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星与曹寅的舅甥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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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2-04-16 05:01:15 更新时间:2022-04-17 09:2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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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景星与曹寅的舅甥关系
陈仕猛
顾景星是曹寅的舅舅。曹寅为曹雪芹(学术界一般认为是《红楼梦》的作者)的祖父。
一、顾曹家世及舅甥关系
顾景星(1621—1687),字赤方,号黄公,出身于明朝官僚世家和理学名门。祖籍昆山。先祖顾士征于元末明初隐居蕲州;曾伯祖顾问、曾祖顾阙均为进士出身,分别官至福建左参政、福建按察司副使,兄弟双双辞官回乡,创建书院,传播理学,京城上流人士称颂说:“天下清绝,顾问顾阙”[1],世称“二顾先生”;祖父顾大训为诸生,授南昌府通判,因车祸脚伤而未赴任;父亲顾天锡也是诸生,被选为中牟知县,坚辞不就。顾景星本人为明朝贡生,是清初著名学者、文学家,《四库全书总目》称赞他“记诵淹博,才气尤纵横不羁;诗文雄赡,亦一时之霸才”[2]。明亡清兴,顾景星多次力辞清廷征召,是一个很有气节的前明遗老。
曹寅(1658—1712),字子清,号荔轩、楝亭。其先世原是汉人,但明末就入了满洲籍,属满洲正白旗,尽管沦为包衣(家奴),但又以军功起家。其父曹玺是顺治皇帝的亲信侍臣,康熙年间任江宁织造长达二十余年,赐蟒服,加正一品;曹玺之妻孙氏是康熙帝幼时保母,生前就封了一品太夫人。曹寅少年时作过康熙的“伴读”,历任御前侍卫、治仪正、正白旗旗鼓佐领,康熙二十三年(1684)其父去世后,一度“协理江宁织造”,次年携全家扶父柩返京,任内务府郎中,仍兼任佐领,康熙二十九年(1690)出任苏州织造,三十一年(1692)任江宁织造。江宁织造是内务府的“肥缺”,除了为宫廷置办各种御用物品外,还充当皇帝耳目,有“密折奏闻”之权,负访察江南吏治民情、笼络汉族上层知识分子之重任。其后,曹寅又曾几次兼任两淮巡盐御史,并加通政使司通政使衔(正三品)。曹寅还是著名的诗人、学者兼藏书家,著有《楝亭集》,曾奉旨在扬州主持编刻《全唐诗》,编纂《佩文韵府》,又编刻善本古籍《楝亭十二种》。曹寅在《清史列传》卷七一《文苑传二》、《清史稿》卷四八五《文苑列传二》中均有传[3]。
在顾景星生前,顾曹两人始终没有公开舅甥关系,只是顾景星多次在诗文中用典故作了暗示。而年轻的曹寅虽然对顾老百般关照,却似有隐衷,迟迟不敢在诗文中公开承认两人的关系。直到顾景星去世十四年后,即康熙三十九年(1700),曹寅才写《舅氏顾赤方先生拥书图记》,公开称顾为“舅”,首次披露了两人的关系。
二、顾曹舅甥之谜
一个是前明遗老,一个是满清显贵,在清初满、汉、朝、野冲突时竟然成了舅甥,引起了红学家特别是考证派红学家的兴趣和强烈疑问。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先生1962年写作《曹雪芹家世生平丛话》时致疑:“我至今闹不清,大明蕲州顾氏和大清满洲曹氏,是什么时候、什么缘由而结成姻亲的?”1976年增订再版《红楼梦新证》时,仍疑惑:“如是则景星与寅确属舅甥无疑。然寅母姓孙氏,且辽沈旗人,如何能与蕲州明逸民人士联姻?实不易解。”[4]此前,著名历史学家邓之诚(1887—1960)先生在《清诗纪事初编》里也发出疑问,说曹寅与“南中名士,无不交往,盛有所遗,或为之刻集,唯称顾景星舅氏,为不可解”。[5]
