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爷是中元节那天出殡的。前年中元那天早上，我和我妈通电话时，听闻话筒之外，有唢呐音起。唢呐这响器，在我们家乡，只会遇有丧仪的人家在出殡时才会使用。

我忙问：是谁走了？

“是你唐爷，老人家今早“上坡”了。”我妈答道。

家乡在巴山深处，总体是七三一水两分田的地貌。平坝的田地少，在山间的梯田坡地多。所以在家乡的方言中，“上坡”这词：一是意为农人下地劳动，另外则特指亡人出殡下葬，平坝良田当然不宜作坟茔，所以乡民多以山作陵，埋骨于山坳之处。也有几分魂归道山之意。

说起唐爷，他与我们家几辈都人都有交情。他是我爷爷交往半辈子的挚友，他是我爸年青时学手艺的师傅，他是我的忘年交，用他的话说，他是我的“老"朋友 。

最后一次见到唐爷，是在大前年的腊月，那是在我爷爷的葬礼上。他与我爷爷是“老庚”。对于同龄且交谊深厚的朋友，在家乡话里，即名“老庚”。人到暮年见挚友故去，赴灵前弔唁故人，伤感之情自不待言。待他祭奠完毕，我作为孝家代表正欲跪谢答礼，他忙拉起我说：几辈人的“老朋友”，不必客套这些俗礼。我欲劝他不必伤怀老友故去，倒是他赶紧不停地劝慰我：人终会老死，这是人世规律。或许如古话说的“因厌世上春已老，却思天上日尤长”。你切莫太伤心过度…在送他回家的路上，我劝他保重身体。他倒坦然地答道，我如这快落土的太阳，都步入风烛残年了，活一天算一天啰！话已至此，我不知如何再用言语劝慰他。只好静静地目送他偻背盘跚地寒阳斜影中慢慢离去。

回忆起来，唐爷那天同我娓娓道尽了与我爷爷的半辈子交情：他与我爷爷除了是同龄“老庚”，还是同乡。他自1961年出走万县，辗转各地并最终落户这小镇。恰巧我们家自曾祖父那辈人开始，也是从20年代时从万县逃荒到此。

但凡经历那个时代的人，都深知那是个无户口的“盲流”，难以在社会立户的时代。年轻时的他们意气相投，都好打抱不平，遇弱者都会施以援手。当年作为生产队长的我爷爷，见他虽有数种手艺，却孤身一人难觅立足之地，遂力排众议，同意接收他落户。自此唐爷才有了落脚之地。随后又是我奶奶将同村的王婆婆介绍给她，一个是刚落脚的外地孤客，且有手艺足可养家，一个是孀居的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两人的人品端正，且又两情相悦，那也算是一份良缘。自此孤身一人的唐爷算终有家室。就是与我爷爷奶奶的这份交情，唐爷铭记了一辈子。

自我记事起，就知道两家隔三差五地常有往来。那时王婆婆和我奶奶还在， 他们老两口或在冬夜时，来我家火塘边围炉烤火，或在夏日傍晚饭后，在来我家院坝歇凉。通常是王婆婆手摇着蒲扇走在前，唐爷手执手电筒照路随后。到了院坝里随意围坐，我奶奶给王婆婆递上茶水，她俩便摆起龙门阵来。王婆婆和我奶奶常聊的，不外乎些田间作物收成如何，饭羹菜肉的各种作法有何妙招。而唐爷一来，我爷爷便抽张自种的草烟叶，他俩各自边聊边慢条斯理地卷着烟叶。半张烟叶卷成卷轴，装在烟斗里点燃，不时便吧嗒吧嗒地吸着。通常是唐爷在讲，其他人听着。所聊的既有近时新闻，也有旧事传说，还有他跑江湖时所见历的山川形胜。烟斗里的火星在幽暗的夏夜一忽一闪，夏夜的星空也是繁星闪耀。待那两斗烟抽完，唐爷便咚咚地将烟斗在院坝台阶石上磕净里面的烟灰，这夏夜里天马行空般的“龙门阵”就算收场了。

