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评论汇编(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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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2-06-30 20:43:05 更新时间:2022-07-12 06:36:19

楼主:刘茁松  时间:2022-06-30 12:43:05
汪伟
读《边城》(摘录)
近代人的粗糙麻木了的心,要想一口吞下牧歌风的《边城》,大约难免隔雾看花之憾的。
说起牧歌情调,茶峒的风土人情可真美呵! 那儿的空气“安静,和平”,那儿的人物“聪明,正直,勇敢,耐劳”,“也好利,也仗义”,对于自然安排的损失,抱一种不怨不尤的宿命论。连那当兵的,做妓女的,也都给诗化了,“更真切一点,也就更胡涂一点”。这是中国现在的农村吗?仿佛是,又仿佛不是。本文作者也算是乡下人,去年回到故乡一次——岂但兵匪焚杀早使山河改容,淳厚的人情美也寻不见痕迹了。像样的流氓组织那儿就也有;人与人之间是仇怨的坚壁。大约我们这些喜欢留连已往的光景的人。生当今世,明知逝水不归,总不免有几分怅惘。翠翠老惦记着爷爷会死,“假如爷爷死了呢?”这设想面对于将来的事怀着恐怖。爷爷的那边则看着翠翠一天一天长成,也总想到翠翠的母亲的故事,怕得可怕的事总归要来的罢。社会的生长蜕变就很有点像女
子出嫁,娘家固然难舍,可是婆家更可恋呵。翠翠的爷爷到底不免一死,要来的是迟早要来的。《边城》结尾说:“也许二老明天回来,也许永远不回来。”这么一句太灰色,我觉得白塔既经重建,“明天”已经到临,二老很可以回来的了。
《边城》也可以说是淡淡的一幕悲剧,构成这悲剧的原因之一是天保大老的失恋。翠翠为什么不爱大老而爱二老的呢?作者的意思,借了目前流行的用语来说,那是因为大老的性格是实际的,二老的则是诗意的;大老的择偶标准是“又要马儿不吃草,又要马儿走得好”,他的求爱方法也是走着所谓“车路”。在实际的爱情市场中,成功恐怕倒是走车路的这一面吧,二老竟得凌驾大老,也许是作者诗情的一种下意识的满足。我因此乃想到恋爱这把戏真是一出永远唱不完的悲剧,因为当初上帝造人就安排下许多矛盾,譬如说爱我的我不爱他,我爱的人家又不爱我,这儿有着旁观者看来要说是不肯安分的悲剧。又譬如体力的优胜者未必钟情,才智性情的杰出者未必
美好,浅人的目光大抵短视,这儿乃有所谓“丑小鸭”的悲哀。《边城》的读者每不自觉地同情大老,大抵就意识到自己的缺陷,过去经验了多多少少的失意的缘故。
边城里最让人难忘的是老船夫,在他身上我们看到一种男性的伟大,凡百委屈莫不可以包含,凡百苦难莫不可以忍受,凡百罪恶莫不可以宽容。大老怪他,二老怪他,顺顺怪他,连翠翠也不很清楚他。他真是一肚皮的委屈,可是一句话也不说就躺下了,留下一大堆心事,大约是虽死不瞑目的。
原载 1934年6月7日《北平晨报》

罗曼
读过了《边城》(摘录)
读过了《边城》,心里老觉得有点那么的滋味。文字的玲珑简直像是一脉清水在心里流过似的,美丽的词句,固会陶醉了人的灵魂。
作者有他独特的风格,有他个人的笔力,任是怎么样,是绝不会为别人而能模仿的,一支笔落在纸上,总是静悠悠的流出那么细腻,那么深情,那么使人神往的句子来。他不会用什么臭汗,铁,杀,反抗等刺眼的字眼;也不会用多少唇,肉,酥胸,爱的等肉麻的描述;他只是那么朴素的真情的,像小儿女在月夜窗下细语似的说出故事的本身来,有着温静的灵魂和脉脉的情绪。
原载1934 年12 月16 日《北辰报》

巴金
怀念从文(摘录)
我仿佛回到了1934 年、1933 年。多少人在等待《国闻周报》上的连载,他那样勤奋工作,那样热情写作。《记丁玲》之后又是《边城》,他心爱的家乡的风景和他关心的小人物的命运,这部中篇经过几十年并未失去它的魅力,还鼓舞美国的学者长途跋涉,到美丽的湘西寻找作家当年的脚迹。
见 1989年4月版湖南文艺出版社《长河不尽流》

