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支部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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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2-06-12 06:43:26 更新时间:2022-09-10 23:34:39

楼主:共和国懂王  时间:2022-06-11 22:43:26
痴呆女人是赵五在城里打工时娶回家的,当时痴呆女人大剌剌地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撇着双腿。木塘村的光棍儿汉拾起土坷垃丢向赵五的摩托,赵五斥骂“滚开”,痴呆女人则嘿嘿一笑。痴呆女人进门后,赵五待了没多久依旧进城打工,家里只剩下痴呆女人,还有她精明强干的公公。

六双石原名安双石,是木塘村前任支书,风平浪静地做了十五年,村民们都说他“成精”了。若不是张之成“空降”到木塘村做这届支书,那么今天在乡政府水坝工程动员大会上代表清凉乡二十个村表态发言的,一定是六双石。这样的一个人,在知晓张之城担任村支书后,没甩脸色,没撂狠话,而是在乡招待所摆了宴席,声明专为张之城“接风”,还请了村里五个小队的二十多个代表来相陪。那天,众代表十点半就到了招待所枯等,表盘一直指向下午一点,席凉了,撤下去换了席热的,张之城终归没来。下午一点半,张之城推开包厢门,撂下句“我不吃请,车拦头一辆”,转身离去。代表们心里吃了苍蝇般腻歪,摔下酒杯骂骂咧咧地走了。

这是2000年一个普通不过的日子。

刚刚分配来的村支书张之城心雄万夫,他想,革除陋习,树立新风,第一把火就从“拒请”开始。

奇怪的是,他上任一个月来事事不顺,传言中最好做工作的木塘村村民简直如刁民一般。午夜梦回,砸吧砸吧味儿,张之城隐隐觉得根子在六双石身上,但转念一想,自“请客”那件事之后,六双石一直在城里“养病”,从未在村委会,甚至从未在村里露过面,这个角度看,六双石称得上是退下来退得很干净、很洒脱的木塘村“元老”。

对这个六双石的认识徘徊在两可之间,张之城无法确定对策,直到今天下午四点。

今天下午,张之城慌慌张张赶到清凉乡政府会场的时候,会议议程已经过半。几个村的支书打量着这上过大学的“天之骄子”,轻蔑笑着,进一步印证了心里“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观点。

乡政府正在召开“水坝工程动员大会”,乡党委书记李孝国尽管对这个新上任的年轻人十分不满,但为此中断自己的发言高潮是不明智的,他继续说道:“同志们,县委县政府将水坝工程试点选在我们乡,是对我们的信任,更是考验。今天晚上,乡政府干部把应酬都放一放,回去跟婆姨好好地睡一觉,明天一早全给我扎到村里去,结对帮扶,帮助村子做好群众动员工作!”

李孝国滔滔不绝地讲着,张之城习惯性地打量与会人员,乡党委、政府头头脑脑全到齐了,连素不露面的纪委书记赵蛮也现了法相。他忽然眼前一亮,是“小衙内”黄帆,此君姥爷曾任县水利局班子成员,离任后余威不减,于是清凉乡政府多了个敢跟乡长拍桌子叫板的宝贝,乡长出现的地方他往往会回避,但今日竟与乡长同在一座屋檐下,实属难得。纪委赵书记坐镇,衙内参会不避乡长,这场会议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听说李孝国作风十分霸道,曾当堂骂哭过一位年届半百的某村支书,自己这次迟到将近一小时,不知待会儿李书记腾出手来,会给自己怎样的难堪。

李孝国的发言终于到了尾声:“我嘛,先小人后君子,腌臢话扯在头喽,一个月后,哪个村出工数打不到配额,我就请纪委赵书记找你谈,哪个有难——”他“处”字尚未出口,诺基亚大而嘈杂的短信提示音响起,肇事者又是这个张之城!实际承担李书记秘书职责的杨副乡长刀子一样的眼神扫过,他朝身后吩咐几句,工作人员提起笔,在黑皮本子上不知记下了什么。

“哪个有难处现在说!”李孝国面色铁青,他缓了会儿,说道,“好,没有难处,都是好样的,不是孬种。咱们君子之约,我就不逼你们签字画押喽,下面请杨村支书代表宣读战前动员!”

张之城正要看短信,有人拉拉他衣袖,是乡政府办公室的赵美然。据传她家老子是隔壁大葛乡做皮毛生意的,还是县政协委员,妥妥的当代“乡贤”。今天赵美然戴着漂亮的蝴蝶结,一笑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儿:“谁的短信,让你开会也舍不得关机?听说你们村有个姑娘不错?”

张之城打开手机屏幕,短信内容险些将他击晕:痴呆女人,上吊死了,六双石在现场!

张之城的头“嗡嗡”作响:人命关天,又是上吊而死,痴呆女人娘家还是城里的,这可怎么处?还有六双石,自己到底被这老小子骗了!他故意做出不问闲事的表象,其实一直在蛰伏等待,遇到痴呆女人上吊这个突发事件,他一下跳了出来!六双石到底有何阴谋?自己又该怎样应对此事?

痴呆女人上吊的事要善后、水坝工程试点要动员群众出工,夹杂着六双石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三座大山同时压过来,件件不能有差池,应该怎样摆布?

张之城的头快要炸了。

“怎么了?”赵美然关切地问道。这时,工作人员走过来,拍拍张之城,说道:“李书记在他办公室等你。”说完递给他一沓文件,是关于水坝项目工程动员大会材料。

张之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赵美然跟他到了李孝国办公室门口。张之城敲门进去,李孝国正凑在纯净水桶笼头上喝凉水,他并不在意张之城的错愕,摆手示意坐下,李孝国说:“一个月前组织上把你安排到塘村做支书,我在市里学习,没捞到跟你谈谈。木塘村的情况我都听说了,那句话叫什么来着,‘车拦头一辆’,你不吃前任老支书的请,要说这事办得也没错,但村子里的人手勾着手,筋扯着筋,工作不能只凭热血,还要注意方式方法,否则事倍功半,明白吗?”

张之城听完,疑惑地问道:“您不追究我会议迟到的事?”

李孝国替张之城掸掸身上的泥,说道:“这个会召开得急,木塘村离乡政府足足二十公里,是最远的村子,所以我不怪你。你嘛,还是娃娃一个,这个工程要你们村动员85个青壮劳力,可是不小的考验啊,怎么样,思想上有准备吗?村子里目前还有没有什么没解决的事?”

张之城心里权衡,是否将村里死人的事向李书记汇报。倘若能请到李书记到村安抚,六双石则不好从中搅风搅雨,痴呆女人上吊的事平稳善后,自己也就方便腾出手来专门落实动员任务了。张之城刚定下心准备汇报,杨副书记闯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说道:“李书记,快,快,老霍心脏病发作……”老霍是负责招商引资的副乡长,李孝国听到这个消息,脸色瞬间阴了,向张之城说:“好好抓落实,有困难可以给我挂电话,前任支书的事儿我会在背后给你做工作的。”说完登车疾驰向乡医院,将一脸错愕的张之城甩在原地。

从李书记办公室出来,张之城匆忙拨打村委会的电话机了解情况,无人接听。他翻身骑上摩托车向木塘村飞驰而去,身后传来赵美然“注意安全”的叮嘱。


楼主:共和国懂王  时间:2022-06-12 12:44:33
赵五的土胚房位于村西,张之城赶到的时候,门口围满了老少女人。

她们本来在窃窃私语,见张之城来,互相推搡着闪开一条路。村委委员张岩老汉欣赏张之城,他忙将张之城拉到一边,说道:“县里乡里反复强调安全生产,你得拿个主意出来,这事体千万不能闹大,狗日六双石不坏好心哩。”

张之城急于查看情况,点点头匆忙挤进去,窗户玻璃里面糊上了白纸,但屋里还是有影子映在纸上,赫然是个女人形状,颈子吊在绳子上。

六双石站在台阶上拦着众人,不叫进屋,赵老汉蹲在台阶上,两眼直直地看着前边,拳头大小的铜烟锅子早没烟了,他还一口一口地嘬。见张之城来了,六双石抽出一支“白石”递向张之城,说:“往常这样的事,都是支书拿主意。”说着,他手往下虚按,向众人说道:“都静一静,这事体怎么办,咱都听新支书的。”

张之城没接六双石的烟,捅了捅赵老汉胳膊肘说道:“老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啊?”赵老汉还沉浸在惊惧中。

六双石大声道:“支书问你,你儿媳妇这事,是啥时候做下的?”

赵老汉站起身来,道:“儿媳妇儿,儿媳妇儿,我大早锄地去了,我,我跟儿媳妇没事,这里没我的事。”

人群中有窃笑,有鄙夷,更有大骂的。赵老汉身体好,鳏居多年,儿子在外打工,至今没有分家,儿媳妇儿住在厢房。这样的家庭比寡妇更容易招致流言。赵老汉显然也知道村里对他有流言,加上受惊过度,答非所问,以致当众出丑。他的脸扭曲着,忽然扔下烟袋,掩面呜呜哭了起来。

张之城正要劝说,人群忽然炸了营。几个男人扭打在一起,赵五回来了,他脸上灰尘还未擦干,胶鞋被水泥板结地看不出形状。六双石说道:“哎呀,这是干嘛咧!”

“住手!”张之城冲向人群,试图将他们拉开,但赵五悲痛之下,哪忍得住,被打得几个也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竟无人理会张之城。张岩冲过来,白了六双石一眼:“好看吗,热闹吗?”说完帮着张之城拉架。里间骚乱,外间的女人也凑上来,她们拉不开自家男人,有的“亲娘祖奶奶”地乱骂,有的干脆加入混战。

“混账行子们,”六双石吸完最后一口烟,骂道:“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支书,安三边呢,还不把他们拉开,给我把闹事的名字记下来,通知闸会,下次浇地最后给他们家放水!兔崽子,治不了你们了!”

安三边是木塘村治保主任,他带人把他们架开,混乱中张之城白衬衣被撕破,后边印了几个脚印。赵五冲向屋头,要去看妻子,“拦住他!”张之城喊道。张岩伸出双臂挡在屋子门前,赵五红眼跺脚嘶吼:“别拦着我,张叔,别拦着我啊!”张岩趁势抱住他,说道:“叔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你现在不能进去,听支书说。”人群中随即有人起哄道:“对,听大官儿说。”

张之城无暇理会捣乱的人,他说道:“乡亲们,人死为大,一个村儿出了这样的事,大家原本都是来搭手帮忙的,这是弄什么呢?”说着,他走向赵五,说道:“您比我大,按岁数论,我得叫你一声五哥。五哥,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嫂子是非正常死亡,非正常死亡要先请公家来验尸。”

“啥,啥是验尸,验啥尸?”赵五瞪着红眼问道。

“验尸嘛,就是一伙儿人,有女的也有男的,把你媳妇衣裳绞开,肠子肚子都豁开,检查一遍,检查完上边,再去检查……”安三边说得得意洋洋,不防赵五血红的眼睛瞪过去,六双石也嫌他说得粗俗,狠狠地指了指他,安三边气势怯了,缩到角落,不敢再说。

这时,一个老汉站出来说道:“支书,咱们山沟沟里,死了人按规矩找块地埋了就是,从来没有要惊动公家的。再说了,娘们儿家讲究个礼义廉耻,人活着的时候没出幺蛾子,死了倒叫人把身子瞄了。我也姓赵,是这赵茂儿的本家,真这样干了,我侄儿赵五还怎么在村子里活人哩?”老汉话说完,人群纷纷称是。

张之城在听闻六双石也掺和进来的时候,已经想到这事会有麻烦,但万万想不到,村民竟然用村里的陋习来对抗法律规定。一种无力感包围了张之城,他只好说道:“乡亲们,这是法律要求,不遵守法律要求是要进监狱的。”老汉叹口气,退到一边,不再说话。

张之城知道,这只是以威压人,并不代表自己将村民说服了。如果这样轻飘飘一句话带过去,在村民心里,自己只会越来越没有威信,工作也会越来越难推进。他脑子飞转,忽然灵机一动,想出一个歪招儿,他情知这样做并不光明正大,但为了稳住局面,暂且为之吧。言念及此,张之城说道:“乡亲们,村里有句话,叫‘好死不如赖活着’,她一个痴呆女人,心眼儿比平常人只大不小,那么到底什么事儿让她这样想不开呢?乡亲们,你们爱听戏,有一场青天审案的戏,作案的先把人杀死,后伪装成受害人上吊自杀的模样——”

说到这里,张岩反应过来,帮腔道:“对,最近村子周边老有些不三不四的人,见到妇女还吹口哨哩,幺大姐,是不是?”门外妇女嬉笑着推搡幺大姐,幺大姐“啐”地一口,红着脸挤出大门。

张之城点点头:“听说五嫂打绳结都打不利落,五哥家的屋子又这样高,五嫂自己在家的时候出这事,大家觉得正不正常?再者,按村里的说法,横死的人怨气重,倘若五嫂真有冤情,我这个村支书不替她伸张明白,不光各位老少爷们儿,老天爷也是不答应的。这事,于情于理于法,请五哥自己说,要不要请公家人来验一验?”

