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大赛]原生态长篇乡土小说《山洼里人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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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09-08-10 22:00:00 更新时间:2020-11-10 13:56:17

楼主:卡兰卡  时间:2009-08-10 14:00:00
《山洼里的人家》是一部描写一九五一年至一九七六年二十六年社会风云变幻的长篇小说。它以皖南山区一个小山庄生活为背景,以华结巴、阚驼子、柯志国、柯志家四家为中心,再现这段历史间小山庄受到风起云涌革命浪潮的冲击和由此带来的灾难。

第一章

一、
这里山区由南北走向的低山组成。绵延不断的山峦,高高低低的山冈,散落如星罗棋布,中间夹杂着无数谷地和盆地,这儿人们称山洼。每个山洼有小如几户,大到百户人家聚族而居的山庄。华洼是这里无数山庄中一个,如一丘稻田里无数稻穗中的一穗。
华洼四周是山,山外还是山。村北,一条人行小径,从村口向北,沿狭窄山谷蜿蜒伸出山外。那是村上唯一进出口山道。
华洼人家,开门见山,出门爬坡。每日干活不是挑,就是驮。这儿盛年男劳力能挑二百斤重担爬山越岭。阚驼子是华洼公认钢肩铁腿:挑三百斤爬一座大山不歇放。
阚驼子姓阚,驼子,驼背。
驼子三岁丧母,五岁死老子,十二岁从江北讨饭到华洼。柯荣彪见他手脚勤快,听话,留他做工。开始放牛,十四岁和大人一起做活。从一个放牛娃到田里犁田、掌耙、撒籽、抛秧、耘田、打稻,山上砍竹、斫树、挖笋、烧炭,重活样样能干,细活门门精通,成为柯家长工头。他忠厚老实,手脚勤快,又聪明能干,深得主人喜欢。田里山上四季活安排,农忙农闲活调节,全由他作主。荣彪把他当作自己家一成员,他也把这个家当作自己家——他没有自己的家。
荣彪家是华洼的首富,他家大楼是村上唯一大楼,鬼子投降那年建造的。楼四面青砖到顶,室内全木结构。下八间,上六间。一楼堂屋中央为长方形凸型天井,白天,没有窗户的偌大堂屋同室外一样亮堂。天井四周雨水通过竹槽流向四角,由四根竹筒接入下水道,叫四水归明堂,有聚财之意。二楼沿堂屋是半人高栏杆。顺栏杆可周游四方,故称走马灯楼。
柯荣彪算有福,新大楼享用了三年,四八年一病归天。他儿子柯学槱,青年时期出外求学,后来参加了共产党,一直在北方工作。四九年大军渡江,华洼解放。柯学槱了解党土改政策,回到家乡,把家里多余财产交给地方政府,携母北归,随身赡养。
今年初土改,驼子分得衣被、山田,还分得走马灯楼东半楼,原是荣彪住室。他成大楼主人,是他做梦不敢想的。搬进大楼那天,楼上楼下,他看了个遍,一切感到熟悉又亲切。摸摸这个,抚抚那个。不敢用重手,像怕弄脏了它们,碰坏了它们。晚上睡在床上合不上眼,仿佛在梦中,过去,现在……老在头脑里萦回。世人传说,民间故事,古老神话,遇仙得宝,一夜变富,他听说过很多。那都是假的,是那些人特意编造的,为让一些人永远生活在希望中的虚无故事。后来,土改工作组一遍又一遍向他宣传: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推翻了旧社会,建立了新中国,穷力都翻了身,往后日子越来越好。他开始将信将疑。
解放后土改前两年,驼子没有家。他给村上人家打短工;没有短工,遇到哪家,在哪家吃,有什么,给他吃什么。他也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吃菜,大碗大碗地吃饭。吃饱了,筷子一放,大巴掌往嘴上一抹,招呼不打,转身就走了。晚上没处睡,村上单身男子,他到谁家,谁家留宿。一次,有人故意逗他:
“到塌地睡去,我们家都来了客。”
那一脸笑容,驼子看出来不是真拒绝。
塌地在柏树峰脚下,那里原是陡坡,不知哪代哪年发水蛟,冲出一个豁口,形成平地,村上人叫那块平地为塌地。塌地离村两里,后来成为村上埋葬夭折婴孩和不幸亡故的青年男女墓地。村上人传说:月黑夜晚,那儿就闪现绿色鬼火。阴雨天,夜深人静,还能听到鬼叫。稍懂人事的小孩和大人撒娇哭闹时,大人只要说:“还不住嘴?再哭,送你到塌地去!”小孩立刻敛声止哭。
塌地是村上鬼地代称。
解放前,柏树峰是地主柯荣彪家山。山上有砍伐不尽的树木。驼子每到下半年,要为东家烧木炭,土窖筑在塌地。烧木炭,技术在看窖口火候和窖顶烟色,过早,炭头多;过迟,炭被风化,都会减少成炭量。白天装窖,傍晚起火,一天半烧成,恰在第二天夜里闭窖。为提高成炭率,驼子须在塌地过夜。村上人都说驼子没有胆子,是说驼子胆子大得不知道什么叫怕。一天,一群妇女遇到他,故意问:
“一个人夜里住塌地,孤单不?”
驼子答道:
“我屋前后邻居比你们家的还多。”
他指的是那些坟丘。他说话一本正经,真的像真,假的也像真。妇女们一起嚷着要他说鬼。
“不能说,”他说,“说了,晚上不敢出门,老子可没工夫陪你们上茅缸,操你。”他火性起时,无论老少,辈分大小,都称“老子”;不分男女,一概骂“操你”。他到江南十多年,还留有老家腔尾。其实,他很想对妇女们说鬼,他想吓一吓这些胆小的年轻妇女们。
“鬼火有三种,”他说起来了,“老年火,苍白火;中年火,火红火;少年火,碧绿火。我棚前后,一色碧绿火。不信,你们晚上去瞧。”
妇女们一起骂:
“死驼子吓人。”
“吓人的还没说哩,怕啦?”
驼子抬腿要走。妇女们怕鬼,又喜欢听说鬼。一伙人上前围住他,要他再说,不说不让走。
“我见过鬼,”驼子诡秘地笑着,“那时,荣彪还在。一个昏黄月夜,我查窖回来,”他有声有色地说:“一眼看到对面大路上,一个人弓着背,瞧不见脸,朝棚走来。走近了,哦,我看清了,谁?”
妇女们答:
“鬼——”
大家吓得抱成一团。
“荣彪。”驼子轻松地说,“他查夜来了,怕我睡着了,误了窖事。我停住步,让他先进棚。等我进棚,满处一找,没人影子。”
妇女们嚷叫起来:“生魂——”
一齐缩着脖子,像真的有鬼来抓她们。
“还说一个,敢听?”驼子想再狠狠吓她们一顿。
“听。”
像小孩吃辣椒,舌头辣得不能搅菜了,嘴里还嚷着要。
“也是那年事,”驼子又说起来了,“一个明朗月夜,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迷糊中,听到女人哭声,由远而近,最后落在棚前。哭声清晰明了,是女人哭儿,好不伤心。我一骨碌坐起身,开开门,棚外,月色如昼。我当成天亮了,以为是村上谁家丢了孩子,小鬼娘来哭坟。我走出棚外,哭声没有了,棚前棚后一查看,又是人影没一个。回棚倒上床,哭声又清清爽爽传进棚来……”
妇女们一个个吓白了脸,却假装宽舒,互相鼓励,一起骂驼子:“别信,死驼子胡编滥凑,吓我们。有朝一日叫鬼拉去你这个死驼子。”
驼子憋着笑,故意冲着对方骂:“鬼是阎王差使,阎王知道老子命苦,不捉老子,操你;要捉,捉你们这些快活人。”
骂过又实话实说:“别怕,那不是鬼。第二天早晨,我在棚前大树上,看见一只哼山鹰。”
驼子整天乐呵呵,好像从没有过愁事。他笑,能使自己乐;骂,也能使自己乐。
在妇女们笑骂声中,驼子挑起两只空炭篓,向塌地走去。他走一路,骂一路;唱一路,乐一路。
拐过山嘴,驼子不见了,远远传来他圆润、悠扬的歌声:
“姐梳油头到门外,
手扶槐树望郎来。
娘问女儿望什么,
我看槐花开未开。”
这是皖南山区一带,老辈人爱唱的民歌。歌词暧昧含蓄,躲躲闪闪,曲调简单。驼子唱得有快有慢,有起有跌,变化无穷,婉转动听。他做事肯卖力气,唱歌也很认真,都注入了自己感情。
歌声很凄凉,是驼子对人世间倾诉了一种怨艾:为什么我驼子享受不到这种被爱的幸福?
人们都爱惜自己生命,驼子对自己却无所谓。住塌地怕什么?人生有何值得留恋?对他,人生只尝到了“累”。

