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佐 《相逢来生少年时》60万字原创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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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1-12-15 21:43:27 更新时间:2022-09-25 12:57:20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8-18 06:56:12
他们沿着大路向东步行,偶尔能搭乘村民的驴车走一段。二人白天赶路,晚上在道观或村民家借宿,路过县城便停留半日,买些路上吃的干粮。

曾静、张熙被抓的消息,在湖南境内的各个地方已被传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田间地头,百姓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的都是曾静的案子。这一日二人到了衡州府安仁县,碧葵双脚上都磨出了大泡,实在走不动了,尹老须便带她到县城里的一家客栈里歇脚。二人来到客堂,拣了一个角落里的桌子坐下来,点了两碗素面,三样小菜。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客栈的客堂里坐满了吃饭的人。碧葵和尹老须邻桌的三五个男人显是已经坐了很久,个个都喝得满脸通红,桌上的菜已所剩无几了。

一个男人道:“毛兄,你兄弟在县衙当差,可听到了些曾静、张熙的消息?”

碧葵一听他们在谈论爹爹,忙停下手里的筷子,竖起耳朵悄悄地听。

一个秀才模样的男人道:“听我兄弟说,曾静、张熙两个逆贼已经被押到北京去了。这是惊天的逆案,皇上要亲自审的。”

又有一个人问道:“不知皇上审过之后,会给他们定什么罪?”

那秀才眉毛一挑,道:“这还用说吗?定会将这两个大逆不道之徒凌迟处死!”

众人纷纷点头,都道:“该死!这两个逆贼,就是杀一百次、一千次都不够!若是把他们押到长沙凌迟,我定要赶过去分一块他们的肉吃,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碧葵只觉得一阵阵寒意袭上心头,暗想道:“爹爹呀爹爹,你可真糊涂!你听到了吗,老百姓都争着要吃你的肉,你凭啥说他们都水深火热、民不聊生,只要你振臂一呼,六个省的百姓便会响应造反啊?”

她越想越替曾静难过,心中悲痛难忍,素面也吃不下去了。尹老须见状,便请她回客房歇息,自己跑到县城里去找白莲教的分舵,一夜没有回来。

第二天一早,尹老须回来了,叫起碧葵吃了早饭。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两头毛驴,和碧葵一人骑了一头,继续启程赶路。二人一路跋涉,走走停停,又走了近一个月,到了江西省吉安府永丰县时,碧葵病倒了。

碧葵一病不起,愁坏了尹老须。幸好永丰县有麒麟教的香堂,他便将她安置在一位信众家中,由女弟子日夜照料。又过了将近一个月,碧葵的病渐渐好起来,但身子还是虚弱得无法上路。尹老须愁眉不展,同她商议道:“贫道五月离开汉口,如今眼见得年底了。津津道长、刘在田他们肯定已经找到老杜和李滢,一起回到汉口了。我看不如这样,姑娘且在此养病,我速速回一趟汉口,与津津道长他们汇合之后再来接姑娘,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碧葵想想别无他法,只得点点头道:“道长只管自去,不必惦记我。等我养好了病,能走动了再做打算。”

尹老须同碧葵告别,起身往汉口去了。碧葵独自一人呆在信众家中,过了十多日渐渐痊愈,可以下地走动了。她在永丰等尹老须,每日无事可做,便一早出门,到附近的天台山沿着山间小路向上爬,黄昏时再回到信众家中。因她一身道童打扮,路人都以为她是个男孩儿,便无人留意她。初次爬山只爬一小段便累得她气喘不已,但她毫不气馁,每天都多爬一截,体力一天天恢复,终于有一天爬到了山顶。

天台山顶有一座兰若寺,碧葵见山门大开着,里面却不见一个人影。这时正是正午,和尚们吃过午饭,不知跑到哪里偷懒睡觉去了。她好奇地迈过山门那高高的门槛,绕过大肚子弥勒佛的塑像,前方便是大雄宝殿。碧葵拾级而上,探头向殿内看了看,里面光线很暗,寂静无声,似乎是空无一人。

她爬了半天的山,累得走不动了,便坐在殿前的石阶上歇脚。冬日正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她身上,不一会儿她便昏昏欲睡了。

就在她半睡半醒之际,忽听一个女人的声音道:“我们四月份就出发了,一路上被那个姓哈的追杀,东躲西藏,走了大半年才出了湖北省。这贼子还是穷追不舍,竟追得我们逃进这山顶上的庙里躲藏才甩掉了他。唉!这样走下去何时才能到朝鲜啊!”

碧葵一惊,顿时睡意全消。她向四下里望望,寺院里一个人都看不到,那声音显然是从大雄宝殿内传出来的。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8-19 07:08:50
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走上台阶,悄悄扒在窗户边向殿内窥去,果然见有三个人坐在大殿角落里,中间坐着一个中年女人,她的左边坐着个十来岁的男娃儿,右边坐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儿,面容却看不真切。

只听那女孩儿说道:“金尚宫姐姐不要急,我们本想从山东坐船出海的,那样就要经过湖北、河南、山东三省,走陆路少不了被那哈千虎追杀。如今我们被追到了江西,索性将错就错。再往东走就是浙江省,从浙江出海也是一样的,反倒少走了不少陆路。”

碧葵心里一震,这女孩儿的声音竟如此熟悉,像是曾在哪里听到过一般,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被称作金尚宫的女人摸了摸女孩儿的头,赞许地道:“还是脂砚聪明,这一路上若无你出谋划策,或许我们早就被哈千虎杀掉了。多亏我把你带出来了,比这个笨小子有用多了!”

那个叫脂砚的女孩儿笑道:“金姐姐不要这么说嘛!三爪儿还是很有用的。一路上他帮我们背行李,还为姐姐和我洗脚,干了不少活儿呢!”

碧葵又是一惊,难道那个男娃儿竟是三爪儿哥?她扒着窗缝仔细看,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金尚宫轻蔑地“嗤”了一声,道:“他就这么点儿本事,跟他那个死去的爹一样笨!”

那男娃儿闻言大怒,站起身来叫道:“不许你说我爹!我爹是朝鲜国的景宗大王,他一点儿都不笨,笨人怎么能当国王?”

这一下碧葵听得清清楚楚,男娃儿说话的声音,确实是三爪儿无疑。

金尚宫冷冷笑道:“你爹不过因为是肃宗大王的嫡长子,才当上朝鲜国王的。我在昌德宫那么多年,还不知道他笨不笨?说笨都是抬举了他,他整日里疯疯癫癫,连男欢女爱之事都不懂,真不知后来是怎么开了窍,把你给生下来的!”

三爪儿气得大叫一声,扑上去对金尚宫又抓又咬,却见金尚宫袖筒轻轻一拂,便将他扫得跌坐在地,动弹不得。

金尚宫厉声道:“李三爪!若不是主上殿下命我带你回去,我早把你杀了!今后若敢造次,我先把你的指头都剁下来!”

三爪儿坐在地上,再不敢还手,口里却仍旧不依不饶道:“哦,你要剁掉我的手指头?你那么厉害,自己的手指头怎么被人剁掉了?”

脂砚急忙道:“三爪儿,不许胡说!”又转头对金尚宫道:“金姐姐,你方才都说过,三爪儿是个傻子,不会说话,你就别跟他计较好吗?”

金尚宫长叹一声,道:“我不跟他计较,他说的没错。我那么厉害,却被小人暗算,砍掉了手指。我把仇人装进口袋里扔到汉江中,后来听说又被他逃脱了……”

脂砚好奇道:“这是个什么厉害人,居然还能从金姐姐手里逃脱了?”

金尚宫恨恨地道:“他叫陈笠心,是个什么归德侯,据说他的祖上是明朝从中国去朝鲜的。多少年来我总想找他报仇,可是他却凭空消失了,竟连一点儿踪迹也不见了……”

脂砚宽慰道:“金姐姐别生气了,事情都过去快‘爱’十年了,或许他早就死了呢……”

殿外的碧葵听到这个再熟悉不过的“爱”字,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忍不住大声喊道:“里面的可是李潇月姑娘吗?”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8-20 10:21:08
第十九回 世间诸法仗境起 赤身来去无牵系

话音未落,只听耳边一声巨响,金尚宫破窗而出,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厉声喝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外边偷听我们说话?”

脂砚和三爪儿也紧跟着跑了出来。二人怔怔地打量着她,脂砚道:“小道童,你是谁啊,怎么会晓得我的姓名?”

碧葵见她发呆,急得一把扯散头上的道士髻,道:“李大姑娘,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葵官,你的丫鬟啊!”

脂砚还没明白,三爪儿却已认出来了,惊喜地叫道:“碧葵师妹,真的是你吗?”

碧葵见脂砚还认不出自己,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哭道:“你不认得葵官了吗?当年你把我扮成戏里的大花面,还给我取个名叫韦大英,说啥个‘唯大英雄能本色’你难道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吗?”

脂砚听到这里,如木头人一般呆立不动了片刻,突然泪如雨下,冲上前来一把抱住碧葵,放声大哭道:“葵官,我的好妹妹!这些年你去哪里了,我想你想得好苦啊……”

二人抱头痛哭,将一旁的金尚宫和三爪儿都看呆了。半晌,金尚宫道:“好了,你们别哭了,再哭把哈千虎引来了谁都跑不掉。”

脂砚听了,忙止住哭声,放开了碧葵,盯着她仔细看。碧葵掏出帕子为脂砚拭泪,二人对视了一阵,竟又破涕为笑起来。

三爪儿在一旁喃喃道:“原来脂砚妹妹也姓李啊,往后我是叫你脂砚呢,还是叫你潇月呢……”

脂砚道:“既已如此,我也不瞒着金姐姐和三爪儿了。我本名李潇月,我的祖父李煦是汉军正白旗人,曾任苏州织造三十余年。因筹备圣祖康熙五次南巡,祖父花费了库银,致使亏空达五十万两,这笔亏空直到很多年后才终于补上。祖父本以为这块心病已经去了,却不料新皇帝雍正登基伊始,便下旨复查祖父亏空一案,查抄了李家的全部家产。祖父再次入狱,前年被流放到打牲乌拉,如今生死未卜。我们李家眷属、家仆及男童幼女共二百余口被拉到苏州集市上变卖,因我们是旗人,卖了一年都无人敢买。最后,内务府只得将仆人们赏给了功臣,其余家属都就地遣散了。亲戚们各顾各的,没有一人愿意收留我。我只好孤身一人辗转讨饭到了汉口,遇到了我的干娘高海棠,后来又遇到了金姐姐……”

李潇月说完,看到金尚宫和三爪儿都听得神情恍惚,便淡淡一笑道:“不说这些过往的旧事了。如今我们还得想法子去浙江,然后从海路去朝鲜呢。对了,葵官,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碧葵将分别后的情形大略讲了一遍,又说了曾静、张熙被抓的事情,道:“我已经被爹爹许配给卞家了,如今只能去杭州找卞虚舟。”

三爪儿听说碧葵已经许了人家,心中大恸,忍不住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又怕别人看到笑话自己,忙偷偷背过身去用袖口擦拭眼睛。

李潇月笑道:“哎呀,葵官就要嫁人了,恭喜你啊!正巧我们也要去浙江,就一路同行吧。金姐姐你看好不好?”

