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乡村改革风情长卷:《不灭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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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07-06-12 06:10:00 更新时间:2020-11-10 14:23:10

楼主:北国长风999  时间:2007-06-19 08:12:41
【第二章 疯狂的杏林(九)】



山中的夜色来得比山外要早些,夕阳一旦落进山的背后,暮色便接踵而至,家家户户的院内就传出晚饭后刷锅洗碗的声响。待响声落了,夜色也就完完全全地罩满了山峦院落。
人气旺的人家门前,就聚着几个纳凉闲谈的邻人。多数人家因了上工的劳累,更为了节省下点灯的油钱,便摸黑早早地上床休息。也有睡不着的,就与自己的男人或女人反复折腾两口子间的那点儿事。尚未成家的男孩女娃,就各自寻找属于自己的小帮派,或是打牌,或是纳鞋底儿,或是疯跑撒野,直到半夜三更困了,再相互大声搭着话,壮着胆子,摸黑回到自家的门院。
金莲今晚特意烧水洗了澡,把斌斌和文文早早赶到堂屋的床上去睡觉,自己则坐在锅屋里的土炕上纳鞋底。
山村的女人总也闲不住,不管白天多么劳累,一旦闲下来,就会不由自主地寻些事体来做,边做活儿边打发这清净无聊的山中长夜。
山中农家的锅屋里,都盘着一铺土炕,是用土坯打就的,与锅灶连为一体。冬天寒冷了,只要一天三顿地烧火做饭,仅是灶膛里的火苗就能把土炕焖得热热的。一到冬季,各家各户的老人小孩便统统挤在土炕上睡觉,白天也尽量躲进锅屋的土炕上不出门。夏天暑热的时候,人们都跑到凉爽的堂屋里去睡,土炕便闲置起来,临时充当了放置粮食琐物的地方。
四方家的土炕是用内坯外砖砌成的,自与别家的大大不同。金莲把土炕上堆放的杂物简单地归拢了一下,边纳着鞋底,边静候着那个冤家的到来。
果然,院外就想起了几声急促地蛙鸣。金莲急忙出去开了门,喜桂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溜进了锅屋。
待锅屋门一关上,喜桂迫不及待地一把搂住金莲丰满妖娆的身子,两只手不老实地浑身乱摸乱掏。金莲等待这样的摸掏已经很久了,身子微颤起来,腰腿酥软无力,只是紧紧搂住喜桂的脖颈,任他轻薄放肆地摆布自己。
土炕因了做饭显得异常温热,而俩人的身子更是滚烫若火炭。他们在土炕上肆意扭动翻滚着,肆意浪荡轻吟着,肆意地挣扎在性欲的无边涌浪中。忽而远去了,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天上人间;忽而近了,近在咫尺,近在眼前,就在彼此滚烫的身体里。
整个过程中,俩人不说一句话,也不需要说话,任何的语言都是多余的。他们此时所需要的,仅是彼此之间真实而又渺然的存在,仅是身体的激烈冲撞和心魂的迅猛交融。这已经足够了,足够野男人整日提心吊胆费尽心机地捕捉到难得的时机后,尽情享受着过剩的激情轰然发泄时所带来的片刻满足;足够浪女人寂寞难待心身焦渴时,尽情畅饮着空虚荒芜的情欲河床里骤然肆虐的甘露清泉。
浪荡够了,也精疲力竭了,他俩赤条条地依偎在一起,互相抚摸着对方的肌肤,用游动不止的指掌,驱赶着体内残余的热度和孽情。直到此时,他们才用彼此听得见的声音,悄悄地说话,悄悄地嬉笑。
喜桂担心地问金莲,上次与兰香拌嘴打架,是不是因为他俩的事情引起的。金莲说,不会呀,咱俩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很小心哦,咋会有外人知道哟。喜桂还是不放心,说那儿咋打了呢。金莲说,可能是四方经常往家捎点儿饼头剩菜什么的,没给过她家,她眼气吧。再说,捎那点儿东西,还不够俩娃儿吃的,哪儿有余下的么。喜桂稍稍放下心,而下面又有了举动,俩人又一次翻滚在了一起。
直到彻底地缴械投降,喜桂才恋恋不舍地穿上破旧的裤褂,嘱咐金莲还是小心着点儿好,我老觉着不安妥,千万别弄出岔头儿。随后,又影子般地悄悄溜出了金莲的家门,隐没在黑黢黢的杏林丛里。



楼主:北国长风999  时间:2007-06-20 06:27:27
【第二章 疯狂的杏林(十)】



近几年来,李振书在杏花村的地界上,可以说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虽说他没有半根儿官毛加身,却比浑身长满官毛的酸杏茂林之流说话还要硬气,做事还要打腰,在村人中的威望还要高出一帽头子。
譬如,有人家要给孩娃儿选址建房,不先与村队打招呼,而是颠儿颠儿地跑到振书家,点头作揖地求他给好好选个地界。这时候,振书一般都会问一句,给干部讲了么。来人就回道,讲啥儿哩,你看好了再讲也不迟呀。他笑道,还是讲的好哦。说罢笑罢,就与来人商讨哪儿哪儿的地界好,哪儿哪儿的地界一般。待到动工开挖地基时,又请了去勘察方位安排布局什么的。新房上梁苫顶时,也请去帮忙选定吉日吉辰,并随身携带了个脏得早已看不清什么颜色的提包,里面装着罗盘纸笔等物件。房上的人们挥汗如雨地大干特干,他则找个阴凉的地方坐下,吸着烟,喝着茶,与房上的人搭腔儿笑谈。待要上梁木了,就掏出纸笔,书写新梁上的对子,如“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某某时上梁大吉”等,叫人贴了上去,便完事大吉了。吃饭时,也得被让到上位,与村干部齐肩并坐。
这一切,均因了振书是杏花村最有学问最能识文断字的人。四方家的宅基选建,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村人没有什么远见卓识,注重的都是即得的现实利益。四方的风光日子,让人们眼热得连睡觉都不安稳。而这风光的背后,都是振书用他的高深学识和神秘智慧送出来的。试想,谁家不希望自己的娃崽儿也能像四方那样儿出人头地成龙成凤呢。
不过,振书并没有因此就翘起了尾巴。相反,他时时处处谨慎小心地对待自己拥有的知识和村人的敬重。毕竟这东西沾染了太多封建迷信的毒素,一不小心张扬出去,被扣上顶散播封建迷信破坏革命大好形势的帽子,那可得吃不了兜着走了。即便躲在家里翻看那几本破损的禁书,也是张着耳朵仔细辨听外面的动静,一旦有人走来了,立马把书掖进床头下的一个墙缝里。在外面,或有人恭维他的本事,他就连忙摆手,淡淡地说自己不过是凭了经验,觉得这样安排顺眼舒心罢了,哪儿有啥说法哦。越是这样谦虚敷衍,越引得人们的敬意。都说,有本事的真人都是藏而不露的,越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人,反到四处弄响儿声听,却连个屁也放不响。
振书的学问不是自己凭空想来的。他早年随父亲出门做小生意,为方便计,被送到山外的私塾里读了几天书。又不知在哪儿掏腾了两本勘察阴阳宅子的古书,叫《绘图阴宅大全》和《绘图阳宅大全》凭了自己的钻研好学,成就了今天的满腹学问。
振书生有三个儿子和三个闺女,都已成家立业了。仨闺女全部嫁到了山外较富裕的人家。仨儿子中,大儿子四季媳妇兰香生了四个儿女,大闺女春儿,仨儿子分别是夏至、秋分和冬至。三儿子四方媳妇金莲生有一双儿女斌斌和文文。二儿子四喜是振书诸多儿女中最喜欢的一个,聪明务实,好动脑子,像极了小时候的他。只是命不强,媳妇桂花一气儿生了仨闺女等儿、盼儿和停儿。在生了第三个闺女停儿后,本想停止生闺女改为生儿子啦,竟然把怀孕也停止住了,时至今日也没能怀上孕。随着年龄的增大,看来已经没有希望了。

楼主:北国长风999  时间:2007-06-20 06:29:29
【第二章 疯狂的杏林(十)】



近几天来,振书的精神头儿大不如从前,书也不看,饭也懒咽,连觉也睡不踏实,心里烦乱透了,却也不敢对人讲,甚至连自己的儿子四喜和四方都未露一点儿口声。这既是丢人现眼的事,弄不好还要出人命。
振书的烦闷心情,直接影响到了整个小院的氛围。几日来,院子里总是静悄悄地,没有了往日底气十足的高腔儿高调儿。女人也愁苦着脸,默无声响地进进出出,不再端坐门前招来附近的女人们摆场说笑。
振书明白,这样的事体,万不能任由它继续发展下去,但一时间又想不出解决的好法子来。他想直接找四方,把事儿挑明了,让他注意着点儿,经常关顾着家里和自己的人。犹豫再三,他就是觉得不妥,怕四方按不住气儿,把事体弄得越糟。再说,兰香也不能确定金莲在与人轧活偷情,更不能认定就是喜桂,一切都是她一时的猜测罢了。但是,无风不起浪,不管咋说兰香还是金莲的亲嫂子,不会平白无故地给自家脸上抹屎粪吧。
他再一次把老婆叫到屋里,压低声音问:“兰香说给你的真切么,是不是你听拧儿哩。”
老婆低低的声音只够振书听见,“咋儿不真切哦。前些时候天晚哩,她到四方家找鞋样儿,还没敲门,就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像喜桂的声响。待敲了几下门,声儿没了。进去一看,就金莲一个人在家,样子也怪怪的,像是做了啥亏心事似的。那几天,斌斌和和文文不是住咱家的么,她还能与鬼儿搭话?俩人拌嘴闹架也都因了这儿。兰香还想与茂生家里的说说,让给化解化解,叫我赶忙拦下哩。除了四季,任鬼魂儿也不敢叫知道哩。”
振书嘟囔道:“是哩,是哩,任鬼魂儿也不敢说哟。”接着,又叹了一声长气。
之后,俩人相顾无言,愁苦已把俩人的老脸拽扯得如灰暗的冬瓜。
兰香牵着秋分和冬至跨进院子,把俩人吓了一大跳。俩人赶忙分身,各自随意找了个物件拿在手里,摆出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并过分热情地叫着娃儿们的名字,问这儿道那儿,以遮掩自己慌乱的情绪。
兰香生就的一双尖眼,早明白了俩人的心思,也装作啥儿也不知道的模样,在院子里瞎转悠了一圈,撂下娃崽儿,匆匆地走了。
振书老两口子互相瞅瞅,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楼主:北国长风999  时间:2007-06-20 21:03:07
【第二章 疯狂的杏林(十)】



