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佐 《相逢来生少年时》60万字原创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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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1-12-15 21:43:27 更新时间:2022-09-25 12:57:20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9-08 08:05:07
跨过高高的门槛,迎面是一堵巨大的照壁,壁上写着个一人多高、白底黑字的“狱”字,将后面的院子堵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张狗子领着他们绕过照壁,进了一个天井。只见对面大墙上用青砖砌着个神龛,里面坐着一个穿红袍的神像,大约就是狱神,脸上身上的颜色都已斑驳不堪,看不清面目。狱神两边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小鬼,前面的供桌上点着一盏半死不活的残灯。天井地上扔着几条锈迹斑斑的铁镣,放着一具木头站笼,里面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老人面上痛苦不堪,脖子上卡着枷,脚下垫着几块砖头。他只能踮起脚尖僵直地站在笼子里,若是稍微活动一下,不小心碰倒了脚底下的砖块,便会被脖子上的枷活活吊死在笼子里。

张狗子从腰间掏出一大串钥匙,打开狱神后面的一个小门,领着四爪儿和碧葵进了一个甬道。这甬道极其狭窄,仅能容二人并肩通过。之后又穿过一道同样狭小的门,进入了另一个更加狭窄的甬道,走了一段又拐了个直弯,再次来到一扇小门前。

当张狗子用钥匙打开这扇小门的一瞬间,一股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碧葵一阵恶心,差点呕吐出来。

张狗子道:“里面就是牢房,臭得要命,小爷只好忍着点儿吧。”

碧葵掩着口鼻跟在四爪儿后面进了小门。只见里面又是一条略宽些的甬道,甬道顶上罩着铁网,网上挂着几十个铜铃,一旦有人想从屋顶爬出去,便会触动铜铃,真是天罗地网,插翅难逃。甬道两边是一个个的小房间,一边大约有十来间。碧葵知道,这些便是牢房了。

方才进门时那刺鼻的粪便臭味和尿骚味便是从这些牢房里散发出的。牢房的门都很小很低,须弯着身子才能进出。每间牢房的墙上都开着透气窗户,窗户上竖着几根胳膊粗的木头窗棂。听到外面有响动,窗户后面立刻现出一张张人脸,扒在木头窗棂之间的缝隙向外看。碧葵粗粗数了数,每个窗户后面都有四五张脸,这样看来整个大牢里大约关押着一百多个犯人。她还发现,甬道左边的牢房里关的都是男犯,右边的房间里关的则是女犯。从卞家出事算起,这些人已经被关在大牢里一年多了。此刻不论男女都已不成人样,个个囚首丧面,肮脏不堪。天晓得一年多来这些富贵人家的主子和下人们过得是怎样暗无天日的日子。

张狗子高叫了一声,立时从角落里跑出一个狱卒来,对张狗子和四爪儿打了个千儿。张狗子道:“王二驴,卞家少爷关在哪间牢房里了?”

王二驴站起身来,道:“爷说卞虚舟啊,他前几日突发寒热,小的怕他传给别人,便将他独自关在东头最里面一间了。”

碧葵心头一紧,想要发问却不敢张口,忙看了一眼四爪儿。四爪儿会意,道:“卞少爷得了啥病,要紧不要紧,请了郎中看过没有?”

王二驴道:“回四爪儿爷的话,小的也不知卞少爷得了啥病,只见他不停地打摆子,神智也不甚清楚了。这几日过年,郎中都不愿到牢里来,小爷幸亏来得及时,再晚几日怕是见不到他了。”

四爪儿见碧葵大惊失色,忙斥责王二驴道:“你这驴儿,怎得大过年的也不说句吉利话?不过是打摆子,没啥花头的,怎能一下就要了人的命?你这就叫孙狐狸去请胡郎中来看看,包管药到病除!”

碧葵见他站在那里不动,急得直想在他屁股上踹一脚。等了半晌,四爪儿还在跟两个狱卒吹牛耍贫嘴,她实在按捺不住,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四爪儿猛然醒悟过来,忙叫王二驴在前面带路,向关押卞虚舟的牢房走去。

几人走到甬道尽头,王二驴打开了一间牢房的门,道:“卞虚舟就关在这间,我是不敢进去的,我也劝爷别进去,染上寒热病不得了的……”

没等他说完,碧葵早已挤开三人,一肘将王二驴戳到一边,从低矮的小门中钻进了牢房。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9-09 08:01:31
这是一间终年难见阳光,阴森潮湿的小屋。墙角蛛网密布,地上铺着稻草,屋里弥散着令人窒息的骚臭,一个人紧紧蜷缩着身子躺在稻草上。

碧葵呆呆地盯着那个人看,只见他凌乱的长发上沾满了稻草,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裤子上糊满了粪便,光着两只脚,浑身上下不停地抽搐着。

四爪儿走进来站在碧葵身边,道:“小阿姐,这就是你的卞少爷……”

一句话仿佛让碧葵从梦中惊醒过来——难道这人就是卞虚舟?就是那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卞少爷?就是她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稀粥哥哥?!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四爪儿见碧葵像木头人一般痴痴地站着,不由叹了口气,道:“卞少爷遭大罪了!小阿姐若是不忍心看,我们这就回去吧。总之是心意到了,也只能如此了……”

碧葵猛地一怔,转过头来惊讶地盯着四爪儿,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一样,道:“你说的是啥话呀?我已经许配给他了,不管他是少爷,还是囚犯,不管他飞黄腾达,还是命悬一线,我都是他的人!你晓得不晓得呀?”

四爪儿脸上一红,道:“小阿姐说的是,小弟太龌龊卑鄙了。阿姐有什么要小弟效劳的,尽管吩咐吧。”

碧葵放下手中的篮子,走上去蹲在卞虚舟身边,伸手去抚摸他的脸。那张脸像死人的脸一般惨白,上面布满了紫红色的斑点。他双眉紧锁,双眼紧闭,嘴唇像老树皮一般干裂开来,上下牙磕碰得格格直响,身子抖得像一株寒风中的野草。

碧葵顿时泪如泉涌,失声道:“稀粥哥哥,你这是怎么了呀?你的阿睫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看看我吧稀粥哥哥!”

卞虚舟将两条胳膊紧紧抱在胸前,身子抖得越发厉害,嘴里含混不清地道:“冷……冷啊……”

碧葵心中大恸,扑上去紧紧抱住他的身子,卞虚舟兀自抖个不停。碧葵抬起一双泪眼看着四爪儿道:“好弟弟,你去找他们要一条被子来给稀粥哥哥盖上,姐姐求求你了!”

四爪儿忙叫张狗子去寻被子,等了半天还不见来,碧葵急了,坐起身来脱下身上的棉袄盖在卞虚舟身上。四爪儿见她上身只剩一件贴身的红肚兜遮着前胸,雪白的后背和两条胳膊都露在外面,冻得瑟瑟发抖,不禁眼圈一红,忙脱下自己身上的棉衣披在她身上,道:“小阿姐使不得,冻坏了如何是好啊!”

张狗子好不容易找来一条破棉絮,却不敢进屋,远远地从外面扔了进来。四爪儿和碧葵忙捡起棉絮盖在卞虚舟身上,却只遮住了他大半个身子,一双赤脚还露在外面。那双脚皴得满是刀割般的裂口,每条口子中还不断渗出黄澄澄的浓水来。碧葵看得心如刀绞,爬到他脚底,敞开披在身上的棉袄衣襟,将他的双脚抱进怀里,贴着自己的胸脯紧紧地焐了起来。

只听张狗子在门外道:“小爷,孙狐狸把胡郎中请来了!”

四爪儿大喜道:“哈哈,这下有救了!老胡,你快进来给卞少爷看病啊!”

却听胡郎中在门外笑道:“小爷啊,里面太腌臜,我就不进去了。这病不用看便能医治,小爷找我真算是找对人了。医好了卞少爷,你可要多多赏我啊!哈哈……”

四爪儿怒道:“这都啥辰光了,不见我小阿姐快要哭死了,你这瘟孙还给爷吃空心汤圆?当心爷把你关到门口那个站笼里活活吊死!”

胡郎中又是一阵大笑,道:“小爷吊死了老胡,谁给卞家少爷看毛病呢?不说笑了,卞少爷是发了寒热,再看也是发寒热,因此我方才说不用进去看了便是这个道理。”

四爪儿急道:“你是隔夜螺蛳吃多了吧,怎的这么多废话?快说怎样给卞少爷医病!”

那胡郎中却不紧不慢地道:“小爷休怪老胡啰嗦,想要医治卞少爷的病,老胡先要给小爷讲一个故事听。”

四爪儿心中恼恨却无法发作,强压怒火道:“既然如此你便快说呀!”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9-10 06:56:21
胡郎中咳嗽一声,道:“话说康熙三十二年,圣祖康熙爷亲征噶尔丹,却在征战途中得了疟疾。其时正值酷暑,但是圣祖爷却不停地打冷战,浑身抽搐。太医们全都束手无策,眼看圣祖爷就要龙御归天了,这时突然来了两个洋人,献上了一味神药。圣祖爷服了他们的药,立刻便痊愈了。那一年圣祖刚好四十岁,若是没有那两个洋人贡奉的神药,只怕康熙爷要少活二十九年哪——这味神药,叫做金鸡纳霜!”

四爪儿耐着性子听完胡郎中的故事,道:“你说的那个啥卵子霜,既然这么神奇,还不赶快拿出来给卞少爷治病?”