金尚宫点了点头,道:“既然你们是那么亲的姐妹,就带上她一起走吧。”又转头看着三爪儿冷笑道:“只可惜某人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已经有了婆家,只怕这个傻子想不开会跳江寻死。我们要提放着点儿,他死了我可没法向主上殿下交代了。”

李潇月勾着三爪儿的肩膀,宽慰道:“三爪儿,你喜欢葵官,可是她从来只把你当兄长一样看待,这事须得两情相悦,是勉强不来的。你不用伤心,过些日子到了朝鲜,你便会把她忘了,金姐姐会给你找个又聪明又美丽的朝鲜姑娘的。”

三爪儿强忍着眼泪默不作声,碧葵见状也不敢过来跟他说话。李潇月又温言软语安慰了半天,他才渐渐平复下来。几人走出兰若寺,在山顶找了一处平地坐下,听李潇月讲了讲去浙江的路线,然后便下山了。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8-21 09:47:13
四个人在山脚下直呆到天黑,吃了些东西方启程往东北方向而去。因怕哈千虎追踪而来,几人不敢走大路,净拣着小路走。每天白天,他们找个破庙,或干脆在山林里睡觉,直到晚上才敢上路。如此谨小慎微,便走得极慢。

三爪儿从见到碧葵后就再也不说话了,仿佛变成了一个哑巴。每天叫他启程他便背起包袱迈开大步走在头里,叫他睡觉他便扔下包袱倒头大睡。除了吃喝之外,再不见他的嘴巴动一动。碧葵知道他心里对自己有气,也觉得有些愧疚,几次想找他说话,刚一张口他便甩开大步疾走,将她远远落在后面。就连金尚宫百般嘲弄挖苦他,他也竟似充耳不闻一般。

这一日天明时分,他们来到了抚州府地界。照例找了个破旧的道观进去睡觉。三爪儿首先躺下来,李潇月走过来,蹲在他身边推了推他,轻声问道:“三爪儿,你没有睡着吧?”

三爪儿将身子扭过去背向着她,一句话也不说。李潇月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还没睡着,也知道你心里觉得苦。我想跟你说几句体己话,你若听得进去最好,听不进去就算我白说了。”

她躺下来用手臂支着头,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轻声道:“三爪儿,你和葵官今生只有相逢的命,没有夫妻的命。你不晓得,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你们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不过一两年的光景,等再见到一个美貌的,立刻又爱得死去活来,对当初那个女人的海誓山盟全都忘了。女人就不一样了,一旦爱上一个男人,那就是无怨无悔的一辈子。不瞒你说,我心里也有一个人,他叫曹雪芹。曹家是江宁织造,和我们李家是同一年被抄家的。如今他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可能在沿街乞讨,可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这么些日子,我没有一刻不在挂念着他。我打定主意,等送你和金姐姐上了去朝鲜的船,我就去找他,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算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我都心甘情愿,只要能和他一起……”

三爪儿的身子动了动,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李潇月轻轻拍了拍他,道:“我说完了,你睡觉吧。”说罢从身旁拉过一件衣裳盖在身上,闭上眼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响动声将几人惊醒。金尚宫坐起来,道:“葵官,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碧葵站起来,轻轻走到窗边,扒在破窗上看了一会儿,回身道:“外面的小路上路过一队人马,前面是个骑马的旗人军官,后面跟着十几个兵,都是步行的。他们押着一辆囚车,车里坐着个老人家,头发全白了,没有胡子。”

碧葵这番话说得干脆利索,中间连气都没有喘一口,听得金尚宫不由赞道:“好机灵的小丫头!”

她站起身来,道:“我还没见过清国是怎样押送犯人的呢,我要出去看看。”

李潇月忙拦她道:“金姐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别出去了,免得再生事端!”

金尚宫笑道:“我只是看看,哪里会生事端。”说罢已推开了道观的破门走了出去。

李潇月放心不下,忙爬起来跑到窗前,和碧葵一起往窗外看。果然见一队人马押着一辆囚车,正从道观门口经过。为首的一个旗人军官坐在马上,困得东倒西歪,后面跟着十多个手持长矛的军士,簇拥着一辆囚车,也是走得懒懒散散。

金尚宫盯着囚车里的老人看了一会儿,忽然尖声叫道:“车里的人是关格吗?”

她这一叫惊动了所有的人。那个军官猛然惊醒,差点儿从马背上掉下来。囚车里的老人睁开眼诧异地看了她一会儿,惊道:“是金尚宫娘娘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金尚宫一声长啸,叫道:“关格老贼!我找你找得好苦!今天我要把你这死太监千刀万剐!”说着纵身飞起,便往囚车上落下。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8-22 07:43:42
带队的军官大喝一声:“大胆贼人,不要命了,敢劫皇上的钦犯!”说着抽出刀来,催马上前。此时金尚宫的身子刚刚飘落,那军官挥刀便砍,十几个军士也呐喊着举起长矛向金尚宫身上扎去。

道观内的碧葵吓得惊叫一声,闭上眼不敢看。一旁的李潇月只见前方半空中一片眼花缭乱,待她看清时,那个军官已跌下马来,胸口却插着方才自己手中握着的钢刀;十几根长矛全都被折断了枪头,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五六具士兵的尸体。剩下的几个士兵愣了一下,发一声喊,纷纷扔掉手中的半截长矛掉头便跑。金尚宫站在囚车顶上将手一扬,立刻从她袖管中飞出一道道寒光,逃跑的士兵们被穿心钉射中,在一声声惨叫中倒地身亡。

金尚宫冷笑一声,左手一把揪住关格的头发,骂道:“死太监,拿命来!”说着扬起右手便要拍落下去。李潇月此时早已跑出道观,爬到囚车上,一把抓住她的右臂,大声喊道:“金姐姐!你疯了吗?你答应我再不杀人的,怎能言而无信呢?!”

金尚宫挣开她道:“潇月,你不知道,别的人不杀,这个人一定要杀!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李潇月忙又抱住她的胳膊,道:“你胡说!那天你还告诉我,你的仇人是归德侯陈笠心,怎么又跑出来一个叫关格的仇人?”

被关在囚车中的关格也急了,喊道:“尚宫娘娘,你可冤枉死老奴了!老奴不是吹嘘,这大清国内,只有老奴一个人称得上是你的恩人!”

李潇月听得纳闷,道:“金姐姐,这事可蹊跷了。你说他是你的仇人,他却说他是你的恩人。你们都消消气,说出来让我给你们断一断这糊涂官司。”

金尚宫怒道:“潇月,不要听他胡说。你快走开,让我一掌拍死他!”

李潇月紧紧箍住她的手臂,道:“不行!你今天已经杀了太多的人了。你快把他的囚车打开,扶他进观里去,你们都说清楚了,让我来评判到底谁是谁非。”

金尚宫气鼓鼓地道:“好,就依你!”说罢一掌将那囚车的木笼拍碎。此时碧葵和三爪儿也出来了,李潇月便吩咐他们将关格扶进了道观中,靠着墙半躺半坐下来。

李潇月对金尚宫和关格道:“这条路上没什么人往来,一时还不会有人发现门口杀了那么多人。你们赶快说,说完我们马上就走——金姐姐,你先说。”

金尚宫口中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里像要喷出火来,恶狠狠地盯着关格道:“十六年前,在朝鲜国昌德宫内,这个死太监的主子爱新觉罗·弘皙糟蹋了我的女儿之身,让我怀上了他的孩子。临走之时信誓旦旦,要我去北京找他。等我挺着个大肚子千里迢迢从朝鲜到了北京,好不容易找到他的王府,他却连面都不肯见。我生下了一个女儿,孩子刚满月他们就把我赶出王府,送回了朝鲜。十五年过去了,我的女儿今年都十五岁了,我至今没有见过她一面,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日思夜想,想得心都要碎了。这些人的心比蛇蝎还要狠毒,我发誓日后要找到弘皙、关格、柳海川这几个贼人,见一个杀一个,用他们的命来偿还我十五年的思念之苦!”

金尚宫说到女儿,早已眼泪汪汪,直听得李潇月都呆住了。半晌才转向关格,道:“老人家,现在该你说了。”

关格大叫冤枉,道:“尚宫娘娘,我家主子犯的错,与老奴何干?你走了以后,整个王府上下,最疼爱依蓝格格的便是老奴。不信哪天你见到她当面问她,谁是她最亲的人……”

关格还没说完,金尚宫和李潇月同时惊讶地“啊”了一声。金尚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急道:“你再说一遍,我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关格被她勒得喘不上气来,艰难地道:“尚宫娘娘的女儿名叫——依蓝!”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8-23 07:29:14
金尚宫突然癫狂起来,她两手搬着李潇月的肩头拼命摇晃,边摇边道:“潇月,潇月!你听到了吗?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她叫依蓝,她叫依蓝啊!你记不记得,记不记得,在汉口,在你干娘的客栈里,那个女孩儿,那个我给她喂饭的女孩儿,她叫什么?她叫什么?!”

李潇月被金尚宫晃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她拼命挣脱了,捂着胸口喘着粗气答道:“不错,金姐姐你在汉口遇到的姑娘名叫依蓝,她就是你失散了十五年的女儿!”

此言一出,金尚宫突然像丢了魂一般瘫坐在地上,两眼无神地呆呆坐了半天,然后用双手捂住脸嘤嘤地哭了起来。

李潇月心中一阵难受,忍不住抱住她,轻声道:“金姐姐不哭了。你已经知道女儿的下落了,应当高兴才是啊。”

金尚宫像个孩子般趴在李潇月怀中哇哇大哭道:“可是,可是我遇到她了,却没能和她相认。十五年了,好不容易见了面,又让她走了……”

忽然,她一骨碌爬起来,睁大两眼看定李潇月,问道:“潇月,依蓝是跟一个蒙古人走的,你还记得那人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吗?”

李潇月点点头,道:“那个蒙古人是准噶尔蒙古大汗,名叫噶尔丹策零,他住在西域的伊犁,很远很远的地方……”

金尚宫满脸欣喜,道:“不管有多远,依蓝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我这就走,这就去找我的女儿!依蓝,母亲来找你了!”说罢腾空飞起,从破窗中穿了出去。李潇月忙跑到窗口去看,只看见远方山脚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飞奔而去……

金尚宫走了。李潇月一时怅然若失,坐在地上呆呆地发愣。关格咳嗽了一声,道:“姑娘,谢谢你。我已是必死之人,倒不是感激你劝得金尚宫不杀我,而是让我在有生之年,还来得及将实情告诉一个思念女儿的母亲。”

李潇月点点头,道:“老人家,你还想让我们做什么,尽管告诉我们。”

关格转头对三爪儿道:“这位小哥儿,烦你去门口那个军官身上,找到一把蒙古刀给我拿进来。”

三爪儿一声不吭出了门去,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把带鞘的短刀走了进来,闷声不响地递给关格。

这是一柄极其华美的蒙古短刀,刀鞘和刀把上都镶着红宝石,装饰着繁复的花纹。关格将刀捧在手上,轻轻抽出刀身,三人只觉一阵寒光袭来,冷气逼人。

关格招手叫过李潇月,道:“姑娘,这把刀是噶尔丹策零赠给我家小王爷弘皙的信物。小王爷让我拿着这把刀去找噶尔丹策零,我还没走到一半的路就被抓住了。我老了,再也走不到伊犁了,也无法完成小王爷的重托了。”

他停顿下来,急促地喘了一阵,又道:“这把刀就留给你,有朝一日你若能见到我家小王爷,就告诉他,关格有辱使命,没脸再回去见他了。”

李潇月刚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忽见关格脸上神色一变,将手中的短刀掉转刀头,一刀扎向自己的胸膛。她惊呼一声,急忙俯下身时,那把扎在关格胸口的蒙古刀,只剩下刀把留在外面了。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8-24 08:33:00
关格用噶尔丹策零的蒙古短刀杀死了自己。李潇月、碧葵和三爪儿都吓呆了。

碧葵浑身颤抖着,问李潇月道:“姑娘,死了这么多人,我怕死了,该怎么办啊?”

李潇月强作镇定,道:“还能怎么办,我们赶快跑啊!只是这位老人家是个好人,不能让他的遗骸这样曝露在外面,得想个法子……”

碧葵道:“有啥法子呢?三爪儿哥,要不你去外面挖个坑把他埋了吧。”

三爪儿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她们一言不发。碧葵急了,冲到他面前斥道:“李三爪!你一路上不睬我,我也没跟你计较。如今到了这关头,你不但不帮忙,还跟我怄哪门子的气!既是这样,我今天也把话挑明了,我碧葵不是你李三爪的人,啥也不欠你的,本姑娘愿意嫁给谁就嫁给谁,你管不着!”