木琴正做晚饭,刚翻新的锅屋里冒出浓浓的热气,又时时传出铲子磕碰铁锅的刺耳声响。茂生抱着钟儿蹲坐在西院大门口,与酸枣拉呱。京儿身前背后地转着圈圈,独自一人玩着藏猫猫儿的游戏。
兰香跨进锅屋里,隔着蒸腾的热气,木琴还以为是茂生进来了,就说:“你把饭菜给酸枣叔送去,就回来吃饭。”听到一声轻笑,抬头见是兰香,就笑道:“咋悄没声儿地进来了,还以为是茂生呢。”就赶紧让座。
兰香赶忙说:“你快忙你的呀,我待会儿再来哟。”
木琴猜她此时匆匆忙忙地找来,肯定有什么急事,就说:“饭也做好了,让他爷们吃去,咱到堂屋里说话。”随即把盛给酸枣的饭菜端到西院门口,又嘱咐茂生京儿去锅屋吃饭,自己与兰香进了堂屋坐下,又给倒了碗水。
兰香竟然局促起来,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一时不知说啥好。
木琴奇怪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见她还是不说话,木琴又一连声地问了几遍,还是不说。木琴就有些急,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说:“到底什么事吗,你急死我了。”
兰香嘴角蠕动了半晌儿,犹犹豫豫地说:“早想与你拉拉,打上回和金莲打架时就想拉,觉得不妥帖,就一直憋了心里哩。这些日子,看见娃儿爷奶日夜受煎熬,还不准叫外人知道,怕闹出大乱子,可是要出人命哩。我就闷得慌,想给你说说,帮拿个主意,看咋弄才好,还不敢出事哦。”
兰香把自己听到看到的前后过程细细讲述了一遍,最后又诅咒发誓道:“我不敢撒谎哦,要不叫雷公今儿就打雷轰我呀。”说着,竟激动地抽泣起来。
木琴一时也没了话,能说什么呢。她相信兰香没有编话撒谎,而且还是自己的亲妯娌,绝不会无中生有地往自家人身上泼这样的脏水。但是,这种事情处理起来棘手得狠。抓不到现行,没有证据,就是诬陷好人,罪过要大上了天,影响的可不仅仅是一人两人或一家两家的事,很可能会波及到双方的家族本门。即使堵到了屋里抓到了床上,又能怎么办。把俩人扭送公社,以通奸罪或败坏社会风气罪上街游行批斗?真要那样的话,社会风气愈染愈黑不说,全杏花村的人也都跟着批斗了,整个家族的人脸上无光说话没彩儿,当事人因此将背上一辈子的可耻骂名。再者说,这儿俩人的私事,也跟整个社会风气搭不上边儿呀。
兰香终于把憋闷在胸口的话倾吐而出,心里轻松了不少,但看见木琴一时默不作声,心又提溜到嗓子眼儿上了。她紧张地问:“你说咋办哦?这事也就娃儿爷奶和娃儿爹知道,再就是你哩。他们见天儿不敢说不敢动,商量不出好法子。你给拿个主意呀。”
木琴沉思半晌儿,才道:“这事情也别太急躁了,外人也插不得手,你也不好插手。要我看呀,还是让你婆婆找个妥当的时间,与金莲说说话,沟通沟通,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隐情。真要是做出这等事,肯定有原因的,像四方回家懒了,关顾得不够什么的。俩人间的事,你也知道的,不会说淡就淡了。再者,这事千万声张不得,一定要暗里自家解决好,把俩人拆散不再来往就行了,别叫外人看了笑话留了把柄。”
兰香一下子得了主意,说:“是哩,是哩,我这儿就给娃儿奶说去。”
说罢,连个“谢”字也不及说了,转身出门就直奔了振书家。
这时,茂生见兰香走了,就小声对木琴说:“是为了四方家里的事吧。”
木琴警惕地问道:“你说什么呢,什么四方家里的事?”
茂生就笑,说:“还瞒我哩。外面都有传言,说喜桂与四方家里的好上了。”
木琴随口回道:“胡说,男爷们也跟老娘们似的扯老婆舌头,真不知羞臊。”随即又岔开话题,问:“酸枣叔还在忧心伤神呀?”
茂生说:“是哩。自打牛死了,他就没心思生火煮饭,见天儿啃凉饼子喝冷水,精神头儿差哩。”
木琴道:“你经常去宽慰宽慰他。这一个人过日子总不是个办法,得想法给他找个家口儿才行。”
“好咧,我这儿就去跟他讲去,他的病根儿也就除哩。”说罢,起身乐颠颠儿地往西院走。
木琴急道:“别急,我也只是有个想法,哪里就轻易找着了。”
茂生似乎没有听清,匆忙的身影在大门口一闪就不见了。
京儿还在西院里疯狂,钟儿也在床上安静地睡了,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木琴回想着兰香和茂生的话,心里直替金莲担忧。
看来,这事不会这么轻易就能解决得了的,必定会有一场大乱等着呢。现在,面对这样的局面,她也无能为力。她想,等找个适当的机会,必须跟金莲扯扯,不管她听不听,还是要把其中的厉害冲突讲明了,让她自己掂量掂量,尽快了结了这档子事。毕竟自己在妇女中有了点儿威信,都把她当知心人待,或许她还能听得进去。时间拖长了,肯定要出事。到那时,金莲的下场可就惨了。



楼主:北国长风999  时间:2007-06-22 21:38:20

【第三章 初尝杏果(一)】



已经进入了初冬,天气骤然寒冷了。
缕缕的寒意从西北方的山垭口侵袭过来,滞留在偌大的山坳里,慢慢聚积着,沉淀着,流荡在每一隅大大小小的沟坎儿里。
经过了一秋的润染,原本五彩斑斓的漫山满坡色调,均被这一股猛其一股的寒意无情地层层剥落,仅剩了密林里黝黑的枝干和摇摇欲坠的残存枯叶。山体像脱褪下了花团锦簇的丽衣,裸露出黑褐色的嶙峋筋骨,在四野荡起的阵阵寒风中,颤巍巍地挺直了胸膛,对抗着愈来愈强劲的霜寒。如体毛般的树木亦随寒风瑟瑟发抖着,发出阵阵“呼呼”的唏嘘声。原来深藏绿荫下的岩石,也一块块探起头来,透过细密的枝条缝隙,暴露出张牙舞爪的铁青色嘴脸。
山坡上沟坎间的一块块田地里,没有了往日油绿或灰黄的庄稼,光秃秃地坦露出灰白色肌肤,任寒气放肆地吸允轻薄着,无可奈何地等待着寒冬的蹂躏摧残,最终将被注入储备生命的能量,以迎接来年春天万物勃发时刻的那一场酣畅淋漓地释放。
整个山坳里弥漫着一种激动的氛围,忽而强烈,忽而低缓,却不是悲壮或苍凉,而是坚忍和期待,坚忍住一个漫长冬季的寂寞,期待着另一个万紫千红的约期。
远离村落的北山脚下,有几杆红旗在略显苍白的阳光下扎眼地舒展着。人站在村口上,抬头向北一望,首先入目的便是这灰白丛中一点红。继而,又会听到从那里借了风向飘来的阵阵声响,像欢声,像笑语,像夯声,像雷鸣。乍听隐隐可闻,细听又杳无踪迹。
村里人迹寥寥。偶尔有人影晃动,也是背驼腰弯的老人牵领着尚不能独立活动的稚童幼娃儿,依靠在自家或他家门前,晾晒着太阳。或有顽皮的幼童不服呵斥管教,私自挣脱了老人牵领的枯手,向院前的枯枝败叶里奔去查看什么,立时就跟上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身影,把娇弱的孩娃儿拽回到暖和的门前。过一阵子,这样的情景又会重复一回。


楼主:北国长风999  时间:2007-06-22 21:39:24

【第三章 初尝杏果(一)】



已经进入了初冬,天气骤然寒冷了。
缕缕的寒意从西北方的山垭口侵袭过来,滞留在偌大的山坳里,慢慢聚积着,沉淀着,流荡在每一隅大大小小的沟坎儿里。
经过了一秋的润染,原本五彩斑斓的漫山满坡色调,均被这一股猛其一股的寒意无情地层层剥落,仅剩了密林里黝黑的枝干和摇摇欲坠的残存枯叶。山体像脱褪下了花团锦簇的丽衣,裸露出黑褐色的嶙峋筋骨,在四野荡起的阵阵寒风中,颤巍巍地挺直了胸膛,对抗着愈来愈强劲的霜寒。如体毛般的树木亦随寒风瑟瑟发抖着,发出阵阵“呼呼”的唏嘘声。原来深藏绿荫下的岩石,也一块块探起头来,透过细密的枝条缝隙,暴露出张牙舞爪的铁青色嘴脸。
山坡上沟坎间的一块块田地里,没有了往日油绿或灰黄的庄稼,光秃秃地坦露出灰白色肌肤,任寒气放肆地吸允轻薄着,无可奈何地等待着寒冬的蹂躏摧残,最终将被注入储备生命的能量,以迎接来年春天万物勃发时刻的那一场酣畅淋漓地释放。
整个山坳里弥漫着一种激动的氛围,忽而强烈,忽而低缓,却不是悲壮或苍凉,而是坚忍和期待,坚忍住一个漫长冬季的寂寞,期待着另一个万紫千红的约期。
远离村落的北山脚下,有几杆红旗在略显苍白的阳光下扎眼地舒展着。人站在村口上,抬头向北一望,首先入目的便是这灰白丛中一点红。继而,又会听到从那里借了风向飘来的阵阵声响,像欢声,像笑语,像夯声,像雷鸣。乍听隐隐可闻,细听又杳无踪迹。
村里人迹寥寥。偶尔有人影晃动,也是背驼腰弯的老人牵领着尚不能独立活动的稚童幼娃儿,依靠在自家或他家门前,晾晒着太阳。或有顽皮的幼童不服呵斥管教,私自挣脱了老人牵领的枯手,向院前的枯枝败叶里奔去查看什么,立时就跟上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身影,把娇弱的孩娃儿拽回到暖和的门前。过一阵子,这样的情景又会重复一回。