施蛰存
滇云浦雨话从文(摘录)
从文出生于苗汉杂居的湘西,他最熟悉的是这一地区的风土人情。非但熟悉,而且是热爱。从文没有受过正规的中学和大学教育,但他的天分极高,他的语文能力完全是自学的。在他的早年,中国文化传统给他的影响不大。这就是他的大部分作品的题材、故事、和人物形象的基础。各式各样单纯、质朴、粗野、愚昧的人与事,用一种直率而古拙,简净而俚俗的语言文字勾勒出来。他的几种主要作品,有很丰富的现实性。他的文体,没有学院气,或书生气,不是语文修养的产物,而是他早年的生活经验的录音。我所钦仰的沈从文,是这样一些具有独特风格的作品的作者。
见 1989年4月版湖南文艺出版社《长河不尽流》




刘西渭
《边城》与《八骏图》(摘录)
在《边城》的开端,他把湘西一个叫做茶峒的地方写给我们,自然轻盈,那样富有中世纪而现代化,那样富有清中叶的传说小说而又风物化的开展。他不分析;他画画。这里是山水,是小县城,是商业,是种种人,是风格,是历史而又是背景。在这样真纯的地方,请问,能有一个坏人吗?在这样光明的性格,请问,能有一丝阴影吗?“由于边地的风俗淳朴,便是做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我必须邀请读者自己看下去,没有再比那样的生活和描写可爱了。
可爱! 这是沈从文先生小说的另一个特征。他所有的人物全可爱。仿佛有意,其实无意,他要读者抛下各自的烦恼,走进他理想的世界,一个肝胆相见的真情实意的世界。人世坏吗?不! 还有好的,未曾被近代文明沾染了的,瞧,这角落不是!——这些可爱的人物,各自有一个厚道然而简单的灵魂,生息在公园的晨阳的空气之中。他们心口相应,行为思想一致。他们是壮实的,冲动的,然而有的是向上的情感,挣扎而且克服了私欲的情感。对于生活没有过分的奢望,他们的心力全是用在别人身上:成人之美。老船夫为他的孙女,大老为他的兄弟,然后倒过来看,孙女为他的祖父,兄弟为他的哥哥,无不先有人而后——无己。这些人都有一颗伟大的心。
《边城》便是这样一部idyllic(田园诗,编者注)杰作。这里一切谐和,光与形的适度配置,什么样人生活在什么样空气里,一件艺术作品,正要叫人看不出艺术的。一切准乎自然,而我们明白,在这种自然的气势之下,藏着一个艺术家的心力。细致,然而绝不琐碎;真实,然而绝不教训;风韵,然而绝不弄姿;美丽,然而绝不做作。这不是一个大东西,然而这是一颗千古不磨的珠玉。在现代大都市病了的男女,我保险这是一服可口的良药。
作者的人物虽说全部良善,本身却含有悲剧的成分。惟其善良,我们才更易于感到悲哀的分量。这种悲哀,不仅仅由于情节的演进,而是在于带在人物的气质里的。自然越是平静,“自然人”越显得悲哀:一个更大的命运影罩住他们的生存。这几乎是自然一个永久的原则:悲哀。这一切,作者全叫读者自己去感觉。他不破口道出,却
无微不入地写出。他连读者也放在作品所需要的一种空气里,在这里读者不仅用眼睛,而且五官一齐用——灵魂微微一颤,好像水面粼粼一动,于是读者打进作品,成为一团无间隔的谐和,或者,随便你,一种吸引作用。
见 2006年6月版天津人民出版社《沈从文研究资料》