这一通犀利的抢白又急又脆,直呛得三爪儿脸上一阵通红又一阵惨白。他张开嘴巴,想说什么,却仿佛被噎住了一般,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几声急促的“啊,啊”声,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潇月看着三爪儿可怜的样子,对碧葵道:“葵官,你又要撒泼吗?你这张利嘴谁能说得过?更何况三爪儿那么老实巴交呢。”说罢走过去将她推到一边,对三爪儿道:“葵官性急了些,可是她的话也不是一点儿都不在理。你是我们三个人中唯一的男子汉,不能因为儿女情长误了大事,紧要时我们女儿家还要靠你呢!”

三爪儿狠命抓着自己的喉咙,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碧葵见状更加生气,奚落道:“小肚鸡肠,算啥男子汉!”

李潇月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忙摆手不让碧葵再说,关切地问三爪儿道:“你难道真的说不出话来了吗?”

三爪儿使劲点了点头,委屈得泪流满面。

李潇月和碧葵大吃一惊,一人抓住他一条胳膊,问道:“这是怎么搞的?从啥时起不会说话的?”

三爪儿扁了扁嘴,半天憋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来。李潇月道:“是不是听说葵官要嫁给卞虚舟,你一急就说不出话了?”

三爪儿痛苦地点了点头。碧葵挥拳在他身上捶了一下,道:“三爪儿哥,你怎么……怎么这么傻……”却再也说不下去,转身偷偷地流泪。

李潇月道:“眼下没工夫说这个,这位老人家还躺在这里,我们要赶快想个法子才是。”

碧葵愁道:“我笨呀,实在想不出来啥办法啊……”

三爪儿忽然呜呜呀呀地叫了几句,李潇月道:“三爪儿,你想出什么法子了?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啊。”三爪儿又边比划边啊啊地叫,李潇月听了半天,无奈地道:“我还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啊!”

三爪儿急得抓耳挠腮,突然撒腿跑出道观,不一会儿回来了,手里却握着个火镰,想来是从那个死去的军官身上搜来的。

李潇月眼睛一亮,拍手道:“好主意,我们把这道观烧掉!三爪儿你可真聪明!”

几人立刻找来一些柴草堆在关格的遗体周围,李潇月小心地从他身上拔下那把蒙古短刀,擦干了血迹,装回刀鞘带在身上,合掌念道:“老前辈,我们不能安葬你,只能将你的遗体火化了。总是强过让你曝露在外面,请你老人家多包涵。你嘱咐我的事情我尽力去办,请一路走好!”

三爪儿挥手让她们退出道观,二人刚出去,就见道观里大火燃起,浓烟滚滚,三爪儿从里面跑出来,呛得鼻涕眼泪直流。三个少年跑出老远,站在土坡上遥望着烈焰熊熊的道观,一直到大火渐渐熄灭才离开。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8-25 07:02:12
李潇月辨别了方向,三人沿着山脚下的小路向西北而去。她走在前面,碧葵和三爪儿跟在后面。碧葵一路上试图跟三爪儿说话,三爪儿也极力想说些什么,却只能从喉咙中发出含含糊糊的声音来。碧葵想起和他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再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不由得伤心难忍,边走边哭。三爪儿停下来,笑着对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悲伤。这是这么些日子里来第一次见他露出笑容,碧葵见了却更加难过,眼泪越发止不住了。

三个人走到黄昏时分,又累又饿,碧葵坐在地上,再也走不动了。李潇月皱眉道:“这条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万一有野兽、强人出没,若是金姐姐在还不用担心,我们三个该怎么办?好葵官,再坚持一阵,前面就是个镇子,我们走到镇子里再歇吧。”

碧葵有气无力地道:“要走你们走吧,我实在是一步也迈不动了。”

李潇月生气道:“成何体统!我这个大小姐都在走路,你一个小丫鬟倒走不动了?”

碧葵却不管她怎么说,索性把眼一闭躺在了地上。

李潇月又气又急,正无计可施,却见三爪儿默默走到碧葵身边,弯下腰来,一探身竟将她抱了起来。碧葵大窘,叫道:“三爪儿哥,快把我放下来,我听姑娘的话,自己走路!”

三爪儿却不理他,一条胳膊抱住她的腰,另一条胳膊托着她两腿的腿湾,拔脚便走。碧葵身子不稳,不由自主抱住他的脖子,两腿乱踢,嘴里不住地叫:“好哥哥,师妹知错了,求求你快放我下来啊!”

李潇月得意地大笑道:“本小姐治不了你这小蹄子,自有人能治你的!三爪儿,不要放她下来,让她羞死去吧!哈哈哈……”

碧葵挣扎了一阵,自知无用,索性抱着三爪儿的脖子打起盹来。三爪儿抱着她跟在李潇月后面,一直走到镇子边才将她放下来。碧葵的小脸羞得绯红,嗔怪道:“这坏小子力气好大,莫不是跟着那道长伯伯练了啥武功?”

三人找了个背风的墙角坐下来,碧葵打开装干粮的包袱,却发现只剩下一个又干又硬的饼子。她用力将饼掰成两半,递给三爪儿一半,又对李潇月道:“姑娘,我们两人分吃这一半吧。”

她掰了半天却掰不动,李潇月从怀中摸出蒙古短刀来,轻轻往饼上一割,便将它再分成了两份。她得意地收起刀来,和碧葵一人拿了一份,放在嘴里干嚼起来。

二人狼吞虎咽吃完了,三爪儿捅了捅碧葵,将自己没吃完的一小块饼递给她。李潇月看到了,惊呼道:“天地良心啊,我给你们领了一天的路,这个傻小子却只知道心疼你,不分给我一点儿吃!”

碧葵的脸羞得通红,又把饼还给三爪儿,道:“师兄,你是男人,要多吃一点儿才是。”

李潇月打趣道:“不得了了,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啊!这小蹄子只知道心疼师兄,却对她家大小姐不闻不问,我家白养了你那么多年啊!”

三爪儿又将饼塞在碧葵手中,碧葵更加不好意思,递给李潇月道:“都是奴才的不是,还是请李大姑娘吃吧。”

李潇月假装鄙夷道:“本姑娘不受嗟来之食!想当年我在汉口讨饭的时候,带馅儿的肉馒头,不带馅儿的面馒头,什么好东西没吃过?谁稀罕你这石头一样硬的干粮,我还怕崩掉我的牙齿呢!”

碧葵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眼前我们就断粮了。明天一定要想个法子,弄点吃的来啊。”

李潇月拍拍胸脯道:“这事包在本姑娘身上!这两年我练就了一身沿街乞讨的本事,你们谁也不及我!”

碧葵道:“看你说的!有我这个当丫鬟的在,怎能忍心让姑娘去讨饭?我倒有个主意,我去镇子里唱戏收点钱,不比要饭强上百倍?”

李潇月一听,两眼放光,拍手道:“好主意,好主意!你是专唱大花脸的,就唱关公吧!我爱听那出《单刀会》——大江东去浪千叠,趁西风驾着这小舟一叶。才离了九重龙凤阙,早来到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大丈夫心烈……”

碧葵摇头道:“不好,我想唱鲁智深,那支《寄生草》最好听,从前曹二爷最爱听了。”

李潇月一拍大腿,笑道:“我倒没想起来,真是太好了!你先给我唱两句听听,我来帮你拿着饼。”

碧葵清了清嗓子,唱道:“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三爪儿万没料到,碧葵这样一个温婉可人的女子,唱起大花脸来竟然声音粗放洪亮,颇有英雄豪杰的气概。李潇月也听呆了,一边细细品味一边不自觉地将手中的那一小块饼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等碧葵唱完了,饼也吃光了。

她拍手叫好道:“太好了!明日我们去镇里的集市上唱,我来吆喝场子,三爪儿收钱,就是这个主意!”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8-26 08:45:48

第二日一大早,三人顺着大路往镇子里走,走了一会儿果然见前方一片繁华景象,街道两面店铺林立,人来人往,似是一处热闹所在。

李潇月找了一处空地,道:“葵官,你就在这里唱,我要吆喝起来了!”

碧葵笑道:“姑娘会吆喝吗?当心咬了舌头哦!”

李潇月不屑地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你们听着——”

她深吸一口气,将两手笼在嘴边,高声叫道:“喂——各位乡亲,哥哥姐姐们,叔叔大婶们!我们兄妹三人,因家乡发大水,难以度日,千里迢迢流落到贵地。我们不要乡亲们施舍,全凭本事吃饭。我这个小妹妹从小学戏,给大家唱一出花脸戏,乡亲们若觉得还能听得进,就赏我们几个小钱,若没带钱出来,就给我们捧个人场。小女在此谢过哥哥姐姐、叔叔大婶们了!”

她连叫几遍,渐渐有人凑了上来,开始不过三五人,后来越聚越多,竟在三人之外围成了一圈。

李潇月对碧葵道:“人我都吆喝来了,好妹妹,今天我们三人能不能吃上一顿饱饭就看你的了!”

碧葵点了点头,上前几步,将腰板一挺,眉毛一挑,威风凛凛地亮了个相,紧接着平地跳起来翻了两个跟头,引得围观的众人齐声叫好。随后,她伸手做出正冠、捋髯的样子,虽没穿行头,也没有勾脸,一招一式却有板有眼,一丝不苟。待她开口唱那支《寄生草》,才唱出第一句,便赢得满场喝彩。唱完一段,李潇月对三爪儿使了个眼色,三爪儿会意,忙端着一只破碗转着圈儿收钱。谁知众人听戏的时候兴高采烈,等到该给钱的时候却个个将双手抄在袖筒里,眼睛向四面八方看去,只不看三爪儿手里的破碗。

三爪儿转了大半圈,竟然连一个铜板都没收到。他一边向看客们鞠躬一边嘴里“啊啊”叫着,却没有一个人搭理他。眼看快转完一圈了,忽然有人伸手拦住了他。他抬头看时,却见人群中四五个泼皮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个胖大魁梧的汉子,右手握着一把扇子,左手摊开手掌,掌心里放着一颗硕大的元宝。

三爪儿愣了一下,迟疑着将破碗凑上去,那胖大汉子却将手缩回去,用扇子指点着李潇月道:“你们是外乡人吧?大爷姓石名慈,最是乐善好施,扶危济贫。方才这丫头唱了戏,若是那个丫头也唱个小调儿,石爷便将这锭银子赏了你们!”

李潇月望着石慈手中那锭银子犹豫了一会儿,道:“好吧,我和我妹妹一起唱一支曲子。”

说罢,她走到碧葵身边站定,开口唱道:“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碧葵张口用男声接唱道:“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

二人合唱道:“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两个女孩一人唱女声,一人唱男声,直将这支《红豆曲》唱得凄清婉转,情意绵绵。

一曲唱罢,石慈环顾左右,问道:“唱得好不好啊?”

众泼皮纷纷谄笑道:“石爷说好便是好,石爷说不好那定是不好的了。”

石慈摇摇头道:“这个小调唱得不好。倒是刚才那段花脸唱得还能凑合着听听。只是那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爷却没有听懂,你们听懂了吗?”

众泼皮嘻笑道:“赤条条便是脱光了衣裳,打赤膊的意思吧?”

石慈大笑道:“爷觉得也是这个意思。不然这样吧,两个小丫头,你们脱了衣裳,让爷看看什么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爷便将这锭银子赏了你们!”

众泼皮哄笑着叫道:“脱啊,脱衣裳啊!”三爪儿闻言大怒,“啊啊”叫着就要扑上去打石慈。碧葵和李潇月忙叫住他道:“三爪儿回来,这些人惹不起,我们走吧。”

石慈勃然变色,冷笑道:“臭叫花子,你们以为这里是你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你们也不打听打听,石爷不点头,谁敢在这镇子上卖艺唱戏?今日你们两个若不在爷面前脱个精光,休想出得了镇子!”

