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纪实文学连载:翻山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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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2-05-10 06:03:49 更新时间:2022-08-18 18:13:30

楼主:生几何还是江春水  时间:2022-05-09 22:03:49
前言
命运是一座大山,要么翻过它,要么便只能匍匐在它的脚底苟延残喘......
都说理想成就人生。
实际上欲望常披着梦想的外衣,驱使着所有人一往无前,让我们疲于奔命。
人生或许就是克制欲望与满足欲望相交替的过程。
一味地克制,生活不免寡淡。
一味的满足,生命则会轻浮。
我们需要偶尔满足来燃起对明天的希望,以不至于沦为日复一日的行尸走肉。
我们也必须勉力克制,以避免在盲目追逐中失去对命运之手的敬畏,沦为欲望的奴隶。
我们不会活一辈子,也不是活了几十年,而是活在那些知行合一、由衷欢愉的瞬间。而这些瞬间,是需要我们自己郑重其事予以记录的。
阳明先生说,事变也只在人情里,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
或许这才是天机:我们这一世,唯一能用力的地方只是照顾好自己的情感而已。
你该犯的错,再来一万遍,还是会重蹈覆辙。你注定要站在那个地方,便是再如何胡乱漂泊,也无人无事能让你偏航。
在生命的长河里,我们自己所能决定的其实极为有限。富贵者未必有德,贫贱者未必无能,一切皆有因果,无一不是天赐。
如此,成功也不是当年明月说的那样: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因为,或许就连喜欢,都不是我们自己的。
所以悲观的人更好,他们无所希望依然笃定的活着。而乐观的人,却将安身立命之所建在了绝缘真实的泡沫里。
我们不知道,所以异常坚定自己知道,所以能在深渊边缘纵马,所以能睥睨自己以外的众生,所以敢于将一切归功于自己。
每个生命都有其脉络,它如何生长从不取决于我们做了什么想了什么,只取决于它自身的脉络……
不过假使你看到这篇文字,我还是要衷心的对你说一声谢谢。
孤独的灵魂永远孤独,但请相信,那些踽踽独行的道路上总会跨越时空的回响存在。


楼主:生几何还是江春水  时间:2022-05-09 22:31:02
第一章
一九九九年七月一日,从来不乏热闹的玉洪师范学校破天荒的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宁静当中。
没有熟悉的广播声,没有舍友们争先恐后穿衣蹬鞋的吵闹,甚至连赵朝晖那盘旋了整整三年的呼噜声都消失了。
曾 一脸茫然的醒来,左右一字铺开的木架床上空荡荡的,干净整洁得全然不似自己熟悉的那个宿舍。唯有靠门边那张黄漆剥落的木桌上,还剩他的口盅孤零零的摆在那里。
他这才记起今天已经放假了,说是放假并不准确,因为他是三年级的学生,而玉洪师范学校并没有四年级一说。
昨天的毕业聚会上,酒量在全班同学里独占鳌头的曾 也喝醉了,以致于到现在都还没能想起昨晚自个是怎么回的宿舍。
想到从今往后朝夕相处的同学将各奔东西,他心里也像是当下的宿舍一般,突然变得空荡荡起来。
他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动作利索的跳下床。
本就不甚牢固的架子床顿时猛烈的摇晃起来,余波一路传递,最靠边的那张床向右甩出一个夸张的角度,然后撞击在窗棂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
曾 光着脚,跑到宿舍门口,希望能够像往常一样,跟刚打早餐回来的同学撞个满怀。可是往日生机勃勃的校园此刻就像鬼子刚扫荡过的村庄,静得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曾 抬头看了看日头,估摸着该是临近响午的时间。但具体是几点,他心里也没谱。
因为长年在外读书的缘故,他早已遗失了父辈看天吃饭的本领。像父亲曾文春上山干活的时候就从来不用看手表,抬头瞄一眼日头就能知道时间。
当然,父亲好像也没有手表。当下,手表还是时髦的物件,绝不是在地里刨食的老农可以奢望的。
“下个月是得买块手表了!”曾 看了眼光秃秃的手腕,心里突然就快活起来了。
班上四十来个同学,半数以上都早早戴上了手表。曾 在师范读书,一个月伙食费才十来块钱,好不容易省下点钱都用来买书了,哪里买得起动辄几十块甚至上百块钱的手表。
不过现在不同了,师范毕业生国家是包分配工作的。这意味着从下个月开始,他就能领上工资了。
曾 听上一届的学长说过,现在乡村教师一个月的工资有三百多,各县区即便有所差别但差的也不会太多。所以曾 早就打算好了,等第一个月的工资发下来,就去买块手表。三百多块钱,除去生活费,买块上海牌的手表绰绰有余。
反正都是最后一个了,曾 索性不急了。他斯条慢理的的刷完牙洗完脸,这才开始收拾行李。
他的行李很少,一床发黑的老棉被、两套衣服外加口盅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曾 在床底找到一个尼龙编织口袋,随便抖了抖灰,将东西塞进去,反手拎在身后,大步朝校门口走去。
刚出校门口,远远就见一辆锃亮的“大凤凰”从校门外的小路上冲了出来。
一五大八粗的小伙子坐在上面,中气十足的吼了一嗓子:“老八!”
单车在曾 的面前猛地停住,崭新的轮胎在粗粝的砂石路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刹痕。
曾 喜出望外,丢下编织袋,冲上去就往来人的胸口锤了一拳,“M德!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害我留在最后。”
来人是曾 的同班同学赵朝晖。
师范三年,俩人一直住在同一个宿舍。按师范学校的传统,舍友素来是按年龄大小排名,曾 年纪最小,排名老八,赵朝晖则是老大。又因为都爱打篮球的缘故,所以一众同学里,就属他们俩人关系最为要好。
赵朝晖揉了揉胸口,一脸坏笑的说道: “哪里没叫,是叫不醒好不好!竟然醉成那样,连老三拿袜子熏都熏不醒。”
拿臭袜子熏我?
“卧槽……”曾 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赵朝晖憋住笑,伸手捡起曾 丢在地上的行李袋挂在车头,抬了抬下巴,说道:“请你吃大餐,吃完我再送你去车站。”
曾 没跟他客气,一屁股坐上了自行车的后座。
赵朝晖的家在玉洪县郊的镇上,他说请吃饭,曾 不用问都知道,肯定又是去他姐夫王大奎家里蹭饭。
王大奎年近五十,是玉洪县林业局的副局长。虽说只是个副科级领导干部,可因为军转干部的身份,加上玉洪县内的木材加工厂多,所以王大奎的这个副局长甚至比那些清水衙门的局长还要牛气几分。
赵朝晖的姐姐赵晓红是个极为贤惠的女人,见弟弟领着同学过来吃饭,她赶紧又跑去市场多买了几个菜。
“小曾,德庆这混小子也不晓得提前说,不知道你来,我也没准备啥菜,诺!这个腊肉还是去年春节时你拿来的。”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桌,赵晓红解下围裙,挨着丈夫坐下,不忘对客人致歉。
“客不嫌菜少,主不嫌客多,这就很好啦!”不等曾 搭话,王大奎就大大咧咧的抢白道。。
赵晓红白了自家男人一眼,嗔怪道:“你这人……”
王大奎若无其事的干咳了两声,扭头看向餐桌对面的赵朝晖和曾 ,煞有其事的说道:“你们俩今儿毕业了,马上就要工作了!这是好事,祝贺你们!”
王大奎平时应酬多,养成了开喝之前说两句的习惯,即便是家宴也不例外。对此,赵朝晖和曾 早已见怪不怪。
两人对视一眼,强忍着笑,同时起身与王大奎碰了一下杯。
喝完第一杯酒,不等曾 动筷条,王大奎就问道:“分配到哪个学校知道了没有?”
曾 摇头道:“光知道是安排在户籍所在地,去哪个学校还不懂咧!反正都是当老师,去哪都行。”
王大奎道:“那还是分在县城要好一些,待遇好,工资也要多一些。”
曾 笑道:“我也想留在县城啊!可去哪个学校是教育局分配的,现在分配方案还没出来,只能等等看了。要是运气好,估计还是有机会留在县城的。”
赵晓红一脸关切的插话道:“那可等不得!这种时候,不提前找点关系怎么能行。”
赵朝晖也罕见的没有同姐姐唱反调,附和道:“是啊!老八,你不先找人打声招呼,到时候安排你到那些村完小里教书,看你怎么搞!山高路远的,还不通车。从集镇走到村里,腿都能给你走断。”
曾 停下夹菜的动作,狐疑道:“难道不是按成绩来分配的么?”
赵朝晖撇了撇嘴,“你信班主任的鬼话!我早打听过了,往届能留在县城的都是关系好有靠背山的,根本不看成绩。”
事关自己的前程,曾 的脸色瞬间严肃起来。
要是赵朝晖不提,他还真不会去考虑自己会被分去哪个学校的问题。在他看来,国家包分配工作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哪里还轮得到他去挑三拣四。
曾 心思一转,试探着问道。“老大,难道你已经知道自己要去哪个学校了?”
赵朝晖道:“我上个月就知道啦!原本是安排我去浩坤小学的。那鬼地方,天远的,我才不去呢。”
“浩坤小学?”曾 心里莫名的松了一口气,嘴上却还是劝道:“那确实远了些。不过也还好啦,以你的能力,下去几年准能调回县城来。”
“算了吧,去了那山旮旯里,还能回来县城就真是见了鬼了!”赵朝晖拿起汤勺在鱼肚子上刨下一大块肉来,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说道:“好在我姐夫提前知道了消息,然后跟教育局的领导打了声招呼,帮我改调到朝里镇小学去了。”
“朝里小学!那你可赚大了!”曾 忍不住惊呼道。
由不得曾 不艳羡万分,朝里镇是玉洪县的第二大镇,离县城十公里不到,历来是应届生争着抢着去的地方。
旋即,他又不免开始担忧起自己的去处来。
曾 的成绩只能算是中上水平,更没有人替他打招呼,估计最后真的会如赵朝晖所说的那样,被分去最远、最苦的地方。
望见赵朝晖手腕上挂着的那块崭新的上海牌手表,曾 突然意识到,很多事情从他们拿到毕业证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一样了。以前在学校,大家比的是成绩、是谁更受女同学欢迎、是谁打篮球更厉害这些东西,可步入社会之后,这些原本比天还要大的东西似乎突然间就失去了重量。
见曾 眉头紧锁,王大奎忍不住提醒道:“你家里有哪个在政府工作没有?有的话,托他帮帮忙,或许有用的。”
在玉洪读书的这些年,曾 春节都会提着腊肉上门来拜年。这样懂礼性的后生在这年头并不多见了,所以王大奎对曾 的感观向来很好,在这节骨眼上也愿意多提点对方几句。
“没有。我家亲戚……基本上都是种地的。”曾 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王大奎叹了口气,他自己就是从农村走出来的,自然知道求人无门的酸楚。可自己只是个县局的副局长,虽说也有几个战友在曾 的老家同乐县那边工作,可关系到底是隔了一重,加之又是分配工作这样的大事,他也帮不上忙。
王大奎沉默了几秒,只能安慰道:“是金子到哪里都能发光的。先回去报道,说不定你们县里今年回来的人少,安排你去好的学校也是有可能的。”
曾 木然的点了点头,他虽然年轻,却也知道那是人家安慰自己的言语,当不得真。只是骤临大事,是人就会抱有一丝不合常理的侥幸心理。特别是像曾 这样毫无背景关系的农家伢子,在无从借力的情况下,寄希望于所谓的“运气”似乎就成了唯一的出路。
气氛陡然就沉重起来,赵晓红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见状便岔开了话题:“小曾,你家里今年砍了树没有?”
曾 摇了摇头,答道:“不大清楚,我都好久没有回家了。”
同乐县盛产经济林木,在曾 的老家,伐木卖树几乎是唯一的收入来源。这些年,为了供曾 读书,家里几乎年年都要砍伐一批杉木。
王大奎把话接了过来:“这段时间木头的价格涨了不少,你回家问问,要是今年有打算卖树的话,就尽快!趁着现在价格好能多卖不少钱。到得年底,我估计价格又得往下跌了。”
………
吃完饭,赵朝晖骑着自行车送曾 去车站。
路上,赵朝晖一脸亢奋的跟曾 说自己有女朋友了。
曾 不以为意,问是谁?
“许菁!”赵朝晖满脸骄傲的说道。
“吹牛吧你!”曾 不以为意。
赵朝晖急了,言之凿凿的说道:“老八你咋就不信咧!我跟你说,许菁昨晚都跟我开房去了。”
“我操!”曾 激动得差点没从车后座上掉下去。
许菁是他们班的班花,人长得好看不说,学习成绩还好。而且家庭条件优渥,她父亲据说是做大生意的,早早就开上了四轮轿车。
男人的审美都是相近的。
同大部分男同学一样,曾 也是许菁的仰慕者。
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一身雪白连衣裙的许菁从那辆黑色轿车里下来时的场景。当时他手里提着塞满了被褥衣物的蛇皮袋,望着那一袭胜雪白衣由远及近,仿佛望见了有生以来最绚丽的一道风景。
只是穷人家的孩子在真正独立自主之前,是没有爱情的。即便有,也注定是一个懵懂开场、落寞收尾的故事。哪怕情节再跌宕、场景再唯美,也多是一个人在内心的自导自演,断然是不敢也不能诉诸于口的。
同窗三年,他对许菁的爱慕与日俱增,却从不敢流露丝毫与此相关的情愫。哪怕是在最要好的朋友赵朝晖和陆澄面前,他也未曾透露过只言片语。原因无它,只因为他害怕被拒绝,更怕被人笑话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但是现在,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却说他跟许菁好上了!
曾 有点接受不了,他大声嚷道:“你可别吹了!人家许菁能看上你?!”
大街上人来人往,不少人听见了曾 说的话,一时间,无数道目光朝他们投了过来。
赵朝晖臊得不行,立马空出一只手来,想要封住曾 的嘴巴,结果一只手扶不稳龙头,失去平衡的自行车左右拐了一下,差点冲到路底下去。
赵朝晖吓得赶紧缩手回来稳住龙头,在车子重回正轨之后,他才气呼呼的教训道:“你小声点!嚷那么大声干嘛,我这才刚好上呢,别就让你给搅黄了。”
曾 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低声问道:“真的让你给搞上了?”
赵朝晖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说道:“昨晚她已经答应做我女朋友了,就差最后一步了。”
曾 听完,顿时心如死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到了车站,失魂落魄的曾 搭乘上了最近一趟从玉洪发往老家同乐县城的班车。
单脚落地、斜跨在单车上的赵朝晖丝毫没有察觉到曾 的反常,他隔着车窗冲曾 挥了挥手,然后抬转车头,一摇三摆的遛出了车站,很快便消失在了汹涌的车流之中。
破旧的车厢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从地板间隙挥发上来的柴油味,旅客身上浓烈的汗味,塞在座位底下、装在化肥口袋里的活鸡活鸭的土腥味,重重味道夹杂在一起,直令人想吐。
坐在靠窗位置的曾 安之若素,并不觉得如何难受。
在玉洪读书的这些年,他坐的都是这样的班车,再不舒服也早就习惯忍耐了。
等了大半个小时,一直在车旁抽烟的司机才爬上驾驶位,慢悠悠的拧动钥匙,车子发动机立时发出一阵犹如哮喘病人喘气时的声响。
“轰轰轰…轰轰轰…”
这让车上的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生怕这病人突然间就断了气。好在众人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在喷出一管墨汁似的尾气之后,车轮子终于缓缓转动起来。
在车子开动的一瞬间,一个膀大腰粗的中年妇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上来。她扒拉在门边,背朝车厢,一边挥舞着手里的发票,一边气势如虹的揽客:“同乐啊!同乐啊!去同乐的上车啦!去同乐的上车啦!”
三年了,似乎一切都没怎么变化。
曾 安静的坐在座位上,望着窗外不断倒退和变换的风景,不由自主地联想伏翩。
车子驶出玉洪县城,天突然下起了小雨,车窗被蒙蒙细雨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水,外边那本就不甚讨喜的景致顿时也尽被遮掩住了。
望着不断后退的人物,曾 突然想起了自己此前在某本不知名课外读物上看到的话——生活很像坐车,沿途的风景变换不止,乘客在不同的站点上上下下。你身边坐着的人或停留在这个站点,或陪伴着你往下一个站点继续进发。但是没有人能够从起点站陪你坐到终点站,每个人的终点都不相同,而起点也差异太多。所以你不必为已经退后的风景感到留恋,也无需担心身边的同伴会在下一站离开,生命的车轮总在转动,新的风景会迎面而来,新的人也会在某个站点不期而至坐到你的身边。
心念及此,曾 本就不太好的心情不禁越发的低落。
年少时,总以为有些人能够陪伴自己走完生命全部的旅程,有些故事总能够喜剧收尾,后来才明了,生命总是聚少离多、悲胜于欢。
窗外雨雾朦胧,玉洪县城的轮廓渐渐消失在班车后方。
曾 最后回望了一眼,在心底默默的向这片承载了自己青春的土地道别。






































楼主:生几何还是江春水  时间:2022-05-09 23:27:03
第二章
临近五点,曾 搭乘的班车才缓缓驶进同乐县汽车站。
县际班车沿途都会上下客,几乎就没有准点到站的时候。
好在从县城发往平顶乡的最后一趟班车还没走,只是没有座位了,挺着个大肚子的售票员给了曾 一张小马扎,让他坐在过道中间。
望着渐晚的天色,曾 焦急不已。
他家在高龙村,离乡里还有十来公里的路程,山路十八弯,连单车都无用武之地,往来进出全凭两条腿走。
曾 算了下时间,从县城到平顶乡要一个小时的车程,从乡里到村里还得走两个多钟头的山路,走快些,应该勉强能够在天黑前赶到家。
不过等曾 真正走上通往村里的那条青石板路时,他才发觉自己高估了自己的脚力。
山路崎岖难行,更何况他还扛着行李。
因为赶路太急,结果才走了一半的路程,曾 的脚底板就磨出了血泡。
饶是如此,曾 也不敢坐下来休息。
他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夜里走山路特别容易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丢魂失魄是小事,严重的走迷了,连尸体都找不回来。
想到那些鬼怪故事,曾 的心里不由得有些发虚,脚步越加急促起来。
可人力有穷尽时。离家还有好几里路,天就全黑了下来。山路寂静,让人望而生畏。正在曾 欲哭无泪之际,远处骤然有一束光照了过来。
“曾 !”
父亲曾文春那熟悉的大嗓门在山顶响起。
曾 大喜,忙不迭的应道:“爸!我在这儿呢!”
十八岁的小伙子,尚未经受过风雨的洗礼,其实算不上真正的男子汉。当打着手电筒的曾文春出现在面前,又累又饿的曾 差点哭了起来。
“哈仔!”曾文春抢过儿子手里的编织口袋扛在肩上,嘴里却不留情面的训斥道。“不知道在你大娘家住一晚,明日才回来?非得赶夜路?!”
曾文春的姐姐嫁在平顶村,家就在集镇边上的村子。往日放假,曾 一般会先去大娘家住上一晚,第二天才回家,时间相对充裕。不过这次,不知为何,他竟然有些归心似箭,连一个晚上的时间都不想耗费。
父子俩默默赶路,又走了好一会儿,曾 终于望见了自己的家。
那是一栋矗立在半山腰上的旧房子,青瓦木楼,灯火昏黄。
作为一个典型的山区县,同乐县全境平均海拔在六百米以上,九山半水半分田是其恶劣生产条件的真实写照。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成就一方民俗。
在曾 的老家,住房多是就地取材,以老木头为柱、梁,木板拼接为墙,土窑烧制的青瓦为盖。这样不仅能最大程度的降低建房成本,也适合山区多雨潮湿的气候环境。
罗银玉站在村口迎着自个儿子。
大山里的晚上冷的像是冬天一般,罗银玉整个人包在一套年久失色的男式外套里,实际异常单薄的身板此刻却显得格外臃肿。
“妈!”
瞧见了母亲的身影,曾 隔着老远就喊了起来。
母子俩大半年没见,还没说上两句话,罗银玉直说外边冷,一个劲的把儿子往家里赶。
由于不知道儿子今晚回来,所以家里没准备什么菜。
用来充作餐桌的长条板凳上,就摆着一碗豆角、一碗青菜。
这就是两口子平日里的晚餐。
不过既然儿子回来了,自然不能再吃这个。曾文春进屋放下东西,顾不上喝上一口水就下楼捉鸡去了。
不同于学校干净整洁的环境,家里的房子到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
杂木、树枝是山里人唯一的燃料,煮饭炒菜烧水外加牲畜吃食全凭那一膛灶火。长年累月下来,屋子难免就会被熏得乌七八黑。
在火炉旁才坐了一小会儿,曾 的头顶就落下了一层白白的灰烬。
离家半年,从城里回到乡村,巨大的反差并没有让曾 有丝毫的不适应,他的内心深处反倒有一种在外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安宁。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答,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大概是这世上最有人间烟火气的文人了。近些年,受好友陆澄的影响,曾 也喜欢上了看书。坐在火炉旁的曾 ,冷不丁的就想到了他的这句诗。
鸡肉大块切好,倒入一小杯自酿的米酒,猛火翻炒几遍,再加水煮开,放入盐巴,便是农家难得的大餐了。
一家人围坐火炉吃饭,曾 像往常一般,事无巨细的向父母诉说近半年来自己在学校的点点滴滴。
曾文春和罗银玉听得认真,偶尔才会插上一两句话。
“爸,我家有在县里当官的亲戚么?”曾 突然开口问道。
曾文春愣了一下,“你问这个做什么!”
曾 当即把今天中午王大奎和赵晓红所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总结道:“要是有人打招呼的话,我应该能分去好一点的学校。”
“工资也能多点。”为了增加说服力,曾 又紧跟着补充了一句。
曾文春没有搭话,只是沉默的抽烟。
浓郁得近乎实质的白色烟雾扭曲着,慢慢变成了一层白纱,将他那张如刀削斧劈般深刻的脸包裹其中。
曾 失望的低下头,顺手将退到了火塘外的柴火往里推了推。
他其实知道自家的情况,之所以多此一举,是因为多少还有些侥幸心理。可见着了父亲的反应,他却又后悔起来。生活已经如此艰难,自己为什么还要给父亲出这样的难题?
曾 为了转移话题,又向正在洗碗的母亲问道:“爷爷呢?”
“哪个晓得哦!一出门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也不晓得归屋。” 罗银玉语气不岔的说道。
曾 的爷爷曾应宣是个“道公”,在整个平顶乡都十分有名气,谁家要是有白事,都愿多跑十几里山路来请他去主持法事。所以打曾 记事起,就很少见到爷爷在家。
经常不在家就没法帮忙分担田地里的活计,所以罗银玉对于公公多有怨气。
曾 又陪母亲闲聊了一会儿,困意便涌了上来。他粗粗洗了个脚,就回房睡觉去了。
夜凉如水,盛夏的田野里蛙声一片。曾 裹紧了被子,在一片大自然的音调中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起床,曾 没见着父亲,问了母亲才知道他一大早就出门了。
“爸干嘛去了,这段时间好像没什么要忙的呀?”
“进城找你文林叔去了。”
文林叔?曾 一头雾水道:“去找文林叔干嘛?”
曾文林是高龙村仅有的几个吃皇粮的国家干部之一,两家人虽然同姓却并无亲戚关系,只是隔壁邻舍这么多年,经常走动着,关系倒也还算亲近。
“找他帮忙呀!我听文林他妈说,现在文林在县林业局当上领导了。教育局的领导他肯定熟悉,托他去打声招呼,你工作的事情不就妥了嘛。”罗银玉笑呵呵的说道。
曾 听完,心底瞬间腾起极大的希望来。随即,他又有些担心的问道:“那,文林叔,会……会帮忙不?”
“肯定会呀!你文林叔素来照顾老家的人。而且….”罗银玉突然放低声音,脸上流露出一股极其自信的神色来,“你爸今早抓了三只鸡还有十斤茶油拿去送他呢,他肯定会帮忙的!”
——
晚上,罗银玉将菜热到第三遍,曾文春才回到家。
听见脚步声,曾 立时从板凳上蹦了起来,冲到门口,满怀期待的问道:“爸,文林叔怎么说?”
曾文春没搭话,绕过儿子,径直走进了火房。
曾 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父亲的神色已经无声的表达了他此行的结果。
罗银玉也猜到了结果,她叹了口气,默默起身去给丈夫盛饭。
一家人的心情都受到了影响,吃饭的时候,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的兴致。
放下碗筷,曾文春到底还是没忍心,对儿子说了句:“也别怨家里,我们就这点能力,没办法的事情。”
曾 低下头,下巴磕到胸口,滚烫的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他哪里会怨恨父母能力低微呢!工作分配的事情没有着落只是让他有些许失落而已,可当父亲说出这句话,他却感觉自己的心犹如千万根针在扎般的难受。
为什么我当时就不更努力一点呢?要是我的成绩更好一些,现在又哪里需要父亲低三下四去的求人。
曾 自责不已,却不敢开口说话,生怕一开口就让父母发现了自己的软弱。
只听父亲又接着说道:“一个人能不能成才,跟他在哪里工作有多大关系呢?毛 不也是从打游击开始,最后成立了新中国。关键还是要靠自己努力呀,泽宝崽。”
在希望彻底破灭之后,曾 的心反倒安定下来。每天大早就爬起来去田埂上割上一担牛草,吃过早饭又跟着父亲上山伐木,一个月下来整个人都廋了一圈,不过看起来倒是更有男子汉气概了。
期间,来探望他的亲戚朋友络绎不绝,而且都不空着手来。
家里条件好的直接给红包,条件差的也会送些鸡蛋、布料之类的东西。
这是村里的传统,但凡有人考上大学或者有份正经工作了,亲戚朋友都要携礼过来道贺。
这里头当然不乏有人打着烧冷灶的算盘,但更多的则是发自内心的与有荣焉的祝福。
农民是最喜欢积攒香火情的群体。尽管有时候他们也会被打上封建愚昧的标签,但在现实生活中,相对于神明决定命运的说辞,他们往往更相信“感情”和“关系”的力量。高龙是个闭塞贫瘠的小山村,不扛锄头不下地的人可谓凤毛麟角。所以,大部分人特别是那些上了岁数的老人,都打心底里希望自己地方上能多走出去一些捧铁饭碗、吃皇粮的人。
很快就到了要去教育局报道的日子。
临行前,母亲用力压了压本就鼓鼓囊囊的背包,又往里塞了几颗煮好的鸡蛋。
曾文春背着行囊,一直将儿子送到乡里。
将包塞进行李架,他望了儿子一眼,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便径直下了车。
曾 透过车窗看着父亲蹒跚离去的背影,纵是向来自诩刚强的他也忍不住鼻子发酸。
此时此刻,他总算能明白朱自清的那篇看似平平无奇的《背影》为何能如此脍炙人口了。
因为在父爱面前,任何华丽的词藻都将失去其光彩,而即便是再朴实无华的字眼也足以阐明这份爱的厚重与深沉。
离发车还有一点时间,曾 趁机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行李。
背包是母亲昨晚就帮着收拾好的,里面除了几套换洗衣物和书本外,还见缝插针的塞了不少吃的东西。
天晓得这些瓜子、腊肉是他们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曾 突然想起,过去几年,每次他回学校,爹妈都会帮着收拾行李,反正只要是家里有的,吃的、喝的、穿的一样不落全塞包里。他嫌东西装多了背着吃力,为此还埋怨了母亲好几次。
当见到儿子愠怒的表情,罗银玉每一次都会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站在旁边不敢说话,但等到下一次,这个节俭了一辈子的农妇却还是会死命的往儿子的包里塞东西。
一幕幕往事在眼前跃过,父母的期许让他满怀壮志豪情,却也让他倍感压力。
十八岁,许多这个年纪的孩子尚未离开父母的臂膀,而曾 却已然需要独自面对命运的洪流了。