赵五冷静下来,陷入纠结,张之城的话显然打动了他,然而自己女人的身子被‘外人’看,委实又难以接受。“我要看她一眼。”赵五说道。

张之城示意张岩跟进去,不要破坏现场,他则跑到旱厕,悄悄拨通了报警电话。打完电话,张之城松了口气,似乎对基层工作有了一些心得。但他不会料到,更令人头疼的事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楼主:共和国懂王  时间:2022-06-12 20:47:27
张之城从旱厕出来,掏出烟派给前排几个老汉,六双石看向别处,老汉们犹豫片刻,还是接了。

六双石回过头来,似笑非笑,明知他此来不怀好意,但张之城要平稳善后,绕不开他。张之城派支烟给六双石,六双石的手指并不皴裂,迥异于庄稼人,六双石说:“大支书不吃咱的饭,咱不敢不接大支书的烟。”他伸出手来,由着张之城拿火机给他点上,吸了一口,吐个烟圈说道:“大支书有事儿就说好咧,还给咱派烟。”

六双石话里满含讽刺,张之城亏得能忍,说道:“支书是叫给外人听的,这儿都是之城的叔伯,在叔伯面前我就是个娃娃,这件事还得请叔叔伯伯们帮衬着。”

“大支书谦虚咧,难怪你当大支书,”六双石说道,“赵茂儿家咧事,咱必须得帮,还得办得漂漂亮亮的。”

“安老叔(六双石姓安),”张之城说,“你要非愿喊我‘支书’,请把前面那个‘大’字儿去了吧,折了侄儿的料儿。”这话说完,除六双石外,看热闹的老汉们微微点头,有个岁数稍大的就说:“是啊,双石,以前你就是操持红白事儿的大拿,给拿个主意,天儿热咧,拿了主意,叫后生们赶紧搭手拾掇吧。”“就是的,热天儿,天不等人啊。”老汉提议下,众人纷纷响应。

六双石说:“老三叔,话是这么说,事儿本来也该这么办,但五侄儿这情况有点不一样,我就问问你,这么大咧事儿,通知人家家里人了不?还有,我今天来,就是帮着操持事儿咧,架不住咱支书心里有自个儿的章程啊,刚不是说还要请公家来验尸咧?可不是我不帮啊。”说着看看张之城,球又踢了回来。

媳妇出了事要通知娘家人,是最基本的人情世故,六双石这个理由站得住脚,张之城正琢磨对策,忽然听下面人群中喊道:“你净瞎说,小武媳妇儿爹娘不是早早地就没了吗?上哪里通知去,上坟烧纸都找不着坟头儿。”

原来如此!张之城看着六双石,六双石却掐灭烟头儿,不慌不忙道:“小五媳妇儿是我给他介绍的,你们光知道她没有爹娘,我知道,人家可有哥哥咧。常言道长兄如父,老三叔,咱叫小五自个出来说说,小五要说不给他大舅子去信儿,我这就操持帮办,正好,小五这不出来咧?”

赵五眼圈红着,脸上尘灰被眼泪冲成两道泥痕。六双石拍拍赵五肩膀:“好小子,想哭就放声儿,这事体,没人笑话你。”赵五仰头看天,终于忍不住,掩面啜泣,六双石轻轻拍着他一起一伏的背。平静一会儿,六双石说:“小子,恁媳妇儿她命苦,早早没咧爹娘,这一会儿她魂儿还没走远,你说,是不是叫她哥来看看她?”

张之城猛然看见张岩冲自己杀鸡抹脖子地打手势,挪到张岩身边,张岩悄悄说道:“哎呀,不能让她哥来,她哥是个无赖二流子,来了可麻烦咧。”

但为时已晚。

赵五啜泣着点头,六双石走出人群,掏出了手机……

六双石是来搅局的!至此,张之城终于明白了对手意图,他想冲上去下了六双石的手机,阻止他通知亡人的无赖哥哥,但回想六双石的话,处处在理,处处无可辩驳。倘若自己妄动,于情于理,更落下风,还会当众留下“不通情理”的印象,到那时,在极重人情世故的木塘村,赵志成就彻底玩不转了。

正自遐思,手机响起,张之城按下接听,那头传来赵美然的声音:“喂,你怎么啦,猜猜看,本大小姐知道你村里工作不好开展,跟去你村结对帮忙的干部换了,我亲自去你们村,辅导你开展群众动员工作,欢迎不?咋地,听到消息,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了吗?嘻嘻,也不要太激动啦,伤身体,本小姐明天才到你那去,喂?”

张之城呆了半天,回了句“啊?!”赵美然气咻咻地挂断。

张之城头要炸了:三座大山之上,又压上乡政府一个姑奶奶。论本心,赵美然绝不会故意给张之城找麻烦,甚至会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但乡里为木塘村分派的结对干部本来是孙泰华,因为乡里充分考虑了张之城是新任支书,而孙泰华在乡财政所干了多年,跟木塘村其他村干部很是熟络,这样无形之中会减少很多阻力。更重要的是,张之城也能借着孙泰华的面子,尽快跟村干部打成一片,取得他们的信任与支持。

张之城有苦难言,外面传来警笛声,夹杂着妇女们的吵嚷声,几个“大檐帽”出现了,队长问道:“谁报的警?”

六双石、赵五等瞥向张之城,张岩却抢着说道“同志,是我,是我报的。”说着上前派烟,队长说:“不抽谢谢,小刘,去看看!”

一个戴大檐帽,穿白大褂的年轻警察拎着箱子过来,另有两个警察拉起隔离带。队长和张岩问答几句,转向张之城道:“你是本村支书,当事人家属呢?”张之城扶起赵五,警察递给赵五一张确认单,赵五不识字,看向张之城。警察拿出印泥说:“不会签字,按手印也可以。”赵五说:“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东西,咋个按手印嘛。”张之城向赵五讲明白,见赵五看向六双石,张之城说道:“安老叔,你也是党员,警察同志办事,咱们必须配合。你劝劝赵五吧。”六双石点头,赵五这才签字。

张之城和警察一起进屋,张岩、赵五紧随其后,赵茂儿心有余悸不敢进屋,六双石拉过安三边,悄悄吩咐“快催死人他哥,赶紧来”,说完也进了屋。

张之城笃信马克思,是纯粹无神论者,更是个胆大的人,大学期间,暑期同学们都回家了,他自己住在空荡荡的宿舍楼,晚上在大厅打开电视播放鬼片,一个人看得津津有味。但身临其境,他才知道,恐怖片在真实的死人面前,就是个笑话。

吊在房梁上的痴呆女人,脸上有大片紫色,双目血红,舌头伸出足有一拃。土胚屋子不透风,但那穿着大红嫁衣的身子微微晃动。张之城不小心看到女人的眼睛,觉得那双眼并没有死,仿佛冲着自己眨呀眨呀,一刹那,张之城身上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他终于相信,人是有灵魂的,前半生构筑的唯物主义世界观轰然坍塌。

直到张岩拍打他的背部,张之城才慢慢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张之城坐在床沿上,这是赵茂的屋子,床上席子被油汉沁成亮黑,炕单是嚟喇的粥板结成的硬块。张之城摇摇头,站起身来,亡人已经盖上白布,警察和赵五抬着亡人,准备放到车上去所里进行尸检。

正要上车之际,又一阵骚乱,“妹子啊,我苦命的妹子啊,”一个男人身着皱巴巴的青灰色西装,踏着半旧的皮鞋冲过来,他拦住警察,死命地去扒尸体,“妹子啊,你哥哥来了,你看哥哥一眼吧。”男人撕心裂肺地嚎着,忽然站起身来,对着警察说道:“我是他哥哥,没人给她作主,我给她作主,横死的人不能拖着,晚了阎王爷不收,你们不能把她带走,今天必须下葬!”


楼主:共和国懂王  时间:2022-06-13 20:48:51
@楼已 2022-06-13 17:08:48
基层的工作的确难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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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村两年,有些心得,感谢支持,使我的创作更有动力了
楼主:共和国懂王  时间:2022-06-14 01:38:55
凭本心,张之城愿意相信这个大舅哥只是被妹妹之死冲昏了头脑,直到赵五一把将他搡开,说:“喊你来,是为了叫她的魂儿看你一眼,路上走得别太孤单。村里请‘大檐帽’同志把她抬去,咱也是同意的,是要查查,咱不能叫她冤着走。你别拦着。”

大舅子蹲在地上嚎叫:“好你个赵五,俺妹脑子不好,但你别忘了当初娶俺妹的时候咋个说的,一个女婿半个儿,俺爹俺娘养老没让你出力,现在俺妹子死了,你还让人糟践她的身子,哎呦嗬嗬——”

队长看向张之城,张之城感觉哪里不对:论理,娘家人只有担心自家闺女死得冤屈,阻拦下葬的,可没见过拦着不让调查死因的,这大舅哥行为反常。言念及此,张之城拍拍他肩膀,说:“老哥,话要讲清楚,尸检是为了帮着还你妹子公道的,不是糟践她的身子。”

赵五也冷冷地说:“就是支书这话,你起开!”

大舅哥停止嚎叫,站起身来说道:“还奇了怪了,小五儿,咱问问你。什么叫尸检?是不是要把衣裳绞开,把脑壳砸开,再把肚子镗开,把肠子肚子都……哎呀,咱说都不好意思说,你竟然叫人这样做,哎呀,爹啊娘啊,看看你的好女婿,半个儿子干得什么事儿呀。”

大舅哥的话跟六双石如出一辙,张之城与张岩对望一眼,上前说道:“老弟,尸检可没你说得这么怕人,就是取点零件儿,那个词儿叫,对,化验化验。”

一诈之下,大舅哥说:“不可能!你村的人跟我说的,还是个干部,对,就他说的。”大舅哥指着缩在人群后的治保主任安三边。众人纷纷拿眼瞥安三边,在村民眼中,赵五是出名的老实人,和安三边没有恩怨,而安三边在人家操持大事儿的时候搞小动作,实在可耻。

张岩冲安三边喊道:“喂,三边,他说是你跟他嚼扯的,咱不信。你是治保主任,咋可能老娘们似的嚼舌根子呢。来来,配合警察同志是你份儿里的事,快劝劝这老弟。”

安三边一张胖脸憋成猪肝色,当着这么多人,他怎敢前来对质,只索挺着。这时,六双石站出来,干咳两声,走到大舅哥跟前说道:“小子,你爹娘活着的时候咱常走动,公家办事,活人有活人的程序,死人有死人的程序,说破大天,该尸检还是尸检。你在这里打提溜是不管事儿的。当初你妹子和我五侄儿的事儿是我撮合的,你要信得过我,先别拦着警察同志的工作。我做个保,完事之后准叫你妹子的丧事办得不寒碜,行不?”

大舅哥掸掸膝盖灰尘,说:“六叔作保,百分百错不了……”

这时,有年轻的声音缩在人群中喊道:“安双石,你还主得了村儿里的事儿不?你家都不在村里,拿啥给人家保?”张之城循声望去,没找见人,想来是那人看出了安三边嚼舌根子乃是受六双石指使,瞧不惯他这番做派。张之城心中暗笑,却没想到这番仗义执言又引来新的麻哒(即麻烦)。

大舅哥本想撒手,听完转转眼珠,跑到赵五院子里转转看看,又跑到倒座房(仓房)扒拉一番,冲出来说:“六叔,不是不信你,他家实在太穷了,话还是得明着说。”

六双石威权屡屡受到挑战,他十分不悦,缓缓说道:“哦?”

“他家的条件,咱也不指望给咱妹妹风光大葬了,咱只要赵老头儿的寿材,”大舅哥停顿一下,重复一遍:“埋咱妹妹的时候,必须用赵老头儿的寿材!”

乡下人终日在挥汗滚泥,蛇皮袋一抗,挽上泥腿就进城,一副毫不在乎自家形象的模样。如果要在他们生命中选出几件体面的事,红白大事必忝其列,如果要做取舍,那么他们宁肯舍却大婚的气派,也必须要在见祖宗的时候体体面面。赵老茂儿三年勤俭,攒出一套村里顶体面的寿材,这是他的根儿,这是他的命,这决定他在另一个世界见到祖宗的时候能否抬起头来。刚刚打造好这套寿具的时候,他甚至一改边看电视边喝粥的习惯,一手端碗,一手拿着馍馍和芥菜疙瘩,就蹲在寿材面前,嚼一口馍,看一眼它。半夜起床撒尿,也不禁要绕到寿材边上好生抚摸一番,为此,好几次将痴呆儿媳吓得夜不能寐……

话音落地,仿佛在粪坑里扔了颗炸弹,村民们出离愤怒了:这要的不是寿材,是赵老茂儿的命,老茂儿一辈子做事儿没有过逾,与褫夺老茂儿死后哀荣比起来,那些乐道于老光棍儿们之口的“扒灰”传闻似乎也不那样重要了。对,这是自诩高人一等的城里大舅哥在打农村妹夫的脸,在挑战村里的传统!

不答应!

“打死这个狗娘养的!”