话音未落,三爪儿将手中破碗扔出去,正扣在石慈脸上。他“嗷嗷”叫着冲上去一头顶在石慈的大肚子上,石慈冷不防被顶翻在地,三爪儿扑在他身上,连抓带咬,痛得石慈哇哇乱叫。

几个泼皮上前将他从石慈身上拉下来按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石慈爬起来,从旁边卖毛竹的店铺里抽了几根粗大的竹竿,对着他一通狠揍。三爪儿被泼皮们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石慈手中的竹竿雨点般落在他屁股上,不一会儿鲜血便渗透了裤子,他咬紧牙关,硬是一声不吭。石慈打断了一根竹子,仍不解恨,又拿过另一根接着打。李潇月和碧葵想上前解救,却被泼皮们拉住。几个泼皮趁机在她们身上乱摸,嬉皮笑脸地道:“你们若想救那小子,就脱得赤条条的给大爷们看看,哈哈哈……”

眼看三爪儿被打得死去活来,李潇月突然大叫一声道:“住手!放开我哥哥,我脱给你们看!”

石慈停住手,笑道:“这才是识时务嘛,你若早点说,你哥哥也能少挨几百竿子呢!”

李潇月甩开泼皮们抓住她的手,对石慈道:“你过来,我脱给你看。”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8-27 08:31:32
石慈拎着竹竿来到李潇月面前,色迷迷地盯着她。李潇月伸手去解大襟衣裳的盘扣,众泼皮围拢过来,瞪大眼睛贪婪地看着她缓缓解开了第一粒扣子,然后是第二粒……泼皮们看到她贴身穿的红色肚兜了,个个伸长了脖子,口水都要流下来了。突然,李潇月将手伸到怀里,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劈头便向石慈砍去。

这一刀快如疾风,石慈猝不及防,情急之下举起手中的竹竿格挡,那蒙古短刀削铁如泥,一刀便将竹竿砍为两段。刀锋过处,石慈躲避不及,被削去半个鼻尖,顿时血流如注。他痛得哇哇大叫,转身就逃。几个泼皮见石慈逃了,都吓得抱头鼠窜,瞬间跑得没了踪影。李潇月像发疯了一般,头发散开了,衣裳半敞着,手中挥着短刀追着石慈跑。那石慈身形胖大跑不快,被李潇月穷追不舍,眼看就要赶上,却见路边的菜园子里有个粪池,他将心一横捏着鼻子跳了进去。李潇月气得在粪池边跳脚,二人一个在外面叫“你上来”,一个在粪池里叫“你下来”。李潇月拣了两块石头去扔石慈,都没有砸中,反倒在自己身上溅了几点粪水,惹得石慈幸灾乐祸,拍手大笑。她在粪池边守了许久,却见那石慈丝毫没有要爬出来的意思,只好恨恨地骂了一通便回去了。

回到镇子上,方才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去,只剩下三爪儿趴在地上,碧葵焦急地蹲在他身边。见她回来了,碧葵抽噎着道:“都怨我,本来你说要去讨饭的,偏偏我逞能说要唱戏。却不但没有收到一个铜板,反而连累得三爪儿哥被打成这样了。都是我不好……”

李潇月忙劝她道:“事已至此,埋怨谁也没有用。三爪儿伤成这样,我们得赶快想法子给他治伤才是。”

碧葵擦干眼泪,道:“这回我再也不乱出主意了,都听你的。姑娘你说要我怎么做?”

李潇月皱着眉头想了想,道:“葵官,你还是把那道童的发髻扎起来,扮作小道士的模样,找个药铺求求人家,给我们赊些疗伤药来吧。”

碧葵听了,忙点头答应。当下将头发拆散,在头顶绾了一个发髻,整了整衣裳,站起身道:“姑娘,你在此照看三爪儿哥,我一定把药讨到再回来。”

碧葵走了,李潇月坐下来,看三爪儿屁股上的伤口渗出的血已经将他的裤子染得一片黑紫,不由心中悲痛,轻声问道:“三爪儿,痛不痛?”

三爪儿趴在地上,摇了摇头,嘴里含混地“呜呜”了几声。李潇月想将手伸到他腋下搀他起来,稍一用力三爪儿立刻咧着嘴倒吸凉气,只好作罢。

半个时辰过去了,碧葵终于回来了,却是两手空空。李潇月叹道:“药铺不肯赊给我们吧?”

碧葵点点头道:“我去了五家药铺,低声下气哀求,却没有一家愿意赊给我们的。不过,我倒是把治棒疮的方子探问到了——乳香三钱,没药三钱,孩儿茶三钱,雄黄三钱,轻粉一钱,官粉三两,黄蜡一两……”

李潇月打断她道:“晓得了方子有什么用,难道你在这里念上一百遍方子,三爪儿的伤就能好?”

碧葵诡异地一笑,道:“我已经有主意了。方才我看到一家药铺屋顶上有个天窗,等到夜深人静,我就爬进去将这几味药偷出来!”

李潇月喜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我们是为了救人,是取不是偷。”

碧葵发愁道:“只是那家药铺的屋顶很高,我怕爬不上去……”

李潇月思索片刻,突然笑道:“我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方才那个石慈在这里丢下这么多竹子,我们何不用这些竹子绑一个梯子,正好还可以把三爪儿放在上面拖着走。”

碧葵拍手赞道:“还是姑娘主意多!我这就去找些麻绳来。”

李潇月站起身来,将石慈丢下的竹子搜罗到一起,拣了两根最长的放在一边,又拿起另一根来,用蒙古刀砍成长短相同的七八段。此时碧葵已拣了一捆麻绳回来,二人便用竹子扎起一具梯子,平放在地上,小心地将三爪儿搬到上面,又用麻绳将他的手脚捆在梯子上。二人用尽全身力气拖着梯子,硬是将三爪儿拖到了镇子外面山脚下一处僻静所在安顿下来。

李潇月用破碗舀了半碗山泉水给三爪儿喂下,嘱咐碧葵照看着,自己拿着碗回到镇子上讨回大半碗饭,先喂了三爪儿一些,等他睡着了,又和碧葵分食。碧葵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吃着残羹剩饭,心中大为不忍,偷偷转过头去抹眼泪。李潇月看到了,不以为然地道:“傻丫头,你必是想起我当年侯门绣户,锦衣玉食,如今寒酸落魄,狼狈不堪而伤心了吧?其实我已比那么多被满门抄斩,发配为奴的人家强多了。我们起码还活着,我心里还有个‘爱’哥哥,你心里还有个卞虚舟,为了他们,我们一定要要活下去,不管现在过得有多么苦——好了,不说这些了,赶快睡一会儿,天黑了还要去取药呢!”

深夜,李潇月和碧葵趁着月色,拖着梯子偷偷溜到镇上的药铺。二人看看四下无人,将梯子搭在墙上,李潇月在门外把风,碧葵踩着梯子爬上屋顶,从天窗钻进了药铺里。

李潇月在外面提心吊胆地等着,半晌听到药铺里碧葵的声音道:“我已经进来了。刚刚摸到火镰,把蜡烛点上了……天爷啊,这里有几百个小抽屉,哪个里面装的是我们的药啊?”

李潇月趴在门缝上,压低声音道:“抽屉上面写着字呢!你仔细找找看!”

碧葵在里面带着哭腔道:“糟了糟了,我只记得了药方,却忘记了我不识几个字啊!”

李潇月跌足道:“哎呀,我怎么也把这事忘掉了!你先别着急,我从前教过你认字的,你仔细想想那个药方,认得几个字?”

碧葵道:“乳香,我隐约认得个‘香’字;没药,两个字都大概认得;孩儿茶,三个字都认得;雄黄,我认得个‘黄’字;轻粉,官粉,只认得个‘官’字;黄蜡,‘蜡’字我不认得……”

李潇月急得浑身冒汗,道:“你如何不认得‘粉’字?你好好想一想,那年平儿姑娘送来一盒茉莉粉,我还教你写那‘粉’字呢!就是左边是个‘米’字,右边……”

碧葵恍然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姑娘别急,我这就找。”

只听得药铺里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等了半晌,碧葵道:“没药、孩儿茶都找到了,两样‘粉’也找到了,还找到个啥‘香’,不知是不是乳香。还有个啥‘黄’,八成就是雄黄,最后一味黄蜡我怎么找也找不到。”

李潇月道:“够了,少一味不打紧的,赶快包好了爬出来,再不出来天就亮了。”

碧葵又道:“姑娘,一钱、二钱,还有一两、二两是多少啊?”

李潇月急道:“顾不得那许多了!你只管拿,能拿多少是多少!”

碧葵答应了一声,道:“姑娘稍等,我这就把药包好。还要把椅子放到桌子上,才能够到天窗。”

又折腾了好大一会儿,碧葵才爬上屋顶,怀里抱着个大包袱,道:“姑娘接着!”说罢将包袱扔下来,李潇月忙伸手接住,随后碧葵便轻灵得像只猴子一般攀着梯子下来了。

她刚跳到地上,镇子里的雄鸡便叫响了。二人连忙拖着梯子一路猛跑,跑了一段索性连梯子也扔在路边菜地里不要了,只顾抱着沉甸甸的包袱跑回到山脚下。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8-28 07:53:10
三爪儿还睡着没醒。二人瘫坐在地,心满意足地看着眼前一大包药。李潇月道:“葵官,你问了药铺这些药该怎么用吗?”

碧葵挠挠头道:“哎呀,我只记得问了药方,却忘了问怎么用了。要不我再回去问一问?”

李潇月摆手道:“你此时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吗?罢了,总之是外敷的,我们想法把这些药弄成粉末,涂在三爪儿伤口上就行了。”

碧葵吃惊道:“难道要脱下他的裤子抹在他屁股上吗?”

李潇月满不在乎地道:“救人一命,你还怕脱他的裤子吗?你若怕我来脱!我们赶快把这些药弄碎,等他醒了就给他敷上吧。”

说罢便从怀中抽出刀来,找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将药材放在上面细细地剁碎,一转眼却见碧葵拿着一段草药放在嘴里嚼,边嚼边道:“这是啥药,怎么又苦又硬啊?”她大吃一惊,叫道:“你疯了吗?这几味药里有的有毒,不能内服,赶快吐出来!”

碧葵吓得忙吐了出来,道:“我还想嚼的比你用刀切快一些呢。”忙找水漱口。二人忙活了半天,总算把几种药材弄成粉末。李潇月从包药材的包袱上撕下一块布,将药粉铺在上面,加了少许水,仔细调成糊状。这时三爪儿也醒了,趴在地上看着她们,眼里满是疑问。

李潇月走过去,笑吟吟地对他道:“三爪儿,我们要给你疗伤了。等会儿我要把你的裤子脱下来敷药,你不要害臊,敷了药伤才能好,我们才能继续赶路。”

三爪儿听了,顿时脸涨得通红,连连摇头,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李潇月劝道:“我们都是你的亲姐妹一样的,有什么好害臊的?你就乖乖趴着,让我们给你敷药吧。”

三爪儿动弹不得,急得哇哇乱叫。碧葵不解道:“你想说啥呢?”却见三爪儿抓起一截树枝,在地上写了几个字。李潇月凑上去一看,只见他写的是“宁死不从”四个字。当下便拉下脸来,道:“我们姐妹好心好意为你治伤,又不是害你,你还胡说这些混账话。葵官,你过来,骑在他脖子上压住他,别让他动,我来脱他的裤子给他敷药!”

碧葵笑着答应了,翻身坐在三爪儿背上,双手按住他的头和脖子。李潇月则骑在他小腿上,伸手去脱他的裤子。

三爪儿急得大叫,身子拼命挣扎,碧葵惊叫道:“他力气好大,姑娘快些,我快撑不住了!”

