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15日

千叶是个舒适的地方，东岸的洋流和季风总能及时的将大海深处的温润凉爽带回岸上，中和掉那些来自大陆的干燥与阴冷。尤其是阳春三月，油菜花、桃花、樱花陆续绽开，让整座城市瞬间坠入仙境。

此时分，即便是再冰冷无情的人，也会无端生出些情愫，再行色匆忙的人也会驻足片刻，更何况是一个本就性情温和，恰又离职的闲人。

此时的福田正一站在千叶大学门外的一株樱花木下注视着一个个进进出出的年轻身影。他们看上去就如身边的这株樱木一样，正借着早春的阳光雨露拼命的生长，拼命的绽放。

多么让人羡慕，多么让人喜欢，他仿佛看到不远处的人群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她扎着马尾，戴着眼镜，一转身将满脸笑意回敬给向她问候的同学……

太阳划过肩膀，坠向西方，大片大片的樱木树冠被阳光从侧面射穿，白里透红的花瓣又多了重神秘的颜色。福田正一皱了皱眉，离开了千叶大学。


当他来到父亲福田三藏的家门口时已是晚饭时间。福田正一先将自己的双脚在门口轻轻跺了跺，方才抬腿跨进大门。

小院不大，却十分整洁，就是在如此落英时节，你也无法在院内找到一片落叶，一朵飞花。可见福田三藏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

所以福田正一从小就和父亲的关系不佳，若不是这些年他女儿福田樱不断从中“斡旋”，恐怕他一年都不会和父亲见一面。

和福田正一这位新时代的科技人才不同，父亲是传统的农人，在大熊町那会儿，他拥有一片近百亩的果园，每到秋天，整个县的人都会吃到他老人家的果子，这也是他引以为傲之事。

当他来到千叶，发现这里的果子，不仅难吃还价格昂贵，这让他至今都无法接受，尤其是在秋天，他总是一边咒骂本地商贩的无良，一边指责当地果农的无能，仿佛天底下只有他才懂得如何培树育果。

今天是3月15日，日本樱花祭的头一天，同时也是福田正一和福田樱的生日。不错，女儿和自己是同一天出生的，虽然一个是在早上，一个是在夜间。

每年这一天，不论他有多不情愿，多不方便，晚饭时也一定会到父亲福田三藏这里，喝杯酒吃个团子。不过那些年可从没遇到过像今天这么尴尬的局面，因为那些年有福田樱在场。

小樱是个聪明、活泼的孩子，她总有办法让爷爷开心，好停止那些毫无意义的抱怨；也能让父亲福田正一从一日的疲惫状态中“醒来”。总之，有小樱在，晚饭就会变的其乐无穷。

而今，只剩下一对少言寡语的父子，对着几碟小菜发呆。

“你真的送她去了德国？”福田三藏终于打破了沉默。
“是的，父亲。”福田正一回道。

“小樱真的被‘冻’了起来？”
“可以这么说，她的身体正低温储藏在液态氮中。”

“那我们如何知道她还活着？”这次，三藏抬眼盯着自己的儿子。他很在意此时对方的回答。

“每年对方都会发一份小樱的体征分析评估表，我会及时转发给到你的手机上的。”

福田正一原本为取一块饼而伸出的手忽然停滞了一下，转而伸向了一壶清酒，他先为自己的父亲斟了一杯，而后是自己的。

父亲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之后，轻声道了句：“明白了！希望二十年后她真的能再醒来！”

临走时，福田正一将一块电子手环（带有GPS）留给了他父亲，嘱咐说，这是他们公司的新产品，要是出门，最好带上，这样对他有好处。


福田正一回到自己的住处已是夜里十点。他刚进门，便有一个电子声音响起：“一封邮件，请查收！”

“好，知道了！”福田正一随意回道。
当洗漱完毕后，他方才坐在办公桌前打开电脑，查收那封邮件。

当邮件打开的瞬间，一个清脆欢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是小樱？错不了，是她的声音！

那声音充满快乐和无邪，充满了所有十五岁少女应有的朝气与活力。那声音是她为自己父亲献上的一段生日祝福语。

除了声音，还有几张被写满吉言的照片，全是自己和女儿的合影，照片显然是被人后期合成的，可这依然让福田正一谛视良久。

之后，他查阅了发送人的账号，正是福田樱生前最常用的邮箱号。

“怎么可能？”
“如果说这段语言是一年前小樱提前录制的，那这些合成的照片呢？照片中的自己可都是今年的样子，准确的说，是近几个月的样子。”