赵五还没回话,不知谁叫了一句,响应声此起彼伏,素不问事的年轻的小媳妇儿开始叽叽喳喳地指摘大舅哥不是,几个小伙子则挽起袖子。张之城忙将众人拦住,六双石眼见形势不对,早没了踪影。就在此时,老茂儿拖着铁锨走出来,目光呆滞,向大舅哥说道:“你别再闹了,老赵家今儿算羞了先人了,你多少年没来看你妹子一眼,今儿个搁这里嚼扯没完,不就是为了钱吗?五儿打工挣下了一万,秋咧地里棒子收了,能收三千,都给你。木塘村娶个大闺女一万块钱,当初咱图省这一万,真是图差了。你现在把道儿让开,回头儿我叫五儿把钱给你送过去,要不我一锨拍死你,咱俩兑了命行咧。”

对于民事纠纷,派出所民警一向遵循“村民事村民了”,绝不激化矛盾,因此一直在一旁观望。待老茂儿这番冷静中透着决绝的话说出来,他们也定不住神了,悄悄站到老茂儿旁侧,防止他暴起发难,再掀祸端。

大舅哥气势怯了,不再胡缠,他闪开身子。队长将张之城拉到一旁,悄悄说道:“同志,驾着点儿小心,我看这老叔他儿子脸色不善,你们村委会要看着点。”张之城顺势看向赵五,只见他低垂着头,目不转睛看着亡妻,一言不发。

警车缓缓开动,大舅哥也跨上摩托,赵五被警笛惊醒,猛地抬头望向大舅哥的背影……


楼主:共和国懂王  时间:2022-06-14 01:39:13
@新红楼 2022-06-13 21:48:02
接地气的作品,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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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支持!
楼主:共和国懂王  时间:2022-06-14 21:04:29
围观人群渐渐散去,张之城担心赵五,抄个凳子坐在赵茂儿院子里,和赵茂儿父子拉话。赵五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趁着赵茂起身上放茅的当儿,赵五猛然抬头说道:“支书,咱跟你打听个事儿,他们说老头儿跟俺媳妇有事儿?咱就想听句实话。”

从赵五的神态,张之城觉得这个朴实汉子的粗糙内心一直背负着这个流言,且一直压着它。张之城接受的教育是抽象的礼义廉耻,写出来铺不满一张纸。今天,“廉耻”二字具象地呈现在面前,他才知道,这两个字在村民心里有着千斤分量,处理不好便要砸翻一家子人。张之城不敢胡说:“五哥,实话就是我不知道,咱有一说一。”赵五点点头:“你嘛,是老实人的一个。”张之城笑笑,忽然意识到不合适,抿紧了嘴。

张岩从供销店提了烧纸和一应祭拜物什,赵五拿来火盆,张之城站起身来,赵五引着香烛,将烧纸一沓沓填进火盆,说到:“疯婆娘,自打把你迎进门,咱实打实地没好好守你几天日子,咱对不住你。上辈子有啥罪孽,这辈子你受咧罪,也还清了,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吧。”张岩转过身去叹气。

农村糙汉子对逝去婆娘的朴实情感打动了张之城,他眼圈儿有些泛红,拉着张岩一起向火盆鞠几个躬。张之城从兜里摸出钱来,张岩拦住了:“村里财务自有一套章程。”张之城还是塞了一百块钱给赵茂儿。

张之城与张岩结伴往回走,张之城说:“叔,你刚才拦着我给他钱,有什么考虑吗?”

张岩说:“没啥,没啥,就是琢磨着,村儿里老人多,往后白事儿少不了。你这副身家,怕给不起哟。像咱,二十整他娘就给咱生了个闺女,那时候咱就跟生产队的驴一样,给套上笼头了。小子,还没问过你,有孩子了吗?”

张之城摇头:“连对象在哪个丈母娘肚子里还不知道呢。”

张岩点头憨笑:“也是,城里人结婚都晚。”

张之城说:“老叔,咱不是城里人,地地道道村儿里出来的。俺爹咬牙供着念书,我成绩一般,不过四年大学总算顺利毕业了。”

“那你爹算是赌对了,”张岩比出两根手指,“咱有一儿一女,念书是爱念书,成绩都一般,大闺女上了中专,我打算等她毕业,给她在乡卫生院糊弄个班儿上。儿子现在上高中,成绩不大行,楞还爱上。咱能怎么着咧,努着劲儿楞供吧。没成想这学期期末开了窍,一下子考了年级第十。”张岩嘴上句句都在抱怨,脸上却难以掩饰得意神色。

张之城忙跟着一顿吹嘘,这点窍要是不开,那也别当什么黄子村支书了。这一刻,二人一起吹牛论交,均觉得十分畅怀。张之城扳起张岩左手小指,那小指少了一个指节,断茬儿处白生生地,显然是近几年落下的伤。他问道:“老叔,你这小指是怎么回事儿?”

张岩笑了一阵,却不提手指的事,只说到:“好我的支书咧,在村儿里,叔就是叔,‘老’字儿可不敢乱加。‘老叔’合起来是叔爷的意思,你要喊我老叔,那我比六双石可大出一辈儿了,我可不敢有这么个灰孙儿。”

“叔,”张之城也笑了,“老支书好像在老乡们心里蛮有威信?”

“他有个屁咧威信,”张岩说,“多亏他老子,给他生了五个兄弟。”

张之城说:“他外号前面的‘六’就是这么来的?”

张岩摇摇头:“他叫‘双石’,在家里排老二,治保主任安三边是他亲兄弟,他们家老大大桥死咧、老四四青在城里上班,老五五蔑跟老六六楼在外边包工程。他在外边还有几个炸山搞石料儿的把兄弟,所以叫了个‘六双石’。”

张之城瞪大了眼,感情“敌人”并不是打入了己方内部,而是直接坐在了指挥部!乡派出所只有不到十个大檐帽,一辆面包和几台侉子,对应着清凉乡二十个村,仔细想想就能明白,日常村里治安是指望不上派出所的。只要不出死人的事,承担治安职责的就是村治保专班,像小偷小摸,甚至聚众殴斗,发落他们的就是村治保主任,这里边操作空间有多大,治保主任这个“实权派”的权力就有多大。哦,张之城想,原来治保主任是六双石的弟弟。

张之城惊诧于现在才得知这个消息,张岩看穿了他的想法,说:“村口有个大牌坊,辈分儿大的老爷们儿们恰完夜饭常会去那坐着,老辈儿的事这些人都门儿清。”

张之城来了兴致,张岩说:“小五家今晚上挂门幡儿,街上有无常过道儿,带他媳妇儿咧魂儿认门去,老辈人这几天黑咧不会出来,所以不着急去牌坊。”

张之城插个话当儿,提起今天乡政府开会,要征青壮劳力的事。

张岩说:“行咧行咧,村里咧事永远办不完,你小光棍儿一个,到现在晌午饭也没吃上咧。走走走,今儿咱家闺女回来,小子也在,你也到咱家去,陪咱喝两盅。”

这时迎面来了个女孩子,朝张岩喊道:“爹,弄啥呢?”自行车铃声脆响,不及她嗓音清亮。张之城循声瞧去,自行车上是个穿着牛仔裤的长发姑娘,瓜子脸,大眼睛,如果非要形容,那就是美得非常古朴,非常东方。张之城看看张岩,看看女孩,不相信这是父女二人。

“嘿嘿,”路旁门户吱呀打开,原来这是安三边门前,六双石冒出来,“女大当嫁,你说弄啥咧,恁爹寻思着给你招个女婿咧。”张岩笑着上去踢六双石的老屁股,六双石嘻哈着闪开,两个老儿打打闹闹,十分不拘。张之城也险些错将他们当成多年老友。两个老儿闹罢,那姑娘早跑得无影无踪,张之城脸红了,朝张岩说道:“这,我就不叨扰了吧?”“得叨扰,”六双石说,“等有了眉目,咱给你保大媒。”张岩作势又去踢他,他顺势闪转身子,回到弟弟的院子。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张岩说道,“走,喝两盅。”他不由分说,继续拉着张之城往家走。

哪个少男不多情,张之城有心去张岩家再瞧瞧,忽然闻到焦糊味道,循着那味儿,见到村委会后有间屋子冒出滚滚浓烟,可不是自己住的那间院?

“岂有此理!”张岩跳脚骂道,他和张之城想到了一起:有人报复!
楼主:共和国懂王  时间:2022-06-15 20:41:50
急匆匆赶回院子,灶房浓烟滚滚,却见赵美然在压水井前取水。

张之城跑到厨房瞧瞧,知道虚惊一场,对张岩摆摆手说:“叔,没事儿。”张岩见到赵美然有些惊讶,问道:“这是?”

“她是乡里派来帮助开展动员工作的,”张之城说,“叔,您快回去吃饭吧,改天,改天我摆酒请您来坐。”

“好我的姑奶奶,”张之城虽只来了一个月,已跟赵美然十分熟稔,“您老大驾不是明天启程,这晚的天,叫我把你往哪里安排呢?”

“随便啊,”赵美然一身牛仔装束,发卡简约大方气,比之在乡政府的打扮,甜美俏皮中另添几分飒爽,“你外间屋沙发都行,本姑娘从不娇惯。”

看着大咧咧横在院子当中,比乡党委书记李孝国的吉普还要气派的桑塔纳,张之城竖起大拇指:“艰苦朴素,了不起。你不怕半夜有强盗?”

“你不怕我是强盗头?”赵美然学着电影中的对白,她跑回灶房,拎出只拔毛的鸡丢在盆里,说:“镗了,洗好。”

这只鸡又肥又大,鸡冠火红,张之城有些面熟,跑到鸡舍间打开灯看,不禁暗暗叫苦,他回到水井前,说道:“赵美然同志,你知不知道,吃扶贫鸡是犯法的?”

“人活在世上,总是要出格儿一点才有意思呀,”赵美然嬉笑着,忽然凑到张之城耳边,“吃的就是扶贫鸡,要吃大路子货,难道本姑娘不会去买白斩鸡么?少废话,快镗,本姑娘今儿个跟你一起知法犯法。”

先前张之城与赵美然相熟,只是觉得年轻人间颇有话聊,从未往别处去想,而此刻赵美然凑在耳边,吹气如兰,幽香阵阵,话里有话,倒惹得张之城心猿意马起来。张之城克制绮念,低头镗鸡,赵美然去灶房吹火。

“好我的姑奶奶,”张之城说道,“你拿啥引火,这么大烟,我还以为把房子燎了,这可是人家村民的院子。”

“我进了你屋子,看了你桌上的书,”赵美然说,“翻了几页,净是些胡诌八扯,八竿子打不着影的故事,我看得心烦,统统拿去引火了,算废物利用吧。”

张之城站起身来,嘬着牙花子说:“金庸老爷子是我最爱看的书,那几本都是我淘的首印版,你把它烧了?”

赵美然翻翻眼皮,长叹口气:“我说张之城啊,你怎么瞧不起人呢?”

张之城被问愣了,说:“咋个小瞧您啦?”

赵美然一本正经说道:“我怎么会烧金老爷子的书,何况珍藏版,那不成了牛噍牡丹。实在是你桌上的《心灵鸡汤》叫人十分反胃,这种烂东西,亏你还买了全套,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咦——引火都嫌烟大,咳咳。”

张之城松了口气,坐下接着镗鸡:“这些书原是买来取乐子用的,压力太大的时候我就翻一翻,看作者下一页又放出什么屁来——不过烧了确实浪费,不如扔到村委会厕所,老乡们不嫌纸硬。”

“这倒是。”赵美然点点头,返回灶屋取出烧糊半边的书,递到张之城面前,张之城相了相,臭不可闻,旋即扔回灶坑,说:“还是烧了干净。”

赵美然对村里大灶台大铁锅感到新鲜,坚持自己下厨,张之城踅摸到供销社,敲开门买些小菜啤酒,回来时赵美然已将鸡闷上了。张之城惊叹赵美然做菜熟练,不亚于老手,心中更添好感。闲谈一会儿,鸡上桌了。二人坐下,赵美然说道:“听说下午村子出了一桩事情?”

“说点别的,”张之城不愿多谈,拣块鸡放进嘴里。砸吧着味儿不对,悄悄吐在手心一瞧,又好气又好笑:“这鸡没焯水吗,领导?”

赵美然说道:“啊,什么焯水?”

“鸡翅里还有血沫子,领导,”张之城,“那么‘三腥’也没去咯?”

赵美然昂然说道:“这是我第一次做菜。我妈说这菜简单,起锅烧油、酱爆葱蒜,下锅炒鸡,盖锅闷炖,就这四步,还有别的步骤吗?还有,啥是三腥?来来,跟我讲讲。”

“无量寿佛!”张之城放下筷子,双手合十。

赵美然不解。

张之城佯作严肃道:“美然,你知道不,我读过一部书,虽然是地摊货,但愚人千虑,必有一得,里面有句我印象很深的话。”

赵美然放下筷子,似笑非笑说:“嗯?”

张之城说:“书上说,有时候换一种表达方式,可以避免很多冲突,譬如,当你想说‘去你X的’的时候,可以改为说‘长命百岁’;想说‘滚你X的’的时候,可以改为‘贫道稽首’,知道了吧?而当你想说‘什么玩意儿’的时候,最好换成‘无量寿佛’。”张之城说完,又合十念了一遍“无量寿佛”。

赵美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上来拧住张之城耳朵,张之城大叫饶命,两人嬉闹一阵,赵美然坐回去,说:“你说,啥是‘三腥’?”

张之城嬉笑道:“以您的智慧,我们还是先从最基本的焯水说起。就是凉肉切块,凉水下锅,下料酒,把肉里的血水逼出来,这样去腥,如果做红烧肉,还有给肉块定型的好处。‘三腥’么,就是鸡翅尖、爪尖和屁股尖儿,腥气很重,需要去掉。明白了吗?”