红学家朱淡文对这个问题作了较深入的探讨。她在《红楼梦学刊》1982年第三辑上发表了《曹寅小考》一文;1992年又由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了《红楼梦论源》一书,其中用一节专论“曹寅舅氏顾景星和生母顾氏”。著名学者、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刘梦溪评论说,朱淡文“在揭开谜底的道路上跃出了关键性的几步”。[6]
1、曹寅的生母不是孙氏而是顾氏
朱淡文首先根据明末清初的皇子保母制度的有关规定,比较玄烨(康熙帝)、曹玺妻孙氏和曹寅的年龄,确定孙氏不可能是曹寅的生母。玄烨生于顺治十一年(1654),此时入选为保母的孙氏二十三岁,至二十七岁,即顺治十五年(1658),曹寅已生,则怀曹寅应在顺治十四年(1657),彼时玄烨刚刚三四岁,孙氏不可能出宫,所以她不可能是曹寅的生母。
接着,朱淡文通过对顾景星《怀曹子清》一诗用典的考释反证了这一点。《怀曹子清》意在追念康熙十八年(1679)南归时与曹寅告别的情景,最后两句是:“深惭路车赠,近苦塞鸿疏。”“路车”典出《诗经•秦风•渭阳》:“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按《诗序》的解释,《渭阳》写的是晋文公重耳离秦返晋,他的外甥秦康公送行到渭水,当时康公母已亡,所以诗中包含有“念母之不见也,我见舅氏,如母存焉”的意思。只有当母亲亡故以后,才能用此“路车”之典。以顾景星的博学,他当然知道此典的用法。因而可以确定,曹寅生母最迟在康熙十八年就已经去世了。孙氏决非曹寅生母,因为当时她好好活着,正在江宁做她的一品夫人。朱淡文的这一反证,极其有力。
于是,朱淡文得出结论说:“曹寅既非孙氏亲生,舅家又为顾姓,则其生母为顾氏可知。”
红学家胡绍棠补证了朱淡文这一观点。他在给《楝亭集》作“笺注” 时指出,曹寅曾赋诗抒写思母之悲情,诗曰:
题王南村副使风木图
风木吟何限,杯圈属孝思。
穷年护丘垄,黲墨变松茨。
破散伤游子,清明摘柳枝。
披图良触迕,日暮更深悲。
胡绍棠分析说,此诗作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春。诗中“风木”之典喻父母亡故,“杯圈”则专指思念亡母之典故。而当时嫡母孙氏尚健在,所以曹寅所思乃生母顾氏。顾氏虽生其身,却是庶母,所以压抑多年,直到乃父去世年久,嫡母孙氏亦至垂暮之年,才得一写其“孝思”。[7]
2、曹寅生母顾氏之谜
尽管顾氏的亲生儿子曹寅贵为三品高官,但是,清朝制度规定,“凡嫡母在,生母不得并封”[8],因此,顾氏在孙氏生前不能得到封诰。孙氏死于康熙四十五年(1706)。不知什么原因,曹寅没有为生母顾氏请封,也许是嫡母孙氏刚刚去世时,不便为生母请封,而后来又没来得及请封,本人就在康熙五十一年(1712)七月突患疟疾英年早逝了。因此,顾氏在曹氏家族中,无论生前还是身后都毫无地位,其姓名也就默默无闻了。
朱淡文推测曹寅生母顾氏是顾景星的一个异母妹。她说,经仔细查阅《白茅堂全集》及其附录,知道顾景星确有一个避而不提的妹妹。依据是:顾景星《先妣李孺人行状》说,其嫡母李氏生兄二,妹一,皆殇。姊一,名顾椐,嫁萧鬯(chàng)。其生母明氏生一妹,嫁朱爵。而顾昌《耳提录•神契略》记顾景星自述:“先君年四十尚无子,嫡母多产女,复聘吾母。”两相对照,其嫡母李氏至少应有三个女儿。《家传》仅记其二,何故?如果这位《家传》不载的异母妹确系曹寅生母,那顾曹的舅甥关系正如晋文公和秦康公一样,“路车”之典可谓用得十分贴切。
果真如此吗?
