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出走的少女


1
两个女孩，伊伊与丫丫，有一天忽然想去远方。
当时她们才十五岁，是初二学生。也不是放假双休，也没有和父母吵架，也没有挨老师批评，也没有跟同学别扭，就这么脑子轰地一发散，四条腿就管不住了，或许根本没想过去管，早起出了家门，不上学校，直奔码头，乘上航船，离开小岛，去远方。
远方，没有人认识，没有地儿落脚，只带着一些零钱，这些都不在话下。
我那时是中学教师，教初二的两个班的语文和四个班的地理。初二一共就四个班，她们是我教地理的班里的学生。两个挺老实的女孩。
伊伊和丫丫没有去沈家门，沈家门太熟了，一个半小时航程，一样靠着海，一样散发鱼腥气，连人们说的话都完全一样，根本不算远方。要去就去大陆，去一个不是海岛的地方。
她们坐上了去宁波的船。不过海岛没有船直达宁波，她们应该是乘船到郭巨，然后坐汽车到宁波。
到了宁波，就大受打击，接下去到哪里去呢？去远方那么远的地方，到郭巨还只是迈出了第一步吧，到宁波最多也只是迈出了第二步。
可是宁波这么乱，车站地名这么多，车次这么繁杂，去哪里才好？哪个地方才算远方？钱不够了耶怎么办办？
这三个问题是我脑补的。
她们很快决定了，去象山。
象山在海岛很有名，海岛上的妈妈们，总是这样吓唬孩子：“再哭，再哭，再哭就送给象山人了！”或者说：“快别哭，象山人来哉！象山人要捉去的！”
估计因为象山离得近，常有象山人来卖小百货、收渔货什么的，而他们又操一口不同的方言，很诡异，很可疑，很神秘，因此很恶很恐怖。
她们决定去象山，倒不是因为象山人诡异可疑神秘恐怖，也不是猜硬币猜的，而是有个老师的女朋友郦一就住在象山。
郦一来过海岛一次，与学生们接触过，友好活泼耐心可爱。所以在所有大陆的地名中，她们最感亲切的便是象山了。那在这些密密麻麻的地名当中，她们不选象山，选什么呢？反正在她们眼中，宁波象山远还是桂林象鼻山远，也没什么概念。
不知道伊伊和丫丫有没有走出车站，还是出了车站又回来，两个小姑娘买了去象山的车票，上车。
她们决定去象山找郦一，实际上是放弃了去远方那个迷茫而远大的目标。忽然发现自己孤零零了，就想抓住一个眼熟的衣角，不要让自己滑落。




2
可是时间在流逝。
到象山，天黑了！
这时要回头，也没有汽车了，也找不到船了，住旅馆？哪有这么多钱哪住得起旅馆啊。老问题又来了，怎么办办？
在象山黑黑的陌生弄堂里走着，小声地讨论去向。她们什么都吃不准了。
在宁波时，总觉得到了象山，就是到了郦一的家了，就什么都不用怕了（谁说她们怕了呀，她们其实一点儿不怕，嗯，一点儿不知道怕）。似乎跳上去象山的汽车，郦一就在车站接她们似的。也别嘲笑两个小姑娘，这样的感觉，很多人有过吧。
可真的在象山了，发现在纵横的街巷中，在大片大片房屋中，在匆匆而过的数百数千的陌生人中，要找到这么一个人是有难度的：完全不知道她在哪儿工作、家在哪条街哪个小区、她可能路过哪些地方、她晚间会不会出门。
她们能够去哪里打探呢。所以到了象山，郦一距她们反而远了。
那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没有手机，她们也不知道郦一单位、家里的电话号码，她们到象山找郦一，唯一带着的，是郦一的名字。
还好，她们有两个人，可以彼此壮点儿胆子。要是独自一人，这时只好躲在墙角落悄悄哭了，然后就被象山人捉了去。
那么投奔警察吧？这超出了她们的经验，因为海岛上没有警察，只有边防派出所，而边防派出所，只是捉几个在舞厅打架的小混混而已。岛上大家熟，不用去边防派出所问路、寻人。
所以她们一点也没想起“有事找警察”的城市名言。




3
“郦一的家究竟在哪儿呢？”伊伊跟丫丫悄悄地讨论道。
“你们找郦一吗？”她们身后，黑暗中，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骗子终于出现了。
人贩子，终于出现了。
象山人，终于出现了。
可是伊伊和丫丫还是小女孩，十五岁年纪，平时“你骗人你骗人”是说惯了的，但真的要骗，而且骗，人，这样的事从没想过，就算“象山人捉去”这样的话，也不过是一句话而已，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真正遇上传说中的象山人。
就算真正的象山人郦一，印象中也只是老师的女朋友，不是象山人。
就算真的到了象山，她们也没有将那些从身边走过的象山人，与传说中的象山人联系起来吧。脑子乱着呢，哪有空去想小时候的事。
“你们找郦一，跟我来吧。”黑暗中，穿着黑乎乎衣服的男人说。
两个女孩就跟着他走了，不可抗拒。
也许她们互相看了一眼再决定的，也许她们一路上惴惴不安很害怕很发抖很战战兢兢，可是她们一直跟着那个男人走，说明她们不是特别害怕特别发抖特别战战兢兢。
那个男人，自始至终，没有强迫过她们跟他走！
是她们自己跟着走的。
可能他一路上问了她们几句，是哪里人，几年级，与郦一是什么关系，怎么会到象山来的，打算做什么，是不是想打工（最后一句当时还不流行，是写着写着冒出来的）。
估计她们也没什么好选的了。既然到了象山，不是给这个象山人捉走，就是给那个象山人捉走。不过天这么黑，她们一路上可能还是想不起“象山人”这三个恐怖的字，也想不起“捉”这个强硬的字。




4
男人将她们领到了一个房子的门口，敲门进去。
灯光照了出来，郦一出现了。
什么情况，真的是郦一家？真的见到了郦一？
这个象山男人，不是骗子，不是人贩子，不是……象山人？
遇到好人了。遇到恰好认识郦一的好人了，他不但认识郦一，还认识郦一的家，是认识郦一的家的好人，那么是郦一的朋友了——这话有点儿不对：郦一的朋友怎么会不是好人？
男人将她们送到郦一家，就告辞了。
郦一是个很聪明的大姑娘，没一会儿就盘问出伊伊和丫丫是离家出走的，哭笑不得：“年幼，就这么任性！”
她陪她们玩。第二天她要去上班，叫了一个开车的朋友（那时候一般人都没有车），吩咐道：“你开车送她们到码头，看着她们上船，看着船开走，才可以回来。”
然后她去打了电话。那朋友也果真看着船开走，才回来。然后她们就回到家了。
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就被郦一硬生生地切断了。
得知她们出走，老师们都捏了一把汗。得知她们出走回来的经过，老师们又捏了一把汗。要不是巧得像《巧合的游戏》，这两个少女，就《迷失》了。
她们没有迷失，所以此文用了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