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界山大坂》第四部 黑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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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05-10-31 02:03:00 更新时间:2021-12-30 07:40:33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05-10-30 18:03:00
在界山大坂

第四部 黑羊




我蜷在驾驶室里,昏昏沉沉地打瞌睡,似乎感觉到太阳在猛烈撞击着我的脑袋。我睁开眼睛,看到窗玻璃上贴着一张变了形的青白色的脸。我吓了一跳,看清楚是胡大麻子,就一肚子火。我左腿发麻,吃力地坐起来,摇下玻璃骂他:“你想死啊,扮什么鬼?”
胡大麻子用一节手指骨敲击着窗玻璃,发出低低的声音,看样子有话跟我说。见我摇下车窗,他就探进脑袋说:“鲁猢狲的车出事了。”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出现在我面前。我记得他一直在路上瞎逛。他穿得圆鼓鼓的,拎着一瓶矿泉水慢慢走着,有时猛一脚踢飞一颗石子,有时蹲下身子,拔一根枯草衔在嘴里,一点不像刚死了老婆的人。他想搭车回麻扎大坂,在我的车上等得不耐烦,就下车到路边去等,好像这样就能够等到车似的。整个早上没有从狮泉河方向来的车子,连从麻扎大坂方向来的车也没有一辆。
我懒洋洋地半瘫在椅子上,看着胡大麻子没情没绪的样子,不禁咧开嘴发笑。昨天一起葬了他的老婆,又喝了一夜酒,我跟他似乎已经很亲近,老朋友似的。可是睡了一觉,醒来又觉得不大认识他了。这种感觉有点奇怪,好像我站在太阳下,在我的影子之外,又长出了一个影子,这两个影子有点尴尬,盼着相认,又碍着面生不好开口。我有点讨厌胡大麻子,不想与他相认,盼着从多玛赶紧来一辆车,将他送回麻扎大坂去。
头疼得厉害,我用军大衣紧紧裹着身子,想再睡一会儿,养些力气回来,可以缓解头疼。右侧窗外阳光明晃晃的逼人而来,让我有些呼吸困难。我想钻到后排座椅上躺一会儿,但又懒得动弹。
可是胡大麻子敲开窗子,跟我说鲁猢狲的车出事了。
我一边搓着左腿,一边等着他说下去。可是他闭上了嘴,好像在等我发表评论。我说:“后来呢?”他说:“昨天早上翻的。”我说:“鲁猢狲人呢?”他说:“我不知道在哪儿,我是听多吉甲巴说的。”我大声说:“你他妈的说清楚些行不行?鲁猢狲究竟伤得怎么样?”他说:“他已经死了。”
他的回答与我心里设想的方向大不相同,我一时扭不过来,不知道说什么好。一瞬间我的脑子里先出现了鲁猢狲的老婆王小倩。她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扁着嘴哀哀地哭,头发沾着泪水,直一缕横一缕的粘在脸上,揭下时会稍稍一滞,有点细微的快意。
我摸摸下巴,说:“你怎么知道的?”胡大麻子说:“是多吉甲巴说的。”我问:“谁?多吉甲巴是谁?”他用拇指向后指了指。我看见路边停着一辆大卡车,车头上有卐字和神鸟的装饰,一个身材魁梧的藏族司机拎着一个皮袋子,正摇摇摆摆地大步走来。我不认识他,但好像有点儿面熟。我怀疑地转头问胡大麻子:“他告诉你的?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胡大麻子说:“是傻妞叫他带口信来的。”
多吉甲巴走到我的车边。我下了车,递过两支香烟,说:“听说鲁猢狲的车子出事了?”多吉说:“车翻了,人死了好几个,没有一个活的,好几个人都死了。”多吉的汉语说得磕磕绊绊的,但听懂他的话还是容易的。
我说:“车是在哪儿翻的?是麻扎大坂吗?”多吉点上烟,向他过来的方向挥舞着手说:“就在那儿,麻扎大坂,车子已经开到了山谷下,就这样子,在拐弯的地方,车子开出了公路,摔下山谷去了。”我问:“是鲁猢狲的车吗?”多吉咧开嘴笑着说:“是他的车,我在山脚下就看见了,我认识是他的车,在一个山沟里,摔破了。在山的上面,他的车开出路的地方,还有轮胎的印子。我也认识他的,我跟他打过架,我们是朋友。他让我叫他猴子。”
我说:“那他人呢?我是说,你有没有看到他的尸体?”我说着做了个手势请他上车,想打听得详细些,可是他说还有事情,急着要走。他指了指胡大麻子说:“这个人说,你和猴子是朋友,那么你跟我也是朋友。我到那里的时候,事情已发生好一阵子了。我没有见到他的尸体,你放心,一定运到城里去了。”他说着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抓着皮袋喝了一口水,大踏步走了。
多吉只是想安慰我,我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下到谷底去看,这是不能问的。但是鲁猢狲的尸体估计还在山谷里,那地方看不到人,摔下去就没什么希望了。在我的想像中,鲁猢狲车子,车身撞得像一个凉棚,里面的发动机、变速箱、收录机全都歪七歪八了,车头瘪进去了一大块。但我知道,他的尸体肯定还在卡他的车子里面,至少还在麻扎大坂的山谷里,过不上几天,几头狼经过,他就会尸骨无存。
鲁猢狲已经死了,事情就是这样。
自从前天晚上见到鲁猢狲,这一天两夜,我好像做梦一样。这个恶梦像一头双目喷火的怪兽,追在我的身后。
我和鲁猢狲是在赌桌上真正结成朋友的。前年夏天,我们在叶城的小旅馆打麻将,打了一圈半,都嫌不过瘾,围着看牌的人也越来越多,好几个看客也都想过过手瘾,就挤在一起开始赌牌九。鲁猢狲一向赌得不大,偏偏那天他身上带的钱最多,大概有一万块,胆子就大了些,可他的运气太背,赌了三四个小时就输掉了五千块。我们觉得这样赌下去输赢太大,输家会伤了元气,就停下来,吵着要去吃消夜。
当时是老孙做庄家,鲁猢狲要求再赌几把。赌牌九的规矩,要给输家翻本的机会,输家不肯停手,庄家也不好结束。于是,我们都收起了钱,看老孙与鲁猢狲对赌。鲁猢狲的风头实在太差,又输了两千块。谁都看得出,他当时的手气,加上他情绪越赌越差,根本没有翻本的机会了。我们都劝他停手,去吃消夜算了,有的人已经开始往门外走。
突然砰一声响,鲁猢狲将剩下的三千块钱全都拍到了桌子上,朝大家看了一转,似乎是说“谁都不许走”,可是他说出的话却是:“臭娃子的龟儿子,这些钱赌完再说吧。”他显然是想尽量说得轻松自如,但喉咙发涩,已经提不起嗓门了,所以声音极低。可听在我的耳朵中,他的这一句话却隆隆响。当时我奇怪地觉得,他的声音中带着一股死气。这让我有些心惊肉跳。
