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的神农架，早晨的阳光隐约地从浓雾中透溢出来，抹在峡谷的阔叶落叶林上，那些赤裸的栎科为主体的森林，宁静而空寂，枝头没有一片叶子。间或有一棵红桦树挺立林间，裂开而卷曲的红桦树皮被阳光照耀，有若被火点燃，闪着一束束烈焰的光芒。
目光依山梁向上仰视，山后面的高山，积着银亮的白雪，阳光打在被雪的山峰，折射朦胧的雾状白光，如同念青唐古拉山永世不可抵达的纯净，弥漫月球上的洁净与清凉。山脚的溪流，发出清澈透明的声音流淌。
喜欢冬季的晴天，山雾在阳光里散去，心中再无一粒尘埃。
依然有一些青翠挺立，院墙外的竹子逐渐成林，被雪压弯伏在墙头那三两棵，雪已经融化了，几束阳光挂在上面，似要抬起身来。竹子下面，有几丛火棘树，它们是一些小灌木，结着满树的小红果，入冬以来留在院子周边的画鹛鸟，每天都来啄食。偶尔，也会来一群领雀嘴鹎，它们的背部亮着草绿色的绒毛。
今年让大批的黄腹山雀失望了，它们群集而来的时候，没有找到去年这时候成排晒在墙上的腊肉，我将腊肉晒在阳光玻璃房里，它们在玻璃墙外探视之后，飞往玫瑰园觅食艾蒿种籽去了。冬天，缺乏动物食材，所有鸟类共同的命运。鸟儿，纵是可以将天空当成陆地，自由的展翅在空气中，此时已经没有虫子，只是专门为它们留下的一片结籽的艾蒿，有数不尽的草籽可供饱腹。院子周边种了一圈能在冬天留下种子的植物，加上许多结籽的野生草类，鸟也不必有怨言罢。
这些天密集关注鸟类，太阳能发电的光伏板安装好之后，就担心鸟类在光伏板上留下鸟粪。光伏发电工程师交待，鸟粪留在光伏板上，将会影响光伏发电。他说组件串联之后，发电的功效以最低部位平衡取值计算，我不能理解这种算法，只能遵守防止鸟在光伏板上留下鸟粪的规定。
一直想在茶庄安装太阳能光伏发电站，原来取用山泉水生活与生产，采用太阳光自备发电，这样自然主义的茶庄又进了一步。梦想，从事生态种植以后，每往前走一步，都会添加一点梦想，有时候也打消一点梦想。比如在收成和收益方面的梦想，不断地打消，种植和加工方面，又实现一些新的梦想。有的时候扶锄立在山上，脑子一片雾海。苏格拉底说：未经反省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我隐约地感觉到，以前一直是一个奔跑者的姿势前行，种茶以后，心灵渐入反省。
初始，内心也有“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往哪里去？”之类的宏大叩问，现在我把它分解成许多微小的问题，诸如怎么才能让茶树抵御冬天的严寒？有什么办法才能不让胡蜂在茶园筑巢？想什么办法防止茶园土壤板结？有了诸多细微又难解的问题，我的脑子渐渐被充填严实。诚然，解困的方法依然可以找到。这个冬天，想出了免锄且消除土壤板结的方法：开地窗。
开地窗的灵感来源于新词汇：脑洞大开。有一片茶园，被不守规则的农家放牛，牛蹄下土壤板结如钢，锄头挖不动。夏时，周边山上花繁叶茂，唯这里的茶树和草类生长艰难，根系在硬壳般的土壤下无法呼吸，下雨的雨水从地表迅速向山下流去，进入不了土壤。给地球打个脑洞吧，于是想到开地窗。跟程礼怀说，我给土壤钻孔，喷施Em菌，以改良土壤，他认为会有效果。其实，这与小时候种花拿棍子在花盆土壤上扎几个孔异曲同工，都是透气渗水。
雪天，我用钻地机给茶树和玫瑰花苗钻孔开地窗，雪花轻盈地飘落，钻头突突地旋开坚硬的土壤，边境牧羊犬亨利在身后跟随，这个时间回想从前手起锄落的挖山情景，疲惫又舒坦地感觉创新劳动的快乐。
秋天的时候，朋友确定为我的生态农业支持一套光伏发电设备，我满心喜欢。原先想在瓦顶上架设太阳能发电光伏板，考虑车间八米净空跨度，木梁，或有承重风险，接着设计农光互补模式。农光互补，即用高支架承托光伏板，下面种植作物，这种模式如果可行，发电和种植两不误，村里的许多农户也可以推广，神农架的全年日照时数1858.3 小时。我是想，不论能够具体发多少电，只要阳光能转化为电能，它就是一个永续的清洁能源。
一点一点地接收远方发运来的支架、组件、螺丝、电缆、逆变器等，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接收齐了45千瓦光伏发电备件，准备安装时，忽然想到租地时限，于是临时修改设计，分三排依屋檐架设光伏板。这就跨入了冬天，挖第一个支架坑时，朦胧的天空飞落细小的雪花。
我一直推崇宋朝的农业，生态循环农业在宋朝抵达高峰，鱼、鸭、稻共作在宋朝已经推广。童年时，我在赣南的乡下亲历过鱼、鸭、稻共作。初在神农架落脚的时候，去新华乡石屋头村租了二亩水稻田，开始了鸭、稻共作。后来搬到红举村，我也开辟了一亩水稻田，没有养鸭子，却放养了鱼。不过，宋朝没有当今的现代化农业机械，也就是没有今天的良好的科技条件，那时候只能利用原始的阳光，采用直晒。
实在是蕾切尔•卡逊改变了我的人生，她的《寂静的春天》这本书在我少年时震撼了我的心灵，以至令我对化学农业产生厌恶，并且用化肥栽培的粮食和蔬果的确不如生态种法生产的好吃。也曾亲眼目睹夏天在棉花地里喷施敌敌畏农药中毒昏过去的农妇，她被紧急送往医院。
童年时亲历的鱼、鸭、稻共作模式，具体的实施方式仍然是犁田、耙田和插秧，待秧苗成活发蔸之后，就有卖鱼苗的人挑着鱼苗担子来卖鱼苗。
那时候，乡村极少见到外人，跟我初到红举村时一样。看到挑担子卖鱼苗的人，我便跟随他们去看卖鱼苗。他们都是三五成群，走村串户，戴着硕大的斗笠，当时觉得只有卖鱼苗的人才戴那么大的斗笠。竹扁担也非同寻常，又窄又薄又长，这扁担挑起装鱼苗的硕大的筐可以避免擦碰身体，由于柔韧性强，挑着鱼苗行走时筐里面的水也不易荡动。