“原来如此!”赵美然说,“姑奶奶下次就知道啦,这几天要在这好好练练厨艺。”

“可别,”张之城举杯,“求您饶了老乡家养的鸡,这只打鸣鸡,我得赔给人家十天工资。结果呀,还炖地一言难尽,来,敬大公鸡。”

赵美然嘟嘴:“炖它便是抬举它,姑奶奶这可是第一次做菜。”说罢二人碰杯。

二人相视而笑,又埋头吃菜,吃完杯盘狼藉,赵美然笑道:“在我家,都是男的洗碗刷盘子。”

张之城说:“感情你家里刷盘子洗碗的保姆换人了?之前不是女的吗。”

赵美然作势来拍张之城:“讨厌,你没去过我家,怎么知道我家有保姆。”

张之城躲着说道:“上次去乡政府,那个负责群众工作的杨俊坐我旁边,他告诉我的,说你请他去过家里,还说了好多你家的情况。”

不料赵美然脸色瞬间阴下来:“别提他,没得叫人犯恶心。”
楼主:共和国懂王  时间:2022-06-16 13:51:08
张之城嘴里的杨俊,比赵美然早三年到的乡政府,二十七了还没结婚,在乡村算是异类。半年前赵美然政审,杨俊因此有机缘跟着乡里的头头去了趟赵美然家,出于礼貌,赵家自然要待之以礼,没想到成了杨俊炫耀的资本。
“他还跟别人说过我爸对他很满意之类的话,”赵美然气呼呼地说道,“天可怜见,我爸压根不晓得他是哪个。”
这事发生在几个月前,赵美然的入职在清凉乡一众未婚年轻男娃中引起轰动,成为他们茶余饭后讨论的对象。每当乡政府食堂开伙,年轻男娃们聚在一处,杨俊便凑过去,开始讲述在赵美然家的见闻,众人啧啧惊叹,赵美然家竟有保姆!他们好奇心起,纷纷追问杨俊“跟赵美然进行到哪一步了”,这时候,杨俊往往匆匆扒拉完饭菜,然后故作神秘地撂下句“你猜”,扬长而去。这样持续了个把月,今年五月的一天中午,众人不满足于再听杨俊自己说“被家里有保姆的赵美然请到家里做客”的故事,要他讲讲“进展到了哪一步”。杨俊故技重施,众人再也不肯放他走,有个岁数儿大的十分瞧不惯,在旁说道:“是啊,小杨,光听你自己吹,人家到底对你有没有意思,你倒是给大家交个数儿啊。要是人家没意思,你趁早闪一边去,这么多没结婚的年青娃娃呢,也让人家互相交往交往嘛。”
杨俊横了那人一眼,憋了半天,说:“本来我顾忌影响,不想说的,既然你们都想知道,那么我索性把话撂在这儿,她爸爸对我非常满意,你们都别打她的主意了。这话你们自己去悟,我不解释,只不过不要告诉赵美然,女孩子家脸皮薄。”说完杨俊便走了。
从那以后,连续十来天乡政府食堂没见到杨俊。直到乡政府一对男女朋友中午去乡招待所吃饭,看到杨俊穿衬衫,打领带,在招待所那栋楼旁边小声背诗。虽然觉得怪异,但二人也无暇在意。进了招待所,发现赵美然独自在一桌吃饭,原来那些日子赵美然都是自费在招待所吃。二人要说私房话,自然找个离赵美然远远的桌子坐。他们坐下没一会儿,见杨俊进了门,杨俊在厅里张望一番,忽然说道:“呀,美然,想不到你也在这里!”
赵美然说:“是啊,杨哥,你咋也来了。”
“怎么,不欢迎?”杨俊走到赵美然的桌子,挨着赵美然坐下,赵美然不自觉地往后挪了几下,杨俊说,“叫我杨俊就行,叫杨哥显得那么外道。怎么样,在这儿干得还习惯吗?”
赵美然说:“啊?不合适吧,您比我大着五岁呢,我还是叫杨哥合适一点。”
杨俊正正领带,干咳两声,装作不经意说道:“没办法,县里领导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点名抽调我去帮几天忙,有着装要求。我其实不愿意这样,勒脖子,根据朱光潜的《谈美书简》,这样好像也没什么美感,反而有点丑。”
赵美然笑笑说:“也没有啊,还是不错的。”
杨俊笑道:“你要是喜欢,我从县里回来了,天天这样穿。”
赵美然愣了一下:“啊?杨哥,别开玩笑啊。”
杨俊干笑几声,喊道:“服务员,服务员!”
赵美然说:“杨哥,你这是?”
杨俊说:“难得在这里偶遇,说明啥呢,说明咱俩有缘,有缘我就得请你吃顿饭呐。”说完从服务员手里接过菜单,不由分说点了几道菜。
赵美然欲要离开,杨俊拉住她说:“美然,今天是我的生日,是我妈的受难日,你今天不能拒绝我的要求哦。”赵美然只得坐下。
杨俊不知从哪弄了个新手机,拿出来在赵美然眼前摆弄,期间接了个电话,杨俊大声说:“喂,在招待所过生日呢。和谁?和美然,赵美然啊。是不是真的,你回去问美然不就知道了?”
赵美然想要凑上去解释几句,又担心越描越黑,索性一言不发。匆匆吃完,赵美然抢先结账,杨俊说:“美然同志,今天我的生日过得很开心,很有意义,谢谢你。”赵美然敷衍笑笑,直接回了乡政府。坐在办公室,赵美然桌上话机响起,陌生号码,接起来,只听杨俊说道:“美然,我去县里帮忙一阵,很快就回来,跟你说一声。”赵美然心里一阵莫名其妙,回了个“啊?哦!”,电话那头传来别人惊讶的声音“你跟赵美然真的……”
赵美然如猫儿般警觉起来,再往下听时,电话那头已挂断了。那天下午来了一沓公文,赵美然填了许多表格之后,就没把杨俊中午的“表现”放在心上。
晚上赵美然准备回宿舍,又接到杨俊的电话,杨俊那头说:“美然,县政府原来是抽掉我去另一个乡做检查,我是检查组的联络员,负责综合文稿的起草呢。这可是领导对我的信任,正好,明天就要出一篇稿子,明天我发给你,你替我审审。”赵美然心说这人怎么这样,搪塞几句准备掐掉电话,那头却说:“今天还是我生日,我的要求不能拒绝哦。”随即挂断。
第二天,快要下班的时候,赵美然准备收拾完文件就回宿舍,电话响了,赵美然习惯性地接起电话,那头传来杨俊的声音:“喂,美然,今天的检查结束了,我拟了个稿子,你猜怎么样,这乡穷得找不出一个传真机来,我搭老乡的摩托到了隔壁乡,给你传了一份过去,咱们一起研究研究?”
赵美然以晚上乡政府有会为由挂了。
躺在宿舍,打开电视,赵美然手机响了,赵美然接起来:“美然,你怎么骗我啊,我问了同事们,没有会啊。”赵美然半天没说话,那边说道:“怎么啦,美然,说话啊,急死我了,你没事吧,是不是生病了,乡卫生院有我朋友,我叫她去你那看看啊,喂,喂?”
赵美然哭笑不得,沉默一会装作有气无力道:“不,不用了,我没事,下午有些恶心,难受。对不起没能跟您看稿子,我要休息了。”
赵美然翻出手机,将那个号码拉入了黑名单。不料又引出一场糟心事。
楼主:共和国懂王  时间:2022-06-17 14:03:23
赵美然把杨俊拉黑后,清净了两天,第三天,办公室座机开始狂响,接起来是杨俊,杨俊兴奋地说了一大通,说当地乡镇领导每天以多高多高的规格招待自己,像孔雀生恐人家看不到自己开屏的屁股。赵美然说:“我还有点事,先挂了。对了杨哥,这台话机是乡上联络工作用的,如果没有正经工作,上班请不要打这个电话。”说完挂掉。

过了一会,电话铃又响起,赵美然没接,她已经有些压不住火了。半分钟后,电话铃再度响起,赵美然抓起电话厉声说道:“姓杨的,你还有完没完?我说了,工作时间别再给我打电话!”

那头沉默片刻,说道:“不打电话也成,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吧。”

那头不是杨俊,赵美然始知自己盛怒之下骂错了人,翻看通讯簿,是杨言的号。杨言,可不就是副乡长嘛!赵美然硬起头皮敲响杨副乡长的门。她的脾气性格,自然不会道歉,杨副乡长翻起眼皮问她:“群众情况表格统计好了吗?”赵美然点头,“晚上会议讲话稿呢?”赵美然点头,“县里早上派下来的任务呢,分解好没有?二十个村都通知到了?”

“通知到了。”

“一个村子也没落下?”

赵美然说:“我正准备跟您汇报,还有一个村子没打通。”

杨副乡终于寻到了题目,他缓缓盖上保温杯盖子说道:“好家伙,你今天吼我,我还以为你把工作都干完了,底气足咧。小赵啊,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我是为你好。万一吼了李书记咧,万一吼了县咧领导咧?这样,你写一份检讨,我就不叫你在会上当着大家伙儿念咧,我其实最心疼你们年轻人咧。”

赵美然叙述到这,张之城气得拍案大叫:“这不欺负人吗?乡里、村里的事儿多得绞缠成一锅粥了,他还成天背着人窜坏,计较这些小小不言的屁事!”

赵美然反而劝他,说责任确实在自己。

张之城变着法儿逗她笑:“啊呦,咱领导也会推己及人了。”

赵美然淡淡一笑,换个话题道:“咱们出去走走吧,小张同志,带我熟悉熟悉村里的路。”

张之城取过手电,赵美然低头说道:“不拿不拿,村儿里的路,咱俩要用心走走。”

张之城装作严肃说道:“用心不用眼,那咱俩准栽沟儿里,前天刚下过雨。”“讨厌你!”一阵嬉笑,两人把杨俊带来的不快抛到脑后,走在路上,一时无话,张之城便打听乡里的事:“听说负责招商引资的霍副乡长病了?”

赵美然点头:“是啊,下午在乡卫生院抢救一阵,转到县院,又转到地区医院。听说情况不太好。”

张之城说:“那么,‘招待二所’要关门了?”

为了招商引资,十年前乡里就斥资建起了乡招待所。但是经济形势摆着,乡招待所渐渐破败,目下只是在苟延残喘。随着形势向好,乡里迎来送往各类应酬又多了起来,霍宝贵又称“霍三杯”,因为能喝被拔擢成负责招商引资的副乡长。有道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霍宝贵纵然能喝,苦于乡招待所破败,终归不能让考察的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可乡里也拿不出余款来修缮。怎么办呢,霍三杯发挥主观能动性,硬在乡里发掘出做得拿手地方菜的于寡妇。霍三杯于是在乡政府后边桃林辟出四间小房,每当有访客到来,霍三杯就叫于寡妇早早地备好饭菜,于寡妇除了菜做得好,口齿也伶俐,场面上十分来得,每每将访客哄得酩酊大醉。三醉两醉,一笔不大不小的招商项目便告完成。乡里因此而戏称为“招待二所”,霍三杯被称为“二所所长”,于寡妇顺位排辈儿,时人称之为“二所主任”。

赵美然听出嘲讽之意,说道:“其实,之城,也还是要分开看。外人见霍副乡长怎样吃喝,可外人不知道,如果不是老霍,乡上账目每年要亏空近一百万。我听说,这次他心脏出问题,还是跟县里城商行的领导喝出来的。听说哈,昨天晚上一直喝到三点。”赵美然接着把听说的事告诉张之城。

昨晚,霍三杯在“招待二所”请城商行一行人吃饭,菜过五味,城商行领导老吴有点高了,问霍三杯:“老霍,俗话说,不得外号不发财,你这个外号是怎么来的,霍三杯,很气派啊。”于寡妇说:“哎呀,寒碜寒碜,还不是怪他年轻的时候爱喝点野酒,乡里人没见过啥世面,就胡起了个外号。”老吴不依,摆摆手说:“别介,我可听说了,高手在民间,我今儿个不成啦,老向!”一个中年汉子站出来,老吴说:“我自己喝酒不成,但我喜欢看别人喝酒,向老弟是山东爷们,你俩兴许棋逢对手,来,满上满上。”

霍三杯借着酒劲儿说道:“吴书记,您那儿有您那儿的俗话,咱这儿有咱这儿的,咱这儿信奉一个‘无注不成赌’,如果我先趴,那听凭您处置,如果向老哥承让,那么怎么着?”

老向想说话,老吴吵吵着说道:“我把老向摆上台,他输算我输,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

霍三杯竖起大拇指说:“局气!”说着拍拍于寡妇,使个眼色,于寡妇收了霍、向二人面前酒杯,取了两只半大碗来。霍三杯说:“书记给劲儿,咱不能窜稀,上回信用社来了几个人,他们不信我用碗喝,我也同他们打赌,一碗三万!第二天就批下来十五万贷款,嘿嘿,跟书记一样,也是局气人!”

信用社是城商行对头,两家常常为了政策争得不可开交。老吴摆摆手说:“去他娘的,老霍,你也甭激我,我话撂在这儿,你要是把老向喝倒喽,我给你贷这个数儿!”说着伸出五个手指头。

于寡妇在旁说道:“五万啊?”

吴书记说:“嗯,五万,一碗!”

“喝,喝,喝。”作陪的人停止划拳,哄了起来。老向先端起碗,说:“霍老哥,咱老向不敢给吴书记丢人,可咱也不欺负你,刚才我比你喝咧少,我先饶一碗。”话落碗干,“好,好!”四周称赞不绝。

这下可把霍三杯赶上架了。
楼主:共和国懂王  时间:2022-06-20 09:41:24
这段日子,李孝国没闲着,摸清了二十个村的情况后,开始对症下药。摆在面前的首先是路、渠、井这些基础设施要修整,惠农贷款要盘活,他发掘了霍三杯这个酒窖子。霍三杯干了一阵,找到李孝国,表示自己以乡政府普通干部的身份,这份差使很难干。

赵美然停了停,问张之城:“之城,考考你当‘官儿’的基本素养,你知道为啥霍三杯觉得难干吗?”

“这你考不住我,”张之城说道,“这招叫‘待价而沽’,有谈判筹码的时候,还不跟领导要点好处。”

“啧啧啧,”赵美然说,“要在李书记面前这么干,霍三杯的纱帽能戴到现在?”

“哈哈,狭隘了狭隘了,”张志成道:“跟你开个玩笑,我猜,是因为他主持接待事项,席间跟访客谈条件的时候,因为做不了主,要时时请示,沟通成本很高,有时也不方便。”

赵美然敲了敲张之城脑袋,说:“看来这个笨南瓜里不全是臭籽儿,说对了一条,还有吗?”

“还有?”张之城搔着脑袋,“请领导示下,实在是想不起来。”

“榆木脑袋,”赵美然笑着,随即认真道,“之城,你眼里现在只有道理,没有人情。你想,人家千里迢迢来考察,结果接待的时候是乡里一般干部,难免觉得在乡里没有得到重视,碰到心眼小的,兴许人家当场就走了——这样想纵然有些俗气,但是多算胜,少算不胜,吃这碗饭,就要考虑到这里边的各种名堂,是啵?”

