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一九八九年六月初，一个也许是关乎未来的日子，天空中刺眼的阳光中飞扬着学生们匆匆离去后黄土的尘埃，明晃晃的颗粒弥漫着焦灼的气息。时令已过了小满，寒冷虽已经过去，真正的夏天也还没有来临，早晚却依然满是凉意。所以在这个季节里你会看到四季的穿衣，老年人和幼儿还整日穿着棉衣，到中午热的汗水从脸上流下；中年人穿着夹层，中午开始拿个杂志书本开始扇个没完；年轻人却早早地换上了单衣，用赤裸的臂膊迎接夏天的来临。
在这样应该忙碌起来的日子里，如果不是因为特殊的事情，人们都开始了整天忙碌，不用任何人督促，所有的人都不想错过了应该奋斗的季节。
石圪节初中的院子里，上课铃声已经响起，操场上、走廊里早已没有了人。刺眼的阳光下，刺耳的铃声中，今天的校园显得格外寂静。郝老师的皮鞋已经在门口响起，学生们都知道这是在学校的最后两天，过了今天他们的中学学习生涯就将结束。他们中学习最好的一拨儿将去参加中专考试，稍差的一档参加高中升学考试，但更多的超过七成的学生将结束义务教育回到家里或种田、或做生意、或者外出寻找扛活的机会。
这个年代，考中专是农村孩子最好的选择，考上了就意味着跳出农门捧上了公家饭碗。考上中专可以在同学高中毕业那年或者再晚一年就参加工作，毕业后是干部待遇，对于一个农村孩子虽然现在经济条件因为改革开放好了不少，但上三年高中依然是一个不小的负担，所以精明的家长都希望孩子初中毕业能考上中专完成身份的转变。
“你上高中还是去考中专？”坐在前排的信薇回头问王迅。午后的阳光从左前方晃进教室，信薇清秀的面庞虚幻了起来，只有两条乌黑灵动的辫子上的红色蝴蝶结随着辫子的摆动偶尔跳跃一下。
“我要自己考上原西一中！”王迅坐在石圪节初中八年级二班的座位上自信满满又故意吊儿郎当的回信薇。
王迅因为获得过《黄原报》征文比赛一等奖，早已被原西一中提前录取。当时奖状还是黄原报的贾冰社长亲自给颁发的，从黄原回到石圪节以后王迅就成了石圪节的名人了，新上任的镇长田润生在王迅回来的当天就代表镇里到罐子村家里表示了祝贺和慰问。父亲王满银高兴的拉着田镇长的手说“俺祖上当过拔贡嘞”，母亲孙兰花却躲在角落里偷偷抹起了眼泪。
王迅说要考原西一中显然是随心之语，但说出以后自己却被突然震撼到了。对啊，要是自己考上而放弃了特招录取，在原西县会不会成为名人？王迅马上为自己这种想法自豪了起来。
原西县比十四年前二舅孙少平上高中时多了好几所高中，原西一中、原西二中、原西八中都在县城里，原西三中在柳岔河镇，原西五中在桃园镇，原西六中在米家何镇。奇怪的是，按序号排下来，并没有四中和七中。原来的原西高级中学就是现在的原西一中，不仅是原西最好的高中，也是整个黄原最好的高中，能够进入全省所有高中的前三名。
从罐子村一年级就一起同桌的程伟抬起头悠悠的说：“还是陪我上五中吧，咱俩继续同桌”。的确，按照程伟的成绩原西一中是考不上的，于是酸溜溜得调侃起了王迅。
“那有啥不行咧？”王迅说“就这么定了！”
“起立！”看到班主任郝红梅老师已经站到了讲台上，班长王迅马上边喊口令边站了起来。这可苦了正准备接王迅话的程伟，因为王迅的突然起身而长凳悬空了起来摔倒在红砖地上，情急之下手又把一桌子的书扒拉到了脸上。
“哈哈哈......”全班都哄笑着看了过来，郝老师也在讲台上捂嘴笑了。
等程伟站起来收拾完坐好以后，郝老师拿起粉笔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大字“毕业”。
“同学们，今天是你们在校的倒数第二天，今天晚自习不再上课，临时我们开一个毕业晚会。明天上午大家收拾好全部个人物品回家休息一天，后天下午两点大家统一到桃园镇的原西五中集合参加中考。”郝老师顿了一下，接着说“现在我来讲一下，中考时要注意的事项......”
