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与爹(三)

字数:4384访问原帖 评论数:0条评论 TXT下载

发表时间:2023-02-10 22:21:10 更新时间:2023-02-11 06:05:15

楼主:沉钧  时间:2023-02-10 14:21:10
对现在的中国年轻人而言,有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词语正在远去,那就是宗族。

说熟悉是经常在长辈口中听到这个词语,在有些地方,宗族还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当地人的生活。陌生的原因就是现代社会的组织中,宗族力量已经越来越淡薄,在大部分地区都已经完全消失。

但事实上,宗族这个东西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一直深刻地主导着中国人的生活和整个基层社会的秩序。即便是在最鼎盛时期,皇权也无法穿透宗族实现对个人和家庭的完全控制,可以说宗族其实就是中国几千年历史中最普遍最有凝聚力的组织单元。

很多人认为宗族的兴起来自儒家的倡导,其典型的证据就是那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但这种以父系血缘为纽带的组织方法其实最早起源于周初姜子牙与周公的齐鲁治国之辩。当时姜子牙分封于齐,周公分封于鲁,周公提倡尊老亲近,提出了“尊尊亲亲”,而姜子牙则提倡任贤奖能,提出了“举贤上功”。这两种不同的治国理念也深刻影响了后世齐鲁两国,齐国秉承任贤奖能的理念后来成为春秋时代最早的霸主,如果没有秦国,最有希望统一中国的应该就是齐国。但为什么后世两千多年里统治中国社会的思想理论,却出自平凡的鲁国,而任贤奖能的齐国却败给了西来的野蛮秦国?

在上古时代,人们联合起来的手段并不是只有血缘,不同血缘的异族也可以结成牢固的同盟。其基本方法有两个,一个是图腾,另一个就是通婚。事实上,通婚也是建立在共同的图腾崇拜基础之上,非联盟部落是绝不可能通婚的,而通婚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为了加强联盟关系。上古最早的国其实就是共同的图腾崇拜联合起来的部落联盟,据比较可靠的记载,伏羲族的图腾是蛇,黄帝族的图腾是熊,商族的图腾是玄鸟,但到了周朝时,图腾就有争议了。说明到了周朝,中国社会的图腾崇拜已经开始弱化和模糊,中国社会已经开始走向血缘关系为纽带的组织形式。

这是一种严重的倒退。

有人认为正是无神论在中国兴起,才让中国比其它几个古文明更早进入了世俗时代,完成了理性对愚昧的全面压制。但他们忽略一个重要的事实:人类终究是一种故事动物,组织人类社会的其实正是各种虚构的故事。理性可以解决实际问题,但无法对人类形成有效的组织,除非利用理性讲出更好的故事。如果没有更好的故事团结和组织起更大规模的社会,那理性的功效就将大打折扣,甚至会在理性自身的缺陷下使整个社会在缺乏交流和融合的情况下走向内向和封闭。

但理性能够讲出什么更好的故事呢?抛开对神灵的敬畏,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人们去奋斗和追求呢?答案可能只有一个,那就是利益。

所以,当中国人抛弃对神灵的信仰转而全面追求现实的利益时,一切逻辑都变了。这就是为什么孔子倡导恢复周礼的原因。因为利益的争夺是永无止境的,除了残酷的厮杀,就再无其它。礼乐只是用,秩序才是道。孔子想要恢复礼乐,根本原因就是他看到了这种永无止境的利益争斗会将天下推入一个混乱黑暗的未来。

所以,在周朝八百年漫长的去神化历史终结后,中国人已经完全找不到维持秩序的方法。这个时候,人们终于想起了还有一招儿,那就是血缘。于是,继承了周公血缘理论的孔孟儒家便被捧上了神坛。

但这正是后来中国两千多年历史反复循环却无法跳出王朝周期的起点。

原因就在于,血缘纽带是一种比图腾/神权更加古老但却更加落后的组织方法。事实上,在现代智人之前,12万年前尼安德特人就已经形成了以血缘纽带为基础的小规模组织,但结果如何呢?他们在7万年前败给了用图腾组织起来的现代智人集团。而中国人在走出东非7万年后,在战胜了大洪水组建了一个全新的强大国家之后,居然选择回归到了最原始的组织形态,确实让人感觉不可思议。

但这似乎又是历史的必然。因为理性来自人的思考,人的有限性导致理性有其必然的局限。而这种切断图腾纽带,回归血缘关系的现象,就是一种典型的理性困境:人类在进化成尼采口中的超人之前,还很弱小,抱团取暖是天然的需求。在去除图腾/神权之后,想要连结彼此就只剩下血缘了。