楼主:卡兰卡  时间:2009-08-11 12:32:32
楼上的谢谢

封面

楼主:卡兰卡  时间:2009-08-12 10:34:57

华洼,如今村上华姓只有四五家,都是些鳏居老头,或外姓过继来的假华。这儿,早已是柯氏天下。柯姓人传说,他们的祖先并不遥远,村东柯氏坟山那座最大的坟墓,是他们最早的祖先。谈起柯氏家族,柯姓人爱把上辈人虚无缥缈的传说,添油加醋,说得生动逼真。据说,早先华洼近百户人家,没有一户外姓。一日,一对夫妻,挑着一副担子,一头小孩,一头杀猪家伙,进村落脚,杀猪为生。后来,成了村上第一个外姓人家。一块从村上人家讨来的厚木板,卖肉时当案板;吃饭时,当饭桌。一家三口,饱一餐,饿一顿地生活着。男人有力气,又肯做事,卖肉空闲在村上打短工。女人勤劳、节俭,家庭日子渐渐好起来。
不知哪个朝代发生动乱,村外不断传来官匪大战信息。忽一日夜里,山外进来一帮“长毛”,一夜之间抢光,杀光了村上富户。清贫人家,秋毫无犯。
剩下的华姓全为贫寒之辈。他们不富裕,都为吃喝嫖赌,嗜大烟。后来,仍然不该旧习,家产愈败,人口愈少。勤俭持家的柯家,人丁日益兴旺。
柯姓人传说的那个朝代,是清朝。那帮“长毛”是太平天国失败后流落民间的残余人马。他们仍恪守建军初“惩富济贫”的军律。
从柯姓人描绘和演义华洼的变迁,我们得出一个道理:勤则富,惰则穷,鸦片断子孙。
过去的华洼是传说中的华洼;今天的华洼是真实的华洼。
黎明,灰色天空上闪烁着数点寒星。料峭春风,从东边徐徐吹来。村庄上空升腾的炊烟同东边飘游而来的岚雾汇聚后,很快布满山洼。柏树峰、青竹山、秃岭和村庄,转眼,一起笼罩在茫茫一片,寒意袭人又迷人的灰色晨雾里。
不知什么时候,西山顶露出一截枯黄色阳光。东边太阳,还在远远的山那边躲藏着,不肯露出脸来。
西山顶上阳光,渐渐向山下移动,光色由枯黄变淡。等到东边山顶最亮处,刹那光芒四射时,整个村庄便一起沐浴在白亮亮阳光里,太阳这才露出她那害羞的脸蛋。晨雾随后被白亮亮的热光吓散。
山洼里人家遵循古来习俗:太阳出山吃早饭。房屋都筑在山洼四周较高处,吃饭时辰,站在门前一声大喊,全村人都听见。此时村庄上便热闹起来:女人叫附近做事的男人,老人叫屋前后玩耍的小孩。四面山像四堵大墙,把四周团团围住。人们喊声传向四方,立刻被群山挡回,聚成一串串悠长洪亮的回音:
“吃饭喽——”
志家常不在家,在外跑筲箕生意。家里大小事由老婆水仙照管。
今天,驼子给志家家砍毛竹。多年生活规律,驼子形成了生物钟,一日三餐不用人叫,到时回家。人们叫喊吃饭时,一捆足有三百斤重毛竹,驮到志家家后院。
水仙笑吟吟迎出门,给驼子打洗脸水,端早饭。驼子在村上人家做事,很少有人给他打水,端饭。他不习惯别人对自己客气。他在荣彪家过惯长工生活。
早听说水仙水灵,今日到志家家发现,水仙不但长得水灵鲜亮,做事也利索:把猪食,扫院子,转身灵活,手脚麻利。端出的饭菜,碗是碗,碟是碟,清清爽爽。
山洼里最苦最重活是砍毛竹。水仙今天特别款待他。他很感激,发牛劲,一天砍了一千多斤。收工时,还有几根大毛竹在山上。驼子叫水仙请个男劳力帮忙,水仙要自己去,驼子只好由她。她在前,他在后,她想显一显自己能耐。他爬惯山,但他不想伤害她的好胜心,不愿超过她,总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面。
画眉“关山”,婉转鸟鸣此起彼落。夕阳把满山枯叶映照得一片红艳,砍竹人都下山了。放牛娃在赶牛下山坡,人唤牛声,牛呼叫声,闹成一片。路旁小溪,流水潺潺,晶莹的溪水,在夕阳下闪着金光,急匆匆地向山下奔去。山渐高,渐阴森。水仙爬着,爬着,渐觉胆寒起来。这样时刻,她没上过大山。自然界造成的恐怖,使她本能放慢脚步。驼子看出她心理,忙赶上去。忽然,“嗷”一声,一只黑糊糊的,像家猪一样的野物,从她脚边窜过,吓得她一声大叫,不由自主地向驼子身边躲去。驼子立刻扶住她,又一个急转身,用自己身子护住她。他的手碰到她的手。他第一次触到女性的手。他感到她的手很温暖,他的心跳动起来。
水仙要驮两根大的,驼子让她驮两根小的。结果,她驮了一根大的,一根小的。天已挨黑,山路看不清,他一直护着她,慢慢摸下山。
路上,水仙想:嫁人应当嫁这样男人,有力气,肯吃苦,心疼女人。

楼主:卡兰卡  时间:2009-08-13 20:39:16

水仙到家,志家领着妹夫牛大力随后跨进门。说这次生意不错,赚了钱,顺路邀妹夫聚一聚。牛大力人高马大,三百斤担子,平地一里路不换肩。他姓牛,村上人叫他牛大力。志家买了鱼,称了肉,打了酒。家里请驼子砍毛竹,又叫来堂哥志国来陪酒。
水仙手巧,大家说话间,饭菜烧好。志国老婆春兰来了,她来看他们喝酒。见水仙桌前灶上忙得脚不落地,就去帮忙端菜。四个男人,一边山南海北扯谈,一边注视两个忙碌的女人。
大力说:“二位嫂子像一对姐妹。”
志国笑着说:“有点像。巧的是两个名字都是花名。春兰、水仙,都是百花中名花。”
大力奇怪:“有姓‘春’?”
志国答:“春夏秋冬都有人姓。”
水仙未来华洼,春兰是村上公认的美人。现在和水仙站在一起,连志国也觉得逊色一些。志国以前没有特意注意过水仙,今天发觉水仙是他没有见过的漂亮女人。他记起私塾里读的《诗经》上,“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真是替她的写照。
菜上齐,荤素摆了一大桌。
山洼里人素来好客,请客吃饭,爱把菜烧的多多的,客人酒喝足,饭吃饱,才高兴。否则,怀疑客人嫌酒菜不好。
笑谈中,四人举起杯。前三杯同饮,大家一饮而尽。接着,礼节敬酒发生争执:驼子要按长幼序齿:先志国,后志家,大力后才轮他。志国三人说和驼子首次同席,驼子稀客,应先向他敬酒。
志家首先举杯,感谢驼子一天为他家砍了那么多毛竹。
驼子说:“不算多,我在荣彪家,每天都砍那么些。”
接着,大家依次向驼子敬酒。驼子不吃烟,爱喝酒,划拳行令,也会点。他在荣彪家,苦闷时,同村上一帮伙伴常买酒穷开心,学会的。他没上过大酒席,此时,受到大家敬酒,心里很感动,连连回敬。几杯下肚,他兴趣来了,找人划拳。在座都不知道他酒量,但有个共同的心愿——让他喝够。大家不谋而合,一个个轮番出战,见驼子应战自如,又都心虚起来,怕都不是他对手。便一起思谋策划:以水代酒,眼波传言,配合默契,一下子把驼子灌倒。驼子醉了,扒在桌子上。刚才,大家说笑,玩闹;这时,凳上、椅上,一个个呆坐不动。驼子没醉,大家拼命灌他;驼子醉了,大家不知所措了。
突然,“嘭”一声,驼子一掌推翻桌子,残羹剩酒泼洒一地。
“我命苦啊……”驼子大声哭诉起来,“你们这些鳖种缺德没心肝呀……老子……”他站起身,举起拳头,颤巍巍的向志家扑去。大力以为要打他舅老哥,上前一把抱住,驼子就势一倒,像堆烂泥,躺在地上又哭诉起来:
“老子三岁丧娘,五岁死老子……老子是头没奶牛的孤牛崽啊……”哭声凄凉、悲切。在座人都惊呆。一齐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春兰责怪三人不该给他喝了这么多。
驼子自幼失去母爱,父亲也过早地丢下他。进华洼那年,他像一株野外贫瘠土地上长出的黄巴巴的小草,枯黄矮小。在荣彪家,十四岁干大人活。为了生活,他只有挺住。常年重体力劳动,使他变成了一个畸形人:个头不高,四肢粗壮,宽肩,驼背。他像牛一样地干活,也像牛一样地一年四季遇溪水喝溪水;遇田水,喝田水。肚子饿了,陈饭、剩饭,不管粗细冷凉,一吃就是个饱。
驼子命苦福大,在他记忆中,没害过病,没歇过哪餐没端饭碗。这次大醉,第二天就好了。和往常一样,又是一天到晚乐呵呵。爱和他玩闹的人明知故问:
“驼子,说你昨晚喝醉了,像女人一样诉长道短地哭,当真么?太没男子汉气概了。”
“谁说的?老子从来没流过眼泪水。”
昨晚的哭闹,他不记得了。他记忆中,他没有哭过。母亲去世,他太小;父亲死,也只五岁,也没哭一声。他眼泪比金子还金贵,他不相信,他醉后会哭。
那晚,客人走后,屋内剩下三人,又说起驼子,都说驼子人好命苦。
志家说:“驼子二十八了,该成个家。”
水仙说:“驼子是个好男人,哪个女人嫁了他,一生世有福享。”
大力说:“解放了,他条件好了,替他找门亲,不难。”
水仙同情驼子身世,爱慕他能吃苦耐劳。大力看重他土改分得的楼房。