李潇月忙抓住他的裤腰,往下褪他的裤子。谁知伤口的血已将他的屁股和裤子粘在一起,她试着一点点往下扒,三爪儿痛得浑身哆嗦,哇哇大叫。李潇月听得实在是于心不忍,但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当作听不见他的叫喊,狠下心来将粘在屁股上的裤子撕下来。只见三爪儿的屁股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她一阵揪心,赶忙拿过那贴药敷在伤口上,三爪儿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痛得昏了过去。

过了好久,他才清醒过来,长长地出了一口粗气。碧葵惴惴不安地问道:“三爪儿哥,你感觉好些了吗?”

三爪儿轻轻点了点头,两个姑娘这才如释重负。李潇月道:“三爪儿,你的裤子已经不能穿了。刚才你昏过去的时候,我找了一条碧葵的裤子改了改先凑合给你穿上了。你千万不要觉得害羞,妹妹给哥哥治伤,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何况我们只是给你敷药,又没看不该看的地方,你就放心吧。明天我再给你敷药的时候,你可不能再乱动了。再敷几次,你的伤就好了。”

三爪儿默默点了点头,抬眼感激地看着她们,突然眼睛里一阵惊慌,盯着碧葵大声叫起来。

李潇月忙转头看碧葵,也被吓了一大跳。只见她的嘴唇又红又肿,像一只发饱了面的馒头。

李潇月先是惊讶,后来越看越觉得好笑,最后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起来。碧葵自己还浑然不觉,问道:“姑娘你笑个啥啊?”李潇月更加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葵官,你这回不用勾脸,就可以扮猪八戒了。哈哈哈哈……”

碧葵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嘴唇麻酥酥的,忙伸手去摸,吓得大叫道:“我这是怎么了?我要死了吗?”

李潇月好不容易止住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你方才不知嚼了什么药中了毒,快去用清水洗一洗,过一阵子便会消肿了。”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8-29 10:06:05
第二日,两个姑娘再给三爪儿敷药,他便老老实实趴着,再不挣扎了。李潇月仔细帮他洗干净了伤口,刚要将药贴上去,忽然停下来,道:“咦,三爪儿的屁股上好像刺着一个字,我来看看,这是个什么字呢?”

碧葵在一旁插嘴道:“是个‘堇’字。”

李潇月惊讶地抬起头看着碧葵,道:“小蹄子,原来你早就看到过三爪儿的屁股了?”

碧葵顿时羞得无地自容,支吾道:“没有……不是的……是爹爹给翔子哥哥讲三爪儿哥身世的时候,正好被我听到了……”

李潇月笑道:“这个‘堇’字是用篆书刺上去的,不太好认,又正好在伤口上,你若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呢!”

碧葵满面绯红,忙拿起那只破碗,道:“姑娘给三爪儿哥敷药,我去镇子里弄点吃的回来。”

几日之后,三爪儿的伤渐渐好起来,能站起来走动了。两个姑娘欢喜异常,三爪儿虽口不能言,脸上却满是喜色,傻笑着听她们商量何时启程去杭州。有了这次共患难的经历,他们更加感觉彼此如兄妹般亲密了。

当下商议停当,碧葵到镇上讨了满满一大碗饭,三人吃了之后便动身了。三爪儿的伤刚好,走一段路便要歇息一会儿,两个姑娘也不着急。他歇着的时候碧葵便去摘些野果野花来,三人分食野果,李潇月和碧葵为彼此在头上戴上野花,嘻笑打闹一阵,待三爪儿歇够了便继续上路。

此时已是雍正七年四月,三个少年不知不觉一起走过了漫长的寒冬。金尚宫离开时不过是二月份,回想起来竟像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一般。而碧葵与卞虚舟分别,已经整整一年了。

三爪儿的伤已经痊愈了,他们每天走得路也比以前长了许多。这一日终于跨过了江西和浙江的省界。一夜春风吹醒了漫山遍野的花儿,山谷中,山峰上到处都是盛开的山花,层层叠叠,一望无际。三个人站在山坡上,深吸着浓郁的花香,情不自禁张开双臂对着群山大呼大叫,又蹦又跳。杭州越来越近了,想到很快就能见到朝思暮想的稀粥哥哥,碧葵不由芳心荡漾,百感交集。转头看看三爪儿和李潇月,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两个人都是蓬头垢面,还穿着冬天的棉衣。李潇月的夹袄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有好几处地方都露出了棉絮,而三爪儿穿的裤子还是用碧葵的大花棉裤改的,紧紧绷在腿上。

李潇月见碧葵笑话她,便道:“你找个镜子去照照,你也是一副叫花子样儿,头上爬满了虱子,浑身上下臭气熏天的。到杭州之前,我们一定要好好洗个澡。卞虚舟家是大户人家,我们若是这副模样去找他,会被当叫花子赶出来的。”

三爪儿听她提起卞虚舟,眼神里闪过一阵阴郁。

这一日傍晚,三人走着走着,忽见前方一片灯火通明,李潇月道:“前面像是个大镇子,我们多走一会儿,到镇子里再歇吧。”

碧葵说了声“好”,三爪儿也点点头,于是三人继续向前走。谁料那片灯火看似不远,却像走在一条无穷无尽的路上一样,一直走到半夜,方才看到镇子里的大路和路边的房子。此时灯火都熄灭了,四下里万籁俱寂。李潇月累得快瘫倒了,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这才是‘望山跑死马’呢,看起来不远,谁知竟走了这么久,这镇子好大啊!我们且找个地方将就着歇了,明天再看看这是哪里。”

三人来到路边一户人家的房檐下,碧葵和李潇月躺下睡了,三爪儿却独自往镇子里走了走,不一会儿返回来,将她们推醒,张大嘴巴“啊呜啊呜”地叫,边叫边比划着,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惊喜。见两个姑娘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急得团团乱转,索性将她们拉起来,示意她们跟着他走。

李潇月和碧葵刚刚睡着便被他叫醒,心中颇为不情愿,无奈他连拉带拽硬要她们起来,只好揉着惺忪睡眼,嘴里嘟嘟囔囔地跟在他后面向镇子里走,都不晓得这傻小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走出不远,忽然感觉一阵凉风迎面而来,二人立时心清气爽,睡意全无。三爪儿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嫌她们走得慢,竟抓住她们的手,一边拉着一个向前跑去。

两个姑娘被他牵着一路猛跑,都觉得有趣,边跑边笑道:“三爪儿,慢点儿跑!这傻小子莫不是疯了,要把我们带到啥地方去啊?”

跑了一阵,三爪儿停下了脚步。李潇月和碧葵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她们借着月光看到,眼前出现了一面巨大的湖泊。

三人站在湖边的柳树下眺望,只见远处灯火点点,想来是这湖的对岸。碧葵赞道:“好大的湖啊!”却见三爪儿对着她们一个劲儿地比划,做出脱衣服的样子。碧葵吃吃笑道:“姑娘你看,这傻小子要做啥,莫不是对我们起了坏心?”

李潇月一看便明白了三爪儿的意思,道:“他是要我们下湖里洗澡呢!我们三个多月没有洗澡了,是该好好洗洗了。三爪儿,你背过身去,我们要脱衣服了。”

三爪儿老老实实转过身去坐在岸边,李潇月和碧葵脱光了衣服,小心地走下湖里,走到湖水齐胸处停下来。她们将粘成一片片、一团团的头发浸泡在水中慢慢拆散,互相搓着身体上的污泥,多少个日子以来从未有过这么舒爽的感觉。

二人足足洗了半个多时辰才上岸,穿好了衣裳又换三爪儿下去洗。三个人痛痛快快地洗干净了身体,美滋滋地靠着湖岸边的柳树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碧葵迷迷糊糊睁开眼,朦朦胧胧中看到面前的湖面,惊愕地叫了一声,一骨碌爬了起来。

太阳正在从她背后的东方冉冉升起,玛瑙般翠绿的湖水中的每一片细小的波纹都被镶上了金边。她站在柳丝飘飘的岸边向远方眺望,只见湖的西面、南面、北面都被延绵起伏的青山环抱着,两条从岸边伸向湖中的长堤仿佛是两条浮在水面上的轻柔飘带,一群群白色的水鸟从湖心的小岛上飞起,飞快地贴着湖面掠过,然后又振翅高飞,绕着湖水上方的天空一圈又一圈地翱翔。

碧葵赶快推醒了李潇月和三爪儿,惊慌失措地道:“姑娘,快起来,你看我们这是到哪里了,怎么一夜之间就、就变成这样了……”

李潇月从梦中醒来,迷糊着眼睛向四下看去,突然跳将起来,指着面前的湖水结结巴巴地道:“这是西、西湖啊……妹妹,我们,我们到杭、杭州啦!”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8-30 06:53:52
第二十回 碧海青天因缘消 空留此情成追忆

碧葵听了,突然像木雕泥塑一般一动不动,呆呆地凝望着波光粼粼的西湖,过了好半天,两行清泪无声地从眼中滑落。这就是西湖,这就是不知梦到过多少回的杭州!还有那不知梦到过多少回的情郎,他就在这里,离她咫尺之遥,触手可及。

一想到卞虚舟,碧葵心中一阵阵慌乱。他现在在做什么,是在书房中写字,还是在和严姑姑、严姑父他们闲坐喝茶?他有没有想过她,会不会早已忘掉了她这个山沟里的村姑?等一会儿见面,他会怎样待她,是惊喜地抱住她,在她耳边倾诉分别三百六十多天的思念之情,还是会吃惊地望着她,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要等八百天以后再见面吗?亦或是冷冷地看她一眼,道,哪来的叫花子,我不认识你。然后重重地将大门关上……

一旁的李潇月看出了她的忐忑,安慰道:“葵官别怕,有姐姐在这里!他若是胆敢对你负心,我便在他家门口大闹一场,让街坊四邻门都知道,这个卞家的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

碧葵推了她一把,嗔怪道:“他可不是那样的人,姑娘不要胡说!”

此时西湖边的游人多了起来,三人不辨方向,只能找人打听卞家的住址。谁知问了几个人,一听碧葵说卞之珩的名字,都用惊异的眼神打量他们,有的摇摇头说不知道,有的干脆二话不说扭头便走。

碧葵心中好生纳闷。李潇月笑道:“卞家是杭州的大户人家,定是这些人狗眼看人低,觉得卞家不该有我们这样的穷亲戚,因此才不肯告诉我们的。在众人眼里,我们就是乞丐。咦,要不我们问问那边那个乞丐,说不定他会告诉我们呢!”

三人于是找到一个在湖边晒太阳的乞丐,问他卞之珩家在哪里。这个乞丐大概十三四岁年纪,穿着一身破衣,脸上脏乎乎的。他斜着眼看了看他们,冷冷地道:“你们三个科郎码是雁尾子还是靠扇的?”

碧葵被问得莫名其妙,李潇月却立刻明白这个小乞丐说的是江湖上的黑话,忙上前陪着笑脸道:“这位小哥,我们乡下人听不懂你的话。我家姑母在卞府当下人,我们是从苏州赶来投靠她的。”

小乞丐打量了他们一会儿,道:“这辰光还有人来投靠卞家?鬼才信哩!难怪人家说‘苏空头,杭铁头’呢,你们苏州人就是不及我们杭州人实在。像你们这种人,四爪儿爷我见得太多了,不就是看见卞家有钱,想趁火打劫吗?前些天也有几个贼骨头从苏州来,夜里头翻墙进去了,啥也没偷到还被巡捕抓住,险些被打死了!”

碧葵哈哈大笑道:“怎么有这么奇怪的事情,你竟然叫四爪儿!哈哈哈……你为啥叫四爪儿呢?”

小乞丐四爪儿见碧葵乐不可支,怒道:“小爷叫啥名还要你管?你去打听打听,杭州城里谁不晓得四爪儿爷的名头?”