......
晚上六点过后学校了热闹了起来，因为是周五的缘故，六七年级的学生已经回家了，校园里只剩下了即将毕业的八年级学生。八年级一共有六个班，八年一班和二班都是快班，三到五班是慢班，六班是复读生班。今晚过后，对于三四五班几乎全部同学，加上一二班和六班将近一半的同学都将彻底毕业，在还未成年的年龄开始走向未知的社会了。
一班和二班的氛围是三分之一洋溢着成长和对未来憧憬的快乐，三分之一在期待中忐忑着，三分之一虽然在快班里但能继续上学的机会几乎是没有的所以格外沮丧。从宿舍到教室的路上王迅都看到四班的几个女生在教室旁木槿花的旁边抱着啜泣告别。
因为写字漂亮，从小学开始学校的黑板报都是程伟的专利，从未有人挑战过。王迅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发现程伟正站在黑板前把下午郝红梅老师的“毕业”两个字用红色的粉笔描成了立体字，后边还加了个斜着的大大的“啦”，外边加了爆炸的特效显示着对今天和长大的期待已久。之后，又用五颜六色的粉笔在黑板四周花了鲜花、鸽子、烟花等烘托氛围的装饰。你不得不佩服程伟这小子的想象力，拿半截彩色粉笔在黑板上一扭就出来一个栩栩如生的蝴蝶。
一闪一闪的灯管上早已挂上了塑料的拉花，用手稍微一伸就能够着。信薇指挥着金静、田丽丽等几个女同学正在把课桌椅搬到墙边摆成一圈，把整个教室中间空了出来。
信薇和王迅是今天晚会的主持人，两个人都换上了的蓝色牛仔裤和白衬衫，白衬衫的下摆统一塞进了裤子里，显得腿都特别的修长。已经发育起来的少年正处在青涩和成熟的强硬过度阶段。男孩子嘴上一般都长出了细长的软软的胡须，脸上或多或少的有几个或一些痘痘；女孩子胸部也普遍鼓了起来，早的从初一开始，晚的初三开始在里面都穿上了一个白色的半截小背心。每到夏天当男孩子有意或无意的看向女孩隆起的补位时，女孩子都会低头害羞的闪开。当然，有些开化早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偷偷传起了纸条。而老师和家长都不知道，凡是经过纸条互动的大家都认为两人谈起了恋爱。而实际上，所谓谈恋爱的两个人连手都没有拉过，最多是偷偷聊过几句跟恋爱无关的话而已。
即便是这样空气中已经隐隐有荷尔蒙的气息，成长的味道稍稍留心都能感觉得到。
信薇和王迅没有传过纸条，但有很多人私下认为他们早就谈起了恋爱。两个人也都能感知到别人的感知，但事实上两人之间确实没有发生过恋爱的证据。
看着忙碌的信薇青春逼人的背影和跳动的红色蝴蝶结，王迅心里突然砰砰跳了起来，胸中感觉有种热流涌动，产生想要拥抱她的冲动。
也许是有感应，信薇猛然回头看见的是王迅热辣的眼神，目光相撞之下两人都快速的把头转开而碎了一地，在教室里到处跳跃而无法安放。
......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拼命叽叽喳喳写个不停,等待着下课 等待着放学,等待游戏的童年.......”郝老师的爱人田润生扛着双卡录音机出现在教室里的时候，晚会正式开始了。
晚会开了一个多小时，程伟演唱了《信天游》，王迅演唱了《黄土高坡》，金静唱了崔健的《一无所有》，信薇则演唱了童安格的《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伤感、憧憬、惜别等杂糅中，大家最后一起合唱了《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作为告别的结束。在八十年代的最后一年的初夏，“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的歌声几乎在同一个时间由六个班的全体师生共同唱起，在石圪节中学的校园上空久久飘荡。
当唱到“但愿到那时我们再相会”时，王迅偷偷拉起了信薇的手，信薇怔了一下悄悄抓紧了......