胡郎中隔着窗户对着四爪儿笑道:“药确实是好药,可是却不易得。当年江南织造曹寅得了疟疾,还是康熙爷用八百里加急将此药从北京送到南京的呢……”

不等他说完,四爪儿摸出一小块金子扔出窗外,胡郎中眼疾手快接住,赶快揣在怀里,踌躇道:“小爷啊,倒不是钱的事情,这金鸡纳霜是用西洋的金鸡纳树的树皮研磨而成,极其珍贵……”他正在絮叨,忽然眼前又是金光一闪,忙探手接住,却是四爪儿又从屋里甩出一块金子,他拿在手中掂了掂,比方才那一块还要沉些。

胡郎中立时眉开眼笑,从袖管中摸出一个小纸包来,道:“虽是珍贵难得,但老胡这里却有。这一包足够让卞少爷起死回生了!”

四爪儿大怒,隔着窗户一把掐住了胡郎中的脖子,骂道:“你个僵歪佬儿,明明有药,却欺骗小爷,看我不打死你!”

胡郎中边躲边笑道:“小爷莫胡闹,当心药撒了……”

正在此时,忽听女牢那边一声巨响,众人看时,只见对面一间牢房的门被撞开了,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发疯般冲出来,大声叫骂道:“张狗子,王二驴,你们这些畜生把我儿虚舟关到哪里去了?!”王二驴追在后面喊道:“狗哥快拦住这女人!”

女人的叫喊声惊动了碧葵,她跳起来裹好衣裳跑出门去,正看到那女人在甬道里乱窜,张狗子和王二驴一前一后围追堵截,却拦不住她,累得气喘吁吁。

碧葵仔细看去,这女人虽然衣不蔽体,披头散发,但那身段、眉眼却分明是卞虚舟的母亲严玉琼。她立刻高声叫道:“严姑姑,稀粥哥哥在这里!”

严玉琼正在到处搜寻儿子,听到碧葵在这边叫喊,便冲了过来。碧葵见她来到自己面前,忙跪倒在地磕了个头。

严玉琼站住,呆愣愣地打量着脚下跪着的姑娘,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不认得你?”

碧葵抬起头,哭道:“严姑姑,阿妈!我是碧葵,你的儿媳妇啊!”

严玉琼愣了愣神,道:“我家虚舟还没有娶亲,哪来的儿媳妇?”

碧葵急了,忙伸出胳膊,指着腕上的牦牛骨手链道:“这串手链就是你给我的定亲之物,你亲口跟我说,戴上这串手链,我就是卞家的儿媳妇了。你还要我安心呆着,等虚舟守孝三年后,你就来接我回家!阿妈,你不能不记得啊!”

严玉琼阴沉着脸,道:“什么手链,拿过来我看看。”

碧葵忙将手链摘下来,跪行一步双手递上去。严玉琼接过来看也不看就戴在自己腕子上,转身对张狗子道:“大人,这个丫头假冒卞家人,妄图骗我的家产,你们快把她赶出去呀!”

此言一出,碧葵只觉得如五雷轰顶一般,她怔怔地盯着严玉琼,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慈祥和蔼的严姑姑嘴里说出来的。

张狗子和王二驴并不理会严玉琼在说些什么,他们上前一左一右将她架起来,骂骂咧咧地拖回牢房。碧葵还跪在地上,被突然发生的变故惊得不知所措。一时间周遭所有的物事都变得一片渺茫,细长的甬道以及两边的牢房都像是罩了一层雾。狱卒的叫骂声,严玉琼的哭喊声像是从遥远的天际飘过来的,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四爪儿给卞虚舟喂了金鸡纳霜,又将剩下的药留给张狗子,叮嘱他务必按时给卞虚舟服用。然后过来把碧葵搀起来,她也浑然不觉,头上像挨了一记重锤,糊里糊涂地什么都分辨不清了。

昏昏沉沉中似乎走出了大牢,恍恍惚惚中似乎月亮摇着大尾巴迎了上来,模模糊糊中似乎看到三爪儿站在面前,身边簇拥着几个道士,还有一个女人。三爪儿指着她,高兴得手舞足蹈,咧开大嘴“哇哇”对那几个人说着什么……

一切都了断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期盼和相思最终都化作了泡影。稀粥哥哥就要死了,严姑姑也不要我了,我还活在这世上做什么……碧葵艰难地转过头,一眼看到了大牢门口蹲着的石狮子,她连想都没想,便用尽力气一头撞了上去……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9-11 08:24:19
四爪儿搀着碧葵,冷不丁被她挣脱,径直撞向石狮子。他惊叫一声,却来不及拉住她。眼见碧葵的头就要撞了上去,三爪儿身边突然灰影一动,一个人闪电般冲出来,将身子格在碧葵和石狮子之间。只听“嗵”的一声,碧葵一头撞在那人的胸口上。那人惨叫一声,带着哭腔叫道:“无生老母!痛死我了!我说王妃娘娘啊,你有啥想不开的,差点把尹佬须撞死了!”

碧葵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一撞之下,将尹老须撞翻在地,自己也昏迷了过去。三爪儿心疼得惊叫一声,忙上前将她抱起来。围在三爪儿身边的几个人都凑上前来探问究竟,月亮更是急得团团乱转,想去探视碧葵却被众人树丛般的腿挡在面前,怎么也钻不进人堆,急得伸长脖子像狼一般“嗷嗷”嚎叫起来。

眼见碧葵并无大碍,那几人中为首的一个道人转过身来,对四爪儿打了个稽手,微微一笑道:“这位小哥定是四爪儿,是我家主上殿下的朋友,方才殿下都写给我们看了。我们都是主上殿下的臣子,贫道是内禁卫将王津津,这位是杜见熊,这边是李滢,这两位是刘在田、高海棠夫妇,躺在地上那位叫尹老须。我们与殿下走失,苦苦寻觅不见踪迹,今日却在此意外相逢。这些日子多亏有小哥照料,才让我家主上安然无恙,贫道感激不尽!”

四爪儿见这几人个个仙风道骨,气宇不凡,早就看傻了。这时听王津津称三爪儿“煮上点心”,虽不明白是啥意思,但看到众人恭敬肃穆的模样,便晓得是个了不起的大官,更是惊得连嘴都合不上了。他连连摆手,结结巴巴地道:“不敢当、不敢当,小的和‘煮上点心’有缘,愿和道长一起追随‘煮上点心’,你们到哪里四爪儿就跟到哪里,百折不挠、生死相许……这个……至死不渝……呵呵呵……”

高海棠听得“扑哧”笑出声来,道:“这男伢倒是乖巧,我很喜欢他。”

四爪儿突然想起了李潇月的话,忙问道:“你就是我大阿姐的干娘高海棠婶婶吗?”

高海棠之前已经看过三爪儿写的分别后的经历,知道四爪儿说的大阿姐便是脂砚,于是便点了点头。不料四爪儿突然跪倒在她脚下,“咚咚”地磕了两个头,道:“娘亲在上,请受儿子四爪儿一拜!”

高海棠大惊,忙躬身搀扶他,道:“小哥儿,为何对我行此大礼,你起来慢慢说。”

四爪儿跪着不肯起来,道:“娘亲有所不知,大阿姐曾对我说,她有一个干娘名叫高海棠,对她像亲女儿一般疼爱。她说等日后见到你老人家,就求你把我认作儿子。若是那样我们几个便是一母同胞,真正的亲兄弟姐妹,再也不分开了!”

一席话说得高海棠眼泪汪汪,又哭又笑地对刘在田道:“在田啊,你说我怎么这么有福啊,又是儿子又是女儿的……”

刘在田朗声大笑,道:“这男伢我也喜欢,还不快来见过干爹!”

四爪儿大喜,又趴在地上给刘在田磕了头,这才站起身来。高海棠心中惦记着李潇月,急着催大家赶快走。四爪儿忙唤来两辆小鞍车,一辆让高海棠和碧葵坐上去,另一辆给三爪儿和受伤的尹老须坐了,其余的人全都步行,跟随着月亮径往灵隐寺而去。

此时已近黄昏,天色渐渐暗了下去。远远望见灵隐寺山门前的红灯笼,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失散多日的女儿,高海棠激动得不能自已。小鞍车刚刚停下她便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山门里跑,边跑边兴冲冲地喊道:“脂砚,脂砚!娘来看你了,你在哪里啊?”

四爪儿忙追上去扶住她,道:“娘,你慢些走,当心被门槛绊倒了。”

众人都到了山门前,这时碧葵已苏醒过来,三爪儿搀着她跟在后面缓缓而行。四爪儿领着高海棠走在最前面,不一会儿到了居士客房,他停下脚步,喊道:“大阿姐快出来呀,你看谁来了?”

连喊了几声,客房里却没有一丝动静。四爪儿笑道:“大阿姐定是读经读得乏了,这会子睡着了。”

突然,一直走在前面的月亮站定了,脖颈上的鬃毛像钢针一般根根乍起,粗大的尾巴像条铁棍一般直直的竖起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四爪儿心中“咯噔”一下,叫了声“不好!”与此同时,王津津、刘在田等人也感觉到了异样,都暗暗将防身的兵器拿在了手上。四爪儿小心地走到李潇月住的客房前,轻轻推开门,探头往里一看,“啊”地叫了一声。

屋内点着油灯,书桌上摊开着那本李潇月每日必读的金刚经。她的佛珠还放在书页上,屋内的情形与每天并无二致。

然而李潇月却不见了。

地上躺着一个小沙弥,喉咙被利刃割开了。从刀口处冒出的血已经凝固,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9-12 09:01:41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9-12 09:02:47
第二十一至第二十四回自绘插图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9-13 07:25:17
第二十一回 笔诛墨伐辨华夷 江南处处闻鬼啼

竹子,漫山遍野的竹子,延伸到无边无际……

他站在茫茫竹海中,不知道这是哪里,也记不清自己为什么来到了这里。一个哀怨的声音伴着山风,穿过沙沙作响的竹叶,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低低回响:你辜负了我的心,你辜负了我的心……

风越吹越猛,遮天蔽日的竹叶发出的呼啸像千万个人在放声痛哭,伴随着这哭声,每一根竹竿上都开始向外渗出殷红的血珠,起初只有米粒大小,渐渐变成指甲盖大小,血珠连在一起,在竹干上凝成一片片黑紫色的血斑。在这湘妃竹的海洋里,她一袭洁白的衣裙,长发飘飘,站在他前面不远处定定地看着他。

他向她哭诉道:“你误会我了,我没有辜负你的心!”她却一言不发,只是怔怔地看着他,那眼神既熟悉又陌生,说不清是爱还是恨,是怨还是愁。突然,她乌黑的长发开始一绺一绺地变成白色,转瞬之间,满头黑发便完全变白,紧接着,她的眼睛里一点点滴下血红的泪滴来。他大吃一惊,想要冲上去抱住她,双腿却像被死死地钉在地上一般,寸步也不能移动。他急得两手在空中乱抓,放声大叫道:“蓝儿!蓝儿!”