谁都不愿意在这样的局面中赢钱,可是谁都说不出话来。大家都不敢小声议论,连互相看上一眼,都感到会冒犯了鲁猢狲。我们这帮人差不多都是半个亡命之徒,这个时候却都小心翼翼地疑惧起来。
只有鲁猢狲不时抬起头来看看别人,装得很自在。大家都不敢跟他对眼,他好像也一点不在乎。其实他嘴唇发抖、眼睛发红的样子,谁都看得很清楚。所以那天晚上赌博的结果,变成了我们这么多人一起支撑鲁猢狲的一点面子。
老孙是庄家,不得不赌下去。他很迟疑地洗着牌,眼睛的余光扫视着我们搁在桌子上的手,希望有一个出来替他解围。他洗了一半牌,为难地劝了鲁猢狲几句。鲁猢狲就低下头沉着脸,剥着自己的手指甲。老孙没有别的办法,打了两句哈哈,哭丧着脸继续赢钱,直到鲁猢狲输得精光。
大家都弄得很没意思,谁也不想去吃消夜,怏怏地散了,各自回房间睡觉。鲁猢狲离开赌桌时,走路都不稳了,像一套飘飘荡荡的衣服。他几年前在叶城买了一套房子,接来了老婆,安了家,算是定下了心,准备生孩子过日子。可这天晚上,他看来已经不想回家了,走到门边,在一张椅子上一屁股坐下,什么话都不说。他的脸色看上去特别绝望。我担心他想不开,就坐在一条长凳上陪他。我也曾赌得身无分文,几乎上吊自杀,我能感觉到鲁猢狲的难受劲。
我不知道鲁猢狲这一万块钱是不是有急用。做我们这一行是很凶险的,拚了性命才赚回来一点钱。我们的性命不值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将车子开入深谷摔死,比如何三叔,有一个老婆一个女儿,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他女儿本来快要出嫁,不料他在库地大坂翻车死了,一家人的生活就全变掉了,连女儿的婚事也泡了汤。他那辆大卡的残骸还在那儿,我开车经过时,有时会看上一眼,有时不看。
所以我们的钱特别要紧。我们的力气每天在消失,我们的钱就得每天积累起来,只要我们没有摔入深谷,就得保住这些钱,免得力气用光了去当老叫化子。
但是我们在新藏线开货车,每跑一趟,扣除成本,也能赚上几千块钱,车上多搭一个乘客,就多赚两三百块钱,虽然经常要放空车,但空车可以多搭几个乘客,只要小心些,眼头活络,别让交警查到。我是说,做我们这一行的,要赚回一万块钱,其实也算不得很难,多跑几趟就行了,所以我觉得鲁猢狲这次,难过当然是要难过的,关键是难过之后赶快丢开,就当从来没赚到过这笔钱。
我坐在长凳上打盹,一个头一个头地往下扑。鲁猢狲摇醒我劝我去睡觉。我看他无意回家,也没有要睡觉的样子,想安慰他又想不出话来,只好陪他闷坐,坐一会儿又打瞌睡了。迷糊中我听到鲁猢狲隐隐的哭声。我想,他妈的,男子汉大丈夫,真够丢脸的,不过输了一万块钱嘛,哭什么哭。我还想,他哭上一会儿,心里一清爽,事情就过去了。
这样陪他坐了一夜,我们之间的交情就不一样了,在叶城遇上,他常会请我到他家里吃饭,买两瓶二锅头,叫王小倩烧几个好菜。他的酒品实在太差,就喜欢灌酒,而且总是有办法灌醉我,让我出洋相。
鲁猢狲死了。以后再也不能去鲁猢狲家喝酒了。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05-10-31 17:04:44
:)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05-10-31 17:22:57



胡大麻子闷着头坐在副驾驶室,不住地叹气。我看见他眉毛下挂,一脸的苦相,心里就更加烦恶,笑着说:“死的又不是你,你叹什么气?”胡大麻子脸上好像亮了一下,他可能就在等着我跟他说句话,让他有理由跟我说话。他皱着眉头说:“真想不到,他就这样去了。”我大声说:“有什么想不到的?啊?有什么想不到的?谁想不到了?啊?我迟早也有这么一天!”胡大麻子咕噜着说:“不要这样乱说。”
我将东西乱扔一气,总算掏摸出一瓶二锅头,开了瓶盖开始喝酒,但没有请胡大麻子喝的意思。喝了几口,忽然说:“你昨天——前天晚上,给鲁猢狲喝了多少酒?”胡大麻子吓得一跳,差点站起来,连连说:“没有没有!怎么会喝酒?只喝了一瓶啤酒。”我摸出一袋吃了一半的牦牛肉干,就着喝了一会儿酒,可是牦牛肉干太硬,我的牙齿又有些浮,嚼不动,只好又收起来。我说:“我再也不能去鲁猢狲家喝酒了。”
他看了看我的脸色,说:“你是不是经常去他家喝酒?”我说:“我在他家喝的酒,可以装半卡车了。有一次喝醉了,还搂着他老婆睡觉呢。”他说:“不会吧,你开玩笑,嘿嘿嘿。”他笑得特别憨,憨得清水鼻涕都挂了下来,忙用衣袖去擦。
我说:“开什么玩笑?当然是真的。这事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他老是灌我酒,那天我也灌他酒,灌他老婆酒,后来三个人都喝得不省人事,倒在地板上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发现王小倩整个人都趴在我的怀里,头发弄得我鼻子发痒,哈哈,哈哈,我却枕在鲁猢狲的大腿上。”
胡大麻子嘿嘿笑了两声,说:“鲁猢狲有没有发脾气?”我大笑着说:“他不知道。我不告诉他,王小倩不告诉他,他怎么会知道?”
那天早上我最先醒过来,身子刚一动,王小倩也惊醒了。她坐起来哈哈大笑,不过没有笑出声音,只是装出哈哈大笑的样子。她朝我摆摆手,意思是别吵醒鲁猢狲。等鲁猢狲醒过来,她已经烧好了早饭,我还是枕在鲁猢狲的腿上装睡觉,心里后悔着为什么会动那么一下,惊醒了王小倩。
王小倩趴在我身上的感觉,后来我曾偷偷想过好多遍,可是每次都很遗憾,只记得被她压得很累,一点没感觉到她那个软软的大奶奶。王小倩喜欢大笑,笑得一对大奶奶乱晃,惹得我眼里出火。有一次她在灶头烧菜,鲁猢狲经过她身边,以为我没看到,悄悄摸了摸她的奶奶,她迅捷地瞥了我一眼,在鲁猢狲的脚上狠狠踩了一下。我那时想,鲁猢狲这臭娃子的龟儿子,真有福气。
我笑了一会儿,又拿出一瓶酒递给胡大麻子,说:“再说,我又没跟她怎么样,鲁猢狲发什么脾气?”胡大麻子说:“我不喝了,一会儿回去还得做生意。”我愣了一下,将两个酒瓶都收起来,说:“那我也不喝算了,一会儿醉倒了,连口信都捎不成。”胡大麻子说:“你要捎什么口信?”我说:“叫叶城的刘师傅来修车。”胡大麻子说:“你不是捎过了吗?”我说:“捎过了又没有敲定,我不管了,他要四千块五千块也行,总之要敲定了,你明白了没有?”胡大麻子说:“什么?”