“难道说……哈哈哈……”
福田正一，忽然独自大笑起来，因为他已想到自己接下来的时间应该如何利用了。


2014年4月15日


这天是樱花祭最后的一天，一株株樱木在被市民围追堵截了整整一个月后，开始恢复了平日的“安宁”。福田正一今天也没有心思再去欣赏它们，因为他发现自己送给父亲的那块电子手环显示它已有48小时不曾移动位置了。原因只有两个：

一个是父亲摘了它，将其闲置一处；
另一个，则是父亲出了事情……

当他跨进父亲的院落时，他心中的忧虑更加浓厚，原因是他发现院内已多了一层落叶，这可是他从来没见过的了，不论何时，父亲总有办法让院子和屋内一般整洁。

打开房门，却发现情况似乎并没想象那么糟。他没有看到父亲倒下的身体，没有闻到腐烂的味道。只是，他在客厅桌上发现了一个信封。
信的内容极其简单：

“正一：
我要出去走走，当然不是在千叶，也许会回大熊町看看，再去北海道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不要来找我，你也找不到我，但关于小樱的消息还是要发到我手机上。我会给她写信的，你帮她先收着，等她回来再转交！就这样！

福田三藏”

福田三藏读书并不好，所以这字写的像一个初识字的学生。别看这寥寥数字，对他来说，应该是这些年来最难为的一次了。

福田正一收了信，又在屋里四处的转了转，终于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了一个月前他送给父亲的那只电子手环。他没有拿走那只手环，只是检查了下电池状况，就又重新放入抽屉。

就如来时一样，他恭敬的退出父亲的院落。

回到家后，他又开始了不眠不休的研究，似乎只有如此，方能把那些自己无法控制的情绪和难以挽回的遗憾抛诸脑后，只有如此方式，才能让自己觉着活的仍有意义。

又过了几个月，他终于成了，成功的造出一台可以对话自如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并取名叫“惠里”，这是他那位因车祸去世的妻子生前的名字。

“惠里”的前身是一个只会简单对话并照令执行的系统，是福田正一为了避世而发明的社交工具。直到生日那天，他收到了那份特殊的祝福邮件后，才决定全面的改造深化这套系统，将其设计成一部具有一定自我思考且允许自身不断学习进化的机器人。

现在的“惠里”不仅已经可以和福田正一进行流畅的交谈，并且可以同时为他处理多种工作。

例如为他和父亲的院落预约家政；应对每月的电话账单及小额债务催收信息；甚至是独立对接德国医疗机构，分析研究小樱身体状态！按时反馈给他和他父亲……


2016年3月15日


千叶的早春，一如既往的浪漫、迷人，处处生机盎然。尤其是千叶大学那条干道，除了一株株粉盖如云的樱花木，其间更有各色的花草混着各色的味道随风招摇，叫路过的行人皆是精神一振。

此时一个皮肤白净，两眼有神的小伙儿正挎着一个佳能相机快步走向校门。他叫太一，刚进入大学不到一年，便成了千叶大学的摄影明星。

与其他的摄影爱好者相比，他不仅好动爱折腾，而且是一个偏爱拍人像不爱摄风景的怪咖。

看得出他现在分外着急，因为有件事今天必须完成，而此刻已是午后，留给他的时间已不多了。

不一刻，他来到一个巷口，那条巷子不深，只有一户人家，这户人姓福田，有个女儿叫福田樱，虽然他和她相识并不长，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好朋友。只是三年前，她忽然说要转学，去国外生活。

虽然不舍，但也还无办法。临别时，她忽然找到他，拜托给他一件事：

她要他每年拍几张住在这里的大叔的肖像，并且与她离开时所留下的那些照片合在一起，伴随着她的音频祝福，用她的邮箱号发送给大叔。

本来作为朋友，这些小事已是义不容辞，但她还是坚持送给他一台新款佳能相机作为报答。这让太一更加重视此事，从此，每年3月15日他都会按照要求制作一份“特别的祝福”发送给她父亲。

为了确保任务完美完成，他经常一有空就来这里“守株待兔”，偷拍那位大叔。过去的两年没少拍到“目标”，可最近一年里却一次都没有拍到过。

他曾怀疑过大叔可能已搬走，但经过他缜密的调查后，发现房子并未出租，使用人姓名依然是大叔，而且每周都有人来保洁，由此可见大叔依然在，恐怕是自己每次来的都不是时候。

今天是大叔的生日，如果下午再拍不到，就只能用去年的老照片了。但他实在不愿如此，不愿意糊弄大叔，不愿意糊弄小樱。尽管他已经和小樱失联三年了。

于是，他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走至大叔门口，左顾右盼了一番后，忽然后撤了两步，接着向前猛冲，一步踏地，一步飞起，就要越过院墙……