唐爷是会数种手艺的工匠。在乡下，手艺人受人敬重。他会石工，也会篾工，还会点铁匠活。无论在集体农业时代修渠筑堤，还是帮农家修房垒墓，更有编织家用器具，或农忙前的锻打农具，都能见他一展才艺。山里开出来的巨大石头，他端详几分，便知如何从哪点下楔子，从哪条纹路开分石条。开挖好的基槽，他用脚一丈量，便心中有谱，该用多少方石料。

剔净的竹子，见他变戏法般地哐哐地从底端破开，然后变成或宽或细的竹篾条，再分层启出青篾。最后魔幻地在手里编织交叠，最后成了实用的有各种纹路的竹席，大小各异的背篼，或圆或扁的筲箕等等各种器具。黑铁回炉，熔成炙热的铁浆，再倒入模具中，再经噹噹地反复捶打磨砺，最后成了尖尖的带有寒光的铧犁，弯弯的镰刀，有利仞的各种刀具…

据我爸讲，唐爷除了跟师傅学过石匠，其他手艺都是自学成师。因为经常要锻錾石头的錾子，也就举一反三地学会了铁匠，年轻时因为常年多处游走，看多了篾匠作工，也就偷学成了篾匠。即使有如此多的手艺，也有多年来慕名上门学艺的农家子弟纷至沓来，但唐爷却从不收徒弟。有人说他是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也有人说他从艺太教真，会对徒弟太严厉，那样会得罪人。唐爷从不辩解。但当年还是我爷爷出面说情，他到底收了我爸这个徒弟。打破了他不收徒的记录。他替我爸选学了篾匠，他认为铁匠不可学，毕竟世间三大苦，有“撑船打铁磨豆腐”。石匠也不宜学，因为常在荒山风吹日晒的太辛苦。篾匠是个手上活，轻松得多。在四川，凡有人家处。必有竹丛，原料不缺，而且篾匠可做的器具生产生活都需要用，不愁没有活可干。自从收了我爸这徒弟，他对徒弟的教授，从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无半点保守。作不同器具的各种选料标准，剖竹篾的技巧要点，编不同竹器的起始难点，从来都是推心置腹地，比张比拟的反复讲，他生怕辜负了挚友之托请。

当年唐爷在我们那还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模范丈夫。王婆婆患有肺疾多年，每到秋冬时节便气喘吁吁，只能静卧养病。常年的卧病在床，其脾气也变得越来越乖张古怪。有时半夜三更地闹着要吃啥东西，唐爷也赶紧起来给他做。待忙活半宿，王婆婆却又无胃口了，有时嫌药难喝，摔碗泼药，唐爷得耐着性子哄…唐爷对如此“折腾”，却从无半分的不耐烦。因为除了他们那代人从来说不出口的爱，还有黄婆婆在他最难时收容了他的那份情义。那份爱和情，值得他去回报。过去在乡间，那一辈男子多有大男子主义观念。男只管主外，对于务内事概不管顾。而既要主外挣钱养家，又要顾家务琐事的唐爷，算是独特的例外。外出做工，遇有王婆婆喜欢吃的，一定会特地打包带回来给王婆婆解馋。出工回来。还得做洗洗涮涮的家务，照顾病中王婆婆，多年如此。乡间的那辈人，若两口子旦有拌嘴，女的就会说你怎么不学学唐篾匠如何如何，男的则会半酸半怒的回击道：那你去嫁给他得了…久病的王婆婆，熬了十多年，以古稀之年撒手人寰。成了鳏夫的唐爷家那两年又是门庭若市，对于凡是来说媒的说客，唐爷一概拒之门外，独守其身直至暮年。