房海翔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次被从这样的噩梦中惊醒了。他瞪圆了双眼,双手抚着仍在剧烈起伏的胸膛,久久无法平复。

四下里一片漆黑,街上传来更夫一慢二快的梆子声:咚——咚、咚……三更天了。他闭上眼睛平躺在床上,心里却很明白,自己再也睡不着了。

依蓝!那个眉尖轻蹙,满眼忧郁的依蓝;那个温婉柔顺,风情万种的依蓝。那个让他看一眼就心跳,看一眼就一辈子忘不掉的依蓝。当她的身体软绵绵的贴着他的时候,她那馨香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腮边和脖子;当他的双手搂着她的腰,抚着她的背的时候,她披散到腰际的长发像她身上的丝绸衣裳一般光滑……

她给他讲娥皇女英和湘妃竹的故事,她像湘妃那样痴痴地恋着自己的情郎。她深情款款地望着他,对他说每天晚上睡着之前的最后一刻,心里想着的是他;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的第一刻,心里想到的还是他,她说思念一个人的感觉真的很苦很苦。说这话的时候,她满眼泪光,愁眉不展,不由得让他心疼怜惜,紧紧地抱住她,温柔地爱抚她。

临别的时候她说,翔子哥哥,蓝儿这几日偷懒,一直没能帮你把那颗扣子缝好,让你这么敞着就走了,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翔子哥哥可要快去快回,莫要让蓝儿久等啊……

依蓝拉着他的马缰对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是雍正五年的初春,那一年她刚刚十五岁。

街上传来更夫一慢三快的梆子声:咚——咚、咚、咚……四更天了。房海翔轻轻抚摸着依蓝送给他的象牙扳指,虽然还是静静地平躺在床上,心中却早已如翻江倒海一般了。

这是雍正十年的十二月,依蓝如果还在人世,今年已经二十岁了。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9-14 07:03:37
五年前的那个晚上,他骑着马一路飞奔去见他的蓝儿。等他赶到张勘的祖屋时,她却早已不见了踪影。仆人们告诉他,日间张熙来过,对依蓝公主不知说了些什么,随后就见公主关起门来大哭了一场,傍晚的时候带着家人走了。

房海翔顿时醒悟过来,毫无疑问,张熙师兄再一次戏耍了自己。他和师父一样,将华夷之分看得比天还大,依蓝是满洲人,张熙怎么可能成全他们呢!他一定是哄骗依蓝,说她的翔子哥哥被师父教诲,幡然悔悟,决定再也不见她了。

他能想象得到她当时有多么伤心,能感受到她那柔肠寸断的痛苦。他心乱如麻,心急火燎地连夜骑马去追她,在月光下的山间小路上风一样狂奔。当他魂不守舍地驰过一条窄窄的山路时,不小心带错了缰绳,连人带马坠入了山崖。

房海翔后来才知道,他在山崖下整整昏迷了五天,万幸被路过此地的一队清军发现,将他从山下救了上来。领队的将领正是那日在张勘的客栈里和他有一面之缘的岳濬,他一眼便认出了这个在客栈里飞身接铜钱的少年,当下连忙吩咐为他治伤,还派了专人悉心照料。

房海翔全身的骨头多处断裂,整整休养了半年才痊愈。身体刚刚恢复,他便跟随岳濬到四川平定土司叛乱,和他一起并肩搏杀在巴山蜀水间。他奋不顾身,冲锋陷阵,越发令岳濬器重。平叛结束后,将他带在身边做了贴身卫士。

雍正七年,岳濬被封山东巡抚,时年仅二十六岁,比三十岁授四川巡抚的年羹尧还要年少四岁,成为清史上最为年轻的封疆大吏。岳濬一时春风得意,带着房海翔赴济南就职。新官上任政务繁杂,房海翔也跟着他整天忙忙碌碌。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又过了三年,和依蓝一别已整整五年了。

五年来,对依蓝的思念不但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淡漠,反而令他愈发难以自拔。他对她的爱,仿佛已经刻到了骨头上,渗入了骨髓中,无时无刻不在他心头萦绕,身边陪伴。秋来凉风乍起,他抬头仰望碧空中南飞的雁阵,依蓝依偎在他身旁,轻轻叹道,翔子哥哥,这大雁叫的让人心里真悲凉啊;冬日飞雪漫天,他独自在酒馆中借酒消愁,依蓝静静走进来,坐在他身边帮他斟酒,满眼怜惜地看着他;春天细雨霏霏,他走入一条小巷,依蓝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小巷的尽头,回眸对他微微一笑;夏夜明月皎洁,他望向窗外的青竹林,泪眼朦胧中看到依蓝就在林中,为他吟诵那首凄美的诗: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这五年间,他曾不止一次地辞别岳濬去寻找依蓝,却被他一再婉言相留。岳濬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实在不忍狠下心来不辞而别;而岳濬曾和他一起出生入死,早已视他如亲兄弟一般,见不得他忧心忡忡的样子,便辗转托人找到理亲王弘皙府上的管家打探依蓝的下落。管家却说依蓝格格自雍正五年离开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房海翔得知,愈发心绪不宁,思忖她海北天南,萍踪浪迹,既不在北京家里,却到何处去寻?岳濬不住宽慰他,又托了人四处打探,几年下来终是没有消息。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9-15 07:18:40
咚——咚、咚、咚、咚……五更天了。

房海翔又在床上躺了一阵,坐起来推开房门走进院子里,东方已渐渐发白。

他从院墙边抄起一条齐眉短棍,赤着上身站在院子中央凝神片刻,然后便挥动短棍练了一路棍法。他并不喜欢使棍,追随岳濬赴川平叛时,他有时用刀,有时用长枪,没有一件兵器让他感觉趁手。但他却再也没有用过自己最擅使的软鞭,因为那条长鞭已经送给依蓝做了信物,他告诉她那条鞭子就是他的性命,见鞭如见人。他发誓除非再见到她,接过她亲手递过来的长鞭,否则他这一生再也不会触碰这件在他手中威力无比的兵器,哪怕在最危险的时候也不会,永远不会。

他练得浑身热气蒸腾,到井边打上来一桶井水洗净身体,穿好衣服走出院门。此时天色尚早,路边卖早点的小摊已经开张了。他走过去坐在桌边,卖早点的老头儿和他早已熟了,不等吩咐便给他端上一碗豆腐脑,两根油条和一个煮鸡蛋。他慢慢吃了,起身向巡抚衙门走去。

一个长得胖大魁梧,气宇轩昂的汉子站在巡抚衙门的石狮子前向街上望,见他来了,忙迎上前道:“房爷可来了,岳大人吩咐,等房爷一到便到去书房见他。”

房海翔认得那汉子是副将赵鑫,拱手微笑道:“赵爷好早啊!岳大人今日怎么也这么早就到了?”一边说一边迈上台阶走进巡抚衙门。这山东巡抚衙门从南向北共有七进院落,巡抚大堂旁有大大小小的股股清泉从地下涌出,宛如一串串晶莹的珍珠,故名“珍珠泉”。赵鑫曾对他说过,民间相传这串串珍珠是舜帝的两个妃子娥皇和女英的眼泪所化。他想起依蓝讲过,湘妃竹上的斑斑渍迹也是这两个妃子的眼泪所化,不由心中感慨,舜帝的这两个妃子该是有多爱自己的丈夫啊!

他走进书房,见岳濬坐在书桌前,正盯着桌上的一叠邸报发呆,面上似乎有些愁容。看见他进来,忙抬头向他招手道:“翔子兄弟快过来看这个,你师父的案子判下来了!”