楼主:生几何还是江春水  时间:2022-05-09 23:36:19
第二章
临近五点,曾 搭乘的班车才缓缓驶进同乐县汽车站。
县际班车沿途都会上下客,几乎就没有准点到站的时候。
好在从县城发往平顶乡的最后一趟班车还没走,只是没有座位了,挺着个大肚子的售票员给了曾 一张小马扎,让他坐在过道中间。
望着渐晚的天色,曾 焦急不已。
他家在高龙村,离乡里还有十来公里的路程,山路十八弯,连单车都无用武之地,往来进出全凭两条腿走。
曾 算了下时间,从县城到平顶乡要一个小时的车程,从乡里到村里还得走两个多钟头的山路,走快些,应该勉强能够在天黑前赶到家。
不过等曾 真正走上通往村里的那条青石板路时,他才发觉自己高估了自己的脚力。
山路崎岖难行,更何况他还扛着行李。
因为赶路太急,结果才走了一半的路程,曾 的脚底板就磨出了血泡。
饶是如此,曾 也不敢坐下来休息。
他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夜里走山路特别容易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丢魂失魄是小事,严重的走迷了,连尸体都找不回来。
想到那些鬼怪故事,曾 的心里不由得有些发虚,脚步越加急促起来。
可人力有穷尽时。离家还有好几里路,天就全黑了下来。山路寂静,让人望而生畏。正在曾 欲哭无泪之际,远处骤然有一束光照了过来。
“曾 !”
父亲曾文春那熟悉的大嗓门在山顶响起。
曾 大喜,忙不迭的应道:“爸!我在这儿呢!”
十八岁的小伙子,尚未经受过风雨的洗礼,其实算不上真正的男子汉。当打着手电筒的曾文春出现在面前,又累又饿的曾 差点哭了起来。
“哈仔!”曾文春抢过儿子手里的编织口袋扛在肩上,嘴里却不留情面的训斥道。“不知道在你大娘家住一晚,明日才回来?非得赶夜路?!”
曾文春的姐姐嫁在平顶村,家就在集镇边上的村子。往日放假,曾 一般会先去大娘家住上一晚,第二天才回家,时间相对充裕。不过这次,不知为何,他竟然有些归心似箭,连一个晚上的时间都不想耗费。
父子俩默默赶路,又走了好一会儿,曾 终于望见了自己的家。
那是一栋矗立在半山腰上的旧房子,青瓦木楼,灯火昏黄。
作为一个典型的山区县,同乐县全境平均海拔在六百米以上,九山半水半分田是其恶劣生产条件的真实写照。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成就一方民俗。
在曾 的老家,住房多是就地取材,以老木头为柱、梁,木板拼接为墙,土窑烧制的青瓦为盖。这样不仅能最大程度的降低建房成本,也适合山区多雨潮湿的气候环境。
罗银玉站在村口迎着自个儿子。
大山里的晚上冷的像是冬天一般,罗银玉整个人包在一套年久失色的男式外套里,实际异常单薄的身板此刻却显得格外臃肿。
“妈!”
瞧见了母亲的身影,曾 隔着老远就喊了起来。
母子俩大半年没见,还没说上两句话,罗银玉直说外边冷,一个劲的把儿子往家里赶。
由于不知道儿子今晚回来,所以家里没准备什么菜。
用来充作餐桌的长条板凳上,就摆着一碗豆角、一碗青菜。
这就是两口子平日里的晚餐。
不过既然儿子回来了,自然不能再吃这个。曾文春进屋放下东西,顾不上喝上一口水就下楼捉鸡去了。
不同于学校干净整洁的环境,家里的房子到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
杂木、树枝是山里人唯一的燃料,煮饭炒菜烧水外加牲畜吃食全凭那一膛灶火。长年累月下来,屋子难免就会被熏得乌七八黑。
在火炉旁才坐了一小会儿,曾 的头顶就落下了一层白白的灰烬。
离家半年,从城里回到乡村,巨大的反差并没有让曾 有丝毫的不适应,他的内心深处反倒有一种在外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安宁。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答,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大概是这世上最有人间烟火气的文人了。近些年,受好友陆澄的影响,曾 也喜欢上了看书。坐在火炉旁的曾 ,冷不丁的就想到了他的这句诗。
鸡肉大块切好,倒入一小杯自酿的米酒,猛火翻炒几遍,再加水煮开,放入盐巴,便是农家难得的大餐了。
一家人围坐火炉吃饭,曾 像往常一般,事无巨细的向父母诉说近半年来自己在学校的点点滴滴。
曾文春和罗银玉听得认真,偶尔才会插上一两句话。
“爸,我家有在县里当官的亲戚么?”曾 突然开口问道。
曾文春愣了一下,“你问这个做什么!”
曾 当即把今天中午王大奎和赵晓红所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总结道:“要是有人打招呼的话,我应该能分去好一点的学校。”
“工资也能多点。”为了增加说服力,曾 又紧跟着补充了一句。
曾文春没有搭话,只是沉默的抽烟。
浓郁得近乎实质的白色烟雾扭曲着,慢慢变成了一层白纱,将他那张如刀削斧劈般深刻的脸包裹其中。
曾 失望的低下头,顺手将退到了火塘外的柴火往里推了推。
他其实知道自家的情况,之所以多此一举,是因为多少还有些侥幸心理。可见着了父亲的反应,他却又后悔起来。生活已经如此艰难,自己为什么还要给父亲出这样的难题?
曾 为了转移话题,又向正在洗碗的母亲问道:“爷爷呢?”
“哪个晓得哦!一出门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也不晓得归屋。” 罗银玉语气不岔的说道。
曾 的爷爷曾应宣是个“道公”,在整个平顶乡都十分有名气,谁家要是有白事,都愿多跑十几里山路来请他去主持法事。所以打曾 记事起,就很少见到爷爷在家。
经常不在家就没法帮忙分担田地里的活计,所以罗银玉对于公公多有怨气。
曾 又陪母亲闲聊了一会儿,困意便涌了上来。他粗粗洗了个脚,就回房睡觉去了。
夜凉如水,盛夏的田野里蛙声一片。曾 裹紧了被子,在一片大自然的音调中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起床,曾 没见着父亲,问了母亲才知道他一大早就出门了。
“爸干嘛去了,这段时间好像没什么要忙的呀?”
“进城找你文林叔去了。”
文林叔?曾 一头雾水道:“去找文林叔干嘛?”
曾文林是高龙村仅有的几个吃皇粮的国家干部之一,两家人虽然同姓却并无亲戚关系,只是隔壁邻舍这么多年,经常走动着,关系倒也还算亲近。
“找他帮忙呀!我听文林他妈说,现在文林在县林业局当上领导了。教育局的领导他肯定熟悉,托他去打声招呼,你工作的事情不就妥了嘛。”罗银玉笑呵呵的说道。
曾 听完,心底瞬间腾起极大的希望来。随即,他又有些担心的问道:“那,文林叔,会……会帮忙不?”
“肯定会呀!你文林叔素来照顾老家的人。而且….”罗银玉突然放低声音,脸上流露出一股极其自信的神色来,“你爸今早抓了三只鸡还有十斤茶油拿去送他呢,他肯定会帮忙的!”
——
晚上,罗银玉将菜热到第三遍,曾文春才回到家。
听见脚步声,曾 立时从板凳上蹦了起来,冲到门口,满怀期待的问道:“爸,文林叔怎么说?”
曾文春没搭话,绕过儿子,径直走进了火房。
曾 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父亲的神色已经无声的表达了他此行的结果。
罗银玉也猜到了结果,她叹了口气,默默起身去给丈夫盛饭。
一家人的心情都受到了影响,吃饭的时候,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的兴致。
放下碗筷,曾文春到底还是没忍心,对儿子说了句:“也别怨家里,我们就这点能力,没办法的事情。”
曾 低下头,下巴磕到胸口,滚烫的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他哪里会怨恨父母能力低微呢!工作分配的事情没有着落只是让他有些许失落而已,可当父亲说出这句话,他却感觉自己的心犹如千万根针在扎般的难受。
为什么我当时就不更努力一点呢?要是我的成绩更好一些,现在又哪里需要父亲低三下四去的求人。
曾 自责不已,却不敢开口说话,生怕一开口就让父母发现了自己的软弱。
只听父亲又接着说道:“一个人能不能成才,跟他在哪里工作有多大关系呢?毛 不也是从打游击开始,最后成立了新中国。关键还是要靠自己努力呀,泽宝崽。”
在希望彻底破灭之后,曾 的心反倒安定下来。每天大早就爬起来去田埂上割上一担牛草,吃过早饭又跟着父亲上山伐木,一个月下来整个人都廋了一圈,不过看起来倒是更有男子汉气概了。
期间,来探望他的亲戚朋友络绎不绝,而且都不空着手来。
家里条件好的直接给红包,条件差的也会送些鸡蛋、布料之类的东西。
这是村里的传统,但凡有人考上大学或者有份正经工作了,亲戚朋友都要携礼过来道贺。
这里头当然不乏有人打着烧冷灶的算盘,但更多的则是发自内心的与有荣焉的祝福。
农民是最喜欢积攒香火情的群体。尽管有时候他们也会被打上封建愚昧的标签,但在现实生活中,相对于神明决定命运的说辞,他们往往更相信“感情”和“关系”的力量。高龙是个闭塞贫瘠的小山村,不扛锄头不下地的人可谓凤毛麟角。所以,大部分人特别是那些上了岁数的老人,都打心底里希望自己地方上能多走出去一些捧铁饭碗、吃皇粮的人。
很快就到了要去教育局报道的日子。
临行前,母亲用力压了压本就鼓鼓囊囊的背包,又往里塞了几颗煮好的鸡蛋。
曾文春背着行囊,一直将儿子送到乡里。
将包塞进行李架,他望了儿子一眼,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便径直下了车。
曾 透过车窗看着父亲蹒跚离去的背影,纵是向来自诩刚强的他也忍不住鼻子发酸。
此时此刻,他总算能明白朱自清的那篇看似平平无奇的《背影》为何能如此脍炙人口了。
因为在父爱面前,任何华丽的词藻都将失去其光彩,而即便是再朴实无华的字眼也足以阐明这份爱的厚重与深沉。
离发车还有一点时间,曾 趁机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行李。
背包是母亲昨晚就帮着收拾好的,里面除了几套换洗衣物和书本外,还见缝插针的塞了不少吃的东西。
天晓得这些瓜子、腊肉是他们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曾 突然想起,过去几年,每次他回学校,爹妈都会帮着收拾行李,反正只要是家里有的,吃的、喝的、穿的一样不落全塞包里。他嫌东西装多了背着吃力,为此还埋怨了母亲好几次。
当见到儿子愠怒的表情,罗银玉每一次都会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站在旁边不敢说话,但等到下一次,这个节俭了一辈子的农妇却还是会死命的往儿子的包里塞东西。
一幕幕往事在眼前跃过,父母的期许让他满怀壮志豪情,却也让他倍感压力。
十八岁,许多这个年纪的孩子尚未离开父母的臂膀,而曾 却已然需要独自面对命运的洪流了。


楼主:生几何还是江春水  时间:2022-05-09 23:36:19
第二章
临近五点,曾 搭乘的班车才缓缓驶进同乐县汽车站。
县际班车沿途都会上下客,几乎就没有准点到站的时候。
好在从县城发往平顶乡的最后一趟班车还没走,只是没有座位了,挺着个大肚子的售票员给了曾 一张小马扎,让他坐在过道中间。
望着渐晚的天色,曾 焦急不已。
他家在高龙村,离乡里还有十来公里的路程,山路十八弯,连单车都无用武之地,往来进出全凭两条腿走。
曾 算了下时间,从县城到平顶乡要一个小时的车程,从乡里到村里还得走两个多钟头的山路,走快些,应该勉强能够在天黑前赶到家。
不过等曾 真正走上通往村里的那条青石板路时,他才发觉自己高估了自己的脚力。
山路崎岖难行,更何况他还扛着行李。
因为赶路太急,结果才走了一半的路程,曾 的脚底板就磨出了血泡。
饶是如此,曾 也不敢坐下来休息。
他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夜里走山路特别容易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丢魂失魄是小事,严重的走迷了,连尸体都找不回来。
想到那些鬼怪故事,曾 的心里不由得有些发虚,脚步越加急促起来。
可人力有穷尽时。离家还有好几里路,天就全黑了下来。山路寂静,让人望而生畏。正在曾 欲哭无泪之际,远处骤然有一束光照了过来。
“曾 !”
父亲曾文春那熟悉的大嗓门在山顶响起。
曾 大喜,忙不迭的应道:“爸!我在这儿呢!”
十八岁的小伙子,尚未经受过风雨的洗礼,其实算不上真正的男子汉。当打着手电筒的曾文春出现在面前,又累又饿的曾 差点哭了起来。
“哈仔!”曾文春抢过儿子手里的编织口袋扛在肩上,嘴里却不留情面的训斥道。“不知道在你大娘家住一晚,明日才回来?非得赶夜路?!”
曾文春的姐姐嫁在平顶村,家就在集镇边上的村子。往日放假,曾 一般会先去大娘家住上一晚,第二天才回家,时间相对充裕。不过这次,不知为何,他竟然有些归心似箭,连一个晚上的时间都不想耗费。
父子俩默默赶路,又走了好一会儿,曾 终于望见了自己的家。
那是一栋矗立在半山腰上的旧房子,青瓦木楼,灯火昏黄。
作为一个典型的山区县,同乐县全境平均海拔在六百米以上,九山半水半分田是其恶劣生产条件的真实写照。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成就一方民俗。
在曾 的老家,住房多是就地取材,以老木头为柱、梁,木板拼接为墙,土窑烧制的青瓦为盖。这样不仅能最大程度的降低建房成本,也适合山区多雨潮湿的气候环境。
罗银玉站在村口迎着自个儿子。
大山里的晚上冷的像是冬天一般,罗银玉整个人包在一套年久失色的男式外套里,实际异常单薄的身板此刻却显得格外臃肿。
“妈!”
瞧见了母亲的身影,曾 隔着老远就喊了起来。
母子俩大半年没见,还没说上两句话,罗银玉直说外边冷,一个劲的把儿子往家里赶。
由于不知道儿子今晚回来,所以家里没准备什么菜。
用来充作餐桌的长条板凳上,就摆着一碗豆角、一碗青菜。
这就是两口子平日里的晚餐。
不过既然儿子回来了,自然不能再吃这个。曾文春进屋放下东西,顾不上喝上一口水就下楼捉鸡去了。
不同于学校干净整洁的环境,家里的房子到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
杂木、树枝是山里人唯一的燃料,煮饭炒菜烧水外加牲畜吃食全凭那一膛灶火。长年累月下来,屋子难免就会被熏得乌七八黑。
在火炉旁才坐了一小会儿,曾 的头顶就落下了一层白白的灰烬。
离家半年,从城里回到乡村,巨大的反差并没有让曾 有丝毫的不适应,他的内心深处反倒有一种在外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安宁。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答,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大概是这世上最有人间烟火气的文人了。近些年,受好友陆澄的影响,曾 也喜欢上了看书。坐在火炉旁的曾 ,冷不丁的就想到了他的这句诗。
鸡肉大块切好,倒入一小杯自酿的米酒,猛火翻炒几遍,再加水煮开,放入盐巴,便是农家难得的大餐了。
一家人围坐火炉吃饭,曾 像往常一般,事无巨细的向父母诉说近半年来自己在学校的点点滴滴。
曾文春和罗银玉听得认真,偶尔才会插上一两句话。
“爸,我家有在县里当官的亲戚么?”曾 突然开口问道。
曾文春愣了一下,“你问这个做什么!”
曾 当即把今天中午王大奎和赵晓红所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总结道:“要是有人打招呼的话,我应该能分去好一点的学校。”
“工资也能多点。”为了增加说服力,曾 又紧跟着补充了一句。
曾文春没有搭话,只是沉默的抽烟。
浓郁得近乎实质的白色烟雾扭曲着,慢慢变成了一层白纱,将他那张如刀削斧劈般深刻的脸包裹其中。
曾 失望的低下头,顺手将退到了火塘外的柴火往里推了推。
他其实知道自家的情况,之所以多此一举,是因为多少还有些侥幸心理。可见着了父亲的反应,他却又后悔起来。生活已经如此艰难,自己为什么还要给父亲出这样的难题?
曾 为了转移话题,又向正在洗碗的母亲问道:“爷爷呢?”
“哪个晓得哦!一出门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也不晓得归屋。” 罗银玉语气不岔的说道。
曾 的爷爷曾应宣是个“道公”,在整个平顶乡都十分有名气,谁家要是有白事,都愿多跑十几里山路来请他去主持法事。所以打曾 记事起,就很少见到爷爷在家。
经常不在家就没法帮忙分担田地里的活计,所以罗银玉对于公公多有怨气。
曾 又陪母亲闲聊了一会儿,困意便涌了上来。他粗粗洗了个脚,就回房睡觉去了。
夜凉如水,盛夏的田野里蛙声一片。曾 裹紧了被子,在一片大自然的音调中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起床,曾 没见着父亲,问了母亲才知道他一大早就出门了。
“爸干嘛去了,这段时间好像没什么要忙的呀?”
“进城找你文林叔去了。”
文林叔?曾 一头雾水道:“去找文林叔干嘛?”
曾文林是高龙村仅有的几个吃皇粮的国家干部之一,两家人虽然同姓却并无亲戚关系,只是隔壁邻舍这么多年,经常走动着,关系倒也还算亲近。
“找他帮忙呀!我听文林他妈说,现在文林在县林业局当上领导了。教育局的领导他肯定熟悉,托他去打声招呼,你工作的事情不就妥了嘛。”罗银玉笑呵呵的说道。
曾 听完,心底瞬间腾起极大的希望来。随即,他又有些担心的问道:“那,文林叔,会……会帮忙不?”
“肯定会呀!你文林叔素来照顾老家的人。而且….”罗银玉突然放低声音,脸上流露出一股极其自信的神色来,“你爸今早抓了三只鸡还有十斤茶油拿去送他呢,他肯定会帮忙的!”
——
晚上,罗银玉将菜热到第三遍,曾文春才回到家。
听见脚步声,曾 立时从板凳上蹦了起来,冲到门口,满怀期待的问道:“爸,文林叔怎么说?”
曾文春没搭话,绕过儿子,径直走进了火房。
曾 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父亲的神色已经无声的表达了他此行的结果。
罗银玉也猜到了结果,她叹了口气,默默起身去给丈夫盛饭。
一家人的心情都受到了影响,吃饭的时候,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的兴致。
放下碗筷,曾文春到底还是没忍心,对儿子说了句:“也别怨家里,我们就这点能力,没办法的事情。”
曾 低下头,下巴磕到胸口,滚烫的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他哪里会怨恨父母能力低微呢!工作分配的事情没有着落只是让他有些许失落而已,可当父亲说出这句话,他却感觉自己的心犹如千万根针在扎般的难受。
为什么我当时就不更努力一点呢?要是我的成绩更好一些,现在又哪里需要父亲低三下四去的求人。
曾 自责不已,却不敢开口说话,生怕一开口就让父母发现了自己的软弱。
只听父亲又接着说道:“一个人能不能成才,跟他在哪里工作有多大关系呢?毛 不也是从打游击开始,最后成立了新中国。关键还是要靠自己努力呀,泽宝崽。”
在希望彻底破灭之后,曾 的心反倒安定下来。每天大早就爬起来去田埂上割上一担牛草,吃过早饭又跟着父亲上山伐木,一个月下来整个人都廋了一圈,不过看起来倒是更有男子汉气概了。
期间,来探望他的亲戚朋友络绎不绝,而且都不空着手来。
家里条件好的直接给红包,条件差的也会送些鸡蛋、布料之类的东西。
这是村里的传统,但凡有人考上大学或者有份正经工作了,亲戚朋友都要携礼过来道贺。
这里头当然不乏有人打着烧冷灶的算盘,但更多的则是发自内心的与有荣焉的祝福。
农民是最喜欢积攒香火情的群体。尽管有时候他们也会被打上封建愚昧的标签,但在现实生活中,相对于神明决定命运的说辞,他们往往更相信“感情”和“关系”的力量。高龙是个闭塞贫瘠的小山村,不扛锄头不下地的人可谓凤毛麟角。所以,大部分人特别是那些上了岁数的老人,都打心底里希望自己地方上能多走出去一些捧铁饭碗、吃皇粮的人。
很快就到了要去教育局报道的日子。
临行前,母亲用力压了压本就鼓鼓囊囊的背包,又往里塞了几颗煮好的鸡蛋。
曾文春背着行囊,一直将儿子送到乡里。
将包塞进行李架,他望了儿子一眼,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便径直下了车。
曾 透过车窗看着父亲蹒跚离去的背影,纵是向来自诩刚强的他也忍不住鼻子发酸。
此时此刻,他总算能明白朱自清的那篇看似平平无奇的《背影》为何能如此脍炙人口了。
因为在父爱面前,任何华丽的词藻都将失去其光彩,而即便是再朴实无华的字眼也足以阐明这份爱的厚重与深沉。
离发车还有一点时间,曾 趁机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行李。
背包是母亲昨晚就帮着收拾好的,里面除了几套换洗衣物和书本外,还见缝插针的塞了不少吃的东西。
天晓得这些瓜子、腊肉是他们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曾 突然想起,过去几年,每次他回学校,爹妈都会帮着收拾行李,反正只要是家里有的,吃的、喝的、穿的一样不落全塞包里。他嫌东西装多了背着吃力,为此还埋怨了母亲好几次。
当见到儿子愠怒的表情,罗银玉每一次都会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站在旁边不敢说话,但等到下一次,这个节俭了一辈子的农妇却还是会死命的往儿子的包里塞东西。
一幕幕往事在眼前跃过,父母的期许让他满怀壮志豪情,却也让他倍感压力。
十八岁,许多这个年纪的孩子尚未离开父母的臂膀,而曾 却已然需要独自面对命运的洪流了。