装鱼苗的竹筐很奇特，它是一个硕大的半圆锥形，细篾丝编织，上面还有盖子，里面糊了棉纸，棉纸刷过桐油，因此能够盛水。竹筐盛水，第一次见到时惊讶极了，以为神具。后来奶奶告诉我，跟做油纸伞一个原理。当年，我也是用的油纸伞，明白了这道理，依然感觉到兴奋。
卖鱼苗的人，不太吆喝，他们那种奇特的行装，在开阔的路口放下担子，手执扁担站着，一会就有人来要买鱼苗。一般的人家在这时候都会买一些鱼苗放入水稻田，以备这年的中秋、过年或来客时有鱼吃。鱼苗非常小，小到看不见，只觉得有些针影晃动，无法计数。所以，用他们的木勺计量，记得当时就是两元钱一瓢，从竹筐里舀一瓢水倒入田里。也有买四元钱的，那就舀两瓢水倒入田里。于是这块田的水缺也被主人用竹箕隔住，防止鱼儿逃逸。
凡是放过鱼苗的水稻田，这些时候都不许放鸭子，乡人十分自觉，断不会在鱼的幼苗期让鸭子去水稻田捕食。我所知道的樟木溪，童年时的乡村，长到十岁也没有见过警察。那儿山清水秀，宁静悠远，鸡鸣犬吠的时光，过着青藤爬墙般缓慢的日子。乡人语言举止洁雅，多礼，以侵犯他人利益和占便宜为耻。据大人说，我们的太公105岁还去桥上扫桥，做公益。我在五岁的时候，奶奶交待走路如果迎面遇到老师，必须侧身站到路边低头，说声老师好，等老师过去再走。我不记得有过这样的礼让，倒是去左安镇遇见汽车如此的礼让过，汽车扬起的沙尘太大了。
到我能放鸭子的时候，我们家开始养鸭子，通常都放在小溪和水稻田里，那里有虾和叉尾斗鱼。斗鱼有两种，圆尾斗鱼和叉尾斗鱼，叉尾斗鱼也称中国斗鱼，鲈形目丝足鲈科，斗鱼亚科斗鱼属。斗鱼的名字，直到我来到红举村，想在鱼池将童年时喜欢的鱼都养起来，查找鱼苗时才意外获知。儿时知道它的名字，叫“庞尾赛子”，客家话这么叫的，为什么这么叫至今也不明白。“庞尾赛子”，就是这种鱼。我用这个名字搜寻了许多搜索引擎，没有结果。怎么查出它的名字叫斗鱼呢？我上淘宝搜鱼苗，忽然看见了思念已久的“庞尾赛子”，然后看到它的通用名叫叉尾斗鱼。它的形态像热带鱼，花色与孔雀鱼近似，却是扁体，红橙蓝黑斑斓鲜艳。它的确也是热带鱼，承受最低温摄氏4度，在热带鱼中最能耐低温的鱼类。除了正常的鳃，斗鱼还有一对迷鳃，迷鳃可以通过空气吸氧，这一点也很神奇，意味着在水源干枯的时候，它可以登陆转移到别处水体生活。
找到叉尾斗鱼的名字，心里面十分高兴。可是，红举的气候无法养活叉尾斗鱼，每入冬天鱼池都结巨厚的冰，人可以在上面走动。叹息一声，我的遥远的童年。
我曾经在夏天水稻田边的小溪捞过叉尾斗鱼，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的爱好，捞到叉尾斗鱼和虾用一个大碗装起来，却也养不了多长时间。村上大些的孩子挺看不上这种作为，他们去大河里捉马口、白条、红尾等大一些的鱼，顺着河流往上游摸鱼，他们的小手偶尔从石缝中抓起一条银亮的鱼，用柳条从鱼鳃穿过，渐渐穿成一长串鱼，柳枝的一端用嘴衔起，那摸鱼的方式令我羡慕不已，我却因家教管制严厉，不能下大河去，大河的水深。
忽然想起来，在我捞叉尾斗鱼的小溪上游，有一个大温泉，名叫汤湖塘，边上一些田里还有一些零散的小温泉。温泉的水大约有40摄氏度，冬天里一片热汽腾腾。果然是，在大河里从来没有见到过叉尾斗鱼。可以推测，叉尾斗鱼就是一种热带鱼。我们接壤的邻乡叫做汤湖乡，有一口大温泉，日流量五千吨，表面水温84摄氏，可以煮熟鸡蛋了。老师是这样告诉我们的：汤湖的温泉是太阳泉，樟木溪的温泉是月亮泉。世界名茶狗牯脑茶也产在邻乡，如今我们这周边的茶都叫狗牯脑茶，遂川县名产就这四样：红毛板鸭、茶油、金结、狗牯脑茶。的确，我也是从名茶之乡走出来的，儿时看着奶奶每年春天自己炒一些绿茶。奶奶很少给我喝绿茶，说绿茶性寒，多给我喝红茶，只有在盛夏给我喝绿茶，我有一个专用锡壶泡绿茶用。
随着水稻的成长，田里面的鱼也渐渐长大，鸭子不易捕到鱼的时候，可以将鸭子放入水稻田。水稻田中开挖十字深沟，鱼即使在水浅的时候也能自由往来，逃避天敌。
鱼在水稻田密集捕食微小水生物，以及萌芽的小水草，它们搅浑的水有效阻止水生植物进行光合作用。鸭子在水稻田排开齐头并进的铲食阵型，水草、虾、田螺和小鱼都无逃脱，它们身体的摆动，令栖落在禾苗上的各种大小虫子纷飞。人工怎么也无法实现的驱虫行动，鸭子做得到。鸭子的扁咀左右摆动呈扇形向前往复铲去，至少铲六下才可能觅到一点食，那是像锄田呢。农学家统计，一只鸭子一年在水稻田中生活，能给田产八公斤鸭粪。
我的童年，喜欢放鸭子，更喜欢放鹅。放鸭子的热情源于喜欢吃腊鸭，至今仍然认为，凡腊货者，都没有能够超过腊鸭的，腊鸭炒冬笋丝，这道菜一直留在我的味觉记忆。
我的童年，就在宋朝的农业中度过。遥望宋朝，那久远的阳光也曾在地球上照耀。

二

我曾经通过密集的箭竹林，还有高山杜鹃、卷地柏和银露梅爬上神农顶，坐在山顶的岩石看天上云卷云舒。蓝的天，几团巨大的浓积云静泊天空。正午时分，忽然间浓积云翻飞，迅速扩散，发展向整个天空，在云层即要闭合之际，西南方向的天上留有一个门，那一片蓝，阳光从中直射下来，照亮对面山梁上绿伞状的巴山冷杉和大片的箭竹林。
天门闭合到最小的间隙时，阳光如同舞台的投影灯，我感觉到大山在静静地等待一场暴雨。这儿真的是一个观天象的美丽地方，有风吹来，空气弥漫竹子的清香。那时候，山顶的灌木密集细长，它们的树杆呈波浪形向上。一切都是风的柔指造型，春夏季的东南将它们向西北吹，树梢向西北倾斜，然后秋冬季的从西北风向东南吹，树梢向东南倾斜，树的弯曲向上生长纪录下了风的方向。
神农顶的植被主体分为亚高山暗针叶林和高山草甸。亚高山暗针叶林以巴山冷杉和秦岭冷杉为主体，间有高山杜鹃、湖北海棠、山楂、花楸和红桦等阔叶树混杂，构成神农架古典植物与先锋植物混交的针叶阔叶林。
暗针叶林广泛分布在北纬５５度以北的高纬度地球上。在北纬５５度以北，低山和平原都有暗针叶林分布。亚热带和北温带的过渡地带，神农架林区海拔２０００米以上才分布暗针叶林，下面称作亮针叶林或针叶阔叶混交林，到海拔８００米以下为阔叶针叶混交林。然而，理论上秦岭南麓应该是常绿阔叶林。在地球上，秦岭南麓常绿阔叶林十分著名，神农架也是秦岭南麓的延伸，秦巴山脉。