4
遥远的首都和不太远的省城正在发生的轰轰烈烈的事情，王迅没有太多感觉的经历着。未来是什么，他现在完全不能想象，也无法想象。
但当他出现在桃园原西五中门前时，同学们还是被震惊到了，这个家伙还真的放弃了保送原西一中的机会，过来参加中考了。要知道，石圪节最好的一年才考上了三个原西一中，差的年景甚至一个都考不上的情况也是出现过的。要知道，王迅虽然学习也可以，但在石圪节中学也就在年级十几名，保送一中是个非常难得的机会。
王迅是轻狂的，他在无意说出要凭自己实力考取一中的豪言后真真实实的把自己感动到了，认为不以文化课考上一中将来会在学校抬不起头来。
由于要连续考三天，来自石圪节镇和下埠乡、黄楼乡的考生们都住到了原西五中的学生宿舍里。对于超过一半的考生来说，这是他们唯一在高中里的生活考试的机会。
王迅和石圪节镇上的石亮、同村的金伟在一个宿舍，宿舍是一溜儿的窑洞，并排着有十几孔。
在宿舍住下以后，王迅叫上金伟和石亮一起到五中周边走走。学校大门冲南，出门右侧有个小卖部，他们就随便的走了进去。想到上高中可能需要一个饭盆，王迅看到架子上有一个带盖印着一朵黄花的搪瓷饭盆不错就花三元顺手买了下来。
从小卖部出来往西走两百多米就是桃园镇政府所在地，镇政府西侧是一个大大的礼堂，再往西五六百米就是一个铁道桥和长长的不知延伸到何处的铁轨。在落日余晖红霞漫天中，三个少年坐在离铁轨十几米旁的碎石上兴奋的惆怅着，一列火车咣当咣当的驶过，每节车厢上都有一块白色的牌子上写着“西安-佳木斯”。
“佳木斯，苏联的吗？”三个小伙伴们想。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等火车过去了一回儿，王迅应景的念了一句古诗后说“回吧！”
走到礼堂的时候石亮要去厕所，王迅和金伟就在外边等着。石亮刚进去，有个穿喇叭裤的头发长长的男的也进了厕所。
过了一会儿，喇叭男先闪了出来，紧跟着石亮喏喏的从厕所里蹭出来。
“怎么了？”眼尖的金伟凑过去问。
“抢我钱了......”
呼的一声，王迅如其名字般迅猛的领着新买的搪瓷饭盆冲了出去。
感觉得有人追过来，高一头的喇叭男无所顾忌的停了下来，挑衅似的点了支烟看着王迅。
僵持了两三分钟，谁都没说话，王迅伸出左手打了个拿过来的手势，喇叭男朝他不熟练的吐了个烟圈。
王迅看着比自己高不少的喇叭男，小腿肚子抽了一下，他没有理会。当吐出第三个烟圈的时候，王迅举起搪瓷饭盆照着喇叭男的头部砸了过去。伴随着饭盆底部搪瓷的崩落，传出啊的一声惨叫。
喇叭男夹着烟懵在当地，过了几秒钟感觉脸上有热汗流下来了。拿手一擦发现颜色很深，一闻才发现是血，紧接着就瘫了下去。
“跑！”金伟见状喊了起来，三个人急忙向东急匆匆回了五中临时的宿舍。
回到宿舍，三个人心扑通扑通乱跳，谁都没有提刚才的事情，也没有说话。王迅把底凹进去的搪瓷盆默默的放进了王满意走南闯北背着的那个军绿色的提包里。
不知过了多久，三个人陆续睡去。
“起来！起来！”宿舍里七个人都被急促的砸门声吵醒，醒来的瞬间，王迅想“坏了”。
门开开的同时，两个明晃晃的手电筒照了进来，快速的把每个床铺扫了一遍，有个闷闷的声音问“下午谁去镇政府西边礼堂的厕所了？”
没有人回话，死一般的寂静。
第三个手电照了进来，扫见第一张床上的王迅时就停了下来，牙抖着说“就是他！”，逆着手电筒的光王迅依然能看到说话的是喇叭男。
三个人半夜被带进了桃园镇派出所，金伟看了一下手表，凌晨两点一刻。
“进去等着！”到了派出所，三人和喇叭男被带到一个二三十平方的办公室。
四人在房间里各自找了位置坐了下来，灯光下看到喇叭男从头左侧额头上留下的血已经干了，挺形象的一个“爪”字撇捺笔画的终点一笔在嘴角，一笔在耳根。
发现王迅用眼死盯着自己，喇叭男被盯得如芒在背，把头扭向了窗外。金伟和石亮则惴惴的看着王迅。没有声音，房间里静的怕人。
“怎么回事儿？”不一会儿随着趿拉鞋的声音，所长从走廊头上的房间里走出来边走边问。
“闫三被打了。”应该是出警回来的民警答道。
“谁？闫三？他打别人了吧？”所长错愕的问。
“是闫三被打了”出警回来的另外一个民警确认。
“呃......”