王西彦
宽厚的人,并非孤寂的作家(摘录)
《边城》的写作时问是1933 和1934 年间,连载于1934年上半年的《国闻周报》文艺栏。当时我也是这家周报的投稿者,对发表在那上面的文艺作品异常注意,《边城》几乎每期必读,不肯轻易放过。回想起来,这和对小说中祖孙两个主人公命运的强烈关心有关系。因为爱读契诃夫和鲁迅的作品,我认为小说作者的努力总得集中在人物塑造上。对从文先生作品的要求也是这样,这也就是我所以喜欢《柏子》、《萧萧》、《灯》和《虎雏》的原因。这时读到《边城》,且不说故事情节和自然景物,单是老船夫和他那孙女翠翠的性格形象就够吸引人了,以为的确是作者最成功的作品。可是等到连载完毕,在和我经常相聚的一些青年朋友中间,对这部作品的反应却有分歧。不待说,这种不一致,很快就在评论界表现出来,主要是对作者所着力描绘的那个世外桃源式牧歌世界的现实性问题。从作并其他描写湘西农村社会的作品里,那个社会分明充满矛盾和不公,甚至充满血腥和屠杀,为什么到了写《边城》的时候,他眼睛里的那个世界却完全变了样,社会生活那么安静无争,人也那么善良无私呢?
自然也有不同的评论家,对这部作品作了很高评价的。像沈从文那样的作家,对他的作品和他关于自己作品的言论,特别需要读者的细心体会。就拿《边城》来说吧,他一时说:“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个小城小市中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普通人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有的一份哀乐,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份的说明。”(《从文小说习作选集·代序》)一时又说:“我要的,已经得到了。名誉或认可,友谊和爱情,全部到了我的身边。我从社会和别人证实了存在的意义。可是不成,我似乎还有另外一种幻想,即从个人工作上证实个人希望所能达到的传奇。我准备创造一点纯粹的诗,与生活不相粘附的诗。情感上积压下来的一点东西,家庭生活并不能完全中和它,消耗它,我需要一点传奇,一种出于不巧的痛苦经验,一份从我‘过去’负责所必然发生的
悲剧。”(《水云》)这样写下来的《边城》,就成为一个出之于温柔笔调的爱情牧歌。可是,这次当我重读这部作品时,特别注意到小说结尾处描述碧溪岨那座白塔的倒坍和老船夫的死亡几乎同时发生的情节,总觉得它寄托着作者对当地久经患难的人民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哀伤,因此在那个凄婉的爱情牧歌上蒙上一层阴暗色彩。而我们读者,自然也就不能不感到美好的人性也好,纯真的爱情也好,都无法避免遭受挫折的厄运。我想,从文先生希望读者能注意到”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和”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小说习作选集·代序》)的话,也许可以帮助我们去理解作者写作这部作品时那种隐晦深沉的心理状态。
1934、1935 年间《边城》写成问世时,曾招引来一些批评家的误解,有的说它写的是”过去的世界”,有的则指责它”没有思想”。从文先生对此颇抱反感,不无激愤地回答道:“你们多知道要作品有‘思想’,有‘血’,有‘泪’,且要求一个作品具体表现这些东西到故事发展上,人物言语上,甚至于一本书的封面上、目录上,你们要的事多容易办!可是我不能给你们这个,我存心放弃你们,在那书的序言上就写得清清楚楚。我的作品没有这样也没有那样。你们所要的‘思想’,我本人就完全不懂你们说的是什么意义。想到这点,我感觉异常孤独。……”(《从文小说习作选集·代序》)他是个尊重独立思想的人,衡量人生和文学都有自己的尺度和标准。对人生,他强调生命的庄严和人性与自然相契合的美;对文学,他区别”职业”和”事业”,认为一个作
家应该有自己的心和手,使作品有鲜明的个性和风格,浸透作者的人格和感情,力求”匠心独造”,不要朝三暮四,取媚读者。
见1989 年4 月版湖南文艺出版社《长河不尽流》

赵瑞蕻
重读《边城》
一部作品为何引起长期曲解,
各种词儿尽往它身上堆?!
老调子如今竟未唱完,
是“抽象的人性论”吗?真可悲 !
我越读《边城》越觉有意义,
且不说那境界有多美!
一切唠叨随它去吧,
沈从文全部著作已建立了一座丰碑!
见 1989年4月版湖南文艺出版社《长河不尽流》

汪曾祺
沈从文和他的《边城》(摘录)
《边城》是写爱情的,写中国农村的爱情,写一个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农村女孩子的爱情。这种爱是那样的纯粹,那样不俗,那样像空气里小花、青草的香气,像风送来的小溪流水的声音,若有若无,不可捉摸,然而又是那样的实实在在,那样的真。这样的爱情叫人想起古人说得很好,但不大为人所理解的一句话:思无邪。
沈从文的小说往往是用季节的颜色、声音来计算时间的。翠翠的爱情的发展是跟几个端午节连在一起的。
为什么这个小说叫做《边城》,这是个值得想一想的问题。“边城”不只是一个地理概念,意思不是说这是个边地的小城。这同时是一个时间概念,文化概念。
“边城”是大城市的对立面。这是“中国另一地方另外一种事情”。(《边城题记》) 沈先生从乡下跑到大城市,对上流社会的腐烂生活,对城里人的“庸俗小气自私市侩”深恶痛绝,这引发了他的乡愁,使他对故乡尚未完全被现代物质文明所摧毁的淳朴民风十分怀念。
原载1981 年2 期《芙蓉》