房海翔心中猛然一紧,脑袋里轰的一声,身子不由自主晃了一晃。三年前,张熙上书岳钟琪,曾静案发。这一惊天大案轰动海内,全国震惊。案子审了三年多,虽然判决一直没有下来,但连路边卖豆腐脑的老头儿都知道煽动朝廷命官造反是什么下场。不消说,曾静和张熙定会被凌迟处死,他们的家人也必将收到牵连,定会被满门抄斩。

他并未对岳濬隐瞒自己的身世,岳濬也一直为他严守秘密,以免让他牵连进曾静的案子中去。虽然曾静早已不认他这个学生,虽然张熙害得他和依蓝分开,但想到师父和师兄即将被刽子手一寸寸地剐得只剩下两具白骨,他便痛惜不已,同时又暗自庆幸自己逃离了蒲潭塾院。对照大清开国以来的文字狱判决来看,他是逆犯的学生,株连起来轻则流放,重则杀头,绝不会有好下场的。

岳濬见他神色大变,忙笑道:“兄弟别怕,你的师父和师兄都被皇上下旨释放了!”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9-16 06:29:47
房海翔大感意外,忙上前拿起桌上的邸报看了起来。

正如岳濬所说,邸报上印着雍正皇帝的圣谕:曾静、张熙二人误信吕留良邪说,只是受奸人迷惑的从犯,因此将二人释放,令他们改过自新。圣谕中还特地说明:朕之子孙将来绝不可以因曾静、张熙曾诋毁过朕躬而追究他们的罪责。

房海翔颇觉惊奇,忍不住赞道:“皇上圣明!”岳濬笑道:“后面还有,你接着看。”

他忙翻看邸报,又见雍正下旨,将他对曾静案发后所降的谕旨以及曾静、张熙的历次口供编纂成书,书名叫做《大义觉迷录》,刊刻颁布全国各地,各府州县必须在学宫之中贮存一册,务令读书士子及远乡僻壤的百姓全部知晓。又令曾静、张熙二人随湖南观风整俗使李徽赴长沙、江宁、杭州、苏州、西安等地对当地士子和百姓现身说法,讲述自己的罪过和悔悟之情,向万民宣示浩荡皇恩。

房海翔掩卷长长松了一口气,笑道:“这下可好了!先生和师兄鼓吹反清复明,又恶语诋毁圣上,我以为他们定然难逃一死,谁知皇上竟赦免了他们,真是万万没有料到。大哥,皇上为何对师父、师兄如此宽宏大量?”

岳濬“嗤”地一笑,压低声音道:“你说 宽宏大量?雍正四年,海宁人查嗣庭任江西主考官,所出试题用了《诗经》中的‘维民所止’一句,被人告发居心叵测,‘维止’二字意在削去‘雍正’二字的头。于是查嗣庭被捕,病死狱中后被戮尸示众,儿子处死,家眷流放;雍正八年,翰林院庶吉士徐骏因诗稿中有‘清风不识字,何得乱翻书’一句被告发思念前明,诋毁本朝,大逆不道,按大不敬律处斩,文稿焚毁……这两个案子比起曾静的案子,真可谓小巫见大巫了。你想一想,咱们这位圣上怎么可能对曾静网开一面呢?”

房海翔惊道:“不是赦免师父、师兄的谕旨都下了吗,难道皇上又反悔了不成?”

岳濬摇摇头,冷笑道:“反悔倒是没有,但是咱们这位万岁爷是绝不会做赔本买卖的。他虽然赦免了曾静和张熙,却株连了更多的人,你来看——”

他翻开邸报,找到雍正的另一条谕旨,指给房海翔看。房海翔忙接过来,只略略一扫,便觉得触目惊心,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吕留良和他已经过世的儿子吕葆中被开棺戮尸,枭首示众,还在世的儿子吕毅中被判了斩立决,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吕留良的孙辈本来也难逃一死,雍正见他们人数众多,心有不忍,下旨从宽免死,发遣宁古塔给与披甲人为奴。

除了吕家人,最让雍正切齿痛恨的莫过于那位“枭獍性成,心怀叛逆,诬捏妖言,为王法所不贷”的严鸿逵了。刑部等衙门揣度圣意,向雍正议奏:严鸿逵理应凌迟处死,现既已死,应开棺戮尸,枭首示众。其父、子孙、兄弟及伯叔父兄弟之子,男十六岁以上,皆应斩立决,男十五以下,及严鸿逵之母、女、妻、妾,子之妻妾,俱应解押刑部,给功臣之家为奴,财产入官。雍正再次于心不忍,改判其孙辈发遣宁古塔,给与披甲人为奴。

接下来便是对严鸿逵的学生沈在宽、卞之珩等人的处罚,雍正将刑部拟定的凌迟处死改成了斩立决。受此案牵连的还有“所作诗词,荒唐狂悖”的黄补庵,“私刻逆书”的车鼎丰、车鼎贲兄弟,“甘心附逆,私藏禁书”的孙用克、周敬舆等人,分别被判斩立决、斩监候,妻妾子女给功臣之家为奴,父母、祖孙、兄弟流二千里。

最后判决的是吕留良的一干门徒,雍正念他们误信邪说,受人迷惑,一律从轻处罚:房明畴、金子尚、陈祖陶、沈允怀、沈成之、董吕音、李天维、费定原、王立夫、施子由、沈斗山、沈惠候、沈林友等,皆革去教谕、举人、监生、生员等所有功名,杖一百,与妻、子俱被流放三千里……

房海翔看着这一串长长的名单,拿着邸报的手不住哆嗦,长叹一声道:“师父和师兄的命保住了,可是他们将多少无辜的人牵连了进去!圣旨一下,多少颗人头落地啊……”他忽然想起了卞虚舟,道:“好险,我的这位卞兄弟是卞之珩的儿子,严鸿逵的孙子,他外公被开棺戮尸,他爹爹被斩立决,他自己应是被判流放宁古塔,算是拣回了一条命,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岳濬哼了一声,道:“你以为发配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是什么好事吗?宁古塔在辽东极北之地,离京七、八千里,千里边荒,苦寒绝塞。犯人身带枷锁,扶老携幼,很多人在半路上就冻饿而死,还有人被野兽吃掉,尚未到宁古塔便成了漫漫流途上的孤魂野鬼。顺治年间,因受江南科场案株连的桐城人方拱乾被发配宁古塔,曾感叹道‘人说黄泉路可怕,若到了宁古塔,便有十个黄泉也不怕了’。那里的苦寒天下所无,八月即入冬,雪片大得像人的手掌,九月初江河即封冻。即便流人们九死一生到了戍所,却常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饥寒交迫,还要种田、烧炭,一年到头不得片刻空闲。他们的余生只得在那里度过,子孙后代也永远不许返回中原。因此很多人听到发配宁古塔便立刻自杀,宁死也不肯去。”

房海翔听得惊心动魄,呆了半晌,心道:“只怕卞兄弟此刻已经在发配宁古塔的路上了。不知小师妹是否和他在一起,有没有被师父的案子株连进去……”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9-17 07:43:05
正沉思间,却听岳濬道:“我有件事情想拜托翔子兄弟,不知兄弟是否肯答应。”

房海翔忙挺了挺身,道:“大哥说哪里话,你对我的知遇之恩还不知如何报答,若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岳濬面露喜色,道:“翔子兄弟若肯帮我,那是再好不过了。这件事说起来还和你师父的案子有关呢。”说着拉着房海翔坐下来,道:“曾静这件案子的起源,兄弟一定知道吧?”

房海翔点头道:“是我师兄张熙跑到西安给岳公爷投书,异想天开策动岳公爷造皇上的反……才引出了这个惊天大案。”

岳濬道:“你说的不错。不过你顾及我的颜面,有意略去了一节。你那张熙师兄原本不肯透露你师父的姓名和下落,任家父严刑逼问仍守口如瓶,倒是条视死如归的好汉子。后来家父使了计谋,谎称要与他结为异姓兄弟,这才骗取了他的口供。平心而论,这件事情家父做的确实有些不够厚道,本不该张扬的。无奈咱们那位万岁爷一时兴起,将此事的详情原原本本全都收录在那本《大义觉迷录》里,如今闹得天下无人不知,士子百姓议论纷纷。那些本就对大清心怀不满的人,暗地里唾骂岳飞的后人认贼作父,我们权且任其自然,只当没听见便罢了;但是有些贼人却对家父恨之入骨,恨不得杀掉他为吕留良一门报仇。上个月,有个贼胆包天的刺客竟窜入川陕总督府行刺,好在并未得逞。家父擒住刺客盘问,得知是白莲教分支麒麟教教主津津道长门下信众。那贼扬言,天下义士无不欲杀家父而后快。家父虽不以为意,我却始终放心不下。他万一有个闪失,叫我这个做儿子的怎么独自活在这世上啊……”

房海翔道:“大哥,你是想让我去西安,守护在岳公爷身边吗?”

岳濬点点头,道:“正是这个意思。”

房海翔迟疑道:“那这里怎么办?大哥是岳公爷的儿子,难免不被贼人盯上……”

岳濬笑道:“这个你放心,我今年还不到三十岁,我的家传武艺决不在你之下,区区毛贼能奈我何!不信我们两人到院子里比试比试?”

房海翔也笑道:“比试就不必了,大哥的武艺确实不在我之下。就听大哥的,要小弟几时启程?”

岳濬大喜,从书桌上拿起一个信封递给房海翔道:“这封家书请面呈家父,翔子兄弟在济南也没有什么牵挂,若今日能走就今日启程吧!”

房海翔接过书信揣在怀中,站起身来对岳濬拱手道:“小弟这就走,大哥保重!”

当下辞别岳濬,回到住处简单收拾了一下行囊,骑上一匹快马,驰上官道,直奔西安而去。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9-18 08:48:30
当日傍晚,直跑得人困马乏,眼看天色将黑,他正琢磨着去何处住一晚,忽见官道上一大群人迎面迤逦而来,等到渐渐走近,才看清竟是一个长长的队伍,粗粗估算约有一百多人。

他放松缰绳让马缓步慢行,与那一队人错肩而行。只见那些人全都破衣烂衫,竟似一群乞丐一般。他们个个满面凄楚,低头前行,有须发皆白,风烛残年的老人,也有怀抱婴儿,蓬头垢面的女子。再看队伍中那些青年男人,有脖子上带着木枷的,脚腕上锁着铁镣的,有的赤足,有的拄杖,步履艰难,蹒跚而行。一辆骡子拉的大车行在队伍中间,车子没有蓬,十来个小脚老年女人挤坐在车上。七八个差役模样的人骑着马穿插在队伍中,腰间都带着刀。

房海翔一望便知,这是一队犯人。不由心念一动,从马上探了探身,对一位走过他身边的少年问道:“小哥,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那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浙江”,说罢又低下头继续走路。房海翔忙追问道:“你们是吕家的人还是卞家的人?”