笔者仔细查阅了《白茅堂集》卷四六《先妣李孺人行状》(大约写于崇祯十七年,即顺治元年,1644年),《先妣明孺人行状》(写于顺治七年,1650年),《先府君私谥贞誉先生状略》(写于康熙三年,1664年),《忌日丘墓记》,卷三九《亡姊萧淑寄葬磗铭》(写于崇祯十六年,1643年),及卷首顾昌所撰《皇清征君前授参军顾公黄翁府君行略》等资料,得知下列情况:
⑴景星父顾天赐生于万历十六年(1588),卒于康熙二年(1663)。
⑵景星嫡母李氏生于万历十八年(1590),卒于崇祯十四年(1641)。李氏生兄二、姊一。兄二,皆殇(未成年就死了)。姊一,名顾椐,字长存,万历四十一年(1613)生,嫁本县庠生萧鬯,崇祯十六年(1643)卒,寄葬于九江府龙开河老码头。
⑶景星生母明氏生于万历二十八年(1600),卒于顺治七年(1650)。
顺治七年,景星为生母明氏写的“行状”中,称明氏生男一,即景星,女一,“尚未字”(还未许嫁他人);康熙三年(1664),景星为父亲写的“状略”中,称父亲有“男一,不孝景星;女二,长适邑庠生萧鬯,次适邑庠生朱爵。”可见,在顺治七年(1650)至康熙三年(1664)间,明氏所生景星之妹嫁给了本县庠生朱爵。
⑷景星生母明氏是在李氏多病,景星的姑姑担心顾家无后(“吾愁子息难”)的情况下,才被景星父娶到顾家的,当时才十七岁,她精心照料多病的李氏,长达三年之久,到天启元年(1621)八月,二十二岁时才生下景星。
景星之父娶明氏时,还不到三十岁,生下景星时,也才三十四岁。朱淡文所引顾昌《耳提录•神契略》记顾景星自述“先君年四十尚无子”这一资料并不准确。朱淡文所引的《先妣李孺人行状》,称景星嫡母李氏还生了“妹一”,“殇”,而我所见版本则只说“姊一”,并无“妹一”。顾昌所记顾景星自述“嫡母多产女”,这一说法的可靠性值得怀疑。朱淡文据此推测景星还有一个嫡母李氏所生而“《家传》不载的异母妹”,也就缺乏足够的证据,难以令人信服了。
有人猜测,顾曹舅甥关系可能仅仅是家族联姻而结成的,曹寅生母系昆山顾氏,曹家晚生均可以称为顾氏的外甥。
如果是这样,那如何解释曹寅只称顾景星为“舅氏”,而没有称昆山顾姓其他人为“舅氏”?又如何解释曹寅与顾景星(还有顾昌)之间非同一般的亲密?如果不是血脉相连,顾景星怎能亲切地称曹寅为“吾子清”,曹寅又怎会与顾景星“情亲何缱绻”,顾景星的后人又怎会对他们之间的“舅甥契谊”津津乐道?