植物的生长，有它的生态正确性。遥记我在2004年第一次登上神农顶景区的时候，被那大面积干枯的箭竹林和已经死去却笔直挺立的巴山冷杉景象所震撼。此前，我只在青藏高原看到冷杉森林。冷杉属植物发生于晚白垩世，到第三纪中新世及第四纪种类增多，分布区扩大，经冰川期与间冰期保留下来繁衍至今。
白垩纪早期陆地裸子植物和蕨类植物仍占统治地位，松柏、苏铁、银杏、真蕨和有节类组成陆地植物群。同时，被子植物开始出现，到白垩纪中期被子植物大量增加，进入白垩纪晚斯，被子植物夺取统治地位，那时候山毛榉、榕树、木兰、枫、栎、杨、樟、柳、桦、胡桃、棕榈、悬铃木等已经出现。开花的现代植物统治地球的时代，鸟类、蜜蜂、蛾子等也都出现了。恐龙中暴龙是白垩纪最大的爬行动物，它们长达13米，体重7吨。是恐龙进入极盛走向衰落的时代。
作为裸子植物门松科植物，最早的化石纪录侏罗纪早期，白垩纪松科种类增加，冷杉为松科，可以长到50米高，胸径2米。欧洲的芳香疗法爱好者采集冷杉枝叶提取冷杉精油，用以舒解身心压力。巴山冷杉的柱状果球向上生长，深蓝色，被数圈小白花。我是说，所有的植物同动物一样，它们都有寿命，世界上没有一棵永生的树，只是它们的寿命远远长于一般生草本植物，长于几代或十几代人加起来的寿命，不是那么直观罢了。冷杉寿命较少超过300年，箭竹的生命为60年，它也是禾本科竹亚科植物。
箭竹60年开花结籽，种子与其他禾本科植物种子类似。种子落地，箭竹即死去，可是它不倒下，密集大片的箭竹杆直立，守护新的箭竹小苗的诞生和成长。箭竹是大熊猫的主要食物，所以有箭竹的地方才是大熊猫的家乡。事实是，竹鼠同样爱箭竹。每到箭竹开花结籽之时，大熊猫必须远途迁徙了，无限蔓延的死亡箭竹，逼迫大熊猫去寻找依然活着的箭竹林，我看到神农顶的箭竹五年后才长成新的箭竹林。
在神农架的秘氛里，我常有时空颠倒，发生在久远的事情以为昨天，发生在昨天的事情以为已经遥远。只有看到我种的苹果树已经长大，才想到在这儿已经呆了十年。有一次，我爬上山顶上的斜崖茶园，找见茶园边上一个老熊的空巢，默默地心里问了一句：老熊，独自在此居住，你孤独么？
神农顶海拔3106.2米，较之从前的3105.4米又长高了０．8米，站在神农顶上，盛夏时节，依然凉风习习。眼看着天空的浓积云迅速发展成积雨云，那个天门渐渐闭合，收去了投影的阳光，森林骤暗，鲜绿的叶子转为暗绿，一群壮硕的野猪从山梁奔突而去，如短箭般的雨从天上斜飞而下。
从最高的岩石上跳下来，它是一块斑驳的白云岩，边上夹杂着火成岩，风雨侵蚀，岩缝长满苔藓，中间探出两棵银露梅。梅露梅总是长在山顶的岩隙，那是最难生长植物的地方，却是银露梅唯一的选择。
大雨磅礴而下，眨眼之间全身淋湿，冰凉紧贴肌肤，雨线遮挡了视野，漫山回响起雨滴打在箭竹叶子上的沙沙声。山谷的洁白的浓雾向上升腾，神农顶像海中的一个岛屿，苍凉地屹立。此刻，没有地方躲雨，只在朦胧的雨雾中藏身。
一瞬间回到了远古，茫茫的山群，山雾，山雨，时间响着沙沙的雨声，满面的清凉的雨，湿淋淋的世界，立在神农顶这个坚固的岛屿上，远山在雨雾中漂移，朦胧又遥远。一道刺眼的闪电从头上飞速闪过，咔嚓！剧烈的雷声炸开严实的天云，天被炸裂成两半，立即又合严。接着，闪电携着雷声以抽打和碾压的阵势滚滚而来，刹那间我觉得山都小了，小到微小，人像一枚被雨水击打的单薄叶子，依岩而立。
雷电来势凶猛，去也匆匆。它们停息之后，云瞬间变薄，仿佛被雷电抽打所致，雨持续下了会儿，如同为雷电续一段尾声，雨住了。天上的云忽的散去，太阳新鲜的出露，有些水嫩的感觉。却只一会功夫，阳光热烈起来，以致我湿透的身上，蒸发出白色的雾汽。
淌金火球般的太阳，高高地悬在天空，天愈蓝。一只鹰划过明净的空气飞过对面的山脊，它的钢翅剪切阳光。山谷的浓雾被蒸发退却，岛屿般的神农顶渐渐出露山体。我感觉站在神农顶的高度离太阳很近，那一轮炽热的太阳仿佛就在头顶，这个幻觉好像从来就有，实际太阳离地球的距离14960万公里，此为日地距离，即天文单位1AU，以每秒30万公里光速，太阳光从太阳照到地球表面耗时8分15秒。比较1Au的距离，我站在神农顶上，距山脚下的神农营500米，是何等的忽略不计？可是，我偏觉得在山顶上就离太阳近了。山的造影给人带来视距幻觉，往往让我在数百米差距的山顶与山下对太阳产生不同的感觉。似乎如此，我站在当雄海拔5100米的通往纳木错的路途，因为头上有白雪覆盖，海拔7111米的念青唐古拉山，就没有与太阳很近的感觉。反而是远了，感觉太阳连雪山的亿年冰雪都没有能够融化。
太阳是人类共同的神。无论我到了哪里，都没有离开太阳。太阳，同时是万物的神。远古的先祖，创作了那个时代的神话，那些不朽的神话流传下来，成为人类的文化经典。古希腊神话中，光芒四射的太阳神是赫利俄斯。关于古希腊神话的太阳神后世也有一个小小误会，即认为阿波罗也是太阳神，阿波罗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光明与预言之神。古希腊诸神各司其职，太阳神赫利俄斯高大伟岸，身披紫色袍子，头戴太阳金冠，晨光初露时黎明女神厄俄斯以玫瑰手指打开天门，赫利俄斯驾着烈焰四射的日辇自东向西飞驰。