楼主:北国长风999  时间:2007-06-22 22:00:12
【第三章 初尝杏果(一)】



杏花村的大队部座落在村子正中的位置。
一大块平坦的台坎儿上,建有一溜儿排九间屋子,均是石墙草苫的矮屋,门窗破旧,里面光线不足,显得略阴暗了些。四周是用乱石叉起套成的院墙,没用泥水粘合,墙石有的叠垛有的散落,就如一条长且方直的石堆,将屋子包裹在平坎儿上。屋子虽然低矮,院子却大,能容得下五六个普通的农家院落。里面横七竖八地摆放了一些木棒或牛车、犁耙等生产常用的工具,陈横在几棵高大杏树下将及人腰的枯草里。
屋门口一律都钉着三寸宽的小木板,上面用墨汁写着办公室、会计室、仓库等名称,均出自振书的手笔。
屋内的光线虽暗,但摆设仍然一目了然。靠北墙安放着一张连体的大桌子,足有两张桌子那么大,可以东西两边对面坐人办公,再加上两条木质排椅,占了整个屋子近一半的面积。这样的办公桌子,在公社及村队里随处可见。靠东墙立着一排橱柜,里面盛放着村队有关的帐目资料及零零碎碎的常用家什等。
酸杏正一个人靠在排椅上打盹。
前天,他到公社去开会,在镇子的大街上碰巧遇见四方,非要他开完会到他那儿去吃饭。酸杏就去了,在四方的宿舍里,与四方喝了些酒。临走,四方四顾无人,偷偷从自己的床铺底下摸出两根干瘪得不成样子的肉棍棍,自己留下一根,把另一根用报纸裹了,慌慌地塞进酸杏随身携带的提包里,悄声说,是牛鞭哩。说罢,也不管酸杏的反应和谦让,便把他强行地送出了饭店大门。酸杏面上有些尴尬,心里实则高兴,一路上想,四方这小子好会生活嘛,尽花心思弄这儿。晚上回到家,原本当晚就想让老婆煮了吃,试试管用不管用。有茂林和振富结伴儿来汇报北山脚下筑坝工地的进度情况,便没敢拿出来。待俩人走了,这晚饭也就稀里糊涂地吃完了。他把牛鞭放进“气死猫”里,留待以后吃。这“气死猫”是当地人对高高悬挂在屋梁上篮子的统称,意为好东西就搁这篮子里面,任猫馋死气死也没用,上不去,也够不着。岂不知没把猫气死,反到把酸杏气了个够戗儿。夜里老鼠撒了欢儿,整整给啃去了半块牛鞭。酸杏不敢再留着,就让老婆整个地煮了下酒喝。果然劲儿大,弄得俩人大半夜没睡好觉,今早起来浑身乏力,眼仁儿泛青,困眼朦胧的。想是昨夜劲儿使大了,没休息好,还落得老婆好一顿数落,说老了,老了,也不正经点儿,叫儿女们知道了还咋儿有脸面哦。
按往常惯例,他早躺在家里的大床上补觉了。不把睡眠补回来,他是坚决不会下床的。但是,今天就是打死他也不敢蹲在家里。按照前天的会议安排,这几天公社要对各大队的冬季水利建设工程的进展情况进行督查,不打招呼,不定日期,随时随地进行抽查。查好了,开现场会,树典型,受表扬;查孬了,写检查,通报批评。严重的,就要追究主要领导的责任,或停职,或降职,或撤职等等,无外乎都是猫戏老鼠的惯用伎俩,狠着劲儿地吓唬那些越干越油滑的村官们。
酸杏正做着一个梦,梦见自己赤裸着身子,蹲在满屋子的牛鞭堆里,一根接一根地啃食着鲜嫩嫩的牛鞭。那牛鞭竟会扭动,如河里的鳝鱼,不肯轻易进入酸杏的嘴里,弄得他手忙脚乱心急火燎,也没吞下几根。又不时地撇眼裆里,不仅不见雄壮,反而稀软如泥地松散成黑灰一滩儿,不见一丝儿生气。忽有一根粗如手臂的牛鞭被酸杏紧紧攥在手里,正要啃食,牛鞭的另一端反绕到了后背上,在他的脊背上轻轻地拍打了几下。他猛地醒来,就见屋子里站着几个人,公社革委会杜主任正用手拍他的肩膀。
杜主任见他醒了,不满地说:“都啥儿时辰哩,还敢在这儿偷懒耍滑呀。”
酸杏一个激灵站起来,立时出了身冷汗,浑身凉飕飕的。他赶忙点头哈腰地边给公社领导们让座,便顺口编道:“哎,哎,杜主任,我的亲领导噢,你就是打死我也不敢在这儿当口儿偷懒耍滑哦。昨晚儿商量工地上的事,差点儿熬到了天明。刚要打打盹儿,又叫你遇上哩。”
杜主任打断他的话,说:“耍不耍滑,到工地上看呀。你要是瞒谎,我可不依哩。”
说罢,随即出了屋门,让酸杏引领着一行人,直奔工地。


楼主:北国长风999  时间:2007-06-22 22:21:03
【第三章 出场杏果(一)】



杏花村的工地主要设在北山脚下,就是把那条银链子般冬夏不干的小河拦腰截断,就着地势筑起一道堤坝,建成一座小型的水库,以备干旱无雨的季节浇灌散布在山坳里的数百亩耕田。
工地已经铺展了半个多月,已显雏形。全村能劳动的人全部上了阵,连妇女和半大孩子也不例外。
此时,工地上的人正在休息,没了刚才人仰马翻的喧闹声,却也不冷清,反而嘻嘻哈哈地热闹非凡。这热闹处就在堤下妇女组负责的泄水渠道段上。
刚开始的时候,工地上的劳累把人拖得没精打采的。一到工间休息时,到处横七竖八地歪躺着人。间或有男人对了女人说笑几句无聊的荤话外,整个工地就显得死气沉沉了无生气。男人们可以四仰八叉地倒地休息,妇女却不敢,只能东一堆西一伙地聚在一起,乱扯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篇。或有长舌惹事的,就有意无意地传缀出一些不愉快的事端来,引起一连串的小矛盾小疙瘩。
木琴本就厌烦这样的细琐事,劝解起来又说不清断不明的,就想,不如把工间的妇女鼓动起来,搞些个娱乐活动,既没了撕扯闲话的空闲儿,又消除了劳动带来的疲乏。她知道,女人中有几个嗓子好的,会唱一些新歌和老戏,特别是金莲和雪娥,唱出来格外缠绵动听。于是,她就鼓动她俩带头唱,以引得别人也跟着唱。
刚开始,无论她怎样怂恿,俩人就是不唱,还羞得脸红脖子粗地把头埋进腿裆里,扭捏得不行。木琴没办法,就自己先唱。岂不知,她说话的声音倒是响亮,唱起歌来却像牛哞般直,还老跑调儿,引得男女老少笑岔了气,直喊肚子疼。俩人见木琴被人哄笑也不在乎,就有了跃跃欲试的表现欲望,再加上木琴的极力鼓动,也就扭扭捏捏地跟着唱起来。这样一来,又带动了几个年龄小的唱,妇女工地上就有了活气儿,引来了村人的围观哄闹。慢慢地,又有人举荐男爷们中会戏词的唱,而且哄着逼着缠着让他唱,被逼无奈的情形下也就唱开了。
于是,劳动的时候,人们总是盼着工休的时间。有了盼望,时间也觉过得快,劳乏也去得快。振书还把自己的京胡拿了来,给会唱老戏的人伴奏,弄得工地上像开了戏台。
酸杏一行人还没到工地,远远的就有京胡和戏调儿声“依依呀呀”地传来。
杜主任就皱眉头,说老宋你弄咋儿哩。
酸杏心里一个劲儿地骂这帮混账东西,早不休万不休,非得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工休,还依旧哄闹戏耍,这不是往眼里滴药水水儿么。他带着一额头的细汗,紧张地说,是工休时间哩,他们闲着没事就搞个娱乐啥的。领导放心,我一定会把这股歪风邪气刹住,干活就像干活的样儿,休息就像休息的样儿,绝不会再这儿乌七八糟的哩。
杜主任也不回腔儿,推着自己那辆除了铃铛不响浑身都响的“国防”牌自行车,一个劲儿地往工地上赶。
酸杏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想,这下可完了,任自己说破了天也不顶事了。由此,他暗恨木琴,这疯婆娘,弄啥不好,非要搞这儿,存心要倒我的台么。这回不狠狠整治了,下回不得能上了天。
来到工地上,果然见满工地的人聚拢蹲坐在即将成型的坝体周遭,看一对男女对唱老戏,人群中不时地爆发出阵阵的哄闹喊好声。
酸杏抢先跑过去,大声呵斥道:“停哩,停哩,甭喊魂哩。领导来检查工作,都麻利去干活呀。”
众人顿时愕然片刻,又纷纷起身要去上工。
杜主任忙喊:“别停,别停,再接着唱嘛,挺好哩。”
众人以为公社的人在说反话,愈加匆忙地找寻自己的工具,落荒奔逃。工地上立时响起了锨镐磕碰石子儿的声响。
杜主任问酸杏,是谁引头搞的。酸杏赶忙说是妇女组长木琴,又一叠声地喊叫木琴过来。
木琴慌慌地奔来,说这儿都是自己带的头儿,与村干部无关,与社员也无关,要处理就处理自己吧。
杜主任就笑,说:“处理啥儿哩,这法子推广都来不及嘛。”又说,“你好像不是本地人吧?”
酸杏插话道:“是茂生家里的,从南京回的,还不大懂这儿的规矩哩,领导勿怪哦。”
杜主任不理酸杏的茬儿,只是问木琴一些事,诸如多大年纪,几个娃崽儿,啥文化,咋想起要起头搞这活动,有啥好处等等。
面对杜主任一连串儿的问题,有一半是木琴自己回答的,并紧着说这事是自己挑的头儿,没村干部一点儿责任,公社怎样处理自己都认了;有一半是尾随而来的茂林替答的,并加入一些对木琴工作的肯定和赞许。
其实,茂林并不知道酸杏内心的恐惧和绝望,还以为公社领导挺赏识这样的活动,特意叫发起者木琴介绍经验呢,便不甘落后地挤上前去多说点儿话,在公社领导面前多表现表现自己,叫他们知道这里既有我茂林的一份功劳,也捎带加深一下领导对杏花村生产队长的印象。若是明白了酸杏的担惊受怕,他早脚底抹油溜进人堆里,任鬼魂也不叫找见。
酸杏心里一阵畅快,想,你个臭小子算是精明过了头儿哩,巴巴地跑来趟这浑水水儿。很好呀,上头追究下来,咱俩可是一绳拴俩儿蚂蚱,蹦不了我,也跑不了你,一堆去死吧。
几个人正说着话,有人在脚下的水渠工地上喊木琴,说钟儿醒哩,要吃奶呀。
不仅酸杏额头上又起了一层细汗,连木琴也显得慌张起来。
木琴吞吞吐吐地解释说,娃儿小没人看管,就带了工地上了,不过决没有耽误过劳动。
杜主任轻声问:“多大哩?”
“七个月大了。” 木琴老老实实地回道。
杜主任一时没吭声,沉思了一下,转身对随行的人说:“看看,看看哩,咱们见天儿抱怨工作忙压力大,那就比比嘛,就在这儿比,还能说咋儿么。”又对一个戴眼镜的小青年吩咐道:“你负责把这村在工地上开展文娱宣传的事好好整理出个典型材料,直接报给我看噢。我看,在这儿开个现场会就不错,工程看得见摸得着,新鲜东西随手可得,值得推广。”
一听到这儿,酸杏的心一下子差点儿蹦出来,刚才的惊吓顿时化作了无限惊喜。这瞬间的大掉个儿,使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听错了。他呆愣愣地傻站着,不知怎么说才好。直到一个随行的领导推他的肩膀,调侃道,老宋,咋又迷糊哩,杜主任要给你村树典型开现场会呀。酸杏清醒了,知道自己没听错,紧张中又不知如何开口,只是咧开大嘴憨憨地笑,俩儿嘴角差点儿挂到了两只招风耳朵上。
随后,杜主任又自言自语道:“老胡见天儿跟屁虫似的向我诉苦,说一筐木头砍不出个木砦子,现成的一个摆在这儿,还焦心个咋儿?
酸杏心里就一晃悠,但因了刚才的惊喜来得太突然,没往深处寻思,也没有时间让他深想。他赶忙随前跑后地陪同杜主任一行细细查看了工地上的施工情况,并掏出个皱巴巴的小本子,认真记下了领导对几个小地方的调整意见。
之后,酸杏把公社领导恭送出工地,一直到看不见影子了,才抬起胳膊擦了擦额上已不知是冷还是热的细汗。
他让振富把振书喊来。
振书说:“领导走哩?”
酸杏应道:“走哩。”又悄声说,“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光溜溜地蹲坐在一间屋子里,啃食会活动的肉棒棒。你给解解,这梦好哩还是不好。”
振书回道:“好哩。梦相上说,男人裸体命通达,又说赤身露体大吉利,这儿是好梦哩。就是肉棒棒会活动,还要啃食,你可能会有场惊吓咧。这儿也不能全信,好梦总是好梦呀。一星半点儿地差,也没啥嘛。”
酸杏随道:“是哩,是哩,我也不过随便问问哦。”便打发他去继续干活,心里琢磨着,这梦还真他娘地准,自己可不是差点儿被吓死,又差点儿喜死呀。