楼主:卡兰卡  时间:2009-08-14 10:15:28
呵呵,就怕没人看才慢点发的!
楼主:卡兰卡  时间:2009-08-14 10:17:00
四、
西边的太阳刚下山,东边山上阳光由浅黄变成桔红。转眼,东山上空出现几块褐色云朵。褐色云朵慢慢聚拢,变密,变浓,形成一块巨大黑幕,急速向西扯去。黑幕像从东山后面拉出来,远远拉不完似的,很快遮满天空。瞬间,一个亮堂堂白昼,变成黑夜。村庄上哄动起来:女人叫小孩,放牛娃唤牛,男人叫骂,响成一片。没等牛进棚、人进门,大雨静悄悄进了村庄。
被雨淋湿的男人们,脱光上身,笑嘻嘻地看着屋外一阵紧似一阵的大雨,心里像干渴时喝进清凉泉水一样,润透全身。这是开春第一场大雨。久晴未雨,干渴了发白的大地,尝到甘露。
远处传来隐隐闷雷声,雨,不紧不慢地下着。天空白茫茫一片,分不清雨丝。雨击到地面,冒出青烟似的白雾。群山隐在雨雾中,仿佛映在水中的倒影。渐渐,有微风吹来,越刮越大,越刮越急,越刮越狂。狂风到处,急雨如注。山上林木在狂风下,掀起滔天大浪,发出震天怒吼。小小山庄,如惊涛骇浪中一叶扁舟,变得微不足道了。
突然,一道耀眼闪电,划破雨幕。接着,一声炸雷,地动,山摇。几分钟后,风渐弱,雨渐小,山林怒吼渐息。天地昏沉,鸡鸭早上笼,不知此时是白天,还是已进黑夜。有人开门走出屋外,伸手不见五指,才断定:夜已降临。
雨,仍在不大不小地下。屋檐下,滴滴嗒嗒的雨水声,像为劳累一天的人们喝着催眠曲。大人、小孩,一个个倒上床,即进入梦乡。
第二天,春雨在连绵地下。
第三天,春雨还在连绵地下。中午,几家小孩用竹竿挑着旧纸灯笼,一边燃,一边唱:
今日烧灯笼,
明日日里红。
几个大人冒雨走到屋外,看看天,小声埋怨:
“这老天,看样子还不会睁眼。”
春雨贵如油。但人们估量:这两天两夜雨水,土地吸够了。他们开始焦虑:田里要春耕,地理要锄苗,山上要扳退淡笋。笋子出来拜社,“社”后一个星期了,要不是天干,退淡笋早该扳了。
下晚时分,天空亮堂起来。随后,出现火烧云。
几个孩子首先“哇哇”的叫起来。男女老少不约而同,一起跑出门外看火烧云。一个老太太,一手拄拐棍,一手搀着小孙子,颤巍巍地走出门来。她张着黑洞样嘴巴,仰脸看天。天空一片红,像刚泼上不纯的红颜料,斑斑驳驳,有紫红,有灰黄,有深,有淡。
老太太用拐棍指着天空叫孙子:
“快看,那金狮子多漂亮!”
她叫孙子看狮子,又发现一头大象。象头昂着,象尾垂着,象鼻像瓜藤卷须一样,伸出老远。孙子嚷着要看狮子和大象,他没见过,奶奶指给他看,他找不到,他不认识它们。奶奶指着,指着,狮子和大象都不见了。孙子吵着要奶奶给他说狮子和大象像个什么样。奶奶没见过真狮子,只在城里见过洋楼门前石狮子。大象,还是她小时候,也在城里,跟她爷爷在马戏团见过。后来,梦里梦到过。真模样,也说不清。
又出现一头水牛,很凶猛的样子,前腿半屈着,两只犄角像斗架似的,直挺挺地向前抵着。奶奶和孙子都看到了。他们看着、看着,眼睁睁见水牛变成一口大肥猪。肥猪才跑出几步,头不见了,接着,什么没有了。
两人再寻找,奶奶寻着一只鞋笾子,与她陪嫁做针线用的红漆鞋笾子一模一样。眨眼,鞋笾子不见了。东边又漂来一只洗衣量子。也是和她陪嫁的红漆量子没有两样。她又看到一个铜火罐,是她多年想望,至今没有得到的那种青铜火罐。冬天烘脚,又可焐手。
孙子在不停地叫:
“奶奶,我看到一只小狗,多好玩……哈,后面追来一只小花猫……我要捉下来,奶奶。”
奶奶答:“天上东西捉不下来。”
孙子想起奶奶说过:天上东西是神仙,神仙不到地面上来。
老太太想:火烧云真好,你想看什么,就看到什么——不,你看到什么,就能让它变成你想看的什么。
火烧云还没有退尽,东边上空出现一弯光彩夺目的虹。小孩们又爆出一阵哄闹:
“看啊,仙女出宫来了啊……”
他们听爷爷奶奶说过:虹是仙女的彩带,仙女出宫要随手舞动彩带。可是,他们只见过“彩带”,没见过仙女。
人们陆续回屋睡觉。刚才两种天象告诉人们:明天亦天大晴。他们要起早出工。
孩子们一定还在想着天上虹。或许,他们梦中还要去等候或寻找仙女。