如果我能回到叶城,当然要去看看王小倩。她是个寡妇了,我想。我忽然担心起这件事情,因为我不知道到时候怎么面对她。
几年前,我一个同学生病死了,我去看他时,他妈妈就在停尸的门板边上顿着脚大哭,弄得我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差点忘了给同学鞠躬。后来我看到,每一批吊丧的人到了,他妈妈就再顿脚大哭一次。这样的场面,我总是感到应付不来。
我问胡大麻子:“鲁猢狲跟你怎么说的?”胡大麻子说:“他吗?他在我店里吃的饭,失魂落魄的,我那时就觉得不对了。他吃完饭,又憋了半天才跟我说,有一个女人,是我老婆,跑到阿里找我,结果死在半路上了。我开始还不相信,可是他说了那个女人的相貌脾气,我就信了。他说上来会在界山大坂遇到你,然后再走十来里路,我老婆就在那里,他做过记号的,石头上搁着一个轮胎。”我问:“后来呢?”他说:“后来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房睡觉去了。”我说:“你怎会不知道?”这句话才出口,我就后悔了:胡大麻子那时已经乱了,哪还顾得上什么鲁猢狲?
胡大麻子说:“这事情有些奇怪。”他猛地转过身来,不住地挠着头,说:“我老婆在他的车上死了,结果他也死了,你说说,是不是有些奇怪?”我吃了一惊,骂道:“大天白日的,你撞鬼了吗?”胡大麻子向后一仰,好像要躲开我的骂声,说:“我……我也就……也就那么一说。”
我身上起了一阵寒意,希望胡大麻子立刻消失,宁可独自发呆。可是这天也真奇怪,从叶城方向倒有几辆汽车上来,从狮泉河方面下来的车,却只有一辆,是坐满士兵的吉普车,胡大麻子根本挤不进去。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05-11-02 02:27:31



整个下午我都在睡觉。胡大麻子一会儿上车,一会儿下车,叹气声一声比一声重,接连不断,好像喉咙里开着拖拉机,要将五脏六腑拉出来似的。直到天色快黑了,他才爬进车子来躲避冷风,像一堆泥似的摊在座位上,嘴里不断地嘟哝着。
突然,他挺起了身子,两眼放光,侧着耳朵听了听,说:“来了来了!”就一咕噜滚下了车,重重地关上车门,跑到路中间。货车开近了,他迎着车子举起两手乱挥,像在水里淹着了似的。他终于等到了大手的车子。
胡大麻子笑嘻嘻地走向大手。大手朝他点了点头,就朝我的车走来。胡大麻子就跟在后面,手伸得老长,很努力地递了一支烟给大手。看到大手接过了烟,胡大麻子咧着嘴笑了,然后朝大手的车走去,不知道去干什么。大手的车上有几头羊在咩咩乱叫。
大手五十来岁,个子不高,前额却特别高,像年画上的老寿星,额上有一个一寸长的刀疤,样子有些怕人。他吹牛说他曾在广东做过独脚强盗。他是四川雅安人,老家在宝兴北边,胡大麻子的老家在阿坝的小金,两人马马虎虎也算是老乡。不过在西藏四川人太多,就算是一个县的老乡也不稀奇。
我看到大手,心里有些安慰,觉得总算遇到了一个朋友。这时我才感觉到,我原来这么讨厌胡大麻子,这么不能忍受跟他在一起。大手停好车朝我走过来,我也跳下车去,说:“鲁猢狲死了。”大手吃惊地张大嘴,喃喃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是鲁猢狲吗?怎么会是他?”
我不禁叫起来:“你看见了?你哪里看见的?”大手的车是从多玛来的,又不是从麻扎大坂方向来,他怎么看得见鲁猢狲翻掉的车?
大手朝南边指了指,说:“不是埋在那边吗?搭了个乱石窠,都已经倒塌了,尸首只剩下骨头,大概埋得不严实,被狼拖出来吃掉了。我跳下车去看过的,还血淋淋的,真惨。我不知道那是鲁猢狲,我要是知道……”
我说:“那不是的,鲁猢狲是在麻扎大坂出事的,他的车掉到山谷里了。”大手说:“这样啊?什么时候?”我说:“昨天吧,是昨天。我也刚刚知道,是一个藏族司机说的。”大手一边转身一边嘀咕:“我还欠他两千块钱呢。”我们都上了我的车,坐着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抽烟,抽得车灯越来越亮,天色越来越黑。
胡大麻子轻轻打开车门,怯怯地笑着挤到后排坐下,我们也都没有理他。我说:“你这次运的是羊?”大手说:“是啊。”我说:“一路上倒也热闹。”大手说:“是啊。”我说:“如果我运的也是羊,那就糟透了。”大手说:“那你们单位就会另外派一辆车来了。”我说:“那倒也是。”
大手忽然说:“鲁猢狲的老婆,叫什么名字?我在广东的时候就认识她。”我说:“她叫王小倩。”大手说:“王小倩?也许是吧。我当时在广东一个小城,云安还是东源?也许是广宁,那时候我总是在那里到处跑,记不得了。她在那里擦皮鞋,生意很好。”我大笑着说:“你说擦皮鞋?擦皮鞋怎么会生意很好?”大手说:“找她擦皮鞋的人都排队了,你说她的生意好不好?”我说:“瞎说,哪有种事?”
大手闭着眼睛,惬意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不知道,那个时候的人不一样,风气很保守,不像现在。她那时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穿着低胸的衣服,擦皮鞋的时候,半蹲在地上,身子向前那么一倾,衣服领子就豁开了,你伸着脚站在她面前,可以看见她大半个奶奶。所以她的生意就特别火。”
我说:“你有没有占过她的便宜?”大手说:“那时候我老实得很,眼睛看看都满足得不得了,有一次不小心手背蹭到她的奶奶,三天不肯洗手,哈哈哈。”我也哈哈大笑,说:“吹牛吹得没边没沿,你要这么老实,也不会叫大手了。”
胡大麻子的声音忽然从后面传来:“大……大手,我能不能搭你的车回去?”大手愣了一下,回过头去看了半天,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说:“做人就是这个样子,眼睛这么一闭,就去了,一点影踪也没有。”
我没有回答,可能是笑得太凶了,脑袋有些痛。
胡大麻子又问:“我想搭你的车回去,行不行?”大手说:“老胡你嘛,当然可以便宜一点,一百块钱就够了。”胡大麻子说:“什么?一百……一百块?”大手翻了翻白眼说:“嫌贵啊?嫌贵你搭别人的车去。”
胡大麻子尴尬地望着我,不知道怎么办。在这条路上开饭店的人,有事情出去搭一段路的车,司机一般不会收钱。所以胡大麻子吃不准大手是不是说真的。这种时候,我只好出来打圆场了。我说:“大手跟你开玩笑罢了,这你也看不出来?”