一席话说得张之城刮目相看,他哪知道,其实都是赵父的见解。赵美然撇过头来看他,心里暗道“憨样儿”。张之城回过神来,赵美然接着说。

李孝国合计着霍三杯的事儿,临近年关时收到县院对乡财务所下的孙副乡长住院明细。李孝国叫来纪委书记赵蛮,说:“咱们去瞧瞧孙副乡长吧,他在县院耗了大半年,示人以坦荡,示人以清白。但医院不是好地方,待得时间久了,任他身强如牛,好人也要生出毛病来。”

李孝国和纪委书记探望过孙副乡长之后,孙副乡长年前办了出院,不久以身体原因提出辞去公职,要说老孙运气不错,赶上乡政协主任空缺,就势到乡政协领导“乡贤”们去了。

“之城,”赵美然问道,“你在想什么?”

张之城说:“我在想,这个杨副乡长真不是个好东西。”

赵美然说:“一丘之貉,姓孙的就是好东西了?他大错误没有,花边错误听说有一打,不然也不能乖乖撤手。哼,我最恨男人花心,你将来是不是个花心的人呐?”

张之城嬉笑着说:“那得看另一半的手段咯,要是像你赵小姐这样‘毒辣’,我一百颗胆子也不敢花心哟。”

“好啊,你敢讨我便宜。”两个人笑着打闹一阵,彼此都有了情义,过了一会儿,赵美然问道:“之城,目工作的大头是乡里分派的任务,要出85个人工,村里预计有困难吗?”

张之城点点头,说,“我粗略算过,村子里目前在册303户,1427人,18到55岁的青壮男劳力457人,外出打工近200人,这样算下来,还剩250人,这250人里,多为五十岁左右的,乡里要求出85个人工,将近三抽一,时下又值农忙,只怕不会那么顺利。”

赵美然说:“这就奇怪了,本来我结对的那个村子,村规模跟你这差不多,但是他们的村民还挺踊跃的。乡里没有说白叫出工,不是按照工地标准给钱么?”

“美然,”张之城说,“说实话,刚毕业那阵儿,我觉得放眼天下,趟平了任我走,来村子一个月,才发现事事不易。今天下午赵五家的事,倘若没有张岩叔给我在旁边打策应,怕就得叫六双石搅了去。这次组织出工,他能放过这个机会?肯定还要出幺蛾子的。俗话说‘知己知彼’,你想,我之前完全没组织过群众出工,对这里头要考虑的一应事项,农户的诉求,都把握不准,所以猜不到六双石会从哪个角度出招,也就没有法子预为防范。就像,就像有把剑,老是悬在你头上晃来晃去,叫你寝不安席,食不甘味。”

这是掏心窝子的实话,二人一时无话,看着天上月亮在云中过又显,显过又隐,张之城忽有感触,学着农民的语气叉腰道:“鸟他作甚,兵来将挡,见招拆招,无非此消彼长,各领风骚。”

有道是案牍害文,听着这番俗气至于尴尬的长短句,赵美然这个写惯了报告的人竟觉得有些文采,她抬头看着张之城,二人会心一笑,慢慢走回住处。

张之城在外间沙发和衣而睡,第二天天不亮,听到外间窸窸窣窣声,老太太拿着扫帚腰动腿不动地“打扫”院子卫生。老太太孤身不易,又不够“五保”户条件,为了照顾她,张之城特意给她安排了在村委会打扫卫生的岗位,村财政每月给她发六百元钱。张之城披衣出门,悄悄问道:“大娘, 这么早?我住的院子不用您打扫,只要打扫村委会院子就成。”

“咱知道咧,支书,”老太太凑过来悄悄说道,“村儿里传开咧,说赵茂儿逼着他儿媳妇儿干那个事儿,他儿媳妇儿是个烈性子的,就一索子吊死咧,咱来问问你,是真的不?”
















楼主:共和国懂王  时间:2022-06-20 12:30:17
一阵吵嚷后,霍三杯双手虚按一按,待安静下来,霍三杯说:“兄弟,你晓得我这‘三杯’是咋个来的?我就告诉你。”他说着,于寡妇又取出两个碗来摆在面前,连他手里的一碗,共是三碗。三碗酒倒得冒尖,霍三杯说:“兹是咱瞅准了跟你交朋友,那就是,你喝一杯,咱喝三杯,来!”霍三杯连干三碗,面不改色。

老向再喝第二碗时,有些犹豫,最终没敢再说“咱也不欺负你”之类的话,倒满一碗灰溜溜地喝了。霍三杯依旧三碗相陪,老向喝完第三碗,霍三杯酒到碗干,照照碗。地上已空了五只白酒瓶子。

作陪的人先是起哄架秧子,继而惊奇,到此时已全被镇住。老向喝完第四碗,霍三杯眼睛一扫,于寡妇手有些颤抖,她抓起酒瓶,吴书记将她手中瓶子夺了过去,倒满霍三杯前面的碗。吴书记自己取了一碗,递给老向一碗,霍三杯自己端起一碗。

吴书记说:“别比咧,咱算是服了你咧。”霍三杯点头致意,三人干了碗中酒,吴书记说:“霍老哥是真心跟咱交朋友,咱给你贷五十万!通知内审会,就说我说的,这笔款子没问题。老霍,你让财政所明天就去咱行办手续吧。”

老向也诚心拜服,霍三杯说:“这不是我能喝,是咱们乡老百姓们加一块儿跟你喝咧,一块儿求吴书记咧。”

又唠一阵子,吴书记一行起身告辞,吴书记摇下桑塔纳车窗,对霍三杯说:“上县里办完手续,我做东,咱再跟霍乡长研究研究,哈哈。”

半夜折腾,宾主尽欢,贷款任务圆满完成。回家路上,霍三杯胸口有些闷,但他没有在意。第二天睡了一上午,刚参加完李孝国的会,心口剧痛,送到了乡院。

听完霍副乡长的事,张之城一阵唏嘘,赵美然又向他谈起乡党委书记的“内情”。

县委派李孝国来清凉乡,是看中他作风硬气,要他来替清凉乡号脉吃药,摘下“贫困乡”的帽子。李孝国深知作为一级基层政府,要跟形形色色的人物打交道,委婉向县委提出要“绝对权力”。县委班子研究大会上讨论得很激烈,常务副书记率先提出“懂得做事,才知道要权”,首投一票,纪委有些顾虑,书记打个转寰,此事堪堪通过。

组织部找李孝国谈话后,李孝国插个空到了书记办公室,笑眯眯说道“我来‘恭聆圣训’,听说县委还给我定了个期限,清凉乡情况那么复杂,三年时间打个水飘儿就过去了,能摘帽子?”

县委书记说,“别说三年,你要书记乡长一肩挑,让你干一年,你知道我就得担多大风险?”李孝国嬉皮笑脸转到书记身后给他捏背,随即去翻他的柜子,说“哎,烟呢?”书记说:“我这没烟了,都散到大院去了,你以为你这‘一肩挑’是怎么来的?”

“大院”指的是县委老干部们住的院子,这些老干部坚持原则,‘一肩挑’这种事风险极大,看来县委书记背后做了不少老干部的工作。李孝国心里感动,吭哧半晌说道:“您放心,我一定不辜负……”书记打断他:“去去去,你他娘的放这肉麻屁,我听着比给我嚎丧还难受,滚吧,三年为期,给我把帽子摘了,不然我法办你。”

乡长书记一肩挑,李孝国拿到了“绝对权力”,但“一肩挑”的弊端就是,李孝国挤占了一个“乡长”的名额。清凉乡三个副乡长“深耕”多年,除了杨言副乡长巴望着扶正外,其余两个副乡长也等着分工调整,以期分管一些权重更大的工作。有人阴阳怪气地说:“‘圣旨’下来之前,咱这是民主集中制,下来之后,反而成了‘集中民主制’咧。”传言传到李孝国耳朵里,李孝国笑笑,啥也没说。

李孝国沉下去钻山打洞地大搞摸底调研,间或得知一些尖锐问题,他引而不发,三个副乡长照常分工,几套班子照常运行。在精研牌理的杨言副乡长看来,这是新书记去基层“捞把柄”了,在杨言暗戳戳的指使下,几个姓杨的老向捏了几封告状信,均无人理会后,杨言知道了,李孝国“上面有人”。至此,杨言收起小动作,准备“投诚”。他投诚的法子很简单,将平日里搜集到的孙副乡长各类花边“风闻”拟成材料,放到了李孝国桌上。

张之城大摇其头,问道:“就是让你写检讨的杨言?这个坏怂!”

赵美然点点头,说:“你猜李书记怎样处理的?”

杨言干得绝,李孝国黄雀在后,处理手法更绝。材料送到李孝国桌上第五天,乡政府办公室的机要找到孙副乡长,将杨言拟写的材料递给了孙副乡长,其余一句话没有。紧接着,传达了第二天召开乡党委会议的通知,议题是研究各位乡长的重新分工问题。整个会议上,杨、孙二位副乡长一言未发,表示坚决支持和服从党委决策。杨、孙二人分管的财政、税收、维稳及招商工作被上收或者接管,孙副乡长又腰来腿不来地敷衍了几天,随后就去县医院“养病”了,杨言分管妇女工作之后,脸皮硬是厚实,不顾别人背后指指点点,每天大早上班,漆黑下班,时不时去妇联指导工作,期间连出几篇信息,清凉乡因杨言投向县报的“计划生育搭台,经济唱戏”而大大知名,李孝国一时“风头无两”,让他哭笑不得。

但杨言毕竟证明了自己咬文嚼字的能耐,李孝国也渐渐让他协助起草一些文件。杨言于是摆正位置,抱紧大腿,正式以“李书记文字秘书”自居,虽然李孝国屡屡纠正,但他我行我素,以此为荣,李孝国渐渐也懒得去说他了。

“孙副乡长呢,”张之城问道,“现在还在县院疗养,不合适吧?”

赵美然说:“哎,哪能叫他在县院耗着?不过也没叫他闲着。”
楼主:共和国懂王  时间:2022-06-21 14:15:18
“这种事体,传到咱耳朵里,全村早就知道咧,咱也不知道谁起的头。”老太太说。

“真得穷治这些碎嘴子的,”赵美然从屋里走出来,“不然啊,消停不了。”

老太太眼前一亮,张开没牙的嘴笑了,看着张之城说:“支书,这是媳妇儿?”

张之城说:“哪儿啊,大娘,这是乡里的领导,来咱们村协助工作的,您出去可别瞎传。”

老太太神神秘秘地点头,说:“知道咧,知道咧,咱不传,咱不传。”说完走了。

赵美然叫老太太说得不好意思的,张志成进屋去,赵美然说:“这老大娘,三寸金莲走路打晃,串起闲话来来倒是蛮快。”

“这可是我的情报员,”张之城说,“村里明面上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其实,她也蛮不幸的。”

“嗯?”

“老太太32年生人,今年快八十了,”张之城边说边将水壶蹲在煤气上,“五岁那年裹足。”

“拉倒吧,我学过历史,清政府1911就倒台了,剪发辫,废缠足,老大娘32年生人,5岁缠足,都1937啦。”

张之城说:“你当政令是大旗杆子呢,立起来就飘影儿?”说着,打开“随身听”。村里五个小组架设了五组高音喇叭,主线话筒在村委会,另有支分线话筒设在张之城住的地方。张之城将随身听怼到话筒上,歌声立刻在村子上空徘徊起来。这是村委会催促村民起床的法子,放的尽是些黄土高原上的火辣对唱,听得赵美然一阵脸红。

张之城接着方才的话题:“国民党不重视农村,从木塘村村志就能看出来。村志记载,1920年,每个乡委任乡约,以各村保长推行政令。保长的法子很简单,两个字罚钱,不缠足的,一只脚罚一块银元。废缠足的风才算刮进村。”

“那挺好啊,力度挺大,”赵美然说,“都罚银元了,咋到37年老大娘还在缠足呢?”

“好我的美然同志,”张之城说,“要是罚款能解决一切问题,直接派几个会计来成天开单子就完了,还要咱们做什么。我问你,两块银元和自家闺女的后半生相比,哪个重要?”

“德行,当然是自家闺女后半生重要些。”

张之城点头道:“这不得了,只有政令,没人解读,也没人针对陋习做工作,乡民的审美还停留在封建社会,男人仍旧信奉所谓‘脚宽一寸,路窄三分’,追随政令的反被称为‘大脚婆’,只能操持诸如稳婆、牙婆、神婆之类贱业。还有荒唐事咧,你猜当时发生了件啥?”

赵美然说:“咋?意思女人们都没活路了呗?”

张之城拍拍赵美然肩膀,示意都是过去的事了,他说:“那时各村专门替女孩缠足的婆子都在县衙集中改造,各族族长找到保长,保长找到乡约,乡约运动了当时县衙门的官员。本乡精通裹足的婆子就悄悄放回来了。”见赵美然十分惊讶,张之城说:“裹足可是个专业活计,力道拿捏十分讲究分寸,力道不够,半吊子不如不裹,力道过了,闺女一只脚就残废了,这个度只有那些婆子拿捏得好。写村志的是个秀才,笔下十分传神,‘户援女于婆前,婆瑟瑟不能缠,乡约手抚其肩,颤栗乃止,户递布于婆,女哭喊。众笑称善,递银于乡约,乡约不纳’……”

赵美然气呼呼地:“该死,乡约是不是以为自己做了好事?”

“没背完呢,”张之城说,“众不解其意,保长言,乡约为汝奔走,大耗资材,裹足者一足改为银元十枚,概不赊价。”

赵美然沉默了,张之城说:“黑暗是吧,水深火热是吧。那个年代就是这样,政令出发点固然是好的,但执行层面有贪渎之辈歪曲本意,受众心里有陈规陋习拦路挡道,善政至此,摇身成为加重百姓负担的恶政。所以我总是感慨我党,先烈们既有立心之纯,又有执政之智,更有倡廉之坚,我虽是区区村支部书记,也要割除这里的杂草,不叫抢占了庄稼的阳光。”张之城攥紧拳头,赵美然深有感触,二人互相看着对方,赵美然几乎要钻到张之城怀里了,她忽然“噗嗤”笑了,说:“我去热饭。”

张之城沉浸在方才无言的温情中,不防“砰”地一声,大喇叭里“喝了咱的酒,滋阴壮阳嘴不臭”的豪横歌声断了,一阵刺耳的杂音。

村里有几个顽童爱在村委会玩,莫不是他们碰翻了大喇叭主线?张之城向村委会走去,进了屋发现张岩在翻箱倒柜,张之城放下心来,问道:“叔,你在找啥咧?”