因此,笔者认为,曹寅生母,很可能是顾景星的妹妹,但难以确定是景星嫡母李氏还是生母明氏所生。因种种原因,顾景星没有将其写进《家传》。
3、朱淡文等人关于顾氏遭遇的推测
在明末清初大动乱中,顾家自崇祯十六年(1643)开始流亡,先是几乎被张献忠部所杀,幸免后避居鸿宿洲,不久又徙西塞山,仆婢三四人叛离,父子大病两月。后到九江,再到江宁,终于回到祖籍昆山,这期间,姊、姑先后病死。顺治二年(1645),清兵屠昆山,顾家再次逃亡。接连不断的逃亡生活,失落幼妹是可能的。朱淡文认为就是在这一期间,顾景星的妹妹归曹玺了,方式可能是被清兵劫掠,也可能如《红楼梦》里的英莲一样,被拐卖,然后为曹玺收房,还可能如同娇杏,系封肃之流转赠。
刘梦溪在朱淡文推论的基础上引申论述,曹寅生于顺治十五年(1658),假定顾景星的幼妹失落时五岁左右,到顺治十五年合十八九岁,此时生曹寅,在年龄上是相宜的。甚至可以设想,顾景星的这个幼妹,是否为逃难中叛离的三四个仆婢携走?然后被“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的拐子所拐,“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可以想见,此幼妹长大之后,才貌必不寻常;而“读书洞彻古今,负经济才,兼艺能”的曹玺,也一定是个“绝风流人品”,他一定是“破价”买来,先做侍婢,后收房为妾。还可以想见,顾氏和曹玺的感情一定至为和美,孙氏不免耿耿,因此顾氏的早逝说不定与这种妻妾纠葛有一定关联。如果这样,那就和《红楼梦》中英莲的遭遇太相似了。难道曹玺和“平生遭际实堪伤”的顾氏的这段“梦幻情缘”,真的为《红楼梦》的写作从一个侧面提供了故事线索?也许因此英莲才被排在“副册”第一名,地位在晴雯、袭人以上。
朱淡文甚至推论,顾氏的经历,可能为曹寅创作剧本《续琵琶》提供了素材。此剧一反理学家的传统观念,褒奖“失节”妇女蔡琰(文姬),并有详细描绘战乱中妇女悲惨遭遇的场面和唱段,而蔡琰又被曹家祖先曹操所救,也许都有所影射。
三、顾曹之间的舅甥契谊
康熙十七年(1678),清廷举办博学鸿词科考试,顾景星被迫赴京应试,途中坠车骨折,次年元宵以后才到京。当时曹寅二十二岁,任銮仪卫治仪正,他文学修养极高,与众多文士频繁交往,表现得异常活跃,与顾景星更是过从甚密。三月,顾景星患疟疾,卧病寓所,曹寅专程前去探望并赠送药物。曹寅《楝亭诗钞》卷一有《春日过顾赤方先生寓居》七律一首[9]:
见因季子到阶前,堂上先生尚晏眠。
逆旅药香花覆地,长安日暖梦朝天。
开轩把臂当三月,脱帽论文快十年。
即此相逢犹宿昔,频来常带杖头钱。
顾景星赋诗作谢,《白茅堂集》卷二十有《曹子清馈药》七律一首:
韶光闭户恼不彻,况复病痁多晏眠。
半红半白杏花色,乍暖乍寒三月天。
药碗绳床尝废日,他乡逆旅动经年。
世情交态寒温外,别有曹郎分俸钱。
这两首诗韵脚完全相同,显然是唱和之作,曹寅诗末句为“频来常带杖头钱”,顾景星和诗结句说“别有曹郎分俸钱”,可见,两人经常诗酒唱和,曹寅还资助过顾景星生活费。
值得注意的是,康熙十八年(1679)以前,顾曹两人从未谋面,却神交已久,“脱帽论文快十年”,如果两人之间没有什么渊源,是绝不可能的!