这时一位老人正从他马前走过,听到他的问话,便拄着拐杖站住了,奇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吕家的人?”不等他回答,老人长叹一声,自语道:“是啊,天下谁不知道吕家的案子啊!”苦笑着摇摇头便要走。房海翔忙道:“老人家,这里有卞家的人吗?”

老人道:“吕家的人,卞家的人都在这里了。从浙江出发的时候是一百一十一口人,路上病死了六个,现在还有一百零五个人。等到了宁古塔,能剩下一半人就谢天谢地了。菩萨保佑,就让我死在关内吧,我可不想让我这把老骨头抛在关外蛮夷之地……”

房海翔正想问卞虚舟在哪里,忽见从队伍前头驰来一匹马,马上的差役大声叫道:“今天就走到这里,大家在路边歇了吧!”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犯人们相互搀扶着走到路边或坐或卧。有人生起火堆来,有人从大车上卸下干粮,有人躺下便打起了呼噜,沉沉睡去。这些来自钟灵毓秀之地的犯人们,从前曾经是儒雅风流的才子,满腹经纶,是明艳动人的闺秀,珠围翠绕;他们曾对着夜空里的明月把酒吟哦,望着流水中的落花黯然伤神……而今,他们家破人亡,颠沛流离,横七竖八地躺在齐鲁大地凄清寒冷的冬夜里,才子的鞋子丢落了,脚上长了冻疮,闺秀的衣服被荆棘划破了,露出瘦削的肩膀。谁还管什么古圣先贤的教诲,谁还在乎在众人面前出乖露丑,今夜闭上眼睛,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见到明日清晨的阳光……

房海翔一心想找到卞虚舟,便跳下马来,将马栓在路旁的一棵大树上。他见那些差役围着一堆火坐着喝酒闲聊,便朝他们走过去,预备亮明自己在山东巡抚衙门当差的身份,请他们帮自己找出卞虚舟。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地上躺着坐着的犯人丛中穿过,走得甚是艰难,还不小心踩到了一个人的脚,他连声道歉,那人却只是哼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好不容易接近了差役们的火堆,却见众人正在聚精会神地听一个差役绘声绘色地讲故事。只听他道:“昨夜三更我起来撒尿,忽听野地里哼哧哼哧的声音,我只当是山上下来了一头野猪,忙提了刀去看。远远果然看见一头又黑又胖的大肥猪趴在荒草里,屁股一上一下地拼命拱,边拱还边哼哼。我看得直纳闷儿,心想我老家的猪都是用嘴拱地的,这里不但民风不一样,连猪也这么奇怪。我也顾不得多想,寻思着弟兄们一路辛苦,待我杀了这头野猪,跟大家好好美餐一顿。我踮起脚悄悄靠近,举刀便要对着那猪头砍下去,那野猪猛然一转头,对着我问道,是谁?我当时吓得魂都飞了,刀也掉在地上。却听那头猪又道,老丁,我是老钱啊!我定了定神,仔细一看,原来不是猪,还真他妈的是老钱!他脱得赤条条的,身子底下压着个白花花的姑娘,却是吕家的二小姐。那二小姐抽抽嗒嗒地哀求道,大爷,你放过我吧,我还是个黄花闺女;老钱不理她,只顾乱拱,边拱边道,爷干的就是黄花闺女!操你奶奶的老钱,你舒服死了,可差点把老子吓死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大笑,差役们笑得前仰后合,嘴里的酒肉都喷了出来。一个干瘦的差役满脸羡慕地问道:“老钱,吕家二小姐比你老婆如何?”那老钱脸上的横肉被火光映得通红,笑眯眯地道:“别提我家那头老母猪了,她哪里及得吕家小婊子的一个小脚趾头!”众人又是一阵狂笑。

房海翔觉得一阵恶心,不由怒火中烧,当下便欲冲上前去将老钱狠揍一顿,却听得老丁道:“弟兄们,我们已经到了山东地界,明日便要和济南府的人交割这批犯人了。我有个主意,今夜三更天,大家一人挑一个姑娘,好好犒劳犒劳自己,也不枉这一路上受的那些苦了。弟兄们意下如何?”

众差役听了,立即欢呼雀跃起来。那瘦子涨红了脸,使劲咽了口吐沫,道:“老丁,你说到弟兄们心里去了!不瞒大家说,我早打定主意,今夜定要把那吕家二小姐戏耍一番。好歹最后一晚了,不能亏待了自己!”

众人听得个个心痒难耐,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老丁笑道:“吕家二小姐是老钱的,你再换一个吧。”

老钱却大度地挥了挥手,满不在乎地道:“自家兄弟,还说啥你的我的,你看上了她便只管去。今夜我要换个口味,我看卞家那两个小婊子倒蛮不错的。”

老丁笑道:“老钱果然好眼力,卞家那两个确是标致得很,我早就盯上她们了。难道你一个人要弄两个不成?还是分给我一个吧。”

众人又大笑,有说卞家姐妹是杭州姑娘,自然比吕家村姑好看,有说还是吕家二小姐身段好,更加妩媚的,一时粗言浪语不堪入耳。

房海翔悄悄俯下身子,匍匐在一个睡着的犯人身边。只听一个差役迟疑道:“弟兄们一起行乐,若是那些女子不从,喊叫起来,惊醒了这些犯人如何是好?我们只有这几个人,他们可是有一百多人啊!万一把我们围住了,一拥而上……”

老钱不屑地哼了一声,打断他道:“老崔,你也忒胆小怕事了!在我眼里,这哪里是一百多口人,分明是一百多只两条腿的羊罢了!我们是狼,恶狼进了羊群,哪只羊敢反抗?哈哈哈……”

老丁沉吟道:“老崔顾虑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还是要小心一些。我看这样,大家不要一起上,我们八个兄弟分成两拨,我和老钱、老崔、瘦子第一队,先各自抱上自己相中的女人,到那边的树林里去快活,其余的弟兄们留在这里看紧了这些犯人,等我们弄完了再来换你们。好了,时候不早了,大家赶紧睡一会儿,养足精神好干大事!”

房海翔强压心头怒火,静静趴在地上,将自己隐藏在犯人当中,心中暗自盘算着如何以一人之力对付这八个带刀的淫贼。

八个差役中的七个胡乱躺倒在地,瞬间鼻息如雷。他本想趁这些贼人熟睡时摸过去杀掉他们,无奈那老钱却一直不睡,坐在火堆边喝酒吃肉。若此时动手,一旦一击不中,老钱大叫起来惊醒另外七个家伙一起围攻,自己势必寡不敌众。他在心中暗自咒骂,只能耐住性子等待老钱睡去。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9-19 10:40:42
约莫二更天时分,老钱酒足肉饱,终于躺下了。房海翔大喜,刚想起身上前,不料老钱却突然翻身坐了起来,他连忙又俯下身子。却见老钱站起来解开了裤子,看起来像是要撒尿。他盯着地上躺着的七个同伴看了看,忽然“嘿嘿”干笑了几声,竟然对着其中一个的头尿了下去。那人淋了一头尿,兀自浑然不觉,老钱又转身尿向第二个人,接着尿第三个人……一泡尿撒完,地上躺着的七个差役被挨个儿浇了一头一脸。

老钱得意地笑道:“狗日的,敢骂老子是猪,老子就让你们尝尝猪尿味!”说罢提起裤子,离开火堆向西边走过去。房海翔心头一凛,知道这恶贼等不及其他同伙醒来,要独自去奸淫女犯了。当下从地上爬起,猫下腰不远不近地跟在了他后面。

月光下只见老钱弯下身子,在一排躺在地上的女犯中仔细辨认了一阵,突然伸出胳膊将其中一个拎了起来,夹在腋下拔脚便走。那女犯猛然从梦中惊醒,大呼道:“救命啊!”

老钱挥手在她头上重重一拍,骂道:“小婊子,再敢乱叫老子杀了你!”那女犯受了惊吓,拼命挣扎,愈发大声哭叫起来。

叫声惊动了所有的人,犯人们纷纷坐起身来,怔怔地看着老钱拎着女犯往树林里走,谁都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却没有一个人敢站起来阻止他。另外七个差役也被惊醒,他们抹去脸上的尿,看清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都纷纷拔出腰刀对着犯人们虚劈,吼叫道:“谁也不许动,都躺下睡觉!”见犯人们坐着不动,差役们冲过来一阵拳打脚踢,边打边骂,逼得犯人们复又躺了下来。

忽听人群中一个女人尖利地叫道:“畜生!放下我侄女!”紧接着一个白衣女犯扑了过来。老钱挟着的那个女子听到女人的声音,大哭道:“严姑姑救我!”

老钱见那女人冲过来,心中大怒,飞脚便要去踢,却被那女人死死抱住了腿,在他大腿上狠狠咬了一口。老钱痛得“哇呀”一声惨叫,将腋下的女犯掼在地上,从腰间拔出钢刀,向女子头顶劈下来。

一个年轻男子忽地飞身抢上,大叫道:“不许伤了我阿妈!”抡起锁着双手的铁链向老钱兜顶砸去。老钱猝不及防,被砸中额头,顿时鲜血直冒,丢了钢刀双手捂住了头,叫道:“哎呀,疼死老子了!老丁、老崔、瘦子,日你们奶奶的还不过来帮忙!”