楼主:卡兰卡  时间:2009-08-14 11:10:32
住进大楼,驼子第一次这么迟才醒来。昨晚上床,起初迟迟不能入睡。后来,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周围一切,他不再感到惊讶和怀疑。睁开眼头脑清醒:屋内描龙画凤金漆家具,真真实实属自己,不是作光怪陆离的富贵梦。自此以后,自己应该和别人一样生活在这个人世上,每天为自己劳动,靠自己勤劳,让自己过上像荣彪家那时一样富足的生活,或许更好。
他穿好衣,下楼,熟练地来到天井,用瓷脸盆洗脸。刚洗过脸,水仙来叫他,邀他去青竹山扳淡笋。
青竹山是华洼最大淡竹山。在秃岭南坡,离村四五里,是野物猛兽常出没地方。平日,胆小的孤身一人不敢去那儿。今天大家相约去那儿扳淡竹。
今日志家不在家,水仙来华洼三年,没上过自家淡竹山,他邀驼子帮她认山界。驼子不认得,他与她两家淡竹山不相连。她与志国两家淡竹山搭界。
志家和志国是堂兄弟,父辈从祖父那里分得同等山田。志家年少就好赌,每赌必输。开始瞒着他大,偷卖山上竹木。被他大发觉,受了一顿狠揍。后来,偷柯氏祠堂山上竹木。偷常了,偷多了,露出马脚。有人告到族长柯荣彪那里。那时,族长在宗族内有生杀之权。族长召集全宗族成员在祠堂里开会。志家惯赌,惯偷,屡教不改。根据祠堂法规,要把他腰系大石,投泉水塘溺死。他大和族内几位长者苦苦求饶,免了死罪,被从族谱中删去名姓,驱逐出村。那年,他十七岁。他走后,他大卖掉一些山田,替他还赌债。为此,老人一病不起,不久,离开人世。四八年荣彪死,他返回家乡,在外鬼混十年,学会做筲箕生意,带回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水仙。他家山田卖掉了一些,土改划为中农,志国家划为富农。
为水仙认山界,志国是最好人选。志国听说后,没等水仙去请,自告奋勇来为她效劳,认了山界。
青竹山坡朝西南,向阳。每年,这儿淡笋出得早。今年天旱,笋头迟迟冒不出来。两天大雨,像催生婆一样,把要出土出不来的笋苗,一齐催出黄土来。竹林内笋苗出得像手丫一样,母竹四周围绕一群新出土的幼笋,像鸡婆领着一群小鸡,棕黄的,灰黑的,这里,那里,连成一片。笋叶尖上水珠,在竹叶缝透进的阳光照射下,闪着亮晶晶的银光。
水仙走进竹林,看到鲜活活幼笋,一枝也不忍心扳掉。志国告诉她:扳退笋,扳去细笋和坏笋(笋尖上少或无水珠,笋壳空松)。过密处,再粗大鲜活的,也要扳去中间多余部分。不然,像母猪产崽过多,奶汁不足,影响猪崽发育成长。
这里扳淡笋,习惯用一块布围腰系在腰间,兜成一个大袋。扳下的竹笋,装在兜袋里。袋满了,送到一个地方集中,下山时装进两只麻袋,挑回家。
水仙没扳满一兜袋,觉得尿来了。看看周围没有人,但上下左右,这儿那儿, 到处有人呼唤声。有相约送笋去草坪集中的,有互相问答的,还有唱山歌的。她尿闭得慌,但不敢脱裤子方便,担心关键时刻一个男人窜到她面前。她呼喊春兰,跑到春兰跟前说:
“我尿来了,帮我看下子人吧。”
春兰笑着说:“傻呆子,就在身上撒。”
“瞎扯!”水仙以为春兰取笑她。
“真的,不逗你,做今天这样事,尿来了,我们都在身上撒。反正全身上下早湿了。”
水仙全身上下早湿透。昨天下午雨就停了,今天竹叶上留有许多水珠,稍一碰撞,水珠像急雨一样落到人身上。
水仙不愿在身上撒,她不习惯。忽然,她忍不住打个冷战,一股热乎乎暖流从大腿两旁往下流,直流到两脚后跟。她知道是“方便”解决了。两腮立刻由嫩白羞成桃红。
有人叫嚷下山了,水仙才扳两兜袋,不够一担挑。她唤驼子来帮忙。驼子离她很远,志国听到水仙叫,连忙跑来。他和春兰扳够了,愿意来帮水仙。他喜欢和水仙在一起,就像喜爱一件衣服,穿在身上有一种享受感,觉得出门也能为自己增光。水仙见到志国为难起来,她知道他是好人好意。她有自己顾虑:他已帮自己认山界,现在来扳笋,又要和她在一起,春兰要是多心多怪起来,多么不好。正为难,驼子赶来,前虑尽释。
三人很快扳满两麻袋,水仙挑不动。驼子把她和自己四麻袋一并,两担做一担挑。水仙不过意,拦住他。他说:“不算多,我在荣彪家,常挑这么些。”
晚上,家家户户忙碌起来,灯火通明。剥笋壳,去笋脑,然后放在锅里煮熟。熟笋加盐、油、辣椒等,做成凉拌笋,清凉,鲜脆。熟笋加盐、油、辣椒、白糖、八角、老姜、桂皮等配料再煮,制成卤笋。卤笋鲜脆、香、辣可口。卤笋放在烘匾里烘干,成名传山外的山珍——烘笋。烘笋与肉类炖汤,清香鲜美、与肉类小炒或蒸鸡蛋,同样鲜美。无论怎样烧法,烘笋要配荤,不服寡。
制烘笋须注意火温:温度低了,卤笋变馊;温度高了,易被烤焦。驼子是制烘笋能手。往年,他每年要为荣彪家烘制成筐烘笋,从头年吃到第二年接新,百吃不厌。驼子土改分得淡竹山,今年,第一年烘制自家上山淡笋,一人烘制一人吃,他反而感到孤独起来。
夜深了,村庄上空仍然炊烟缭绕。随着缭绕的炊烟,诱人的烘笋清香飘满山洼,香满山洼。

楼主:卡兰卡  时间:2009-08-14 11:16:25
忘了补充下,上面这段是第五小节。
如有错误望大家多指正,谢谢!
楼主:卡兰卡  时间:2009-08-14 17:24:43

华洼,东边山青石构成,泉水从陡峭石崖上洒落下来,形成天然瀑布,使人联想到李白“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雄奇壮观景象。西边山麻石构成,泉水从山脚石隙内喷涌而出,股股泉流带着沫花,翻滚着,跳跃着,直奔村庄,与东山瀑布直泻下来的水流聚合,经过村中心圆形泉水池,流过一段长形泉水坝,穿过村口栎树园,流入村北泉水塘。泉水池是全村人食用水池。池内水甘甜醇厚,喝后余味无穷。县有关部门测知:东山泉水显碱性,西边泉水显酸性,两股泉流聚合中和呈中性,成为味美甘泉。泉水塘,水源终年不断,塘下近百亩水田,旱涝保丰收。泉水坝,供全村洗衣、淘米和洗菜。每天天一亮,村上妇女来坝上洗衣,坝上立刻热闹起来。
这天,人特别多。头天上青竹山扳淡竹人多,弄脏的衣服多。
一个说:“水仙,你真有运气,昨天要不是遇上驼子,怕你挑成驼背,也挑不到家。”说的是那担淡笋。
水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又一个说:“驼子真是个好人,那样下苦力帮人。”
春兰也称赞:“他对人家这样,自家有了女人,不知要怎样心疼哩。”
又一个说:“你改嫁他吧,叫他把你整天供在家。”
“我老了,和志国是老夫老妻了;水仙年轻又漂亮……”
她比水仙只大四岁。
没等春兰说完,水仙抢说:“别拿我开心;驼子是好人,也别拿他作笑料。有人为他说亲了。”
水仙冒出内情。
远处传来驼子别出的童腔:
放牛娃子好孤单,
半夜起来摸牛桩。
抬头看天满天星,
低头看地满地霜。
歌声由小渐大,渐渐清晰明亮起来。驼子从山角另一边慢慢露出头来,是他习惯姿势——站在牛背上,昂首挺胸唱山调。他家没有牛,今天借华聋子家牛犁田,早晨替聋子放牛。
走进泉水坝,见一帮妇女在洗衣。他嗓子好,妇女们爱听他唱歌。大家嘻嘻哈哈冲他嚷:
“驼子,唱段《我同乖姐到百年》。”
驼子只做没听见,转调唱《擂槌捶在手背上》:
郎从山上放牛来,
妹在坝边洗衣裳。
郎坐牛背望着妹,
没捶衣裳望着郎。
望着郎,
哎哟哟,擂槌捶在手背上。
几个妇女拦住牛,问驼子谁是他“妹”。驼子逼得没办法,自暴自弃说:“我没有‘妹’,也想不到‘妹’。我一个蜗牛丑八怪,谁看上我!”
一人抢答:“有人看上你了;不信,问水仙。”
她们见水仙和他很亲近,想拿他和水仙一起逗。
“老子没你们开心,操你。”
驼子挥起牛鞭,催牛赶路。妇女们拉住牛绳,不让走。驼子被逼急,对她们不客气起来:
“谁愿意到老子家烧锅做饭,老子愿意天天和她斗嫌嘴,操你。”
他渐渐感觉到一人生活实在困难。
“烧锅人要你去请,不请,她怎么好来?”
大家说得得意起来。
驼子干脆说:“谁看上我,带我去相亲。说话不算数,屁股嘴。”引得妇女们笑成一团。
驼子是个老青年,妇女们说得下口的话,他也能说得下口:“女人想老公;男人想老婆,男女求爱,人人一样,也不是丑事。”他自我解嘲。
妇女们越发笑个不停。
“你这副窝囊相不行,人家黄花闺女谁会看上个邋遢汉。”三太太接上口,她说得一本正经,“做套像样衣裳,择个日子,叫水仙陪你去相亲。”三太太相信水仙不说假话,她在假戏真唱。
三太太四十四岁,丈夫华聋子跟共产党扛过十八年枪杆子,按姻亲比志国长出一辈。志国跟孩子称呼她三太太,村上不分老少都称她三太太了。
水仙真的要陪驼子去相亲。姑娘是大力村上人,介绍人是大力。
“不用相亲,她愿的,我都愿。”
“秃丫头?”
“愿。”
“老太婆?”
“愿——做娘,给我烧锅做饭。”
妇女们一阵起哄,闹着要吃驼子喜糖。
三太太和解:“别闹了,让驼子走吧。糖,到那天自然有你们吃的。”她摆起长辈尊严,大家赶忙收场,放走驼子。
三太太可怜驼子一人孤单,她看着远去的牛背上驼子,深深叹口气:“男人无女不成家啊。”