中国远古人格化的太阳神分男神和女神，男神的太阳神为神农炎帝，他却是牛首人身，他是当之无愧的太阳神和农业之神。女神的太阳神为羲和，《山海经》载：“东海之外，甘泉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羲和，为帝俊之妻，是生十日，常浴日于甘渊。”这是天上有十个太阳的传说之始，后来派生了“后羿射日”的传说，《山海经》：“羿射九日，落为沃焦”。我曾经去到青海贵德，当地人称藏族史诗《格萨尔王传》诞生于此，显然不确，史诗传唱而成，非一两代人和小地域人群可以完成。又称，后羿射日，九个太阳中的一个，落入贵德的地底，这事情可以商讨，贵德的山如红色的焦土，我觉得“沃焦”完全应该是这个榜首子，不是什么东海的石头。这里还有沸泉，可以直接煮玉米。沸泉边上还有两根钢管，端口被焊住了，锈迹斑斑，有锈透的地方吱吱往外冒热汽，就像锅炉漏汽的管道。看上去，它应该是做地质水文勘探的岩芯管，直径108毫，植入地下后保持现状，我估计如果安装上一台汽轮机，足可以建设成地热发电站。
很久远的事情了，我去看贵德温泉原本不在于泉，在贵德听人怂恿贵德温泉有藏女裸裕，我说那就去吧，旅游部门的人送我去了。领我去的是位女工作人员，她对藏女裸浴没什么兴趣，领到地点她自己去上游玩了，上游水热，接近沸腾，裸浴在下游。我去看时，远远的见热汽蒸腾，裸浴的藏女在雾中隐隐现现。慢慢走近，我担心人家抗议，会大声喊和尖叫。提着尼康单反相机，心跳也开始加速，走近时却没有发生我预想的场面，人家坦然地裸浴，视我为无物。瞬间胆子大了，举起相机连拍几张。裸浴的藏女，只有上身从雾中露出来，仿佛仙女下凡，她们的手在雾中搅动温泉水。近前的一位藏女面带微笑，露出一对挺拔的乳房，阳光照耀下，散发古铜色的光芒。
感觉神农架离西域不太远，尤其白雪茫茫的冬季，落叶林的树枝都挂起雾淞，高山的冷杉林翠绿的枝条托着厚积的雪花，与青藏高原的景色完全相似，只是那青藏高原的山坡上走动着牦牛，这边走动着黄牛。在冰雪世界里，有一条不冻河，红坪画廊的野马河，因有地热所致，两岸雪山夹一河热汽腾腾的清流滔滔地西去。
太阳总是激荡人心。少时，最励志的传说要算“夸父逐日”了，第一次读到这个神话，我便牢牢记住，脑海里刻下一个博大而坚毅的身影。《山海经•海外北经》：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这位伟岸的男人，矢志追赶太阳，他被太阳照耀，干渴的他饮干了黄河，渭河，又饮北方的大湖，走啊走啊，在追赶太阳的途中，终于干渴而死。扔下手中的桃木手杖，化作了一片桃林。多少年后，我在山东东营的孤岛海滩，看见到一棵树，那一棵树就是一位科学家考察海滩离开时，拄在那里的手杖发芽生长成一棵树的。
夸父与古希腊神话中的西西斯弗有相似之处，不同处在于西西斯弗受罚往山上滚石头。那时候，我是多么想做夸父这样的人，去追逐太阳，一直到写诗的时候，我觉得夸父就是一位诗人，他用行动写了一首大诗。后来，当然还有后来，到我种茶的时候，我想卖茶叶积累资金购买邮轮环球远航一次。
阳光，阳光是地球上永远使用不尽的免费能源。我与东莞的黎平先生讨论晒酱油时，他提出来北方酱油生产竞争不过南方酱油生产的原因，南方北回归线的阳光直晒，热烈而持久，占据了能源优势，北方严寒的冬天，会阻止黄豆发酵。其实，这两年我也开始在神农架晒酱油，我觉得神农架有空气纯净的优势。
也曾经考虑过在神农架生产腊肉，海拔2000米以上的地方，夜晚能有冬天的寒气。那白亮的阳光，可爱之至，常让我有不晒点什么太浪费的感觉。
那么好的阳光白白浪费了，如果可以储存起来，到了冬天慢慢拿出来取暖该有多么好啊！可是，我无法储存阳光，如同我无法储存时间。若能像从前储存硬币，选择要用的时候将钱罐子打破，满满一罐子白亮的硬币，直让人满心欢喜。那么，把童年的一段时间储存一罐子，现在将它取出来。嗯，这会怎么样呢？
阳光无法制成标本，即使我沐浴到无与伦比的阳光，它都会慢慢消失。无论春夏秋冬，白天的阳光均缓慢地倾斜角度，从红举峡谷退往雪山之上，渐渐离去。如果有一轮满月，月亮从林稍升起来。若是一弯新月，月便在当空，群星相拥，深蓝的夜幕，幽远厚重。
不记得从前读哪一本书，有一个描写黑格尔的文章，黑格尔当着朋友的面取出三棱镜，观察一会儿阳光说：这么好的阳光以后看不到了。我不解这句话的意思，依稀觉得宇宙天体的运动，阳光的品质也会变化？如今，我站在神农架的山头上，沐浴雪上的阳光是不是与黑格尔观察的阳光相同？
生命中，有些与生俱来的困惑难以消解。
黑格尔在他的《自然哲学》中有专门的篇幅写到光。黑格尔在光的章节开始写道：“最初的，得到质的规定的物质是作为纯粹的自相同一性，作为自我反映的统一性的物质。因此，这种物质仅仅是最初的，本身还抽象的显现。物质在自然界里特定存在着时，是对总体的其他独立的自相关联。物质在这种现实存在着的，普遍的自我，就是光。光作为个体性，就是星星。星星作为一个总体的环节，就是太阳。”
一个事物，被上升到哲学层面表达，令人感觉生涩和拗口。的确，光作为物质的存在，它进入文学家，物理学家和天文学家的视野都有相异之处。诚如文学家所描述的太阳，它早晨从东方升起，黄昏向西方落下。这种常规描写，也是公众视觉所看见和日常表达的情形。我在神农架，喜欢去太子垭那个地方去看日落，因为斜对面是巫山，云海静泊，峰谷如浪，念及“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夕阳沉落，波迭的山群映出一道板画的剪影，那天际线上，泻出一道金线，一轮巨大的红日，溅起漫天红光。
天文学家眼中 ，这种情况则是作为行星的地球绕着太阳这颗恒星公转和自转。生活在公元前230年前的古希腊天文学家和数学家阿里斯塔克斯认为，日月星辰每天都东起西落，原因在于地球每天都自转一周，所以从地球人的角度看去，变成了日月星辰每天绕地球转了一周。不过，地球是圆的由公元572－４97年古希腊数学家毕达哥拉斯提出来的，百年之后，亚里士多德再次强调地球是圆的，并拿出他的重要证据，就是月全食，地球投到月亮上的影子，它是圆的。不过，将数学投入到天文学中，功劳应该在数学家毕达哥拉斯。直到1675年，丹麦天文学家罗默证明阳光是有速度的，他通过木星的月全食观测和计算到光速22﹒5万公里/秒，此数与现在的化整为30万公里/秒应该是那时候的精确了。到了罗默的时代，天文学家和物理学家几乎紧握双手。