大手说:“我不开玩笑,我豁出性命开这破车,收你一百块怎么了?谁知道什么时候我也跟着鲁猢狲去了,钱赚到手才是真的。”
我脸上有些下不来,就闭上了嘴巴,心里冒出一股火,想用肩膀狠狠撞一下大手,将他撞出三米远,或者从他车子上拖下一只羊,一刀插进羊脖子。可是这股火气突然拐了个弯,不知怎么的转向了胡大麻子,盼着大手再给他加价,变成两百块。
胡大麻子讨好地笑着说:“别乱说,大家都要平平安安的。”他比大手高出半个头,却摆出一副低眉顺气的样子,看上去特别可笑。
大手爽快地挥一下手,说:“那就看在歪脖子的份上,打个对折,收你五十块吧。”胡大麻子朝路上看了看,又朝我看看,想让我再替他说两句话,让他免费搭车,可是看见我绷着脸,只好点点头说:“那……那……那好。”大手说:“你上车吧。”胡大麻子回到我的车上,拎了他的旅行袋,爬上了大手的车。
太阳已经西斜了,从乌云堆里钻出来照在人身上,脸上还是有点火辣辣的。乌云遮住太阳的时候,就很有些寒浸浸的,虽然坐在车里吹不到风,也有些冷。我觉得颧骨上结了一层壳,在发红发亮,撕下一小块皮,摸了摸脸,有点皱巴巴的,怕脸皮烂了,不敢再撕。大手车上的羊已静了一会儿,有几只忽又一起叫起来,好像约好了似的。
大手说:“那我走了,你有没有别的事?”我想了想,不情愿地说:“你给我带个口信给叶城的刘师傅,三千块就三千块,麻烦他过来帮我修一下车子。”大手说:“好的。你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丢了一支烟给他,说:“我车上的传动轴断了,在这儿都耗了四天了,他现在说不定更加不愿意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场大雪下来,说实话确实很危险。你跟他好好说说,真的很不好意思,如果他觉得不够,要三千五、四千,我也认了。”
大手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有数的,妈拉个巴子,我们又不做强盗了,哪里去抢钱?”我笑着说:“你才做过强盗,我可没有做过。”大手哈哈笑着上车去了。
我突然想起,有一件要紧的事忘了告诉胡大麻子。大手刚才说,他在路上看到一堆乱石窠边上有些血淋淋的骨头,他以为那就是鲁猢狲,其实是胡大麻子的老婆的尸骨。一定是昨天晚上有一群狼闻到了气味,扒开石头,将她的尸体拖出来吃了。昨天我们累了一场,全是白辛苦。
大手的车冲了一下,向前驶去。车上忽然掉下一个黑黑的东西,一只羊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跟着又有几只羊一声接一声地叫。我好像看见胡大麻子的脑袋,从右侧的车窗里伸出来,回头张望了一下。不过车子已卷起一股灰尘,就算胡大麻子真的探出了脑袋,我也看不清楚,一定是我眼睛花了一花。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05-11-03 04:53:01



在高原上,人是靠水养着的,需要不断用水润润喉,润润嘴唇。我窝在椅子上眯了几分钟,也许是大半个小时,醒来时口中焦渴难忍,拿起矿泉水猛喝一气。我的嘴唇又干裂了,结了几小块硬皮。
窗外疏疏落落地飘着雪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黑沉沉的堆起了乌云。我好像才眯了一会儿眼,一个多云天就已经变成了雪天。我最害怕的雪还是毫不留情地落下来了。我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以为只是下雪了,没有想到我的性命会有危险。等我明白处境凶险,只好傻坐着发呆,叹气。
我盯着挡风玻璃,一朵一朵数着雪花,想知道雪是不是越下越大了。忽然掉下一朵大雪花,在玻璃上砸得粉碎,我的心就陡地一拎,好像一脚踩了个空。
大多数雪花像拇指甲那么大,也不算密集。风吹过来,几片雪花急速打在玻璃上,发出嘀嘀的声音。风一停,雪就缓慢地落下来。向远处看就有些心惊肉跳,在高山的阴影中,雪变得很密,好像要埋葬全世界似的。小时候仰着头看雪花落下来,忽然闭一下眼睛,又闭一下眼睛,脑子里会出现雪花停留在空中的样子。可是雪花是不会停留在空中的,它总是无声无息地落下,变成裹尸布,埋葬这个世界——我想,要是一个人不喜欢下雪天了,那就是他到了穷途末路,到了被埋葬的时候了。
高原辽阔雄大,可是我只能困在这个小小的地方,最多绕着车打几个转转,周围好像打着一道无形的墙。高原越辽阔越雄大,我就被囚禁得越牢固,越没法子挣脱。
人是对付不了老天的,在这个没边没沿、荒凉寒冷的高原,人跟蚂蚁连形体大小的区别都谈不上了,给老天的手指头轻轻一抹,一个大活人留在雪地里的,也只能是一摊蚂蚁屎。毛娘变成了蚂蚁屎,胡大麻子的老婆,鲁猢狲,也都变成了蚂蚁屎,我也是蚂蚁屎,只是还能够动两下。
我这摊蚂蚁屎裹紧军大衣,戴上帽子和手套,低下头打开车门。蚂蚁屎也得活动活动手脚,攒点儿精力和活力,免得到时候雪积厚了没法下车,弄得整个人变成驼背虾。我低着头下车,冷风和雪片灌进脖子,我伸出舌头,舔到了一片雪花。风声呼呼的,夹杂着一声羊叫。我刚扯开帽耳朵,忽然想起可能是从大手车上掉下来的那只羊。
真的是一只黑羊,一动不动地匍匐在路上,听到我的脚步声,它竖起受惊的耳朵,打了个喷嚔,才转过头来看我,却没有逃开。
我在羊的身旁蹲下来,摸了摸它瘪瘪的肚子,它全身抖动了一下,受了惊吓似的,长脸对着前面,耳朵竖起。它肚子上的黑毛凉凉的。我又摸了摸它的脚,她突然一声狂叫,像炸了一个地雷似的,还挺起身子乱挣。我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好像被声音弹开一样,呼的站起来,心里怦怦跳着,歪着头看它。
它伸着粗糙发紫的舌头,又咩咩叫了几声。它的每声叫都分成两半,前一半是正常的羊叫,后一半就变得沙哑,就像突然滑溜下去似的,让人起鸡皮疙瘩。它的嘴角还泛着白沫,好像吃过了农药。
我又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它的腿,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可是我知道它已摔断了腿,所以躺在地上走不了路。
