文/熊春芳

综观整个华夏五千年，一部近亿字的皇皇巨著二十四史，就是一部由男性书写的历史。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汉书》的作者班昭。这部史书原本由其兄班固来撰写，但其中八表和《天文志》尚未完成就谢世，是班昭接手补足的。但该书的框架格局早已确定，她也不过起着一个修补边角的作用。
由于是完全站在男性的角度去书写历史，因此对于出现在那些能左右历史走向的男性身边的女人，甚至是已经走向权力巅峰的女人，往往都语焉不详，或者一笔带过，这给后人带来巨大遗憾的同时，也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比如独揽大权长达41年的秦宣太后，她身为楚女而杀楚王，身为惠王妾而杀尽惠王诸子，嫁给义渠王而灭义渠，得赵国之助而坑杀40万赵军。她干下这么多威震群雄的大事，可《史记•秦本纪》里仅记载寥寥数行：“昭襄母楚人，姓芈氏，号宣太后”“（昭襄王四十二年）十月，宣太后薨，葬芷阳郦山”。
作家蒋胜男可不乐意史书如此简省，她在历史的故纸堆中仔细搜寻，从那些蛛丝马迹间还原了一个身逢乱世、大权在握、血肉丰满的女人，这就是本书的开篇《战国霸主•秦宣太后》，后来她又根据自己所掌握的史料演绎为百万字的长篇历史小说《芈月传》。我总以为，文史随笔与历史小说是互为表里的，没有这些知识的丰厚积淀，历史小说的创作就像空中楼阁，经不起推敲。
蒋胜男善于给男性世界已有定论的现象进行翻案，她的推测与其说是逻辑严密，勿宁说是合乎人情，尤其是女性的情感世界。其精彩之处，简直令人拍案叫绝！比如秦兵马俑，我们一般人都认为是千古一帝秦始皇烧制的，但蒋胜男却推测，它更有可能是宣太后的。因为俑是陪葬品，一般是人在生前为自己准备后事时烧制，或者由子女在其死后烧制，而秦始皇是在外巡游时暴死的，二世篡位后便将老爹的其他儿女全部杀光，他未必有心烧制如此宏大的俑阵。宣太后就大不相同，作为一个曾经统帅千军万马的女霸主，她必然十分迷信武力，她期待着在黄泉之下依然拥兵百万，也是有可能的。
还有刘邦的原配吕雉和宠妃戚姬，蒋胜男的精彩分析使我改变了先前的一贯看法：吕雉是刘邦的糟糠之妻，她见证过丈夫被公公抡着大棍子打要她来劝解，见证过丈夫欠一屁股债要她来还，见证过丈夫躲在大沼泽里急切地等她来送饭，见证过丈夫为了逃难亲手将幼子推下马车……而戚姬遇见刘邦时，他已是光彩照人的汉王，然后是万人之上的皇帝，她几乎可以相信刘邦生下来就是驾着五彩祥云，披着黄金龙袍的真龙天子。假如你是男子，当然会毫无悬念地将感情的天平倾向于年轻貌美而又对自己无比崇拜的戚姬。怪不得那么多男人在功成名就之后，都急于换掉跟自己吃尽苦头的原配，因为她们在与他一起打拼时，见多了他的失落、彷徨、绝望、暴躁，甚至狠毒……他在她面前没有底气。而跟一个对自己底细毫不知情的傻白甜美女相处，会使他感觉更轻松、更自信，更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
提到女人中的翘楚，我们无法绕开一个众说纷纭的人物——武则天。只要能达到目的，她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为了登上皇后的宝座，她不惜残害自己的女儿；太子李弘长大后要求他还政，为了继续独揽大权，她不惜毒杀这个亲生儿子。俗语“虎毒不食子”，这种“遇佛杀佛，遇魔杀魔”的蛇蝎女人，自然无往而不利。可是蒋胜男告诉我们，投身政治的女人，就该用帝王心术来分析她们，如果你当她是一个皇帝，就不会对她的行为有多么吃惊了。建立了“开元盛世”的唐玄宗李隆基，不也曾眼都不眨地杀了自己的三个亲生儿子么？后世的“刀笔吏”们却似乎并没有过多指责，难道就因为他是男人，所以显得更宽容？我以前对李隆基的印象还挺好的，甚至还有些同情他与杨贵妃之间的爱情悲剧，可能也是被白居易在《长恨歌》中编出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美丽爱情誓言给骗了。不过比起武则天的狠毒来，秦宣太后似乎也不遑多让。为了解除秦国的后顾之忧，她嫁给秦国西北的少数民族义渠王，还跟他生下两个儿子，最后将他诱杀，这多么像动物界中的母螳螂吃掉公螳螂啊！我只能感叹，非常之人必能做非常之事。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只要还没把良心拿去喂狗，是学不来的。
最令我震惊的是，武则天还是老太宗皇帝的妃子时，就与太子李治勾勾搭搭。皇帝的妃子与太子私会，这种乱伦之事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天理不容的。比如清康熙的妃子郑春华私会太子胤礽，此事直接成为胤礽被废的导火索，郑春华自然是死路一条。不过反过来，已经当上皇帝的，如果看上了太子妃，就理所当然地据为己有了。最著名的莫过于唐玄宗夺走了太子妃杨玉环，还有楚平王抢走了本是太子妃的秦女孟嬴，无非是谁有权听谁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城”， 哪管后来为此闹得天翻地覆，断送整个江山乃至自己的生命。太宗驾崩后，武媚娘被赶到感业寺带发修行三年，竟然还能将情书传到已是新皇帝的李治手里，真是手眼通天啊！就凭潜藏在她背后的这股强大势力，对于已然年长色衰的她，回宫后能迅速翻转，竞争过那些吹弹可破的鲜嫩美人来，我也就不奇怪了。
在历朝历代这些掌权的女人中，我觉得最失败、最令人不耻的就是慈禧太后叶赫那拉氏。庚子事变中，帝国主义列强将她赶出京华，带着一群宫娥太监仓皇逃往西安避难。如此惨痛的经历不仅没能唤醒她的忧患意识，反而刺激她无条件答应帝国主义提出的任何丧权辱国的条约，只求自己平安回銮，恢复曾经奢糜的生活。她过度挥霍完一个国家的财力，连临死前都非得将一个或许还可能有所作为的年轻皇帝毒死，才放心地闭上眼。所以在她死后仅仅19年，她寝陵中的巨额珍宝被军阀孙殿英的部队洗劫一空，连尸身都被践踏、被侮辱，也算是天理报应吧！
早在十多年前，我就是蒋胜男的忠实读者，曾在晋江文学网拜读过她的许多小说、随笔和杂谈；后来因为实在是太喜欢，又买下她的好几部著作。她是一位多面手的作家，不过我觉得最能代表她实力和风格的，还是她的长篇历史小说。她的文字不乏女性细腻温柔的一面，然而场景波澜壮阔，情节大开大阖，却又大有不让须眉之势。阅读她的作品，我每每会感到振奋，因为她笔下的女子再也不是男子眼中那般弱不禁风、任人宰割的“沉默的大多数”，她们跟男子一样敢爱敢恨、敢说敢为，在这个以男性世界为主导的夹缝中谋生，亦谋爱。
当今再也不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尽管女子的生理结构与男子不同，在某些方面有着先天的劣势，但她们与男子一样可以接受高等教育，走向社会的各行各业，为国为家做出了许多重要的贡献，真正顶起了“半边天”。
2020年11月18日于浙江农林大学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