张岩头发鸡窝般散乱,眼角还蓄着污渍,一望可知是刚刚睡醒。张岩说:“嗨呀,这件事儿赖我,赖我。”

“怎么了叔,”张之城有些不解,“大早起慌慌张张的,啥事儿啊,咋会赖到你头上?”

张岩说:“先甭说咧,快来,帮着找找。”

“找啥?”

“一盘磁带,外边儿是白色儿咧。”张岩翻着柜底,样板儿戏的带子都翻出来了,只是找不到要找的东西。

张之城说:“叔,我帮你找,啥事儿,慢慢说。”

“算咧,甭找咧,估摸着是六双石那怂叫人顺走咧,”张岩皱眉说道,“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怕听咧人多想——昨儿赵五家那事儿,按礼节儿,大队部(村委会俗称)今个得放丧歌儿,你放咧一早起喜歌儿。”
楼主:共和国懂王  时间:2022-06-22 17:08:04
“哎呦呦,这是要丧事儿喜办呀,”治保主任安三边哼着小调,抗着锄头到了村委会,“刚才的调儿挺得劲,怎么不接着放咧?”

“去毬的,”张岩笑骂着,“白事那卷带子找不到了,是不是你碎怂捞回家咧?”

“啊呦冤枉,”安三边哼唱着,“小白菜儿呀,心里头黄呀。”安三边一屁股坐到会议桌旁,扒拉暖瓶,沏上热茶,“大支书,今儿有啥子事体,咱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退朝呗。”

“急恁个腿子,”张岩说,“别寻思我不知道,你家自留地早撂荒了,扛个凿搭儿(锄头)来大队部干架咧?”

安三边摆摆手说:“哎,咱一会儿得替二娥凿地去咧,大队部儿怎么啦,评五保户又不给人家,公益岗位也不给人家,叫人家一个孤身娘们怎么过咧?咱不得发扬风格,助人为乐。”

张岩咧嘴笑着说:“行咧,凿地咧事儿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乡里要建坝,分配下指标来咧,你家三个小子,带头出俩呗。”

安三边愣住了,锄头呱嗒掉在地上:“啥,啥建坝咧?”

“恁二哥昨黑咧在你家待着,他没跟你学学这事儿,下达下达指示?”

“哎呦,”安三边说,“俺二哥昨黑就是在咱家吃个饭,他早不是支书咧,乡里有什么任务,怎么会知道?再说,他也老咧,现在村儿里一等各五的事体都有大支书说咧算,他嘛事儿也不想掺和,怕招人嫌。”

“恁二哥人老心不老,昨儿在赵茂儿家不是闹腾得挺欢实?这家伙,指哪儿打哪儿,鸡飞狗跳,神枪手咧。给他架个炮,我看能打到美国去,”张岩耍笑着,见安三边脸色要变,忙搂住他肩膀说,“这事儿我打包准,咱新支书绝对不在乎,不过别的老少爷们儿心里可有杆儿称,已经有人背后说你二哥当官儿有瘾,想当太上皇咧。我说他放屁,这都什么年代了,只有人民专政,没有太上皇咧,你说是吧?”

张之城在旁静观张岩跟治保主任“过招”,他想起某位政治家说过的话,“官场是用最文明的字句表达出最脏的意思”,这位政治家的话固不乏狭隘偏私,但也概括了部分现实。在木塘村村委会这连“官场”都称不上的地方,短短几分钟间就上演了一出大戏,张岩分寸拿捏之准,敲打功夫之纯,褒贬抑扬,嬉笑怒骂,片刻间将村委会桀骜的“实权派”治保主任揉搓得如同小儿,又不致因此翻脸。

此真可称同村干部打交道之范本!张之城惊诧敬佩之余,真想请赵美然来一起学习学习,增长本领,共同进步。

“啥毬太上皇咧,”安三边戏谑中带有认真,“这些怂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叫我知道了,非得脱鞋抽他嘴巴子。”

“行咧行咧,”张岩坏笑着说,“恁二哥自个心里有数,咱就不操这份心咧,怎么样,跟我说说,跟二娥进行到哪一步咧?昨黑咧咱家大黄狗叫咧一晚上,场院里那麦秸垛也压平了一片,是不是恁俩干得?”

“还村委员咧,”安三边扶起倒在地上的锄头,“你看看嘛素质——”

张岩作势去旋那话筒开关,说:“你要不说我在大喇叭里招呼了。”

安三边跟张岩打闹着,张岩笑道:“快说,没准你老婆子跟她老头子早他娘在地下配了阴婚咧,俩人盼着你把二娥伺候舒坦了咧,到底进行到哪一步咧,干了没得?”

安三边说:“快别胡说了,二娥比咱小着十来岁,咱真就是帮着去地里凿凿草……”

“行咧行咧,”张岩摆摆手,“咱村大秀她老头子前年也没咧,儿子也不在身边,她地比二娥还多几亩,你要真发扬风格,就帮着大秀也上地里去凿凿草。”

一席话说完,安三边指着张岩哈哈大笑,张岩自己也乐了,张之城倒了两杯茶放在张、安二人跟前,打趣道:“怎么样安叔,张叔的提议可行不?”

安三边噘嘴摇手:“不可行,不可行,大秀比咱大十岁咧。”

三人又一阵哄笑,张之城感觉跟治保主任关系近了些,于是把昨天乡政府会议文件拿给安三边看,安三边看了一阵,摇头说道:“咱一个村出85个人,太难咧,大支书,你咋不跟乡里争他一争呢?我看这事儿悬。”

“所以要跟您商量啊,安叔。”

不料安三边换了个人似的:“这人数儿都定咧,还有嘛商量头儿,你跟恁张叔商量商量吧,咱按指导办事儿就完了。”说着去摸茶杯。

“咦,”张岩道:“人家一口一个叔地叫着咱,给咱上茶叶,问咱意见,是给咱脸咧。还拿堂,离了你转不了啦?我看看你有脸喝这杯茶叶不?”

安三边拿茶杯的手僵住了,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张之城将杯子递到他跟前,笑着说:“张叔别这么说,安叔是替咱村的事担心。”

“对头对头,”安三边打个哈哈,“咱直肠子不藏事儿,支书你别忘心里去。咱村要出85个人确实有困难,你看看啊,打工咧打工,咱不能喊回来,对吧?地里又是忙季,这哪里抽得出人来呢?”

张岩说:“恁家里三个小子不是闲着咧?”

安三边连连摇头:“分了家咧,他们各自有各自的地,腾不出手来啊。”

张岩笑说:“你是这大队部的梁柱子,我不管,你得带头儿。”

安三边说:“要说梁柱子,你老哥这根檩条比咱粗,要不叫恁家小子也去工地。”

张岩说:“成,说话就要放假,我就一个小子,我喊他出个工,你也喊着恁家三个小子一块去。”

这时,村会计苏宝国来了,他把镰刀挂在门口,磕打磕打鞋上的泥,张岩说:“老苏,这么早都下地回来咧,快来喝口水。”

苏宝国瓮声瓮气说道:“那三个,哪里是三边的小子,简直是他的爷,三边说的话他们哪里能听咧?”

这话夹枪带棒,张之城心中激灵,别要再闹风波,不料安三边只是摇头叹气,说:“宝国说的没错儿,我可弄不了这三个行子。老张,你愿意带头儿,你还是自个儿带头吧。”

楼主:共和国懂王  时间:2022-06-24 01:40:32
张之城叫来赵美然,一起传达了乡里指标分配,末了,张之城笑着说:“叔伯们,乡党委这么重视,还给咱派了干部来做群众工作,咱们可不敢拖乡里的后腿,是不是?”

张岩带头响应,苏宝国点头示意,安三边点上一支烟。张之城问安三边:“叔,您有话说?”

安三边吐口烟圈,说:“是啊,乡里都派干部来咧,可见对这项工作重视,按照惯例,是不是组织个村民大会,叫上各家主事的人,先在这些人里动员动员?”他说着转向赵美然,“这位干部眼生得很,顺便也叫跟村咧人照照面,后边开展工作也更顺利,您说咧?”

张岩连打眼色,赵美然却不懂其中门道,她看看张之城,说道:“这位大叔的话有些道理。”

“你看,”安三边来了精神,“乡干部都赞成咱的意见,老张,你怎么说?”他极力掩饰兴奋,不防手指按到烟头,烫得一哆嗦。

张岩不好明面反对,拿眼示意张之城,苏宝国早知道台面上这些人面和心不和,他对六双石固然没什么好感,可也不会贸贸然就上张岩的船,只一口一口喝着酽茶不说话。张之城桌面下扯扯赵美然袖子,说道:“安叔说得有道理,正常乡里安排的重大任务是这个程序,但这个时机……”

“咦,小张同志,我可要说你咧,”安三边按灭烟头说,“正因为乡里重视,才更要开村民大会,按程序办事,说句难听的话,万一出了差错,咱们程序没问题,对上边是个交代,对咱自个儿,也算个遮挡,不然的话,出咧问题算谁的,村支部谁去顶雷子?你顶,还是我咧,还是宝国?”

张岩说:“支部也没说不按程序开会,眼下这事儿不是急么。我提个方案大家研究,先按人口给各个村组把指标分解下去,让他们先组内协调,一轮动员过后,我们再视情况接着动员群众。”

张之城眼前一亮,说:“我看成,我举一票。”

支书和张岩二比一对安三边,苏宝国舵随风转,缓缓说道:“老张说的法我看行咧。”

安三边笑着说:“支书,老张,咱在支部干咧这么多年,一向帮理儿不帮亲,大伙都知道。所以,这一回我不能附和老张咧,还是持保留意见。哎,支书,咱们当着乡里干部开会,支部会议也得开得规范喽,会议记录本呢?”

张岩刀子般的眼神扫过,恰逢安的眼风迎来,电光火石,各自闪开。张之城说:“那就按张叔的办法,先这样去办,安叔放心好咧,你的提议咱也作会议纪要了。这事儿只要咱们齐心协力,准能办成,我看还到不了要追责的地步,除非你安叔在中间打横炮。”

此言一出,其余三个村委成员连同赵美然均有些诧异,张之城自己心中也是一震,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到底张岩是老江湖,笑嘻嘻说道:“三边听见没有,支书替咱把责任都挑过去咧,要是因为咱工作不力坑咧支书娃娃,咱俩这老脸可就别要咧——支书,我教你个法儿,上咱村儿宰驴的孙刀子家,把驴裆里的行货给恁安叔扯一条来,叫他把炮都冲二娥放干净不就好咧?”“去恁娘的!”

赵美然听得脸红,村委会笑成一团,紧张气氛顿时烟消云散。安三边说:“成咧,那晚上先不开村民大会,但是支部扩大会是不是得开一开,乡里的大干部至少得熟悉熟悉人头儿是不?”

张之城想了想,终于不好意思再行拒绝,只好点点头。

村支部会议开完,安、苏二人分别散去,张岩说:“他娘咧,一肚子坏水。”赵美然不明白为什么张之城张岩不愿意按程序召开村民大会,张岩作了解释:

其一,村民大会意味着繁琐的会议组织,即便一户来一个人,那么村委会就要在大院提前摆好三百张凳子,且这几日阴晴不定,倘若中途下雨,横不能叫村民坐在雨里开会吧?

其二,白天村民们劳作了一天,要开大会只能晚上,与会人员的组织便是问题。大喇叭扯呼早了,没回家的村民压根收不到通知,扯呼晚了,从通知到齐活再到“议”出子丑寅卯,非三四小时而不能够,那样的话,难免有损这届支部的印象分,落个“牢民”损名;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以张之城目前在村民中的威信,难以把握大会的走向。须知,村民大会因参与人多,人各一把小九九,因此会场秩序很难维持,而维持秩序最好使的“治保队”偏在对手安三边的手里。这样的会,只要有一户村民对乡政府的“摊派”提出异议,那么会议内容就很容易被带歪,最终不了了之。

“姑娘,”张岩说,“咱问问你,一场大会不了了之,他说明个啥咧?”

“说明支部工作能力有问题。”

“对咧,”张岩说,“支部工作能力有问题有说明啥咧?”

张之城苦笑:“自然说明我这当支书的无能咯。”

张岩拍拍他肩膀笑道:“哈哈,一个六双石,一个安三边,这俩坏怂天天盘算着把咱支书挤走咧。”见赵美然不悦,张岩接着道:“不过放心,他要当鳌拜,咱就当擎天保驾的魏东亭,”张岩看看自己左手断指,狠狠说道:“没那么多大情怀,为咧咱这小拇哥儿,总有一天叫他有好受的!”
楼主:共和国懂王  时间:2022-06-25 14:34:18
“啊呀,”张岩说,“忘咧跟宝国要钱咧,一会儿支部得慰问慰问老茂儿家,才合个礼仪章程。”

“多少,我先垫上。”

“三百五。”

张之城翻翻口袋,囊中羞涩,尴尬不已,赵美然从小皮夹扯出四张“大团结”递给张岩,张岩退回一张,说:“多咧,要三百五。”

赵美然换张五十的递给张岩,问道:“叔,咋还有嫌钱多的?”

张岩说:“村儿咧风俗,老茂他儿媳妇是横死,给单不给双;再说,村儿咧的账也不宽裕,得把开口收严实。”

张之城说:“正好,张叔,小道消息,听说村财务还控制在原支书的人手里。我这刚来,顾及支部面子和团结问题,不好直接盘账,财务上咧事儿你跟咱简单说说?”