我轻轻摸了摸它的肚子,说:“你也是蚂蚁屎,我也是蚂蚁屎,我们是难兄难弟。你运气怎么比我还差呢,腿都摔断了,可是我这堆蚂蚁屎一点办法都没有,这里也没有医院,只好让你断着腿了。”
它竖着耳朵侧过头去,很不信任我的样子。它的毛也竖着,显得很肥胖,风吹过来,毛就翻了起来,一轮一轮的细细颤抖着。
我对它说:“如果有过路车,我会带你走的,你放心好了。”
原来我准备走了,我想,我还是不想变成蚂蚁屎,在大雪面前,我只能先逃命。可是我现在拍拍屁股走了,抛下我的卡车不管,那是怎么也赔不起的,我只好逃得越远越好,让我的老板找不到。
我忽然有些恍惚,觉得我在荒无人烟的高原上,穿着一身破旧的大衣,笨手笨脚地走着,身后跟了一只机灵的黑羊,黑羊的四只蹄子特别活泼,“的的的的”地敲打着路面。一会儿,我们走上了结了冰的河面,羊蹄敲打冰面的声音就“咚咚咚咚”地响,我们的倒影在冰上模模糊糊的,像雨中的挡风玻璃。
这就是我此时想到的逃亡。其实我经历过的逃亡,只是不断地变换着城市,不断地找工作,积攒所有能积攒的钱,准备再换城市。有好几年时间,我就过着这样的生活。老实说,我只是在流浪,并不是逃亡,因为我虽然纵火烧毁了自己家,但没有人要追我回去赔偿。我倒是认识一个真正的逃犯,名字叫阿华,他在湖北的一个小城市里混着,每天穿得破破烂烂的,骑着自行车去饭店淘泔水,大摇大摆地在马路上来来去去,谁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黑羊伸长脖子,低下头去闻带雪的泥土,看上去很安心的样子,真是不知死活。这头羊大概没有遇到过下雪天,所以不认识雪。
我的手和脚都像结了冰似的冷,慢慢站起来,跺了跺脚就往回走。
雪也没有下大,还是下得不紧不慢,地下却已经积了很薄的一层,与泥土相间,斑斑剥剥的,样子很难看。
我读小学时,有一年冬天气温零下12度,放学时下雪了,地上也积了这么点雪,我两手插在裤袋里,一蹦一蹦地往家里跑,脚底下绊到一块石头,跌了一跤,幸亏两只手动得快,从裤袋里拿出来撑住了地,嘴巴没有啃到泥,两只手麻麻的,也不觉得痛。不知怎么的,这个情景一直清晰地记着,连手上麻麻的感觉也没有忘记。那时觉得零下12度的气温,总是冷到头了吧,从来没想过会有更冷的天气等着我。可是那天的雪,后来越下越大,积了两尺深,山上的野麂子都逃到路上来了。
我踏着硬梆梆的地面,好像走在城里的水泥路上。我仰起脸,将腿抬得高高的,两只手很利索的前一摆后一摆,大踏步走着。我斜着眼看看路,看见我走得地上的雪花都贴地飞出去了。我想像着身后跟了一群人,也高抬着腿前后摆着手走着,好像有点儿威风。
走到车旁,手握住车门把手,我就咧着嘴笑了,嘴里冒出一大蓬白白的热气。我的脸在寒冷中紧绷着,笑起来肌肉一动,脸皮硬结结的有点儿痛。我整个儿都已成傻瓜了,我想,只会做做这种傻事。不过能做做傻事也不错,鲁猢狲连傻事都做不了了。
在车子外面,虽然风很大,雪花还会飘进脖子,倒好像不是太冷,可是上了车,坐在椅子上,紧紧地裹着军大衣,还是冷得发抖。我不敢开了发动机取暖,怕用光了汽油,也不敢拿出厚被子来裹上,怕半夜更冷的时候会需要。我闭着眼睛打了一会儿颤,僵硬的身子慢慢松软下来,这才脱下手套,将双手插进裆部渥着,这儿是全身最暖和的地方。
挡风玻璃上有许多半融的冰雪,还有一道道乱流的水迹,像画了一张大地图。玻璃外面闪过许多白色的影子,总让我担心雪大已经起来了。我看看左侧的窗外,雪还是疏疏朗朗的下着,才有些放心。我知道这一点儿放心,其实只不过是宽慰宽慰自己罢了,到了晚上,雪就会越来越大,就算不下大雪,这样的雪一直下着,也会要了我的命。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05-11-04 02:48:56




窗外白茫茫的,虽然什么都看不真切,但天色似乎总是不肯暗下来。我有些坐不住,总想出去走走。我索性又戴上手套,去看那只黑羊。一打开车门,风就呼呼地卷入车里,呛得我直咳嗽。那只羊的叫声全嘶哑了,叫声一声催着一声,特别急促。它肯定是四面看看找不到活物,只听到风在“呜哇呜哇”乱叫,所以满心都是恐惧。
我在它边上蹲下,它停住了叫唤,歪着头看着我,眼珠子亮亮的。我觉得它的眼神中有一点温暖,好像在鼓励我给它想办法摆脱困境。我对它说:“你没有地方好去了,我也没有地方好去了。”
黑羊动了几下脑袋,好像在催促,大概催我带它去热乎乎的羊圈。我又说:“我不知道你的羊圈在哪里,就算我知道在哪里,也去不了。这个地方太大了,他妈的没边没沿的,我们只是两摊蚂蚁屎,走不了多远,就会冻成冰棍。”
我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摸了摸黑羊的脑袋。黑羊躲了一下没有躲过,一只耳朵倏的竖起了一半,戒备地一翘一翘,眼睛斜斜地看着我的动作。
我说:“这次我如果没变成蚂蚁屎,逃出了性命,就再也不在这种地方混了,谁的性命都只有一条,在这种地方,他妈的太容易出脱了。我要回江苏去种田,讨个老婆。我会带你去江苏的,江苏都是白羊,没有黑羊,只有你一只黑羊,所以你会发财的,还会找到一只白羊做女朋友。”
这样说着,我想起了叶姗姗的名字,脑子里却出现一个高鼻梁的漂亮女孩。这个女孩不是姗姗,是已经变成了蚂蚁屎的毛娘。毛娘回不了四川老家,鲁猢狲回不了叶城,现在下雪了,我不但回不了江苏,也去不了乌鲁木齐或者狮泉河,我恐怕哪儿都去不成了,大家一起变成蚂蚁屎。
这么多年了,姗姗早已不是我的女朋友了,早已变成别人的老婆,生下了孩子,过着她的小日子,连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可就是因为她,我才会落到这种境地。就是因为我哥哥,我才会落到这种境地。
忽然间,我心里热焰腾腾,升起一股强烈的委屈。泪水刷地涌上眼眶,我咬着嘴唇憋住眼泪,眼睛就有些疼痛,模模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的双臂蓄满了力量,胀胀的跳动着,而且越来越胀,脉搏跳动得也越来越响。我一拳挥出,打在黑羊的脸上,勃的一声响,将它的脑袋打得别过一边。黑羊眼睛翻白,厉声惨叫,四肢胡乱地颠着,全身像皮袋似的扭动,狂乱地挣扎着。
