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介|《第三件毁了我父亲的事》:变坏,其实挺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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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3-01-06 04:14:39 更新时间:2023-01-09 12:06:31

楼主:王栩的文字  时间:2023-01-05 20:14:39
文/王栩

(作品:《第三件毁了我父亲的事》,[美]雷蒙德·卡佛 著,小二 译,收录于《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译林出版社,2010年1月)

在杰克看来,父亲被三件事毁去了他的一生。杰克列举毁去了父亲一生的三件事时,特意将哑巴的死排在了第一位。虽说照事情发生的时间顺序来讲,哑巴的死是毁了父亲的第三件事。“第一件是珍珠港事件。第二件是搬来我祖父靠近威纳奇的农场。”然而,杰克在列举中首先提到了哑巴的死,说明第三件事比第一、第二件事在象征意义上所代表的坏时光对杰克父亲的影响更为持久而剧烈。

没人知道哑巴的真名。杰克也承认,自己直到现在也只记得他叫哑巴。哑巴以如此的方式重现在人们的记忆里,对杰克熟悉的生活讽刺不了什么,也佐证不了什么,却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生活不甚光明的一面。那一面的生活里,哑巴没有在人们的记忆中留下他的名字,并非人们有意的遗忘,而是没人意识到哑巴也是应该有名字的。对一个人的无视呈现出群体化、常态化的倾向,于人们的认识上必然会产生出这就是再正常不过的生活的观感。

哑巴在人们对自己的无视下习以为常的活着。杰克认为,这是哑巴的忍受力决定了他的这种不声不响应付周遭的处事方式。实则,哑巴哪里懂得什么处事方式呢。在杰克认识哑巴的那些年头里,哑巴长年累月都穿着同一套工装,“我从来没见他穿过别的什么。”对着装的低标准要求跟处事方式没有多少必然的联系,即使有,也是他人对哑巴无视的心理内因左右了人们挑剔性眼光的形成。亦即哑巴衣着寒酸更增加了人们对其人的无视。

在这来自人们集体性无视的氛围下,一直是个清洁工的哑巴就更容易引来他人对自己从事的这份工作不怀好意的说道。哑巴只上白班,但他总带着个电筒,并且身上配备了扳手、钳子、起子和绝缘胶布这些工厂技工才会常备的东西。杰克的记忆里,没有留下哑巴是否有着优良技术的蛛丝马迹,可他向工厂技工那般装备自己的作派被人们恶劣的取笑着。这样的取笑能阻断一个人的上进。尤其在对哑巴恶劣的取笑形成了集体意志,从来不取笑哑巴的杰克父亲也不敢太过违逆集体的意志而表露出自己的个人心性。

哑巴每次来到杰克父亲工作的锉工间,总是盯着杰克父亲的大肚子看。往往这时,杰克的父亲在用一个大金刚砂轮锉锯子,哑巴就坐在一张凳子上,看着眼前的那个大肚子。这是这篇小说唯一倾注了感情的一段描述,同时,又是杰克的记忆里对父亲较为正面的回顾。参与恶劣取笑哑巴的人们当中,没有杰克的父亲。在杰克对往事分段式的回忆里,有那么一阵子,对待哑巴,父亲的表现是令杰克欣慰的。那一阵子,父亲清楚,哑巴到锉工间来想干什么。顾忌于盛行在周遭取笑哑巴的集体意志,杰克的父亲不敢教给哑巴技术,他只能做到不参与取笑哑巴,这时的他,还没有变坏。

变坏,其实挺容易。哑巴有房子,还有老婆。哑巴的老婆比哑巴年轻很多,“据说和墨西哥人在一起鬼混。”这里的“据说”,是杰克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消息。“父亲说那是从像罗易、韦特和斯雷德这样爱管闲事的人嘴里说出来的。”杰克的父亲一点儿都没意识到,他已经成了关于他人的隐私传播链上的一环。无论哑巴的隐私真实与否,杰克父亲将别人嘴里的话传与儿子,他的心性已然在发生着潜移默化的变化。这种变化的实质在于,杰克父亲在朝周遭对待哑巴的集体意志靠拢,在同时代背景下的坏时光合拍。这是不经意的自觉,将一个人变坏的过程以迅猛的姿态推向失控。

杰克父亲把哑巴视作朋友,有着私心作祟的缘故。杰克一家所住的这个地方不产鲈鱼,这里的人很多只在照片上见到过鲈鱼。因此,杰克父亲产生了一个他认为行之有效的想法。哑巴家的房子后面,有一个大水塘。杰克父亲给哑巴带去了一个商机,他建议哑巴在水塘里养鲈鱼。