楼主:生几何还是江春水  时间:2022-05-10 10:11:36
第三章
同乐县城不大,横三竖四七条街道,最繁华的乘龙街也不过两百来米长。
作为最早建设的街道,乘龙街两旁的小吃店、服装店、批零部和机关单位鳞次栉比,分去了县城十之八九的人流量。
县教育局就在乘龙街上,除了临街的办公楼,背后还有一栋八层高的职工宿舍楼与其串联。正面瞧着不打眼,可若是从空中俯瞰下来,便能察觉这地方的巍峨气派。
从副局长的办公室里出来,周裕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作为教育局人事股的股长,周裕管着全县中小学教职工的招聘录用、考核奖惩、调配交流。这是一个能让许多清水衙门里的副科领导都眼红的位置,可周裕却没有丝毫大权在握的感觉。相较以前在乡教办工作时,现如今的他却表现得更加的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他还年轻,还没掌握当官的妙义,也不想成为李文斌副局长那样尸位素餐的官僚。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北宋大儒张横渠的这句名言被他摘抄在了笔记本的扉页上,这也是他在读大学时奉为圭臬的人生信条。
可是在从政之初,他最钦佩的堂哥,现在已经贵为大云乡党委书记的周先洪却告诫他说,做官先做人,把人做好了,再去谈做事。
周裕知道堂哥所说的“做人”并非是先贤圣人典籍上所注解的那层“做人”的意思,而是市井俗世里所谓的人情练达。
先做人还是先做事,其实在内心深处,周裕还是倾向于后者的,这几乎是所有初出茅庐的小伙子都会做出的选择。不过理智告诉他,堂哥说的应该才是对的,或者说是符合实际的。毕竟要是不对的话,周先洪也不会在三十岁出头之际就成为了一乡之地的父母官。
理论落到现实中才能体现出它的威力。先做人还是先做事,这在以前也不过是浮现在周裕脑海里的一道猜想题,而现在却成了摆在周裕面前的现实难题。
今年,市里给了同乐县二十多个师范应届毕业生。这本是件大好事,同乐的师资力量向来薄弱,一下子充实进来二十多名老师,可谓解了燃眉之急。
但是僧少粥多,学校的条件有好有坏,既要照顾那些教职工稀缺的边远校区,也要考虑留一些好苗子补强县中、县小这些门面学校的教学力量,于是如何合理的安排这帮师范生、让大家都满意就变得极其棘手起来。
其实,事情本来也不复杂。按照政策规定,师范应届毕业生的分配,除了要统筹考虑毕业学校实力、专业对口的问题之外,主要还是依据学生的毕业成绩来进行调配。优等生分去类如县中、县小这样条件相对较好的学校,成绩一般的安排到乡镇中小学,成绩排名靠后的则“发配”去村里的小学任教。
可现实中却没法这么操作。
工作调配是大事,一毕业就留在县城任教自然要比去做乡村教师来得起点高,不少师范生在村里一呆就是十几年,青春蹉跎的惨剧不胜枚举。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但凡有点门路的都不会坐以待毙。
顺其自然、相信组织那是傻不拉几的农家子弟才会有的想法,那些有关系、有背景的人从不相信虚无缥缈的运气,在他们的认知里,三年寒窗苦读拼出来的好成绩、红印醒目的政策文件都抵不过领导们的一句话、一张条子来得有用和靠谱。
这段日子以来,周裕办公室的门槛都快被人给踩断了。
局里的同事、同乡的父老、各个单位的熟人,就连那些多年没见过面也联系不上的同学也突然间全蹦了出来。
要说这些人周裕还能想办法挡回去,但局领导那边,他却不敢再拿规定说事、也不好再像打发自己老同学一样拿出一沓红头文件来忽悠人了。
能把招呼打到局领导那里的,都不是他周裕一个小小的股长可以得罪得起的。
刚才在办公室里,李文斌给了他一份名单,名单上的人都是必须安排好的。周裕大概瞄了一眼,名单上的人,基本上都是毕业成绩排名倒数的。按照他原本的设想,这帮人都是要分配去各个村里的小学任教的。
李文斌很清楚周先洪同周裕的关系,所以言语还算客气。不过周裕也知道,虽说李局长只是让他统筹考虑一下名单上的人,但领导的客气不能当真,这份名单上的人在明天就会成为县中、县小以及各个乡镇学校的教师,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从楼上下来,周裕发现有人等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看装束应该是前来报道的师范生。
迥异于其他前来报道的人,小伙子此刻显得并不如何紧张,而是饶有兴趣的在看墙上挂着的那幅全县教育规划示意图,时不时的还会伸手到图上去比划两下。
那人看得投入,连身后来人都没发觉。周裕只得主动开口问道:“来报道?”
那人一个激灵,赶紧转过身来,待看到身后站着是一名身着皮鞋西裤的男子,他瞬间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站直身子,声音洪亮的回答道:“报告领导,我是曾 ,今天过来报道。”
农家子弟少有这样自信表现的,同样出身农村的周裕对眼前这个名叫曾 的小伙子顿生好感。
将曾 领进办公室,周裕指了指门旁的木沙发,示意对方先坐。
等翻出对方的档案,周裕眼前一亮,“你是玉洪毕业的?”
曾 点了点头。
玉洪师范是苍梧市最好的师范学校,为全市输出了大量的优秀教师人才。就拿同乐县来说,全县高职称、高水平的中小学老师中,毕业于玉洪师范的就占了一半还多。
“成绩不错嘛!”周裕在档案中看到对方读书期间历年的考试成绩,忍不住出口夸赞道。
实际上,在这一批的师范应届毕业生中,曾 的成绩排名第三,考虑到玉洪师范出名严谨的校风学风,说不定曾 这个第三名的含金量甚至还要比其他学校的第一名来得更过硬。
想到刚才局长给自己的名单,周裕不禁替对方感到惋惜。本来像曾 这样的好苗子,是该安排去县中的。可是现在县中、县小甚至乡镇中小学的名额都被人挤占完了,剩下的就只能安排去各个村里的小学了。
木已成舟,虽然替曾 感到不值,但周裕还是决定执行领导的意图。
他拿出一份空白的介绍信,正准备随便写个村级小学的名字上去,眼睛的余光却瞟见坐在沙发上的曾 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塑料瓶来。
那是一个旧的“旭日升”饮料瓶,里面是罗银玉给儿子装的苦衲茶。这是用当地一种唤作“苦衲树”的枝叶煮出来的茶水,既没有亮丽色泽,口感也谈不上醇厚鲜爽,但胜在能解渴生津,乡下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常备一大缸,以便做工回来饮用。
曾 没有注意到那边领导投来的异样目光,自顾自的拧开瓶盖喝了口茶,又将瓶子收回了背包里。
周裕讶异不已,他也是喝苦衲茶长大的孩子,以前读书的时候,家里穷,母亲怕他在路上渴着,每次都会用旧的饮料瓶子装上茶水给他带上。这些年,生活条件相较以前有了大幅提升,就是乡下人出门也很少有自带茶水的了。不曾想,现如今竟然还有连一瓶矿泉水都消费不起的人。
或许是舍不得?
周裕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他决定帮眼前这个懂事的孩子据理力争一回,哪怕惹得李文斌一时不快,也好过耽误人家的大好前程。
“你先坐这儿等一下,我出去一下。”周裕交代了一声,拿起曾 的档案去找李文斌汇报。
一进李文斌的办公室,周裕就开门见山的说道:“局长,有个叫曾 的,是玉洪师范毕业的,成绩很好,您看是不是……”
“周股长,调配的方案不是已经定了嘛!那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而是经过局领导班子集体讨论的。你按照方案执行就行了。”李文斌眉毛一挑,不容周裕说完,就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
“可是……”周裕不甘心,还想再争取一下。
李文斌顿时火了,提高音量说道:“可是什么?!我说的还不够明白么?我这个副局长说的话你听不懂是吧?周裕,你要是有意见的话,直接去跟局长说,我不拦着你!”
周裕不敢再分辨,低声说道:“好的,局长,我知道了。”
见下属服了软,李文斌见好就收,随即换上了一幅平易近人的模样,和颜悦色的说道:“小周啊!我知道你是起了惜才之心!不过这个人呐,不经风雨不能成材。我看先放到条件艰苦的地方去锻炼两年未必就不是好事,要真是个块金子,我相信它到哪里都是能发光的。再说了,村里的学校也是需要好老师的呀!我们不能总是顾着那些好学校,也得替农村的孩子考虑考虑不是?”
顶头上司说出来的话是不容反驳的,更何况是这么一番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周裕默默的退出李文斌的办公室,一言不发的帮曾 开具了介绍信。
曾 并不知道在刚过去的十分钟里所发生的故事,在接过周裕递过来的介绍信时,他瞥见自己的任职学校是平顶乡东井村完全小学。
还是被安排去了村里的小学,曾 失落不已。
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对曾 来说,毕业了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不用再重复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已然是极大的幸运,他并不敢奢望更多。更何况,东井村离家不远,能回本乡工作也算是个不错的安排了。
从县教育局出来,曾 直接去了车站,搭乘最近的一趟班车回了平顶乡。
由于分配去的是村里的学校,曾 今天还需要拿介绍信到乡教办去办理相应的手续。不巧的是,今天教办没人上班,曾 在门口等了个把小时,隔壁理发店的师傅才过来告诉他说,教办的人都去县里开会了,让他最好明天再来。
曾 郁闷极了,上班第一天就这么不顺,他忍不住疑神疑鬼起来,寻思着是不是今年清明没回来挂青,祖宗怪罪了?
天都快黑了,再回高龙肯定不现实。曾 原本想着去大娘家住一晚,明天再来乡里办手续。转念一想,明天还要进去东井村,从大娘家过来要大半个小时,万一在教办这里再耽搁久一点,估计到村里就夜了。于是干脆到乡招待所开了间房。
今天早上出门前母亲给他塞了个红包,里面有三十块钱。曾 估计自个到村里教书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除了母亲给的红包,自己也还剩有二十多块钱的伙食费,省着点花,足够撑到下个月发工资的时候了。
揣着这么一笔“巨款”,到了招待所,曾 纠结了半天还是舍不得住五块钱一个晚上的单人间,而是选择了最便宜的大通铺。
晚上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曾 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明天,他就将正式迎来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他既彷徨又兴奋,因为他不知道,从明天起,他将迎来的是一个怎样的未来。


楼主:生几何还是江春水  时间:2022-05-10 11:31:46
第四章
在文人骚客的笔下,大山是仁爱的象征,乡村则是一切美好事物的代名词。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千百年来,咏颂山水的诗词歌赋灿若繁星,魏晋大儒陶渊明的这首《饮酒》就写尽了文人高士对于田园生活的向往。
不过对于此刻的曾 来说,再好的风光也不能稍微减缓因长途跋涉而带来的疲惫。刚翻过一座山的他瘫坐在草地上,洗得发白的衣衫早已为汗水所浸透,显得越发廉价。
早上从教办办完手续出来,他就直接进了村。
东井村位于平顶乡东北部,路途较之老家高龙虽然要近一些,但论山路蜿蜒、地势陡峭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曾 从未到过东井村,也不知道村小学的具体位置,只能沿着大路走,逢人就问路。
刚才遇到的那个大伯告诉他,翻过这座山,就能看见村完小的旗杆了。听起来不算远,但望山跑死马,打小就生活在农村的曾 知道,即便按快了算,从这儿走过去最少也还要大半个小时。
山腰有一处当地人用杉树皮搭建的简易凉亭,曾 决定在这稍作歇息再赶路。
凉亭的位置很好,虽不能一览众山小,视野却也相当开阔。曾 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站到凉亭边缘,感受着从山那边汹涌而来的凉风,精神为之一振。
视线可及之处,是一片生意盎然的翠绿。群山连绵不绝,仿佛构成了一个遗世独立的王国。
曾 叉着腰,朝着山谷大喊了一声:“嘿!”
年轻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久久不曾消逝。
“这就是我要为之奋斗的地方啊!”
曾 踌躇满志的想道,此前低落的心情随之一扫而空。
——
中国古代的学塾偏爱建在山顶、河畔、乱葬岗这三处地方,时至今日,许多乡村学校还是遵循旧例。
望着眼前这座建在山顶上的学校,曾 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一圈歪歪斜斜的围墙,几根手指粗、等人高的木头夹在一块用作校门,两座相对而立的破败木楼,中间是一个凹凸不平且到处开裂的篮球场。
这就是东井村完全小学。
在曾 的印象中,这所学校甚至都还不如六年前的高龙小学。那时候他也是在村里的小学读书,学校里好歹还有一栋像样的砖房,而眼前的这所小学却破旧得叫人心慌。
在二楼的办公室里,曾 见到了东井完小的校长曹全文。
曹校长三十出头的年纪,梳着一个当下最流行的中分发型。喷了啫喱水的头发像是一根根的长矛,列队整齐的挺立在那张国字脸上。
看完曾 递过去的盖有乡教办公章的介绍信,原本一脸严肃的曹全文随即满脸堆笑起来,主动站起来和他握了握手,热情道:“曾老师,欢迎欢迎啊!”
曹全文从隔壁办公室拖了张板凳过来给曾 坐下,又从保温水壶里倒了杯水递给他。
曾 接过水却没喝,手上的搪瓷杯应该是校长的口盅,刚才曹全文倒水前,才把里面的牙膏、牙刷给拿了出来。
曹全文坐回自己的椅子,问道:“曾老师,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啊?”
曾 说:“玉洪师范。”
“哎哟!那不得了!”曹全文肃然起敬,说道:“玉洪可是我们苍梧最好的师范学校!”
曾 刚想搭话说一番谦虚的话语,曹全文又抢着说道:“那你来我们东井可真就是屈才了,要知道去年,只要是玉洪师范毕业的,可都是安排在县中的。”
曾 还年轻,面对校长连珠炮式的话语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合适,只能硬着头皮说:“我觉得这里也挺好的。”
话一出口,曾 就懊悔不已,心想要是赵朝晖在这里的话,肯定会应答得更加得体才是。
收下介绍信,曹校长就领着曾 去了自己的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也是寝室,反正都在一个房里,说是办公室,多了张床,说是寝室,除了有张床之外却着实看不出这哪里像是个休息的地方。
曹全文帮忙打开房间的挂锁之后,就把钥匙给了曾 。
“条件比较简陋啊!小曾,只能将就一下了。学校就5个办公室,一个老师一个,你这个房间还比较向阳,回南天应该不潮,我那个啊,就回潮得厉害。”曹校长笑着解释了一句。
曾 有些惶恐,听着校长的意思,好像是自己把最好的房间给占了?
他刚想说,要不校长我跟您换个房间?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突然想起之前在赵朝晖他姐夫家吃饭的时候,王大奎告诫他俩的话:刚参加工作,最紧要的是少说多看。有些话,可说可不说的就不要说,一定要说的,还得慎重着说,要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毛病来了再出口。
送走校长,曾 这才折身走进房间。
房间应该有很久没住过人了,床上、桌子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
曹全文说的条件简陋不是客气话。一张桌子、一条椅子、一张床就是曾 视线之内的全部东西,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眼前的境况,是曾 始料未及的。
在他之前的想象里,教书育人绝对是这世界上最伟大、最光荣也最高贵的事情。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的人民教师,不仅应该继承古代文人骚客的儒雅之风,更应该具备新时代知识分子的风尘表物。可是这些无一不是建立在丰厚的物质基础之上的。照当前的情况看,去谈论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明显还为时过早,自己最应该思考的反而是如何在这个破烂学校里解决吃喝拉撒的问题。
夕阳西下,破旧的学校仿佛被笼上了一层金边。由于后天才开学,所以校园里静悄悄的。要不是事先已见过了曹全文,曾 会以为此刻自己就是这学校里唯一存在的生物。
把卫生搞完,铺上床褥,曾 正苦恼于如何解决晚餐的问题,曹全文走了进来。
曹全文站在门口招呼道:“走!小曾,吃饭去。”
曾 本来想问去哪儿吃,话到嘴边却又忍住了。
跟着曹全文出了校门,沿着田埂绕过两道弯,不远处的山坳间,一栋占地颇广的木楼跃然眼前。
曾 讶异万分,心想自己今天上午就是从这条路来的学校,竟没注意到这学校附近还有人家。
曹全文率先走入屋子,轻车熟路的穿过堂屋,径直走进了最里边的火房。
“老杨,今晚可又过来吵烦你们了啊!”曹全文还没进门,就先喊了一嗓子。
屋里一男一女正在忙活,听见曹全文的声音,年纪颇长的男人赶紧放下手里的菜刀,笑吟吟的迎了出来:“嗨哟,校长你讲这种就见外咯!老太婆刚才还跟我说呢,怕你们不来,非让我再去学校叫你一声。”
曹全文将手里的尼龙口袋递给对方,笑着说道:“今天从乡里回来,看到有国公酒卖,想着应该合适你和嫂子喝,就买了两瓶。”
“怎么这么客气,还买东西。”说完这话,老杨顺手接过袋子,招呼曹全文落座。
等看到曹全文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时,老杨露出一脸错愕的神情,问道:“这是?”
曹全文用手掌擦了擦凳子上的灰,随口介绍道:“哦,这是新来的曾老师,今天刚过来报道。”
说完,他又扭头为曾 介绍说:“小曾,这是老杨。哦,要按辈分,你得叫他杨叔了。”
曾 正为自己今晚空手过来羞愧呢,听曹全文这么一说,赶紧上前恭谦的叫了声“杨叔”。
老杨摆摆手,笑道:“这哪里成,曾老师就随校长,叫我老杨就行了。”
东井同高龙相邻,风俗习惯也相近,都喜欢围着火炉吃饭,哪怕是三伏天里也不例外。曾 坐在矮小的板凳上,望着火炉边上不时乱窜出来的淡黄色火苗,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
农村的规矩,怪菜不怪酒,有客人来了不上酒那肯定是不行的。
临吃饭前,老杨到里屋的酒缸里打了壶米酒出来。也没问曾 的意见,直接就给他倒了满满的一碗搁在跟前的水泥地板上。
这些年国家经济取得了长足进步,不过在平顶乡的农村里,能在屋里浇灌上水泥地板的到底还是少数。曾 进屋后,仔细打量了一番,发现就房子而言,虽说都是木房子,可老杨家却要比自己家好上太多。
酒是个好东西,在麻痹神经的同时,也能迅速升温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几碗米酒下肚,再谨慎小心的人也容易变得话多起来。在旁边听了半天,曾 大概清楚了老杨家的情况。
老杨全名杨文付,是从隔壁村过来的倒插门女婿。这在过去的农村很常见,兄弟姐妹多,田地又少,都留在家里没法讨生活,所以出去倒插门的就多,这在当地并不算什么丢脸的事情。
正如曾 所猜想的那样,老杨家的经济条件在整个东井村里都算是不错的。两个女儿一个嫁去了县城,一个在乡里信用社上班,就连最不争气的小儿子都是乡政府里的司机,虽说没有编制,可毕竟是半个吃公家饭的人。
老杨的儿子杨建升早年在东井小学当过代课老师,后来嫌弃工资低辞职不干了,这才又通过他姐的关系在乡政府里找了个司机的工作。
也正因为这层渊源,老杨两口子一直对东井小学的老师心存感激,时不时的就会叫学校老师过家里来吃饭。
酒足饭饱,曾 与曹全文勾肩搭背、踉踉跄跄的走出老杨家。
曹全文今晚显然喝到位了,走在田埂上扯着嗓子高声说道:“曾老师,吃喝嫖赌,现在我们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就差嫖赌这两个环节没落实了,你看怎么弄?”
曾 的酒量好,两斤米酒根本不在话下,所以当下还清醒得很。听到曹全文此刻如此肆无忌惮的言语,他不禁吓了一跳,左右观察了一番,确认附近除了老杨家之外再无其他人家之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怕个毛啊!”瞧见曾 左顾右盼,曹全文不满的嘟囔了一句,甩开曾 的搀扶,伸出大拇指比划道:“在东井,我就是这个!就是支书来了,也得给我面子,懂不懂?!”
两人站的距离很近,一股酸臭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曹全文说话间,曾 甚至能清晰的感受到一股夹杂着酒精和饭菜的味道扑面而来,令人几欲窒息。
曾 在心里叫苦不迭,却也不好丢下对方不管。最后耗了大半个小时,连哄带拽的,总算将曹全文劝回了寝室休息。
在去老杨家吃饭的路上,曹全文有说过,学校里没有专门的洗澡房,夏天好解决,教学楼后边有根竹筒做的水简,常年有水且水流湍急,往底下一站一冲就了事。冬天就要麻烦些,得在食堂烧好水了,再用锑桶提回宿舍来洗。
曾 今天走了大半天路,汗虽然早干了,但身上黏糊糊的一点也不舒服,于是便拿起桶和毛巾去冲凉。
到了楼后边,果然如校长所说,围墙上搭着一根用半边竹子做成的水简,充沛的溪水从高处俯冲下来,在暗夜中仿若一道耀眼的银链。
曾 脱掉衣服,只穿着底裤站到竹简下面。
甫一接触到冰沁的流水,曾 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好在是年轻,气血够足,在咬牙扛过起初的那几秒后,身体也慢慢的适应了过来。
任由溪水势大力沉的击打自己是后背,曾 反倒觉得整个人都舒畅了几分。
洗过澡,曾 回到宿舍,脑袋刚挨上枕头一下就进入了梦乡。
到东井小学的第一个夜里,曾 做了一个冗长的春梦。
梦里,许菁身着一袭洁白的蕾丝婚纱,秀发轻披半边肩头,圣洁优雅,宛若仙女......

楼主:生几何还是江春水  时间:2022-05-10 13:11:44
第五章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过后,薄雾空濛,轻埃散漫,越发衬得这小山村如幻如画。

晨光刚透过老旧的磨花玻璃钻进房里,窗外就响起一阵悦耳的鸟鸣。曾 没急着睁开眼睛,而是躺在床上尽情的享受这久违的安逸。直到感觉全身的毛孔都被一一唤醒,他依依不舍的爬起身来。

拿着脸盆、毛巾准备去洗漱的曾 一出门就发现对面那个房间的门锁竟然开了,学校里各个房间包括教室用的都还是老式的挂锁,外面的锁开了而门又关着只会是一种情况:有人在里边插上了门栓。

曾 觉得有些奇怪,这大清早的,应该不会有人来才对。

他记性很好,昨天收拾房间的时候为了找扫把和抹布,学校里的各个角落几乎都找了一遍,印象中对面这房间的门可是锁得好好的。

曾 百思不得其解,站在原地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过去看看的想法。

昨天曹全文跟他说了一下学校的大致情况,学校开有三个年级三个班,学生最多的那个班也才四十来号学生。5个老师,除了他俩,剩下三个都是女的。

曾 想着,要真是某位女老师赶早回学校来了,自己这样大早上的过去敲门总归是不合适的。

刷完牙洗完脸,曾 绕着操场跑了十来圈,曹全文才睡眼惺忪的端着脸盆从楼上下来。

“可以啊,曾老师!”曹全文站在操场旁边打招呼道,“昨晚喝那么多,还能起这么早!”

曾 跑到曹全文跟前,笑道:“校长莫要笑我了,就是因为昨晚喝多了,今早才想着下来跑两圈,不出身汗,那酒在身体里出不来憋得吃亏。”

曹全文又问道:“跑得差不多了吧?”

曾 答道:“差不多了,再跑下去就吃不消了。”

“哦。那就辛苦你弄下早饭吧。”曹全文朝那栋位于操场另一头的房子扬了扬下巴,说:“食堂的柜子里有面条,有鸡蛋。”

曾 答应一声,刚走到操场中央,曹全文又叫住他:“后边那菜地是学校的,记得去扯两把青菜放进去。”

来到食堂,看着屋里的火炉架,曾 不由得一阵犯难。

用土灶烧火是门技术活,尤其是像这种几个月没动过的火坑。这些年在学校的时间多,回家后,母亲又过于宠溺他,以致于这几年放寒暑假期间,他都没在家烧过一次火。

翻遍墙角旮旯,曾 都没能找到用来引火的木屑。不得已,他只能找了根看起来还算干燥的松木,从上面砍了几片薄薄的木皮下来,用火柴点了,小心翼翼的放进火坑里,再将几根细小的柴枝架在上面,一见火苗要熄就赶紧鼓起腮帮猛吹。费尽周折,好歹火是燃了起来。

烧好火之后就简单了,刷锅、烧水、摘洗青菜、下面条.....曾 正准备将面条捞起来,曹全文那夹杂着浓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就在门外响了起来:“曾老师,好了没有?!”

曾 赶紧加快动作,手脚麻利的装好一碗面,一边应道:“好咧!校长,可以吃了。”

曹全文走进门来,身后还跟着一名年轻女子。曾 抬头望见了,心神巨震,竟不由得停下了手里捞面的动作。

那是个模样极为俊俏的女子。看模样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高桃,肌肤胜雪,脑后露出一头乌云般的秀发。容颜秀丽,一双如点漆般的桃花眼尤为出挑,美目流盼之间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风韵。

曾 直觉得心脏的跳动声越来越大,好似有人在自个儿的胸膛里擂鼓一般,震耳欲聋。如此持续了好几秒,他才猛然回过神来,心想这女的莫不是曹校长的爱人?