我在想像中挥拳打碎姗姗的脸,打碎哥哥的脸。我的拳头已经产生了砸在姗姗脸上的感觉,她脸皮破裂骨头破碎,喷出一股血箭,整个人向后倒去,两蓬头发跟在后面,像柳条似的似乎要抽打我的脸。
我站起来想用力地踢一脚黑羊,就算踢死了它也不管。可是我蹲得太久了,两腿发麻,有些站不稳,只好半蹲着,慢慢站起来,脑子晕了一下,眼前有一阵子发黑。
要是我哥哥也娶了个洗头妹,他还能管我吗,说不定还巴不得我娶了洗头妹呢。可是他这么个呆头呆脑的老土,别说是洗头妹洗脚妹,就是洗马桶妹也不会喜欢他,所以他只能娶个大手大脚的女人。他们关在房间里嘀嘀咕咕的,天天夜里在想办法阻止我与姗姗来往。
姗姗这臭小娘皮,为什么偏偏要当洗头妹?所有这些人,一个扮成洗头妹跟我相好,一个扮成我哥哥管我的闲账,还有一个扮成我嫂嫂却又不做洗头妹,这些人合谋起来,将我赶出家门,将我流放到了西藏。他们就是这样,从一开始就算计着让我来西藏吃苦,从我出世起,他们就打算着将我赶到西藏来。如今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叶城的刘师傅也故意抬高价格见死不救,我也快死了,姗姗可以涎着脸痴笑了,哥哥嘿嘿傻笑了,嫂嫂低着头咬着嘴唇偷笑了。我被害得这么惨,称了他们的心。
我站稳了身子,幻影忽然消失了,心里的仇恨也忽然消失了,胸口一片冰凉,只感到憋屈之极。
并没有人逼我来西藏,这个我当然知道,谁也没有逼我,我哥哥嫂嫂没有逼我,姗姗也没有逼我,要是说有人逼我,那也只有我自己逼自己。我将自己逼得走投无路,真恨不得一刀插进胸口,杀了自己。
我渴望一刀杀了自己。刺破心脏,割断大动脉,切开喉咙,怎么都行,只要有痛觉,在痛觉中死去。
这几年中,我常常会起自杀之心,有时开着车子,心里突然会非常凄厉,就想一头撞在山崖上,或者开车飞下深谷,摔得个稀巴烂。我像别人那样,开着一辆大卡车,不断地从新疆上到西藏,又从西藏下到新疆,送货,载客,赌博,嫖妓。我的生活只有这一个面,别人却还有很多个面,他们不单单是一个司机,还是女人的老公、孩子的爸爸、老人的儿子、职工的家属、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他们混在人堆里,我却是个没有着落的人。
自杀的冲动,总是在开车到危险地段时突然出现,我抓着方向盘的双手汗津津的,脉搏剧烈跳动,生怕心里一野,车子就轰隆隆地坠下悬崖了。那种时候,我只好尽量克制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尽量控制着那两条蠢蠢欲动的胳膊。等车子开上了平路,背后就凉飕飕的一片冷汗,浸透了衣服。
如果哪一天有过这样的冲动,那天夜里肯定会做恶梦,恶梦的结局往往是我落入空中,失重,心向上猛地一蹿。从梦中惊醒,又是一身冷汗。房间里黑乎乎的,我的眼前却会出现一大片光溜溜的陡峭山崖,没有任何落脚的地方。我的车子就像一只甲壳虫,在山腰里笨拙地爬动着,两个轮子已经悬在崖边空转,我吓得六神无主,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冷汗像潮水一样,涌上一身,又涌上一身。
自杀的冲动有时半个月袭来一次,有时三个月袭来一次,它的出现没有规律,事先也没有征兆,总是突然而来。
此时,自杀的念头又来了。我蹲在黑羊身边,在站起来的过程中,感到了一阵晕眩,于是自杀的念头就像恶鬼作祟趁虚而入了。它像水井的沙子底上喷出来的一股泉水,翻涌着浑浊的黄沙,它渐渐地变成一锅沸水,发出“咕窝咕窝”的声音,冒出的热气,这是我的心里窜上来的邪火。恶鬼就是这样,在人最虚弱无助的时候,将人拖往阴世间。也许那只被我打了一拳的黑羊,就是恶鬼幻化的,也许它就是传说中的羊精,会在深夜拜祭月亮,然后夺走我的魂灵。
我要是变成那只黑羊就好了,摔断了腿,在雪地里咩咩叫着,全身结起了冰,动一动就喀嚓喀嚓地响,然后死掉。当然可以更简单些,晚上睡觉时打开两侧的车门就行了。
我也可以弄得很火爆热闹,只要点上一把火就行了,我坐在驾驶室里,手握方向盘,或者躺在后排,裹着厚被子,闭着眼睛等待火烧到油箱,然后爆炸,我就变成了焦炭。
雪似乎大了些,整个原野已没有泥土裸露,一眼看出去,眼睫毛上好像挂了一缕迷茫的薄雾,我的车顶上长了一层毛绒绒的雪花。我慢慢地走回车子,听到那只羊发出一声鼓足力气的惨叫。我回过头,看到它朝我伸长了脖子,望着我的背影,头低一下,慢慢扬起来,又低一下。它的眼神看上去又害怕又留恋,眼光都已经发出了黄绿色。它肯定不想我就这样走掉。也许它将我当成了它的患难伙伴,也许将我当成了它的指望。
我又走了几步,那只羊却不叫了。我有一个幻觉,似乎根本没有什么羊,也没有什么雪。我迟疑了一会儿,回过去抱起了羊。羊倒没有挣扎,乖乖地靠在我的胸前。它浑身发抖,身上结了许多冰碴子。我肯定碰到了它的伤腿,可它也不叫唤,也许已冻得失去了知觉。我将它抱进了车子,放在副驾室的椅子上。
它轻轻啃了啃椅子靠背,忽然停顿了一下,打了个响鼻,身子猛地一抖,撒出一大把雪花和水珠。我给它两个栗凿,说:“到别人家里来做客,你不能识相些吗?就算你感冒了,也用不着发脾气。”我找出一块抹布,到处擦了擦,也给羊擦了擦。
羊开始像狗似的舔我的手,只是它的舌头比较粗砺,不像狗舌头那么滑,舔得我手心痒痒的。我想,这只羊也许不是牧民大群放养的,而是哪户务农的小户人家顺带养的,是三四只羊中的一只,所以它才这样容易与人亲近,所以它在卡车上才会挤不过别的羊,最后被挤出羊群,摔下了车子。
不管它在那户人家里得到多么好的照料,放羊的姑娘天天用手抚摸它的背脊,捋它的胡子,用脸靠着它的脸,不管它的性格多么温顺,一旦被卖掉了,与别的羊也没什么两样,会被成群赶进屠宰场——可是在中途出了一点差错,它的遭遇变得更惨,摔了个半死,又冻了个半死。
吃过饼干,喝了一点烧酒,身上热了些,才想起应该检查一下黑羊的伤口,用烧酒涂一下,免得感染了。不过天这么冷,估计伤口不会发炎。我摸到它的后腿,只是轻轻拉了一下,它就歪着嘴大叫一声,腿迅速一缩,又猛地向外一撑,像一根木棒似的打在变速杆上,蓬的一声响。我瞪了它一眼,说:“他妈的算你狠,有本事你的腿再摔断一次试试。”
它叫了几声,乱动了一会儿,就安静了下来,卧在椅子上,偶尔飞快地摇几下短尾巴掸掸屁股,溅起几点雪水。我发现它是一只母羊,并不是公羊,就说:“原来你是一个小娘皮啊,你不去当洗头妹,在这里做什么?”