物理学家更关注太阳的能量，磁场、引力、质量和星际距离。在物理学家的眼中，天体不再是一个只有日月星辰的空间，牛顿从中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他用自己发明的反射式望远镜观测太空，发现色散现象，牛顿环现象，并写出《光论》。诗人蒲柏在牛顿的墓碑上写道：“自然和自然规律隐藏在黑夜，上帝说：降生牛顿！于是世界充满光明。”
在冬天安装光伏电站，其实与别的季节安装光伏电站一个样，只是冬天冷得令人手疼。红举的方言，称手为爪子，说是这个天气出来做活路，冻得爪子疼！村里人这个时间多半坐在家里烤火，他们每家都有专门烤火的火房，一家或也有亲朋围着火炉嗑瓜子，喝茶，聊着这一年的收获，也有的打麻将，到开饭时间围着火炉喝苞谷酒。他们称这个时间为冬月，人们喜欢选择冬月办喜事，因为大家都闲着，嫁娶婚事，宴席排开，有的人家晒场上能坐上半个村子的人，宴席从早晨开始，可以排到晚上，叫吃流水席，先吃先走，后来者接着吃。
现在的村里，无论娶新娘还是嫁新娘，也都会有一个长长的车队，几乎能把国产的轿车、SUV和皮卡车的品牌集合了。长长的车队在弯弯的山道上行驶，蔚为壮观。地老天荒的红举峡谷，常令我发生奇怪的遐想：我怎么会到这里来？我要在这里呆多久？寂廖的白雪茫茫的森林世界，现实生活一年年一代代演绎下去。送行的车队隐隐现现行进在山道上，那山、那车、那新娘，她要嫁到远方的城市去。
我为这一场施工有些担心，8米高的立杆，加上斜撑杆，沉重而高，用锄头和钢锹在屋檐下的水沟挖掘150公分的深坑，然后栽上立杆，浇上混凝土，接下来安装斜支架，最后在上面安装太阳能电池板，行话叫组件，设计的朝南采光，也不占用可耕土地。
原本是一个失误，修改后的建设方案，看上去不太差，安装上有麻烦，如果屋顶可以安装光伏发电，那么还是在盖房子的时候一次性安装好了。现在屋顶还面临着换瓦，所有的房子换一次瓦，工程量本身也比安装光伏电发的工程要大。我把换瓦的施工推迟到春天，无法接受在下雪天让人上房子换瓦，那样十分的危险。
太阳能发电称作光伏发电，也非名称上的问题，实在是太阳能发电已经分成两种，一种是太阳光蓄热，推动汽轮机发电，一种是太阳能光伏发电，它的原理是利用半导体界面的光生伏特效应而将光能直接转变为电能，主要由太阳能电池板、控制器和逆变器组，太阳能电池经过串联后进行封装保护形成大面积的太阳电池组件，构成光伏发电装置，这是当前世界主流太阳能发电方式。
我不担心安装不好，唯担心人员和设备安全。我在地质队的安装钻塔和钻机的经验，足够应付太阳能光伏电站的施工，诸如铆工、钳工和电焊工的工艺，我都可以胜任。相信自己，这些不比炒茶工艺来得复杂。（2）

俺回来了，谢谢诸位老友新朋。

三

连续看了两遍奥斯卡奖佳纪录片《徒手攀岩》，纪录亚历克斯•霍诺尔德徒手登上900米高的优胜美地酋长岩，这才是一个真正的伟大孤独者，他在绝境中寻找通往太阳的路径。徒手攀岩最大的快感是在上下左右都没有手足点，岩壁如镜面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个半公分的手点，而且下面的岩壁略有弧度，于是换手横移过去，峰回路转。亚历克斯•霍诺尔德在徒手攀登酋长岩时，至少两次陷入这种绝境，那一刻以至摄影师都扭过头去，不敢看摄像机的视频。
在攀岩至绝境中，坚持比放弃还难。我少时的一次攀岩遇到如此绝境，那时候在长江边上的丰山，这是一座铜矿山，它是人工炸开的一面绝壁，切面大约只有一百多米，我感觉很轻易就能徒手攀上去。大约攀临三分之二的高度时，再无法向上，左右也无路径，坚持到再也不能坚持的时候，发现左上方有一个手点，下面的岩壁也有一个突面，却又有些像活石，已无法多虑，左手前移，感觉能抠住，腾起左脚横跨，收过右手再找到一个手点抠住，只剩下右脚悬空，稍缓过劲来，右脚在左脚边上找到一个足点，举目上看，峰回路转，终于攀上山顶，在山顶的草地上躺了大半天。
攀岩者的路线都是朝向左上方，因为岩石纹理向左叠加，亚历克斯•霍诺尔德攀登酋长岩的经典路线一样向左。它应该是地球由西向东旋转的离心力造成的结果，一般看上去是右旋。一个成功的攀岩者，他必须具备对自然和人类自身的超凡洞察力，亚历克斯•霍诺尔德就是这样的人。
安装光伏电池板立杆的三排深坑都挖起来了，速度之快，超出预想，得益于改用包工制，第二天制定每个坑150元的规则，我都不用守在现场监工。开始放杆，然后手工拌混凝土。其间与光伏工程师产生一些小磨擦，他先要求用打桩机立杆，我也考虑过租借一台打桩机，邻村公路边上有一台修公路的打桩机。对比测算，公路护栏的桩尺寸与形状不一样，放弃。机械搅拌混凝土的要求也放弃。这深山老林，地远天荒，还有就是总计32根立杆，用不着费时费力去租用那么庞大的设备。
后面跟光伏工程师又有几次碰撞，互相妥协，终于将光伏立杆和支架搭起，安装光伏电池板时，支架上都凝了霜，只能派工人上午去搬种香菇的树棒，在花园种玫瑰，下午霜融化后进行安装。最后的一排光伏电池板安装时，大雪纷飞。过去没有从事过光伏发电设备安装，光伏电池板安装好以后，发现没有预先铺设光伏电缆，一项轻而易举的事情，立即变得复杂起来。
8米高的高度对于我来说显然不算高，我在地质队的时候，每一座钻塔都有20多米高，而且独立山头，栉风沐雨，感觉随时都要被巨大的山风将它向山谷。然而，那是一个美好的意象，我曾以《山谷的风》为题写作组诗，心里觉得它比沈从文《边城》的白塔更悠远和神秘。有时候，我坐在山中水库边上钓鱼，偶尔抬头看一眼蓝天下山顶上白帆布的钻塔，听见悠然转来的钻机运转声，视线移回阳光照耀的水面，波光荡漾，揉碎天上那团白云和一山青翠，红色的浮筒随时要被水下咬饵的鱼拉下去，心里升起清凉的怡静。