曹全文似乎看出了曾 的心思,主动介绍道:“这是张老师,张雪琪。”

接过曾 递过来的碗,他又微微侧身,为张雪琪介绍道:“张老师,这是曾 ,我们学校新来的老师,昨儿刚来报道。”

曾 站起身来,在裤子两侧使劲擦了擦手,然后才伸出手去,笑着打招呼道:“张老师您好。”

望着曾 伸在半空的手,张雪琪略带婴儿肥的脸上竟露出一抹与其年龄极不合拍的羞涩神色。稍稍犹豫之后,她还是伸手过去同曾 轻握了一下。

未经男女之事的曾 自然没注意到眼前佳人的异样,握完手,随即热情的招呼道:“快吃面吧,我之前不知道有三个人,不过分量是够的,刚才还担心我和校长两个人吃不完这一大锅呢!现在好了,三个人吃,再合适不过。”

帮张雪琪捞了一碗面递过去,曾 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接着说道:“我很少煮面,味道一般,也只能将就着对付一顿了。”

那边曹全文已经消灭了大半碗面,闻言笑道:“曾老师你这就谦虚了啊,要是这面还叫味道一般,我煮的估计就只能拿来喂猪了。”

说完,曹全文又望向张雪琪,“你说是不是,张老师。”

张雪琪轻轻点头,嘴上却说:“校长煮的面也是好吃的。”

曹全文高兴起来,说道:“有张老师这句话,看来以后我得多煮点才行。”

曾 在旁边听着,不好插话,只是陪着一个劲的傻笑。

曹全文是个健谈的人,除了嘴里塞着东西的时候,曾 就没见他停下过话头。

“小张,曾老师可是玉洪师范的高材生,你以后可要多跟他学习。”曹全文说完,张雪琪猛然抬起头来,本就明亮的眼眸似乎更亮了。

曹全文继续说道:“也就是家里条件差,不然不说分去县中县小,起码也能安排在乡里的学校不是。”

不知为何,在校长说完这话之后,曾 发现张雪琪刚亮起来的眼眸又瞬间黯淡了下去。

不同于曹全文的狼吞虎咽,张雪琪吃东西就要斯文得多,慢条斯理,细嚼慢咽,叫在旁边看着的人都觉得惬意。

“这才是大家闺秀啊!”曾 在心里暗想道。

曹全文昨晚喝大了,在介绍学校的同事时,详细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搅得一旁的曾 都怀疑对方是在说故事、翻族谱,而不是在对一个新来的同事介绍其他同事的情况。好比在说道张雪琪时,曹校长就直言她早先家庭条件挺好的,父亲是乡里的干部,母亲是乡小学的老师,后来出了变故,父亲英年早逝,母亲也没了工作,只能辗转回老家务农。而张雪琪高中时学习成绩很好,本来是有机会上大学的,但因为家里太困难,不得已才来东井小学当了个代课老师。

说起来,这张雪琪倒比曾 还早来东井小学三年。现下瞧着她那弱质纤纤的模样,曾 不免有些好奇起来,也不知道这三年来,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学校里,这样一个女孩子是怎么撑过来的。

吃过早饭,见校长没其他任务安排,曾 主动请求去打扫教室,不料曹全文却摆了摆手,“那个不用你去搞,明天开学了,组织学生搞一次大扫除就行了。”

曾 不解道:“不提前搞卫生,明天不是没法上课?”

曹全文脸色有些不悦,说道:“上什么课,明天才开学!”

曾 不敢争辨,回到宿舍看了会儿书,觉得实在无聊,出来见校长办公室的门紧闭着,想了想,还是拿起抹布扫把下楼去了。

曾 是个爱干净的人,尤其见不得杂乱无章的摆设和邋里邋遢的环境,他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患有轻微的强迫症,因为哪怕是桌子上的书本,他都非得按从高到低的顺序摆好才觉得安心。

曾 曾跟发小陆澄说过,他喜欢打扫卫生、整理房间不是因为勤快,而是纯粹喜欢那种通过自己努力而让周遭环境焕然一新的感觉。

陆澄同曾 一样,也是个小书虫,两人一块进的小学,一同考上的玉洪师范,关系好到都不介意穿同一条内裤。不同的是曾 更喜欢看《人性的弱点》《如何当好一名人民教师》之类的偏向实用性的书籍,而陆澄则是个不折不扣的“杂学家”,《故事会》之类的大众读本他看,《庄子》《金刚经》那样跟他专业以及生活八竿子打不着的书他也看,三年师范读下来,陆澄的毕业成绩不算拔尖,学校阅览室的藏书倒是几乎让他借了个遍。

当时听曾 解释自己喜欢干净的原因后,陆澄就一本正经的对曾 说,这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通过改变自己来换取同现实生活的和谐相处,另外一种则从不向命运屈服,勇于去改造一个自己喜欢的世界。前一种大多是凡人,极少数成为了哲学家。后一种大多是罪犯,一小撮人则会成为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原因所在。你显然就是后一种人,现在没本事没机会就只能整理屋子、打扫房间,如果有一天,你要是站在足够高的地方了,就会想着改变一个地方、一个行业、一个领域乃至一个国家。

曾 见不得陆澄那神神叨叨的样子,反问:“那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成为一名罪犯,你自己不都说了,勇于改造世界的人大部分会成为罪犯。”

陆澄的答案是:“因为你受的教育都是与人为善而不是而人为恶的,所以你若有改变的能力时,想的一定是让周遭的一切变得更好而不是更坏。”

想起陆澄那狡黠的笑容,曾 不禁扬起了嘴角。

陆澄毕业后也回了同乐,据说分在了一个比东井还要偏远的村里,也不知道那小子现如今过得怎么样,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正在拖地抹玻璃?

收回思绪,曾 用力扭了扭手里的抹布,准备一鼓作气把隔壁教室的窗户也擦上一遍。

正站在窗棂上忙活着,一个豪爽的女声猛然在耳边荡响:“哎哟,这么勤快!”

曾 吓了一大跳,转头一看,背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体态丰盈的少妇。那人身着花衬衣、踩脚裤,脚上蹬着一双在农村并不常见的女士皮鞋。

见到曾 手足无措的样子,少妇笑的越加欢畅起来,“新来的老师?”

曾 木然的点点头。

那少妇收敛起几分笑意,说道:“我也是这学校的老师,我姓王,按年纪,你得叫我王姐。”

曾 也不含糊,立马喊了声:“王姐!”

“嘴可真甜!你叫什么名字啊,哪天来的?”王姐笑眯眯的望着曾 ,那眼神同最近热播的那部电视剧水浒传里孙二娘做人肉包前看客人的眼神别无二样。

“王姐,我叫曾 ,昨天刚来的学校。”曾 老老实实的回答,像极了刚进军营的新兵蛋子在接受首长的检阅。

或许是赶路太急、天气太热的缘故,王姐没系衬衣最上面的那两粒扣子,曾 居高临下,大好风景一览无余。

曾 顿时羞红了脸,越加局促不安起来,赶紧移开了视线,微微弯腰,心里不住的祈祷对方没看见自己刚才的丑态。

王姐似乎真没注意到曾 的反常表现,伸手轻轻拍了拍曾 的腰背,笑道:“那你慢慢忙,我先上去换身衣服先,可给我汗死了。”


曾 的目光随着对方一路向上移转,直到那娉婷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那剧烈摇曳的心神都没能彻底平息下来。
楼主:生几何还是江春水  时间:2022-05-13 13:15:01
第六章
有了张雪琪和王铮两位美女珠玉在前,自然而然的,曾 不免就对那位最后出场的同事有了不小的期待。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张雪琪温婉可人,王铮艳丽无双,想来那个叫陈艳梅的女人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才对。
这哪里是什么乡村小学,简直就是温柔乡、英雄冢!
回到宿舍,曾 兴奋到浑身颤抖,暗自庆幸自己来对了地方。
对于不能像赵朝晖那样甫一毕业就分配去一个好学校任教,他一直不能释怀。但此刻,在即将同两个甚至三个美女朝夕相处的喜悦中,艰苦的环境似乎也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起来。
吃晚饭的时候,曾 故作随意的问道:“陈老师怎么没来?”
王铮接话道:“人家可是有编的人,哪里要提前来!”
王铮话里的嘲讽意味颇浓,连曾 这样的愣头青都听了出来。他不敢搭话,原本欢声笑语的火房顿时陷入了沉默。
最后,还是曹全文主动挑起了话头。
“陈老师家里有事,昨儿打电话跟我请假了。估计,明天应该也能到校了。”
曾 “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第二天下午,曾 翘首以待的陈艳梅终于来到了学校。
在见到陈艳梅的那一刻,曾 大失所望。
这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鼻梁扁平,脸上的小雀斑星罗棋布,要说在农村也该算是过得去的样貌了,但对比张、王两人,陈艳梅就要相形见绌得多了。除了颜值不在同一档,陈艳梅的衣着品味也要远远逊色于张、王二人。一身中规中矩的素色裙子,既不如陈雪琪的碎花裙来得优雅艳丽,也不及王铮打扮得时尚前卫。
没能又迎来一位想象中的美女,曾 失落不已。一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才稍稍释怀。
三个女同事中就有两个大美女,这已是旁人艳羡不来的好事,贪心不足蛇吞象,打小迷信的曾 深信,凡人不能太贪心,不然惹恼了老天爷,没准捞到手了的好处都要被它收回去。
到校之后,一日三餐都是曾 张罗,这跟部队招新兵的套路完全不一样。
赵朝晖的姐夫王大奎就是JUNZHUAN干部,酒至半酣之际没少给他们讲当年自个当兵的故事。
照他说,到新兵连的第一天,班长会郑重其事的帮你打水来洗脚,美其名曰“接风洗尘”。但不等你感激涕零完,就会发现那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为时不久的风和日丽,直到第二天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做噩梦。训练的时候,骂是轻的,打起来更不含糊,头晚还一脸关怀帮你倒洗脚水的班长也变成了催命的阎罗,根本不会给你任何保留尊严的机会。
那晚说完故事之后,王大奎精辟的总结道:“要想当爷爷,先当好孙子。不止在部队是这样,在机关、在学校、在哪里都是一样的道理!说白了,这世上哪个不想当爷爷?只不过大部分人都是当孙子的命罢了。”
在曾 有限的人际关系和浅薄的认知里,王大奎就是不折不扣的成功人士。直至现在,他的人生目标都是以王大奎为标杆,他希冀在自己不懈的努力下,终有一天他也可以成为王大奎那样的人,过上他那样的生活。
自然而然,对于王大奎的人生经验,曾 向来是深信不疑的。所以,当曹全文让他去准备晚饭时,曾 并没有觉得有多委屈,干脆利索的答应了下来。
曾 的表现让曹全文非常满意。要知道,学校不比行政机关,等级观念远没有那般的森严,更多讲究的是资历而非职级。在东井小学,陈艳梅就不如张雪琪、王铮两人懂事乖巧,在一些事情上,哪怕自己已经表态,陈艳梅如果觉得不妥还是会发表不同的意见,在一些大的问题上,她甚至敢当面锣对面鼓的跟自己这个校长对着来。
其中原因,包括曹全文在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陈艳梅比曹全文更早来东井小学,资格更老,而且她不像张、王两人只是代课老师,而是有编制的正规军,人家的档案在县教育局里摆着的时间甚至都比曹全文这个校长的还要长。
当然,要只是这个原因,曹全文并不会如何忌惮,到底这个学校还是他在当家做主,要是连一个资历比自己老的女下属都搞不定,传出去是个笑话还在其次,关键是如此一来他曹全文再想往上进步可就难了。
曹全文来东井小学当了三年校长,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买包烟都要走上大半个小时的鬼地方他实在是不想再待下去了。
为了调出去,曹全文没少花功夫。乡教办吴森主任那里,光是红塔山就送了不下五条。
7块钱一包的烟,算下来一根就要差不多四毛钱,他自己平时都舍不得抽。
不过“烟搭桥,酒铺路,慷慨送礼后门开”的道理曹全文理解得要比旁人深刻得多,三年前要不是自己舍得把老爹辛辛苦苦养大的土鸡成群的往外送,哪里轮得到自己来当这个校长?
人生能有几回搏?
曹全文觉得,在必要的时候,不说打肿脸,就是打烂脸都得咬牙切齿的把胖子给充起来、充好来。
真正令曹全文恼火的是,吴森的言而无信。
自己送东西上门去的时候,对方满口答应得好好的,结果每次都是事到临头了又变卦。回头跟曹全文解释起来,不是上面领导打招呼内定了这次的名额,就是这次上头明确规定了这个位置最低也要有大专学历,全是诸如此类叫曹全文深感无力的借口。
教办的人,不是他一个村小学的校长可以得罪的。
哪怕内心深处已然明白自己这是被人当猴耍了,但在面对吴森的时候,曹全文还是得硬逼着自己挤出一脸真诚的微笑,反复说些“那这样的话,也真是没办法的事情!”“有劳主任费心了!”的废话。
花了钱费了力,事情没办成,不过却有意外的收获。
酒桌自古以来就是各种小道消息的集散地,在一次宴请乡教办领导的饭局上,曹全文就获悉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照吴森的说法,县教育局的刘华军副局长此前在平顶乡当老师时,跟一个代课老师好上了。要是男未婚女未嫁也就罢了,说不定还是一段好姻缘。但实际情况却是,刘副局长当时已经结婚了,而且他爱人还是素以彪悍闻名的新圩镇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局长夫人很快知道了有人撩拨她老公的事情,当即拉了一大帮娘家人到学校里来闹,搅得刘华军下不来台。后来还是乡教办的领导出面,把那代课老师发配去了一个偏远的村小学里,这事情才算是平息了下来。
领导的风流韵事,曹全文本来也没怎么当回事,在饭桌上跟着嘻嘻哈哈一通也就算了。谁知在喝酒回去的路上,吴森却告诉他,现在东井小学任教的陈艳梅就是当年的那个代课老师。
曹全文震惊得无以复加,舌桥不下,感觉大脑有些闭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难怪陈艳梅对自己这个校长从不会假以辞色!难怪陈艳梅才当了三年代课老师就能捞到编制!
原来人家背后藏着这么一尊大佛!
只是曹全文很难想象,样貌、身材都平平无奇的陈艳梅怎么就能勾搭上一表人才的刘华军。
尽管进入教育系统已近十年,可曹全文与刘华军接触的机会并不多。也就是教师节,教育局席开几十桌,举行慰问宴会时,刘华军会到场敬一圈酒。跟曹全文打交道的,主要是乡教办的几个工作员,偶尔县教育局的股长们也会下到村里来指导检查工作。说到底,曹全文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乡村小学校长,人家刘华军才是跺一跺脚整个同乐县教育系统都要震上一震的大人物。
大领导的桃色新闻,曹全文这种层级的人自然核实不了。但经吴森一提醒,他猛然记起上次县局的陈股长到东井小学来检查工作时,他对陈艳梅的态度确实异于旁人,曹全文这个校长还没来得及给他们介绍认识呢,陈股长就已经“陈姐、陈姐”的叫上了。当时他还以为两人只不过是旧相识的关系,现在想来,倒是自己大意了。
打那以后,曹全文就彻底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对陈艳梅越发的照顾起来。
“校长,就剩几个鸡蛋了。要不,我去下边的小卖部再买点海带、腐竹回来。”
曾 跑过来,打断了曹全文的思绪。
“什么?”曹全文不明就里。
曾 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曹全文这回听清了,从裤兜里掏出十块钱来,“那就辛苦你跑一趟,要是有辣椒酱的话也买一瓶。”
曾 想拒绝,曹全文却不由分说的把钱塞进了他手里。
寺庙虽小,方丈却富。
曹全文的工资的虽然不高,但三年校长当下来,手头到底还是阔绰了起来。不说陈艳梅这些人,就连县里中学的一般教师跟他比起收入来,也要望尘莫及。
皇帝不差饿兵。要想下面的人听话,光靠威压是不行的,也得讲究一个利益驱动。
曹全文这段时间在读二月河的《康熙大帝》,自觉获益良多,正琢磨着要知行合一,进一步加强理论的实践力度,这下刚好拿曾 这个愣头青来小试牛刀。
楼主:生几何还是江春水  时间:2022-05-13 13:44:01
第七章
报名的学生家长裹挟着喧嚣前来,轻而易举就摧毁了学校的安宁。
曾 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鸡飞狗跳的感觉。
“曾老师,去楼上拿瓶墨水下来,我笔没墨了。”
隔着好几个学生的距离,一袭正装打扮得曹全文朝曾 大喊道。
曾 闻言,赶紧停下手里发书的动作,一溜小跑上去办公室,拿了瓶墨水下来。
看着曾 气喘吁吁的模样,坐在一旁收取学费的陈艳梅不禁摇了摇头。
这是曹全文的惯用招数,每逢开学、开家长会这些人多的时候,他就喜欢吆五喝六的指使其他老师做事,生怕那些新生家长不知道他是校长似的。最可恨的是,这些农民偏偏还就吃这一套,哪个喊得大声、哪个气派最足就认哪个。所以曹全文刚才这一嗓子喊出去,他跟前立马又挤过去好几个递烟的家长。
这一整天,曾 都忙的脚不沾地。
学校不提供伙食,学生吃饭要自己从家里拿米来,干辣椒加点腊肉丁做菜,用玻璃瓶装好,一瓶吃一个礼拜。曾 今天主要的任务就是“掌秤”,将学生带来的大米过称、做好记录,然后倒进学校的米桶里。
这是个体力活,几十袋米倒下来,曾 觉着两只手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除此之外,他还要配合张雪琪、王铮两人发书,时不时的更要替校长拿这个拿那个的。到了中午,曹全文更安排了他一个艰巨的任务:帮全校师生煮饭。
煮饭,曾 不怕。但今天不同往日,煮上百人的米饭要用大锅大灶,曾 没有经验,起先放多了水,结果饭半天没熟,后来还是王铮主动过来帮手才得以解决。
午饭过后,王铮组织学生将板凳搬到操场上,在篮球架下摆了几张桌子权作临时 台。
曹全文坐在正中位置,看着下边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心情大好。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暂且忘掉这个贫瘠山村的一切缺点,觉得世间的美好与他环环相扣。
曹全文清了清嗓子,上一秒还人声鼎沸的操场顿时安静下来。
他很满意这样的效果。忘记是哪部电视剧里曾说过这样一段话:权力不是一纸空文就能够让你荣辱升迁的某个职务,权力也不是实现某种人生价值的行为快感,权力的实质是看你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和控制他人。当时坐在电视机前的曹全文激动得差点跳了起来,这总结简直精辟真实到了极点!
自己绞尽脑汁不就是为了追求这样的人生?
“同学们,家长们!今天是开学的日子......”
随着曹全文激情四溢的讲话声响起,几百双眼睛齐刷刷的投向了 台。坐在最边边的曾 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阵仗,总感觉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紧张得连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
好在曹全文并没有长篇大论,强调了一些新生注意事项,又声色俱厉的告诫尚未缴清学费的家长务必在月底前将拖欠的学费交来之后就宣布散会。
会后,家长们陆续离开,老师们也各自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留在操场上的板凳桌椅自有少先队员抢着往回搬。
从操场回办公室,一路上都不停的有学生向曾 问好。农家伢子懂事早,碰见老师了几乎没有不停下来打招呼的。曾 迷失在了一声声“老师好”的稚嫩童声里,一种莫名的自豪感充斥胸膛,让他飘然欲仙。
下午没有课程安排,在指导各个年级推选出新学期的班干之后,曹全文召集几个老师开了个短会。
由于有新的老师进来,再按原先的分工自然就不合适了。会上,曹全文重新调整了学校内部的分工,对教学科目也作了新的安排。
曾 是新人,挑的却是重担,分管后勤,看起来高大上,实际上具体工作就两个,一是负责几个老师的一日三餐,外加过称计量学生送来的大米。二是保管维护学校的教学器材,如果上头有物资分发下来,就得他去乡里领,跟苦力没啥两样。在教学科目上,曹全文将张雪琪和他自己原本负责的语文、体育、劳动三门课程分给了他。
乡村小学里,一个老师兼教几个科目是常态,对此曾 并没有什么异议,只是校长说的“劳动课”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不免有些疑惑。
“校长,这个劳动课具体是教些什么内容?”曾 等到其他人都说完了,才小心翼翼的问道。
曹全文愣了几秒钟,才说:“这个劳动课啊,曾老师你刚来,可能还不是很清楚。我们学校啊,你也看见了,煮饭都是烧柴火的。所以,我们每个星期三的下午都不上课,让学生上山砍柴。你上这个课呢,也不用跟着去,就负责监督。等这个学生砍柴回来了,你就过一过称,确保每个学生砍回来的柴火都不低于三十斤。很简单的。”
顿了顿之后,曹全文似乎有些不太放心,又接着说道:“这样吧,到时候上劳动课的时候让王老师先带带你,上过一回就懂了的。”
听曹全文讲完,曾 惊得目瞪口呆。
来学校读书还要专门抽半天时间去砍柴,这是读书还是务工?这对刚从师范校园出来的曾 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好在曾 不是读死书的人,更不是那种读几年书把自己都给读死了的人。
他明白这世上从没有所谓的“匪夷所思”这回事,自己所不能理解事物以及那些超出了自己认知范围的东西,到了人家那儿指不定就是吃喝拉撒一般的平常事。
所以对于学校开设有劳动课这件事情,曾 很快就认同了下来。这跟自己认为合不合理没关系,重点在于客观需要如此。
鲁迅先生曾质疑过,向来如此便对么?曾 自认为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他确信一点,那就是指出问题的人并不见得高尚,而解决问题的人哪怕采取了有问题的解决方式依旧无可厚非。
晚上不等曹全文吩咐,曾 就主动去食堂准备夜饭。
上午还空荡荡的食堂里,现在堆满了学生家长送来的东西。
学校食堂那间专属于老师的火房里,当下几乎没了可供落脚的地方。
茶油、核桃油、腊肉、活鸡、活鸭、鸡蛋......地面上散乱堆放的这些东西在城里人的眼里或许根本不算什么,却是这生活在大山里、至今尚且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们倾其所有才能拿出来的宝贝。
站在火房门口的曾 突然觉得喉咙堵的难受,眼泪一下子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他的脑海里不禁回响起毕业那天,校长站在礼堂里对他们说的那番话:
“越是穷困的地方,就越是尊师重道。这是为什么呢,同学们?”
“这是因为他们穷怕了!”
“是因为他们知道只有读书才能不让下一代人重蹈覆辙!读书就是他们唯一的出路,而你们就是他们的领路人!同学们,当你们成为一名老师的那天起,就要扛起这份责任,不要辜负了那一双双包含希望的眼睛!”
曾 自己本身就是从大山里走出去的人,自然比任何人都更能感受校长那番话的重量。
他收拾好情绪,一言不发的开始准备夜饭。
吃饭的时候,曾 主动问起学校的资助政策,按他的理解,像东井这样的贫困山区,上面一般都会给予一定的免除学杂费的名额,指不定还会有专门的助学金哩。
谁知曹全文却告诉曾 ,他说的那些什么免除学杂费啊、助学金啊什么的,一概没有。
曾 讶异道:“怎么会没有呢,我记得我以前在村里读书的时候,都还得过两次助学金呢!”
曾 是在高龙村读的小学,在他看来,各方面条件明显都要好上不止一点高龙都有针对贫困学生发放助学金,东井小学不应该没有才对。
曹全文哂笑道:“这能比嘛!你们高龙村里出了多少大官?黄喆副县长是土生土长的高龙人,李同方常委是你们村里的姑爷。高龙是不是贫困村,教育局拨不拨助学金,还不是他们说句话的事情。就是他们不开口,教育局的头头们难道就敢不帮着考虑考虑?”
曾 的心底掀起滔天巨浪,刚才曹全文所说的黄、李二人,曾 自然是知道的。那都是村里的名人,只不过他一直在外求学至今还没有见过真人就是了。
村里闭塞,晚上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所以老家的人茶余饭后就喜欢聚在一起胡吹乱嗙。以前曾 就有听人说过,那黄、李二人在政府里是当大官的。那时听来,他还觉得可笑。在外面读了两年书,他自以为是见过大世面的。乡亲们坐井观天懂得什么,估计一个在政府大院看门的保安在他们眼里都是顶天大的官。不曾想,原来夜郎自大、寡见少闻倒是自己。
曾 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又把话题转了回来:“那东井是真比高龙还穷啊!我看今天来报道的学生,就没一个穿的衣服上是没有补丁的。”
曾 怪笑了一声,说:“就是因为穷才穷啊!不然你以为咧!这东井村,不说在外面当官,就连走出去了、有个正式工作的都少的可怜。就老杨家那二闺女,你知道的,在乡里信用社上班,那都算是东井村里了不起的人物了。”
曾 沉默了,以他的人生阅历尚不足以完全消化曹全文话语间的沧桑与无奈。不过有一句话他听懂了,穷是原罪,穷也是穷的根源,因为穷就难富。
以前他在书本上常看到文人墨客把穷困比喻成一座大山。但对于东井人来说,穷不是压在他们身上的山。因为山再重再高再大,持之以恒、用之以巧,尚且有希望从中开出一条阳关大道来。可是在东井这个地方,贫穷更像是附骨之疽,历经几代甚至几十代人的滋生,早已根深蒂固、销骨噬魂。
曹全文所说的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不通公路、没有高压电网、没有政策扶持、缺乏产业支撑、整体文化水平低......一个地方富裕的原因可能千差万别,贫困的缘由却总是大同小异的。
前路漫漫,心事重重的曾 独自走在校外的田埂上,思虑良久还是深感无从下手。
东井的穷根绝非朝夕间可除,更不是曾 现如今可以改变的事情。尽管如此,在这个第一天被人称呼老师的夜里,曾 还是默默下定决心要为这个山村做些事情。就像校长在毕业典礼上说的那样,要立志做好人,不要立志做大事。我们坚持一件事情,并不是因为这样做了会有效果,而是坚信,这样做是对的。
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必成。
曾 莫名想起陆澄常挂在嘴边的这句话,心底又骤然燃起了极大的勇气。