鲈鱼让哑巴变了一个人。哑巴全身心地投入到养鱼这件事上,因为这件事寄托了他心底所有的希望。哑巴可以凭藉养鱼收获的成功,改变自己卑贱的处境,挽回老婆的爱。所以,哑巴把养鱼看得很重,重到他投放在水塘里的三桶鱼苗,就是其人全部的尊严和人生翻盘的底气。这就可以认识到,“哑巴现在再也不让任何人靠近那里”不是这个人性格古怪的表露,而是凄清冷寂、备受欺凌的处境教会了哑巴,为了赢回尊严,在养鱼这件事上千万不容有失。

不说周遭的人们,就连自认为是哑巴朋友的杰克父亲也理解不了哑巴古怪的举动。在帮哑巴往水塘里倒鱼苗的那晚,哑巴把杰克父亲赶走了之后,后者就再也不和哑巴来往了。如此过了两年,杰克发现了父亲自觉但是不经意的变化。

父亲加入了取笑哑巴的行列,被杰克听见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除此之外,杰克父亲还有着一个按捺不住的心思。他不想将这个心思继续隐藏下去。两年的时间,哑巴的鲈鱼长大了,这让杰克父亲有了把对鱼的惦记转化成行动的计划。这个计划里,所谓的“告诉哑巴必须去掉那些弱小的鱼,这样才能保证其他鱼的成长空间”只是一种说辞,用来掩饰杰克父亲对哑巴的鲈鱼出自心底的垂涎。

带着说辞和钓竿,杰克父亲在哑巴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的窘迫下,同杰克一起来到了水塘。哑巴的窘迫显然是他不知该如何应付此等场面的内心反映。他能做的只是悲伤,以及源自于悲伤中的力量。这力量让他抓住了杰克正要抛竿的肩膀。哑巴的用意很明显,水塘边只能有一根钓竿,这是他忍让的极限。

杰克父亲对钓上来的一条六七磅重鲈鱼的不舍侮辱了哑巴忍让的极限,也让他关于“鱼的成长空间”的说辞变得形同废话。杰克父亲的说辞从一开始就是围绕着他心底的钓鱼计划设计出的借口,此刻在钓上来的大鱼这一令人欣喜的收获面前更加经不起人性的考验。哑巴固执地将杰克父亲的收获放回了水塘,至此,杰克父亲与哑巴彻底绝交。

当河里发起了大水,给了杰克父亲一个幸灾乐祸的绝佳机会。“老哑巴就要失去他的宝贝了。”在真实的生活情境里,这不是一句玩笑话,它就是真正的诅咒。卡佛将它移植到小说里,把这种情境下含怨带怒的杰克父亲刻画的极其传神。梳理卡佛将生活移植进小说创作的脉络可以得见,哑巴养鱼失败后,杰克父亲表现出的复杂性同真实的生活相差无几。

对哑巴的失败表现出基于同情上的难过是杰克父亲就事论事这一心绪的使然,所以,它难以维持较长的热情而使得杰克父亲很快把注意力又转到传播哑巴的家庭隐私上面来了。哑巴的老婆又和墨西哥人鬼混被杰克父亲说得眉飞色舞,丝毫不在意妻子严历地看了自己一眼所饱含的责备。杰克的母亲同样发现了丈夫的变化,杰克父亲却深陷变坏的过程中毫不知晓自己早已成了另一种人。

这种人的特点在小说里昭示的十分明确,他们不愿尝试任何改变,只会一味地取笑他人,以此形成了一股独特到对他人处处显现出恶意的集体意志。它那堪称强大的力量不但使哑巴这样受到取笑和欺凌的人深受其害,还以其特有的内吸力吞噬掉诸如杰克父亲这般不想与之同流合污,却不经意地被其自觉转化的人。

成了这种人,就是对原来那个自己的毁去。清醒者如杰克能看透这一点,他在哑巴干掉了妻子,又淹死了自己后,于父亲更大的变化中看清了那个叫做“人性”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杰克父亲把哑巴的死归罪到女人身上,暗指哑巴娶错了老婆。还归罪过哑巴养鱼,养鱼改变了哑巴的性格。后来,杰克父亲归罪于他自己,不该以商机为名建议哑巴养鲈鱼。这些都不是致死哑巴的理由,它们只是杰克父亲不知该怪谁拼凑出来的肤浅的认识。杰克的父亲或许在掩人耳目的深藏人性中不应被曝光的暗面,它与小说里昭示出的集体意志关涉密切。又或许,他真的不知道该怪谁。总之,杰克进一步看见,哑巴死后,“父亲所有的一切都在往坏里变。”杰克父亲习惯了变坏,更在变坏的过程下定型。他回不去了。不是时代背景下的坏时光改造了他,是杰克父亲自己改造了自己。他那人性中的暗面被激活,他和吞噬他、转化他的集体意志实现了真正的同流合污。

202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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