听他这样一说,连李潇月也笑了个弯腰捧腹,道:“这真是麦芒掉进针眼里了,天下怎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我们这位哥哥名叫三爪儿,你们该不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吧?哈哈哈……”

四爪儿闻言也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三爪儿,撇了撇嘴轻蔑地道:“这人看上去木榔豆腐一般,只怕给小爷提鞋都不配,也敢取名叫三爪儿?”

李潇月好不容易止住笑,对四爪儿道:“四爪儿,你还没告诉我们卞府怎么走呢?”

四爪儿瞪了瞪眼,道:“小爷的名号岂是你个小女伢儿随便叫的?就算你们喊我一百声四爪儿爷,我也不告诉你们。跟你们说实话吧,这辰光杭州城里没有一个人敢告诉你们卞府在哪里,谁不怕扯上干系?除了它——”

他向湖边的草丛里指了指,道:“那是卞家的狗,除非你们有本事能让它开口。”

三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只像小毛驴一样大小的狗,瘦得皮包骨头,正翘着一条后腿往柳树干上撒尿。

碧葵又惊又喜,大声喊道:“月亮!月亮是你吗?”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8-31 08:46:12
接下来的一幕,直看得三爪儿、四爪儿和李潇月的下巴差点儿掉下来。只见那大狗浑身一哆嗦,转过头来瞪着一双碧绿的眼睛盯着碧葵看,边看边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突然撒开四蹄像一阵风似的狂奔而来,离着碧葵还有五步远猛然翻了个跟头,四蹄腾空用后背着地哧溜一下滑到她脚下,对着她亮出脏乎乎的肚皮。碧葵忙蹲下来摸它的头、脖子和肚子,那大狗嘴里发出如泣如诉的“呜呜”声,宛如一个走失的孩子与亲人再度重逢一般,悲喜交加。

碧葵摸着它瘦骨嶙峋的身体,心疼地道:“月亮你怎么了,为啥变得又瘦又脏?莫非是稀粥哥哥不要你了?你带我去找他,我要当面质问他,为啥要这样对待月亮!”

月亮听了一骨碌爬起来,碧葵摸摸它的头,道:“好月亮,乖月亮,你带我们去找稀粥哥哥好不好?”

月亮听懂了,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站住回头看看,等碧葵他们跟上来。李潇月得意地对四爪儿道:“喂,四爪儿,这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四爪儿早都看傻了眼,忙道:“我劝你们别去卞府,惹祸上身可不是好玩的!”李潇月不理他,冷笑道:“哼!你还以为我们真的是像你一样的臭叫花子,会被卞府赶出门啊?实话告诉你,等会儿到了卞府,那些个下人们还不知要怎样殷勤巴结我们呢!你这小要饭的若也想开开眼,就跟着我们一起去见识见识吧!”

三个人跟着大狗,记不清穿过了多少条弄堂,也不知走了多远,月亮站住了。三人停下脚步,只见前方一座粉墙黛瓦的硕大宅子,煞是气派非凡。李潇月道:“这就是卞府了,我们去叫门吧。”碧葵一把扯住她,道:“姑娘,不知怎的,我这颗心快要跳出腔子了。”李潇月笑道:“新媳妇第一次上公婆的门,不免会慌张的。妹妹不要怕,我陪着你一起进去。”

李潇月握住她被汗水湿透的手往大宅子的门前走,碧葵强压着心头的恐慌,道:“姑娘你看,稀粥哥哥家不愧是大户人家,门口还站着两个兵呢!”

李潇月抬头望去,果然见卞府大门前一左一右有两个持刀肃立的士兵,不由脸色大变。碧葵兀自不觉,便往台阶上迈步,被李潇月一把拉住,小声道:“妹妹,怎么回事,卞家门上贴着封条呢!怎么和曹家、李家抄家时一模一样?”

碧葵吓得一哆嗦,定睛一看,果然见卞府的朱漆大门上贴着两张封条,在大门正中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她大惊失色,刚想说什么,台阶上的一个士兵横眉立目地对他们呵斥道:“哪来的叫花子,还不快滚!”

月亮见有人这么凶恶地对碧葵,尾巴立刻像根铁棍般竖了起来,脖颈上的鬃毛根根乍起,双眼中射出骇人的绿光,前爪匍匐着紧紧抓在石头台阶上,呲牙咧嘴地便要扑向那个士兵。

那个兵吓得一个趔趄,抽出刀来便要砍月亮。四爪儿突然从暗处跳出来,笑嘻嘻地解劝道:“张爷息怒,他们都是我丐帮里的兄弟姐妹,刚刚从乡下来杭州,啥世面都没见过,张爷千万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哦!”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在那个兵面前晃了晃,袋子里发出一阵叮当之声,显然是个钱袋。那个兵接过去揣在怀里,骂骂咧咧地道:“四爪儿爷,你既晓得这是朝廷钦犯的家,还带人来这里捣乱!当心我把他们都抓到大牢里去!快叫他们滚,滚得越远越好!”

四爪儿连连答应着,扯着三个人便走。穿过两条弄堂,碧葵突然停下,身子晃了一晃,无声无息地昏倒在地上。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9-01 07:18:25
三爪儿连忙扶起她,急得“哇哇”大叫。李潇月道:“三爪儿,你把她扶到前面宽敞的地方躺下来;四爪儿,劳烦你弄点水来给她。”

四爪儿将右手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放在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呼哨,立刻从角落里冒出两个破衣烂衫的乞丐,看年纪都比四爪儿大得多,却毕恭毕敬地对他道:“小爷有何吩咐?”

四爪儿道:“你们一个去找一碗清水来,一个去把胡郎中请来,快去!”

两个乞丐答应了一声,迅速跑开了。三爪儿将碧葵扶到街边平躺下来,李潇月伸手掐住她的人中,月亮急得在她身边团团乱转,嘴里发出“呜呜”的低鸣。

不一会儿,两个乞丐都回来了,一个捧了一碗清水,另一个带回一个衣冠整洁的男人,想必就是胡郎中了。

胡郎中给碧葵搭了搭脉,道:“这女伢儿乃忧郁感伤,气郁化火,使肝阴暗耗,肝阳上亢,阳升风动,上扰清空,发为眩晕……”

四爪儿不耐烦地打断他道:“你这老倌,让你来看毛病,你就只管说吃啥药,休要这般糊里达喇的!”

胡郎中陪笑道:“小爷说得是。这女伢儿是饿坏了,加上一时伤心便晕倒了。啥药也不用吃,吃一顿饱饭便好了。”

四爪儿点点头道:“早这样说不就明白了!行了,我有数了。”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扔给胡郎中道:“多谢你了,你去吧。”

此时碧葵喝了些清水,渐渐醒转过来。月亮一见她醒了,高兴得凑上前来在她脸上一通乱舔,又翻身将肚皮朝向她。碧葵一睁眼看到李潇月,眼泪便掉落下来,道:“姑娘,到底出了啥事,卞家怎么被抄家了?”

四爪儿奇道:“卞府被抄家,也快一年了。这么大的事,都震动天下了,你们果真不晓得?”

李潇月摇摇头道:“我们去年五月便离开家乡,这一年来辗转蔓草荒烟之中,与世隔绝,卞府究竟为何被抄,我们真的不晓得。”

四爪儿道:“还不是因为湖南曾静的案子牵连的。那个穷秀才上书陕西总督岳钟琪,要造皇上的反,被岳钟琪抓了。曾静供出了他的同党,这一下可不得了了,我们浙江崇德的吕毅中家、湖州的严鸿逵家、还有杭州的沈在宽家、卞之珩家几个大户全都被抄了,几百口人被关进大牢里,都快一年了。”

碧葵惊问道:“卞虚舟也被关进大牢里了吗?”

四爪儿道:“你说卞家大少爷啊?他家老头儿是朝廷要犯,他当然也逃不掉干系的。”

碧葵焦急地问道:“他被判了啥刑?”

四爪儿道:“皇上还没有判决下来。我在大牢里有个弟兄,他说卞少爷他家老头儿应该是凌迟处死,至于卞少爷嘛,估计要被砍头的。”

碧葵猛地坐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道:“你胡说,卞虚舟又没有跟着曾静造反,为啥要砍他的头?他根本不晓得曾静写了那封书信,我可以作证,哪怕在皇上面前我都可以作证!”

李潇月忙宽慰她道:“四爪儿跟你说笑呢,妹妹不用担心。当年曹家那么大的案子,不是也没有杀人吗?‘爱’哥哥被关进大牢,后来不是也放出去了吗?”一边说,一边给四爪儿丢眼色。

四爪儿一看便明白了,挠挠头笑道:“我是哄你玩呢,谁让你这小女伢在西湖边骂过我呢!罢了,我们这是不打不相识,你们初来乍到,我也怠慢了。这么着吧,我来尽地主之谊,请各位去大吃一顿!”

碧葵摇了摇头,道:“我不去,我啥也不想吃。从今日起,我哪里也不去了,就守在他家门口等他,定要等到他出来。一日不见我等一日,一年不见我等一年,一辈子不见我便等他一辈子!”

李潇月听了,不觉眼睛湿润起来,道:“傻丫头,别说这些疯话了,不吃饭怎么行。方才郎中都说你是饿晕过去了,你若等他也要有个好身子骨才行啊!”

李潇月和四爪儿好说歹说,三爪儿也在一旁“哦哦”地劝解,碧葵这才勉强答应。四爪儿领着他们穿过弄堂,沿着大街径直来到一座酒楼前,大大咧咧便要往里走。李潇月一把拉住他,小声道:“四爪儿,这么大的酒楼,能让我们几个要饭的进去吗?”

四爪儿不以为然地道:“这算什么,杭州城里哪有小爷进不去的酒楼?”说罢便带头向里面走。门口迎客的小二看见四爪儿,又是点头哈腰,又是满脸赔笑地上前相迎。四爪儿回头看李潇月三人一狗还愣在那里,道:“你们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跟我进去?”

李潇月心中暗暗称奇,忙招呼碧葵和三爪儿相跟着往酒楼里走,走到门口月亮却被拦住了。那小二连连赔着不是,道:“几位爷和姑娘们请进,小店却不能让狗进去。”

碧葵摸了摸月亮的头,道:“月亮乖,在外面等着,我们一会儿就出来,给你带肉骨头吃!”月亮听了,便乖乖地坐在门口等他们出来。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9-02 09:11:38
此时正是午时,酒楼里人头攒动,食客们坐的满满当当。小二领着他们进了一间雅座,道:“小爷吃些什么?”

四爪儿大剌剌往椅子上一坐,道:“还是老规矩,快些上酒上菜,我这个兄弟和两个姐姐都饿了。”

小二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不一会儿便上了满满一桌子菜。李潇月看时,不由大吃一惊。桌上的菜她都能叫得出名来——西湖醋鱼、东坡肉、老鸭煲、龙井虾仁、叫花童子鸡、砂锅鱼头豆腐、板栗烧肉、糖醋排骨、油爆河虾、糖醋咕老肉、油焖春笋、红烧狮子头、爆炒田螺、杭州酱鸭……全是响当当的杭帮菜。

四爪儿见三人拼命咽口水,举起酒杯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日小弟做东,大家随便吃喝。来来来,先饮了这杯绍兴花雕!”

李潇月迟疑道:“四爪儿,这一桌菜得要多少银子啊?”

四爪儿笑道:“管它多少银子,先填饱肚子再说!”

四人各饮了一杯酒,三爪儿忍了半天,再也忍不住了,伸手掰下一条鸡腿便往嘴里塞。李潇月笑道:“看你这吃相,和月亮差不多了!”说罢夹了一个狮子头放在碧葵碗里,自己夹了一块糖醋排骨。

李潇月上一次吃饱饭还是在汉口镇的干娘高海棠家里,转眼已经过去一年了。此刻坐在杭州的酒楼里,她的目光便再也没有离开过桌上的菜,刚开始还假装斯文,过了一会儿便按捺不住了。只见她撸起袖子,左手把盏,右手夹菜,左右开弓,忙得不亦乐乎。转瞬之间放在她面前的一盘咕老肉和一盘虾仁便被一扫而空,其间还叫小二添了四五次酒,直把四爪儿看得举杯停箸,瞠目结舌。

她风卷残云一般将满桌子的菜吃掉了一半,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眯起一双醉眼道:“本姑娘总算吃了一顿饱饭。”

四爪儿惊叹道:“没想到我这大阿姐如此豪爽,倒像个男子汉一般!”