“站住，你是谁？”忽然巷口转过一人，那人一身松绿色，邮差打扮，一只手里拿着 件，另一只手直指太一。

此时，太一已骑坐墙头，闻声转身：“爸？”
那邮差快跑了两三个小步：“太一？”
而后生气道：“臭小子，你不在学校，来这里干什么？难道你……”

“您误会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先给我下来。”

接着，太一不得不从墙头翻身下来，然后将事情的原委告知了那邮差，也就是他的父亲山治。

山治听了儿子的话，怒气方消，于是上前摁了门铃。
“没用的，我上周就试过。我都怀疑过这里还有没有人住。”

“应该有的吧，要不然那怪老头儿也不会让我送信来？你看。”说着山治将一封用歪歪扭扭的笔体写着“福田正一（代收）”的信件摊给儿子太一看。

“今天这么热闹啊。”谈话间，巷口又来一人，是位四十岁左右的妇人，她身着一身淡蓝色的无领工服，提着一个小桶，桶中放置着几样清洁用的工具。

“您是？”
“我是他家请的保洁，每周二都会来这里的。看样子，您是邮差？”

“对，我是服务这片的邮差。我想问你个问题。”
“请说，”

“您最近有没有见过这家主人福田正一？”
“您这么一说，还真是，每次我来，他都刚好不在家，不过，这种情况对于我们这行来说，是很常见的。怎么？有什么问题么？”

“哦，没什么，我就是想确定他是否还住这里，毕竟有他的信。”说着太一的父亲又举了举手中的信件，而后顺势递给了保洁。

“那我就直接带进去吧，放在他家里，这样也方便些。”
“多谢！”

“哎…？”太一还想张口继续盘问什么，却被父亲强行制止，而后将其拽走。

出了巷口，又走了几分钟，来到一棵樱树下。

“父亲，这当中一定有问题，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就这么无迹可寻。再说了，我都答应了小樱，我一定要想办法找到他。”太一执着道。

“不要胡来，既然人家在有意回避，那就是不愿意见你，你何必强求。可能过段时间就会好了。再说了，你这样天天跟踪偷拍，成何体统，总有天会被人当成是盗贼抓起来的。”父亲山治教训道。可刚走了两步，他又接着道：

“不过，他们福田家的还真有点意思。”
“父亲您说什么？”

“你知不知道，福田一家原本不住千叶，他们来自大熊町，是因为五年前的‘福岛事件’才搬来的。”
“这个我知道的，小樱说过。”

“可你知道，他们家除了父女俩，还有一个老人，也就是福田正一的父亲，他就住在千叶大学东边。刚才的信就是他在两年前交给我的。”

“你是说，同一城市，他居然写信给自己的儿子？”

“是啊，而且不止一封，是整整的三十封，早就写好的，贴了不同地域的邮票，交给了我，让我每年3月15日这天送一封到这里。如果我退休了，就托付给其他人，总之，一定要将这三十封信寄完。”

听到这里，太一心中的疑惑就更大了，他没有急着评价父亲谈及的怪事，而是忽然沉默，若有所思。

又走了两个巷口，太一便找借口辞别了父亲，独自离开了。


可他的父亲怎么都想不到，太一并没有乖乖的回千叶大学，而是，又转了个圈回到了福田家巷口。

天色慢慢暗下来，时间过了晚上6点，那保洁的阿姨终于从福田家走了出来。太一在一颗树后又站了半个小时，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而街灯还未全部亮起来的时候，他才再次跃上墙头，翻进了福田家的院落。

福田在小院里转了一圈，发现了好几个摄像头。这可不是件好事，如果把这些视频送给警察，那他可就真是百口莫辩了。

不过，好在屋内没人，只要想办法进去，将摄有自己的图像删除就好了。想到这里，他迅速走向屋门。

当他尝试用手扭动门把手的时候，奇迹发生了，门居然自动打开，还伴有一声
“欢迎，请进！”的问候。
“你是谁？”面对这奇怪的遭遇，太一心中有些不安。
“你好，我是‘惠里’。”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在哪？”太一先是对自己的冒失行为一顿道歉，可他很快发现，这里似乎除了他，并没有其他身影，于是他尝试寻找那声音的来源。