谈到这个话题,张岩显得忧心忡忡,赵美然把手一让,引着他们往张之城住的院子走去,边走边说:“饭热好了,叔来一起吃点,边吃边说。”

围坐在城餐桌上,张之城给张岩盛碗米粥,取过酒瓶子晃了晃:“来点儿早酒?”

张岩点头,张之城给张岩和自己倒了满杯,给赵美然倒了半杯。杯中乌黑粘稠的液体不是白酒,也不像葡萄酒,,赵美然偏过头问张之城:“真是十里不同俗啊,在乡里从没听过‘早酒’的说法,也没见过有人喝这个,这叫啥酒?”

张岩说:“这是秦酒,老,酸,香。”

“对头,”张之城看着赵美然,“后山有许多野果,老乡们上山劳作的时候就采着吃,吃不掉的就放在背篓里背下山来,蒸酿成酒。说是酒,其实跟果汁差不多。”

“那我尝尝。”赵美然一口下去,呛地几乎眼泪也流了下来,“酸,跟喝醋似地。”

二张一齐大笑。“就是要比醋酸些才好,才给劲儿,才提神儿。”张之城说,“可不是老乡们贪杯好饮,夏季天早,老乡们四点过一刻就要起床下地,想想看这是怎样的辛苦,不用‘早酒’提神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股酸涩仿佛一下沁到赵美然心里,她撅着嘴缓了半天,把杯底全部倒进张之城的杯子:“大支书,村儿里千头万绪,您多提提神儿吧。”

张之城敬了张岩,张岩对村财政做了简单介绍。

村财政来源简单,主要有乡政府资金划拨、农业税提留和专项摊派等。乡政府资金划拨很容易理解,譬如本次乡政府要求木塘村出85个工,就会按照工时划拨劳力费用;农业税提留是“公粮国税”,不消说的;专项摊派操作空间比较大,譬如木塘村教学点校舍建设费用、教育摊派,村基础设施建设维护费用等,这是全部由村支部说了算的,也是验证村支书“镇不镇得住”的法宝。六双石通过摊派各项费用,好歹将村子里的自来水修上了,教学楼盖上了,支部也垫起了气派的红砖大瓦房,外墙镶上了瓷砖,门口摆上了石狮子。

“当然咧,”张岩看看四下无人,说,“支部还会有些‘计划外’收入,原先有条省道从咱村边边儿经过,咱村儿就设上了卡子收费,费用说是归公,用于贴补村民红白事儿。咱也学着专家说句话,理论上,今个给赵茂儿家慰问的三百五十块钱,还是从这里支出来的咧。”

干了一个多月支书,张之城已明白村子里自有一套符合村民利益的逻辑,尽管这套逻辑可能不符合“王法律例”,却符合“人情之常”,因此他没有着急发问。赵美然还不能明白,问道:“叔,私自在省道设卡收费,这是违背交通法的,村里头这样干,难道不怕司机去告状吗?”

张岩笑了笑:“这世上的事儿,你们还嫩着。省道外有国道,他们不去走么,非要绕到咱这年不拉屎的地方走省道,这是什么道理咧?”张岩捻起杯子灌一口早酒,酸得连连咋舌,他继续说道:“鳖孙们都超载咧,走国道万一叫‘马路橛子(指交警)’摁住喽,可就不是几十块过路费的事情了——”说到这,张岩笑了出来,“要说咱们市马路橛子也真他妈有办法,我就叫摁住过,嫌我开拖拉机拉得人多,不符合规定。我说咱村从来都是这样,不用拖拉机拉,用驴车?那样进不了市区。他说恁村这是毛病,脖子歪咧,得治治。你猜怎么着,把一车人弄到交警队,抄什么黄子《道路安全常识》,一人一根 笔,十遍!我这大老粗写几个字儿,还有比他娘罚钱还要亲命咧,最后哭爷爷告奶奶地求着,罚了二百块钱才算完事儿。”

张赵相视一笑,心中欢快,张岩说:“你看看,要是那些超载的怂人叫摁住喽,还不把他们整治舒坦?”

“那人家就乖乖地交钱?”

张岩说:“一开始司机不掏这份钱,好几回直接就从卡子冲过去咧。狗日六双石硬是狠,他把三边带的治保队撤下来,喊了村儿里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太,在卡子边搭上棚子,放上瓜子。有大车过来,老头来太太站到路中间一招手,那车乖乖地就停下咧。很多司机常年在外边跑,都膀大腰圆五大三粗,但见了老头老太太,他就不敢沤硬屎!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你不交,不交大伙儿就耗着,老头儿老太太们嗑着瓜子,点上亮子,能熬一夜。”

“该!”赵美然说,“这些超载的是该好好治治,我开车来的时候,省道路牙子都轧烂了,叫别人怎么过路!”

张岩看着张之城说:“你一来,六双石就把卡子撤咧,咱们是不是把卡子再设起来?这样村财政能去轻松一大块儿。”
楼主:共和国懂王  时间:2022-06-27 08:58:46
张之城否决了这个提议,张岩没再多说,三人正吃着汤饭,外间传来温婉动人的少女乡音:“请问支书在吗?”

赵美然瞧了张之城一眼,张之城也不明所以,门“吱呀”被推开,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娃,白衬衫百褶裙,款式不算新颖,但衬在这个女子身上,说不出的好看。张之城说:“你是?”

张岩说:“碎女子,还寻到这来咧,这是咱家碎女子,在卫校读中专,叫张千清。”

赵美然在桌下连掐张之城数把,见张千清朝张之城这边点头示意,她站起身来自我介绍,随后十分亲热地说道:“千清,一起吃点早饭呗。”

张千清脸一红,说:“家里饭熟了,来喊俺大回去,大,你咋在支部蹭上饭啦?”

寒暄几句,张千清还蹬着自行车回去了,张岩拿上钱到赵茂家去慰问。张之城想一起前去,转见赵美然眼风扫来,于是坐回座位。赵美然说:“大支书,正事儿要紧,我是来督导你们做群众动员工作的,拿个方案出来吧。”

张之城说:“早上放岔了歌,想去给老赵家赔个情。”

赵美然说声“哦”,两人会心一笑,赵美然说:“下午开支部扩大会,村支部有多少党员,心里有数不?”

“这里门儿清,”张之城拍拍胸脯,“美然,我准备按照会议精神把材料要点‘翻译’几份,一份张贴在村委会,其余的发给入户做动员工作的各组组长。”

赵美然说:“对,特别要讲清楚,出工不是白出工,是按照每天10元的标准发放补贴的,这个数字不算低,只要入户宣传到位,我想,会有不少人愿意出工。”

他二人商量着回到村支部,不一会儿便拟了草稿出来,赵美然要言不烦,寥寥百字小文就将修筑水坝的必要性、意义及出工人数盘清,重点讲了“出工报酬”情况,张之城将稿子中的“报酬”改为“补贴”,又将部分字句倒装,符合本地人讲话习惯,赵美然看着面目全非的充斥着口头用语的稿子,说:“你呀,这辈子我看也就是土里刨食的命了。”

张之城对自己改出来的“佳作”十分满意,暗想这次一定要把事情办周到,非让支部成员刮目相看不可。这是自己上任以来第一项大任务,张之城将稿子捋了几遍,确定没有错别字之后,按讷不住心中冲动,郑重地按响了大队部的喇叭,将稿子宣读了一遍。觉得有些转折处有些生硬,又重读一遍。这一遍抑扬顿挫,字字断在哏节上,赵美然也十分满意,夸他“嗓音不错,但是不可骄傲。”

张之城正沉浸在自得之中,安三边忽然冲到支部来了,脸上挂着不太相信的神色,说:“大支书,你说的一天补贴10块钱,怕不是跟咱耍笑?”

张之城被问得一愣,说:“您怎么啦,这大喇叭里播出去的话怎么能耍笑?”

安三边咧嘴笑着连连点头:“得是这个道理,咱小时候听先生讲书,翻来覆去不成咧烽火戏诸侯咧?咱支部可不兴学周幽王。支书,是这,下午支部扩大会,我先用大喇叭招呼几句。”说着,不等张之城反应过来,就凑到喇叭跟前,干咳两声:“各队注意咧,各队注意咧,乡政府有重要任务安排,本村需要壮劳力出工,咱们支书定咧,一天十块钱补贴,各队小组长、老党员下午4点来支部开会,分派各组名额,老党员下午来支部开会,分派各组名额,注意咧,咱们支书定咧,每天补贴10块,每天补贴10块!”

安三边一反常态如此配合,张之城有些好奇,说:“安叔,您不是去帮人凿地咧?”

安三边说:“嘿嘿,你大支书风风火火,咱哪能拖后咧?听见你大喇叭里都把出工的事招呼出来咧,咱扔下锄头就赶回来通知人开会。”他说着抽出一支烟,张之城接过火儿替他点上,安三边吞吐烟雾,神态十分惬意,张之城说:“安叔今儿个心情不赖?”

安三边说:“不赖不赖,慢慢地你就知道,恁安叔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的事,乡里安排咧任务,咱一条大道趟平了走,一件事体甩膀子干。可恁张叔就喜欢在下边嘀嘀咕咕,有的时候不能全听他的,给你出的净是馊主意。”

张之城听得云里雾里,安三边继续说:“刚才你广播得就很好,重点突出,你早说一个工一天10块钱,这事儿还用得着早上开会研究?嫩张叔话里还敲打人咧——”

这席话等于肯定了张赵二人拟出来的稿子,二人忍不住窃喜,竟觉得眼前这肥头大耳长着酒糟鼻的乡村老农形象高大起来。安三边吃饱了烟,背起手哼着小调儿走了。

赵美然说:“开好头,这事就成功一半啦,昨天李书记开会开得急赤白脸,没有必要嘛。”

张之城学着老干部的姿态说道:“美然同志,行百里者半九十,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二人说着,忍不住将那稿子拎出来自我欣赏一番,然后商讨下午支部扩大会的事。张岩悄没声进来了,他颓坐在桌边,神情十分复杂,抓耳挠腮,似乎有话要说,又不知如何开口。

张之城倒了茶放到张岩面前,问道:“叔,去过老赵头家里了?怎么样,早上放歌的事他没怪罪吧?”

张岩说:“赵五没在家,赵茂儿拿咧慰问挺高兴,没注意到这些枝枝叶叶的事儿——支书,每天补贴10块钱事儿,你是咋想的?”

张之城不觉瞪大了眼睛:“我没咋想,乡里文件上这样写的,李书记也是这样承诺的……”

张岩说:“乡里,乡里说按这个数字补贴,乡里说没说,这个钱一次给清,还是分几次结清?之城,我以为跟你聊过村财务的事,你能悟出点道理——这样说吧,以往每次乡政府承诺拨款,都不是足额拨付到位的,还有,即便乡里拨款了,按照惯例,村里会从中截取一部分,作为支部组织村民出工的‘组织费用’……意思就是,乡里文件上写的每个工补贴10块,实际能实现的,只有5块,支部实际只能给到每个出工的农民,只有5块,真按10块发补贴,这次村里落下的亏空就大咧……”
楼主:共和国懂王  时间:2022-06-27 21:08:20
张之城陷入沉思,好一会才说道:“这,这不是违规的吗?县政府〔2000〕9号文,明确说过:县乡各级部门发动群众,需以时价补贴工价,不得以任何理由截留……”

张岩头一次从心底感受到一种无力,就像张之城不理解村民为什么以风俗对抗法律一样,沉默半晌,他说道:“十几年咧,都是这样过来的,得考虑村里实际情况。咱嘴笨,可咱是为村里好。往常年咱也出过工,这坝理论上半年修完,实际修起来,嘿嘿……”

张、赵算了笔账,按照最保守的半年完工估算,需补贴款项十五万三千元。张岩问道:“咋,你想用村财政补贴一部分?把仓库底子全扫出来,村财政也拿不出五万块钱。”

张之城咬着后槽牙:“乡里截留我不管,村这一级我不会同意截留补贴。乡里只要能给拨下十万,咱就先用村财政先补上口子。后续我去跟乡里讨补贴,我相信李书记。”

这番气势倒把张岩震住了,他卷上旱烟叶子吧嗒吧嗒抽着,脑子里冒出一句话,“不听老人言”。意识到自己语气可能有些重,张之城舒口气说道:“张叔,你为我好,我都有数,但这是原则问题,不能搞变通。”“那就难咧,那就难咧,”张岩掸掸烟灰,转向赵美然道,“这事儿乡里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这是问补贴能否足额按时拨发,赵美然也讲不出个子丑寅卯。

“村委是一级自治组织,一级自治组织是啥咧,在这方圆十来里地盘,无论下雨砸死人咧,还是不下雨旱死庄稼,一应突发事体村委都要经管到,要经管就要花钱,”张岩说着捻灭烟头,“支书,小心没有过逾的,一天十块钱补贴太高咧,村里肯定要拉亏空,我觉得还是稳当点好。”

如果说张之城方才考虑问题还有些书生气,现在张岩将局面真正地给他剖析明白了:截留固然违背要求,但因“众人皆醉”,最后会在“法不责众”状态下实现“文件要求”与“乡村实际”的统一;如不截留,眼下村民们会踊跃出工并感戴自己,但村财政会因此陷入赤字,后续引发一系列不可预测的问题。

张之城半仰在椅子上:倘若只是村财政赤字,也不是无法可解,问题还有六双石、安三边唯恐天下不乱……张之城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怎样得罪了六双石?他眉头慢慢拧起来,此时回想到安三边方才的话,原意竟是把自己架在火上,引入豰中。

赵美然见不得张之城颓丧样子,说:“还记得你的‘情报员’么,记不记得你讲的裹足故事?很多不合理的‘实际’不就是乡村的‘裹脚布’么,把它撕开会疼一阵,但如果不撕,它会像老太太一样一直蹒跚下去,一直仰赖别人给的‘公益性岗位’,不能自理。”

这番话铁锤般敲在张之城心上,他的眼光向前盯着,仿佛要望穿村委会的门墙,张岩说:“明白咧,那咱就按十块钱一天张罗?”

