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陈建功荐书三则

文 / 陈建功



作家陈建功

在书的封面或封底，印出几个人的名字，说是某人某人推荐，最近成为一种时尚。当然，有吸引眼球的意思，但也是让读者沙里淘金的办法。不知别的推荐者怎样，凡要我写推荐语的，我是一定要看看校样的。因为不能当“滥好人”。有求必应固然会一时皆大欢喜，但人家真的读了，大失所望，就不欢喜了。耽误了读者的时间，无异于图财害命。当然，据我所知，写推荐语是无“财”可“图”的，但言之不由衷，也是害人。最近偶然翻检旧文，还真为自己的几篇推荐语“击节而叹”，却又若有所失。推荐语的要紧处，是言简意赅。当初认认真真读过了一本书，逸兴遄飞时，却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提炼，萃取一二百字，交付出版人。不能畅所欲言的滋味是不好受的。忽想我何不找几则出来，再闲话一番。“一鸡三吃”倒也未必没有滋味，炒炒“冷饭”或也聊胜于无呢。



《环球扶摇九万里》张博 著 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出版

《环球扶摇九万里》

我的推荐语：

老年如僧，少年如侠。

知天命之年，再出发。58天考取飞机驾照，以地球为轨迹，他飞出自己的命运之弧。虽九死一生命悬一线，从不言悔。

敢于放手，再放飞的不只是身体，更是自由舒展的灵魂。不断拓宽人生半径的人，携豪气和胆气为翼的人，到老，也是如侠少年！

拿着张博这书的校样，手不释卷通读一夜，老夫竟为此血脉偾张。

这书写得惊心动魄。张博是中国环球自驾飞行第一人。此书则记叙他第二次环球飞行之旅。非常之观，常在险远。在风险中逆风起飞，在寒流里飞越北极，在格陵兰上空遭遇惊魂一刻，单边发动机失效时，操控飞机艰难地降落……张博把一次次命悬一线的遭遇，和万象风光缤纷文化一起，从容不迫娓娓道来。我们不能不为之牵挂，为之陶醉。

此书更让我读出了作者的豪气志气和胆气，读出他不断拷问命运叩问人生的勇气。张博毕业于北京名校，先任职于某国家机关，后求学于海外，创业有成，攒足了后半生的余粮。然锦衣玉食度此余生，惶恐何哉。他说：

“在很多人眼里，荣誉与财富双全，我似乎足以被贴上‘成功人士’‘人生赢家’的标签了。确实，那时的我，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按正常的人生轨迹，既然岁月已如诗如歌、高枕无忧，我理应张开双臂坦然迎接功成身退的那一刻，开始潇潇洒洒地享受悠闲，肆意人生了。

但我自己清楚，百年之旅，方行半途，这绝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年届半百的张博，毅然再次振衣千仞，夙兴夜寐，靡有朝矣，仅用58天就拿下私人飞行执照，自此以挟山超海之意气，另开人生新境。

这固然属于张博个人的人生选择和生活姿态，我却由此欢喜地想，当年梁任公“少年中国”之泣血呼号，或已在新一代中国人的血脉里孕育着。

我读后的激动，更多是因为想到了这些。


《红学外史》

我的推荐语：

好看！当年在北大同宿一舍的李彤，既有浪子班头的潇洒，又有青灯黄卷的痴迷。去国30年，谋生不易；痴“红”40载，春心何泯？疫情囧困，竟唤醒旧情恣肆——将红学外史娓娓道来：爬梳红学源流，尽显学问中人之严谨；演义学界江湖，挥洒街谈巷说之神采。有我无我，进退裕如；不臧不否，诸君自断。从容不迫中又不乏人生感喟、时世沧桑、学问之道、君子德风，出语似无惊人处，入目便有丘壑生。著述人若不倾情于斯，何至我侪倾倒至此？人皆言《红楼梦》乃奇书，而今我谓《红学外史》亦奇书可乎？