“我是一台机器人。”那声音解释道。
“哦？那刚才的门是你打开的？”太一问道。
“是的。”

“你认识我？”
“可以这么说，因为我之前捕捉到了你的相关资料。”

“什么？可是我不认识你啊。”
“你是小樱曾经的同学，最近两年经常在附近出没，为的是给正一君拍照，之后制成与小樱的合影，在3月15日时，发送给正一君。”

“你是他发明的？小樱的父亲？”
“是的，”
“那他现在在哪里？”
“已于2015年2月21日晚21点15分辞世了。”

“什么，他死了？你怎么知道的？”
“正一君，研发了体征手环，当天他佩戴的手环反馈了他去世时相关的体征数据。”

“可他明明在去年3月15日还回复了生日祝福啊！正如2014年那次。”
“是他提前设置好的程式，之后由我来执行。”

“你是说，恢复邮件的人是你？一个机器人？”
“是的，正是‘惠里’。”

太一是一名大学生，以他的见识和知识，他一时也无法尽信眼前所见的。他还未放弃，试图寻找出他可能忽视的细节，然后一举将眼前的”谎言“揭穿。

“如果他去世了这么久了，那是谁请的保洁阿姨，难不成也是你？”

“这是正一君要求的，他想在小樱回来时，尽量让这里保持整洁。就如从前。”

当提到小樱的时候，太一仿佛忽然有了足以获胜获胜的把握。

“那小樱在哪里？她知道父亲去世么？”
“小樱已于2014年10月17日早上5时15分宣布死亡！”

“什么……这不可能，她只是去国外留学，怎么可能忽然去世，你一定是在搞恶作剧，你藏在哪？快出来，这一点都不好玩。快出来！”

如果你有过孤注一掷，却换来满盘皆输的时候，你便能体会此时太一内心的震惊和无助。

“不对，如果是14年10月份的事，那他的父亲一定会知道，那他又何必让你继续回复邮件呢？”

“因为我阻断了这个消息，他并不知道小樱去世了。这么做只是为他们多留些希望。正如他早知道你并不是小樱，却还是坚持回复你一样。”

“这么说我做的事他早就知道了？”
“若不然，我也不会放你进来，告诉你这些。其实小樱去德国是治病，刚去德国不久，就被用液态氮冷冻，失去了基本的行为能力和意识……”

太一此时，已彻底无力的坐在地面，他方才所闻的事情，似乎只该出现在科幻小说中，怎么可能发生在自己的身边。

“对了，你刚才说的是‘他们’除了，小樱的父亲，你还隐瞒了谁？”

“福田三藏，小樱的爷爷。每年年初，我需要伪造编制一张证明小樱还活着的体征报告，发送至他的手机。正一说过，小樱是她爷爷活着的全部希望。我只是为了让他活着……”

太一，此刻终于明白了，福田一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奇怪的举动。

不论是小樱嘱托自己给她父亲制作的生日邮件，还是他父亲给小樱爷爷发送的小樱体征报告，以及她爷爷那些早已写好，却只能徐徐寄出的信件。甚至还有她父亲让“惠里”坚持回复自己的邮件，这些都出于同一个愿望，同一种心肠……

“这么说小樱的爷爷还活着？”太一又勉强生出些希望。
“不知道。”
“你不是有他的手机号么？”
“我只是发送，对方也只回复‘收到’。除此再无沟通。”
太一已将“惠里”提供的福田三藏的手机号码拨打了十几遍了，对方一直无应答，直到最后一次，

“您好，请问您是小樱的爷爷福田三藏么？”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对方的声音很大，很暴躁，但却很年轻，显然不是那位老人。
“请你一定要帮我找下福田三藏，这是很重要的事情。”

“这个……”
“人命关天……”太一口气极为迫切。
“请问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的邻居，他家里出事了。”

“哎，实话告诉您吧。其实，我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在哪里，前年五月初他来到我们店里住了一晚，临走时将十万日元和一部手机递给我，说只要保证手机正常运行就行，凡收到短信，一律只回复‘收到’即可……至于电话打来，一律不接。方才，实在是您打了太多遍了，我也觉得太烦，所以才……”

太一挂掉电话后，没有再发问，尽管他很想知道福田正一有没有料到小樱去世后的局面，他所造的机器人“惠里”和这福田家宅将要如何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