楼主:卡兰卡  时间:2009-08-15 08:50:20

春风送暖,春色诱人。
驼子真的做套蓝布新衣,身上打扮得光光净净,随水仙去相亲。他们出村口,爬上一座山岗子。正是春花盛开时节,他俩立刻被织进五彩缤纷的山花世界。满山映山红,丛连丛,簇挨簇。远看,像一块块大红绸毯,光彩夺目;近看,似重重叠叠红珊瑚,鲜艳欲滴。映山红间,夹杂着一簇簇色如琥珀映山黄,一丛丛洁犹玉石山茶花,它们无香。人们喜爱它们,不单是色泽使人赏心悦目,还是重要药草。映山红更受人们爱戴和称颂,把它比作革命的象征,先烈的象征,革命胜利果实的象征。
水仙像蝴蝶似的穿行在花丛间,她一边采花,一边唱:
春天到,
花儿笑,
花儿为什么笑?
蜜蜂要来采蜜了。
他们来到一个小山洼,叫文洼。一群好奇的孩子围上他俩。水仙把采来的山花分给他们,留下一枝山脚溪旁采来的春桂花,插在头上。
春桂花,矮株丛生,不露众,不争艳,形同碎银,香气袭人。水仙戴上春桂花,便“锦上添香”了。
孩子们得到山花,一个个兴高采烈,争先恐后给他俩领路,很快来到大力家。
大门销着,一个男孩说:“我知道他家人在哪儿。”说完,一晃,不见了。
一会工夫,大力笑嘻嘻地回来了。手里提着一篮青菜,看样子,从菜园里来。
“真不巧,她今天出门了。”大力说他老婆。
大门开了,屋内一片狼藉:几只母鸡关在室内,是主人销门忘记赶出门。有的在堂屋地上找撒落的谷粒;有的跳到饭桌上啄未收拾的碗碟内饭菜。堂屋中央一把竹椅上放着一堆脏衣,椅旁散丢着三只布鞋。
水仙说:“小姑子不在家,我替你招待客人。”她拿起扫把要扫地。
大力不让:“你是客人,你歇歇。”
水仙指着驼子说:“今天他是稀客。”驼子平日能言会道,此时却像哑巴一样,不开口。
水仙收拾好堂屋,来到灶屋。
灶屋内同样杂乱不堪:碗橱敞开着;水缸没有盖;灶上两只锅盖不翼而飞了。细一看,锅盖和锅铲一起落在地上。灶角上,一泡风干的鸡粪,叫水仙差点恶心起来。她心里责怪主人:这儿怎能让鸡来光顾。
她准备洗锅,找不到抹布。
大力说:“不用洗,用水冲一下行了。”说着,袖子一捋,要掌勺。
她挡住他:“上山下田,你力气大,由你当先;这家务,靠边站。”
“我干事比你快。”大力嘴上说着,身子朝后退了。他有自知之明:锅铲、菜刀,用巧;锄头、斧头,用劲。烧锅做饭,牛大力气也用不上,它需要技巧和耐心。这些,他不具备。
她更嫌他脏。她指着锅里一层污垢说:“你看,能不洗?不是烀猪食,要烧给人吃的饭菜。饭菜烧得好,图进口味道,给人享受。不卫生东西,没有好味道。”他被说得哑口无言。
“去吧,做你该做的事去。”
她常来这里,每次来都帮小姑子做家务。这家里一切她熟悉。今天小姑子不在家,烧锅做饭她责无旁贷。
她的话提醒他:该去做媒人事去。
水仙烧了一瓦壶开水,给驼子泡了一杯茶,把瓦壶放进灶柜内温着,灶上灶下忙着做起饭来。
驼子坐着发急,要给水仙帮忙,她不让,只得堂屋灶屋两处走。今天戏他是主角,又是第一次登台,开场锣鼓还没响,人影子还没见一个,他的心“咚咚”地跳起来。

楼主:卡兰卡  时间:2009-08-15 21:26:54

水仙忙完炊事,来到堂屋刚坐下,大力回来了,笑嘻嘻的,很高兴的样子。
她上前问:“看姑爷这高兴劲,喜酒吃成了?”
大力摇摇头,没言没语。吓得水仙凉了半截:
“什么?不同意?!”
“没见到人。”
“没见到姑娘?出远门了?”
“中午回来吃饭。”
大力露出一脸沮丧。
“我们一齐去等。”
水仙立竿见影,站起身要走。心里埋怨:
“你这个男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做挑驮事,遍身是劲;叫你跑腿遇到一点麻烦,束手无策了。”
大力高兴起来,她一去,千斤重担他可以卸去八百斤了。
水仙像数落,又像给大力鼓劲:“相亲,上门求亲,求人的事,得厚着脸皮耐着性子等。”
驼子脸红起来,嗫嚅着说:“我,我不去……”
大力说:“今天是你唱戏,你不去,谁唱?”
水仙说:“你去了不用开口。到她家,你坐着,要有坐相;站着,要有站相。注意把胸门口挺起来,让驼背直一些。”说得她自己也笑起来。
姑娘姓文,六月出生,叫荷花。父亲是退伍老革命。母亲百事不做主,对老头子百依百顺。
文家也是篱笆院墙,竹片院门。水仙第一个跨进院门,一阵“汪汪”犬吠,把她吓了一大跳。
女主人走出大门,止住犬吠,引领三人进大门。
水仙跨进门,右边房门“砰”一声关上。
男主人端坐在堂屋左边木椅上,巡视过三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驼子。
室内一片寂静。
大力打破沉默:“大伯,我又来了。这是……”
没等大力介绍,男主人问:“这位是大力舅姆?”
没等回答,他接着说:“大力话,我不敢全信,他说话做事爱泡;你舅姆看样子是爽快人,不说假,我相信你话。”
这是点名叫水仙介绍。事情太突然,她来前想后的话,一下子乱了套,不知从何说起。干脆开门见山:“小伙子嘛,人在这儿,看他这身架就知道是个挑驮好手。去我们村打听,个个都夸他山上田里活样样拿手。他特别心善,待人出热,爱帮人。大伯——要是结成亲,该称亲家爷了。妹子到他家,保准有福享。”
驼子坐在那儿被品头论足,像牲口市上出售牲口让人看膘一样,他感到不自在起来。这时的感受,比他挑三百斤重担爬大山还吃力。
水仙问姑娘在不在家。女主人用嘴向右边房门奴奴嘴。水仙醒悟:进门时,那房门突然被关。姑娘有意躲避了。
水仙想起相亲老套程序,要求让姑娘和小伙子当面谈谈。
可是,不管门外人如何喊叫,不见开门。
水仙想出办法,她走近门,一边用手轻轻敲门,一边叫开门,让她一人进去。果然,门开了。水仙和女主人一同进去了。
男主人和大力走出大门外。
堂屋剩下驼子一人。他像遇赦的犯人,一下子全轻松了。
主人家是三间老式穿枋瓦屋。堂屋正墙挂着一副老寿星中堂,两边隔墙,贴满已褪色的古装戏年画。他绕堂屋一周,把两边墙上年画看个遍。走到右边,从放壁灯小窗口看见房内有人影晃动,听见里面“叽叽咕咕”说话声。料定在议论他。他的心又急速跳动起来。
忽然,房门开了,水仙走出来。
“走,回去吧。”
水仙拉着驼子就走,女主人没有挽留。
三人回到大力家。水仙从灶柜取出瓦壶,一边泡茶,一边说:“上门相亲真是蹩脚,连茶都捞不到一口。”
大力问她进房内情况,她说:“吃饭,我饿了;你俩肯定也饿了。”
驼子真饿了,他爱吃水仙烧的饭菜,没推让,捧起饭碗就吃。三两口吞下大半碗。
水仙忽然开口:“今天没见到人,不能让你白跑一趟;给你,这是她的照片,让你相一相。”
她把照片递给驼子。驼子一看,喜呆了:水汪汪大眼睛,圆脸,薄唇,像对着他微笑。那对酒窝更迷人。他暗暗赞叹:真漂亮!又想:这是镜中花,水中月。
水仙又说:“她看到了你。”
驼子奇怪:“在哪儿见过我?”
水仙说:“你在堂屋两边看画,先背后脸,正对着那小窗口。”
驼子呆了一下,差点失声叫出来。
大力问:“她怎么答复的?”
水仙说:“她说‘人面孔端端正正;背,太驮了,怪难看’。我说‘他被驮,心好’,她只是笑。我要她和驼子见面。她说不了;当了面,难为情,不好说话。”
这次相亲,驼子本没有寄予多大希望,败事原由是意料中这“驼背”上,正中他要害和忌讳。
“话没说死,”水仙又说,“说等段时间再说。驼子不要自卑,我前面讲过‘得厚着脸皮,耐着性子等’。”
看过照片,驼子没有多大信心,寄予希望;听了水仙这段话,他从头凉到脚。没有看到照片,他无知无觉,无所谓。水仙偏引逗他,像拿着糖果诱小孩。那照片上人吸引了他。他脑海里将永远抹不去那人影儿。
驼子用筷子慢慢挑着剩下的小半碗饭,嘴里嚼的仿佛不是那香甜的米饭,是无味的棉絮。