康熙十八年四月初一,顾景星抱病为曹寅诗集《荔轩草》作序,序曰:
荔轩草者,侍中曹子清诗集也。子清门第国勋,长江南佳丽地。束发即以诗词经艺惊动长者,称神童。既舞象,入为近臣。今始弱冠,而其诗清深老成,锋颖芒角,篇必有法,语必有源,虽颠白齿摇、拈须苦吟,不能逮其一二,可不谓奇哉!不佞征车来长安,晤子清,如临风玉树,谈若粲花。甫曼倩待诏之年,腹嫏嬛、二酉之秘,贝多金碧,象数艺术,无所不窥;弧骑剑槊,弹棋擘阮,悉造精诣。与之交,温润伉爽,道气迎人,予益叹其才之绝出也!盖才之出于天者,自然而莫知其所至,学焉而莫能企及焉。故其于诗,有可学,有不可学:铸格炼字,扬蘤(wěi)扢(qì)藻,此可以学得也;“亭皋木叶”,“池塘春草”,此不可以学得者也。以绝人之姿,加典学之力,及其成就,岂有量际哉!
昔子建与淳于生分坐纵谈,蔗杖起舞,淳于目之以天人。今子清何多逊也!李白赠高五诗,谓其价重明月,声动天门,即以赠吾子清,海内月旦,必以予言为然。
己未四月朔,黄公顾景星书于都门旅次。
顾景星对曹寅的气质和才学,极为称颂,誉为“天人”。文末,他用了李白与高五的舅甥典故,李白《赠别从甥高五》诗第二联:“贤甥即明月,声价动天门”。并很自然地称“吾子清”,口气如此的亲切,完全是舅舅的口吻![10]
由于顾景星再三称病辞归,四月三日,康熙下旨放还,曹寅设宴饯别并送给路费。此后,两人再未谋面,但有诗书往来。康熙二十一年(1682),顾景星作《怀曹子清》五言排律一首[11],怀念两人的京城旧谊:
早入龙楼儤,还观中秘书。
凤毛拟王谢,辞翰比应徐。
伐阅东曹冠,官阶内府除。
文章光黼黻,宾客满簪裾。
爱汝金蝉贵,偏当绣虎誉。
周旋逢辇下,导引谒宸居。尝为余引龙尾道
绮席邀春雪,雕鞍散直庐。
情亲何缱绻,饯别倍踟蹰。
老我形骸秽,多君珠玉如。
深惭路车赠,近苦塞鸿疏。
启箧长篇在,看云短发梳。
日边人近远,离思可能摅?
“情亲何缱绻”,说明顾曹绝非普通亲朋。
“老我”“多君”两句用的是王济与卫玠的典故。《世说新语•容止》:“骠骑王武子是卫玠之舅,俊爽有风姿。见玠,辄叹曰:‘珠玉在侧,觉我形秽。’”王武子即骠骑将军王济,他才华出众,性格豪爽,相貌堂堂,风度翩翩,他的外甥卫玠长得更帅,而且才华横溢,王武子一见到卫玠,总是自惭形秽。
再加上“路车”之典,顾景星在这首诗中,连用两个舅甥典故,表达自己与曹寅之间的情谊。如果不是舅甥关系,岂不是自作多情?