在地质队管理钻机，如果机器常规运转，我就去打猎钓鱼，使煤油炉烹饪，喝从农村供销社买来的散装白酒。但是，给钻机注油的黄油咀经常叩碰，无法注入黄油。我管理钻机的秘诀就在于饱注黄油，常换机油，对那种葛朗台式的节约使用机油的行为保持鄙视。事实如此，机油在冷却润滑高速旋转的齿轮的时候，它也发生氧化。氧化后的机油无法在齿轮间形成有效油膜，会加速齿轮撞击。同时金属末屑在齿轮箱中如同研磨剂，会导致轴承运行滞涩。所以，不节约才是才是节约，却比节约油者保护了齿轮和轴承，我们分队的钻探进尺任务总比其他分队完成得好。
注黄油本来跟爬高设有关系，后来有关系了。钻机上的黄油咀反正总是扁的，无论是何种叩碰，上山将钻机若干部位黄油咀换一次需要小半个班时间，总部还质疑你为什么要用那么多的黄油咀？想出一个办法，每上山一次，工具包里装一个好黄油咀，进钻塔里，检查一遍钻机，爬上钻塔顶取下黄油枪，拿板手卸下钻机的坏黄油咀，装上好黄油咀，用黄油枪注黄油，卸下好黄油咀，将原先的坏黄油咀安回去，接着卸下一个坏黄油咀，重复上述动作，直至一台钻机需要润滑的部位都注上黄油，再爬上钻塔顶将黄油枪用铁丝捆扎在钻塔上。将黄油枪捆扎在钻塔顶上部位，没有人能够上去把它玩坏。
我的人生是散文式的，没有论文式的逻辑递进，也没有小说的戏剧结构，随意性的走到哪活到哪。现在我在茶庄投入的建设，包括巨大的玫瑰园种植，来自一个春天突然的灵感。如果我种玫瑰包围茶庄，这个样子的玫瑰茶庄可以是蜜蜂的天堂，我十分喜欢那些会唱歌的小蜜蜂。住在玫瑰茶庄读书、写作晒太阳，以及饮酒品茶，感觉不会太差。
有时候，我也不太计较名利，隐在山中，渐渐发现口语交流缓滞，偶尔忘词，尤其不耐烦与人辩驳。总结之，与人说话少了，却也不是每天不说话，早晨起来，或者在茶园巡山，我都跟亨利聊天。亨利喜欢在它的名字后面加上宝宝的后缀，一喊亨利宝宝，它就跳起来，两只前爪趴在我身上。我相信它是最优秀的苏格兰牧羊犬，每当它干坏事的时候，比如去嗅垃圾桶，我就对它说，亨利，我把你拉到木鱼镇去卖了。它就垂头丧气，低着脑袋悻悻地离开。
以后可能会专门写一本亨利的故事，亨利是一个怕寂寞的狗，它常常在半夜敲我的门，敲若干次没有回应，它就站起来用两只前爪重重地拍门。在此深山老林，而且锁了院子大门，谁人在深更半夜来敲我的门？起床，披着大衣下楼去开门，亨利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只好去厨房拿一个玉米面包给亨利，狗子与食物交流的时候永不孤独。
天空飘着雪花，阳光照耀，小朵雪花透白，大朵雪花呈现暗白，太阳雪的天气，山野宁静。喜欢这样的时刻，因为能够看到太阳雪，不枉我在神农架度过山川冰冻的冬天。纯净，透亮，冰寒，每个细节都达到极致，就像亚历克斯•霍诺尔德徒手攀登酋长岩，完美无缺。
我久长的时间站在院子里，工人们在加固最北边那排光伏电池板，亨利在雪地上走来走去，不时去追逐同在雪地上行走的白鹡鸰。日常生活中，天体是如此简单，银河系被简化为太阳、月亮、星星和地球。风霜雨雪是地球运行中的气象变态。
很久以前，写了若干光的文章，可是我只能写文学的光，我无法深入写作物质的光，进入它的结构，描述它的分子或者粒子。住在北京通州的时候，一度专门观察上午的阳光，发现九点以前的阳光明澈通透和温润，还有点嫩的样子，以后有些散乱，光质失去明澈。在神农架，只能观察叶子上的阳光了，实际上那是叶子的反光。革质的叶子反光强烈，纸质叶、草质叶、肉质叶和膜质叶都不那么反光。雪天，依然青绿的多为革质叶，如茶树、杉树、松树、樟树和枇杷树的叶子。

外人叫亨利宝宝，他一样高兴，会往人身上扑。他特别喜欢穿花衣服的美女。眼睛天真无邪。

四

单体的光伏电池板像面长方形的镜子，深蓝色，成片并列安装以后，相当于4米宽，30多米长的大镜子。安装快结束的时候，一个农民忧心忡忡地跑来问我，这么大的镜子，会不会照花天上飞机飞行员的眼睛？我告诉他，放心好了，光伏电池板是吸光的，它不反射光，如果反射光，发电效果就不好了。
其实，我们都没有开过飞机，总结坐飞机的经验，从飞机上看大地，反光最大的是水面，江河湖塘都是一面大镜子，也不会照花飞机上人的眼睛。我给农民讲常识，一切反光材料都是拒能的，夏天穿白衣服比穿黑衣服凉快便是这个道理，白衣服反光，黑衣服不反光。农民的问话让我感觉有趣，不由想到镜子，中国古代最早的镜子由青铜磨制，叫青铜镜。
我的地质工作初始就是去湖北大冶铜绿山勘探春秋战国时代的古矿冶遗址，那时候地下都埋有青铜斧、青铜凿、青铜镜之类。青铜，在铜的类别中质地硬的一种，即铜锡合金。青铜时代，广泛冶炼锡青铜和铅青铜，西亚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红铜是铜砷合金，红铜因为硬度高流动性差，无法铸造容器。青铜文明这一块，能与两河文明比较的，三星堆应该可以一提。
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或称两河文明，进入巴比伦文明时已经有石刻的成文法《汉谟拉比法典》，大量存留下来的数学陶泥板及埃及数学手卷记载，数学手卷用的羊皮和草纸，的确是草纸，已经能够一元一次方程、一元二次方程和圆周率的运算了，一元二次方程算法，公式与现在相同。
从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到古希腊毕达哥拉斯数学解释一切似乎有着隐约的逻辑惯性。毕达哥拉斯是第一个提出地球是圆的数学和哲学家。
青铜文明代表长江文明，属于原创地带。无论过去认为的马家窑文化，还是二里头文化发掘出来的青铜器，都应该是泊来之物，青铜的开采和冶炼遗址都在大冶。中唐时期立县的大冶含义为大兴炉冶，从三国时的吴都鄂州划出三个乡，至今鄂州还称其为青铜镜之乡。我从一本《地质》杂志上读到一个文章，在中国所有有文字纪录的青铜文明的区域，都没有青铜的开采和冶炼，而有青铜开采和冶炼遗址的铜绿山却没有历史文字记载。青铜镜事实没有古书上描述的那么光亮，只是在那个时代，它已经很亮。