《红学外史》由香港中和出版社出版，作者李彤与我在北京大学文学专业同窗四载。岂止同窗，还同处一室，共享一层——北大32楼332室的两个上铺。我曾在几篇散文里回忆，李彤善作诗、工书法，宿舍墙上，张贴着他以行草录下的关汉卿的《一枝花·不服老》——“我是个煮不烂、蒸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李彤亦擅唱，尤以京戏见长，文武昆乱不挡。我躺在铺位上，几乎天天晚上听他在对面的水房里，和诸位弟兄们一边洗漱一边高吼杨子荣、郭建光，甚至还听他“口奏”过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总谱，交响音乐加之锣鼓铙钹，真是昏天黑地。李彤或还堪称是“模仿秀”的“前辈”，就因为模仿于是之惟妙惟肖，我还专门为他和黄蓓佳、王小平、刘志达等“量身定做”了一个独幕剧的剧本，让他足足过了一把“人艺”瘾……李彤却绝不仅只是“浪子班头”，或者说，作诗演戏也没耽误了“正事儿”，学校期间，他就在先生的指导下，和梁左、吴德安、马欣来等组织了“青年红学研究小组”，还和梁左联署发表研究文章，被戏称为李希凡、蓝翎“两个小人物”之“第二梯队”。此即推荐语所述“青灯黄卷的痴迷”也。

李彤自称，大学毕业后，他“蹉跎了30年”，此说我却不敢苟同。且不说毕业后他在某大报文艺部当记者的业绩，也不说他移居海外之后如何艰苦打拼，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房虫”。此后他以“房崇”为笔名，出版的一本《北美寻家记》，所获拥趸甚多。疫情中加拿大北大校友群很活跃，邀李彤做关于《红楼梦》讲座时，我亦“溜入”蹭听，接入Zoom后，正听主持人介绍演讲嘉宾，说起《北美寻家记》，好几位校友惊呼：“您就是房崇啊！”

人之一生，谁知道哪块云彩下雨？

人之一生，也不可能割断。就说《北美寻家记》里，那“房虫”的专业性，凝聚了他20年的经验，也凝聚了他20年的悲欢。我却觉得自己可以品出332宿舍里那“浪子班头”的神气。

《红学外史》也同样。疫情的困窘，固然把李彤逼回青灯黄卷，故他在完成50余万字的书稿后，感慨“我的疫情一年与红学百年”。所谓“百年”，就是“1921年3月27日，胡适写完了《红楼梦考证》的初稿，寄上海亚东图书馆发排，作为新版《红楼梦》的序言，由此开创了新红学，到现在是整整100年”。所谓“我这一年”，就是他在疫情来袭的一年间，“以写书记红为避疫良药”。“我闭门写作，遍访百年来的红学家。任凭疫情在门外逞凶，猖獗致命，在我心目中却为红学家们起死回生，我与他们共历悲欢，同发歌哭。在与他们的交流中，我的学问获得提高，精神经受洗礼。我有红学家们的陪伴，我有自己的精神寄托和成就感，所以在隔离避疫中毫不感觉寂寞孤独。叹什么因疫情不能旅游？我的写作不仅空间没有阻隔，时间也能穿越，恰恰是在这一年多里，我完成了一次人生之逆旅，我享受这一次卧游的红学百年之旅。”

我读出了“凤凰涅槃”的欢欣。

难得的是，他的情感是燃烧的，他的叙述是冷静的。或者用我们另一位同学黄子平在本书序言里的说法：“这不是一部冷冰冰的史料连缀，而是有温度的生命书写。”