楼主:生几何还是江春水  时间:2022-05-13 13:45:14
第八章
“同学们!这节课就上到这里,下课!”
曾 的话音刚落,班长许小凤就率先起身,用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喊道:“起立!”
三十来个学生随即整齐划一的起立,齐声道:“谢谢老师!”
曾 本来布满疲惫神色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轻轻挥手之后,走出教室。
眨眼间,曾 到东井小学任教已有一月有余。
初为人师,在那股子热血和新奇褪去之后,他才发觉早前自己既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当老师的辛苦。
刚从学校出来的他欠缺教学经验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孩子们的基础太差。就拿他带的五年级来说,全班就找不出一个可以分清平舌和翘舌发音区别的学生。
为此,曾 还专门花了两节课的时间来重新教孩子们学习拼音,然后再课余时间极力鼓励学生用普通话而不是方言来交流,但是结果却不尽人意。
在父辈的耳濡目染之下,山里的孩子对于类如“普通话”之类的新鲜事物似乎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畏惧。而山里娃崽偏偏又有着与其生存环境极不相宜的自尊心,这种莫名其妙的自尊迫使他们小心翼翼的收起心中的好奇、藏好心中的恐惧,进而演化为一种极为诡异的优越感。
好比如果有一个孩子鼓起勇气用普通话同曾 交流,事后必然为其他孩子所肆意嘲笑。好似那个不过说了几句普通话的孩子是犯了数典忘祖的大罪。
对此曾 深感无力。
或许正如曹全文所说,穷是有原罪的,这种原罪所带来的枷锁不仅会困住穷人自己,还会随着血脉传给后人,死死卡住他们的脖子,断绝掉他们脱胎换骨的一切可能性。
周三下午是劳动课,不用待在教室里的孩子们欢欣雀跃。在磨好柴刀之后,一个个争前恐后的涌出校门,成群结伴的往山上跑去。
曾 不放心,想跟着去。
王铮却一把拉住他,“你就别跟着去了。这帮小鬼都是猴精来的,竹竿都能爬上去。在山里,你可能都还不如他们。”
曾 低头看了眼自个脚上锃亮的皮鞋,听从了王铮的劝告。
离乡多年,当年的农家娃现如今早已没了在土地上刨食的本领。王铮说的,大概才是实情。
学生们都上山砍柴去了,原本热闹的学校顿时冷清下来。
曾 坐在校门旁的围墙上发呆,身下的水泥砖不知默默扛过了多少年的风吹日晒雨淋,表面早已颓破不堪,稍一搓动便散为一堆大小不一的砂石。
“想什么呢?”
曾 猛然回头,才发现陈艳梅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
“陈姐,没,没想什么。”曾 习惯性的伸手挠头。
陈艳梅伸手搓掉眼前围墙上的沙砾,问道:“有差距吧?”
“啊?”曾 一时间没听明白。
陈艳梅笑道:“我是说,在这里当老师跟你之前想象的不大一样是吧?”
曾 点点头,“是不大一样。以前觉得当老师是件很好的事情”
似乎是怕陈艳梅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他又赶忙解释道:“不是说现在不好,而是......”
陈艳梅笑了笑,打断他,“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自顾自的接着说道:“以前你大概觉得老师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是吧,每天白衬衣黑西裤的,生活滋润、形象高大。现在呢,在大山里窝着,每天面对的是一群普通话都说不圆的农家娃,做个饭都灰头土脸的,跟农民没啥两样。”
被说中心事,曾 不好意思起来,又习惯性的挠了挠头,“也没有啦,都是教书,就是条件差了点,其实也还好。”
“嗯!是挺好的。你现在也许觉得这地方不怎么样,可再过十年、二十年,等那个时候再回过头来看,可能反而又想重新现在这样的生活了。”不知为何,陈艳梅突然大发感慨起来。
曾 在学校的时候就不敢也不擅长同女生聊天,顿时接不上话了。
隔了一会儿,陈艳梅才又重新开口,“有几次路过你教室,听你讲课,讲得挺好的。你跟曹全文不一样,不是来混日子的。”
扯到了校长身上,曾 更不敢搭话了。
陈艳梅却并无顾及,继续说道:“不过他刚来那会儿也还不错,其实是想做点事情出来的。”
她转头望向曾 ,眼睛里闪耀着期盼,“希望不要虎头蛇尾才好。”
曾 木然的点点头,慎终如始固然很难,但他有这样的决心。
临近傍晚的时候,学生们陆续回到学校。
柴房门口,扛着柴火的学生排成了长龙。曾 站在最前方,逐一帮忙过称。
轮到一个名叫杨占义的学生时,柴火刚上称,曾 就发现了不对劲。
捆在中间的柴火是湿的。
学校规定,劳动课每个学生都要独立上缴一捆重二十斤以上的柴火,不论男女。柴火是学生住校期间生火煮饭所用,湿的柴火燃不着,自然不行。
按惯例,杨占义的这捆柴火就不合格,必须要重新上山去弄一捆新的来。
“杨占义,你这捆柴火是湿的呀!怎么回事?”曾 问道。
杨占义的学习成绩很好,但性格却跳脱得很,平日里最爱调皮捣蛋。
杨占义哭丧着脸说:“回来的时候摔了一跤,柴火掉河里弄湿了。”
曾 急忙问:“摔哪了?受伤没有?”
“没有,就擦破点皮。”杨占义回答道。
曾 看了一眼秤杆上的刻度,刚刚好二十斤。他想了想,孩子没摔伤都算好事了,着实没必要较这个真。
“行吧。下回小心点。”曾 刚准备将柴火丢去柴堆上面,曹全文从门外走了进来。
“曾老师,那柴火是湿的,你没看见?”曹全文质问道。
曾 解释说:“是湿了一点。学生扛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柴火掉到河里,给弄湿了。”
“这是谁的柴火?”
“杨占义的。”
曹全文转过身,直盯着杨占义的眼睛问道:“你摔了一跤?在哪里摔了一跤?”
杨占义显然有些畏惧校长,结结巴巴的说道:“在……在河边?”
“杨占义你可以啊!都敢骗到老师头上来了!”曹全文突然拉高音调,对杨占义大声呵斥起来。
杨占义到底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顿时被吓得瑟瑟发抖起来。
曾 看不过眼了,上前两步,劝道:“校长,杨占义也不是故意的,您看是不是......”
“不是故意的?”曹全文冷哼一声,顺手抄起了旁边桌子上的柴刀。
曾 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
曹全文举起柴刀,势大力沉的砍向地上放着的那捆柴火。
为了方便扛在肩上,学生们一般都是就地取材,以山里的树藤捆绑柴火。当下树藤被砍断之后,柴火顿时散了开来。
曾 瞪大了眼睛,只见杨占义扛回来的柴火里面竟夹杂了好几块大石头,由于被塞在了柴火中间,要是不打开来看,根本发现不了。
曹全文暴跳如雷,怒吼道:“杨占义,你个狗崽子!去!现在马上去山上给我背一捆柴回来,要是搞不到,今晚你就别回学校来了!”
杨占义低着头,一言不发的捡起地上的柴刀,然后猛地以极快的速度跑出了校门。
曾 想着现在天色都这么暗了,再上山怕是不安全,待想阻拦,却哪里追赶得上。
————
两个小时过去了,杨占义还没有回来。
曾 心急如焚,找到曹全文,提议是不是发动老师们一起上山去找找?
曹全文却不以为意,说“曾老师,你就别搁这儿瞎担心了。这些娃崽从小就跟着父母上山干活,去山上砍个柴火而已嘛,能出什么事。”
曾 担忧道:“主要是现在天都快黑了,我怕......”
见下属纠缠不休,曹全文也来气了,嚷道:“我这个校长都不怕,你怕什么?!出了事我担着就是了!”
面对校长的怒火,曾 不仅没害怕,心里反而愈加愤怒。
要是真出了事情,你怎么担?难道一个校长的头衔就能抵消一条人命?
他握紧拳头,到底还是忍住了痛骂曹全文一顿的冲动。
大山里,天黑得快。
时间刚过七点,天空就似突然被罩上了一块厚实的毯子,将外边的光遮得严严实实的,不透一点进来。
曾 决定上山去找杨占义。
他想找人帮忙,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敲响了赵雪琪的房门。
在他想来,学校的老师中除他以外,就属赵雪琪最为年轻。年轻人有朝气、有热心肠,应该会愿意与他同行。
“有事么,曾老师?”赵雪琪打开门,将半边身子躲在门后问道。
曾 开门见山的说道:“我想上山去找杨占义,可我又不熟悉路,所以想请赵老师你帮忙。”
赵雪琪犹豫道:“这么晚了......”
曾 会错了意,赶忙举起手,晃了晃手里的东西,“不要紧,我准备了手电筒。”
“可我也不熟悉路啊!”赵雪琪还是不答应。
曾 失望不已,正打算孤身一人上山,陈艳梅从后面追了上来。
“小曾,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陈艳梅主动提出要跟着他去找人,这大出曾 的意料。
按照此前王铮、曹全文等人私底下的说法,她不是最爱摆资格、最官僚主义的么?
不过有人一起自然是好事,不然一个人上山去,曾 心里其实也有点打鼓。
两人打着手电筒刚走到校门口,就听见一阵沉重的喘息声正由远及近的靠了上来。
时隔很多年以后,曾 还是会经常想起当时的这一幕:瘦小如一只小羊羔的杨占义从浓厚的夜幕中缓缓的走出来,肩上扛着一堆近半人高的柴火。
又过了很多年,经常会有人或真心或假意的问他:为何如论对待谁,哪怕是下属,他都总是那么的谦逊有礼?他总是笑笑不说话。
只有曾 自己知道,那一切都源于那个叫杨占义的小孩。
在自己十八岁初为人师的时候,那个叫杨占义的小孩教会了他:一个人的自尊心是多么的宝贵而脆弱。
楼主:生几何还是江春水  时间:2022-05-13 13:45:39
第九章
在曾 坚持下,东井小学的体育课终于正常起来。
以前的体育课,遇上天气好,老师便组织学生们跑跑步、跳跳远,不然就是搞大扫除。若是下雨天,则会直接改为语文课或者数学课。
曾 来了之后,对这种现象深痛恶觉,多次在会上据理力争,最后曹全文也懒得跟他磨嘴皮子了,就由着他去折腾。
学生上体育课的权利争取到了,可开展体育活动的条件可依然不容乐观。
曾 翻遍学校的角落,最后也只找出了两张可供练习前滚翻后滚翻的软垫子。其他的篮球、羽毛球拍之类的器械,早已破旧得不成样子,哪里还能用。
所以当第一个月的工资到手,曾 犹豫了好几天,最后还是没有买自己心心念念已久的手表,而是选择给学校的孩子们购置了一批体育用品。
自那以后,再上体育课,孩子们的兴致就高了许多。
男孩子打篮球,女孩子打羽毛球,年纪更小的则玩乒乓球,原本苦哈哈的体育课变成了香饽饽。越到后面,上体育课就成了学生们每周最为翘首以待的事情。也只有在上体育课的时候,那些成绩偏差的孩子才会彻底换下在其他课堂上的那张苦瓜脸,绽放出最绚丽的笑脸。
就在曾 暗自庆幸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之时,意外却发生了。
这天上体育课,他组织班里的男生打篮球对抗赛。在比赛过程中,一个学生不慎踩到了球场上的裂缝,重重摔倒在地。
待看见孩子那龇牙咧嘴的痛苦模样,曾 吓坏了,来不及向曹全文汇报,当即背起学生送往乡卫生院。
“左侧足舟骨应力性骨折。”
盯着眼前的X光检查报告单,曾 悔恨交加,反倒是学生的家长表现得风轻云淡,检查结果出来之后就对曾 说,没多大个事,其实都没必要来医院,带回去敷点草药就行了。
曹全文为这事大为光火,曾 一回到学校,就被他叫过去臭骂了一顿。
曾 全程一言不发,从校长办公室出来之后,一个人坐在操场旁的大树底下望着到处都已开裂的篮球场发了好半天的呆。
几天后,曹全文专门组织几位老师开会,宣布暂停体育课程。
听校长宣读完决定,曾 耸拉着脑袋,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会上,只有陈艳梅提了一嘴,不能因噎废食,体育课还是应该继续办下去,只要后期更加注意安全方面的问题就行了。
不过这一次,曹全文却是铁了心,根本没给众人商量的机会,直接道:“这是我跟教办沟通后,教办给出的意见。所以,这事我看就不用讨论了。”
第二个星期,曾 一反常态的请了三天假。
回学校销假的时候,曹全文问他干嘛去了。
曾 也没细说,一句“家里面有点事”就应付了过去。
临近期末考试的时候,他找到陈艳梅,问如果学校搞建设的话,是不是可以请一些学生家长过来帮忙。
陈艳梅说:“可以呀!以前我们修学校的围墙,包括起食堂的房子,都是叫学生家长过来帮忙一起做的。”
旋即,她又问道:“哎,不过我没听说要搞什么建设啊?!”
曾 笑了笑,说:“我准备翻修一下学校的球场。”
“翻修球场?”陈艳梅诧异不已,“哪里有钱翻修球场,不对,你刚才是说你要翻修?你自个出钱?”
曾 点了点头,“嗯!不过不是我出钱,我也没钱。”
陈艳梅没好气的说:“那你还说要翻修球场,没钱怎么翻修啊!”
“我前段时间不是请了几天假嘛,我跟校长说是在家里处理点事情,其实是去县教育局跑了一趟。”
曾 对陈艳梅并无隐瞒,接着说道:“我向局里反映了东井小学的情况,领导们挺重视的。就在前几天,周裕股长打电话给我,说局里批了点水泥给我们。我大概算了一下,如果我们自己投工投劳的话,应该是够翻修球场的。”
陈艳梅心中越加新奇,不曾想眼前这个平日里跟王铮说话都会脸红的大男孩倒是胆大,不声不响的竟然敢跑去县教育局里讨项目。
她疑惑道:“那这事儿你应该跟曹校长汇报啊!干嘛找我来说?”
曾 苦笑道:“我去说,校长能听我的吗?”
陈艳梅笑了,“行吧,这事我去跟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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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学校要翻修球场,家长们表现得比曾 此前所设想的要更为热心。众人齐心合力,仅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一座崭新平整的球场就出现了东井小学内。
篮球场完成硬化之后,曾 又买来油漆,利用周末的时间划上线。一通操作下来,除了篮球架还稍显破旧以外,整个操场乃至校园都似乎焕然一新。
翻修球场,曾 是出力最多的那个人。扛沙子、搬水泥,这些重体力活,他甚至比那几个最为壮实的学生家长都还要干得多。
球场竣工之后,曾 整个人廋了一大圈,皮肤更是被晒得黝黑光亮。
有一次几个老师在新建的球场旁闲聊时,王铮就笑言:小曾现在这个样子,要是让学生家长在路上碰见了,他要说自己是个老师,估计人家是不相信的。他要说自己是个农民工,保准没人会怀疑。
起先,曹全文等人也没怎么当回事。
年轻人,尤其是像曾 这样刚从学校里出来的年轻人,有冲劲、肯干事、不怕累,成天跟打了鸡血似的再正常不过了。只要那段新鲜感过去了,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一眼就能望到生命尽头的单调日子里,再有激情的人都会变得麻木不仁、再心比天高的人都会低下曾经骄傲的头颅。
曹全文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前车之鉴。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是枯燥的生活所不能磨灭的,枯燥的生活能碾碎一切:希望、善良、理想......这些美好的品质在已经确信无法改变的命运面前都会是土鸡瓦狗的存在,危于累卵、一触即溃。
这是自然规律,打东井小学十五年前竣工那天起,就没有逃得过去的人。曹全文相信,要不了多久,在这个学校里肯定又会多出一个麻木不仁、得过且过的年轻人来。
所以当陈艳梅说曾 从教育局要来了几吨水泥,要翻修球场时,曹全文不仅丝毫不担心这个新来的年轻人会抢了自己的风头,反而旗帜鲜明的表明了支持的态度,亲自组织学生的家长开了个动员会。
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尝到了甜头的曾 却变得越发不可收拾起来。
以前他觉得自己作为老师,只要教好书就行,只要对学生好就行,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可以做得更多。
很快,他又专程回了一趟母校。
没毕业前,他就知道玉洪师范的仓库里堆着一批“废旧”的书桌椅。他这次去,就是奔着那些“宝贝”去的。
要知道,东井小学的学生现在用的还是十几年前的桌椅。好几次曾 正上着课呢,下边突然“嘣”的一声,有学生身下坐着的椅子突然散架了。而玉洪师范仓库里堆着的这批桌椅,其实都还是好好的,只不过款式老旧被淘汰了而已,拿去东井小学那绝对是鸟枪换大炮,再合适不过。
听学生说完来意,班主任彭思漓大为感动,领着曾 去见校长。校长了解到情况后,二话不说,当场给写了张条子。
曾 也不客气,当天就将仓库内的桌椅全部装车拉走了。全部拉走。
当印有“玉洪师范”四个字标识的桌椅摆进教室,所有人才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越发黑廋的年轻人或许真的跟他们之前所想象的不太一样。
摸着崭新的桌椅,曹全文感慨万分。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在曾 没来之前,他最苦恼的事情就是手底下无人可用。
陈艳梅自不用多说,那是姑奶奶,得供着。王铮呢,当了这么多年的代课老师都没转正,没破罐子烂摔跟他对着干就不错了。赵雪琪又太年轻,一天到晚还跟个林黛玉似的,大小事情根本指望不上。这回来了个肯干事还能干成事的曾 ,于曹全文而言简直是久旱甘霖。
至于曾 表现太好会不会将李代桃,曹全文压根就不担心。当了这么多年校长,升迁提拔的道道他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
校长的帽子戴在谁的头上,学生说了不算,家长说了不算,教育局的头头们说了才算。
他曾 就算做得再多,学生再如何爱戴又如何?都是些虚名而已,注定是捞不到半点实惠好处的。
何况曾 虽然年轻,却有着超乎其年龄的世故。纵然凭借一己之力为学校争取到了这么多的福利,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低调。每天只要一到时间,曾 从来不用他人提醒,就会自觉去食堂把饭菜弄好,然后从不嫌麻烦的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的去叫人吃饭。
曾 很懂规矩。
这一点,让曹全文格外满意。
在他没来之前,多是由王铮做饭。每次做完饭,王铮都是在操场上嚷一嗓子“吃饭啦!”当做通知,曹全文每次听见了都要打一哆嗦,觉得王铮此举简直辱没了老师的斯文。
而无论人还是事,向来都最怕比较。
在王铮的“前车之鉴”面前,曹全文看曾 自然是越看越顺眼。
楼主:生几何还是江春水  时间:2022-05-13 13:57:04
第十章
火塘里,夹杂着黄紫两色的火苗此起彼伏,几截杉木棒烧得劈啪作响。
曾 裹着一身旧棉袄,捧着一本书,蜷缩在火房的一角。
组织完期末考试,曾 就回了家。
昨天家里杀年猪,晚上同几个叔伯喝多了,今早起来,胃里都还翻滚得厉害。
中午曾阳春从外面回来,见儿子还窝在家里看书,忍不住训斥道:“这一天都杵在家里干嘛呢!都快过年了,也不知道出去走动走动。”
曾 打小就怕父亲黑脸,当即举起手里的书,辩解道:“我这不是在看书嘛!”
不料曾阳春却熟视无睹,“书哪时不能看,就非得现在看?”
曾阳春拎起碗柜上的茶壶,灌了一口苦衲茶,“还有啊,你上次不是说,县教育局有个姓周的股长帮了你好大的忙?这一年到头了,你就不去给人家拜个年?要是都这么不记人情,看下回还有哪个会帮你嘛!”
父亲说的是上次学校翻修球场,周裕帮忙协调局里支持了几顿水泥的事情。不曾想,老人家倒是记性好。当时曾 只不过随口那么一说,曾阳春却记在了心上。
“那是工作上的事,又不是帮我私人的忙。”曾 解释说。
“工作上的忙就不是忙啦?!我怕没有这样的道理吧!人家总是先愿意帮你这个人的忙,才会在工作上照顾你咯。”曾阳春板着脸教训道。
曾 无奈,只得实话实说,“我也想啊,可人家跟我又不熟,哪里好这么冒冒失失的跑去拜年嘛!”
曾阳春却道:“哪里有个生下来就熟的道理嘛!人情人情,那还不是靠走动的呀!你来我往,多走几次不就熟了咯。”
一语惊醒梦中人。
父亲的话让曾 不得不郑重考虑起这个事情来。
山里人从来不乏热情好客的基因,再加上在东井小学工作了大半年,跟着熟稔人情世故的曹全文没少学东西,所以在人情往来这一块,曾 就要比同龄人老练得多。可到底还是年轻,在人情练达这一块,他多少还是不如父亲懂得通透。
古代举人、进士尊称主考官为座师,入仕尤为讲究座师与门生的关系。曾 是个传统观念极重的人,所以对于周裕,这个他参加工作以来认识的第一个领导一直有着一种莫名的好感。
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决定走一趟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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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春节,往日里冷清寥落的小县城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街道两旁尽是临时搭建起来用以售卖年货的摊位,五颜六色的篷布蟠天际地,高声吆喝的商贩、骑在父亲肩头笑逐颜开的孩童.....比肩继踵的人群将这本就不大的城里挤得越发水泄不通。
曾 蹲在新华书店的角落里看了大半天的书,直到人群散尽、喧嚣了一天的街道重归宁静之后才起身离开。
临出门前,曾 掏钱买了一本南怀瑾的《论语别裁》。尽管书店里多的是光看不买的人,但曾 还是觉得在人家地盘上耗了这么长的时间,不买些东西心里过意不去。
曾 手头并不宽裕,所以只能挑这么一本自己喜欢价钱又还便宜的书。
把书揣进包里,曾 满怀歉意的冲收银台的小姑娘笑了笑。早先放在门口的编织口袋老老实实的待在原地,小地方就这点好,一条街到底全是熟人,犯罪分子都找不到滋生的土壤。
曾 拎着口袋,径直前往乘龙街。
在教育局的大门口,他给看门的大爷散了一颗黄果树,一番闲聊下来,他轻而易举的就打听到了周裕所住的楼层和房号。
作为刚进局里两年不到的新人,照惯例,周裕是没有分房资格的。但在去年,他还是拿到了一套钥匙,住进了后边的单位职工楼里。
对此,局里面有几个老干部起先还很有意见,在背地里传言说是时任办公室主任的李文斌收了人家周裕一千块钱,所以才给破例分的房。只是议论了一阵,见局领导一点动静也没有,李文斌不但没受任何处分反而高升了副局长,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本来义愤填膺、一脸正气的老干部们也见风使舵,立时偃旗息鼓。
周裕住在五楼,这是仅次于局领导的好楼层。春天不潮湿,上下也方便。由此可见,当初那些老干部的愤慨也并非全无道理。
曾 走到门前,竟莫名有些紧张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给领导送礼,送的是自家养的土鸡和几斤父亲上个月刚榨出来的茶油。
从家里出发的时候,罗银玉就担心这礼太轻,上不了台面,人家领导不会收。
当时曾 还安慰母亲说,礼轻情意重,东西再不值钱,好歹也是我走了几十里山路送出去的,人家以前也是当老师的,不至于不懂这个道理。
罗银玉这才稍稍放心一点,叮嘱说这快过年了,鸡也好,油也好,都是免不了要用的。他要是不要的话,你就好好跟他说,这都是自家种养的东西,不比外面买的好,可吃着绝对放心。
可事到临头,真要进人家里了,曾 却全然没了在家劝慰母亲时的自信,心里边直打鼓。
都到这了,总不能面都没见上,就又拎着东西回去吧?
曾 使劲抿了抿嘴,鼓足勇气伸手敲门。
“谁呀?”几秒钟后,一个带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少妇打开了门。
这女人三十上下年纪,衣着打扮得体,论模样不如王铮、张雪琪漂亮,气质却要胜上一筹,多了一份知性美。
看见站在门口的曾 ,少妇有些不明就里,问道:“你是?”
来开门的不是周裕,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这让曾 越发的紧张起来。
他攥紧拳头,手心一阵刺痛。
那是用力过度,指甲刺伤了皮肤的缘故。
受过多年教育的优势在这一刻终于发挥了出来,尽管曾 从未有过像今天这样的经历,但那些曾在书本上看过的历史典故、名言警句、励志故事却以另一种方式给予了他模拟、复刻的资本。
从眼前这少妇的年龄、衣着来分析,对方应是周裕的爱人无疑。
曾 向上提了提手里拎着的编织口袋,露出一脸真诚的笑容,极力装出大方得体的姿态,说道:“嫂子您好!我是东井小学的老师,我叫曾 。这不过年了嘛,家里刚榨了点茶油,就趁着来县城来年货的机会,给您带了点上来。”
少妇恍然大悟,扭头冲屋里喊道:“周裕!有人找!”
曾 有些尴尬,少妇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手搭在门框上,似乎并没有让他进屋的打算。
穿着棉拖的周裕从客厅里慢悠悠的踱出来,一边扶了扶眼镜,一边问道:“是谁呀?!”
“东井小学的一个老师。”少妇言简意赅的答道,甚至连来人的名字都没有说出来。
“东井小学?”说话间,周裕也走到了门廊处。
待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曾 ,周裕讶异道:“小曾?!你怎么来了。”
“周哥!”曾 先打了声招呼,然后才接着说道:“我今天来县城买年货,刚好到乘龙街,想着周哥您住在这附近,就顺路过来看望一下。”
周裕瞧见曾 手里提的东西,摇了摇头,说:“来就来嘛,还拿什么东西。哎!进来坐吧。”
这边,一直高度戒备的少妇终于把搭在门框上的手给放了下来,一边让曾 进屋,一边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同时一脸歉意的冲曾 解释道:“对不住啊,小曾!这准备过年了,总有些乱七八糟的人上门来,不认识的我也不敢往家里请啊!你别见怪才好!”
“看来,在周股长和他爱人的眼里,我不是乱七八糟的人。”
曾 心底一暖,嘴上却客套道:“嫂子您可别这么说,是我太唐突了,也没想着事先打个招呼就直接过来了。”
到客厅落座,周裕从茶几上拿了一包烟拆开,递给曾 一支。曾 赶紧摆手,示意自己不会。
“去村里当了半年老师,还没学会抽烟?”周裕笑着打趣道。
曾 摇了摇头,说:“主要是没钱买烟。”
这回答让周裕忍俊不禁,他笑着指了指曾 ,转而让爱人倒了杯茶过来。
“我看你裤兜里鼓鼓囊囊的,装的不是烟?”周裕问道。
曾 掏出裤袋里的“黄果树”,不好意思道:“买来散人的,自己不抽。”
顿了一下,他又补充解释道:“出门在外的,有包烟,问路啥的也容易些。”
周裕笑道:“你倒是精明。”
他对曾 的感观很好,小伙子一米八几的身高放在整个同乐县来看,也是不多见的。而且他记得,这个年轻人的毕业成绩也是他们那一届里出类拔萃的。
那天在办公室,曾 用饮料瓶装茶水喝的举动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外边读了三年师范,还能保持农家子弟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这是相当难能可贵的。
曾 说:“周哥,上次你拨给我们学校水泥的事情,真的很感谢您!东井您可能没去过,但是我在那里教了半年书,感触实在太深了,村里现在好多人都还没解决温饱的问题,更别说供小孩读书了!我们用水泥翻修了篮球场,孩子们都很高兴,有好几个家长放假前还专门找到我,让我一定代表他们好好感谢你。”
“我当什么事!”周裕挥了挥手,说:“这件事你不用谢我,政策资金本来就该是这么用的,哪里需要就放哪里。”
曾 搓着手,一脸真诚的说道:“周哥您眼里的小事,对于山里的孩子来说却是天大的好事。说真的,要不是您,我知道这种好事也落不到我们东井的头上。曹校长都跟我说了,东井没被评上贫困村,这么多年来都没得过一样政策。”
周裕挪了挪屁股,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面无表情道:“言重了。”
曾 正不知该如何接话时,周裕的爱人突然从厨房探出个头来,冲客厅坐着的曾 说:“小曾,你怎么拿了这么多茶油来!我怕都有三四十斤!”
同乐当地的茶油品种比较特别,亩产量不高不说,出油率还低,上百斤茶籽能榨出几十斤茶油就不错了。加上当地人有打油茶的习惯,茶油是家家户户不可或缺之物,素有一斤茶油一两银的说法。
周裕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问道:“你该不会把自家的茶油全搬我家来了吧?”
曾 说:“不会!我家里都还有好几十斤呢!今年茶籽结得多,仓里都还有百把斤没拿去榨油。”
周裕没再说什么,同样出身农村的他自然知道这几十斤油茶的重量。
曾 这趟来,礼不轻。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曾 眼见时间不早了,便准备告辞。
周裕却说:“都这个点了,吃了饭再走。”
曾 下意识的回绝道:“不了,周哥。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他不是不想,而是习惯性的不好意思,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往人家餐桌上一坐都是一种僭越。
周裕却态度坚决的说:“有事也得吃饭不是?再说了,都这个点了,你能有什么事!”
曾 见推脱不得,这才扭扭捏捏的留了下来。