汪曾祺
又读《边城》(摘录)
《边城》里最难写,也是写得最成功的人物是翠翠。翠翠的形象有三个来源。一个是泸溪县绒线铺的女孩子。
“我写《边城》的故事时,弄渡船的外孙女,明慧温柔的品性,就从那绒线铺子女孩子印象得来。”(《湘行散记·老伴》)一个是在青岛崂山看到的女孩子。故事上的人物,一面从一年前在青岛崂山北九水看到的一个乡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水云》)这个女孩子是死了亲人,戴着孝的。她当时在做什么?据刘一友说,是在“起水”。金介甫说是“告庙”。“起水”是湘西风俗,崂山未必有。“告庙”可能性较大。沈先生在写给三姐的信中提到“报庙”,当即“告庙”。全文是经过翻译的,“报”、“告”大概是一回事。我听沈先生说,是
和三姐在汽车里看到的。当时沈先生对三姐说:“这个,我可以帮你写一个小说。”另一个来源就是师母。“一面就用身边新妇作范本,取得性格上的素朴式样。”(《水云》)但这不是三个印象的简单的拼合,形成的过程要复杂得多。沈先生见过很多这样明慧温柔的乡村女孩子,也写过很多,他的记忆里储存了很多印象,原来是散放着的,崂山那个女孩子只是一个触机,使这些散放印象聚合起来,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形象,栩栩如生,什么都不缺。含蕴既久,一朝得之。这是沈先生的长时期的“思乡情结”茹养出来的一颗明珠。
翠翠难写,因为翠翠太小了(还过不了十六吧)。她是那样天真,那样单纯。小说是写翠翠的爱情的。这种爱情是那样纯净,那样超过一切世俗利害关系,那样的非物质。翠翠的爱情有个成长过程。总体上,是可感的,坚定的,但是开头是朦朦胧胧的,飘飘忽忽的。翠翠的爱是一串梦。

林斤澜
沈先生的寂寞(摘录)
到了 80年代,沈从文不写小说三四十年了,若论经历,小劫大劫浩劫,劫来劫去,仿佛隔世。
听说海外起来股子”沈从文热”。介绍,出书,研究,做论文考博士……传过几句评价来,叫人牙痒痒的,眼睁睁的,”倒爷”们把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候,”一言以蔽之”的事,说得天花乱坠。海外云云,我没门儿。连道听途说也只撞着些零碎。先放一边去吧。海内,青年作家中,有”最先飞来的一群燕子”,有”吃狼奶长大”的哥们儿,我熟识的几位盛传”两传一城”,以为那才是珍品(萧红的《呼兰河传》、孙犁的《铁木前传》、
沈从文的《边城》)。
且说《边城》。
青年们的经历那么不相干,写作路子那么不相同,却把《边城》一遍一遍的看,击节赞叹。我觉得那种看法是在”吸”,他们从沙漠里走过来,遇见一潭清泉,到口就叫全身细胞吸走了。接着,出版社印沈先生的书,《边城》印了一遍又一遍。有青年怂恿一家出版社,说我手里有本《边城》,沈先生自己在上边作了些修改,叫多花点钱,把原样和修改都印出来。我倒是有那么本书,可惜上边偏偏没有《边城》。后来我也活动开了,常常走到边边角角。不止一次——每次我都且惊且喜,在那山坳海沿,远离”文化中心”,不免闭塞,不免寂寞的地方,听青年朋友说起,他们多么喜爱沈先生和他弟子的书,有的用了”崇拜”“国宝”一类的字眼。我说他们是寂寞的。有回答说。当然。有回答,那怎么会呢?文学评论中,有”试金石”一说。这”试金石”仰仗的是时间。作家艺术家,确实有一二百年后,才被世界接受推崇。生前,是寂寞的。时间拉得这样长,中间难免出点天灾人祸
给毁了呢?这样事情不敢保险。只要是真金,就不会埋没,这些话可不一定。
见 1989年4月版湖南文艺出版社《长河不尽流》

