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某些藏书家对藏品品相要求极为严苛，甚至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不但要求外观内页完美如新（严格意义的Fine Condition），还得不留有前任藏家的印迹。但我的想法恰恰反之。对我而言，藏书的一大乐趣是偶遇前任藏家的藏书票或题记。我希望自己的藏品不是在某间库房内静默光阴，而是在一代代爱书人手中流转，见证过许多人间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还记得三年前的冬天，胡胡告知美国装帧界的传奇人物：Monique Lallier和Don Etherington夫妻来沪授课的消息。紧张的一周课程结束后，赶在两位回美的前一晚，我们小酌于复旦大学旁的波西米亚酒吧内。我还带上了几本英国装帧作品，包括当时藏书中的白眉，老扎恩斯多夫获得1867年巴黎博览会金奖的华丽风烫金。当时Don说：“这本扎恩斯多夫挺有纪念意义的，如果你哪天打算出售，我的朋友，英国Shepherds的老板一定有兴趣购买。”我知道Shepherds是伦敦最成功的装帧公司之一，1998年从Asprey处收购了扎恩斯多夫和桑格斯基与萨特克里夫两个传奇的装帧品牌。我感谢Don的认可，但解释道：我的理想是将西书装帧艺术的一些代表作品引入中国，与同好分享；我看重的不仅是书本身，更是与之相关的一小段历史。

这三年来，我的想法未曾改变。前阵子收到一本英国装帧大师科克瑞尔（Douglas Cockerell）1934年的作品。翻开工艺美术风格的封面，惊喜的发现前环衬贴着两张藏书票。分别出自美国知名藏书家札布瑞斯基（George Albert Zabriskie 1868-1954)和施默（Stuart B. Schimmel 1925-2013）。札布瑞斯基的故事已在另一篇短文中简略介绍过。施默同样是美国一位著名的善本及手稿收藏家，曾居住在康涅狄格州格林威治。他于 1961 年加入纽约格洛里埃藏书家俱乐部（Grolier Club），并于 1972 年至 1986 年担任其理事会成员。从时间线看，在科克瑞尔完成装帧后，应该先由札布瑞斯基收藏。札布瑞斯基去世时，曾将大部分珍藏捐给了纽约历史协会图书馆。本书却偶然流传在外，又归年轻的施默所有。经过美国两位藏书大家的递藏，虽称不上黄批顾校，也为这本小书增色不少。





▲科克瑞尔装帧作品。前环衬贴有札布瑞斯基和施默的藏书票。

除开后贴的藏书票，偶尔还能在书籍装帧上直接看到藏家的烫金签名，那是装帧工坊特别为某位藏家定制的。我藏有一本鸽子工坊1894年的装帧作品。是很克制朴素的风格。除开书脊和环衬角部略有烫金叶片装饰，外封仅为淡绿色的素皮。前环衬的正下方是一行烫金签名：Bound for George A. Armour。这位埃莫尔先生（George Allison Armour 1856-1936）同样是格洛里埃藏书家俱乐部会员，也是普林斯顿大学的知名藏书家。他的故居在1960年代被女儿捐赠给了普林斯顿大学，就是如今的Lowrie House（以Armour的女婿命名）。埃莫尔逝世时，他的藏书经过拍卖，基本散落到了其它私人藏家手中。这本鸽子工坊的定制作品是在一个叫“凯姆史考特（Kelmscott）”的书店淘到的，也算名副其实。





▲鸽子工坊装帧作品。前环衬下部有Bound for George A. Armour烫金题记。

如果说这些著名藏书家标志着一个时期藏书的高度，那藏书的厚度只能由普罗大众来定义。这是一本苏格兰历史小说家Jane Porter (1776-1850) 的小说，主人公是苏格兰著名民族英雄威廉*华莱士（William Wallace）。本书采用了典型的新艺术风格装帧，用多种颜色的真皮拼贴出苏格兰国花荆棘花，并装饰法国王室鸢尾花图案的烫金花纹。环衬为手工大理石纹纸，底部有利物浦著名工坊Fazakerley的烫金签名。前环衬内页有张藏书票，票主叫Mrs. Vivian L. Henderson。票面图案是一艘在大海中航行的帆船，上有拉丁铭文 “Quo Me Cinque Rapid Tempestas Deferor Bospes“。这是古罗马大诗人贺拉斯的名言，大意略为：无论风向何处，我亦旅行各方（Wherever the wind takes me I travel as a visitor）。翻开内页，左上角还有这位亨德逊夫人的一条钢笔题记，称装帧的理念是她亲自设计，再交由Fazakerley执行。出于好奇，我用Google搜索了很久，找到一张Mrs. Vivian L. Henderson的照片，备注为V. Henderson中校夫人，印刷在1925年的《Debutante and Court Illustrated》杂志上（主要介绍初次登上贵族社交场合的年轻女性的流行杂志）。从时间上看有很大可能就是本书的原主。照片中的亨德逊夫人盛装侧立，目光坚定，颇有英锐之气。一百多年前正值日不落帝国最后的辉煌时期，普通国民亦有不凡气象。追今抚昔，不禁颇有感慨。





▲Fazakerley工坊装帧作品。带Vivian L. Henderson夫人藏书票。



▲Vivian L. Henderson夫人照片。出自1925年的《Debutante and Court Illustrated》杂志。

最后一本是小扎恩斯多夫标志性的展会精装式装帧。外封以深棕色小羊皮为底，满铺烫金花朵及曲线装饰纹。上书口裁平刷金，前书口和下书口毛边。前环衬下部有Zaehnsdorf 烫金签名，封底环衬有展会精装的专用金印。封面内页有一行简单的题赠：

L.M.I.

New Year 1900

From

C.S.M.

（no payment now possible）

题赠双方仅有字母缩写，我们再也无法得知藏家的准确姓名。但不难看出，这本书是一件世纪之交的特别礼物。书是1866年初版初印的《Poems and Ballads》，英国颓废派诗人斯温伯恩（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 1837-1909）早年的代表作，包含了他最佳诗歌之一的“时间的胜利(The triumph of time)”。而扉页印刷有斯温伯恩赠给好友，先拉菲尔学派艺术家伯恩–琼斯(Edward Burne-Jones 1833-1898) 的题词：

To my friend

Edward Burne Jones

These poems are affectionately and admiringly dedicated

在1899年末尾，C.S.M.取出这部30多年前的初版诗集，委托给当时如日中天的小札恩斯多夫工坊，进行最华美的烫金定制装帧，烫上签名和金印，再添上题赠，送给L.M.I.作为世纪新年礼物。120多年后看来，无论是友情或是爱情，这大概都是最动人的模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