楼主:北国长风999  时间:2007-06-22 23:08:47
【第三章 初尝杏果(一)】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除了酸杏和木琴外,受到惊吓的就数茂生了。
他看到一个宽膀挺肚的汉子一直在盘问自己的女人,周围的人也都老老实实地洗耳恭听,酸杏的脸拉得老长,没个血气色,就知道公社的大干部来了,是在嫌自己女人好事逞强,给大队和自己惹下大祸了。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干着手中的活计,一边紧张地注视着堤坝边上这群人的一举一动,心里一直敲打着鼓槌,想,公社会不会把自己女人带走,去开批判大会呀。要那样的话,可咋办哦。他既暗怨女人的多事,又哀叹自己的无能为力,只有焦心的份儿,却一点儿法子也没有。
中午收工后,人们三五成堆地往家里奔,还在议论着工休时发生的事。有的说是好事,没见公社的人走时脸上都笑眯眯的。有的说是坏事,你看酸杏的脸色,想哭都来不及了,给人下跪的想法都有。越是这样说,茂生心里越是焦虑,心就一直提在嗓子眼儿里。
一进家门,茂生就开始埋怨木琴,说咱往后可不敢再逞能闹腾呀,把人都吓死哩。真要有个好歹的,让公社开了批斗会,谁去解救你哦。
木琴就宽慰说,也没这么严重吧,不就是唱个歌儿哼个曲儿嘛,又没耽误劳动破坏生产,怎么就会开批斗会了。
茂生心有余悸地嘱咐道,还是小心着点儿好,可不敢再有啥闪失呀。
正说着,茂林扛着铁锨进来了。看来他还没来得及赶回家,就直奔这儿了。
茂林说,恭喜木琴哟,给咱村在公社领导面前露了脸增了彩,还准备要在咱村开现场会哩,这可是咱村开天辟地头一遭儿噢。
茂生赶紧问,是不是要给娃儿娘开批斗会吔。待听明白了茂林的解释,被自己提到嗓子眼儿上空悬了一上午的心思,终于怦然落地。他连说,这儿就好,没事就好,千万别惹出啥祸端哦。
茂林这么急着赶来,是传酸杏的话,叫木琴今儿下午不用去工地了,到大队部商量筹备公社现场会的事,特别是怎样把工间的文娱宣传活动再搞得红火些热闹些。
送走了茂林,木琴急忙生火做饭,茂生就在院子里看哄钟儿。酸枣放牛去了,中午不回来,西院里静悄悄的。京儿没地方去,就围着茂生逗弄着钟儿玩耍。
这时,门外又响起趿拉趿拉的脚步声,振富老婆豁牙子进了院子,与茂生打了声招呼,就一头拱进锅屋,和木琴叽叽喳喳地说了半天话,又满心欢喜地走了。临走,她还对茂生说,大侄儿真是好命哩,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人,竟叫你遇上哩,也不知是哪儿辈子修来的福分。又讲,俩娃儿长得都随侄儿媳妇,长大了也定是个人物哩。
待送走了豁牙子,茂生懵懵懂懂地问木琴,豁牙子这是咋儿啦,弄得人摸不着头脑。
木琴就笑,说是好事呗。
豁牙子这么急地赶过来,是振富指派的。
银行的对象香草明天要来看家,本来他已经让豁牙子找好了陪伴的人选,就是上次去供销社饭店陪同相亲的雪娥、兰香和满月。但是,今天在工地上发生的事变,让振富立时对木琴有了重新的认识,觉得这陪伴的人选必须加上木琴。没有她到场,这场面就升不了格,身价也上不去。
振富一直对自己的判断充满了自信。他看清楚了,木琴决不是只会下蛋抱娃儿的母鸡,而是鸡窝里的凤凰,一旦成了形飞起来,恐怕这小小的杏花村是盛不下她的。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就盘算好了,一定得让木琴参加银行对象看家的场合,不仅外场上好看,往远了想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他把老婆急急地打发出家门,自己忐忑不安地坐在家里等回信,直担心木琴不答应,不给他这个面子。


楼主:北国长风999  时间:2007-06-23 12:43:48
谢谢何无邪!谢谢hbzuren!
楼主:北国长风999  时间:2007-06-23 22:30:52
【第三章 初尝杏果(二)】



这些日子里,酸杏一直处在极度郁闷焦虑之中。
外人看到的酸杏,一如既往地在家里村外忙碌奔波,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四处旋转着,没有停歇。他有时蹲在大队部里召集大小干部开会研究生产,有时匆匆行走在进出山坳的路口上,有时又穿梭于村内蜘蛛网般纵横交错的狭窄街道上。他的脸上大多挂着憨憨的笑容,遇见老人总是远远地打招呼,见了娃崽儿也要逗弄上一两句。甚至守着一群人,面对着一个年仅五六岁的男娃儿,他会趁其不意冷不丁儿地扯下娃崽儿束腰的绳布,用手捏住娃儿腿裆里的小鸡鸡,说大狗狗儿,夜里咬人么。弄得孩子哇哇大叫,提着裤子远远地跑开。这就是村人眼中的酸杏,憨厚诚实,尊老爱幼,持重敬业,稳妥而又随和,能与所有人打成一片。
但是,外表的镇静与沉稳,代替不了内心的烦闷。一脚踏出自家大门的酸杏,是给人看的酸杏;一旦迈进自家门槛儿的酸杏,才是真实的酸杏,脸色暗淡,神情忧郁,心事重重,吃饭不香甜,睡觉不酣畅。
最先发觉酸杏这种变化的,是他的老婆。宋家女人的贤德是表里如一的,在村子里没人敢拿她与自家攀比,即使比了也是自取羞臊。女人最理解自己男人内心的熬煎,总是善解人意地小心伺候着,尽自己最大努力来减轻男人的内心压力。她也明知道,这样做都是白费劲儿,谁也无法替他排解这种忧虑。
最先让酸杏感到委屈的,是集体上的事。
公社的冬季水利工程建设现场会如期召开,却不是在杏花村,而是在公社驻地的北山一村。
会议召开之前,酸杏就得了风声,说现场会不在杏花村开。他曾悄悄地问过杨贤德,说杜主任说好了的,要在咱村开现场会,咋说换就换了呢。我们可是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哩,弄得堤坝跟绣的鞋样儿似的好看,还特意组织人编排了几个拿得出手的文艺宣传节目,比公社过年汇演的都强。这儿可是杜主任最赏识的噢。
杨贤德笑着拍拍酸杏略显憔悴的肩膀,说北山一村人多势大,工程规模大了你村好几倍,有代表性和说服力,还是杜主任亲手抓的点儿呢,不在那里开还能挪哪儿开去。再说,你村也够露脸的了,杜主任亲自审定你村的典型材料,还要在大会上大张旗鼓地宣传推广你村的经验做法,你还不知足哩。
酸杏红着脸道,这儿也比不上在咱村开好哦。
杨贤德又说,你村的那个叫木琴的,可是个厉害角色呢。我也跟你讲过,应该把她好好培养培养,你就是不着急。我听说杜主任专门叫组织委员老沈和妇联主任老胡这两天就去你村考察呢,要叫她干村妇女主任。
酸杏睁大了眼睛道,是嘛,是嘛。又急忙转换了口气说,我也正想向公社汇报哩,准备现场会开完了后,就立马把她扶到妇女主任的职位上。除了她,现今儿也确实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咧。
杨贤德就催道,那还等什么哟,赶紧去汇报嘛。
酸杏身不由己地跑去找老沈和老胡,说木琴怎么怎么能干,怎么怎么好。村班子老早就发现了这么个人才,一直在注意考察她哩。现今儿火口儿到了,村里一致同意让木琴干妇女主任。请领导快去调查审核,早早给村里解决悬了好几年的大问题,也让“半边天”们早日顶起一整片儿天呀。
老沈和老胡就说,幸亏你来哩,要不我们还得跑十几里山路去找你对口儿呢。这样的话,咱也别跑这趟冤枉腿儿嘞,正好我们几个都在,现在就填个批复,让扬秘书盖上公章,拿回去开会宣布,叫木琴立时上任。
边说边做,一张盖着鲜红公章的批复就捏在了酸杏的手里。他目瞪口呆地盯着这张纸,想,这就算板儿上钉钉儿地定死啦,他对这个女人还没想清楚嘛。但他绝不敢再说自己对木琴还没弄准儿,得等等看看才稳妥呀。心里也恨恨道,平时弄点儿鸡毛蒜皮的事,不是今儿推就是明儿拖。这回倒是利索,连到村里去考察的程序也免了。领导放个臭屁,他们闻着比肉还香哩。
回村的路上,本就因了现场会的换点而郁闷的心情,又平添了一层更深的忧虑。
自打木琴接手妇女组长,提出了一系列改革意见,酸杏就本能地对她产生一种隐忧。到底是什么,他也一时说不清。但是,这种隐忧时时占据在他的心里。随着妇女们渐渐归拢到了一起,准时守规地上工生产,他的隐忧就像块阴影样儿在心里渐渐扩大。出于本能的自我防护心理,他没有把杨贤德的话当真儿,而是有意把木琴看得淡淡的,以此缓解自己过于敏感的神经。他想揣摸透木琴的内心,找出自己无端忧虑的原因后,再行定夺。谁知,现场会没挣到不说,自己还弄巧成拙,稀里糊涂地让木琴这么快就干上了妇女主任,实在说不清这儿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就这么闷闷地独自走路,便觉这路的漫长,时间的缓慢。及到迈进自家的院子,感到两腿发软,腰酸背疼,心里堵得慌儿,极想找个什么引子发泄一通。思前想后,还是没敢这么做。毕竟自己的事体只能由自己来处理,怨不得别人。况且,老娘正躺在西屋里,不敢让她看出啥变故,瞎替自己焦心呀。
酸杏从小就是个出了名的孝子,父亲去世得早,成家后,与自己的女人一起尽心尽意地伺候照顾老娘,从没有过一句怨言牢骚,这也是村人敬重他的一个重要原因。老娘的病倒,也是这段时间来最叫酸杏焦躁的事了。