照镜子的爱好，亦非人所独有，我看见金丝猴在溪流饮水时，也喜欢在水的镜面上看自己的面容。人现在已经离不开镜子了，藉以光的反映，可以审视自己的容貌。
我曾经向往过上海的镜子。1917年，浙江余姚籍上海商人黄楚久在上海创建大世界，为当时最大的综合游乐场，号称远东第一俱乐部。总面积1﹒4万平方米，内设剧场、电影场、书场、杂耍场、商场、中西餐厅等，共计有大世界十大奇景。放到现在来看，大世界依然会充分满魅力，露天场地安装有高空飞船吸引儿童，上下两场的乾坤大剧场愈千座位，日映电影，夜演京戏。儿时，我唯一能记住上海的地方，就是大人们讲的上海大世界，因为它有十二面哈哈镜，人去大世界游玩，无不去大世界照哈哈镜，每一面镜子照的人形象不同，使人变长、变矮、变胖、变瘦，对着镜子的映像人们捧腹哈哈大笑。光与镜面变形令那时代的人感觉神奇，儿童和成年人都乐此不彼，所以得名哈哈镜。我听说这种神镜，就梦想去上海，去看大世界的哈哈镜。
黄楚九也是现代保健品的鼻祖，中医出身的他开设了一个中法药房。上海开埠就受西洋文化影响，西方的物品很有号召力，第一个保健品叫做艾罗补脑汁，特别标明是来自法国的一个秘方。初始销售不太畅，没有想到这时候闯进来一个法国青年，说艾罗补脑汁是他家的祖传秘方，向黄楚九讨要知识产权费。黄楚九一见，立即赔礼道歉，支付知识产权费用，且留用法国青年帮助推销，自此艾罗补脑汁进入热销。
黄楚久时代的光学变形对当代没有那么大吸引力了。我的茶庄早已经装备了天文望远镜和电子显微境。只是这件事情让我想起鲁迅的一段话，西人用罗盘航海，中国人用罗盘看风水。有时候，我也明白鲁迅的话不一定对，难道中国人航海不用罗航？唯陆地人无海可航，拓延到用罗盘看风水，给看风水配上了精确的方位仪。或者西人，看风水也用罗盘的。
回想起来，我儿时做过万花筒，它与镜子和光学有关。童年时，工人村的街上，主要集中在东村菜场那一片，有摆木盒万花筒的地摊，木盒大约15公分的宽度和高度，20公分长，一端有一个窥视孔，尾端用一根绳子系在木桩上防止人拿走，两分钱一看，那里面五个面都是镜子，装有红黄银各种形状的锡铂，转动万花木盒，里面呈现不停变幻的光怪陆离的图像。倒是没有严格计时，因为摆摊者也没有计时器。后来，我自己在家制作万花筒，用三块5公分宽，30公分长的玻璃条，呈三角形用胶布包起来，前端也用一块三角形的玻璃包住，然后剪一些各种形状的红黄银色锡铂放进去，拿起来旋转着看，里面的图景也是光怪陆离变幻。
一面镜子，用于什么地方，那是由其需求所决定。400年前，伽利略找到两片镜子。伽利略是我少年时十分喜欢的科学家之一，他对亚里士多德的自由落体学说进行了修正。亚里士多德认为：物体下落的快慢由物体的重量决定，物体越重，下落得越快；反之，物体越轻，则下落得越慢。在日常生活经验中，似乎如此，将铁球和棉花球朝楼下扔，感觉铁球一定先着地，亚里斯多德的理论影响了其后两千多年，一直到伽利略时期。
1590年，伽利略登上意大利比萨斜塔，在有见证人的情况下做自由落体实验，将两个重量不同的铅球从相同的高度同时扔下，结果两个铅球同时落地。这个实验记载由学生维维安尼在1654年写入《伽利略生平的历史故事》。
伽利略在1636年的《两种新科学的对话》中写道：如果依照亚里斯多德的理论，假设有两块石头，大的重量为8，小的为4，则大的下落速度为8，小的下落速度为4，当两块石头被绑在一起的时候，下落快的会因为慢的而被拖慢。所以整个体系和下落速度在4-8之间。但是，两块绑在一起的石头的整体重量为12，下落速度也就应该大于8，这就陷入了一个自相矛盾的境地。
1971年7月30日，美国阿波罗15号飞船登月，大卫•斯科特在第三次仓外活动时，拿一把锤子和一根羽毛做自由落体实验，双手举起的锤子和羽毛同时坠落月球表面。证明在没有空气阻力的环境下，物体不论质量，下落的速度相同。
重要的还是镜子，它是光学媒介。1609年，伽利略访问威尼斯途中，有朋友告诉他，荷兰有一个眼镜商在试验一种可以望远的眼镜，触发伽利略的灵感，他定制了两块镜片，一块凸镜，一块凹镜，制作了一个长形圆筒，凸镜置于圆筒前端，凹镜置于圆筒后端，世界第一架天文望远镜制成了，初始放大7倍，调整改良放大20倍，观测星球面积放大400倍。
伽利略用自制的天文望远镜观察太空，看见月球居然有环形山，太阳有黑斑，木星有卫星绕着木星运行。银河系不是光带，那是无数的星群。证明不是所有天体都绕着地球转，支持了哥白尼的日心说，这事情大大得罪了罗马教廷。2009年，为纪念伽利略改变天文观测400周年，联合国将这一年定义为“全球天文年”。有此一说：四个世纪以来的天文观测，源于伽利略执着自制天文望远镜举向天空那一刻。
光伏电池板安装完毕，并联之后，放电缆时，发现电缆差了许多，这一切源于改变设计后，光伏电池板分三片院里院外，与初始设计安装在一块平地上，分片安装打破格局，光伏电缆差太多了。于是，只能停工等光伏电缆。工人不能放假，在此大雪纷飞山野白茫茫的冬天，放假他们就不来了。请他们去挖坑种果树，从前觉得种果树等结果时间太长，而且在2013年种的苹果树一直未结果，种的长果台湾桑椹结的果与野桑树结的桑椹大小相当。
种了100棵桃树，20棵李树以及十棵樱桃。想啊，朋友们都说这里是桃花源，春天要不开满桃花太难为情了。之前，我只种了20棵桃树。

五

雪依然在下，整个的冬天都在下雪。我走到户外，天空飘飞的雪花，积在茶山、河床和乡村公路。暮冬里，怀想不知疲倦的夏天，四季轮回的一年落幕。我的梦想，心里常有的一些思绪，真的还有梦想么？
忽然喜欢上古生物学的一个词：无聊十亿年。我真真切切地有过无聊十亿年，好像过去的生命中什么也没有作为，尤其过去的一年，如流星飞过，忽的飞逝。唯一的成就，又种下1000棵玫瑰，有量化，生长在土地上，刻入记忆。我要种10万棵玫瑰，指着暗恋的方向。