张之城点点头:“叔,等开完会,咱们组织人把村委会的账好好盘盘,来去都得有个数儿。”

“成!”张岩对面前这个娃娃产生了些敬佩,“扩大会上把出工咧事先掰扯顺溜——狗儿的,六双石当支书这些年,不清不楚的账目不少,咱得好好谋划谋划。”

三人商量了下午支部扩大会上要议决的出工相关事项,张之城取出黑皮本记录。这时,天边电光划过,紧接着一声炸雷,张岩不易察觉地震颤了下,他放下捏在手中的茶杯,说:“咦,咋说变天就变天咧?”

议到中午,雨停了,张岩将布鞋捏在手里。“叔,我送你呗。”赵美然准备去开车。“不咧,就是大队部院里水深,你们也驾着小心。”张岩说着蹚水走出院子。

从上任那天的拒请开始,张之城陆陆续续办了几件不太合乎“民情”的事,张岩走后,他不断撸着前额的头发,显得有些颓唐,赵美然陪他扯了好一会话。二人起身准备去吃午饭,院里铺了沥青,张之城先脱了鞋袜试着蹚水,竟然淹到小腿肚子。赵美然牛仔裤裤腿挽不上去,张之城坏笑着向赵美然招手:“来来来,咱给你当一回人力车夫。”

大雨过后,天地闷气为之一洗,叶碧花红,真个叫青翠欲滴,张之城赤脚站在水中,见赵美然轻嗔薄怒,面蕴微红,岂不心动,他伸手将赵美然拉到背上,赵美然说:“小时候没有电视机,妈妈带我看戏,看过一出猪八戒背……”说到这里,赵美然自知失言,忙去寻其他话题。张之城紧紧地背着赵美然,嬉笑着不断问她:“猪八戒背啥来着?”

赵美然使劲拍打张之城后背,说:“背你姑奶奶!”刹那间,张之城只觉得天地开阔,大有可为,他背着赵美然原地转圈,边转边叫:“共和国万岁,共产党万岁,中国人民大团结万岁!”赵美然双臂紧紧地环着张之城脖子,咯咯笑道:“中国人民大团结万岁!”

两人甜蜜地忘我,忽然听到“咚咚咚”的响声,张之城将赵美然放在支部花坛边上,见一个油光锃亮的秃子拿着拐杖敲大门铁皮,见张之城过来制止,那秃子非但敲得更欢实,嘴里还唱起调子来:“妹妹那个紧哎,哥哥那个大哎,小两口儿凑一对儿,大小么,他就合适了吆喂!”

张之城品着歌儿,觉得味儿有些不对。这的对歌风俗热拉规热辣,可没这样赤裸无聊。秃子唱得不伦不类,显然不怀好意,张之城脸色阴了下来,过去问道:“老哥,你胡唱些啥咧?”

不料那秃子指指赵美然,又指指自己的秃头,做了个粗鄙下流的手势,接着扒开上衣,去解自己的裤腰带。
楼主:共和国懂王  时间:2022-06-28 21:33:35
恰在此时,对面庄户出来一个农妇,农妇见状“妈呀”一声,丢了碗筷连滚带爬地返回院中。无移时,一个男人骂骂咧咧拎着碗口粗细的门杠出来了。男的喝骂着追去,秃子来不及提裤子,转身就跑,眼见追上,男人抡杠子去打,那半截露着的屁股左闪右闪,竟将他甩倒在地。秃子把裤子提严实,一溜烟跑了。

张之城忙去看赵美然情况,赵美然跺脚说道:“可恨,可恨!上学的时候看到农村光棍汉娶不到媳妇的新闻我还心软,想不到都是这副德行!”

见赵美然并没受过大惊吓,张之城松口气,这样的事只能淡化处理,于是嬉笑道:“可怜他们你咋不嫁他们?”

赵美然在张头上打个暴栗,说:“你该在这村儿娶个家里有妹子的,姐姐嫁你,妹子嫁秃子,让你跟老光棍做挑担(连襟)。”

走到门口,男人拖着棍子一瘸一拐地过来,说:“支书,你刚才都看见咧,这种东西不把他好好整治整治?”

张之城说:“老哥,那是谁,咋这个鬼样子。”

男人啐一口说:“村儿里都喊他傻大贵,不正格儿干,分的口粮地也撂荒咧,乡里给扶贫款儿,他就买嘴吃,不给就在村里流窜着要饭。今儿邪乎,多咧这个流氓毛病。支书,叫我说,你还是嫩咧。咱有嘛说嘛,这混账行子撞到六双石手里,非把他治个半死,不骟了他也敲断他一条狗腿。”说完抚腰一瘸一拐地转身,“哐当”将自家大门摔得山响。

这顿抢白,将张之城的自尊击得粉碎,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来之前恶补的“文明治理”课程像个笑话!赵美然温声说:“之城,你心里委屈就说出来,别憋着,你是刚上任,还没熟悉情况,我知道你是可以的。”张之城努力遏制着泪珠,他告诉自己,流泪可以,但不能在女人面前。

回到住的院子里,张之城放下赵美然,苦笑着说:“看来乡村治理还真不像电视上‘模范书记’们说得那么简单,哈哈!你往他们嘴里抹蜜,他反而咬你手指头。”

赵美然说:“是啊,你还得抹匀实,不然准有人告你。”

回想着上任之后发生的系列事情,张之城实在难以下咽,难道真的是我不成?他心里憋着无名火:六双石是正面交锋,拿大帽子压你;安三边是暗中使绊子,抓漏子阴你;苏宝国蔫吧唧儿的,现在是拿准主意啥话也不说,但张岩评价苏宝国这番章程是为了“待价而沽”,真到了事儿上也难料得很……其实,遑论这些村里说话管事儿的人物,就一个四体不勤的要饭秃子,敢在支书面前扯腰带抹裤子,说出去谁信呢?

绝不能再这样窝囊!张之城攥起拳头又放下,见赵美然望着自己,他拣昨晚没炖熟的鸡块狠狠嚼着,骨头咔吧咔吧被嚼碎,赵美然担心地去拉他手臂。张之城咽下碎骨和肉,心气仿佛平了一些,他说:“刚才那个大哥说我嫩,其实算给我留面子了,我是嫩还不承认,还拒绝学习,称得上骄傲而迂腐,死捧着书本,不愿沉下心来真正去面对现实。”

赵美然不解其意。

张之城说:“我原本以为‘身正不怕影子歪’,只要我来了以后行得正走的直,就能把村里零藤碎蔓修剪干净,把沟沟壑壑填补平整。看来我错了,错得离谱,无视问题不代表问题不存在,村委会说是自治,但在村里,一个姓氏、一个家族甚至一个家庭就是一个利益单元,他们的纠葛斗争,不会有新老划段,不会因为我的到来而停止。既得利益者如六双石、安三边等人,不会因为我的退让或敬重而收敛。就像一个人得了恶症,选择性的无视只会叫脓包坐大。和局从不是求出来的,只有打!”

赵美然似懂非懂,眼下也只有附和:“六双石还没见过,安三边确实真够坏的,你说要打,怎么个打法,我去叫些人来?”

张之城被逗笑了,说:“好我的姑奶奶,您给我助威就好啦,咱自己摆平。”说到这里,外间又传来小调儿,比刚才更为露骨,赵美然扭过头去,张之城穿好鞋子,冲出院门,见对面的男人也拎着门杠追打秃子,这次仍没追上。男人垂头丧气地回来,张之城想上去再问下秃子的事,男人没搭理张之城,没好气地推门回家,“咕咚”一声重重栓上大门。

张之城倒没觉得怎样,反而是后出屋的赵美然绷不住了,冲上前去要砸那户大门。张之城张开双臂将她拦住,赵美然挣扎一会儿,“呜——”地哭了。张之城抚着她的背,说:“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啦。”过了一会儿,赵美然停止抽泣,背部不再起伏,张之城说:“好咧好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给我嚎丧呢,我这不好好地在这儿呢么。”赵美然忍了一会,终于没忍住,破涕为笑。张之城扶着赵美然准备回去,却见秃子远远站在村道另一头,探出个脑袋向这边巴望。

“娘的,”张之城喊道,“你给我站住!”他放开赵美然,拔脚欲追,想不到秃子反应更快,“嗖”地缩进过道,不见人影。张之成返回住处,赵美然说:“你看看你,跟秃子赛跑,没个支书样子。”

“不蒸馒头还要争口气!”张之城说,“我非得扫清犄角旮旯的老鼠屎不可!”
楼主:共和国懂王  时间:2022-06-30 13:39:44
赵美然十分赞成,要好好治治村里这些老光棍,手脚麻利却四体不勤,简直是犯罪!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下午支部扩大会。这是张之城第一次就重大事务主持会议,不能马虎,张之城将村民可能提出来的困难预先琢磨了一遍,这样好歹不会被打个措手不及。人在心弦紧绷的时候,时间过得奇快,不经意抬头看到钟表,已指向下午两点半。

没等张之城感慨时间飞快,大门再一次咚咚咚被敲响。想到秃子的可憎模样,张之城显得有些光火,他瞅了瞅墙角的拖把杆子。赵美然示意不要,接着说:“看过小魔仙没?”

张之城心中奇怪,说道:“没有。”

赵美然说:“你现在身份这么敏感,真要是拿拖把杆打了村里的人,甭管地痞还是流氓,吃亏的肯定是你。他跟你来混的,说明不怕你的常规手段,那就得琢磨更混更绝的招数。小魔仙有句话说得好,‘你得用魔法打败魔法’。”

“用魔法打败魔法”,张之城嘟哝着,似乎有些启发,但自己怎么“施法”还没想好。门又被敲响,张之城换上鞋子说:“得了,我先去接招,把这混人赶走再说。”

气势汹汹走出门来,却不是秃子,是个佝偻腰的老头儿。老头儿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拎着黑色塑料袋儿,蹒跚向张志成走来。张之城换副申请,迎住老头,老头儿裤脚沾的全是泥,藏青色褂子沾湿了大片,他把黑色塑料袋儿往张之城手里塞。张之城接过袋子,里边是些豆角、茄子等蔬菜,有的还带着叶子,有些还沾着泥土,断茬儿处青翠欲滴,显然刚摘下不久。张之城边把老头往屋子里让边说:“大爷,您这是?”

“支书,”老头儿在院子沾着不动,说,“好后生,咱大队以前给补助,要是像你这么敞亮,各家早脱了贫咧,好后生。”

头一次听村民夸赞自己,张之城心中简直不要太激动!他稳稳心神说道:“都是应该的,大伯,您来这是?”

老头儿说:“没咋,给咱大队弄了点菜,自家地头长的,刚摘回来。”

张之城忙将袋子递还老头,摇头说道:“不行不行,党有纪律。”

老头抬头说:“党有纪律,你不就代表党嘛,嘿嘿,你刚才喊了咱一声伯,这不是伯坏你的纪律咧,这是伯有事儿求你咧。”

张之城执意不收,老头脸就挂下来了,说:“咋,你不愿替伯办事儿?”张之城疑惑,老头就说:“以前那个六双石,村里爷们儿找他办事,他只要把东西收下咧,事儿就能给你办成咧。听说有给他送烟送酒的,还有把自家婆娘往他院里送的咧……”

张之城有心扒一扒六双石的“事迹”,于是问老头:“伯,那他收过您收的东西嘛?”

老头摇摇头,说:“论作风,这人是个挖绝户坟的坏怂,可有一样,他要脸面。办不成的事他不收东西,我送过三百块一条咧烟给他,托他办事儿,后来他把烟给我退回来咧,还给我捎了瓶酒,说对不住咧,这事儿他办不成。这算是收咧还是没收?”老头顿了顿,继续说道:“伯今天真是有事求你,看来你是不答应咧?”

一声闷雷,大雨夹着冰雹,刷刷地又下起来,赵美然出门将二人唤进屋子,老头儿在门口把鞋泥磕打一会,拧干裤脚进屋。张之城直奔主题,说:“伯,咱不弄虚的,我上任不是第一天咧,你有困难咋不早来咧?”

老头狡黠一笑说:“支书这是挑咱的礼儿哩,不是咱信不过你,直到咱听了你今儿个大喇叭里的广播,给出工的人一天补贴10块,咱才知道,你办事儿不昧良心,狗日的六双石,原来出一天工只给四五块咧!”老儿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块塑料布,一层层地揭开,里边是张纸条,机打的。

张之城眼尖,透过纸背看到“借据”两个大字,暗想:不会是跟六双石有债务纠纷吧,这怕不好办。赵美然已将纸条取过来,展开一看,确是借据,不过是个叫张双秀的女子和一家名叫“及时雨”的贷款公司签订的。张赵二人审了一遍,觉得格式没什么大问题,正准备往深处问,老头沟壑纵横的老脸已布满泪花,他说:“秀儿是咱闺女,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咱秀儿跟他们借到手是一千,咱把卖菜钱、卖粮钱一共搭进去三千,他们还是说差两千,把我闺女扣住了啊,啊嗬嗬——”老头掩面哭泣,“算伯求你咧,”老儿说着,身子从椅子上秃噜下来,就势跪在地上,“算伯求你咧,替我把闺女接回来吧,他们不是人啊,昨天派人捎信儿来,一礼拜钱不到,就要……大闺女家,可不能叫人这么祸祸啊……”

张之城作好作歹地扶起老人,明白了此中原委,他把牙咬得嘎嘣响,赵美然说:“你放心,下午事儿忙完,我们就去把您闺女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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