楼主:生几何还是江春水  时间:2022-05-13 14:15:36
第十一章
周裕的爱人柳映宁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
见丈夫与这位不速之客聊得投机,她的言语也变得热情许多。
吃饭的时候,曾 拘谨万分,甚至都不敢怎么伸筷子。
柳映宁见着了,便不停的给他夹菜。
当得知曾 还单身时,她更兴致勃勃的主动提出要给他介绍女朋友。
柳映宁也是老师,在同乐县高中教书。同乐县高中年年都有应届的师范生进来,所以她的同事中自然不乏单身的年轻女孩。
主动提起给曾 介绍女朋友,柳映宁并非一时兴起、随口那么一说。
周裕坐在人事股股长的位置上,位卑却权重,平日里打交道的多是体制中人以及各个学校的头头。这些人逢年过节免不了要来家里坐坐,身为女主人的柳映宁每回表面上招呼得热络,心底却对这种充满了功利味道的人情往来深恶痛绝。
有一次送某个学校的校长出门后后,柳映宁就忍不住跟自己男人抱怨说,进咱们家门的就没有一个像老师的,书香味、书生气少,铜臭味、官僚气反浓。再这么耳濡目染下去,我怕你也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
今天家里好不容易来了个正儿八经的老师,柳映宁自然欢喜。
从刚才两人的谈话里,她得知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毕业回来就被分配去了偏远的山区小学。但是他非但没有怨天尤人、一蹶不振,反而螺蛳壳里做道场,这半年为学校、为学生做了不少实事。
这年头,机灵懂事的年轻人不少,也不缺肯沉下心来踏实做事的人,唯独两者兼备,既能抬头看路,又能低头拉车的青年着实不多见。
一顿饭吃下来,周裕两口子对曾 好感倍增。
或许是同为人民教师的缘故,柳映宁对才是第一次见面的曾 有着一种不讲道理的亲切感。
从周裕家里出来,已是晚上九点多。这个时候,回平顶乡的班车早停了。好在今非昔比,工作了大半年的曾 不用再为了开房钱伤脑筋。他在广场晃荡了一圈,然后就近找了家宾馆住下。
这次他没有再像刚毕业那会儿那样选择最便宜的多人间,而是要了个单间。
老师的工资虽然不高,却也比在土地里刨食、看老天爷脸色吃饭的农民要强上不少。曾 算过一笔账,单纯从收入来说,父母在家辛苦劳作一年甚至还不如自己半年工资挣得多。
自从领上第一笔工资,曾 就没再问父母要过一分钱。相反,现如今他偶尔还会给母亲一点零花钱用。
自己挣的钱花的自然心安理得,实现了经济独立之后,曾 也适当奢侈了一把,在县城的商场里买了套并不如何知名的品牌西装。原本他还想着买台移动电话,后来到县邮政大厅问了价格,得知像曹全文皮带上挂着的那款西门子3508竟然要差不多一千块钱,相当于他好几个月的工资,吓得他赶紧断了这个念想。
交过房费和押金,拿到钥匙,曾 径直回了房间。
刚才在周裕家里,两人喝了两瓶全兴特曲。
曾 的酒量不差,往时喝下两斤米酒都跟没事人一样,但第一次喝今晚这样的高度酒,他还是有些不适应,一斤烈酒下肚,加上一路走过来吹了风,这会儿竟然有些醉意了。
曾 准备洗个热水澡就睡觉休息,谁知衣服都脱了,到卫生间里一扭龙头才发现竟然没水。
他一阵火大,套上拖鞋跑下楼去找前台反映情况。
“咦?!”从三楼下来,已经往下走了几步楼梯的曾 又退了回来。
就在刚才,他依稀看到有人往楼上去了。年前在外地务工的人们纷纷返乡,宾馆生意自然火爆,碰上来投宿的客人并不奇怪。只是看到刚才那人的背影,他却莫名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曾 站在原地几秒钟,还是没能想起那人是谁,最终只能作罢。心想大概是酒喝多了,脑子过于亢奋才会出现这种疑神疑鬼的情况。
一楼前台值班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听说三楼没水,似乎并不意外,嘴里嘟囔了几句,听内容似乎是在怪老板太抠门,总水阀都舍不得开大一点。
“你等下哈,我去把水阀开大点。”丢下这么一句话之后,那人从收银台后边绕出来,不紧不慢的往宾馆后门走去。
中年妇女出门之后,趴在收银台上的曾 左顾右盼,瞧见台面上摆着一本住宿登记表,鬼使神差的就拿起来翻了翻。
刚翻开第一页,曾 骤然瞪大眼睛,只见旅客登记一栏中,曹全文的名字赫然在列。
“校长也来县里了?”曾 心里嘀咕了一句,正准备把登记簿放回去,电光石火间,脑袋像猝然间被重锤击中了一般,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僵在了原地。
曾 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出刚才在楼梯间瞥见的那个靓丽背影,他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在那一刻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了。因为那个人是—张雪琪!
中年妇女回来后,曾 主动提出要换个房间。大概客人临时换房的事情经常发生,所以她也没说什么,低头翻了一遍登记簿之后,才硬邦邦的说:“三楼都住满了,你要换就只能去四楼了。”
“403还空着不?”曾 下意识的说出了曹全文隔壁的房间号。
“空着。”中年妇女瞄了一眼登记簿,“你想换去403房?”
曾 心虚的点了点头,那女人却只看了他一眼,就将房卡丢了过来。
上楼梯的时候,曾 觉着自个心脏“砰砰砰”的跳得厉害。到了四楼,他更不自觉的放轻了走路的脚步声,像是一个入户行窃的小贼般蹑手蹑脚的打开了房门。
一进房间,曾 再顾不上洗澡,快步走到床头靠着的那堵墙前。这是一座民房改建的宾馆,墙壁并不厚实,房间之间的隔音极差。曾 将耳朵紧贴到墙壁上去,隔壁房间的声音顿时清楚的传了过来。
只听一个男声骂骂咧咧的说道:“吴森这个吊毛!光收钱不办事,他马的!我今天真想上去扇他两巴掌!”
另一个女人马上关心的问道:“你今天又去找他了?”
朝夕相处了大半年,曾 自然听得出来这是曹全文和张雪琪的声音。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曾 激动地忍不住浑身颤栗起来。
“奸夫淫妇!”他在心底恶狠狠的骂道,竖起耳朵继续偷听。
那边曹全文叹了口气,说:“不去找他还能找谁?我也想去找刘华军、李文斌啊,可是没门路怎么找?不说他们了,就是周裕周股长,我约了好几回了,都没约上。哎,难啊!”
沉默了一会儿,张雪琪才幽幽的说道:“辛苦你了!你也别太着急,没关系的,我可以等。”
曾 听得既糊涂又高兴。
糊涂的是他不知道曹全文去找吴森干什么,听张雪琪那话的意思,难道是为了张雪琪转正的事情?
高兴是因为听到曹全文谈及周裕,想到校长约不到的人刚才却在跟自己把酒言欢,曾 不由得洋洋得意起来。
隔壁房间的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接下来曾 便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正纳闷那两人怎么不说话了呢,墙那边乍然传来一声蚀骨销魂的呻吟,曾 吃了一惊,再细听时,只闻男的气急喘促、女的呢喃浅吟,显然是正在做那巫山云雨的好事。
几分钟后,隔壁那令人浑身燥热的声音终于平息了下来,换成了如雷鸣般起伏不止的打鼾声。又过了几分钟,曾 听到有人轻手轻脚的下了床,进了卫生间。
直到卫生间的流水声响起,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曾 才蹑手蹑脚的躺回床上。
窥破他人隐私的快感如潮水般褪去之后,曾 的心里五味杂陈,在床上辗转难眠。
十八岁,心理上或许还稍显稚嫩,然而在生理上却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了。要说对赵雪琪没有动过心,那是连曾 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话。他不是柳下惠,见到漂亮的女人也会有占有和欣赏的冲动,这是男人的本质,任谁也不能免俗。
赵雪琪美丽动人,偏偏还跟曾 年纪相仿。实际上,第一次在食堂见到赵雪琪时,曾 就惊为天人。大半年的朝夕相处,在曾 心底暗藏的那份对赵雪琪的仰慕非但没有随着时间而淡化,反而与日俱增。
可是曾 没有男女之事方面的经验,不懂得如何追求女孩子,甚至于在同王铮、陈艳梅这些他从未有过非分之想的女人面前,曾 很多时候都会表现得格外拘谨。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那样的场景:在日落时,在无人处,他与张雪琪漫步在校园外的田埂上,夕阳洒满他们的肩头。
有好几次,曾 都鼓足勇气走到赵雪琪的宿舍门前了,可最后却还是没敢叩响对方的房门。
想要得到,却又害怕失去。这大概是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年都会遇到的烦恼。这种矛盾的心态能击溃少年所有的勇气,在未知的结果面前,在心爱的姑娘亲启朱唇说出那个答案之前,最无畏的勇士也会裹足不前、进退维艰。
初生牛犊不怕虎,却怕爱情。
曾 不知道自己对赵雪琪到底是单纯的爱慕,还是那种男人对女人的本能欲望。如果爱情真如自己死党赵朝晖所说的那样,是原始冲动下高级情感的萌发,那么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爱上赵雪琪了。只是现有的阅历无法提供给他足够的分辨能力和智慧,所以他只能强行按下这丝晦暗的情绪,将其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也不让自己看见。
不过在今晚,他总算清楚的知道,自己对于赵雪琪,有的其实只是男人对于漂亮女人的占有欲望。因为在亲耳听到曹全文和赵雪琪鱼水交欢之后,曾 的心底并没有太多的失落,更谈不上恼怒,反而是兴奋的情绪更多。
试想,要是一个男人真的爱一个女人,又怎能忍受自己心爱的女人在别的男人胯下迎合承欢?
只是曾 抓破头皮也想不通,美丽如赵雪琪这样的女人,怎么会看上已是有妇之夫的曹全文,甚至自荐枕席?
楼主:生几何还是江春水  时间:2022-05-13 14:15:56
第十二章(2000年)
正月初一的清晨,曾 在一阵密集的鞭炮声中醒来。
大山里的人们还沿袭着古老的传统,根本无须闹钟催促,老人们就会在天蒙蒙亮时起来祭神。
曾 一起床,就看见爷爷推门进来。
他刚从山神庙里祭拜回来,手里提着食盒,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散发着浓烈的硝烟味道。
“把这杯子洗洗,待会儿还要用来敬祖的。”曾应宣将食盒递给孙子,匆匆回房去准备敬祖的物什。
爷爷前脚刚走开,罗银玉后脚就跟着埋怨起来:“哼!年年搞,年年搞!也没见搞出什么板路来!”
母亲是个口直心快的,但凡见到爷爷搞这套封建迷信的东西,总忍不住要唠叨上几句。
这样的吵闹是每年初一的早上都会上演的戏码,曾 早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他既不敢批评母亲的忤逆不道,也懒得向爷爷宣扬、普及社会主义思想和无神论,干脆当个缩头乌龟装聋作哑,好歹落得个清净。
作为社会主义的接班人,打小受马列主义熏陶的唯物主义者,曾 自然是不信鬼神怪异的。
不过不信鬼神,自己的亲爷爷却还是要信的,所以曾应宣干封建迷信活动的时候,他还是很愿意帮着打打下手的。
母亲则刚刚好相反,常年在无神论者和资深信徒之间摇摆。就如同大部分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时刻小心翼翼活着的农村妇女一般,罗银玉平日里对求神拜佛那一套最是嗤之以鼻,可一旦遇上事了,却是道观也进佛寺也去,只恨香买少了、头磕的不够虔诚。
吃过早饭,曾 领着一帮小孩去拜年。
二十一世纪初,九州大地上的年味还很浓。尤其是在高龙这样的内陆山村,闭塞的交通条件下,人口的流动性极低,农村空心化尚且是杞人忧天的话题。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加之炮竹烟火的渲染,新春佳节的喜庆祥和在蓬门荜户间俯拾皆是。
在曾 老家,春节期间上别人家去拜年,除了回外婆家之外,都是无需带礼的。关系好的几家人约好一块去往别家,在堂屋里放一挂鞭炮、几个大炮竹,道几声发财就算拜年了。
客人进门,主家要端茶相迎。
茶盘都是当地木匠做的,各家的款式几无差异,大多都会画上鸾凤和鸣的图案,尽管掉漆厉害,却定是擦拭得干干净净的。茶则是被当地人唤作“刁莉芽”的野茶。说是茶,其实不过是山里随处可见的杂木嫩芽。不过烘干之后,一小撮就能煮出一大锅汤色红艳明亮的茶水。喝起来虽说不如外边动辄天价的名茶那般细腻醇厚,但胜在能干润生津,最适合靠力气吃饭的山民。
老家的人对这种茶是怀有很深的感情的,曾 甚至可以想象得到那样一副场景:当老家的男人们一天劳作下来,回到家喝上一碗晃荡着自家妇人贤惠的苦茶水,再听自家娃儿用那不甚标准的普通话读上几句自己其实听不懂的古诗词,便陡然忘掉了肩上、背上的那些皮开肉绽,随着年纪越长而越发浑浊的眼中也会猛然迸发出温柔与对未来的希望。
曾 以前不大喜欢“刁莉芽”的味道,苦、涩,还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土腥味。后来喝的时间长了,反而好上了这一口。上班之后,他专门从家里带了几包茶叶去学校。自己喝的多,偶尔有老师、家长过来,他也会用来待客。
老家的习俗,客人喝过了茶,主家就会开始挨个的发糖果瓜子,家境稍好些的,还会发些柑橘、苹果、雪梨之类的水果,不过个头一般很小,品相也不佳,多是城里人看不上眼的尾果、次品。
喝完茶、接过糖果,再与主人家闲聊几句,拜年的人们就会动身去往下一家,直至走完整个寨子。所以一般来说,拜年的人在每一家逗留的时间都不会太长,除非是关系特别好的就会留下来,三到四人凑成一桌打牌,让小孩自己去往别家拜年。
孩子们自然巴不得如此,因为大人不去就意味着他们可以理直气壮的放鞭炮而不用担心受到责骂。所以每逢这个时候,原本就已经欢天喜地的小孩子往往会更加的欢呼雀跃。
曾 不会打牌,所以初一一整天,他都在带着一帮孩子玩炮仗。
年初二,要回外婆家。
像往年一样,曾 背着满载腊肉、粑粑和袋装白砂糖的背篓独自上路。
早年,父亲同外公的关系闹得很僵,直至现在,父亲都还不愿过去给岳父岳母拜年。
外婆家在隔壁村,要翻过两座山才到。
山路崎岖难行,曾 吃过早饭即动身,到那边也只是堪堪赶上午饭。
中午是在小舅家吃的。
小舅也是在这边除外婆外,唯一与曾 亲近的人。二舅向来吝啬,对谁都不热情。大舅则极为势利眼,向来瞧不上一年到头都穿解放鞋的姐夫,连带着对曾 这个外甥也不怎么亲热。
看望过外公外婆,曾 将带过来的东西送去几个舅舅家,然后便返程了。
回去的路上,曾 的脚步轻快了许多,空荡荡的背篓里,只有外婆给他的几枚鸡蛋和两瓶自酿的杨梅酒。
接下来的几天,曾 每天除了吃就是睡,这让习惯了忙碌的他倍感不适。
又在家待了几天,曾 终于憋不住了,决定回一趟玉洪。
年前赵朝晖给他寄信,信上说到同学聚会的事情,让曾 务必回去参加。
刚工作的人,尚未建立起新的社会关系,旧有关系中又属同学最为亲切,所以这个时候的同学聚会最为纯粹,是所有初出象牙塔、在残酷现实中迎来第一波打击的人们一年中最为期盼的日子。
想着又能见到许菁,曾 兴奋不已,出发前还专门找了家装潢得不错的发廊理了个发。
毕业后第一次聚会,人来得很齐。
组织者赵朝晖别出心裁的弄了面印有班级名称的红旗扛在肩上,领着一帮同学从县城中心一路浩浩汤汤的向学校行军,在母校逛了一圈,然后才把人带去了此次聚会的正式据点—扶摇农庄。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看到刻在农庄门口两边柱子上的这幅对联,曾 情不自禁对旁边的李廷和感叹道:“老五,还是老大会找地方啊!”
这年头,类似这样的农家乐在内地还没有火起来。就拿苍梧市来说,能做到眼前这座扶摇山庄这样规模的就屈指可数,更别说在同乐那样的山区县了。
所以来这样的地方吃饭,曾 还是年初一吃酒饭—头一遭。
李廷和同赵朝晖一样,也是玉洪本地人。不同的是,赵朝晖家在县城,李廷和则是农家子弟。
毕业后,李廷和被分配去了一个相对偏远的乡村小学教书。不过相对曾 这些外县人,这半年来,他还能时不时的跟赵朝晖碰个面。
这会儿听见曾 的感慨,李廷和便笑道:“老大这小子天天跟教育局的领导们混,现在玉洪有什么好地方是他不知道的?”
曾 好奇道:“他不是去朝里乡了么?”
李廷和解释道:“是啊!不过听说玉洪教育局的李局长是老大他姐夫的狗肉,老大现在是教书的时间少,陪领导喝酒的时间还多!上次我见着老大,他还说烦哩。天天跟着李局长出去应酬,这半年下来就没有几天是不醉的。”
曾 一阵咂舌攒眉,对赵朝晖这个昔日的舍友同窗越发刮目相看起来。
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跟一个小小的人事股股长混了个脸熟,他倒好,天天跟局里的头头们花天酒地的还嫌烦,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扶摇农庄占地极广,大厅有近30张大圆桌,可同时容纳三四百人就餐。二三楼全是包厢,以玉洪县各个乡镇命名,别具特色。外边则平整出来一大块地方,用作烧烤的场地。
下午,一班同学在外边分作几处烧烤,晚上才转战包厢。
晚餐的气氛相当热烈,连往日滴酒不沾的女同学们都纷纷端起了酒杯,展现出了巾帼不让须眉的一面。都是朝气蓬勃、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没人愿意在昔日同窗面前露怯,一个比一个更要决命争首。到最后,厕所都堵了,啤酒还是成件的往包厢里扛。
班主任彭思漓的到来掀起了当晚的第一个高潮,事先并不知情的同学们雀跃不已,呼声震天。
彭思漓的年纪不比自己的学生大多少,教龄却不短,教学水平高不说,对学生更是关爱有加。就这一届,都有好几个家庭困难几近辍学的同学是在她的资助下才得以毕业。
班主任来了之后,同学们纷纷上前敬酒。谈及工作以来的酸甜苦辣,一些性子本来就多愁善感的女同学还当众留下了眼泪。
至午夜,同学聚会在欢笑与眼泪交杂中潦草散场,只留下一地的狼藉,证明他们曾在这个不知名的夜晚为逝去的校园生活痛哭,为充满希望的明天欢笑。
——
生命中曾拥有过的所有灿烂,终究都需要用寂寞偿还。
马尔克斯在传世名著《百年孤独》中的这句话,曾 以前只觉得深奥唯美,此刻却从未有过的感同身受。
一夜宿醉之后,曾 头疼欲裂,这是昨晚毫无节制的白啤混喝留下的后遗症。
从初中曾 就开始偷偷喝酒、从未尝过败绩的他继毕业聚餐后第二次体验到了“断片”的感觉,任他如何努力回想,昨晚上发生过的事情还是像薄雾缠绕的群山一般,让人始终无法窥见里边到底是个怎样的风景。
倒是聚会结束之前,某个同学在向班主任诉苦之后,彭思漓当时给出的回答犹言在耳。
眉毛上的汗水和眉毛下的眼泪,你总得选一样。
这不由得让曾 想起几年前父亲曾阳春曾同自己说过的一番话,尽管一辈子务农的老父亲说不出彭思漓那种雅致华丽的话语,但道理却是相通的。
那时曾 还在读初中。有一次期末考试考砸了,曾 赌气不愿再去学校,曾阳春便让他跟着自己一起去山里扛树。
一天体力活干下来,曾 的肩膀上、脚板底磨得全是血泡。然后直到吃夜饭时,曾阳春才语重心长的对自个儿子说:读书很辛苦,扛树也很幸苦。但是你读不好书就得扛得动树,你扛不动树就得把书读好。从来没有全是好处没有坏处的事情。你要这个,就得丢掉那个。你现在好好想想,你是要选择扛树,还是读书?
从那以后曾 就懂得一个道理:只有不回避痛苦和迷茫的人,才有资格去谈乐观与坚定。命运不会厚待谁,悲喜也不会单为你准备。
所以在聚会上,听见不少同学发牢骚,不是嫌弃去的学校不好,就是抱怨说教师这个职业没有前途,曾 却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很多时候,其实不是行业不好、也不是单位不好,更不是工作不好,不好的只是你自己而已。你做不好,你承受不了,却又无能为力,所以人的惰性只能让你把一切的原因归咎为无辜的外在环境。矛盾转移了,于是世界清静了,你又可以继续在想象中维持自己那虚无缥缈的完美和自信。
骗自己和抱怨总是比面对和诚实来得容易,人心从来如此。
楼主:生几何还是江春水  时间:2022-05-13 14:16:36
第十三章
在翘首以盼中,终于开学了。
假期长,是老师的隐形福利。21世纪初,市场经济的春风还未吹进校园,人民教师还习惯于将给学生辅导功课作业视为本职工作而非发财致富之捷径,所以节假日里的老师远要比从事其他职业的人们更为清闲。
不过这份清闲对于初入职场的曾 来说,却全然算不上什么福利。整个春节假期,除了同学聚会那两天,其余时间于他而言无异于煎熬。
回到学校,曾 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陈艳梅调去平顶乡中学任教了。
对此,曹全文并不意外。
要是副局长的女人都得一辈子窝在这山旮旯里,那么估计就没谁乐意当官了。
不过对于曾 来说,陈艳梅的调动无疑是一剂强心针。他不知道陈艳梅同刘华军的风流韵事,理所当然的认为人家是靠着真本事走上去的。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原本已做好了八年抗战准备的曾 ,对于未来,又生发出了无限的憧憬。
开学当天,曾 所带的班上有好几名学生没来学校报道。
起初曾 并没怎么上心,因为他曾听王铮说过,这样的情况在过去也经常发生。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在农村,生活从不会因你的年纪尚幼就网开一面。
刚上小学四五年级、十一二岁的孩子在城市里还是需要仔细呵护的存在,在大山里却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劳动力了。
他们没有游乐场可供嬉戏,甚至都想象不出游乐场是什么模样。他们只会、也只能砍柴、割草、放牛,煮潲、插秧、收稻.....
这些孩子甚至从不会埋怨自己要做的太多,大部分时候反而会忧愁于自己能帮大人做的太少。
春季开学恰好赶上农忙,所以因为要在家帮忙做事而耽误了来学校报道的学生并不在少数。对此,学校的老师们早已习以为常。
可是转眼过去了大半个月,其他同学都回来上课了,唯独一个名叫刘鹏的学生却迟迟不见人影。
问其他同学,也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刘鹏的学习成绩一般,也不见得如何调皮捣蛋。曾 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一是因为刘鹏额头上的抬头纹格外明显,这让他在一群十一二岁的孩子中间显得特别老成。另外就是刘鹏特别喜欢看书,寓言、童话、诗歌、小说......东井小学那间小小阅览室里几乎就没有他不喜欢看的书。
有一次,曾 见刘鹏一个人躲在围墙边上看书,走近去看,才发现他手里捧着的竟然是一本文言文版的《三国演义》。
小学还没有开始教文言文,况且初学者也不一定能看得懂这种大部头。
当时曾 还以为他就是看个新奇,内容什么的多半是看不懂的。结果随便翻出一页来,刘鹏竟然说得头头是道,释义不说全对,却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曾 诧异不已,当时就判定这个貌不惊人的学生在文学方面一定有着异于常人的天赋。
实际情况跟曾 预想的差不多,数学、美术、体育这几门功课,刘鹏的考试成绩都只能徘徊在及格线附近。唯独语文成绩名列前茅,尤其是他写的作文,连教数学的曹全文看了都要啧啧称奇。
又过了一个星期,刘鹏还是没有返校。曾 心焦不已,决定等周末的时候去刘鹏的家里看看。
他从一个学生那里打听打了刘鹏的家庭住址。
那是一个叫苞谷冲的地方,距离学校足有二十多里路,光听名字就不难让人联想到穷山恶水四个字。
周六这天,曾 起了个大早,一路上没怎么歇息,总算在晌午前赶到了目的地。
刘鹏家里没人,曾 到隔壁家一问,才知道他们一家人今天都上山砍树去了。
“老师,你先在我家坐一会儿,我这就去山上叫他们回来。”邻居表现得十分热情,不等曾 开口就自告奋勇的跑上山叫人去了。
对农村人来说,老师家访是大事。
接到邻居的口信,刘登远不敢怠慢,立马放下手上的活计匆匆忙忙的赶回了家。
把曾 迎进家里,刘登远一边散烟,一边交代媳妇去抓鸡准备午饭。
“大嫂,你就别麻烦了,有什么吃什么就是。”曾 赶紧劝道。
刘登远却不依,说:“曾老师,你难得来家里一回,鸡都不杀一个成什么话?!”
言罢,他又转头对自个媳妇大声嚷道:“别愣着啊!快去捉鸡,记得捉只大点的母鸡。”
曾 劝不住,只能作罢。
“刚出正月就这么忙了?”曾 没话找话说。
中国人是最讲究说话的艺术的。
同一句话,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合的场合说出来也是大相庭径,而不同的人听在耳里,接收到的信息可能也不尽相同。
曾 最近在看一本关于语言艺术的书,上面说,说话最紧要的是看对象,上位者洞悉世事且工作繁忙,与其交谈务必要直奔主题,任何套路都是多余的。而越是低下的人,越在意尊严,与其交谈首要释放善意、给予对方充分的尊重。刘登远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要是一上来就恭维对方反而不妥,所以曾 反其道而行之,主动聊起了农家闲事。在他看来,穷人固然希望得到尊重,但他们其实更渴望的是公平而非居高临下的对话。
果然,刘登远很适应这样的对话,接口道:“没办法啊!要趁早把树砍了,过段时间才好种新的。”
曾 问:“东井好像蛮多树哦,我一路上过来,漫山遍野的都是杉树。”
刘登远点点头:“整个平顶乡,应该就属我们村的林场宽些。”
旋即,他又摇头道:“树多有什么用,又卖不起价。一棵树种下去要十来年才成材,一方百把块钱,算下来,还不如做副业划算。”
东井和高龙的方言相通,曾 自然懂得“副业”是普通话里“打零工”的意思。
“不会吧!一方才这么点钱?”曾 难以置信道:“我是在玉洪读的示范,好些同学家里就是搞木材加工的。我以前听他们说过,整个苍梧市就属我们同乐出产的杉木品相、质量最好,价钱应该不会这么低才对呀。”
刘登远叹了口气,一脸苦相道:“要能卖到玉洪那边去,价格肯定好啊。可关键是我们卖不过去啊。”
曾 好奇道:“怎么就卖不过去了?”
刘登远又摸出一根烟来点上,接着说:“我们这地方不通路,车子进不来,要把树运出去,只能靠雨天的时候沿着河道漂下去。玉洪县离我们这太远了,那边的老板嫌麻烦不愿过来收。湘南的老板倒是愿意来收,不过价格就要比玉洪那边低上一大截。”
用河水漂流木材是当地最常见的运输方式,被当地人称为“洗树”。顾名思义就是等下雨天,河水暴涨的时候,靠人力将简单裁锯过的树干推进水里,沿河漂流到公路旁了再捞起上岸。
这种极其原始的运输方式曾 再熟悉不过,过去为了供曾 读书,曾阳春就没少干帮人洗树的事情。
寒冬腊月里,身着单衣的父亲在朔风凛冽中颤颤巍巍,用钩子将动辄上百斤的原木从岸上拖进河道,再跳进刺骨的河水里,用竹竿使命推动木头让其向下漂流......
当年曾 在去给父亲送饭时见到的这一幕,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了一道不可磨灭的印记。
也正是这道印记,鞭笞着他在酷暑寒冬里咬牙苦读,最终成功逆袭,由一个成天翘课、吵事调皮的差生蜕变成为当年全平顶乡仅有的几个考上师范的学生之一。
曾 收回思绪,接着问道:“离这儿最近的马路也得到富川那儿去了,洗树的话,那不是要漂二三十里的河道?”
刘登远一脸苦涩道:“哪里才止三十里!富川那儿是有马路,但是富川人蛮横,从不给我们在他们的地界上岸。所以我们村洗树出去,还得往下,一直要漂到五排河那里才能上岸。”
曾 沉默不语。
洗树的损耗巨大。一批树沿河而下,难免会磕碰到河道里林立遍布的暗礁,品相一坏价钱自然要大打折扣。加上洗树只有在洪水初涨或初退的时候才能进行,上岸时多少会有些来不及打捞而被洪水冲走。所以每回洗树,从起漂点放下去一百棵,最后能有半数上岸就算不错的了。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但是在靠伐木为生的东井村村民眼中,蜀道再难,怕也是难不过这三十多里河道的。
两人坐在堂屋里又寒暄了一阵,曾 才言归正传,问道:“老哥,你儿子这个学期怎么没去学校了呢?”
聊到正题,刘登远满脸的笑容顿时黯淡了几分。
他用力吸了口烟,说:“没办法啊!树没卖出去,没钱交学费。”
这个回答在曾 的意料之中,因为在东井小学,十个辍学的孩子就有九个是因为家里穷困、交不起学费。
来之前,他专门请示过曹全文,问要是刘鹏的家里实在是交不起学费,那怎么办?
曹全文的回答模棱两可,说张艺谋的电影都讲了,一个都不能少,我们学校自然也要尽最大努力杜绝辍学现象。又说他也没有权力免除学杂费,每个学期结束后教育局都是要下来核账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绕来绕去半天,曾 听着的时候觉得都对,回头一想全是废话,说了等于没说。
后来还是王铮向他说了大实话,学校以前遇到家里实在困难的学生,都是老师自掏腰包帮忙垫付学杂费。后来因为辍学的实在太多了,老师那点工资全倒贴进去都填不上这个窟窿,前任校长就定了个规矩,谁劝学谁负责,学生是哪个老师劝回来的,学杂费问题就得这个老师解决。至于是督促家长补缴,还是自掏腰包补上,学校一概不管。
曾 打心底里不希望自己带的第一个班就出现辍学的孩子,所以当下他毫不犹豫地抛出了自己在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的回答:“先让孩子回学校去吧!学费的问题我们可以慢慢再想办法,校长那边我都说好了。”
刘登远神情复杂的看了曾 一眼,却还是摇头道:“曾老师,谢谢你!我也是读过高中出来的,知道你们做老师的其实也为难。欠钱读书的事情我做不出来,还是等我把树卖了再说吧,实在不行,就让伢子留一级,明年再去。”
曾 急了,不自觉提高了音调:“刘鹏多大了,还留级?!他本来读书就晚,再留级,以后跟不上怎么办?又像村里其他人一样,去外面打工?!”
“我也知道娃儿不读书就只能跟我一样,一辈子当个农民。读书,起码还有个念想。万一要是争气,考得上大学,说不定也就能走出去了。”刘登远吐了口烟,指了指四处漏风的堂屋:“但是曾老师,我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真是没法子啊。”
短短半个小时的交谈时间,曾 已经记不清这是刘登远第几次叹气、第几次说“没法子”了。
财大方能气粗,无财便是英雄也要气短。读书再重要,也不是他去强迫一个赤贫如洗的家庭更加窘迫的理由。
曾 沮丧不已,他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但看样子,刘鹏辍学的事情已成定局。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杆秤,亲朋好友都是可以明码标价的存在。亲疏不同,重量自然有异,人们愿意为之付出的筹码也会相去甚远。
曾 扪心自问,如果刘鹏能够重回校园,自己去帮忙争取暂缓缴纳学杂费,哪怕为此会耗费诸多心力,他也再所不辞。但要他自己出钱供养一个非亲非故的学生,他自认还没有那么伟大。
吃过响午,刘登远带着儿子将曾 送到寨子门口。望着躲在父亲身后的刘鹏,曾 忍不住叹了口气。
未来之所以称之为未来,源于它的偶然和不可控。
不过对于辍学后的刘鹏,曾 甚至都不用如何想象,就可以笃定他的未来。
因为眼前的刘登远,他的父亲,就是他的模板。