七个差役怪叫着挥刀冲上,房海翔见状,长啸一声,飞身纵起,从犯人们头顶掠过,众人抬头惊呼,只见空中白光一闪,老丁连人带刀已飞出一丈开外,老崔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瘦子眼疾腿快,却已跳到一边。房海翔轻飘飘落在地上,一把抓住老钱的前胸,披面一掌,将他打得满脸开花。

老钱痛的哇哇乱叫,双拳乱挥向房海翔打来。房海翔大怒,侧身让过他的拳头,对那青年男子喊道:“兄弟,你过来!”那男子立刻跑过来,房海翔一把抓住他手上的铁链,道:“借用一下!”说话间已将铁链绕在老钱脖子上,用力一扯,老钱双脚在地上乱蹬了一阵便不动了。房海翔松开铁链,老钱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众差役见他如此神勇,无不骇然。但见他孤身一人,又赤手空拳,便鼓噪着围了上来,挥刀乱砍。房海翔忙叫那青年男子扶了他母亲避让到一旁,自己抖擞精神迎战差役们。

那些差役知道他本事了的,都格外小心,砍两刀便跳到一边,以免太过靠近被他抓到。房海翔闪避着四面八方砍过来的钢刀,毕竟手无寸铁,开始还能找到破绽出一拳踢一脚,架不住对方人多,钢刀乱劈,渐渐便落了下风。稍不留神被一个差役刀锋扫到右臂,鲜血立刻将衣袖染红了。那青年男子的母亲看得真切,叫道:“英雄小心!”那青年男子挥着铁链想要上前助阵,却被瘦子一脚踢翻在地。

眼看房海翔已经不支,那青年男子急得对众犯人大喊道:“叔叔伯伯们,我们一起上!”却见众犯人个个神色麻木,没有一个人响应。

正在此时,官道上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犯人们纷纷扭头去看,却见十几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的人手持火把,将夜空照得如白昼一般。房海翔正在全神贯注地与众差役缠斗,不敢分神去看,但他稍一凝神,便从杂乱的马蹄声中听出了为首那人所乘乌骓马的蹄声,立刻高声喊道:“赵爷,房海翔在此,快来救我!”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9-20 07:19:57
此时,那十几匹马已经跑到近前,赵鑫一勒乌骓马的缰绳,“咚”的一声跳下马,像要把地面砸出个大坑来。他手中挥着一条马鞭,大步流星直奔众差役,人还未到,鞭子已经在空中呼啸而来,鞭声响处,围攻房海翔的几个差役被打得鬼哭狼嚎,房海翔趁机转守为攻,一阵拳打脚踢,将几个恶贼纷纷打倒在地,动弹不得。

房海翔抱拳道:“多谢赵爷救我!”

赵鑫忙还礼道:“房爷,你不是被岳大人派去西安了吗,怎么在这里?”

房海翔点头道:“我走到这里,正碰上这几个差役押着一队浙江的犯人。他们贼胆包天,竟然糟蹋女犯,我看不下去便出手相救。怎奈贼人众多,若赵爷晚到片刻,我可能已经被他们杀了。”

赵鑫闻言大怒,从地上一把提起瘦子,喝问道:“狗杂种,你们是哪个衙门的?不要命了吗?”

瘦子被他拎在半空,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大爷饶命,小的们是常州府的,奉命押送犯人到济南府交割。”

赵鑫伸手打了瘦子一个耳光,骂道:“狗日的淫贼!你们谁是领头的?”

瘦子指了指地上躺着的老丁,道:“是他。”

赵鑫的手下人立刻将老丁揪起来跪在他面前。此时老丁已醒转过来,见这些人身上穿的是绿营官兵的衣服,忙在脸上堆了笑,道:“哎呀,原来是自家人,误会了!敢问这位爷尊姓大名,在哪个衙门当差?”

赵鑫一口啐在老丁脸上,道:“谁跟你狗日的是自家人!老子是济南府的人,原定与你们今日交割,等到半夜也不见人,老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便带了弟兄们沿路寻找,果然在这里抓到你们这帮淫贼!”转头对房海翔道:“房爷,这几个畜生交给我,我把他们绑到济南府请岳大人处置。狗日的们胆敢奸淫女犯,先每人打八十大板,再流放三千里,家产充公!”

众差役听得大惊,纷纷跪下向赵鑫磕头求饶。房海翔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赵爷,教训他们一顿就放了吧。我杀了一个淫贼,若是事情闹大了,我怕会牵连岳大人……”

赵鑫皱着眉头想了想,道:“也只好如此了,便宜了这帮狗杂种!”说罢拎着马鞭气势汹汹地走到众差役面前,那些贼人兀自跪在地上拼命磕头乞求饶命。

赵鑫冷笑一声,道:“你们一共几个人?”

瘦子忙答道:“回爷的话,我们一共八个人。”

赵鑫佯做惊讶,问道:“怎么这里只有七个?”

老崔偷偷瞥了一眼房海翔,小声道:“还有一个被他杀了。”

话音未落,赵鑫一马鞭抽到他脸上,喝道:“爷没听见,你再说一遍?”

老崔捂着脸哪敢再搭话,瘦子见状忙答道:“回爷的话,还有一个路上病死了。”

赵鑫又是一马鞭抽下去,道:“病死了?得了什么病,尸首埋在哪里了?”

瘦子忙改口道:“小人该死,说错了话。那人不是病死的,是半夜起来撒尿,被猛虎叼走了,哪里寻得到尸首!”

赵鑫摸了摸腮边乱蓬蓬的胡须,翻着眼皮想了想,问众差役道:“那人是被猛虎叼走了吗?你们都能作证吗?”

众差役都点头称是,七嘴八舌地道:“千真万确!我们兄弟想追上去救已经来不及了,眼见得那猛虎叼着他翻过一座山梁就不见了。”

赵鑫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这就对了嘛!你们去那边挖个坑把这人埋了,然后都蹲在那里不许动,等明日天亮爷跟你们交割!”

差役们见他凶神恶煞一般,哪敢不从,忙抬着老钱到树林边埋了,然后就地蹲下来等待天明。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9-21 06:57:54
这边房海翔忙着和赵鑫带来的弟兄们见礼叙话,忽然方才那位手上带着铁链的年轻男人走上前来,叫道:“房兄别来无恙!”

房海翔见犯人中有人认得他,必定是卞虚舟无疑了。忙上前抱住他道:“虚舟兄弟,你受苦了!”

卞虚舟热泪盈眶,道:“房兄,今日多亏你救了我和家母的性命,大恩大德不知如何才能报答。”

房海翔忙道:“兄弟说哪里话,当初若不是你把我从蒲潭塾院救出来,此时我是生是死都不晓得呢!对了,请快带我见过伯母。”

卞虚舟将房海翔带到严玉琼面前,房海翔口称“伯母”跪下磕头。严玉琼忙将他扶起,连连道:“使不得,使不得。”三人离开人群,来到一棵大树下坐定,房海翔和卞虚舟大略讲了讲别后的经历,不禁感慨万千。房海翔问起碧葵的下落,严玉琼叹口气道:“那丫头真是个好孩子啊!我们被关在杭州大牢时,虚舟得了疟疾,眼看性命不保,碧葵千方百计到牢里来看他,还托人找了郎中给他医病。若不是她,虚舟早没命了。后来她见到我,跪下来就叫娘,我狠下心来不认她,骂了一顿将她赶走了。唉,卞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忍心让她往火坑里跳啊!”

卞虚舟道:“我阿爸被杀了头,我和阿妈被流放到宁古塔当奴隶,还不知能不能活着走到那里。即使走到了,这辈子也别想出来了,我绝不能连累她啊……”

房海翔听得唏嘘不已,眼里不由掉下泪来。卞虚舟又道:“我心中没有一刻不在牵挂着她,也不知道她现在到了哪里……房兄,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日后你若能找到碧葵,一定要替我好好待她,她若问起我,就说我已经死了,免得她记挂着……”

房海翔抹了抹眼泪,点点头答应了。

此时天色已大亮,房海翔这才看清,几年不见,卞虚舟又苍老又憔悴,脸上已找不到一丝往日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的痕迹,不禁心中阵阵酸楚。

赵鑫将老丁叫过来,拿过犯人名册一一清点。点到最后却发现少了一人,正要命老丁重新再点,却听有人惊呼道:“二小姐在那边树上吊死了!”众人忙扭头看去,果然见路边的一棵树上挂着一个女人。昨日跟房海翔说话的那个老人干笑一声,道:“好好好,又死了一个,剩下一百零四个人了!”

赵鑫忙叫人将她放下来,身子早已硬了。他对老丁怒目而视,吓得老丁浑身发抖,连忙道:“赵爷,不是我,是那个被猛虎叼走的老钱造的孽,真的不关我的事啊!”

赵鑫令人将吕家二小姐埋了,又吩咐老丁给卞虚舟卸下铁镣,道:“房爷,你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在山东地界我包管他们母子平安。出山东的时候,我会请那边交割的弟兄关照,房爷尽管放心吧!”

房海翔谢过赵鑫,同卞虚舟依依惜别。严玉琼忽道:“虚舟,把那麒麟送给你房兄吧!”

卞虚舟答应着解开衣襟,摘下脖子上挂着的金麒麟,捧到房海翔面前道:“房兄,大恩不敢言谢。这个金麒麟是外公传给我的,送给房兄留个念想吧。”

房海翔忙摆手道:“严老先生已经过世,他老人家留给你的东西更应好好珍惜,我怎么敢收这么贵重的礼呢。”

严玉琼道:“请不要推辞,虚舟再也不需要它了。我们是犯人,到了宁古塔便是奴隶,一个奴隶戴着这么个东西,不定会招来杀身之祸呢!”