无聊十亿年，古生物学界特指地球距今18亿年至8亿年这一段漫长的沉寂时期。地球上由光合作用产生氧气的时间发生在35亿年前，此时出现真核生物，离现在24亿年的时候进入大充氧时代，21亿年前开始出现复杂的细胞，然而到了距今18亿年至8亿年的10亿年间，生物进展没有什么显著的迹象，地球平平静静。距今8亿年后，多细胞生物猛增，进入6.35亿—5.41亿年之间的埃迪卡拉纪，出现附肢两侧对称动物，为节肢类和环节类。到了5.41—5.1亿年前的寒武纪，地球上发生了令达尔文困惑又惊叹的“寒武纪大爆发”。
神农架东区灯影组也发现了埃迪卡拉纪宏体炭质压膜化石，计11属12种，藻类形态分异显著，有棒状、管状、囊状、二岐分枝带状等。我一度在茶园边的石槽河寻找过叠层石，现在读历史书，往往就选了地质类图书，感觉每一个地质学家，都是历史学家。忽然想到天文学家也是历史学家。在地质学和天文学领域，几千万年也被称作弹手一挥间。可是，人的生命没有那么长啊，人的生命只有数十年的时间，现在向一百年突进。
闲时，走到茶庄后面的小河觅石，卫星地图上标注为周家河，问村里人名字的由来，村里人不知。河里现在只剩下一种鱼了，鱼的名叫尖头鱥，属于高山溪流的冷水鱼，样子像麦穗鱼，它的神奇的生命力在此没鱼能敌。每年冬天，河流大段干枯，绝对没有生存机会了，春天它又回了，夏天产卵孵化出许多小鱼。每到河水干枯前，我都要捞许多尖头鱥的小苗放入院子里鱼池里养，它们的一部分也成为娃娃鱼的食物。
有一次洞穴探秘，一直探到地下河，地下河的水里游着尖头鱥，我突然想明白，地表的河水干枯的时候，尖头鱥随着泉水退回到地下河，春天涨水的时候，尖头鱥顺着泉水游出去。鄂西高山地区，有些地方形成鱼泉，能有数吨鱼从泉眼喷涌而出。如果能守着这样一口鱼泉，却也很幸福的，我想。
今年刚好在神农架种茶十年了，差不多在七八年的时候，我就试图为自己的这十年进行总结。一直找不到适当的词汇，有一句老话，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每次下山，感觉山外与山中不一样。高速公路多了，只有山里还是低速公路，我常在公路上蜗行。
十年也是一事无成。我只是像在山中做了一个梦，所有的时光，都与动物和植物厮混，并且没有做出什么可以表述的名堂。直到去年秋天，出了一本散文集《我就是山中那盏灯》，勉强算是生态写作的开始吧。
我想将一年当作一亿年，那么十年的山中耕读，悠悠的岁月，无所收获，刚好是无聊十亿年，这样的比喻应该恰如其分。如今，又开始了第二个无聊十亿年，前些时日，一杯烈酒饮下，突然内心的山洪滔滔，奔腾无止息。
梳理一下人生历程，却发现从小到大，我并无理想，也没有目标，北漂写作那一段大好时光，没有写出稍微可以拿得出手的文章。早早的认可自己江郎才尽，去到神农架地老天荒的红举峡谷耕读。朋友偶问，尚能饭否？我说，清苦的日子，略有盈余。
千多年前，李白把酒对月，“天生我才必有用”，他好向往长安。我喜欢淘明先生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心态。茶庄南面的那一座南山，形似一个元宝，我采玫瑰花的时候，偶尔悠然一下，想到售茶卖花，何时可以赚得千金？
与先贤的距离只有1AU，这么远，架起天文望远镜来遥视。于是，草草从茶篓摸出一个宏大目标：我要做天下第二茶！可是，品茶没有精确标准，主观成分太大了，能装满一个太平洋。终究有目标强似无目标，然后用茶叶烘干机烘出一个大理想：耕读时期出版20本以上的生态散文。
生命中有一段种茶的历程，作为一个新农民，短期的愿望弄到一个福特皮卡，我喜欢柴油版的猛禽150.，长期的愿望想用所有的农业收获所得买一艘邮轮，环地球旅行一圈，经点风雨，见些世面。我知道我会在山中老去，远洋可以给灵魂以安慰。
公元前六世纪，毕达哥拉斯提出地球是圆的，公元前三世纪，埃拉托斯特尼确立地球概念，公元前二世纪，托勒密在《天文学大成》中证明地球是圆的。1519年9月，麦哲伦从西班牙塞维利亚港口出发，带领远洋船队去寻找印度和中国大陆，环球航行证明地球是圆的。
我记得大约读四年级的时候，在楼房中间的泥土地上滚铁环，邻居小地（大名黄承泽）也在滚铁环，我们在地上立一排砖头，滚着铁环从砖之间蛇行穿过，相当于骑摩托车过杆，休息时他给我讲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青年，立志要走到天边，他从长江这边出发，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他白胡子飘飘的时候，走到了出发时的长江的对岸。然后，他跳长江了，没找到天边，他不知道地球是圆的。那时候，我才知道地球是圆的，我对地球的了解实在很少。
无聊的十亿年，或许它可以概括我的一生。有时候，我想起小地给我讲的那个徒步环球的故事，还想到小地对我的一次打击。稍大一些，我买了一本华罗庚的数学著作《从单位圆谈起》，小地在我的书房兼卧室翻到这本书说，你学不了这个，学不到那个程度。我说，那学一生呢？小地说，你一生也学不了。他的话把我震住了，我相信一生也学不到华罗庚的程度，从此没有往数学方向发展，虽然我小时候非常崇拜华罗庚。
后来，我一直将自己的智慧没能开发的原因归咎于没有好好学数学，虽然在地质队的分队工作的时候，下决心用了一年的时间自修数学，分队部每天来四五份报纸都做了我的演算稿纸，却没有坚持下去，因为我的兴趣转向无线电了。就是这样，一路走来，由于工作时的工资太低，转向文学写作，我想用稿费来支付旅游的费用，就再也没有放弃写作这门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