李潇月笑道:“现在就要看四爪儿怎么办了。我们四个叫花子白吃了一顿,不知店家会打死我们,还是要报官将我们抓起来呢?”

四爪儿哈哈大笑,从怀中摸出一个硕大的元宝,“咚”的一声扔在桌子上,道:“阿姐你看,这些够了吧?”

碧葵惊讶地叫了一声,道:“你一个小乞丐,怎么像变戏法一般,一会儿掏出一把钱,一会儿又摸出个大元宝来?哦,我晓得为啥你的诨名叫做四爪儿了——别人都是两只手,你却生了四只手,多出的两只手,只怕就是用来偷东西的!”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连李潇月都目光游移不定地盯着四爪儿看。四爪儿顿时涨红了脸,“啪”地一拍桌子,道:“小阿姐这样说,我可不高兴了!四爪儿是光明磊落的一条汉子,从来不做那些偷鸡摸狗的营生!想知道我为啥叫四爪儿吗?你看我的手!”

说着,他将右手伸到碧葵面前。碧葵轻轻地惊呼了一声,只见四爪儿的那只手只有四根指头,小指儿连根断掉,似乎是被刀剁下去的。

碧葵自知失言,一时羞红了脸,低下头不说话。李潇月忙在一旁打圆场道:“不说了,不说了。四爪儿弟弟,姐姐我吃饱了,也喝够了,你带我们到杭州城里各处名胜走走看看,也顺便消消食啊。”

四爪儿转瞬之间便忘掉了方才的不快,笑道:“好,大阿姐想去哪里,尽管说出来,小弟这就带你们出去耍子!”

四个人出了酒楼,一直在门前守候的月亮摇着尾巴迎上来,碧葵给它喂了几大块肉。四爪儿打了个呼哨,不一会儿便有两辆骡子拉的小鞍车停在他们面前。四爪儿邀李潇月和自己乘了第一辆,三爪儿和碧葵上了第二辆,月亮也跳上车来,挤在两人中间坐下。车夫坐上车沿,回头问道:“小爷要去哪里?”四爪儿却问李潇月道:“阿姐想去哪里呢?”李潇月歪着头想了想道:“我们去灵隐寺如何?”四爪儿拍手道:“好啊,我认识一位福明大师,就在灵隐寺挂单,我们正好拜访拜访他去。”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9-03 08:25:21
车夫吆喝一声,拉车的骡子蹄声“得得”直奔灵隐寺而去。一时到了山门前,四人一狗下了小鞍车,四爪儿带着几人往里走,边走边道:“你们跟着我就对了,我是最懂佛法的,今日就让我来给你们好好讲一讲。”说话间几人进了天王殿,四爪儿指着殿内的四尊塑像,煞有介事地道:“高头这四个神仙叫魔家四将。弹琵琶这个叫魔里海,拿宝剑这个叫魔里青,手里抓着一条蛇的这个是魔里寿,最后这个撑伞的叫魔里红——你们都记住了吗?别看我四爪儿是个叫花子,学问却大得很呢!”

李潇月“噗嗤”笑出声来,道:“你的学问,定是从说书人那里得来的。方才你说的就是从《封神演义》里听来的吧?”

四爪儿挠了挠头,道:“咦,阿姐怎么晓得的?不光是《封神演义》,还有《西游记平话》呢。”

李潇月笑道:“就知道你是从演义里听来的。哪里是什么魔家四将,都是说书的人编派的。这是佛家的四位护法天神,称做四大天王。手持琵琶的是东方持国天王,手握宝剑的是南方增长天王,臂上盘着龙的是西方广目天王,怀中抱伞的是北方多闻天王。”

四爪儿啧啧赞道:“大阿姐真厉害,晓得这么多学问啊!我不管他们是魔家四将还是四大天王,只晓得他们遇上孙悟空,个个被打得丢盔卸甲,抱头鼠窜。哈哈哈……”

李潇月佯怒道:“你这小鬼头,既到了寺里就要守规矩,不能乱说话!”

四爪儿吐了吐舌头,道:“阿姐教训的是。”

走出天王殿,四爪儿问道:“请教阿姐,前面这位金盔金甲,手拿金鞭的天神好威风,他又是谁呢?”

李潇月道:“这是护法天神韦陀菩萨,他手里拿的是金刚降魔杵。这金刚杵可是大有学问的,若是被韦陀扛在肩上,便知这寺庙是座大庙,可接纳云游到此的和尚挂单常住;若是平端在手中,可知这寺庙不大不小,可接纳外面的僧侣吃住数日;若是杵在地上,这寺庙便是个小庙,外来的和尚不可挂单吃住。”

几人围在李潇月身边听得出神,忽听有人在他们身后笑道:“阿弥陀佛,这小姑娘有些学问,很有慧根呢!”

众人回头看时,见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和尚,身穿一件灰白色的半旧僧衣,手中捻着一串佛珠,面容清瘦矍铄,一双大眼炯炯有神,一见之下便觉气度非凡。

四爪儿喜道:“福明大师,我才跟姐姐哥哥们念叨大师,就在这里碰上你老人家了!”说着上前跪倒,给那和尚磕了三个头。

月亮忽然从碧葵后面闪出,上前摇着大尾巴绕着福明打转儿,转了几圈突然仰面躺在他面前。福明蹲下身子,满眼慈爱地与月亮对视着,伸手轻轻摩挲着它的肚皮,口中念念有词,月亮似乎听懂了一般,从喉咙里发出婴儿般咿咿呀呀的声音。福明念了一阵,轻轻在月亮头顶拍了拍,道:“起来吧。”月亮翻身坐起,两只绿眼睛定定地看着福明。

四爪儿奇道:“太奇怪了,这狗像是认识大师一样?”

福明微笑道:“这只狗定是前世和我有一段缘。四爪儿,这么些日子不见,我还以为走之前再见不到你了呢。”

四爪诧异道:“怎么,大师要走吗?”

福明微笑道:“你自己看看,韦陀菩萨的降魔杵是朝上还是朝下的。方才这位小姑娘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我是个云游的和尚,灵隐寺接纳我在此挂单已是不易,怎好赖在这里不走呢。”

四爪儿撇嘴道:“大师不要管那些,我阿爸每年给寺里那么多香火钱,别说在此挂单,就是让你老人家来当灵隐寺的方丈又有何不可?”

福明笑道:“四爪儿还是这般口无遮拦,又在胡说了——这几位是你的朋友?”

四爪儿忙将李潇月三人给福明引见了。福明将他们带到客堂,叫小沙弥给几人端上茶来,盯着三爪儿道:“这位小哥儿似是患了失语之症,能让老衲看看吗?”

众人闻言,都觉惊奇不已。方才几人不过是跟福明合掌见礼,三爪儿即便没有说话,也不会格外引人注目,谁知福明一眼便看出了他的毛病。李潇月心头一震,知道遇上了世外高人,眼前这个和尚绝非寻常的出家人。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9-04 07:24:55
福明招呼三爪儿来到自己面前,伸手搭了搭他的脉,又让他张开嘴看了看,道:“这位小哥儿一时气息逆乱,蒙蔽清窍,故突然失语,寻常的药是治不好的。”

碧葵急道:“大师,难道我哥哥的病一辈子都治不好了吗?”

福明道:“这位小哥儿因机缘巧合得了这病,也须机缘巧合才能去了这病。姑娘不必过度担心。时机不到,因缘不生,时机到了,小哥儿的病自然便会除了。”

碧葵听说三爪儿的病无药可治,一时心中悲痛,忍不住又要落泪,便用手去擦眼睛。福明一眼看到她腕上戴的牦牛骨手链,脸上微微色变,道:“敢问姑娘是卞家的什么人?”

四爪儿抢着答道:“我小阿姐许配给了卞家少爷卞虚舟,是他家没过门的媳妇。”

福明的眼睛一直盯着碧葵的手链,道:“姑娘,能否取下手链给老衲看一看?”

碧葵摘下手链递过去,福明小心地拿在手上,轻轻摩挲着,嘴唇微微翕张默默念诵着什么,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从眼中一闪而过。片刻之后,他将手链还给碧葵,道:“卞虚舟如今身陷囹圄,生死难料。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若他遭遇不测,也是命该如此。姑娘大好年华,老衲劝你想开一些……”

不等福明说完,碧葵脸色一沉,道:“我一朝许配给他,便是死了也是他的人!大师是佛门中人,不食人间烟火,怎会懂得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又晓得啥是生死相许、至死不渝……”

这几句话夹枪带棒,犀利无比,福明却丝毫不恼,只是微微一笑。李潇月忙打圆场道:“妹妹这话说的也不尽然,谁说佛门中人不懂男女情爱了?我跟你讲过的仓央嘉措尊者就是最懂的。我记得他有一首诗中有两句是这么说的——此生唯有死分袂,今世绝不言生离。你看,他比你我还要懂得多,懂得深呢。大师,我说的对吗?”

福明点点头又摇摇头,缓缓道:“姑娘说的也对也不对。仓央嘉措传奇一生,皆因缘聚而生,因缘散而灭。所谓缘起性空,佛说一切法,都不出因缘二字。”

李潇月心中好奇,问道:“何谓缘起?”

福明答道:“所谓法不孤起,仗境方生。世间万物诸法,皆因缘而生。譬如今日你们不来灵隐寺,或方才拉车的骡子慢了一步,你我便不会相遇,更不会此刻坐在这客堂之中。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这便是缘起。”

李潇月听了,心中好似开了扇窗户一般亮堂起来,又追问道:“何谓性空?”

福明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世间诸法因缘而起,而非实有。譬如你我此刻还在此客堂之中,下一刻便各奔东西。日月星宿,山河大地,草木丛林,无不因缘而起,因缘而灭。”

李潇月静静想了一会儿,眨了眨眼道:“大师,请容我想想,过几日且听我如何解注‘性空’这‘爱’个字。”

四爪儿听他们二人说得索然无味,便拉着三爪儿出了客堂到寺内闲逛,过了好久才回来,笑吟吟地道:“我刚才找了方丈,请他收留你们几个暂住在寺内,方丈满口答应了。他说不过是在斋堂里添几副碗筷而已,你们尽可以住在居士客房里,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李潇月和碧葵听了,心中都吃惊不小,更加想不明白这四爪儿是什么来头。福明则在一旁捋着胡须微笑,没有说话。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9-05 09:04:31
当晚,李潇月、碧葵和三爪儿便住在了灵隐寺内。第二日,四爪儿来了,带来几身新衣裳给三人换了,三爪儿终于脱掉了碧葵的那条花棉裤。从此,四爪儿隔三岔五便来寺里找他们玩,李潇月却是和福明一见如故,天天跟着他学习佛法,颇得精要;碧葵则是每天必定带着月亮去卞府守候,二人都无暇搭理他。只有三爪儿无事可做,有时陪着碧葵到卞家门口呆坐一天,有时跟着四爪儿满城游荡,二人渐渐熟络起来,竟似兄弟般亲密无间了。

转眼过了炎炎夏日,秋风再起。福明离开了灵隐寺,到别处云游去了。临行没有惊动旁人,走了半日李潇月才从小沙弥那里得知消息,她却并不吃惊。世间诸法因缘而起,因缘而灭,跟着福明研习了几个月佛法,她已将人间的悲欢离合看得极淡了。