房海翔听了,这才接过金麒麟揣在怀里,同严玉琼母子洒泪而别。他一直目送着流人的队伍渐渐走远,消失在官道的尽头,这才跨上马,向西安方向奔去。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9-22 06:29:03
等他赶到西安的时候,已是雍正十一年的正月了。他在城门口问清楚了川陕总督府的位置,便骑着马进了城。此时西安城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一派热闹祥和的新年气象。

他来到南院门街上的总督衙门前下了马,请守门人通报岳公爷。守门人一看他递上来的名帖,连忙施礼道:“原来您就是房爷啊,久仰久仰!岳公爷知道您要来,早吩咐下来,等房爷到了不必通报,自己进去就行了。今天您来得巧,我们府里有热闹看,您快进去瞧瞧吧!”

房海翔猜想,总督府里定是请了戏班子贺新年,他素来不喜欢听戏,更不喜欢凑热闹,便将马交给了看门人,只想进去径直去找岳钟琪。谁料绕过影壁,就见里面的第一进大院子里密密麻麻站满了人,看样子都是些读书士子的模样,想再往里走,却哪里挤得进去。从众人头顶向前面看,却见院子尽头搭着个高台,看样子还真是要唱戏了。他只怕一旦戏班子开腔唱起来就更难进去了,只得嘴里叫着“得罪”,推搡着前面的人往里挤。

院子里的人太多了,他好不容易挤出一条人缝前进了几步,却又被旁边的人挤得往院子中央去。这时又有好多人进了院子,喧哗着嬉笑着往前挤,挤来挤去竟将他推到了戏台前面正中央的位置,那里齐刷刷站着一排巡捕,像一堵墙一般横在前面,将众人拦在了戏台前方。

房海翔心中苦笑道:“罢了,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听过秦腔呢,反正也挤不出去了,干脆就在这里听上一出戏再去拜见岳公爷吧。”

只听人堆里有个声音高叫道:“喂,爷们等了这么久,都饿日塌咧,那两个楞怂咋还不出来?”

众士子鼓掌大笑,“噢噢噢”地叫着起哄。

忽见一个人走上高台,众人立刻消停下来,整个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房海翔心道,看来这出戏要开场了,却不知为何听不到锣鼓点,而这上了台的角儿也没有勾脸,兴许秦腔和家乡的戏不同吧。再仔细看那人,身上穿的却是大清一品武官的服色,心中好奇道:这场戏说的竟是本朝故事,但却不知是什么戏。忙问身边的一位老者道:“请问这人扮的是谁啊?”

那老者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娃不是咱陕西人吧?这是岳公爷本人,你娃不认得吗?”

房海翔闻言一惊,忙再向台上看去,只见那人不到五十岁年纪,仔细看他眉眼便知是岳濬的亲爹。他这才如梦方醒,原来这不是一场戏啊。正自己觉得好笑,听到岳钟琪清了清嗓子,高声道:“众位士子跪下听谕旨!”

当下院子里的人全都呼啦啦跪倒在地,房海翔也跟着跪了下去。岳钟琪展开雍正皇帝的谕旨,不紧不慢地朗声念道:“上谕:自古帝王之有天下,莫不由怀保万民,恩如四海,盖生民之道,唯有德者可为天下君,此天下一家,万物一体,自古迄今,万世不易之常经。唯有德者乃能顺天,天之所与,又岂因何地之人而有所区别乎?”

房海翔听得明白,雍正皇帝说自己有德顺天,被上天赐予做天下的君王。而最后一句话乃是这道谕旨的重中之重:既然是天定的,又怎么可能因为这君王是什么地方的人而有所区别呢?他心中一动,这难道是在驳斥吕留良的华夷之说吗?再往下听,果然雍正在谕旨里说道,我大清国肇基于东北,被上天眷顾,几代圣人相承,弘扬道德教化,护佑万邦百姓,已经立国百年,天下百姓谁不知道大一统之在我大清。而逆贼吕留良,凶恶狂悖,好乱乐祸,私自著书立说,扰乱伦理纲常;他的徒弟严鸿逵等人,到处传播吕留良的邪说,猖狂至极。余波影响到曾静,更加肆无忌惮地诋毁诽谤本朝,竟胡说什么“八十余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这一下再明白不过了,果然皇上是在斥责吕留良,不单是他,连严鸿逵和曾静一起都捎带上了。房海翔记得清清楚楚,那句“八十余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不正是严鸿逵在蒲潭塾院对曾静说的原话吗?当时他也在座,严鸿逵和师父、师兄们个个义愤填膺,剑拔弩张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如今却抓的抓,杀的杀,严鸿逵甚至被从坟墓里刨了出来枭首示众,还株连得孙子流放宁古塔,永世给披甲人为奴。真是白云须臾变苍狗,人生万事无不有啊!

他接着听岳钟琪读那谕旨,雍正皇帝斥道:这些逆贼的意思,不过是说本朝只是满洲的君主,进关后成了整个中国的皇帝,所以百般毁谤讥讽。殊不知本朝原本居住的满洲,就像中国人说的籍贯一样。大舜原籍东夷,周文王原籍西夷,又何曾有损于他们的圣德了?

房海翔心中暗想,按照皇上的说法,依蓝本来和我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她是籍贯满洲的中国人,我是籍贯湖南的中国人,哪来的什么汉人、夷狄之分啊?不知师父、师兄听到这些话会作何感想,他们可是将华夷之分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为了华夷大义宁可粉身碎骨也不会委曲求全的啊。

台上的岳钟琪继续念雍正的谕旨,大意是,从前的华夷之说,是晋宋六朝偏安之时,各个小朝廷彼此不服,所以北方人诬蔑南方人为“岛夷”,而南方人诋毁北方人为“索虏”。自古中国一统的时候,幅员不够广远,那些不服王化的地方,便被称作夷狄。夏、商、周时的湖南、湖北、山西都是夷狄,可如今还能把这些地方称作夷狄吗?

房海翔隐隐觉得雍正皇帝的话似乎说得有些道理。他虽然不懂什么夏、商、周和晋宋六朝的历史,但在他心中,至少蓝儿不是夷狄,虽然她是地地道道的满洲人。

只听岳钟琪又念道:“自我朝入主中土,君临天下,并蒙古极边诸部落俱归版图,中国之疆土开拓广远,亘古未有。本朝定鼎以来,政教兴修,文明日盛,万民乐业,天地清宁,远远超越明代,这些连三尺之童都知道,怎么能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呢?今日天下一统,华夷一家时,逆贼吕留良等竟还在妄判华夷中外,存心挑起百姓怨忿,岂不是逆天悖理,无父无君,蜂蚁不如的异类吗?”

雍正皇帝的圣谕写得洋洋洒洒,岳钟琪念了半个时辰还没念完,台下的士子们已跪得两腿僵直,个个心中叫苦不迭。好不容易等他念罢,令众士子平身,大家站起来,纷纷抻胳膊伸腿舒展筋骨。又见一个六品文官走上高台,先对岳钟琪施礼,然后向着台下团团一揖,道:“在下是湖南观风整俗使李徽,奉圣旨带曾静、张熙二犯来到西安,在各位士子面前忏悔弥天大罪,宣示浩荡皇恩……”

房海翔正在回想那年在蒲潭塾院和师父、师兄辩论华夏夷狄,被师父毒打,被师兄欺负的往事,忽听李徽提到他们的名字,顿时心头一紧。

李徽还没说完,台下便有一人嚷道:“快把他们带上来,咱们倒要看看,这两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二球长得啥模样!”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李徽招招手,两个人畏畏缩缩地走到台上,正是曾静和张熙!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9-23 06:37:40
第二十二回 手握屠刀说大义 秀才焉敢不觉迷

自雍正五年一别,已经整整五年未见师父和师兄了,没想到再次重逢竟然是这样一番场景。更加令人惊奇的是,曾静和张熙看上去不但未见老,反而满面红光,比起五年前气色好了许多。二人身上穿着簇新的棉袍,低眉顺眼地半弓着腰走到台子中央,“噗通”一声跪下来向岳钟琪和李徽磕头。李徽道:“你们起来吧。”二人答应了一声“是”,起身低头站在一边。

在房海翔心目中,师父从来都是一副大义凛然,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傲骨,从记事以来,他还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在人前低三下四的师父,不由看得心中老大的不忍。

李徽请岳钟琪坐在椅子上,自己展开一卷厚厚的书来。台下前排的士子们看得清清楚楚,那厚书的封面上印着几个大字——《大义觉迷录》。

他操着一口湖南官话照着书上的字句念道:“曾静、张熙,旨意问你们,为何想到给岳钟琪投书,鼓动他造反?”

曾静垂首答道:“弥天重犯自幼读书,不肯虚度岁月。无奈家中贫穷,不能出外远游,增长见识,走上正道。直到中年,得知吕留良被文人所尊崇,看了他书中的议论有一些与本心相合,就不自觉地爱好上它,竟然荒谬地把它当作修身之道了……”

他的湖南永兴方言颇重,台下的陕西人听不太明白,有人不耐烦地高叫道:“曾静,你个瓜皮说啥呢,啥叫个‘米田煮饭’?”

曾静忙在脸上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道:“我说的是‘弥天重犯’,就是犯了弥天大罪的重犯。弥天重犯便是我——罪该万死的曾静!”

李徽在一旁道:“曾静,你说官话,你的家乡话人家听不懂!”

曾静连连称是,继续道:“弥天重犯相信了吕留良的书中说的华夷之分,又听人说起陕西有个岳总督是岳武穆王的后人,深得民心,西边人最肯服他。但当今皇帝常常怀疑他,防他权重,屡次召他进京,要削夺他的兵权杀戮他。弥天重犯竟由此动了向岳总督献议谋反的念头,真是醉生梦死、冥顽无知啊!”