我拿了一块饼干举在它的嘴边,它用嘴轻轻地拱了一下,就微微张开热乎乎的嘴唇衔住饼干,慢慢地吃了进去。我对它说:“可惜这是甜饼干,要是咸的,你会更喜欢的。要是给你一把盐,你会喜欢得小嘴巴翘起来,像煞一个臭小娘皮。”
我叹了一口气,拍拍它的脑袋,它露出很受用的样子,用鼻子来闻我的手。我说:“你是个小娘皮,小娘皮有什么,你就有什么,小娘皮有一个屄,你也有一个屄,小娘皮有两个奶头,你也有两个,可是你偏偏不是小娘皮,你的两个奶头长在同一个乳房上。你知不知道小娘皮是什么样子的?小娘皮会发嗲,给她吃桔子,她偏偏要吃苹果,你就不会。小娘皮是分等级的,你们母羊就不分等级,就算你是家里的独生羊,也一样要杀肉吃。可是小娘皮就不同了,如果坐在办公室里,就是高级小娘皮,如果在农村里种田,就是一般小娘皮,跟我这种人正好相配。可是小娘皮一做了洗头妹,那就是低级小娘皮,进不了我家的门,小娘皮一做妓女,就连我也不肯要她当老婆了。你跟小娘皮还有一点不同,你跟我同病相怜,可以与我相依为命,但小娘皮不可以。”
我跟羊聊着天,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话,渐渐地看不清羊的模样,原来天已经黑了,窗外只有微微的一点雪光。这时我感到有些疲倦,就钻到后排长椅上,脱下军大衣,裹着被子蒙头睡觉。蒙了一会儿,又伸出头来,想听听雪有没有下大,可是外面一点声息都没有,我只好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发愁,感觉到死亡就在车外的黑暗中腐烂,烂出来的汁水向我浸润过来,将浸透我的身体,于是我也一同腐烂。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05-11-05 02:12:47



朦朦胧胧中,那只羊不时喷出一股粗气,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有时它猛地摇摇头,带动耳朵“得叩得叩”地响。它不喷气不摇头的时候,就开始不断地咀嚼,声音虽小,但总能钻进我的耳朵。
用被子蒙住头,用军大衣蒙住头,一来太气闷,二来也阻断不了羊发出的声音,我终于烦得身上发热,乱拍了一顿椅子,呼的坐了起来。我想,这只破羊,长得黑不溜鳅的,没想到会这么烦,早知道这样,刚才就不弄进车子,让它在雪地里冻死算了。
羊听到我发脾气,倒不再弄出声音。我气呼呼地坐了一会儿,到窗口看了看,雪似乎还在下着。我懊恼地回到长椅上躺下来,拽过被子胡乱堆在身上,想等羊再发出声音,可以跳起来骂它。羊似乎变乖了,连屁也不放一个。我整了一下被子,准备睡一觉。明天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应付呢,是步行200里路到红柳滩,还是碰运气等过路车,或者再死死等在这里,明天就要做个决定。
可是我刚躺好,羊又开始咀嚼了。我拍拍前排的椅背,它停了一会儿,又咀嚼起来。几次下来,我火了,嗵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羊打了个喷嚏,又不响了,似乎屏住了呼吸。我点上香烟,傻坐了一会儿,听到它没有发声,就灭掉烟,悄悄地躺下去,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可是我刚躺好,羊急速地摇了摇头,又开始咀嚼。
一股火气突然窜上我的脑门,我轰隆一下蹦了起来,跌跌撞撞地窜到前排,打开右侧的门,两手抱住羊头,全身向右侧一旋,用力将它甩出车门。黑羊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好像我一刀捅进了它的脖子。接着它砰一声掉在地下,又是一声碜人的惨叫。我紧跟着跳下,用力一脚踢在羊肚子上。黑羊噎了一下,愣了愣神,又大叫一声。我说:“去死吧,去死吧,反正我们谁也活不了了。”
白色的雪地中可以看到,这只黑羊颠动着四肢,似乎想站起来逃走。可是它摔断了腿,动一下就惨叫一声,动一下就惨叫一声。
风声呼呼响着,雪落在我的脸上,凉沁沁的。我浑身发热,耳朵嗡嗡嗡直响。
我哈哈大笑,准备退开几步,一脚跳到羊身上去,踹破它的肚子。可是我刚退了两步,脚后跟绊在什么东西上,仰天摔倒,屁股落入一个凹陷里,腰上也别了一下,后脑勺倒磕得不重。我的双手插进雪中,起初还没有感觉,但很快就没心没肺地冷了,手指头上的肉像消融脱落了,只剩下几根骨头。我在雪地里仰天躺着,雪“的力扑落”地落在我的脸上,羊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羊的叫声软绵微弱,似乎一点力气都没有。我耳朵还是嗡嗡地响着,咧开嘴想笑一笑,但眼泪热热的往两边流了下去。
我在身边摸了摸,发现我的屁股是坐在一个瘪塌塌的轮胎里面。我想起来了,这是小白留给我的破轮胎,他的意思是,如果我想在晚上在野地里坐一坐,可以点燃轮胎取暖,也不用怕狼冲过来。
在轮胎上躺了大概五六分钟,我才站起来,揉揉腰,又拍了拍身上的雪。我摸到我的两边太阳穴,结了两条长长的冰,挖下来时,皮肉有点轻微的疼痛。我叹了一口气,看着那只羊,只是雪地里的一堆黑色,脑袋动来动去,不知道想避开我,还是想再让我将它抱进车里暖和一下。我想,我怎么一点不恨这只羊了呢?刚才它吵得我睡不着,我想一脚踹死它,现在我却一点不恨它了。
它是我的兄弟,它和我,是这里仅剩的活物。那些狼不知去哪儿了,那些鼠兔,也早已销声匿迹,安全舒适地躲在地下洞穴里,只有我和这只羊,暴露在旷野中,无遮无拦,不管从哪里来的风,都能吹动我们的毛发。我们只是在风雪的肚子里最后蠕动几下子。
我单膝跪在黑羊身边,伸手抓住它的两只后腿,用力一拎,翻转过来。它的后半身仰天躺着,前半身俯伏着,两条后腿乱蹬,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我记得小时候看人家杀猪,也是这个样子的,猪后腿经常滑出来。我咬着下嘴唇,眯起眼睛,抓稳了羊后腿,向两边用力一掰,喀的一声。羊厉声尖叫着,前半身猛地一挺。
没有掰断羊腿骨,我就放开了手,退开一步,坐倒在雪地里喘气。
喘了几口气,我又呼一声扑了上去,用左胳膊紧紧箍住羊脖子,用力向后一拧。羊脑袋转了180度,它的四只脚又乱蹬起来,摔断的腿也不怕痛了;它一声连着一声地尖叫着,连气都不喘一口。羊角在我的眼前急速乱晃,我只好仰起头,免得羊角挑瞎我的眼睛。可是羊角还是撞到了我的下巴,撞击的力量从下巴传到下牙,下牙就“哏”一声撞痛了上牙。我拧不断它的脖子,站起来踢了踢它的肚子,说:“你身体真不错真柔韧,练过体操吧。”
羊没有理睬我,自顾自的在雪地里一拱一拱,似乎想站起来。我知道我将它折磨得有些过头,它已经对我寒心了,将我当成了一个喜怒无常的恶魔,想尽量离我远点。我笑了笑,又赶上去,用力捏它的后腿,捏过后腿再捏前腿。它痛得乱叫,一声没叫完,又发出另一声叫。可我还是没有弄明白它摔断的是哪条腿,我估计它摔断了不止一条腿,否则它不会瘫在地上动不了,可以一瘸一拐地逃走。我不断地换着它的腿捏,到后来,只要我的手触到它的毛,它就会全身急剧抽搐,大声惨叫。我几乎笑倒在地上。
我耳朵嗡嗡响着,回到车上,找出一把英吉沙小刀,用手试试锋刃。这把刀连刀柄一尺来长,是狮泉河的苗小刀送给我的,到我手上时已经开锋。我开了发动机,打开车灯,跳下车,借着灯光仔细看着那只羊。