楼主:生几何还是江春水  时间:2022-05-13 14:17:05
第十四章
郁郁寡欢的曾 回到学校,一个人坐在操场边的石头上发呆。
学生放假了,只有几个老师留在学校里,整个校园显得格外冷清。
直至夜幕完全笼罩住了这片大地,曾 才起身回去宿舍。正准备去食堂提桶水回来洗澡,曹全文拿着手机走了进来。
他面无表情地将手机递给曾 ,说:“你同学找你。”
上次同学聚会,许多同学的皮带上都挂上了手机。历来喜欢显摆的赵朝晖自然也不例外,而且他用的还是最新款的诺基亚。曾 没有买手机,但为了方便联系,他还是将曹全文的手机号码留给了几个关系要好的同学。
电话是赵朝晖打来的,聊了半天也没说找曾 有啥事。
曾 是借用他人的手机接听电话,心里直发虚。
“找我啥事?”好不容易等赵朝晖落下话头,曾 赶紧问道。
“没事就不能打电话跟你聊天啦?”赵朝晖笑道。
曾 叫苦不迭,求饶道:“老大,我这是用校长的手机在接你电话呢!有屁快放,快点,别磨蹭!”
“也没啥事,就跟你说一声,我调来县教育局工作了。”赵朝晖得意洋洋的说道。
“不是吧!”曾 陡然提高了音量。
“嘿嘿!还真是,昨天下的文,下周一报道。”
曾 也兴奋起来,由衷道:“那是好事!老大,你发达了可得罩着点我。”
赵朝晖满口答应:“这个还用说?!”
然后,他突然问道:“老八,你最近咋样?怎么感觉你心情不好似的。”
曾 叹了口气,将今天劝学失败的事情说了出来。
赵朝晖听完,说:“我当什么事呢?这有什么难的,你帮他把木头卖了不就行了。”
曾 郁闷道:“哪那么容易啊!我又不认识做木材生意的老板,找谁卖去?”
赵朝晖坏笑道:“谁说你不认识了?”
“谁?!”曾 一头雾水的问道。
赵朝晖得意的说道:“我姐夫啊!在玉洪做木材生意的哪个敢不给他面子?别说你那点木材了,就是再来个几百方,还不就是我姐夫一句话的事情。”
曾 如梦初醒,自己当真是只缘身在此山中,提着猪头去找肉。林业归林业局管,赵朝晖他姐夫王大奎不就在林业局上班嘛!
不过兴奋之余,他又不免有些忐忑。毕竟跟着人家的小舅子去混吃混喝是一回事,要去求人家帮忙办事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不太好吧?”曾 有些底气不足。
赵朝晖多聪明一人,立马就明白了自个同学的那点想法。他接着说:“有啥不好的!你跟我啥关系,你要拉不下脸,我帮你去说也行。不过我觉得还是自己去说最好,反正我姐夫也从来没把你当过外人。”
曾 迟疑了一会儿,说:“还是你帮我说吧。”
赵朝晖说:“好吧。正好我姐让我明晚去他家吃饭呢,到时我跟姐夫说一声。你等我电话好了。”
这通电话打了十来分钟,等曾 将手机还回去的时候,曹全文的脸色有些难看。他用的是移动的号码,话费可不便宜。
曾 陪着笑脸道:“谢谢校长啊!”
想到几毛钱一分钟的电话费,曹全文心都在滴血。
“小事!小事!”曹全文硬挤出点笑脸,故作大气的挥了挥手,在心里告诫自己,最多下回不借,这次就算了。
往时王铮她们来借手机打电话的时候,曹全文也从未提过钱的事。
不是不想,而是不好意思。
身为一校之长,主动跟下属要几毛一块的太不成体统。不过到底男女有别,曹全文暗自寻思,要是今天来借电话的是赵雪琪,同样打个十来分钟,自己估计也会心疼,但绝不会心疼到这个程度。
“校长您下周末回乡里么?”曾 问道。
曹全文随口答道:“回啊,怎么了?”
“那个......校长,刚才电话打的时间久了些。”
曾 边说,边从裤兜里摸出一张钱来,“我本来想等周末的时候去乡里帮您充点电话费的,但没去弄过这东西,又怕搞错了,干脆把钱给您,辛苦您周末回去的时候自己交一下。”
曹全文的心情倏然好转,他不动声色的瞄了一眼曾 伸在半空中的手掌,那上面赫然躺着十块钱!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的动了一下,差点没忍住伸手出去将钱接过来。只是须臾间,校长的尊严和脸面就彻底压制住了这股不合时宜的冲动。
曹全文努力绷紧本来快要笑开花来的脸,作出生气的样子,说道:“你这是干什么!难道打个电话,我还管你要钱?!”
“校长,这电话费总要给的,不然打个电话我还得跑去乡里,话费照样要给人家不说,还得耽误一天功夫。”
曾 一脸感激的说道:“您可是帮了我大忙了,这钱您无论如何得收下。”
曹全文还是没接,说:“多大个事,自己两个人谈钱就伤感情了。”
曾 不自觉想起发小陆澄那次酒醉后的戏言:谈钱伤感情这句话应该反过来说,是谈感情伤钱才对。
当时听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再看曹全文那一脸慨当以慷,曾 越发佩服陆澄的年少世故,也深深地为自己的懵懂无知而感到羞愧。
他将钱放在曹全文眼前的桌面上,说:“校长,以后少不了还要问您借手机打电话的,您要不收,那我下回可没脸再问您借啦。”
曹全文四平八稳的坐着,既没有将钱收起来,也没有把钱退回去的意思。
他伸手指了指曾 ,嘴里还不住的埋怨:“你呀,这样就太见外了。”
——
第二天上午,赵朝晖打来电话说事情办妥了,而且买木材的老板一找找到了俩。
“王老板那里价格高些,不过得你自己找车拉过去,卸货就给钱。李老板那边价格低一点,但是他手底下有两台后八轮,不用你们自己找车。你看哪个合适?”赵朝晖那熟悉的大嗓门从听筒里传出来,隔着无线电波,曾 都能想象得出他现在那边大大咧咧叼着香烟的样子。
曾 拿不定主意,问道:“你觉得呢?”
赵朝晖破天荒的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要看你是做一次性买卖,还是打算长久做下去的。”
曾 问:“什么叫一次性买卖?”
赵朝晖说:“就是卖完这批树就拉倒。”
曾 说:“我是帮人家卖,应该就这一回。”
赵朝晖斩钉截铁道:“那肯定找李老板了,人家有车,自己过去拉,钱是会少挣一点,不过却能帮你省去不少麻烦。”
曾 又问:“如果是长久做下去呢?”
赵朝晖在电话那端哈哈大笑道:“怎么,不想当老师,打算做老板发财了?!”
曾 心虚道:“我就这么一问,没别的想法。”
“要是你真打算长久做这门生意呢,我觉着这两个老板都不合适。”赵朝晖话语中带着浓重的笑意。
曾 问:“怎么就不合适了?”
“他们的厂子太小,实力也不够强。”赵朝晖言简意赅的解释道:“如果你真想自己做木材生意的话,还是直接找我姐夫,由他出面帮你搞定销路,你们强强联手,想不发财都难。”
曾 迟疑了一会儿,说:“还是别了,先把这回的事情搞定再说。”
赵朝晖说:“这样也好,先试试水再说!我再帮你跟李老板谈谈,看价格上能不能再往上点。”
挂掉电话,曾 心绪难平。
穷苦家庭出身的孩子的心中都藏着一个发财梦,只是先天的不足让大多数人的这个梦想不曾萌芽就已枯萎,潦倒一生,最终在年衰岁暮时的某场酒醉之后摧心剖肝。
曾 不是没想过穷奢极侈、锦衣玉食的生活,而是一直没有鲤鱼跃龙门的机会。
有句老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意思是那些一无所有的人,他们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东西,也就无所顾虑,什么事情都敢于去做。但实际上,曾 明白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哪些越是没钱的人越怕风险二字,一心盼的就是个安稳。即便偶尔老天爷眷顾,将大好的机会送至眼前,但衣食二物已让他们精疲力竭,又哪里还能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豪气。
曾 继承了父亲曾阳春微小谨慎的性格,所以尽管对于赵朝晖的提议动心不已,他却还是下意识的选择了逃避。
当天下午,曾 又跑了一趟苞谷冲。
听曾 说完来意,刘登远当即拍着胸脯表示:“只要您能帮我把木头卖掉,我明儿就送娃儿回学校去。”
曾 如释重负,刘登远极力挽留他在家吃过饭再走,他都没答应,马不停蹄的赶回学校准备有关事宜。
有赵朝晖在中间牵线搭桥,木材买卖的事情进行得相当顺利。
当天下午,李老板就将电话打到了曹全文那里。
在电话里,自称姓李的老板说:“跑这么老远收购这么点木材,其实不太划算。不过既然你是朝晖兄弟的同学,我当然要给面子。这样吧,这批树我要了,就当是交个朋友。”
曾 自然是感激万分,连声道谢,最后还说下次去玉洪一定请对方出来喝顿酒。
曾 最初的想法是让李老板先来东井实地考察一番,如果对木材满意的话,最好是能预付部分货款,这样最稳妥不过。
但是李老板却表示,这么点木材总价也不过几千块钱,没必要那么麻烦,在电话里说清楚就行了。曾 也就不好再提,只能顺着对方的意思,在电话里商定好了交货的时间、价格还有其他的一些细节问题。
事情谈妥,曾 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李老板提出的价格没能达到他此前的预想,不过相较卖给湖南老板还是要高上不少,想来刘登远应该也能接受。
曾 不知道的是,早前李老板答应赵朝晖的价格其实远不止这个数。
无所依仗的年轻人总是在自以为聪明的时候沦为傻瓜,愚蠢到总发自肺腑的对那些玩弄自己的人感激涕零。
在很多年以后,当位高权重的曾 回想起这次的事情,他还是会忍不住自嘲一番。
即便高朋满座,他也毫不在意将自己的糗事全盘托出。在他看来,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生下来就伟大的人,那些最终成就一番事业的大人物,无不是在其成长过程中显示其伟大的。
风光的背后不是沧桑就是肮脏,本就无须晦言。
楼主:生几何还是江春水  时间:2022-05-13 14:17:29
第十五章
在与李老板谈妥之后,曾 又借用曹全文的手机给刘登远打了电话。
在得知李老板的报价之后,刘登远兴奋不已,这已是他从未敢奢望过的高价。
电话里,刘登远连连道谢,这彻底打消曾 心中那点谈判不力的羞愧感。
这段时间,曾 频频过来借用手机,曹全文起初看在那十块钱的份上表现得格外慷慨。
后来借的次数多了,他暗中算了一笔账,发现曾 打的话费估计都不止十块钱了,脸色就有些不大好看起来。
好在曾 极具察言观色的天赋,见情形不对,马上让赵朝晖在玉洪帮曹全文冲了二十块钱话费,这才让曹校长稍稍有了几分笑颜。
洗树的事情曾 操不上心,直到一个月以后刘登远将树送上岸,李老板如约前来装车,他才赶出去同李老板见了一面。
“李老板,这次真是谢谢你了。”曾 将之前让刘登远准备的两块腊肉和一包烘干了的野鸡肉交给对方,一脸感激的说:“我们东井的树是很好的,以后还要请您多关照才是。”
李老板爽朗大笑道:“好说好说!都是朋友嘛!”
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装好车,李老板当场拿出一叠崭新的钞票让曾 过数,曾 一张一张仔细数过,确认无误之后又再次道谢。
“数对了就行!曾老师,刘老板,那个厂里还等着用料,我急着赶回去。”撂下这句话之后,李老板拉开车门,动作敏捷的翻身上了货车的副驾驶座,摇下玻璃窗后,冲曾 、刘登远两人挥了挥手:“有机会来玉洪,给老哥打电话,到时候咱们再好好聚聚。”
望着货车驶离的背影,刘登远再难耐心中的激动,重重拍了一下曾 的肩膀,大笑道:“曾老师,这回可赚发了!”
曾 同样开心不已,刚才数钱的时候,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打从出生起,他都还没经手数过这么多钱!
两人站在原地又数了一遍手里的钞票,兴奋之情并没有比此前稍减。
刘登远大概算了一下,总结说:这一趟比起往时把树卖给湖南老板,足足多赚了一千多块钱。
“曾老师,这多赚的钱咱两一人一半。”刘登远干脆利落的数了一半的票子出来,递给曾 。
曾 一个月的工资才两百多块钱,近十张百元大钞对他来说这无疑是一笔巨款。
震惊之余,他赶紧将钱往回推,说:“远哥,这是你卖树得来的钱,我怎么能要?快收回去!”
刘登远正色道:“要不是你,这树我也卖不上这价钱。赶紧拿着,这是我跟你嫂子早就商量好了的。”
“远哥,这钱我真不能要。你要是觉着过意不去,就请我吃顿饭吧”见刘登远依然坚持,曾 只能取了个折中的法子。
见曾 态度坚决,刘登远只能作罢,说现在赶回去反正也晚了,不如就去乡里住一夜算了。
正好是周末,曾 想着第二天也没啥事,就答应了下来。
晚上两人在乡里找了家小饭馆喝了顿大酒,酒量惊人的曾 这次竟然落了下风。
第二天醒来,同住一间房的刘登远没了人影。曾 翻身起来,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随之跌落床底。他捡起来打开一看,里面安安静静的躺着厚厚一沓崭新的百元大钞。
昨晚喝酒时,刘登远借着酒劲,极力劝说曾 下海经商。
按照他的话说,曾 要文化有文化,要人脉有人脉,要是不出来做生意就太可惜了。
曾 当时怦然心动。他不是视钱财如粪土的人。赚钱的机会摆在眼前,要说一点不动心那是假的。
实际上,前段时间赵朝晖在电话里的提议,他在事后也曾有认真考虑过。只是一想到这世上并无稳赚不赔的买卖,他就忍不住打退堂鼓了。
所以昨晚曾 并没有立马答应,而是说自己要好好考虑一下。好在刘登远并没有强人所难,转而善解人意的聊起了别的话题。
回到学校后,曾 很快忘了这茬事,继续专心致志从事他的教育事业。
农村的孩子并不笨,也不缺勤奋好学的劲头,学习成绩上不来大多还是因为前期基础太差。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曾 每天傍晚都会安排大半个小时出来,专门用以辅导学生拼音、加减乘除之类的基础知识。
这天,他正在办公室里辅导一个名叫严晓明的学生做作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响起,从楼梯处开始,最后停在了曾 的房门前。
曾 扭头望去,一个肤色黝黑的中年汉子站在门口。他显然累得不轻,此刻正半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不住的喘着粗气。
此前一直在专心做题的严晓明终于也发现门外来了人。待看清来人的模样,严晓明一脸讶异,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三叔?你怎么来了?”
“晓明,你爸出事了,你赶紧跟我回去。”那汉子直起腰来,望着严晓明的眼睛里满是怜悯。
严晓明跑到三叔面前,急切的问道:“我爸怎么了?”
“他去山上砍树,树倒下来把他给压着了。”
严晓明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颤抖着声音问道:“人,人还在不?”
三叔摇了摇头,一脸悲恸道:“我来的时候,人还是有气的。不知道这会儿......”
严晓明消瘦的身板晃动了一下,骤然往后倒去,曾 眼疾手快,赶紧上前扶住。
“走!快回家去!”曾 沉声道。
严晓明终于醒过神来,勉强站直身子,率先往门外走去。
曾 陪着叔侄俩打着手电筒一路疾行,二十来里山路一口气没歇,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家。不曾想却扑了一个空,一问才知道,原来人已经送去了乡卫生院。众人一刻不敢耽搁,立马又朝平顶乡赶去。
在平顶乡卫生院,严晓明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这个脾气暴躁的老农此刻一动不动的躺在狭小的病床上,血渍结成了痂,覆住了他大半张脸。
严晓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扑在父亲的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看见这一幕,曾 的眼泪很快地流了下来。旋即,他又为自己的感性而感到无地自容起来。
曾 左右看了两眼,严晓明的亲友们三三两两的聚在走廊里,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失态,他赶紧抬起衣袖拭了拭眼角。
“哪个是家属?出来一下!”一名身着白大褂的男子站在门口高声喊道。
严晓明的三叔赶紧走出来,“医师,我是他佬弟。”
“佬弟?佬弟不行,要直系家属。父母、配偶、子女都行。”医生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不一会儿,严晓明扶着他娘走了出来。这个三十来岁的妇女,一辈子没出过几次村,此刻早已哭成了泪人。
三言两语介绍完病情,医生接着说道:“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们自己看要不要往县里送。如果不送的话,也没必要在乡里治了,你们拉回去准备后事吧。”
“老天爷啊!”严晓明他娘听懂了医生的话,她猝然抬头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吼,随即瘫倒在地。
旁边几个女人赶紧围上来,将严晓明他娘抬到一旁,掐人中的掐人中,拍脸的拍脸,忙做一团。
那名医生冷眼旁观着,并没有上前施救。这样的人间惨剧在他眼里早已不再新鲜,着实不值得他如何感同身受。
严晓明的三叔蹲下身,扶住自家侄子的肩膀,“晓明啊,你妈不经用,这件事可还得你拿主意啊。”
曾 于心不忍,上前劝道:“严晓明还这么小,这么大的事,怎么好叫他拿主意。”
严晓明他三叔闻言,顿时大声训斥道:“都十三岁了,哪里还小?!我这么大的时候,哪样事情不做?!”
他起初并不知是曾 在说话,待回过头,发现站在身后的是曾老师后,顿时不好意思起来,赶紧解释道:“曾老师,对不住。只是这个事,我们兄弟家都不敢拿这个主意,只能是晓明来呀。”
不等曾 再说话,此前一直低着头不做声的严晓明却先开了口:“医师,我爸还得救么?”
“不好说。不过,去县里起码还有希望。在乡里,是真的一点办法没有了。”医师说道。
“去县里要多少钱?”严晓明又问道。
医师犹豫了一下,说:“这个也不好说。”
严晓明他三叔插话道:“要几千?”
医生摇了摇头,斩钉截铁的说道:“那肯定不止。他这个情况,送去县里肯定也是要动手术的。一场手术下来都不止几千了。”
严晓明他三叔又接着问:“那手术救得回么?”
医生还是摇头:“这哪个敢打保票!”
他望了眼前的严晓明一眼,或许是起了怜悯之心,随即补充道:“他这个情况,我怕,是救不回来的多。”
“那我们商量一下。”严晓明他三叔说道。
医生叹了口气,说:“你们尽快决定吧!如果要送去县里就得趁早,他这个情况真的耽搁不起了。”
医生走后,三叔将严晓明还有其他几个近亲属拉到一旁商议。
曾 隔得远,只隐隐约约听见几句“花那么多钱”、“不一定治得好”、“拉回去算了”、“划不来”。
过了一会儿,严晓明独自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瘦小的身板在寒夜中愈加显得单薄,可不知为何,在曾 的眼里,他的身形却蓦然高大起来,好似才一眨眼的功夫,脚下原本弱不经风的小草便长成了参天大树。
严晓明去了一趟医生的办公室,谁也不知道他在里面跟医生说了什么。
只是在他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之后,很快便有护士过来取掉了插在严晓明他爸鼻子上的氧气管。
楼主:生几何还是江春水  时间:2022-05-13 14:57:16
第十六章
周末休息的时候,曾 又跑了一趟苞谷冲。
他找到刘登远,提出了合伙搞木材生意的想法。
刘登远大喜过望。
早在曾 帮他卖掉那批木头的时候,刘登远就有这样的想法,不过那时曾 似乎并不上心。他原本都不抱希望了,不曾想曾 今儿竟主动找上门来。
都是实诚人,两人在饭桌上即谈妥了有关细节问题。