楼主:卡兰卡  时间:2009-08-15 23:25:47

相亲回来,驼子前后反复思考过,觉得自己配不上她。这门亲事他失去希望。他没有因自卑灰心而消极懒惰,像和谁赌气一样,从那以后,他更勤快,起早贪黑干活,想让劳动麻木自己,忘掉这次相亲;忘掉照片上那人影儿。
太阳早下山,当东边山顶一抹橙红阳光消失,灰蒙蒙夜色像从四面山背后冒出来,又如从深邃蓝天落下来似的,一下笼罩整个山洼,把星星,群山,梯田,融为一体,一切变得朦胧神秘起来。夜幕降临同时,一弯银镰似上旬月,在东山上空显现他微薄的光,还映现出另部分昏沉月影。山峦、房屋、塘坝,在微弱月光下逐一呈现出来。白天的繁闹,销声匿迹,只有远处山中,偶尔传来一两声“喔——喔——”麂子哀嚎,更显出山洼内的肃穆和孤寂。麂子是弱小动物,他们体格不算很小,却是肉食猛兽捕食对象,也是猎人爱捕杀的猎物。有人说,麂子嚎叫,是雌性发情求偶的“情歌”;有人说它渴了,是下山寻水喝的“预报”。两种说法都不能叫人信服。所有生物,经过上万上亿年物竞天选,留传下来的物种,都具备本能护身意识和技能。那样的呼叫,无异告诉它强敌或猎人:“我在这儿,快来捕我吧。”
三太太很关心驼子婚事。水仙陪驼子相亲碰鼻情况,她当晚打听得实。她娘家一个远房侄儿不久前死了,侄媳新守寡。她寻空跑回娘家,把驼子情况一说,侄媳满意,侄儿娘老子也同意,要求留下两个孙子,让她一人出门。当天下午,她把侄媳带到华洼。
她给他俩作过对比:驼子二十八,寡妇三十,大两岁,不算大;驼子长得粗壮,她长得敦实,般配;他有力气,她也能挑重担,两人都能武,以后有日子过。
她决定先找驼子谈谈,她有信心说动驼子。
吃过晚饭,她去找驼子。一连三次,都见大门紧锁着。正在踌躇,遇见志国从地里回来,说驼子在泉水塘对面坡地干活。
她接着朦胧月光,踏上泉水塘。“沙沙”脚步声,惊动塘边草丛里青蛙,纷纷“咚咚”跳进塘里。爬上岸的山蟹,也惊得连滚带爬落进水,一阵“咝咝”声后,水中冒出一串串水泡。过泉水塘,迎面一片梯田。微微东风,送来阵阵新翻耕的泥土芳香。“呱呱”蛙鸣,像给这个沉寂山洼演奏的春夜交响曲。
她无心观赏这仲春夜景,她盼望寻到驼子。
前面山拐角闪出一个黑影。近一点,看出是个男的,光着膀子,扛着锄头,朝她走来。又近一点,认出是驼子。
她责备他:“哪儿都找了,就是不见你影子。什么时候了,还在地里累?年轻人也要顾惜身体!”
驼子蒙在鼓里,不知道三太太找他做什么。
月光下,他膀子上汗珠晶莹闪亮。
他往村上走,她拦住他,说:“在这儿讲两句吧。”
她怕回到村上,两人“谈话”让“多嘴婆”传出去。喜事开始是秘密事。
“文家事,不去想它了。人家不愿,不能强求;强扭的瓜不甜。”
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人的婚姻都有缘份。‘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成亲’。”她还在兜圈子,“说亲要门当户对,我给你择个般配的。”她终于把话挑明。她不顾对方情绪,不征求对方意见,自顾往下说:“女家今年三十,比你只大两岁。先头两个孩子留在死鬼家,她光光净净一个人来。人嘛,很能干事,和你一样,山上田里,轻活重活,样样能来。”
驼子听清,对方是个寡妇。他瞪着两眼,像一只山羊被人牵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由着人家摆弄。
她忽然想起丢了重要话没讲,连忙说:“人在我家,你回去吃饭;等会,我领你到我家。”
驼子到家吃了中午剩饭,还未收碗,三太太领着一个矮胖女人进了门。
三太太笑嘻嘻地说:“不用你动步,给你领来了。”
她走近驼子,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不是你,我不做这邋遢事,一天来回跑了三十多里路,花了好大力气,费了好多口舌,才得让你俩今晚相会。”
又神秘道:“真的,不是我,轻易请不来她。”好像她为他请来了位仙女。
寡妇进门,直走到驼子对面椅子上坐下,垮着一张胖脸,一双呆滞的眼睛,直瞪瞪地盯着驼子。驼子睃了她一眼:胖脸上,堆满横肉;单薄上衣能看到胸前两只大奶,像两只坠囊,沉沉地垂到腰际。驼子脑海里同时闪出那“水汪汪的一对大眼睛”。两个形象不断地在他脑海中闪现,叠印。最后,还是“水汪汪一对大眼睛”占据了他整个脑际。
三太太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
“驮伢子,我为你好。你放心,不要你花多少钱钞。明年要是添个胖娃子,就是福从天降——那是你阚家祖宗的阴德。”说得驼子脸绯红。
没等驼子舒口气,三太太送走寡妇又回来了:
“驮伢子,就这么定了。女家说随便做两套衣。喜日嘛,越早越好,她出了死鬼家,没有家了。也不能太马虎,你还是童男子,第一次结婚;太马虎了,是对你不负责,是不是?”
三太太自行其是往下说,好像她是这一家家主,一切由她说了算似的。
“你想想,”三太太说得没完没了,“不是我,哪有这样巧事:不用多花钱,给你送来个女当家,一个强劳力。”
驼子对自己婚姻没有过高要求。要是没有前面的相亲,这次,一定满口应允——他自忖过:自己命只有这么大。可是,这之前的那个“人影儿”,始终抹不去。像一块到口的肥肉没吃到;现在摆在面前的是咸菜,他吃惯咸菜,此时却怎么也提不起味口来。