凌宇
沈从文传(摘录)
《边城》的问世,意味着沈从文建造的文学世界整体构架的基本完成。这是一曲以乡村人生形式的探索为主旋律的生命之歌。沈从文 30年代以乡土为题材的全部创作,展示了一个延伸得很远的人生视野。他从20世纪初叶到抗战时期湘西社会的历史演变里,提取了原始自由、自在蒙昧、自主自为这三种基本的生命形态。《边城》和后来创作的《长河》是生命自为的理想之歌。翠翠、傩送等人物身上,凝聚着这一生命形式的特定内涵:保守着人的勤劳、朴素、善良、热情,在爱情关系上,表现为自然与纯真;但它又是自主自为的,抗拒着封建文明的潜在影响。在关系到人生命运的重大问题上,它有主心骨,信守自己的选择,坚定地把握住人生的航线。
然而,《边城》到底只是沈从文笔下乡村世界的一部分,蕴含其中的沈从文的乡土悲悯感和全部人生感慨,只有将它放在沈从文创作的整体构架里,才能充分而明晰地显现出来。进入30 年代以后,沈从文在中国文坛上的地位迅速上升。他的文学创作,不仅走过了早期的不成熟阶段,也走完了1928 至1930 年的过渡阶段,进入成熟时期,成为中国文坛上引人瞩目的重要作家。1934 年,《人间世》向国内知名作家征询《一九三四年我爱读的书籍》的意见,老舍和周作人不约而同地以《从文自传》作答(见《人世间》第19 期(1935年1 月)。由中国人民的朋友埃德加·斯诺编译的第一次向西方读者介绍中国新文学成就的作品集《活的中国》里,收入了沈从文的《柏子》。在该书的《编者序言》里,斯诺说:“后来我又去物色并得到几位中国主要作家的合作,他们协助我挑选同时代人有代表性的作品。……通过萧乾,还得到沈从文和巴金的协助,这两位对现代中国文学的发展都有过巨大贡献。我还发现中国有些”杰作”篇幅太长,无法收入到这样一个集子里去。许多作品应列入长篇,至少也属于中篇,然而它们的素材、主题、动作及情节的范围,整个的发展规模,本质上只是短篇小说。鲁迅的《阿Q 正传》就属于这一类。还有茅盾的《春蚕》和沈从文那部风靡一时的《边城》。”
见2016 年12 月版湖南文艺出版社《凌宇文集》

司马长风
中国文学史(摘录)
沈从文在中国有如 19世纪法国的莫泊桑或俄国的契诃夫,是短篇小说之王;中长篇小说作品较少,但是仅有的几篇如《边城》、《长河》等全是杰作。这里仅评介30年代的代表作《边城》。
诗是文学的结晶,也是品鉴文学的具体尺度。一部散文、戏剧或小说的价值如何,要品尝她含有多少诗情,以及所含诗情的浓淡和纯驳。《边城》仅约七万字,可能是最短的一部长篇小说,实际上则是一部最长的诗。全书二十一节,每节两千到三千多字,每一节是一首诗,连起来成一首长诗;又像是二十一幅彩画连成的画卷。这是古今中外最别致的一部小说,是小说中飘逸不群的仙女。她不仅是沈从文的代表作,也是30年代文坛的代表作。
这部小说在技巧上有下列几个特点:
(1) 写人物每用烘托法,例如他写二老岳云,不正面描写
他如何漂亮、如何英勇,却在老船夫的话中露出来:
……我听着船上人说,你上次押船,船到三门下面白鸡
关滩口出了事,从急浪中你援救过三个人。你们在滩上过夜,
被村子里的女人见着了,人家在你棚子边唱歌一整夜,是不
是真有其事?
(2) 作者是写景的圣手,且用最少的朴素文字,三言两语
就把你引进一个天地里去:
小溪流下去,绕山岨流,约三里便汇入茶峒大河,人若
过溪越小山走去,则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溪流如弓背,
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小小差异。
(3) 白居易在《琵琶行》里有一名句:“此时无声胜有声。”
沈从文的《边城》颇多暗示笔法,不把话说到尽,专在纸上
无字的部分显才华,引你不时闭上眼睛玩味,像嗅一朵鲜花
似的。例如翠翠初会二老是在一个赛龙舟的端午节;之后她
很久没见他,只在心里偷偷想。书中第八节末尾写端午节又
来了,只淡淡地说:
远处鼓角已起来了,她知道绘有朱红长线的龙船这时节
已下河了。细雨还依然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
翠翠心中急想进城去看龙舟,再遇见二老;听到鼓声,
她心中正有千言万语,可是作者只告诉我们:“溪面一片烟。”
(4)《边城》里所有的对话,真正是人民的语言,那些话
使你嗅出泥味和土香。看老船夫对孙女说:
翠翠,我看了个好碾坊,碾盘是新的,水车是新的,屋
上的稻草也是新的,水坝管着一绺水,急溜溜的,抽水闸板时,
水车转得如陀螺。
(5)《边城》的结尾别有心裁,既不随俗唱大团圆,也不
矫情地写成过哀而伤的大悲剧,他只这样写:
可是到了冬天,那倒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