门开着，所长走了进来，王迅他们都认识，是原来石圪节公社的武装专干杨高虎。十几年，竟然调到桃园镇成了派出所长。
“都给我抬起头来”，杨所长大声喝道，同时看向正对门坐着的喇叭男“呵，闫三，今天怎么栽了？日，咋被别人打了？我咋不信呢？”。
“杨所，你看”喇叭男闫三指着头上的血迹说。
“那我得好好看看谁打的”杨所把头扭向王迅三人，三人赶紧把头低了下去。
“抬起头来”杨所威严的大声说，“日嘞，这不是罐子村王满银家的小子吗！呦呦呦，这位英雄是双水村金俊武家的三小子。日嘞，咋从头石圪节跑桃园来打架来了？”
“杨所，我从厕所出来，他们三个就打我.......”喇叭男闫三听杨所话里这三个小子都是石圪节的，主场优势让他顿时心里底气足了起来，水蛇腰都挺直了。
“没让你说”杨所冲喇叭男闫三呵斥，“来，金家小子，你叫啥？你说！”
“他到礼堂上厕所”金伟指着石亮，“我和王迅在外边等，石亮出来说钱被那个人抢了，我们就追了过去......”
“你叫啥？石亮？哪村的？石圪节的？”杨所一连四个排比疑问句。
“嗯，我就是石圪节村的”石亮低声回着，同时看向王迅。
“知道了”杨所回头看向王迅“谁打的？”
“我”王迅干净利落的回答。
“有种，你自己？知道他是谁吗？他你都敢打？日嘞，敢从石圪节跑桃园来打架？”杨所又是连着四个排比疑问句。
“我自己打的”王迅梗着脖子回答。
“还有我”金伟说“我也打了”。
“行”杨所面无表情的说“闫三，你说说”。
“我没抢他钱，他们要抢我钱”闫三辩解道。
“有意思”杨所问王迅“王满银家的小子，你咋证明他抢钱了？”这次是一个疑问句。
王迅脑子飞快的转着，是啊，咋证明？他看向石亮，石亮也一脸懵逼的看向他。
“杨所，翻他兜，里面有张十块的，上面有石亮的指纹”王迅坚定的说。王迅突然想到书上的侦探故事里说过，警察经常根据物品上的指纹来寻找嫌疑人，闫三被打都没包扎，钱肯定还在他身上。瞬间王迅清晰了起来。
“把兜里钱给我掏出来！”杨所冲闫三呵道，同时“啪”的一声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声音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我。我。是吓唬他玩的”闫三顿时软了下来。
“带下去拘五天”杨所对另外两个民警说“闫三，日嘞，你在所里待的时间比我都多”。
把闫三带走后，杨所问“你们跑桃园干嘛来了？”
“我们在五中考试”三个人一起回答。
“日嘞，那你们赶紧回吧，天亮还要考试。”杨所指着王迅说“孙兰香是你小姨吧?石圪节第一个大学生咧！”
三人回到五中的窑洞，天已经蒙蒙亮了，悄悄躺下，王迅一直没再睡着，躺倒六点就起来洗漱完就开始等着考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