楼主:北国长风999  时间:2007-06-23 22:51:58
【第三章 初尝杏果(二)】



近几天,酸杏娘已经不能下床活动了。
大半年来,她的身子骨一直很赖,咳嗽,气喘,胸闷,下肢渐渐浮肿着。晚上整宿整宿地睡不好觉,白天精神头儿又差,饭也懒得咽,茶也不愿进。话比平时多了好几倍,自顾自地唠叨个不停,却又口齿不清,唔唔喔喔地,外人一概听不懂,只有酸杏两口子和酸枣能听明白。说得最多的就是回忆小时和年轻时的往事,大多都是在娘家的日子里,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说到兴致处,高兴了就咯咯地掩嘴偷笑,伤心了就委屈得抽泣流泪,整儿一个实实在在的老顽童。有时,还经常煞有其事地说,老头子来了呢,就依靠在屋门口上,穿的还是走时的那身蓝布褂,叫他进来,他就是不敢进,说有神灵拦着门,不放他进屋呀。
说这些的时候,大多是在夜里。大人倒觉不出啥来,都说娘是在过阴呢。娃儿们却不行,吓得寒毛倒竖屁滚尿流,夜里一齐拥进东屋里,赖在爹娘的床上不起来,还用被子蒙着头,闷得满头大汗也不敢露一丝儿缝隙。即使在白天,也不敢轻易跨进西院。到了大人恶声严令非去不可时,也是相约了结伴前往,听完吩咐或做完事,头也不回地立马走人。酸杏两口子就一直在西屋里陪伴老娘,挤睡在娃儿们的床上。
酸枣看到哥嫂没白天带黑夜地伺候娘太辛苦,就坚决要求替换他俩歇歇。酸杏女人苦笑地指指西屋里仅有的两张床,一张躺着娘,另一张就是他俩夜里的栖身之地,哪儿还有空闲地儿哦。酸枣就早来晚走,好留出空闲儿让哥嫂多照顾些屋里家外,兼顾照顾好自己。由是这样,也把一大家子人拖得筋疲力竭,堪堪地也要一个个倒床不起。但是,一家人还在咬牙坚守着。
酸杏还叫茂林的哥哥茂青赶着队里的牛车到镇上,专程把自己多年的好友公社卫生院老中医姚大夫请进了家中。姚大夫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医,祖传的一手好医术,又到南京科班院校进修过,是公社卫生院的顶梁柱,在全北山公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使是外公社的人有了疑难病症,也会远路风尘地去请姚大夫看病。
姚大夫进了门就满脸的笑容,上前拉住老人的手,问这儿问那儿,着重问了大小便的情况,查看了老人黯紫色唇舌,捏住手腕上的脉穴把了一会子的脉,又用听诊器前胸后背地捣鼓了一气儿,便对酸杏娘说:“没事,没事呀,身子骨结实着呐。我给开付中药吃,很快就好哩。”
起初,酸杏一家子还真以为像姚大夫说得那样,个个欢心喜悦。连酸杏娘也信以为真,一个劲儿地向姚大夫道谢,并让酸杏女人快点儿给大夫做饭去,说这么大老远地赶来,一定要好好招待客人哦,等我好了,必去公社谢姚大夫呀。
酸杏满心欢喜地把姚大夫让到东屋,还没斟上茶水,姚大夫就开口了。他说老人的病快不行咧,得的是肺原性心脏病,已经到了后期,得有个心理准备吔。酸杏心里顿时凉冰冰的。姚大夫宽慰道,老人也到了时候哩,儿女都尽了心,无憾了呀。又说,我再给开付药方子,回头叫送我的人把药拿来服用着试试,能见好,那是烧高香哩,就怕不顶啥事,权当死马当作活马医哩。
接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个小本本,龙飞凤舞地开就了一付药方:
桃仁12g 杏仁12g 广地龙15g 昆布15g
全栝蒌15g 平地术15g 琥珀3g 檀香6g
海浮石18g
嘱咐道,这中药用水煎服,连服三天,要是还不见效果,就赶紧考虑安排后事吧。
几付汤药下去,如小石子投入了村前池塘里,不见一点儿动静,病症甚至还越显严重。酸杏们明白,老娘虽是得了重症,绝不是主要的原因。关键的是,老娘年事已高,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了。多陪伴一会儿,也算尽尽最后的孝心了。
这两天,老人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整日喊着饿了,要吃要喝,不管手里抓到什么,一个劲儿地往口里塞,边咳嗽气喘着,边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显出一脸的满足相。
看来,酸杏娘的时日已经不多了,只待将体内残存的能量耗殆尽,像熬干的油灯,就等一阵风前来轻轻扑灭,人也便随风而去了。


楼主:北国长风999  时间:2007-06-24 09:57:35
【第三章 初尝杏果(二)】



在一家老小日夜衣不解带地服侍的同时,酸杏娘的后事也在悄悄地紧张进行着。
酸杏女人招来豁牙子、兰香等几个妇女聚到东院里,忙而不乱地赶做老人过世穿的寿衣,诸如鞋帽、裤褂、裙子等。边做着,边念叨着老人的偌般好处,动情处,唏嘘一片。
酸杏安排茂林找人做寿材,就是殡葬老人用的棺材。茂生遗传了祖父辈的特有基因,对木工活儿之类一看就懂,一做就明白,便也加入到了替老人筹备后事的队伍行列。他们爬山越岭地四处寻来粗大的树木,拽到大队院子里,锯解成木板。为防新鲜的木板潮气过重,就在院子里升起一堆火,反复熏烤了一天。待板子稍微干燥后,再叮叮当当地合成一付棺椁。茂青到镇子上买来漆,把棺椁涂成暗红色,并请振书在棺椁前面的挡板上书写了一个规整的大大的“寿”字。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人们显得非常精细而又有耐心,总是反复比对修正,生怕出现一丝儿的疏漏。白日里依旧上工干活的人,下工后,也都主动聚拢过来搭个帮手,力所能及地寻一些事情来做。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每个人都很买力气,是出自内心地认真来做,绝不是摆摆样子给酸杏或是其他人看的。他们都是宋家女人亲手从自己娘的肚子里掏出来的,对于这份恩情,村人看得很重。因而,在老人即将离世的时候,尽可能多地出一次力气,还一份情意。
木琴的任命令是在一个上工集合的早晨,由茂林对众宣布的。酸杏没有亲自出面宣布。一来,老人的病情搅得他六神无主,无瑕他顾;二来,一想到那张纸的出炉过程,他心里就疙疙瘩瘩地不舒服,便有意不去碰它。村人一致认为,是老娘的病让酸杏顾不上亲自对众宣布,这也在情理之中,均没有任何的疑虑和揣测。于是,生产上的事,就全交给了振富和木琴分工负责,茂林两头兼顾地来回跑,自己则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筹备老娘后事的琐碎事务中。
看到寿衣和棺椁都已有了眉目,特别是看到村人自觉自愿地来真心做着一些实际的事情,酸杏心里大感安慰。他暗暗寻思,做人还是厚道些好,做事也是公道些强,遇事有人管,遇困有人帮。
他趁着夜色,匆匆赶到振书的家,对振书说,娘多次说过,不愿与爹在他现今儿躺着的墓穴里合葬,嫌气脉不正,要不酸枣也不会遭那么大的变故,就想请振书哥替老娘重新勘察个墓穴。万一老娘有个闪失,下葬时就一块儿合葬。又一再说,自己不应该带头搞这些个,但是娘辛苦了一辈子,临走就这点儿要求,自己只能照办,也算了了娘的最后一份心愿。说着,就有老泪流下来。
振书不敢怠慢,立即答应了下来,说咱村的墓地都集中在村南通往镇子的路边山坡上,还是在那儿寻一块妥当,风水正不说,不管谁家上坟烧纸,也都忘不了分给叔婶一份。
于是,俩人约定明天一早偷偷去勘察一下,确定了地点后,马上动工挖穴建喜坟,或许还可以冲冲晦气,说不定娘的病也就好了。
村里的规矩是,人还没去世之前修建坟穴,即为喜坟,可以冲煞气,挡凶神,对老人及子孙有百利而无一害。


楼主:北国长风999  时间:2007-06-24 11:46:30
【第三章 初尝杏果(二)】



酸杏回到西屋时已经很晚了。
屋里还有振富两口子、茂林两口子、酸枣和茂生。木琴的娃崽儿太小,白天来过后,夜里不敢抱了来,怕冲撞了邪气。
酸杏娘在日头落山的时辰,病情突然好转了,也不咳嗽,也不气喘,面色红润,精神头儿好得不得了,比平时还强好几倍。
茂林等几个年轻点儿的人高兴地说,婶子可好了,肯定是又做寿衣又做寿材,冲掉了邪煞,把病症也连根儿冲掉了。
振富忧郁地回道:“可不敢这样讲哦,我看好像是回光返照,看来也就是今晚儿的事哩。得把寿衣拿进来预备着,万一不好了,立马穿上,别等着身子硬了再穿,就不好弄哩。”
几个人虽然按他说的去做了,心里还在往好处想,断不能这么精神的人,说不好就不好了。
此时,酸杏娘已打开了话匣子,口齿清晰,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一些没影儿的令人害怕的事情。
她有时指着门外,说老头子就在院子里站着,为啥儿不敢进屋呢,就是因为屋墙上挂着毛 像。她煞有介事地说,毛 他老人家就是下天界管理牛鬼蛇神的菩萨,任哪方神圣见了他,都怕得要命哩。又说,咱村子所以安宁太平,是有神灵护佑哦。这神灵就是一只火狐狸,千年的道行,隐居在北山的古洞里修行。要是出来叫人遇见了,必会生气,降下灾难,惩罚不良的人。早些年村里刮了一夜大风,刮毁了多少房屋树木呀,就是有人冲撞了神灵,惹得它生了气,降下了灾祸。
老人的一番言论,把屋内的人吓得出声不得,想听又不敢听,左右矛盾。他们害怕的不是神灵鬼怪,而是这言论要多反动有多反动。传播封建迷信不说,伟大领袖毛泽东 还健健康康地活着,竟说是菩萨下界,这儿不是反动是什么呀。振富边听边对屋里的人一遍遍地嘱咐道,这话咱可千万不敢出去说,就是开批斗会游大街也不敢承认哦。众人一律点头称是。
酸杏迈进屋门的时候,老人似乎已经累了,精神萎靡下去,头靠在床头的被子上,仔细观察才能看清老人在微微迟缓地呼吸。
酸杏叫大伙儿回去休息,说:“都累哩,回去睡会儿觉,有事我再喊呀。”
振富说:“女人先都回去哦,家里还有娃儿么。男爷们呆会儿,守守再说噢。我总觉得今晚儿可不敢大意。”
豁牙子和雪娥刚跨出院门,就听西屋里顿起忙乱声,还夹杂着急切地说话声。俩人倒头跑进西屋,看见酸杏娘正大口大口地向外倒着气,僵直的眼神在四处扫描着,嘴里发出“咝咝”地声响,似乎在说着什么,却彻底地叫人听不清楚了,连酸杏和酸枣也是茫然无知。酸杏老婆好像明白点儿,忙把酸枣的手推给婆婆。酸杏娘就死死攥住二儿子的手不放,眼皮不眨地盯看着,嘴微张着,好像要急急地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几分钟后,酸杏娘急剧地抖动了几下身子,嗓子眼儿“咯咯”地轻响了几声,睁着混浊黯淡的眼睛,溘然长逝了。
屋里顿时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声,如一阵凛冽的狂风,席卷了整个屋子,并穿透这小小的院落,迅速覆盖了山村的上空,漫漶在夜色浸透了的山坳里。
杏花村令人敬重和爱戴的老人,在这个月色朦胧的夜里,驾乘着阵阵寒风,扶摇而去,撒手西归。就这么默默离去,带着满腹的忧虑和死不瞑目的缺憾,轻轻遁去,不见了生命的光亮。被她亲手接纳到世间的数百条生命,却依然闪烁着数千丈的光芒。黯然干瘪的躯体里,承载了亮丽的光泽,承载了未尽的期盼和对生活的渴望。
屋里的人都在嚎啕大哭,既是对亲亲的人儿刻骨铭心地哀悼,又是向未知的人们传递着一个不幸的噩耗。
酸枣忽然没了声息,身子慢慢地倾斜着。在即将倒地的刹那儿,茂生急忙扶住了他。
酸杏女人边哭边数落道:“娘啊,你走哩。我知道你为啥儿闭不上眼哦,是为了二弟的事呀。”
茂生急道:“别说哩,都知道哦。还是抓紧办正事要紧呀。”
振富见场面一片混乱,没有人能止得住,便大声喊道:“都别哭哩,还不到哭的时候哦。想哭,有哭的时候呢。咱得赶紧给先人穿寿衣呀。”
在他的督促下,女人们拥上前去,用温水擦洗了一遍身子,按照习俗套路,给老人换上崭新的寿衣。男人们也都收起泪,把西屋里的家具摆设全搬到东屋,又将麦秸抱进来,厚厚地铺到屋地上。
这时,屋外四周的街道上传来急急地脚步声,想是屋里的哭声惊醒了附近业已休息的人们。他们急急地穿衣下床,磕磕绊绊地奔走在狭窄幽暗的小路上。重重的脚底板慌乱地拍打在干硬的街道上,发出“咚咚”的沉闷声响,在山村清凉透明的夜幕里,显得格外清晰惊人。