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青
年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
这一悬疑的归结,暗示了随时听死神召唤的水手生涯的悲剧性,也暗示人生不可知的命运,同时与全书如梦如烟的迷离气氛妙相应合。沈从文在《边城》的《题记》里谦虚但极具自信地说,他这部书不屑与上海滩上那些造谣生事的作家争读者,他只写给那些关心民族的过去和未来的人们看的。
见 2006年6月版天津人民出版社《沈从文研究资料》


马悦然(瑞典)
沈从文——独立的人格和骨气(摘录)
1929年沈从文通过中译本接触弗洛伊德的理论。据我所知,他是在作品中第一位利用弗洛伊德思想的中国作家。其中在《边城》(1934年)这部小说中,他以微妙的心理分析学手法勾画了一个年轻姑娘的性启蒙。他比任何现代中国作家都更加注意文学的形式问题。他极为注重内容与文学形式的关系,他的作品包括多种风格:他的很多乡情作品带有抒情的激情和富有象征意义的田园风格,这在同时代中国文学中是绝无仅有的。其他作品——特别是他的自传——带有幽默的现实主义,一种有意识和精心筹划的讲述风格,既包含中国的文雅也包含通俗的讲述传统
的回声。他对原野进行的印象主义的描写表明,他也具有水墨画画家的眼睛和表现手法。对沈从文来说,原野不仅仅提供了思索: 对他来说原野就是游戏场和历险,同时也是反映真正生活的自然框架! 城乡对比,自然与雕琢的对比,是沈从文作品中贯穿始终的主题。沈从文的不少作品充满了诗情画意。他具有少见的用快速的笔道勾勒出全景的能力,然后再使细节进入准确的焦距——经常是栩栩如生的人或自然界的运动——因此反映了内在的灵魂状态。沈从文在描写外部现实的时候使内在现象外在化的能力使人联想到中国经典著作的大师们。
李之义译,见1989 年4 月版湖南文艺出版社《长河不尽流》

聂华苓(美国)
沈从文评传(摘录)
中篇小说《边城》代表了构成沈从文“乡下人”未被现代文明糟蹋的理想世界的概念。在这里,作者的意图是给读者提供他故事的印象主义的背景:自然景色、城市、风俗习惯和人民——这一切都融和一体,有明有暗地展示了出来。那条河便是历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白河。白河下游到辰州与沅水汇合后,便略显混浊,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可清澈见底。深潭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可以作为人家的旗帜。秋冬来时,酉水中游如王村、岔 、保靖、里耶和许多无名山村,人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却永远那么妥贴,且与四周环境极其调合,……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便是作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除了号兵每天上城吹号玩,使人知道这里还驻有军队以外,其余兵士仿佛并不存在。”《边城》充满着这种愉快的特写。虽然命运悲惨,那儿的人们忠厚朴实。他们是些简单、平常的人,像是孩子,还有待于长年地生长成熟。他们的生存状态是凝固不变的。故事对惯于现代生活的人的各种病疾,是一剂解毒药,因为它显得轻快和谐。至于艺术,这篇不在沈从文的最佳作品之列。作者喜欢这个故事,也许是因为他对失去的土地的怀念。
虞建华 邵华强译,
见 2006年6月版天津人民出版社《沈从文研究资料》