楼主:卡兰卡  时间:2009-08-17 00:21:10

文家这两天也不太平:一家三口僵成三派:女儿愿意嫁驼子,父母反对;父亲要把女儿许给他妹妹家外侄;母亲想把女儿说给她姐姐家姨侄。女儿听到父母这些议论,躲在自己房里哭泣。母亲一再逼问,她答得很坚定:
“我同意驼子;别人,谁也不嫁。”
“他二十八了,比你大得多!”
“大八岁,我愿意。”
“他驼背!”
“他背驮,心好。”
她听水仙说,驼子心善。心善人会心疼女人,她相信。
父亲行使家长权利,叫人领外侄来相亲。他有信心,在女儿面前,外侄外貌足能取胜驼子。
这天,老头子安排女儿在家时辰,叫相亲人来了。老头子亲自出门迎接。女儿看到形迹可疑,连忙把大门关上,连她父亲也被关在大门外。相亲人吃了闭门羹。后来,灰溜溜地走了。
老头子不罢休,当晚使用家法:把女儿反锁在房内,不许送饭。女儿是娘心头肉,娘哪忍心让女儿挨饿。但她慑于老头子威势,不敢轻举妄动。女儿饿一夜,她哭一夜。老头子可怜母女俩,第二天一早,把房门打开,亲自把饭端到女儿面前,女儿不吃。到中午,女儿还是连水也不愿进一口。老头子吓坏了,女儿是他掌上明珠,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是天塌地陷了。只好表示:只要她吃饭,他什么都答应。
女儿还是说:“我嫁驼子!”
老头子流着泪,首肯了。
老太婆主张自然不敢再提。
原话传到大力耳里,可喜坏了这个大媒人。本来已成泡影事,突然传来佳音,而且是小姐抛来的绣球——姑娘反抗争来的自由。这婚姻是桩钉的,碗盖了的。他连晚赶到华洼,来到驼子家。正是三太太第二次从驼子家刚走,驼子一人闷坐在屋内。大力照实话说了。驼子听了,仍坐在那里无动于衷。他不相信自己耳朵,以为在作梦。他看到面前大力是一个鲜活活人,不是梦中模糊影子。他掐了掐自己指头,感到很疼。这才相信自己不在作梦。他不知道对方看中了自己什么。又一番深思,他认为:一家三人,两人勉强同意,把握不大。
事情发展又出驼子预料,第二天下午,荷花瞒着父母,跟大力来到水仙家,想晚上和驼子见一面。
水仙来叫驼子,驼子又惊又喜,更多的还是疑。
驼子跟在水仙身后,走进水仙家大门,老远看到屋内油灯下那“水汪汪一对大眼睛”。正要仔细看时,油灯突然灭了。等他走进屋,油灯再次燃亮,屋内只有大力、水仙和他自己,荷花躲进了水仙房内。三人一阵尴尬,水仙采用老办法,叫开门,一人进去了。一会,水仙出来,笑嘻嘻地走到桌前坐下,问:
“看清她了?”
驼子摇摇头。
“她看到你,说你瘦了。”
暗处看亮处,清清楚楚。水仙和驼子走近大门,水仙看到荷花清清楚楚。她以为驼子也清楚地看到荷花。驼子粗心,没注意看。荷花又是从小窗口看到灯光下驼子。
水仙接着说:“她也瘦了。她相思瘦了;你苦恼瘦了。”
驼子默认。
大力问:“她想见驼子,怎么又躲了?”
水仙答:“姑娘家谁不爱面子?不痴,不傻姑娘家,见到要成为自己男人的人,谁不害羞?”说得三人都笑了。
水仙接着说:“她对驼子一见钟情,‘等段时间再说’,是姑娘半推半就遮面子话。驼子,你走了桃花运:一个姑娘家,私下跑这么远来见你,没有真情实意,谁想吃这样苦?”
驼子沉入深思:荷花为了爱他,敢于和家庭抗争,大胆私下来见他;他也很爱她,不敢说出口,遇到一点曲折,由自卑,到怀疑,到退缩,几乎要背叛她。这一点,他远不如她。
第二天,水仙看见三太太送走那个寡妇。

楼主:卡兰卡  时间:2009-08-17 00:41:04
十一
山洼里人家,房子四周都是篱笆院墙。和菜园篱笆一样:内面细竹(淡竹)、杂柴;外面半人高以下夹一层杉木刺(带叶杉木枝杈)。杉木针形叶,鲜活,绿色性软;枯干,红色坚硬尖利,禽畜不敢碰。
院内,春上种上丝瓜、葫芦之类。初夏,瓜藤沿着竹木搭起的棚架蔓延,向四方伸展。一枝藤头是该枝先头部队,每进到一处,藤上卷须紧紧缠住棚架,像当年日本攻进中国,攻占一处,筑碉堡,派驻军,步步为营。也像当年日本侵略者最后免不了彻底覆亡一样——秋后,藤叶一枯,全体崩架,
盛夏,藤蔓布满棚架,架下变成人畜日中躲荫好地方。
棚架成荫,大路上人看不见院内;院内人看不到大路。院内人和大路上人问答,都是不见其人,只闻其声。见不着人,总担心对方听不清,说话声抬得很高,说话成了大声喊叫。传统积习,山洼里人平常对面说话,也都是高声大嗓:
“吃啦吧?”
“看你忙得顾不上吃了啦?”
驼子家院内也中了丝瓜、葫芦之类,院内也被棚架遮挡。驼子进出院,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驼子整天乐呵呵的,山歌不离口:
狗一叫,
吓一惊:
不是保长,
就是保丁;
不是要钱粮,
就是抓壮丁。
想起解放前,他记起那次差点被抓壮丁;荣彪爱他是个好劳力,保下了他。
早饭一过,他歌声由院内响往泉水池,邻居听到,说:“驼子上山去了。”
中饭后,院内又传来驼子喜洋洋山歌小调:
线跟针走蜂恋花,
穷人跟党打天下。
绣出彩锦铺大地,
酿出蜂蜜甜万家。
这是驼子新学的民歌。歌声朝着泉水塘方向去了。邻居听到,说:“驼子下田去了。”
白天驼子放下斧子,拿锄头;晚上,舍不得闲着,就着油灯打草鞋。一副草鞋靶子,在荣彪家用起,靶上木齿被草绳磨损得凹进多深。他打草鞋和妇女们做布鞋一样,能做出深口、浅口多种式样。他打的草鞋又厚,又光,又耐穿。他记忆中,他很少穿布鞋。不久前,荷花给他做了一双布鞋,他舍不得穿,收藏在衣柜里。晚上洗过脚,穿上自己打的深口草鞋。仙草,仙草,稻草有仙气,草鞋比布鞋松软、暖和。他的脚,经过多年风雨、严寒、荆棘、瓦砾的磨练,成了铁脚掌。他下田下地干活,都是赤脚,他的大脚板踩在尖利石子山路上,照样行走如飞。他上山或走远路才穿草鞋。他跑的路多,穿废的草鞋多,他晚上打的草鞋更多,自己穿不了,送给别人穿。他忙了几个晚上,打了两只草拍子,一只烧锅凳用,一只洗衣用。他想:女人家身子弱,冬天里坐在冰冷烧锅凳上,没有草拍子会冻坏屁股;洗衣服跪在石板上,没有草拍子要跪伤膝盖。女人家指要进门的荷花。
荷花未进门,驼子已按两口人家用安排未来生活了。
有妇人站在院外问:“驼子,一人兴这么多丝瓜、葫芦,吃得了?”
驼子笑嘻嘻答:“我们家马上也是大户人家了。”
“是的嘛,什么时候花轿接荷花?”
驼子岔开问话,接着答:“丝瓜养老,瓤作丝瓜布;葫芦养老,剖成瓢。她来了,洗锅不能没有丝瓜布;舀水不能没有葫芦瓢。”
对方故意逗他:“你这样心疼她,她来了,叫她不做事。洗衣、烧锅,你一人担了。”
“那不行,她不会依的,她也是勤快人。”
驼子心里早盘算:下半年添人进口,田种孬了,稻打少了,让她挨饿,多么不好。
今年田里他特别花了工夫:深耕细耙,下足基肥;秧落棵,耘田做到“头遍肥,二遍烤,三遍除除草”;稻棵圆筒,停止下肥,不让“肥田出瘪稻”,稻穗转黄,打稻田沟,排进田中水,防止稻穗落水发芽。
稻棵抽穗了,稻穗散籽了,籽粒转黄了。
驼子每天歇工前,有事无事去田边看看,像看望寄养在那里的孩子一样,看他是否受冻、受饿;是否受了他人欺凌、侵害。巴望着快快茁壮成长。
山洼田竹木多,人家简陋房子、牛屋、柴棚,都是竹木原料;高楼、瓦房,除了砖瓦就是竹木。这里晒稻也是竹木搭起半人高晒架(面积由田亩多少定)。晒架很稳定,上面能行人。架上铺放毛竹垫。稻子晒在竹垫上,离地面高,牲口糟蹋不到,又沾不上地面沙土。
这里打稻用禾桶。禾桶口底都为正方形,口大于底,高小于宽,桶底两根平行木棍比桶底长,两头翘起,叫桶拖。在田里作滑行,抬运作把手。
驼子搭好晒架,整修好禾桶。
万事俱备,只等东风。