刘登远负责在村里收购木材,曾 则负责销路,本钱对半平摊,利润也对半平分。
为了方便联络,曾 和刘登远当天就赶去县城,各自买了一台最便宜的手机。
约莫半个月后,刘登远打电话来,说已谈妥了四十来方木头,只等曾 联系好买家就可以组织人洗树了。
曾 收到消息后,当个周末即跑了趟玉洪。
在王大奎的办公室里,曾 见到了玉洪县双龙木材加工厂的老板徐良民。
双龙木材加工厂是玉洪县乃至整个苍梧市内首屈一指的木材加工企业,年营业额以百万计。这样一个业内巨鳄之所以愿意屈尊纡贵,当然不是因为产自同乐的木头如何的稀缺,而是因为王大奎这个副局长的面子使然。
王大奎简单为二人做过介绍后,就没再开口,而是让曾 直接和徐良民谈。
等两人谈妥,王大奎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叮嘱道:“老徐,我这个小兄弟以后就多靠你照顾了。价格方面好说,按市场价格来就行,哪怕就是稍微低一点也无所谓,但是必须是货到付款。我这个小兄弟刚起步,家底薄,不比跟你合作的那些大老板。”
徐良民满口答应:“大哥您放心,价格就按市场价来,别人什么价,曾老板就什么价。至于货款,只要兄弟我还能揭得开锅,保准第一个结曾老板的。”
谈完正事,徐良民提议晚上一起吃个饭,王大奎却推说家里有客没有答应。
徐良民走后,或许是看出了曾 有所疑惑,王大奎解释了一句:“生意就是生意,他要你的木头是赚不是亏的买卖,所以你没必要觉得自个欠了他的。有人情在,生意好做不假。可要全靠人情,那就不是生意了。”
晚饭,按曾 的本意是下馆子好好搓一顿。王大奎却不依,说你婶娘早买好菜了,还是在家吃得安心。
晚上王大奎亲自下厨,赵朝晖也早早下班过来。
酒至半酣,王大奎语重心长的对曾 道:“古人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我觉得是有一定道理的。一个盘子里,钱就这么多,你想要别人也想要。都想要怎么办?总不会是你谦我让的搞法。生意场上,很多时候不是你死我活就是我死你活,讲不得半点客套。小曾,你是农村出来的,心太善也太软,碰上那些老江湖很容易吃亏的。我呢,没做过生意,但见过的生意人不算少,腌臜龌龊的事情见得也多,免不了提醒你一句,往后与人打交道啊,千万别把人想得太好。人前笑脸背后捉刀的事,多得很。”
曾 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吃完饭,赵朝晖又约了几个在玉洪的同学出来宵夜,一直喝到半夜才散场。
赵朝晖和曾 一人拎着一瓶还剩有大半的啤酒踉踉跄跄的走在大街上,等走到横跨玉洪县城两岸的那座大桥中间时,赵朝晖突然停下脚步,单手撑住栏杆,翻身爬了上去。
曾 有样学样,也跟着爬了上去。
两人面朝大河,坐在栏杆上吹着晚风,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你怎么突然想到要做木材生意了?上次我问你,你不是说没想法?”赵朝晖问道。
曾 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将不久前那名叫严晓明的学生所遭遇的变故说了出来。
赵朝晖疑惑道:“跟这有关系?莫不是你想赚点钱供那娃儿读书?”
曾 摇了摇头,“要是以后赚到了钱,倒是可以。不过,到不是因为这个才突然有做生意的念头。”
赵朝晖望向曾 ,“那是为什么?”
曾 仰头灌了一口酒,然后举起手臂擦了擦嘴角的泡沫,“因为我不想自己将来有一天也只能像那个娃儿一样,就因为几千块钱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爸爸死。”
赵朝晖神色复杂的看了曾 一眼,伸手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劝慰道:“别这么想,伯父是有福气的人,不会那样的。”
曾 苦笑道:“谁知道呢,既然现在有机会能赚到钱,干嘛不试试看?总不能真到了那天才去后悔。”
————
没隔多久,刘登远就将第一批木头运了出来,全码在五排河边上。
徐良民那边是早谈好了的,只等他们拉树过去。可无论是曾 还是刘登远,他们既不清楚从同乐到玉洪到底要多少运费,也不认识搞运输的人,所以耗了大半个月,木头还是垒在河边挪不了窝。
眼见汛期将至,刘登远急得不行,一天好几个电话催促曾 。曾 同样心急如焚,这要再找不到车,等洪水一来,垒在河边的木头铁定会被冲走,到那时就真是欲哭无泪了。
曾 从未想过,这事情会如此之麻烦。他懊恼不已,到底还是没有经验,以致出师不利。
可事到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了。这段时间,曾 一到周末就往县城跑,只要看到货车便上前询价,可就是找不到一台合适的车子拉货。
这天,曾 正为找车的事情犯愁呢,杨文付过学校来请老师吃饭。
曹全文头晚喝多了,本不想去,后来听杨文付说他儿女都回来了,这才改了主意,欣然赴约。
杨文付当了一辈子的农民,子女却个顶个的出息。
长女杨美凤嫁去县城,老公是旅游公司的副总,在整个同乐县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二女儿杨文君高中毕业后,在乡信用社里上班,听说一个月的收入能顶老师一年的工资。曹全文刚来东井小学那会儿,背的还是BB机,可人家杨文君就已经用上了手机。
小儿子杨建升在乡政府当司机,比起两个姐姐来自然要相形见绌得多。
但曹全文清楚,那不是杨建升太差,而是他的两个姐姐太过于优秀的原因。
作为乡政府里帮书记开车的司机,杨建升可是经常同一众乡领导推杯换盏的人物,真要论社会影响力,他这个山旮旯里的小学校长还真比拟不了。
喝过一圈酒,曾 想到杨建升在乡政府里当司机,兴许会认识有开货车搞运输的朋友。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借口自己有亲戚要拉一批木材出去玉洪,问杨建升有没有熟悉人是开货车的。
杨建升一拍大腿,笑道:“哎!曾老师,我说你这可就是站在庙里找菩萨了啊。我就有台货车,还找别人干嘛?”
曾 问:“你不是在政府开小车么?”
杨建升说:“早不在那儿干了!一个月百把块钱的工资,都不够我抽烟的。我现在买了台货车,自己干。对了,你那亲戚有多少方木头要拉,要是太少了,拉去玉洪这么远可不划算。”
曾 说:“三四十方吧,你那车能拉不?”
杨建升眼睛一亮:“能啊!怎么不能!我那车是前四后八的,码高点,随便拉。”
杨建升刚买的车,正愁没生意呢,现下有送上门来的生意岂能放过。
“曾哥!”杨建升不留痕迹的换了称呼:“你那亲戚有电话没有?要不你把他电话给我,我直接联系他。”
曾 说:“他没有电话,你留个号码给我,我下次回家的时候,再让他联系你吧。”
杨建升喜笑颜开,这拉木头不比拉其他的,绝不会是一次的买卖。曾 老家那边的造林山不比东井的少,要是能借着这个机会多熟悉几个木材老板,不说赚多少钱,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天天泊车等货,坐吃山空了。
接下来,杨建升对曾 的态度明显要比之前更加热情,自己频频敬酒不说,还硬扯着两个姐姐过来同自己的财神爷喝了一盅。
杨文君素来最宠溺这个弟弟,放下酒碗之后,笑着说:“高龙那边木材多,曾老师以后可得多照顾建升。”
曾 这边热闹,曹全文那边不免就冷清了。
好在王铮是个会来事的,见曾 喧宾夺主而不自知,赶紧赶紧倡议:“那个,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我建议哈,我们东井完小的,一起敬校长一杯。大家说好不好?!”
众人纷纷响应号召,其中又属曾 最为激动,直接站起来嚷道:“一杯怎么够?!起码三杯!你说是不是,校长?”
曹全文不动声色的说了一句:“曾老师怎么说,我就怎么喝了。”
杨建升刚好坐在两人中间,“酒精沙场”的他最先察觉到了氛围的变化。他看了一眼曹全文,又看了一眼曾 。一个脸色铁青,阴云密布。另一个脸红耳赤,忘乎其形。
类似这样的情况,杨建升之前在乡政府里上班的时候见过不少。
平日里暴露在阳光下的关系都不靠谱,三杯曲生下肚才能看得清人心隔肚皮的那点龌龊腌臜。
他伸手向后,隐蔽的扯了扯曾 的衣服下摆,想让他坐下来。不料一扯再扯,曾 还是笔直的挺立着,丝毫没察觉到来自背后的那道善意。
已经喝了不下十碗米酒的曾 有了几分醉意,酒精成功渗入血液,不费吹灰之力就牵制住了理智的神经,让他平日里刻意维持的温良恭谦让老老实实的蜷缩一角,而深埋在骨子里的桀骜不驯则如脱缰野马一般奔腾起来。
就在杨建升都束手无策的时候,杨文君站了起来:“校长,曾老师刚帮我弟弟联系了一单生意,您要是不介意的话,我抢个先?”
曹全文的脸色稍稍缓和,在下属面前他不想示弱,可真要他再喝一大碗下去,估计当场就得出丑。
“女士优先嘛!杨主任的面子,我可不敢不给。”曹全文打了个哈哈,顺势放下了手中的酒碗。
杨文君接过大姐递过来的锡壶,斟了满满的一碗酒,走到曾 跟前:“曾老师,好事成双,我再敬您一个。”
眼前的女子浅笑嫣然,绯红的脸颊两侧露出好看的梨涡,曾 不由得呆了。
曾 打小就是孩子王,自觉没遗传半点父亲曾阳春那老实巴交的基因特征,唯独在跟女人打交道的时候,那种深刻于骨子里、自祖辈延绵至今的卑微就会跳出来兴风作浪,每每让他拘谨到手都不知该放哪里才好。
“我敬你!”曾 仰头一口气喝光了碗中酒,不等杨文君喝完就心急火燎的坐了下去。
“应该等她喝完再坐下来的。”
一坐回板凳,曾 就懊丧不已。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直到许多年以后,当曾 的儿子也长大成人,他才真正体会到基因传承的力量。
生而为人,我们承载的何止是自己的人生?先人的生存印记以某种难以想象的方式代代相传,深埋于我们的意识深处,完美交融于我们的血肉,成为我们每个人不自知却又真实真实存在的本能,哪怕只是掀开一角,便是一段绚烂至极的历史篇章。
楼主:生几何还是江春水  时间:2022-05-13 18:48:03
第十七章
从杨文付家喝完酒回来,曹全文已经醉得不成人样。
曾 、张雪琪和王铮三个人死命拉扯,好不容易才将他送回宿舍。
“张老师,你去扭块毛巾来给校长擦擦脸呗。”将曹全文放倒在床上后,王铮气喘吁吁的对张雪琪说道。
“哦。”张雪琪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
她也累得不轻,站在原地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拿起脸盆出去打水。
王铮瞄了眼瘫坐在床边的曾 ,刚才是他背的曹全文回来,这下估计是脱力了。
“还舍不得走啊?莫不是还要跟小张抢着为领导服务?”王铮走过去拍了拍曾 的肩膀,笑嘻嘻的说道。
曾 心里一激灵,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俏丽脸庞,心想莫非你也懂得了他们俩之间的那点事。
今晚酒喝的不少,虽然刚才出了一身大汗,醒了大半。但头晕脑胀之下,曾 也没往深处去想。
他双手撑住地板爬起来,跌跌撞撞的跟着王铮往外走去。结果到门口时没留意脚下的门槛,被拌了一下,整个人猛地往前扑去。
旁边的王铮眼明手快,赶紧一把拉住了他。但曾 百来斤的人加上俯冲的势头,王铮哪里拉得住,顿时连带着她也给一并摔倒在地。
落地的一瞬间,曾 感觉自己整张脸像是突然陷入了一团棉花里,那里柔软、温暖,还在急促的波动。
他情不自禁的呢喃了一声,深埋“棉花团”中的脑袋还顺势往里拱了拱。
“要死呀!”被压在身下的王铮终于醒过神来,使劲推开胸前那颗正得陇望蜀的头颅。
她只觉得耳根发烧,在喉咙里还是尖叫的声音等到冲出口腔却徒然下降,变得毫无震慑力不说,反而凭添了几分欲拒还迎的味道。
曾 惊慌失措的爬起来,像是做错了事等着被家长打骂的小孩子,低着头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王铮捂着胸襟站起来,又羞又恼的瞪了曾 一眼,蹬蹬蹬,一路小跑回了自己宿舍。
哐啷一声,听到走廊那头王铮重重的关门声,曾 这才敢抬起头来。他望着空荡荡的走廊,刚才那种柔软的触觉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内心怅然若失。
——
第二天曾 像往常一样,大早起来劈柴生火做饭,弄好了早餐再挨个去叫其他老师起床吃饭。
以前他会先去叫曹全文起床,然后是王铮,最后才是张雪琪和这学期新来的蒙春花。今天鬼使神差的,他却将王铮放到了最后。
在走廊上磨磨蹭蹭了半天,曾 才走去王铮寝室那边,轻轻的敲了敲房门。
“王姐,起来吃早饭了。”曾 连敲了两下,见没人应,只得出声提醒道。
哐啷一声,门猛地被人从里边拉开。披头散发的王铮站在门口,怒气冲冲的冲他嚷道:“大清早的,你喊死啊喊!”
本就心虚不已的曾 越发诚惶诚恐,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却听见王铮噗嗤一声笑了,“你的胆子原来也不大嘛!”
曾 闻言,再联想到昨晚的香艳场景,不由得涨红了脸,仿佛有人就在他跟前放了一把火,滚烫的感觉从耳根、连脖子、经背脊一路下去,直到脚跟。
“胆小鬼!”王铮白了他一眼,又是哐啷一声,把门关上了。
曾 失魂落魄的回到食堂,草草吃过早饭,就把自己关在了办公室里。
跟杨建升一顿酒喝下来,运输的难题迎刃而解。他不想让旁人知道自己在做木材生意的事情,便将杨建升的电话发给了刘登远,让刘登远以自己亲戚的身份联系杨建升。
刘登远的办事效率很高,很快回电说已经跟杨建升谈妥了,过两天就可以装车。
问题得以解决,曾 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仰靠在凳子上,不知为何,脑海中王铮那又羞又怒的神情总是挥之不去。
——
勤劳是致不了富的。
能生钱的,只有钱本身。
曾 在一个明媚的午后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但正如某位哲人所说的那般,精神层面的顿悟并不能解决现实生活中的难题。现如今的曾 就是如此,即便他参透了这个真理,却依旧没能改变自己缺钱的现实。
半年来,他同刘登远合伙的木材生意越做越顺畅。
从刚开始的两三个月才能出一批木头,到现在,最忙时杨建升一台车都拉不过来,还得另外安排车辆,生意之红火可见一斑。
曾 同刘登远尝到了一夜暴富的甜头,各自存折上的数字都迅速增长到了五位数。但是很快,一个更大的难题就摆在了他两的面前:缺钱。
做生意是需要本钱的,越是赚钱的生意需要的本钱越多。
此前,他们不存在本钱的问题,因为木材都是在东井本地收购。
东井全村拢共才六百来号人,彼此之间多少会沾点亲带点故,此前刘登远去收木头都是赊账,等把树卖出去了才按之前谈好的价格结钱。
但人性最大的恶,就是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
这一点在落后的农村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
现如今,村里人见刘登远皮带上都挂上手机了,感激他解决木头滞销难题的不是没有,只是眼热仇视的人更多。
刘登远现在在村里收购木头,大部分人便不肯再赊账了。不仅要先付钱,而且要价还高。
更气人的是,前段时间,刘登远的一个远房老表砍了一批树,清一色十五年以上的树龄。刘登远上门去谈了两次都碰了壁。他本以为是出价低了,回头跟曾 商量之后,决定每方木头再给人家添点钱。不曾想,再找上门去时,那老表却说树已经卖了。
后来刘登远多方打听,得知那老表买给别人的价格竟然跟自己当初的报价是一样的。刘登远气得当场跳脚骂娘,就差没跑去跟人打上一架了。
不用本钱的买卖变成了先款后货,资金压力骤然剧增。曾 、刘登远两人一夜回到解放前,将在银行账簿上躺了没几天的钱尽数取了出来。
饶是如此,曾 还是倍感捉襟见肘。为此,刘登远专程来找过曾 ,委婉的提出近期减少木头购入量的想法。曾 再三考量之后,还是断然回绝了这个当下看起来最为稳妥的意见。
下半年以来,木材行情看涨,杉木的价格节节攀高。曾 此前有意让刘登远大量吃进囤货,就是想等到年底价格最高峰时再抛出去狠赚它一笔。
可人算不如天算,早先同意赊账的人现如今见其他人都是现款了,也一窝蜂似的找上门来。前期刘登远赊账囤积的木材不是个小数目,他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出来结账。
每天都有人上门来讨债,这让刘登远苦不堪言。
农民是最讲究现实利益的,哪怕刘登远承诺除按之前约定的时间结账以外再多付一些利息,他们还是不答应。一个个掷地有声的表态说,钱我们一分都不多要你的,但是就得现在给!
经商重信。
这名声要是臭了,以后也就甭想再做生意了。
刘登远晓得这里边的厉害,所以赶忙跑去找曾 商量对策。
在他看来,木材的价格变动太大,虽说现在行情确实是一天比一天好,但谁又能保证它能一直涨到年底?倒不如按照以前的法子,等卖完一批树,回了货款之后再买一批,利润虽然少些,但资金压力也会小很多。
他更倾向于稳稳当当的赚小钱,而不是冒大风险去图大钱。只是他习惯了听曾 的,曾 指东他就往东,哪怕他自个其实更想去西边,也照旧不会往别的方向走上半步。
形势不容乐观,曾 内心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他打电话给王大奎,虚心向对方请教。王大奎却说:钱难找,但是费些力还是能找来的。可这样赚钱的机会,错过了可就再难遇上了。
挂掉电话,曾 一咬牙,对一大早就赶来学校的刘登远承诺,最多一个月,钱的问题就能解决,让他继续囤货,只要是成色好的木头,有多少要多少。
在刘登远面前,曾 把胸脯拍得震天响,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可曾 自己心里也没底,他不是黄大师,没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只能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态强提心气。
他以前在《曾国藩传》一书中看到过一则故事,湘军大佬罗泽南在征战中被炮弹击中,临死时留言好友曾国藩:“乱极时站得住,才是有用之学。”
同为曾氏后人,曾 对“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为师为将为相一完人”的曾文正公推崇备至。尤其是在看过《曾国藩传》和《曾国藩家书》之后,现如今的他,遇人遇事犯难时,更会下意识的设想若是曾文正公置身于他的位置又会如何作为。
刘登远来找他时,他心里也摇摆不定,最终却还是决定坚持此前的计划。原因就在于,他觉着若是曾国藩遇到同样的事情,绝不会因一时之难而弃长远之大利。
为了度过难关,他工作以来头一回跟父亲开口要钱。
曾文春当晚什么也没说,第二天,两口子起了个大早,扒拉了两口冷饭就背着斧头柴刀上山去了。
两人在山里没日没夜的干了一个多月,把自个留了一辈子的杉树砍了个精光。等曾 再回家时,曾文春照旧没说什么,只是拿了本皱皱巴巴的存折给他。
曾 接过存折的时候,看见父亲的手背上纵横交错的尽是树枝新划出来的伤口。旧伤未结痂又添新伤,让那一道道口子看起来越发的惊心动魄,像极了一条条狰狞可怖的蛇信子。
那是曾 一生中第一次彻夜难眠,他平躺在床上,眼睛死死地盯住天花板上五颜六色的塑料篷布,泪流满面却悄无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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