夏志清(美国)
中国现代小说史(摘录)
沈从文在中国文学上的重要性,当然不单止建筑在他的批评文字和讽刺作品上,也不是因为他提倡纯朴的英雄式生活的缘故。他对现代中国文学和生活方式的批评,固然非常中肯,非常有见地;他对人类精神价值的确定,固然切中时害——但造成他今天这个重要地位的,却是他丰富的想象力和对艺术的挚诚。我们若把他早期的小说,拿来和它们后来的改正本( 沈从文是现代中国作家中唯一有改写习惯的一个),或者其他30 年代的成熟小说,互相比较一下,那么,令我们感到惊异的,不单是他艺术方面的成长,而且还有忠于艺术的精神。在他成熟的时期,他对几种不同文体的运用,可说已到随心所欲的境界。他有玲珑剔透牧歌式的文体,里面的山水人物,呼之欲出;这是沈从文最拿手的文体,而《边城》是最完善的代表作。
见2006 年6 月版天津人民出版社《沈从文研究资料》

金介甫(美国)
沈从文传(摘录)
作者写《边城》中的妙龄女主角几乎具有卢梭式的美德,虽然作者在文章中用中国古诗中的逻辑来写大自然中给她的影响:“翠翠在风日里成长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生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动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新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陌生人并无机心之后,就又从从容容在水边玩耍了。”然而,《边城》还没有写出像卢梭理想的“自然状态”。它只写了一个与世隔离的青年人,而未写出是大自然使得翠翠不懂得苦恼与忧郁。她长大了,更加复杂的感情也开始萌发出来。她对男女之间的接触,对于死,都小心翼翼起来。边境地区的人对插进这种牧歌式生活中来的人间误解与悲剧纠纷并不生疏。生活在这种氛围里的人不会有幸福,也不会做到像道家那样“清静无为”,他们能解脱沈从文小说中人物那种城市人的种种精神变态——失眠症、偏执狂、失恋或找不到对象而产生的病态。
符家钦译,见 2006年6月版天津人民出版社《沈从文研究资料》

小岛久代(日本)
沈从文研究在日本(摘录)
1938 年,松枝茂夫却一举把八篇小说(《边城》、《丈夫》、《夫妇》、《灯》、《会明》、《柏子》、《龙朱》、《月下小景》) 译成日文,以原名《边城》为题( 大陆丛书七) 并由改造社出版了。后来松枝茂夫说:“再没有像沈从文这样能使我高兴的作家了。除了他以外,我不知道能以这样高兴的心情去翻泽的作家还有谁。他文笔畅达的灵活性使人联想到郁达夫,可是他的笔比达夫更明朗而健康。那一种不可形容的甜美也许是从坦率的色情发散出来的,而在好像只充满沙嗓子似的上海文坛( 当然是上海事变以前的事情) 里它是很难得的,对我来说是无上的高兴。我不知道读了几遍《边城》或《灯》等作品。”由于这一本名作名译,沈从文先生不仅在中国文学研究者或学生中间,也在一般日本文学爱好者中间声誉鹊起了。这本书引起了许多日本人对于中国新文学的兴趣,后来有许多学生也是看完这本翻译后才立志研究中国文学之道的。
《边城》,一方面论述沈从文通过翠翠和祖父的人物形象如何形成“爱”、这个“爱”的性质是什么,这个分析是经过《三三》里的三三和《边城》里的翠翠、《灯》里的老兵和《边城》里的祖父的比较来进行的。另一方面由于在碧溪岨傩送替天保为翠翠唱歌的场面是依据传到今天的苗族传统的对歌的风俗,从而指出“美”的形象化。城谷武男的《〈边城〉主题考》着眼于被设定为《边城》舞台的茶峒是很特异的地方,他把这个地方的特异性与作品的主题连结起来进行考察。关于《边城》里的“三”所含的意义,他以登场人物之间的关系和地形的两面来进行了深刻地考察。他首先分析登场人物之间的关系之后到“几乎没有两者的关系,只有不完整的三者,或不稳定的三者关系”。他认为这三者关系是“抽象这个人世的不合理和人事的不完整”,他还把《水云》里沈从文用的“理性”和“意志”分析划属于人的,把“感情”和“偶然”分析划属于神的,然后顺着故事的发展,把三者的关系分类为“理性”、“意志”、“感情”、“偶然”,最后得出《边城》这一篇悲剧是“人为和神意间发生的矛盾”的结论。再说由于故事舞台的茶峒位于河岔口儿,三省交界之地、三族分住境界,而在这河岔口儿存在着象征三族 (汉、苗、土家族)纷争的沙州——“三不管”的极特异的地方,他得出“从河岔口儿二合为一体产生新的一,虽然原来的二死绝了,可是产生了新的生命,这个生命不就是女主人公翠翠吗”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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