楼主:卡兰卡  时间:2009-08-17 10:46:25
谢谢楼上的支持!有错误请指正!
楼主:卡兰卡  时间:2009-08-18 10:04:17
文章发布出去,不知道咋回事?
楼主:卡兰卡  时间:2009-08-18 10:44:14
估计是天涯抽风!
再试试
楼主:卡兰卡  时间:2009-08-18 10:49:25
十二
驼子又一次来到稻田,沉甸甸稻穗,压得稻杆一顺大弯腰。嫩黄的杆叶上,铺满金黄的稻粒。驼子喜在心里,笑在脸上,决定明天开镰。
晚上,驼子安排好水仙烧锅,志国、志家、大力和他四人下田。
第二天,四更天下田割稻,晓星出山,割倒一半。为赶在早饭前割完,四人你追我赶,志家趟趟落后。他越急手越乱,镰刀一滑,割破左手指,鲜血直流。志国采来草药给他止血。驼子告诉他:割稻镰刀齿向下;不然,遇到又硬又光的稗杆,一打滑,刀齿滑向另一手,划破手指头。志家一急,就掌握不住要领,没割上两趟,左手指又被划破一血口子。
东方发白,田里剩下站着的稻棵不多了。驼子高兴起来,哼出山歌:
人逢喜事精神爽,
花到春天开得多,
人勤地肥才增产,
丰收田里唱丰收。
大力加入合唱:
唱得青年喉发痒,
唱得老人乐呵呵。
远处传来数人和唱:
歌咦歌 歌咦歌,
三千七百八十箩。
大船装到池州府,
小船装到三汊河。
志国也加入和唱:
河边大姐来拎水,
学了一肚子好山歌。
回家晚上睡一觉,
肚脐眼里都冒歌。
时间,在人们劳动欢乐中,很快逝去。当阳光撒满山洼,歌声一起向村庄响去。人们不约而同回家吃早饭。
吃过早饭打稻,要用禾桶,禾桶二百来斤,不算很重,一人不好扛。通常搬运两人抬。志家要和驼子两人抬,驼子说:“不用你插手,我在荣彪家都是一人挑着走。”他拿一条扁担放在口向下的桶内,扁担比底长,比口短,放在中间能一人挑着走。
驼子打稻,禾桶“嗵——”声音响脆。志家打稻,声音“嘭嗒嗒”,像水牛拉稀。驼子给他作示范:两腿叉开,对桶角站稳;两手紧握稻束档,手碗向上,稻穗向下,向身后甩去,当稻穗悠到头上方聚成一团,使劲向桶板掼去,成团的稻穗撞在桶板上,只发出一声“嗵——”。志家用力不均匀,悠到头上方稻穗散开的,掼下时成了“分批分期”落在桶板上,发出“嘭嗒嗒”一串碎响。

楼主:卡兰卡  时间:2009-08-18 10:51:48
打了半桶稻,驼子叫停下,临时分工:两人带稻草(把稻草束成把,便于搬拿),一人起稻,一人张口袋。起稻又脏又累,驼子自任。带稻草要技术,志家不会,只好去做原是妇女或半大小伙子做的事——张口袋,帮驼子起稻,做驼子下手。
志国说:“志家,你做驼子徒弟,要听师傅话;要不,师傅畚箕砸了你,说出去不好听。”
打稻田里,最忌讳被畚箕咂。相传很早时候一户农家,男人性情粗暴,女人傻。一天男人打稻,叫女人帮忙起稻,事先对女人说清:禾桶旁只能说“多”、“好”;不能说“少”、“坏”。否则,得罪田神,要受罚。这个傻婆娘常遭男人拳头,对男人一向没有好言语,爱乱加指责或谩骂。她走到禾桶边,看到桶里稻不多,怀疑男人偷了懒,骂:“打到现在,才打这么一点点!”男人一听,知道得罪了田神,气得抓起畚箕向女人砸去。用力过猛,畚箕从女人头顶飞过去。女人哈哈大笑:“一畚箕没打到!”
她说一畚箕没打着她。结果,半禾桶稻不翼而飞,只剩下半畚箕。
故事是传说,是假的,后来人们认为稻田被畚箕咂,不是呆子,就是傻子。
志家望着驼子说:“驼子是好人,今天我说错了话,也不会用畚箕咂我,是不?”
驼子笑着答:“你是聪明人,谁敢砸你。”
驼子起完稻,志国和大力带完草。
禾桶要向前推移。四人各占禾桶一角,握住把手,前两人拉,后两人推。
驼子喊:“一二三——”
四人同时呼出:“哦呵呵——”
这叫打“哦呵”,像战斗前冲锋号,紧跟后面是紧张战斗。禾桶在四人作用下,像前进的坦克,昂首向前冲去。随后,“嗵——嗵——”禾桶声又响起。
梯田上下,这里,那里,“嗵——嗵——”禾桶声响成一片。山洼沸腾了。
“嗵——嗵——”禾桶声,是丰收捷报,人们经过撒种、抛秧、耘田、灌溉,流尽汗水后得到的回报。从“嗵——嗵——”禾桶声中人们同时得到慰藉,得到欢乐,得到满足。
打稻最脏最重,挑稻是重活中重活。山洼里都是梯田,回家路步步高。打稻已经累得筋疲力尽,接着要挑二三百斤重担,爬陡坡。走马灯楼前石巴坎又陡又高。驼子初到荣彪家,力气没长稳,稻挑到石巴坎下,望着堂屋桌上摆着饭菜和凉茶。他又饿又渴,但如果由他选择,他宁愿不吃不喝,也不愿挑着重担去登那石巴坎。但是,未来生存,他不能丢下肩上重担。他坚持着,挣扎着,一步一打颤地登那石巴坎……
驼子力气就是在那样挣扎的磨炼中成长的。
太阳当顶,人们挑稻回家吃中饭。
一些有使不完力气的小伙子,肩挑重担,打着“哦呵”,争先恐后往前冲。挑重担是驼子专长,也是大力强项。他俩肩挑三百斤重担,一马当先,冲在队伍最前头。志家和志国有自知之明,两人甘于落后,走在队伍最后面。他俩带来打杵。打杵是山洼人挑重担用的辅助工具。长度与各人肩齐。重担放一肩,打杵放另一肩。打杵后端从扁担下向上撬起部分重量到另一肩,可减轻重担肩上重量,又平衡了身体。歇放时,打杵顶在扁担前端,后面重物落在稍高地面上,前面重物悬空吊着,人肩离开扁担,站着歇息。驼子、大力不用打杵,路途中打换肩,歇肩不歇担。志家、志国到家,前面人吃过中饭午休了。
太阳落山,驼子家田里稻打完。志家最后一担稻倒在晒垫上,一天工作结束。
驼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自家大丰收。他看着晒垫上黄灿灿稻谷,露出满脸压抑不住欣慰欢笑。
驼子有了房子,又有了粮食,当家女人即将进门。他没有再高奢望了。

楼主:卡兰卡  时间:2009-08-18 10:54:19
一半一半的发还真行,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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