楼主:北国长风999  时间:2007-06-25 11:35:47
【第三章 初尝杏果(三)】



夜幕刚刚褪尽,山岭沟坎儿渐次醒来。四野不再沉寂,山村夜里独有的静谧在不知不觉中被渐起的喧闹打破。时不时地有长短急缓的鸟雀鸣叫声从颇显冷清的四野间悠然升起,又悄然坠落,散入密枝枯叶间,不见了一丝痕迹。山依然是青黛色,连绵起伏,肩靠着肩,臂挽着臂,站成严严厚厚的两排,从杏花村的北面绕过来,沿着一条弯曲如飘带子般的山路,一直向南簇拥护送而去,直达山外的坦荡平川。
早晨的空气异常清寒湿冷,吸一口气,肺脏都觉出“嗖嗖”地凉意。四处流荡的凉意里飘浮着缕缕灰白色的烟雾,同时能嗅到丝丝儿生火烧柴的烟草气。有狗儿的叫声,鸡鸭牛猪的叫声,呼儿唤女的叫床声,开门挑水的声响,一起混进了刚刚奏响的晨曲里,构成一幅山村初醒的水墨画卷。
村南一里许的路边山坡上,晃动着两个身影,浑身上下沾满了霜花,口里一股一股地吐出白色的雾气。俩人的四周是一个个凸起的坟堆,上面覆盖着枯干的蒿草,又沾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在曦光的映照下,散射着晶莹的光彩。
振书手里捧着一个罗盘,在坡上排列无序的坟堆间徘徊辗转,东张西望,前走走后退退,眼睛却紧盯着手中那个小小的土黄色罗盘。
酸杏紧跟身后,亦随之前挪后退,眼睛却是警惕地巡察着四周的动静,特别是人的动静。他撇下家里忙乱的人们,与振书偷偷地跑到墓地,就是想替老娘重新寻一块好的墓穴。
自打弟弟酸枣家遭遇不幸以来,酸杏母子俩就一直把不幸的原由嫁祸到了爹的墓地上,觉得就是爹的墓穴位置不好,才导致了弟弟一家的灾难,是先人不护佑的结果。但是,一直以来,酸杏把要重新勘察祖坟的想法强压在心里,不敢轻举妄动。以他现有的身份,若一不小心透出风去,其后果可想而知,不仅支书的位子不保,恐怕连党票也得给撕了。公社的官老爷们可没有慈悲为怀的菩萨心肠,绝不会允许自己的下属擅自带头搞封建迷信破坏社会主义新风尚的。现在,机会终于等来了,为了完成老人的遗愿,为了彻底改变弟弟的困苦命运,他甘冒着的政治风险,狠下心肠,义无反顾地来做这件于自己家族利益密切攸关大事。
原想趁老娘未咽气时就建喜坟,也好让老娘知道后安心地去。现在全不用了,可以一气呵成地了却这桩儿心事了。为小心起见,他与振书天不亮就偷偷溜出了村子,一直盘恒到天大亮。
振书终于站在墓地东北角的一块空地上,反复挪动着罗盘,调对着角度。最后,他把脚下的枯草拔了拔,便把罗盘轻轻地放到地上,说就是这儿哩,比其他的穴位都正不说,相口儿正好直对着南山峰顶边的漫岭,是艮山坤相,平稳劲儿足,对今后的娃崽儿更能用得上劲儿吔。
酸杏顺着振书的手势认真比对了一回,确信无误后,也觉得这个墓穴选得不错,看着舒服,瞧着顺眼,便放下心来。他笑道,全听你的,回去我就叫人来这儿起穴儿,三天后下葬时,把爹也一块起过来合葬。又一脸严肃地叮嘱振书道,这事也就你知我知,任谁人也不敢说哦。
振书回道,知道哩,我干这营生是违法的,自个儿还能把自个儿往粪坑里推么。
俩人边说着,边迅速的离开了坟地。到了村口,振书把罗盘掖进怀里,绕道村西小径,匆匆地赶回自己的家。酸杏也拍打了拍打身上的霜花草屑,回到哀声不断的自家院子里。


楼主:北国长风999  时间:2007-06-25 19:32:33
【第三章 初尝杏果(三)】



酸杏娘的丧事牵动了全村老小的心肠,就连不懂事的孩娃儿也跑了来,躲在大人们的身后,害怕又好奇的向西院里张望。
酸杏的家里院外聚满了奔丧送纸随香的人群。他们除了见缝插针地抢做一些琐事外,大都等着丧主前来安排自己应承担的工作。
酸杏说,老少爷们的心意我都领了,可不能光顾了忙私事就耽搁了生产哩。这儿留几个人先帮个忙,其他人都按时上工,闲时再过来打打帮手哦。随后,叫振富里外照应着报丧、采购、上账等琐碎事,让茂林带几个人去起建墓穴。他把生产上的事完全托付给了木琴,说木琴你费心多承担些,该安排的事就可心地安排,有男爷们不服管的来跟我说,有了问题我与茂林顶着,替你掌腰,甭顾虑哦。
酸杏的这番处置安排,具有着别人无法企及的远见卓识和纷乱事物中觉察潜在危机的预见性,为他后来顺利摆脱联合调查组穷追不舍地问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也为木琴日后能挺身而出据理力争,最终为行将垮台的酸杏挽回败局提供了大义凛然的藉口。但在村人看来,不过是酸杏一以贯之的一切以大局为重、以生产为重、以集体利益为重的工作作风具体表现而已,未见啥蒙蔽革命群众对抗无产阶级专政铁拳头的丑恶嘴脸和包天狗胆。
人们都按照酸杏的妥善安排,纷纷走去做自己份内的活计,拥挤的宋家门庭顿时松散了不少。
酸杏娘的娘家就是北山一村,她的亲戚们遍布在镇子周围的村落里。茂林弟弟茂山和振富大儿子银行被指派去逐门挨户地磕头报丧。茂林带着四季等几个男劳力到酸杏和振书勘察好的地点挖掘墓穴,并指定一切都得听振书的指点。
山村里的丧事隆重而又繁杂,既要中规中矩地合乎古老的礼仪习俗,又要体现社会主义新农村移风易俗的良好风尚。两者都要兼顾,舍了哪一方面都不行,不是政策不允许,就是怕被村人看笑话,难煞了主持管事的人。这次的丧事又极为特别,丧亡的是全村最受尊重爱戴的宋家女人,不管搞多隆重都不会过分,也不会叫人说三道四的。但是,丧主却是村支书,从工作和影响来考虑,太隆重了是断断行不通的。这于公于私与情与理都不好把握。
振富曾向酸杏讨教过,问咋样办才好。酸杏也拿捏不准,再加上重孝在身,没心思考虑周全,就一推二六五,说你看着咋办好就咋办,别弄出差错就行哦。这话等于没说,更让振富犯了愁。
振富想疼了脑仁儿,终是没有拿出个完全之策。他忽然想到了木琴,暗自道,这女人文化高见识广,从她接手妇女生产组,到自发组织工间文艺宣传,再到全公社典型推广,一直到公社任命为多年无人能拾起的妇女主任,从这一系列的变故中,处处显示出她高人一筹的胆识和魄力。看来,这事要想稳妥,必须找她商量一下。于是,他急慌慌地跑到村外,找到正忙着指挥社员整理耕田的木琴,拽到无人处,悄悄地与她商量这丧事的操办规格和掌握尺度。
木琴就笑,说“振富叔,你不是赶鸭子上架难为我吗,我哪儿懂村里的习俗呀。”
振富严肃地说:“你可不能这样讲。虽是不懂习俗,可这政策上的事你能拿稳哩。再者说,咱商量的意见,也就是村集体领导的意见,对内对外都能说得通哦。”
木琴见振富一本正经的样儿,知道不是找她随意闲扯来的。她沉思了好一会儿,回道:“你看这样好不好,上级要求简办丧事,咱就简办丧事,坚决执行上级的政策。不过呢,老人的丧事也不能太潦草了,全村人都憋着劲儿地要好好送走老人,这热热的心肠也不能冷了,都是众人的一片心意呀。白天除留下几个帮忙执事的人,其他劳力该上工的上工,该干活的干活,不用都聚在村里,窝工碍事不说,影响也不好。夜里,想去尽尽孝心的,就可意地去,就算整夜整夜地呆在灵屋里,也没啥大不了的。丧事的礼仪程序还是按老规矩办理,就是别太张扬了。一些拿不到台面上的习俗,就躲避着人眼悄悄地搞些,动静大的程序能减缓就减缓些,尽了心意也就行了。下葬的时辰,最好选在中午工休的时候,愿意去送老人最后一程的,去多少也没关系,等于为老人开了个隆重的追悼会,造不成什么负面影响。这样,对上级对村民都能有个好交代。振富叔,你看呢?”
振富频频点头如鸡啄米,说你的意见妥帖,与我想的一模一样哦,咱就这么办哩。
振富急急地跑回来,对酸杏讲了,并一再说自己替酸杏思前想后地推敲了好半天,觉得这样办理最妥当,问酸杏的意见。
酸杏听后正中下怀,连声道,好,好,就这么个法子办理,叫你费心哩。你的这份情意,我可永远装心里咧。