黑羊抬起头张望着车子,结着冰碴的胡子,被风吹得乱抖。它的眼睛一眨一眨,样子非常的沉痛哀伤。我捋着它背脊上的毛,抚慰了一会儿,然后抓住它的右耳,拿刀比了比,顺势一剺,割下了半只羊耳朵。我举起耳朵就着灯光看了看,又看了看刀,满意地说:“快,蛮快的。”那只羊好像不知道它已失去了半只耳朵,将头转来转去,看上去它心里有点不踏实。我对它说:“不要害怕,我又不会害你,你只是少了半只耳朵。”
本来我还要割下它的另一只耳朵,但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就一刀插在它的肚子里。羊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它的肚子,然后向我翘了翘嘴唇。
我有点奇怪,说:“咦,你不痛吗?那这样他妈的痛不痛?”我握着刀柄,将刀尖在它的肚子里搅了两下。
它突然连脖子带脑袋划了个弧,向前挥了出去,同时张开嘴巴尖着嗓子狂叫着,身子一骨碌站起来,向前飞奔。
我都看傻了,圆瞪着眼珠子,耳朵也不嗡嗡响了。直到它跑出两米远,我才大笑着说:“哈哈,你瞧你瞧,我只用了一刀,就治好了你的断腿,哈哈!”话音刚落,羊就向前一冲,嘴巴就拄在雪地上,整个身体就斜斜地向右前方摔出去,看上去像翻了一个难看的斤斗。它又挣了一会儿,但再也站不起来。
看到它倒下去,我突然吓了一跳。不是因为羊倒下了,而是我此时的处境,又一次吓着了我。死亡离我已经这么近了,我会不时地在忽然间记起这件事,然后吓一跳。
我向黑羊走过去。它看着我越来越近,猛地摇动身子。借着灯光,我看到羊的眼睛,有一半翻出了眼白,它已恐惧得叫不成声,它的喉咙里卡啦卡啦地响着。我走一步,它的脑袋就躲避一次。我想,我走过去的每一步,在它心里都是多么的惊心动魄。
我说:“我给你搞一个刺青,你会变得很威风。别人的刺青都在手臂,在后背,或者在胸口,你跟别人不同,你在界山大坂哪,所以刺青应该在别的地方。”我想了想,说:“你是个小娘皮,所以刺青要刻在屁股上,或者刻在大腿上,才最性感。好啦,我决定啦,给你连屁股带大腿都刻上刺青。”
黑羊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它只是低声哀叫着,在地上胡乱嗅来嗅去。我使足劲,从它的肚子里拔出刀子,它的身子跟着刀子,被我提起足有半米高,然后脱离了刀子,哗啦一声倒在地下。我抓起大把大把的雪,塞在它的伤口上。可伤口里不断冒出血泡,就像耘田时脚踩在稻田里冒出气泡一样。
我索性给它翻了个身,让有伤口的一侧贴着地。我坐在它的肚子上,拿刀切开了它腿上的皮。羊腿不停地蹬来蹬去,我就让它蹬,等它停下来,我又切上一刀,它又开始乱蹬。我说:“我一点不着急,我有的是时间,我反正也快死了,可是我的时间比你多。”我说了这几句话,惊讶地想了一会儿,不明白我在说什么。等我想明白了,就有些难受,又对羊说:“我的性命拿在别人手里,你的性命拿在我的手里。你他妈的明白不明白?要是我的性命拿在我自己手里,我也用不着拿着你的性命。”我觉得我说得真他妈的太对了,像我眼下这样子,在老天面前丢尽了脸,就要从羊身上找补回来。
羊皮和羊肉分离开来,有点像给它脱衣服。这让我感到惊奇,好像脱姑娘的衣服,又有点刺激。其实我只是惊奇了一下子,很快就不惊奇了。我小时候经常看人杀羊宰狗,看他们将羊皮和狗皮剥下来,用木片做成的架子撑着,挂在墙上晾着。所以,我改变了主意,在羊后腿上团团划破皮,又一刀剺到羊蹄,然后丢下刀咬紧牙,双手用力,将一张小小的羊皮剥了下来,血淋淋地扔在一边。
这时,羊又大叫一声。这声叫有点奇怪,起初声音很响,渐渐低了下去,低到一半,声音又升高了,然后又低下去,接着又升高,这样反复几次,声音才突然断了。我想它也许是死了吧?伸手摸了摸它的鼻子,它却忽地打了个响鼻,将我吓了一跳。
我将那个破旧的轮胎拖到羊的身边,又从车厢里拿出一桶汽油,倒在那个破轮胎上,用打火机点着了。火向上一蹿,在大风中豁豁豁地笑着燃烧起来。
我满地寻找我的小刀,我想切下那只羊的后腿,在火中烤熟了吃。我几乎已闻到了香喷喷的肉味,嘴里流出了口水,肚子也咕咕叫着。多久没有吃肉了啊,我想,我已有三年六个月没吃肉了,再不吃肉,我就要虚脱了,就要晕倒了。
那只黑羊缓慢地挪动着身体,挪一下,喘几口气,又挪一下。我在地上摸着刀子,摸了一会儿没摸到,就翻开了羊的身体,刀子果然就在那儿。我踢了一脚羊,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
我拿着刀子,在火上烤着消毒,眼睛斜视着羊。羊还在挪动,一点一点,很吃力地向火挪动着,有时候它从喉咙底发出两声短促的叫声,好像在自言自语。
夜已经深了,雪果然下大了,风呜呜尖叫着,雪花从天上大把大把地撒下来,在火光中飘舞翻飞,张牙舞爪的,落到地上就没了踪影。我看着雪花,心里空落落的发虚,好像坐在一个无底洞上面。我想等会儿吃羊腿时可能会冷,就回到车子里,拿出矿泉水喝了一气,又从后排取了军大衣,披在身上,拿着矿泉水下了车,长长吁了一口气。
羊还在那里艰难地挪动,似乎已经不顾一切,它的眼睛里流动着湿润的光泽。我忽然明白,它是想挪到火边取暖,它拚命移动着,只是想取暖,甚至不怕跟我在一起。天太冷了,它又失血过多,它只是想靠近了火取暖。
“你真是一只羊精,”我说,“你他妈的都要死了,还烤什么火啊?”
我将刀子插在雪地里,抱着它坐在火边。黑羊将自己的脑袋贴在我的胸口,乖乖的,一动不动,只有一只耳朵竖一下,又慢慢地耷拉下去,像漂在空气中似的。
抱着羊时,我的两手避开它的伤口,不过还是沾了满手鲜血,粘粘的非常难受,在大衣上擦了好几次,手指间还是很粘。被我剥了皮的那条羊腿,在火光中发着紫红的暗光。我心里想,它的血很快就会流光了,它的性命也很快就要消失了。我还想到我的卡车,发动机还在响着,这会耗损很多汽油。我坐在火边,屁股冰冰冷。
浓浓的黑烟腾腾地冒向半空,然后被风吹散,刹那间无影无踪。有时候刮来一股乱头风,将浓烟夹头夹脑地吹到我身上,我的鼻子里就钻进一股浓烈的焦臭味,我的眼睛也被熏得不断流泪。
羊肚子上的皮毛已经有些烫,我将羊头换了个方向抱着,有伤口的一面贴着我的肚子,给它另一边肚子向火。我想,我的大衣变成了血衣,我则活像个杀人犯。黑羊半闭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它的那半只耳朵暴露在火光中,伤口结着晶莹的血块,黄亮轻红,像一块薄薄的牛皮糖。我知道我在给它掉换方向时,肯定弄得它的腿、它的肚子、它的耳朵钻心地疼痛,可是它已经连剧痛也懒得理睬了,它没有力气理睬。
黑羊的眼睛半闭着,不时抽动一下鼻子,好像刚刚大哭过一顿的孩子。我拿起刀子,在手里把玩着,雪花飘落在刀上,一下子就融化了,留下一滴水珠。我在等待黑羊死去,然后割下它的后腿。我担心在羊死掉前,轮胎就已经烧完了。轮胎底下流出了很多水,渐渐地流到我的鞋子下面。


楼主:须弥山主人  时间:2021-12-29 22:04:37
看到洇歌海【自然与想象】书话里的家话.黑山羊,想起了这篇,提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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