碧葵依旧每天带着月亮去等卞虚舟,虽然明知等不到他出来。她痴痴地坐在卞府门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前的一对石狮子看,盯着大门上的一对兽头铜环看,一看就是一天。这里就是稀粥哥哥住过的地方,他曾经踩过这些台阶,触摸过石狮子胸前的铃铛,叩响过门上的铜环。如今,门前小河里那只曾经欺负过他的大白鹅依然浮游在水面,岸边那株伴着他长大的桂花树正在盛开,弥漫着醉人的花香,而他却再也回不来了。死亡就在前方等着这个二十五岁的江南公子,只因曾静和张熙那一封莫名其妙的书信。他那俊美的脸庞,俏皮的眼神,灿烂的笑容,从此便只能永远留在她的心中。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她深深后悔为什么没有在离别的时候好好抱一抱他,亲一亲他……

雍正七年的最后一天,天降大雪。碧葵坐在卞府门前,冻得哆哆嗦嗦,紧紧抱着月亮取暖。三爪儿两只手揣在袖管里,身子紧靠着月亮默默陪着她。黄昏时分,四爪儿和李潇月来了,递给他们一人一个肉馒头。碧葵木然地摇摇头,没有去接;三爪儿本已拿在手里张口要吃了,见碧葵不吃,便又将肉馒头递回给四爪儿。四爪儿见他们都不吃,便又喂给月亮,更奇的是那大狗竟紧闭着嘴,硬是咽下两大口口水,却将头别过到一边去。

李潇月见到碧葵憔悴的样子,心中倍感凄惨,哽咽着道:“好妹妹,跟我们回去,我们几个在一起过个除夕吧。”

碧葵凄然一笑,道:“他不在,我还过哪门子除夕啊……”

四爪儿对碧葵道:“小阿姐,你天天在这里等,是永远见不到卞少爷的。不瞒你说,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托朋友打听,看能否让你混进大牢见他一面……”

四爪儿的声音很轻,但在碧葵听来,却不啻半空里炸响了一个惊雷。她全身一震,翻身便跪倒在四爪儿面前,不住磕头道:“好弟弟,姐姐糊涂,之前错怪了你,求你千万原谅。若是你能让姐姐见上卞虚舟一面,姐姐来世变成牛马报答你!求求你了四爪儿弟弟!”她边说边哭,说罢已是泣不成声。

四爪儿大惊,忙跪倒在雪地里,跟碧葵对着磕头,连声道:“阿姐这是干啥,你这不是要了四爪儿的命吗?快快请起来,小弟尽量想法子就是了。”

四人一狗顶风冒雪往回走,走到西湖边时,碧葵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悲伤,对李潇月道:“两年前初见稀粥哥哥,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就是从吕留良的一首写西湖雪夜的诗中来的,我念给姑娘听听——二月西湖雪,谁能秉烛游。白铺山作骨,青破树为头。海内凝无地,空中别有楼。莫愁波浪阔,万古剩虚舟。如今那诗里写的景色竟真真切切就在眼前了,可惜他却看不到了……”

回到灵隐寺,四爪儿找斋堂弄了些饭菜,窗外大雪纷飞,堆银砌玉,但因碧葵心事重重,郁郁寡欢,大家也都无心赏雪,只默默吃了些斋饭。四爪儿宽慰道:“小阿姐莫急,这几日好多狱卒都溜回家过年了,过几天轮到我兄弟当值,就可以把阿姐偷偷带进去了。”

李潇月眯着眼睛打量着他道:“四爪儿,我们相识这么久,也算是亲如手足了。可是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根本不是乞丐,却一身破衣烂衫混迹市井之中;杭州城里没有你去不了的地方,却故意扮成一副穷酸样儿。你究竟是什么人?”

四爪儿长叹一声,道:“大阿姐,不是小弟有意隐瞒,实在是因为我的身世太凄惨,便是想一想都要心痛,更不愿对别人提及了。小阿姐看到我时时能从怀里掏出银子,还误以为我是个‘妙手空空’的贼骨头;大阿姐看我酒楼进得,寺庙进得,也想不出我是啥个来历……”

他抓起桌上的茶杯,一口喝光了杯中的茶,道:“可惜我们在庙里,不能饮酒,此时若是有一壶花雕就好了!要过年了,我也不再瞒着二位姐姐和三爪儿阿哥了——我的阿爸,便是浙江总督李卫,当今皇上身边的大红人;而我的姆妈却是怡香楼里的一名歌妓。阿爸酒后乱性,让姆妈怀上了我。生下我以后,姆妈抱着我去找阿爸,却被大娘乱棒打出门去。姆妈性情刚烈,哪里受得了这般羞辱,当下便一头撞死在李府门前的石狮子上。我被抱回府里养大,从记事起就受尽了大娘的凌辱,穿的是破衣裳,吃的是下人吃剩的,常常有一顿没一顿的。别看阿爸做了那么大的官,却是特别惧内,大娘寻事儿打我骂我,他从来都是装聋作哑。九岁那年,大娘跌了一个镯子,硬是赖我偷的,把我打了个半死还不解气,竟用菜刀剁下我右手小指,将我赶出了李府。从此我便在外面乞讨度日,日里四处游荡,夜里头随意在街边找个地方困觉,大娘再也不能欺负我,这样的日子倒也快活自在。杭州城里谁都晓得我是李卫的儿子,那些想巴结他的,时常给我塞些银子,我也都来者不拒,如此浑浑噩噩地过了好多年。那日在西湖边遇到你们,本以为你们是趁卞家被抄来趁火打劫的蟊贼,后来才晓得你们都是本分之人。大阿姐大家闺秀,学识渊博,小阿姐心地善良,情深义重;三爪儿阿哥虽然不会说话,但是一望便知是敦厚淳朴之人,尤其名字居然和我的仅差了一个字,简直是太巧了,若是拿福明大师的话来说,这便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我觉得和你们天生亲近,好像早就认识一样的。若是我们几个能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就好了……”

四爪儿讲完了,客堂里一时寂静得能让他们分辨出门外的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两个姑娘听得眼泪汪汪,三爪儿的眼圈也红了。李潇月握住四爪儿那只缺了小指的右手,哽咽道:“好弟弟,没想到你的身世竟然如此悲惨。其实我们几个都一样,碧葵从小被卖到戏班子,从此与爹娘永隔天涯;三爪儿是朝鲜人,刚出生不久就被送到湖南,九死一生才活到今天;我虽是旗人,祖父是苏州织造,家中衣食无缺,但在襁褓之中父母便相继过世,后来又被抄家,只得流落街头乞讨为生……弟弟,你说的对,我们四个人能聚到一起,便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你想和我们一直在一起,我倒是有个主意——我有个干娘,名叫高海棠,对我像亲女儿一般疼爱。日后见到她,我求她把你认作儿子,若是那样我们就是一母同胞,真正的亲兄弟姐妹了!”

四爪儿拍手笑道:“阿姐这主意太好了!我们要比亲兄弟姐妹还要亲,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姐姐和哥哥们去哪里我就跟你们去哪里,从此再也不分开了!”

“咚、咚、咚……”

灵隐寺的大钟撞响了。四人推门而出,各怀心事,并肩站在檐下抬头仰望夜空——雍正八年正月初一在漫天大雪中到来了。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9-06 07:14:41
碧葵再也没去卞府门口守候。一连几天,她要么扒着客房的窗户往外望,要么站在灵隐寺的山门前期盼,然而四爪儿却一直没有来。一直等到初八这天,她卯时起来,连早饭也不吃便在客房里焦躁不安地团团乱转,一直转到快午时了还不见要停下来的意思。李潇月被晃得眼都花了,道:“妹妹啊,求求你别再驴拉磨了,坐下来消停一会儿好不好啊?”碧葵正在心急如焚,没好气地抢白道:“我只管转我的,和你有啥相干?你嫌我烦就到外面呆着去呀!”

李潇月怒道:“这小蹄子要造反不成?”刚想骂她几句,忽见卧在门口的月亮两个耳朵直愣愣竖了起来,紧接着跳起来用前爪一把将屋门拽开,四爪儿笑吟吟地走进来,胳膊上挽着一个罩着土布的竹篮,背上背着个蓝布包袱。

李潇月笑道:“阿弥陀佛!我的好弟弟,你可终于来了!有人在此翻天作地,连她昔日的主子也敢骂。你若再不来,只怕她要把这客堂的屋顶掀了去,连隔壁睡了五百年的济公佛爷都要被她吵醒了呢!”

四爪儿听得大笑道:“我只晓得小阿姐骂人厉害,没料到大阿姐这张嘴作践起人来也像刀子一般锋利!改天我过来,请你们两个从早上闹架儿到晚上头,我和三爪儿阿哥一道烫上一壶老酒在一旁边饮边听,定比听戏文还要过瘾百倍呢。哈哈哈……”

碧葵见他来了,早已喜出望外,哪顾得上再和李潇月拌嘴,急忙道:“好弟弟,你怎么才来,可急死二姐了!我们何时能去大牢看望稀粥哥哥?”

四爪儿将背上的包袱放在桌上打开,道:“阿姐快把这身衣裳换上,再挎上这个竹篮子,我们扮成送饭的人,现在就去大牢看卞少爷!”

碧葵又惊又喜,忙让三爪儿和四爪儿暂到屋外回避,换上包袱里的衣服,将篮子拿起来挎在胳膊上,打开门招呼四爪儿道:“好弟弟,我们赶快走吧!”

三爪儿哇哇地想说什么,四爪儿明白了他的意思,道:“阿哥是想跟我们一起去?那我们就带着月亮一起去,大阿姐要不要同去?”

李潇月道:“我还有一卷经没有诵完,就不去了。你们几个小心些,快去快回。”

几人出了灵隐寺,四爪儿在前面带路,三爪儿牵着月亮走在最后,中间的碧葵穿着一身半旧的土布衣裳,头上包着一块土布头巾,再挎上一个竹篮,活脱脱便是个乡下来的村姑模样。

大雪虽然已经停了几日,路上的积雪却依然未化。寒风迎面吹来,像刀子一样割着他们的脸。三人一狗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往城西走,走了大半个时辰方看到眼前一处土墙筑就的破破烂烂的四合院。院子门口蹲着两个石狮子,旁边站着一个没精打采的狱卒。

四爪儿道:“到了。”领着碧葵和三爪儿走到门前,对那狱卒点点头道:“张狗子,今天你当值?”

张狗子对四爪儿打了个千儿,谄笑道:“哟,原来是四爪儿爷来了!今天只剩下小的和王二驴、孙狐狸当值,其余的人都溜回家抱着老婆钻到热被窝里困觉去了。”

四爪儿装模做样地叹了口气,道:“真是难为你们兄弟了。”说着从怀中摸出个钱袋来丢给张狗子,道:“当官的都溜了,你们几个脑西搭搭牢还当什么值?弄上几个菜,一壶老酒,夜里头和二驴、狐狸他们一道过个年吧。”

张狗子忙将钱袋接过来揣在怀里,千恩万谢地道:“四爪儿爷对小的们的恩情真比亲爹还要亲呢!小爷这次来,是想进去看看卞家大少爷吗?”

四爪儿点点头道:“卞家犯事儿前,卞少爷和我也是亲兄弟一般的。你晓得小爷我是最讲义气的,如今兄弟落难了,我也帮不了啥,只能给他带些吃的和一壶老酒,进去陪他过个年。”

说到最后,四爪儿掉了几滴眼泪,张狗子被感染得鼻子酸酸的,道:“四爪儿爷真是个仗义的英雄好汉,小人佩服至极!我这就带小爷和这位婶子进去,这位带着狗的爷就委屈在外面等一等吧,进去的人多了太碍眼,再说牢里狭小,人多了站都站不下。”

四爪儿转身对三爪儿道:“阿哥且在外面等等吧,小弟进去跟卞少爷说说话就出来。”

碧葵忙扯了扯头巾遮住半边脸,跟在四爪儿后面。张狗子打开院门,走在前面领他们进了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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