尽管是非虚构写作，纵横捭阖间，看得出他的游刃有余。学问、学识乃至趣闻的穿插、叙述的张弛，都呈现着独立学问人和自由思想者的魅力。

黄子平的另一个观点是：李彤以同情的理解，庄重持平地勾勒出红学群儒的时代际遇，辛苦遭逢，知识人的节操和人格，在知识与权力与利益之间的辗转人生。

不能不佩服还是文艺批评家概括得好。

当然，得先佩服李彤的境界。

“既然我有了自己的见解，与红学‘大师’和‘泰斗’们相处，便进入了有我之境，不必仰观拜伏了。在我的心目中，我与前辈红学家们是平等的，为他们写照，为他们记录悲欢和功业，尽量不臧不否，偶尔略抒己见。”

他这么一说，曾在332同窗同舍的我辈，赶紧说：看出差距来啦，佩服！



《逃离洛杉矶，2020》淡巴菰 著 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

《逃离洛杉矶，2020》

我的推荐语：

品读这部随笔，就像在美国人家的后院儿烧烤，缭绕着有滋有味的人间烟火。足不出户，我已和大洋彼岸的各色人等厮混成了朋友。

2022年是女作家淡巴菰创作丰收的一年，自2017年“洛杉矶三部曲”的第一部《我在洛杉矶遇见的那个人》（作家出版社）之后，这位曾经在美国做文化交流的外交官，在洛杉矶陪母亲看病期间，无奈得到命运的意外“赐予”——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之际，她被卷入逃离洛杉矶的人潮中。作家职业的记述和入境后14天的隔离，催生了“洛杉矶三部曲”中的第二部《逃离洛杉矶，2020》。

《逃离洛杉矶，2020》以自身遭遇为切口，用大量的亲历细节，讲述她所感悟到的中美两国人民面临这场世纪瘟疫的不同反应、境遇和命运，用事实展现这背后的国情、文化、心态差异，客观、理性，充满了人性的温暖，也展现了对文化多样性的认同与同舟共济的渴望。

因此，这绝不仅只是一本“逃离”之书。作者并不只是想让读者为那些有国不能回的同胞们揪心扯肺，而是期待人们理解和体认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制度条件下互不相同的思维方式，由此更为人类共同尊崇的品德——同情、关爱、沟通乃至欣赏，营造一个良善的、美好的心灵境界。作家对异域文化的了解和积累，对形形色色美国人个性的呈现，努力理解别样文化的善意，直至对民间生活乃至草木鸟虫的发现与欢喜，都展现为开阔的视野乃至广阔的心灵天地。

为此，我的推荐语就想与“逃离”这一话题有所疏离，更强调不同国度、不同人种、不同个性的人们友好相处的“人间烟火”，希望读者对这部作品的关注，走向更深远的命题。

“70后”作家淡巴菰的创作力真是惊人，就在《逃离洛杉矶，2020》被媒体关注被刊物选载好评甚多之时，“洛杉矶三部曲”的第三部、散文集《在洛杉矶等一场雨》（广东高教出版社）随即面世。不同于第一部，前者专注于人物的刻画，第三部更侧重于对美国独有的生活细节的体验与描写，单看篇目就不难窥见其内容：《租屋记》《跳蚤市场上空的鹰》《圣诞下的蛋》《看医生记》《东市买骏马，西市考驾照》……淡巴菰散文意趣横生，却不事雕琢，在娓娓道来中，给读者身临其境的体验。我最近先后在好几家国内重要文艺刊物上读到她的散文新作，如《与鳄梨有关的日子》《哑巴蝈蝈儿》……看到了她这种素雅从容风格的延续。作者的老朋友、演员葛优读完《在洛杉矶等一场雨》后写出的推荐语是格外有趣的——“有的书，您得坐得笔管儿溜直来看。有的书，您要去洗个澡烧上香再看。还有的书特厚特沉，得搁在桌儿上弯着腰鞠着躬看。这本有意思的小书，我躺着就一口气儿读完了，您不妨也试试。”——“葛优躺”已是网民所熟知的一种幽默，葛优接过这一戏谑，传递了他的阅读感受，或也传递了广大读者对好书的某种境界期许吧。

（作者陈建功系第十、十一届全国政协委员，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常委，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