说罢,曾静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房海翔大惊,看到师父那副奴颜婢膝的模样,竟替他羞惭得满面通红,低下头来不忍再看。

台下有些人起哄叫好,一人高声道:“曾静,你狗日的干下这满门抄斩的事情,还活个球啊!咱要是你,早一头撞死了,省的连累全家老小。”

曾静长叹一声,道:“不瞒你说,弥天重犯做了这禽兽不如的事情,寻思自己免不了被寸磔万剐,而且会遗祸于家门,不是没有想过自尽而死的。但是说来奇怪,弥天重犯望火投火,望水投水,以求速死,然而竟然怎么也不得死,那时也想不透是什么缘故。”

台下那人嚷道:“亏你的先人,啥缘故你还不知道吗?你狗日的就是贪生怕死,不敢真的投水投火!”

曾静郑重地摇摇头,道:“不是弥天重犯贪生怕死,实在是天意如此啊!你想一想,如果弥天重犯就这么自尽而死,皇上身居九重,如何能得知外面有那么多奸人对朝廷的造谣诽谤,又如何能让吕留良之邪说大白于天下?仔细想来,全是苍天在此主持默使,特意让弥天重犯冒昧给岳总督上书,又特意留下弥天重犯一条狗命,以向天下人显示皇上大德如天,道隆德盛,本朝名正言顺,地久天长啊!”

台下那人还要再说什么,被李徽喝止了,道:“曾静,你说完了吧?该张熙说了!”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9-24 10:19:43
张熙忙上前一步,如同背书一般道:“重犯张熙愚昧无知,生长在偏僻山区,如井中之蛙。犯师曾静误信了吕留良所说的华夷之别,又误听谣言煽动,就昧了良心,无视君臣大义,决然修书一封,命重犯投书给陕西总督岳公爷。重犯无知,只知道身为曾静弟子,应遵师命,便贸然前去。到西安投递了书信之后,被岳公爷严厉审讯,重犯误信师说,固执己见,宁可承受夹棍重刑昏厥过去,也没有向岳公爷吐露实情。”

房海翔身边那老者点了点头,对他小声道:“这姓张的湖南人倒是条汉子,既然夹棍都能忍了,后来如何便招供了呢?”

张熙接着道:“岳公爷见重犯死也不肯招供,便假意发誓愿与重犯结义为兄弟,甚至垂泪以示诚意,还说决定聘请犯师曾静辅佐自己克成大业。岳公爷安排得极其周密,浑然不露痕迹,最终使重犯说了实话,岳公爷便上奏了朝廷。”

台下众人虽然早就风闻张熙献书岳钟琪,被他将计就计骗得口供的事情,但此刻听张熙本人从头至尾原原本本讲出来,都觉得岳钟琪此事做得不像英雄豪杰所为,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忽听张熙仰天尖声道:“由此看来,上天笃爱皇上,冥冥中让重犯的逆举败露;而岳公爷智虑周密,不避嫌怨,为国家攘除奸凶,实在是由于我皇上知人之明,用人之当,至诚感动上天所致啊!

重犯得蒙皇上高厚洪恩,深深被感化,回想之前遵照犯师使令,冒昧上书之事,实在是醉生梦死,冥顽无知至极啊!重犯痛悔莫及,哪里还敢不彻底坦白,哀求皇上怜恤万一呢?重犯受岳公爷点化教导之恩,沐皇上千古未有之德,虽粉身碎骨,也不足以报答啊……”

他一边说一边痛哭,突然转过身来,向坐在台上的岳钟琪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众人都看向岳钟琪,却见他不动声色,正襟危坐,仿佛张熙方才说的是别人的故事一般。

李徽将那本《大义觉迷录》翻了一页,道:“曾静,旨意问你,你写的逆书《知新录》中吹嘘吕留良,说他学问高深,大有作为。这个吕留良包藏祸心,为人反复无常、卑鄙下流,实在是疯狂悖乱、大逆不道的无赖,天地都不能容他,为何你却把他奉为师长,佩服之至,甚至将他当成孔孟再生呢?”

曾静忙道:“弥天重犯错认了人,竟将逆贼吕留良奉为师尊,还认他为一世豪杰。直到弥天重犯奉旨被捉到长沙,又从长沙押解到京城,一路上见到普天之下年丰人和,太平有道,才晓得当今有圣人在位,是千古未有的盛世,从前满肚疑团,这时才一扫而光。回想吕留良欺世盗名,大逆不道,蛊惑人心,实是天地难容,弥天重犯痛悔不已。再看他所传的文字,少年时本就不是正路学子,东剽西掠,无事不揽,到中年以评判文章为生,在市井江湖中钻营打点。弥天重犯学识见闻浅陋,没能窥破他,被他所误,竟然到了如此地步!若不是恭逢皇上圣德齐天,洞悉我犯罪的事由,怜悯我的无知,弥天重犯早就被磔尸碎骨,灭门抄族了。弥天重犯有今天的下场,都是被吕留良这个逆贼害的!今日假使吕留良还在世,我一定要吃他的肉,裹他的皮,以报深仇!”

房海翔简直无法相信这番话竟出自曾静之口。但见他怒发冲冠,捶胸顿足,提到吕留良的名字时须髯戟张,目眦尽裂,一副誓与此人不共戴天的架势,不觉骇然。曾几何时,吕留良是在师父心目中可以与孔子并列的圣人,他的一言一行都以吕子为师,也要求学生们对吕子顶礼膜拜,不可一日懈怠。他对吕子的才学赞不绝口,夸赞他“年幼时就聪明过人,读书三遍就不会忘记,八岁时就能写文章”;还说他“博学多艺,洞晓天文、乐律、兵法等等二十四门绝技,每样技艺都是一点即通,一通即精,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下苦功学习过”。而如今,吕留良在他口中却变成了“东剽西掠,无事不揽,在市井江湖中钻营打点的欺世盗名之徒”。师父变了,彻底地变成了他完全不认识的另一个人。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9-25 07:08:17
李徽顿了一顿,继续问道:“曾静,皇上旨意问你,你写的逆书《知新录》里说,‘华夏和夷狄的分别,就像人与牲畜的分别一样’;还说‘夷狄盗窃天位,染污华夏,就像强盗劫掠了我们的家财,将我们赶出门外,占踞我们家’。

明朝灭亡于流贼李自成之手,劫掠了大明的家财,将大明赶出门外的是李自成,不是我大清!我朝驱逐流寇,应天顺人而得天下,是上天派我们来驱逐强盗的。你们这些人自称大明的家人,不但不能追逐强盗李自成索取家财,反而向抓捕强盗的大清来索取,是何道理?

依你的说法推断,元朝的主人被明朝赶出,元人应当向明朝索取家财;而宋朝的主人又是被元朝赶出的,宋人也应当向元朝索取家财。如此类推,自唐代以上直到晋、汉都是一样的。从古至今可有像曾静如此逆天背理的谬论吗?试问曾静,教他自己细想此段议论,是何如说?”

曾静被责问得冷汗涔涔,哽咽道:“大义看错,便一错到底了。弥天重犯这番悖逆狂妄之说,都是中了逆贼吕留良的毒。弥天重犯现在才明白,圣人原本是不论地域的,如大舜生于诸冯,是东夷之人;文王生于岐周,是西夷之人,所谓华夷之分原本根本都是狗屁不通的!况且大舜、文王之后,不知有多少圣贤为人师表,道高百世,如周子、张子、陈良这些人,都是生于四裔之地的圣人。弥天重犯错认本朝为夷狄,实在是罪该万死!

明末丧乱,百姓受李自成残杀之毒,水深火热。而本朝兴仁义之师戡除寇乱,功绩比天地还大。今日细思弥天重犯往日背逆天理的议论,只有懊悔不已,还能有什么话可说呢?”

李徽嫌弃地瞥了他一眼,道:“曾静,你从江宁哭到杭州、苏州,现在又哭到了西安。皇上知道你真心悔改,你就不要再哭了。你听着,旨意问你,你在给岳钟琪的书信里有‘可荣可辱,可生可死,而此义必不可失坠’的说法,现在却亲笔招供,全然改变了立场,摇尾乞怜,说尽了称颂的话。曾静,你自己认为这是光荣的,还是耻辱的?你此刻的心思是愿意活呢,还是愿意死呢?你秉持的大义哪里去了?从实供来!”

曾静抹干眼泪,垂首黯然道:“弥天重犯原是皇上的子民,以往从没有背叛不臣之心。只因为谣言蛊惑,又误解了华夷之说,才狂悖若此,犯下如此大罪。弥天重犯是蝼蚁小民,蒙皇恩浩荡,实是心悦诚服,到此惟有痛哭流涕,自恨失却大义,自悔未能做一个顺民。弥天重犯乞哀求怜,正是因为悟到了立身的大义,只怕虔诚乞求还不能赎补弥天大罪。

至于歌功颂德,本来就是弥天重犯作为臣民的分内之事,唯一担心的是弥天重犯识浅学陋,不能完全领会圣上高深的仁德而称颂得不够贴切,若是那样,弥天重犯就死难瞑目了。圣上对我恩如天,亲如父,弥天重犯赞美天,颂扬父亲,岂有什么过错呢?

若说到荣辱、生死,弥天重犯从前错听流言,禽兽不如,活了这把年纪,其实早就跟死了一样;如今深蒙皇上圣德,自古无人能比,此时即使死了,也跟活着一样,虽是耻辱也是光荣了!”

房海翔再也听不下去了。曾静案发后,他时时担心师父的安危,只怕听到他被处死的消息,直到从岳濬那里得知他被皇上赦免了,心中这才如释重负。可是,如今看到师父这副为了活命而卑躬屈膝的奴才样儿,心中倒是宁愿他被皇上杀了,也不愿看到他在台上丑态百出,被天下人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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