曹寅也写有《送程正路之黄陂丞兼怀赤方先生》[12],其第二首曰:
画家尊北苑,墨法秘南唐。
二者能兼得,茅斋竟夕香。
嗜交尤念旧,汲引愧为郎。
举辔黄州近,全身问楚狂。
当时黄陂、蕲州都属黄州府,曹寅给赴任黄陂县丞的程正路送行,情不自禁地思念舅父顾景星。“楚狂”,明贬实褒,称誉顾景星有气节。周汝昌先生说:“傅山坚不就征,人皆知之。顾景星亦辞疾,以死力争,得放归,故寅诗有‘举辔黄州近,全身问楚狂’之句。”
顾景星遗著《白茅堂集》,经三子顾昌(字文饶,号培山)整理后,凡四十六卷,无钱刊印。康熙四十一年(1702),曹寅捐资助刻,康熙四十三年(1704)刻成。曹寅这一报答之举,在友朋中传为美谈。张士伋为《白茅堂集》作序时说:“而今直指使者巡鹾(cuó)曹公为先生宅相”。
“宅相”也是一个典故。《晋书•魏舒传》载,魏舒,字阳元,幼年丧父,寄养在外祖父宁家。宁家建造宅院,看风水的人说:“将来会出显贵的外甥。”外祖母看到魏舒年幼而聪慧,认为会应验在他身上。魏舒说:“当为外氏成此宅相!”意思是,我一定好好努力,干一番事业出来,以证实外公门第会出贵甥的预言。魏舒后来果然不负众望,他政绩卓著,被司马昭称为“人之领袖”,晋武帝司马炎时,拜右仆射(相当于副相),不久担任左仆射,领吏部,后又加右光禄大夫、仪同三司,领司徒(三公之一),位极人臣,并得善终。后来,文人们就用“宅相”作外甥的美称。如《北齐书•李绘传》:“宅相之寄,良在此甥。”上文所引李白《赠别从甥高五》诗,下一联就是“能成吾宅相,不减魏阳元”。
张士伋用“宅相”一词,称赞顾景星有曹寅这个贵甥。正是贵甥相助,《白茅堂集》这部大著才得以流传后世。
五十余年后,顾景星的后人仍在追思先祖与曹寅之间的“舅甥契谊”。乾隆二十年(1755),顾景星之孙、顾昌之子顾湛露,在《皇清拣授文林郎顾公培山府君行略》中写道:“(府君)晤银台曹公(讳寅,字子清,号荔轩,别号楝亭)。公时织造江南,兼盐漕务察院。前与征君(引者按:指顾景星)燕台雅集,舅甥契谊,遂捐千金,代梓白茅堂全集。”顾家后代,对顾景星与曹寅之间的舅甥关系,已直言不讳了。
四、顾景星在世时,顾曹为何没有公开舅甥关系?
曹寅之所以在青年时期不便正式承认顾景星为舅,是因为当时父亲曹玺和嫡母孙氏尚健在,虽然自己在政治上已有一定地位,但正式承认父妾之兄为舅,则是冒犯宗法,自甘“下流”,有碍前程,为高明的政治家所不取,如《红楼梦》里的探春就不认赵国基为舅父。
顾景星体谅外甥的难处,只在私下里认曹寅为甥。两人心照不宣,不对外公开这层关系。顾景星看到外甥不仅长得“如临风玉树”,而且多才多艺,文采风流,如同“天人”,因此撰文赋诗时,忍不住多次运用典故(晋文公与秦康公故事,王济与卫玠故事,李白与高五故事),委婉地透露自己与曹寅的舅甥关系。而涉及“家传”之类文字时,顾景星不便明言,只好避而不写了。
有的红学家认为,顾景星一直不肯直截了当地公开这个事实,原因是其妹地位低微,仅是曹玺之妾,正式承认这一点,对顾景星来说是痛苦的。蕲州顾家以理学传世,贞节女妇代不乏人,《白茅堂集》中所录顾氏《家传》作了详细记述并引以为荣;此妹不见《家传》,可能因她“失节”为旗人妾,有辱家声,顾景星讳言而不书入。对这种观点,笔者不敢苟同。试问,私下里连旗人外甥都认了,却不承认年幼就丢失了、现在又不在人世的亲妹妹,于心何忍?顾景星没有将此妹写入《家传》,实在是情非得已,别有苦衷:妹妹下落不明时,无从写、羞于写;得知妹妹成为曹家婢妾后,不便写、难于写。
到康熙三十九年(1700)八月,曹玺早已去世,孙氏垂垂老矣,曹寅任织造达十年之久,早已成为康熙的宠臣,地位稳固,值表兄顾昌(文饶)来访,曹寅瞻仰舅父音容笑貌,郁积心中二十二年之久的缺憾,对舅父的敬慕、怀念、愧疚之情,不能自已,提笔写下了《舅氏顾赤方先生拥书图记》[13]:
后己未(按:即康熙十八年,1679年)二十二年,庚辰(按:即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寅行年四十三,文饶四十有八,舅黄公先生弃世已十四年,寅出使莅吴十年,文饶三上公车矣。文饶下第,自都门奉遗像及海内名家诗赞共一巨卷,投知己中丞宋公,抵苏州而还,过金陵使院,将买舟归黄冈。八月十七夜,晚厅画诺毕,振衣屦,秉烛炬,出像瞻拜,颧颊宛然,馨欬如在,第须鬓苍白,稍异前时,问,知为后来追想补图者。中间人事不足述,感叹存殁,悠悠忽忽,何以遂至二十二年之久!而灯影徘徊,亦竟忘余与文饶之年,皆企于知非不惑之间也。然自今以往,得睹此卷者尚有日。虽寿至耄耋,子孙满前,亦终拳拳于二十二年之前也。作诗:慕庐韩侍郎,果亭徐学士,毘陵邵髯子湘,其馀皆有闻而不相识。子湘亦二十二年前于舅氏坐中相识者。其云老辈,盖同就征之山西傅青主、关中李天生、长洲汪苕文、宜兴陈其年、宣城施尚白,文采彪炳,风流映带,神光奕奕,一时皆可想见者也。寅谨记。