楼主:北国长风999  时间:2007-07-14 22:18:27
【第三章 初尝杏果(三)】




晚饭刚过,外面一片漆黑,空气里流动着浓重的湿气,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宾客们正坐在东院酸杏家的堂屋里,吸烟喝茶,天南地北地海侃闲扯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奇闻轶事。主动来帮忙的妇女们淌水似的院里屋外来回穿梭不停,收拾碗筷盘碟,顺带烧茶续水。
起初,谁也没有在意金莲的异常举动,依然各自忙着自己手中或嘴上的事。金莲本应在锅屋里烧火的,不知啥时候进到了西院的灵屋。
灵屋里坐满了外来的亲戚和本村想要守灵的人,都在热火朝天地啦呱说事,追悼老人无人能比的高尚品德和不平凡的人生经历,也顺便相互攀亲结友,共诉衷肠。
正热闹处,棺椁后头的阴影里竟悠悠地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哭声,声音抖颤,纤细又苍凉,直钻耳鼓,刺激得人们头皮发麻发根倒竖。屋内的喧闹顿时杳无踪迹,棺椁上的一盏煤油灯摇摇欲熄,昏暗的灯光映射在人们模糊的身影上,忽明忽暗,愈显出灵屋内的恐怖诡异。像是有一阵凉风随哭声轻轻旋起,瞬间刮到每个人的面前,使人不自觉地打个冷颤,心里惶惶地,有一种迅疾拔腿逃离的强烈欲望。
仗了人多势众胆大心齐,众人都极力按捺下欲逃的冲动,迅速查找到了哭泣的人,就是人不知鬼不觉蓦然出现在灵屋里的金莲。
在此之前,金莲一步都不曾跨过西院的门槛。她生性胆弱,最怕死人的事,就连年节里到祖坟上烧纸祭拜,她也是远远地站着,从不肯上前。为此,振书曾背着她在四方跟前抱怨,说人家上坟都是抢头下马地左右围护着,就你媳妇多事,像外人似的当起了看客哩。四方回头就跟金莲说了。金莲还骂道,那死老鬼要害我哟,不知道我天生胆小就怕这儿么。但是今天,她却把众多的男人女人们狠狠地吓了一跳。
金莲依旧在“依依呀呀”地伤心痛哭着,但哭出的强调却不是她的,像似一个老年女人的哭声,柔弱缠绵,又苍凉无力。
酸杏女人惊讶地道:“哎呀,咋是娘的哭声哩。”随即又醒悟过来,尖声喊到:“娃儿爹,娃儿爹,娘附体显灵咧,显灵咧。”
众人顿时大悟,便不再如先前那么害怕。几个男人把金莲扶到东屋里的床上,几个老年女人就围上来,或哄或劝,想止住金莲怪异的哭声,但不起丝毫作用。有人喊到,快去撕把桃树枝子来,往她身上抽打,把邪气赶跑呀。立时有人跑去折了桃树枝,飞快地递过来。就有上了年纪的女人抓住一把桃树枝,一边往金莲的身上拍打着,一边数说着什么。意思是,你这老太太也太不通情理咧,好好待你安顿你,你还不知足哩,发啥儿邪呀,侄儿媳妇这几天忙里忙外地伺候着,还要无端地受折腾,你能对得住谁人噢,等等。
金莲忽然不哭了,稳稳地坐在了床上,用手捏着衣襟,抬头对了满屋地上的人微笑着,活脱脱一付酸杏娘生前的模样。
有人问她,有什么话要说呀。
金莲不语,依旧笑嘻嘻的模样。
再问,这丧事也是尽了心地做,你还不称心快意么。
金莲道,也称心哩,就是没有赶脚的牲口,我没法走哦。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是的,按习俗,女人故去,要纸扎的牛;男人故去,要纸扎的马,在送盘缠时一把火烧了,就算给死者备下了赶赴冥府报到的交通工具。酸杏家在办理丧事时,恰恰没敢扎这些招摇是非的纸草,便也没有牛马聚宝盆之类的东西。看来,这鬼鬼神神的事也不全是编排虚构的,定是有它的根源出处呀。众人一片唏嘘声,都说,这老太太的神灵也太大了些,都啥年代哩,还敢附体显灵要这儿要那儿。
金莲又不作声了,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
酸杏女人小心翼翼地趋前跪地应道,娘,你也别吓着这些人,他们可都是为陪送你来的呀。要说这纸草,现今儿政府不叫咱搞,咱就没敢做。再说,现今儿的交通又好,只要有钱,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又快又稳当。要是你非要牛骑,赶安顿完你咧,咱就给你扎,扎个又大又壮的牛,能骑能做活,多好哦。
金莲忽然又说,村人作孽哟,就要出祸端呀,小心点儿好哦。
有人急问,啥祸端,啥祸端呀。
金莲似乎疲倦了,打了个呵欠,说我走哩,眼睛沉沉地合上,便没了动静。
等了一会儿,金莲又睁开了眼,见满满一屋人都伸长了脖子仰着头,紧紧地盯着自己看,惊讶地问道:“这是咋哩,看啥么呀。”又说,“我咋躺在床上咧,还有一盆碗筷未刷净哦。”
众人长长舒了口气,纷纷说道,好哩,好哩,真的走哩。一边说,一边退出东屋,涌进西院的灵屋里。坐下后,人人议论这桩怪事,个个抢着发表自己的看法,有说世上真有鬼怪神灵的,有说金莲有意装神弄鬼吓唬人的。
酸杏舅煞有介事地道:“这事也不假。早些年,俺村姓郭的一户人家死了老太太,儿女们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哪儿还有力量置办送盘缠送汤水的事呀,就用苇席卷巴卷巴挖个土坑埋哩。过了半年多,俺村一个刚过门儿的小媳妇从没见过这老太太,竟叫老太太附了身咧,一般的举止模样,一般的哭声语气,数说儿女们不孝顺,不给送盘缠,逼得她用小脚丈量着去泰安阴府报到,却又没有打点守门小鬼的钱,进不了阴界,只得一瘸一拐地又赶了回来,弄得满脚水泡哩。儿女们吓得赶紧扎纸牛做纸马地烧了,这儿怪事就不再有了。那小媳妇虽说一辈子未开怀,没有生下一男半女的,现今儿又没了男人,却也活得好好的,从未见再招惹上啥邪事。这儿可是我亲眼见的,还能假了么。”
青年人就偷偷抿嘴嗤笑,老年人则一律点头称是,说假不了,假不了哦。
这一夜的守灵,人们不再如前夜那么困倦。围绕着鬼怪神灵的话题,津津有味地谈论了一个通宿,直到天已放亮,才一个个疲倦不堪地倒头迷糊了一会儿,又赶紧爬起来,各自忙起白天的事来。


楼主:北国长风999  时间:2007-07-15 10:44:05
【第三章 初尝杏果(三)】



老人下葬的时辰选在了午饭后队里尚未上工的时段,这是酸杏、木琴和振富一致认可的。其中的原由,也只有他仨人心知肚明。振书还为此找到酸杏说,婶子下葬的时辰在下晚儿四、五点钟最好哩。酸杏搪塞道,队里的生产任务这么重,可不敢占用社员上工的时间哦。再说,外村的宾客也得赶早回家,要不就得赶夜路回哩。
老人的丧礼简朴而又隆重。抬棺的时候,全村老少密密麻麻地簇拥在酸杏的屋里院外,并占据了院外周围几百米远的狭窄路面。酸杏家人的哀嚎,引带起黑压压人群里沉闷如雷的哭泣声。人们流露出真诚地哀伤和惋惜,一任眼泪夺眶而出,布满在老老少少勤劳善良的脸上,勾画出一幅幅脏兮兮的却又明晰动情的脸谱。
沿着弯曲的小路,送葬的队伍逶迤成长长的人流,顺山势而下,缓缓流动到村南的路口,又聚积到祖林里。除了一片耸动着的黑黝黝地人头,见不到那片原本冷清荒凉的坟冢。
下葬前,由茂林主持,就地召开了一个简短的追悼会,简单回顾了老人辛勤坎坷的一生,赞颂了老人与人为善与人为乐的崇高品质和楷模作用。随后,在一片失声痛哭声中,老人稳稳地入土为安,终于止住了她艰难地跋涉人生之途的脚步。
这个时候,从昨晚就阴起来的天空,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来,由初时的毛毛细雨,渐渐变成了中雨。无数银珠般串成的雨线从空中垂下,没入干硬的土里。清亮亮的雨声如蚕宝宝吞噬着肥厚的桑叶,孕育着一个崭新的开端。
人们纷纷四散离去,奔回自己温暖干爽的院落,一边换着衣服,一边还在议论着金莲的怪异举动和老人隆重的葬礼场面。直到很长的一段时日里,这样的议论声仍然随处可闻。
二十多年后,就在酸杏的家里,已经在县里教书的钟儿携带未婚妻回家看亲,顺便来看望仅剩了一条腿终日靠拐杖行走的酸杏。
酸杏应钟儿的要求,边品尝着钟儿带来的新绿茶,边回忆着早已过去了的那些陈年旧事,就重新提到了金莲的这桩怪事,说金莲能走到现今儿点烟问神的地步,都是从那时埋下的孽缘哦。
钟儿解释说,这种怪事能够发生也不算奇怪。科学地来解释就是,每个人都有一个电磁场,虽然实体的生命特征消失了,磁场中环绕着的电子团却不会在短时间内消失,要在一定的空间里存在着。一旦这种存留的电子团与另一个人的电磁场相遇,而这个人因生理或心理的缘故,本身的电磁场能量减弱得太多,就会被空间里残存的强势电子团控制或俘虏,其思维惯性和受控的举止习惯便会在活着的人身上具体表现出来,也便有了鬼魂附体之说。
酸杏听不懂钟儿说的什么场什么团的,依旧不服道,那她咋跟活人似的要这儿要那儿,还说得头头是道儿哩。
钟儿想了一会儿,也是一脸困惑地回道,没看见过这样的场面,我也一时说不清。不过,鬼魂之说,实在虚无得很,科学上也解释不通。要是按照电磁场的原理来解释这些,或许还能说得过去。
酸杏不再与他争论,默默地吸着烟,响响地品着茶。
钟儿知道自己只顾着按自己理解的思路夸夸其谈,有些违迕了老人的心思,便也立马住了嘴,不敢再拾起这个话头儿。



