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之夜》
一
那个时候的夏夜，没有现在这么热
人间也小，我母亲的天下更小
一张凉床，和躺在上面的我们——
她的四个幼小儿女，每一个都是她的皇上
她的一把扇子，便能使天下太太平平
母亲一个字不识，但并不影响她给皇上们讲故事
牛郎织女，牛鬼蛇神，和她苦难的童年
夜深了，天彻底凉下来
母亲会把睡梦中的我们，一个个抱进屋里
小心翼翼地，像是抱着星星
二
1983年的夏天
我第一次尝到了惆怅的味道
薄淡如露水
夜晚是一只倒置的空碗
竟然吸附着那么多的星星
像生了锈的补丁
陡然间全部被擦亮
我们父子两个人
坐在这低矮的人间
说的话像星星一样多
明明灭灭
后来，也说了些话
后来，我在人间遍寻
找不到你的影子
只找到一些空的酒瓶
如今，我也有了儿女
早已过了你那个时候的年龄
在忙着生些白发
只是一不小心
就会跌入那个夜晚

《西菜园》
西菜园，其实并不种菜
在老家的西北边
一年一季的水稻和麦子
有时会点些蚕豆
因为漏水，常常裂开口子
那时候，你们还年轻
整日起早摸黑，给庄稼灌水
拔草，施肥，治药，修整田埂
好向贫瘠的土地讨点口粮
堵住儿女小鸟一样张开的大嘴
漏斗似的肚子
从泛不出油花的日子
挤出儿女的学费
是为了让儿女，不能像你们一样
做一辈子睁眼瞎
一恍，你们己经走了多年
儿女也有了儿女
他们像庄稼，见风就长，越窜越高
在逼迫我们变老
我们就像你们走后
遗弃的西菜园
常常干旱。那块土地
被钉在记忆的西北方向，一次次
张开大嘴
将我吞进去，再吐出来

《磨镰人》
大功告成
他将镰刀举过头顶，虚瞇着眼
一层层逆光
透析钻石的折线
脱去锈斑，无异于新制

他用拇指
向刀刃轻轻拭去
一粒血珠渗了出来，晶莹剔透，颤动着——
有谁见过这样珍贵的宝石

《小凤》
十八岁之前，从未离开过家乡
是小凤
老凤筑窝，小凤耐在窝里
窝是最暖和的国家
再小的凤，也想飞
可是飞不起来
飞不起来，就更想飞
飞起来了
可是飞不高，飞不远
向南，向北，向东，向西
低低地飞，盘旋
又落回原地
十八岁的凤，摇摇摆摆飞过长江
看到比家乡更大的风浪
小凤的国家越来越大
小凤飞得越来越高，越远
越高，越远
越恋老窝，思老凤
思到不见
小凤筑窝，育更小的凤
要看着她长大，飞走……

《雪落在树上》
雪落在树上，风一吹
不见了
哎呦，妈妈
我能找到它。明年春天
它变成了梨花

雪落在田垅间，没过几天
不见了
哎呦，妈妈
我能找到它。明年谷雨
它变成了蚕豆花

雪落在水中，瞬间
不见了
哎呦，妈妈
我能找到它。明年夏季
它变成了菱角花

雪落在眼睛里，我怎么
就找不到它啊
妈妈，整整十年了
十年，它重又出现
亮晶晶的，拥在眼睛里

《病中书》
不发烧，不咳嗽，不头疼
不思饮食，烟酒却凶，自己会跟自己说话
寻医，翻书，查不出原因
却发现，心上有个缺口，越来越大
像天上的弦月。想起了
忘记多年的家乡，它挂在老屋上
那么亮，那么弯。现在就给它写信
索一钱炊烟，一钱夜色，三、四粒晨风，瓦楞上的霜露，庭前的积雪
离开家乡时，碎了一地的树影
爹娘中年后，突然多起来的白发
都少些，备齐。用池塘里的老荷，小心包裹
速寄，加急。我等它们入汤药
只能小火煎煮，慢慢吞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