文中,曹寅三呼“舅氏”,拳拳之情,跃然纸上!
五、顾曹舅甥关系为曹寅开展统战工作提供了便利
清初,曹寅之所以很得前明遗民好感,除了他风流儒雅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是顾景星妹妹的儿子,在遗老们看来,他是“自己人”!
在康熙帝眼里,曹寅是他少小时的伴读,又是信得过的保母之子,于是“英明天纵”的康熙皇帝,也自然乐于利用曹寅这一特殊条件,让曹寅去笼络江南名士,把他们团结在“斯文一派”的旗帜下,从而消除民族隔阂,实现“满汉一家”,以巩固清廷统治基础,促进社会稳定繁荣。[14]
【注】
[1]章学诚:《湖北通志检存稿》卷二《三耿二顾张绪传》,郭康松点校本,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98页。
[2]《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一《集部三十四•别集类存目八》“《白茅堂集》提要”。
[3]参见朱淡文:《红楼梦论源》,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周汝昌:《红楼梦新证》,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影印本(原本为棠棣出版社1953年12月三版);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版)》第四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99页、第317页。
袁本《中国文学史》说,曹寅在“《清史列传》卷七十二‘文苑’、《清史稿》卷四九一‘文苑’均有传”。经核查,卷数有误。
[4]参见刘梦溪:《红楼梦与百年中国》,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版,第123页。周汝昌对顾曹舅甥关系的认识有一个过程。他在1953年由棠棣出版社所出的三版《红楼梦新证》第225页中,认为曹寅“原配可能为顾姓女。但,我查顾景星的传略,生有二女,没有适曹姓的,则可能为景星侄女辈,记此俟再考。”到1976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增订再版的《红楼梦新证》第299页中,认识到景星与曹寅“确属舅甥无疑”。刘梦溪在引用时,没有注意到周汝昌认识的变化,误将周汝昌1976年的观点,放在了周汝昌1962年写作《曹雪芹家世生平丛话》之前。
[5]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卷六“曹寅”条,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652页。
[6]《红楼梦与百年中国》,第124页。
[7]胡绍棠:《楝亭集笺注》,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版,第169、170页,前言第8页。
[8]《清史稿》卷一一四《职官志一》。
[9]《楝亭集笺注》,第12、13页。
[10]参见《楝亭集笺注》,第1—4页。
[11]《白茅堂集》卷二二。
[12]《楝亭集笺注》,第53、54页。
[13]曹寅:《楝亭集》,“清人别集丛刊”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651、652页;另参见《楝亭集笺注》第575、576页。
[14]参见王利器:《写在〈李士桢、李煦父子年谱〉的前面》,《晓传书斋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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