楼主:北国长风999  时间:2007-07-15 11:08:23
【第三章 初尝杏果(四)】




木琴正领着妇女们在地里整墒修渠,一个半大孩子跑来捎话说,茂林在大队部有急事,叫木琴快点儿去。
木琴撂下铁锨,把任务简单地交代了几句,就急匆匆地往大队部赶去。
大队部的院子里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一群麻雀在院里飞上飞下,找寻着地上秋天里遗落下的谷种玉米粒。木琴刚跨进院落的大门,这群麻雀如轰炸机般哄然而起,飞上了屋顶枝头,并唧唧喳喳地争吵着叫闹着。
大队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看不清里面的人影动静。
木琴随口问道:“在屋里吗?”随即推开了摇摇晃晃的门板。
屋里只有茂林一个人,似在焦急地等着。见木琴进来了,眼神亮亮地一闪,说:“你可回来哩。公社通信员刚刚地骑了自行车跑来,送来个紧急会议通知,叫你赶快收拾一下,去公社集合开会呀。”
木琴接过通知认真地看了看。
这会议通知来得急,内容催得也急,叫各大队妇女主任务必于今天下午天黑前赶到公社,参加由公社组织的赴外地学习经验交流会,会期三天,不准迟到,也不准代替或缺席。通知的底款是公社革委会,并盖了个暗红色的公章。
木琴一下子犯了愁,想,会期这么长,自己的孩子还在吃奶,放在家里可怎么行。要是带在身边,又有诸多不便,也怕公社领导不允许呀。
正犹豫着,就听到身后有急促地喘息声,就如茂生行房时那种短促而深沉的喘息声。同时,又感到有呼出的热气喷到了后脖颈的皮肤上,温湿又微痒。木琴心里一惊,尚待转身看看是谁,被后面的人猛地紧紧搂住,随即响起茂林不连贯的声音。
“木琴,木琴哦,可想死我咧,吃饭也想,做梦也想与你撕搂在一块哦。求求你,求求你哩,叫我搂你一回,亲你一回,好上一回吧。就一回,我死了也不冤屈来这世上走一遭哦,也不枉了我往日对你的提携和照顾哦。”
茂林一边表白着,一边把手狠劲儿地伸进木琴的衣襟里,抓住她鼓胀的奶子揉搓着,同时又把自己业已拱起的裆部狠狠挤压在她圆滚的臀部上,肆意地扭动着。
茂林想望这样的时刻已经太久了。自打第一次进到木琴的家门,他的情欲中便鬼使神差地一下子沾染上了木琴的情愫。无论是白天情欲催发,还是夜里在雪娥的身子上尽情发泄性欲,他的脑海里总是晃动着木琴的身影,一任自己怎样理智地驱逐,始终挥之不去。甚至愈是想驱逐,晃动的影子愈清晰,欲望愈焦渴迫切,难舍难忘,不能自己。有时在夜里正与雪娥撕缠,下体将要疲软罢战的当口儿,他就使劲儿想木琴,想象着与她缠绵云雨,下体必定昂首暴胀,顺势挥师直捣黄龙,就此完成了一个男人应尽的职责和义务。
今天上午,茂林一个人坐在大队部里偷懒,胡乱看了几张报纸,除了已经学习得腻烦了的社论文件精神外,整篇的文字也认不了一半。他感到无聊得紧,便放下报纸,胡思瞎想起来。想着想着,就把心思瞄到了性事上,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木琴。心里幻想着与木琴单独在一起时,如何与她接近,如何与她厮磨亲嘴,如何与她钻进干爽暖和的被子里交媾合欢,似乎真的与她在一起苟合。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进裤腰,揉搓着裆内累累的一堆。下体坚硬如热铁,并有液体流出,弄得裆内粘滑一片。就是这个时候,公社通信员急急地赶了来,一推门,把茂林吓得打了个冷颤。幸亏他处理得镇静老道些,通信员又是个不通人事的毛孩子,才没有露出马脚,弄出尴尬的场面。
在临时抓了个孩娃儿去送信的这段时间里,他脑内憋了大半年的妄想顿时雄起爆裂了。他幼稚地琢磨道,木琴能有今天的进步,哪个环节也没少了他茂林的鼎立支持和关照。木琴是个聪明透顶的人,肯定会对自己充满了感激。就算是对他的感恩和回报,面对自己的这点儿要求,想来也不会推脱的。即使推脱了坚决不干,也不会对他怎样,毕竟这种事捅了出去,不管对谁也都没个好看相。于是,在木琴贪看通知的时刻,智乱心迷的茂林终于色胆包天地实施了蓄谋已久的行动。
木琴被茂林当胸紧紧抱住,脑子“嗡”地一下就蒙了。她从来都没想到过会有人打她的主意,而且竟是茂林,一个给了她莫大帮助自己天天拿他当自家人的人。这片刻的迟缓,让茂林乘虚而入,手直接摸到乳房,像抓到了两个新出锅的精细面馒头,使劲儿地揉搓着。
木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颤栗和惊恐,而颤栗和惊恐又让她感到窒息,大脑一片空白。她一边本能地撕扯茂林伸进怀中的结实而有力的手臂,一边惊叫道,茂林,你发疯了,要干什么呀。
她的反抗和提醒丝毫没能阻止茂林失去理智的举动,反而更加激起了他疯狂的占有欲和征服欲望。茂林的攻势愈加强大而迫近,并把木琴死死地压倒在排椅上。
面对茂林的强有力进攻,慌乱中又瞥见他紫红扭曲的脸和充血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木琴顿起放弃的念头,挣扎的力度一下子失控。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茂林借了木琴反抗顿缓的刹那儿,就要解开木琴的衣扣。猛然,木琴若惊醒的母狮,屈起膝盖向茂林的裆部顶去。就在茂林一声惊叫的同时,木琴腾出左手,狠狠地扇向他的脸。
一切都在猝不及防中发生,又在惊涛骇浪的搏击中戛然而止。就像做了一场噩梦,在惊惧恐怖肝胆欲裂的瞬间,猛地睁眼醒来,连自己都不相信竟会有这样稀奇古怪的现象发生。
有那么极暂短的沉寂,除了俩人呼哧哧的喘息声,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的声响。俩人互相看着对方,不敢相信自己曾做出过什么事情,或者俩人的思维已经暂时停顿,没有了丝毫的思考判断力。待思维稍一运转,俩人顿时明白过来刚才发生过的真实的一幕,
木琴匆忙把衣扣重新扣上,咬牙切齿地质问道:“茂林,你想干什么,你怎么竟能干出这样猪狗不如的事?”
茂林一手捂住打疼的脸,一手捂住顶疼了的裆部,呆愣了片刻,蓦然明白自己已闯下了大祸,刚刚还是满脸的迷茫,顿时被惊恐所代替。他就势跪在了地上,双手抱着头埋到胸前,哆哆嗦嗦地道:“我……我不是人,是……是畜生。我想你想疯哩……想疯哩,就干下了这儿……这儿事体。你打吧,骂吧,就是杀了我也……也随你呀。”说罢,又嗡嗡的哭泣起来。
木琴用手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衣襟和头发,慢慢冷静了下来。尽管心中依然翻滚着强烈的报复欲望,但她知道,任何的不理智行为,都会把她推上尴尬的境地,无论对工作,对家庭,对自己今后将面临的一切,都会留下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和伤害。她需要冷静地思考,来妥善地应对这种突发事件。
木琴沉默了一会儿,断然说道:“茂林,我知道你是一时的非分之想,惹得自己失去了理智。但是,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有多严重吗。你喜欢我,这儿不怪你,可怎样也不能做出这等下贱事呀。咱们都是村干部,要是传了出去,对你对我对工作对家庭,能有啥好处。再说,我这辈子有了茂生一个男人,就已知足了。其他的男人,不管是啥样的,我都不稀罕。”
茂林急忙点头如鸡啄米,应道:“是,是,我该死,我该杀。以后要还有这样的想法,我就自个儿阉了,就叫老天打雷劈了。”
木琴长叹一声,说:“今天这事就算过去吧,只当没有发生过。以后该怎样做事,还是照旧去做。要是再有,我就是不要这脸面了,也把你送了公社送了公安去。”说罢,摔门出了屋子。


楼主:北国长风999  时间:2007-07-15 12:08:40
【第三章 初尝杏果(四)】



北山公社组织召开的这次学习经验交流会,时间之紧,会期之长,是历史上少有的。
公社秘书杨贤德一边帮着组织,一边抱怨道,这个老胡想是疯了,昨儿还跟花蝴蝶似的闲得四处溜达,今儿就催命鬼般上窜下跳地乱折腾,又是在外地开会,还是些拖儿带女的娘们儿,让我到哪儿去给找车呀。
公社妇联主任老胡听到后,就找杨贤德解释说,这儿也不能怪我哦,县妇联今早儿才来电话通知,叫组织全公社的妇女干部去县城驻地的石牌村开现场会,我也是被弄得焦头烂额哦。我的好领导哟,再想想办法找辆车,你总不能叫我们一群妇女走上四、五十里地到县城吧。
杨贤德苦着脸皱着眉头,打电话找拖拉机站的头儿。对方叫苦不迭,说车都派出去了,我们现今儿还在四处找车用呐。杨贤德说,我不管,你就是偷也得给我偷出一辆车来。
没多会儿,拖拉机站的头儿满脸大汗地跑来,说杨秘书,我偷也没地场偷哦。要不,我组织剩余的全体男爷们都来,把妇女们背送到县城吧。
杨贤德气道,想得美,我还想背着妇女去呐,哪儿还轮到你们这些个臭猪哦。
那头儿就一脸的坏笑,说我保证没人敢偷偷下种儿,就是有,也只准是你一个人的优质种子。笑罢,又一板正经地透露出一个信息,说北山一村刚买来的那辆拖拉机还在大队院子里闲着,一家人就跟娶来个新媳妇似的呵护着,任谁人也不借。
杨贤德说,就算供着又有啥用哦,只能当寡妇待,到现今儿也没找出个能开苞儿的拖拉机手。
那头儿一拍胸脯说,我有哦,老的少的一大堆,任人选去,个个都是好手哦。今早儿我去找他们,想借用一下,顺便也给他们义务培训培训拖拉机手,谁知他们宁可闲着当摆设看,也坚决不肯放手。那个支书老郭,死抠儿咧,你就是把他的腚门子掏翻了个儿,也不会寻出一点儿屎渣渣儿。
杨贤德一拍大腿说,你给派个好手来公社候着,我非把这老鬼的腚门子翻过来,把他的屎黄一窝儿端了不可。旋即叫通信员快去找老郭,就说杜主任要调用他的拖拉机,一共用三天,不同意的话,就去找杜主任解释去。
那头儿补充道,用十天,我正好也用用咧。
杨贤德瞪眼道,滚!
下午太阳还没落山,全公社的妇女干部都到齐了。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几十个妇女聚在一起,公社大院里顿时像开了油锅,又扔进了面坨坨儿,唧唧喳喳的说话吵闹声如满院的麻雀在闹腾。
杨贤德捂住一只耳朵,另一只紧贴在电话筒上,大声喊道,你个龟孙儿,派来开苞儿的司机呢,咋还不快去找那寡妇啊。我这里都油开锅哩,再不快点儿,就要被炸成油饼饼啦。
扔下电话,他又一连声地喊老胡,说你叫这帮妇女闭上嘴好不好,我的脑壳儿都要裂咧。
老胡回道,只要车来了,你就是想听还没有哩。
直闹到太阳快下山了,那刚开苞儿的拖拉机终于轰轰隆隆地开进了大院,立时又引起一场争夺上车的混战。
木琴因为怀抱着钟儿,被老胡安排进了驾驶室。驾驶室里除了一名老得秃了顶的司机外,再就有老胡和北山一村的妇女主任沈玉花。沈玉花随村上的车,坐在驾驶室里一直没敢下车,怕下了车,就捞不着坐驾驶室了。
夜幕四起的时候,她们才赶到县城招待所,连县城什么模样还未看清,就被赶进餐厅吃饭,又安排住进了临时打起通铺的县大礼堂。
木琴的铺位正好与沈玉花靠在一起,酸杏的姥姥家又是北山一村,虽说人没了,可这情意还在,俩人的感情无形中就拉近了许多,说话自然也就随意许多。
俩人东家亲西家疏地扯起了家常。
沈玉花问,俺姑奶奶死的时候,真的闹鬼咧?
木琴说,我当时不在场,只听村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我也说不清楚。
沈玉花凑近木琴的耳边,悄声说,这事还真有过哩。俺村的一个寡妇就被鬼魂儿撕缠过,我亲眼见的。
木琴赶紧问,我也听娃儿他爹说,你村有个寡妇,没了男人,也没有娃崽儿,是真的?
沈玉花说,咋儿没有,才过三十就没了男人,又没有生育,现今儿四十刚出头,还是一个人过日子,可怜哟。都说她生就的克夫相,没有人敢娶哩。
木琴立时就把酸枣的家庭变故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意识是想叫她给说说媒,帮着给凑成一个家庭,省得俩人都受凄惶。
沈玉花说,只要那个男人务正业,心好不嫌弃她,穷点儿也没啥儿呀。我回去就抓紧说去,男方要是没啥意见,这事准成哩。
木琴高兴地说,可好啦,这事咱就定下了,回去就抓紧撮合,争取年前年后就把俩人拾掇在一起,也了了一场心事。
沈玉花笑道,看你急的,就跟自己要办喜事似的。不过,咱办也得按乡俗规矩办,不能了了草草地就完事哩。
木琴应道,那是,那是。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无非是到县城驻地的石牌村参观学习,听经验介绍,再在大礼堂里开会听领导讲话做报告。之后,又免费看了几场电影,便由那辆拖拉机轰轰隆隆地送回了家。
这次的县城之行,给木琴带来的最大收获是结识了沈玉花,并通过她,替酸枣寻到了一桩美事。
木琴感到心情异常地轻松愉快,茂林惹出的恼恨和不快早被抛到了脑后,不见了一丝阴影和污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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