成了“孤家寡人”的唐爷，过得有些甚为“逍遥”。晨起就遛弯到了菜圃里，打理那些瓜果蔬菜。除杂草，疏密叶，浇水施肥，忙得不亦乐乎。精勤管理，自然果瓜丰收，他吃不完的就给左邻右舍送。房前屋后打理得井井有条，瓦盆里数盆春兰秋菊，四时有花可赏。闲时无事，将山里寻得怪石幽苔巧妙地布置在破罐烂碗里，也成了耐看的盆景，他屋内常年窗明几净，蛛丝尘疾迹几以难寻。夜间睡前，对着盆景花卉浅酌两杯，似邀这些精灵同饮，同入醉梦。暮年的日子就这么日复一日的平淡的消磨着。

每次回乡去看唐爷，他总拉着我好聊古问今。他会好奇问网络是何物，软件甚原理，问那些于是他是现代化的，且又觉得陌生的东西。他虽年至迟暮，但好奇心总想了解新的世界。有时说到这些话题，用他所熟悉的东西一类比，他便霍然开朗了。我听他聊古，听他年轻时在川江峡谷上跑江湖时的奇人异事，万县的码头，瞿塘峡的激流，抗战时卢作孚的民生公司…有次无意中聊到他的家事，他便娓娓道来。

唐爷家本是万县城内经营粮食生意的小康之家，但到他出生时已是家道中落。一切变故始于那几年前的“万县惨案”，原有家资房垣尽毁于那场炮火。其父长期忧郁寡欢，在他童年时便郁郁而终，随后其母在他上中学时也患疾而逝。父母早逝后，他和哥哥相依为命。但自他哥哥牺牲于1951年的那场战争后，他在万县城便无亲无故了。在那50年代，有中学学历且能写会算的他，在万县一郊县的粮站找了工作。在粮站稳稳当当的干了几年，遇上了那三年的困难时期，遇饿殍载道是常见之事。而他那时心仪的姑娘家也是渐入饥荒。看着心仪的人渐陷死亡终是不忍。而在粮站的唐爷发现每天下班后碾米机槽内仔细清扫后，总会有些残弃的碎米糟糠。他每天下班后趁无人时，便清扫收集得来半捧碎米糠藏在口袋里。带回出去给那女子，以图救活那一家。如此两月，就是那点秘密最终被人告发。虽得益于烈士家属的身份免遭沦入监牢，但唐爷还是被冠以“窃公粮”的罪名被清除出粮站。本想救人活命，没想自己倒真成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无职业无户口的唐爷自此流浪江湖。在码头运过搬运工，在那高高的旧码头上扛着麻袋一步一步的在台阶上局步为艰。在川江上跑过船运，上泸州，下宜昌，见贯了川江段上几百公里的人世风景。在管控时代，这种漂泊不定的生活终让人难以安定。直到在云阳码头上偶遇一石匠师傅，遂与之结下师徒之缘，抡起锤子，敲打着錾子，跟着师傅的单位四处做工…

对于唐爷的这段早年往事，知情人不多。即使我爷爷也不甚了解。有次聊及唐爷的过往，我提到此段时，我爷爷倒是第一次听说。他惊叹道：老唐这个人的性格是他不想给你说的事，你是打听不出来的。看来你才是他的真朋友。

《生命的清单》里写：人这辈子一共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从生物的角度来说，他死了。第二次是在葬礼上，亲朋好友来祭奠，他在社会上死了。第三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把他忘了，那他就真正地死了。按这个意思讲，我的“老朋友”虽已作古了，但他还没死，他还活在他的小朋友心里。

又值中元，这是在家乡非常重视的一个节，仅次于春节。按家乡习俗，这天家家户户都要焚烧袱纸以奠亡魂。我远离故土，兹谨以聊聊数笔，以奠故人。

@青鸟123456ABC 1楼 2022-08-12 09:58:00

顶，情真意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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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青鸟兄，祝秋安。

@一石三鸟2016 2楼 2022-08-12 10:42:00

也算奇人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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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敬畏心看平凡人的人生。

@须弥山主人 4楼 2022-08-12 17:53:00

唐门。。。手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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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好兄，秋安。

月在天上有圆缺，人在世间有代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