由图腾维系倒退至血缘维系给我们民族造成的最大伤害就是,使我们民族在两千多年的历史中逐步丧失了合作精神,以及基于合作精神的契约原则。在图腾社会,部落之间即便血缘不同也可以合作,之后再慢慢融合。汉族怎么来的?不就是华夏族与周边各民族在几千年的历史中慢慢融合而来的么?但倒退至血缘社会后,整个社会都变成了一个争夺利益的战场。这种以血缘关系为核心向外扩散至同族、同乡、同民族、同国家的圈层式社会关系网,比起联盟式网状社会关系网,最大的缺点就是圈层越往外,共同的利益就越少,合作关系也就更加脆弱,自然而然的整个国家的凝聚力就越来越弱。为什么汉人会两次被异族奴役?原因就是那时候的汉人已经彻底被所谓的实用主义统摄心智,只看血缘和利益,已全然没有了国家的概念。

在古代社会,人类社会的权力主要分为三部:王权、官权和民权,彼此制衡,相互滋生。但为什么中国历史上,民权从未战胜过王权和官权?原因就在于,用血缘关系维系起来的规模最多不会超过150人,这种小规模的组织只能靠记住彼此的名字来维系,而人的记忆力是有限的,多了就记不住。所以,以宗族为单位的基层组织顶多只能算一个小型的自卫团体,更别说形成战斗力了,根本不具备主导局势的能力。

当然,中国社会自古以来也广泛存在行会和帮会,但这些组织都只是基于利益分配的调剂和仲裁组织,凝聚力仅限于小团队的利益分配,根本不可能有规划、实施和振兴整个社会的意愿和能力。

而中国历代农民战争的本质,事实上都可以看成是一种生存本能激发的原始欲望的集中爆发,简单来说就是谁给他们饭吃他们就给谁卖命。至于什么是组织?怎么创造物质财富?如何维系和发展一个国家?他们根本就没那些概念,除了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他们谁也不关心。这种基层原子化的结果导致中国历代农民战争最后的结果都千篇一律,那就是在一轮又一轮残酷的淘汰战争后,最后的胜出者成为新的最终利益分配的主宰,直至这种纯粹的利益分配游戏难以为继,新一轮农民战争再次开始。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历史上的改革,几乎全部都是在现有利益上的重新分配,很少有人系统地思考物质财富是如何产生的,又该如何让物质财富增长。大家都把精力投入到利益的争夺上,整个国家又如何进步和发展呢?

任贤奖能的齐国为什么会败给纯粹利益驱动的军功制秦国?原因就在于,齐国的“举贤上功”理念事实上也仅仅是一种利益上的激励,不可能让人有最终的归宿感,也无法塑造其稳固的统治合法性。所以后来田氏代齐并不是一个偶然事件,而是一种历史的必然。齐秦之争,本质上就是两个以利益驱使的国家在同一维度上进行竞争,最终就是利益刺激力度更大的秦国获得了最终的胜利。而鲁国这样的崇尚血缘维系的国家,虽然统治者的地位稳固,秩序也相对稳定,但它终究是一种靠落后的方法组织起来的国家,战斗力自然远不如齐秦这种激励体制能够放大人类欲望的国家。

齐国的任贤奖能体制最终输给了军功制为核心的野蛮秦国后,整个中国就彻底沦为一个为了利益可以出卖一切的修罗场,谁更能刺激人的欲望谁就能成为最后的王者。汉武时期独尊儒术,只不过是为这个残酷的游戏蒙上一层温情的外衣而已。之后两千年的历史,本质上仍然是这种利益游戏的漫长延伸,包括后来为中国续上一命甚至将整个中国再抬上一个台阶的科举制度。

那些反秦的人高呼“王候将相宁有种乎?”,本质上也是军功制的另一面,是这种纯粹利益游戏的两开花。他们的核心诉求并非正义和公平,只是被踩在别人的脚下受了太多的苦难后急切地想爬到食物链的顶端。秦朝二世而亡,但秦制已在中国深入人心。

秦制之下,整个中国社会变成了一台庞大而又残酷的机器,它在法家理论的指导下,唯一的任务就是将人民的劳力榨干取尽。这台机器是如此的精密而又强大,以至于后世中国被征服了两次后,一小群外来的野蛮异族奴隶主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操纵它尽情地奴役我族,而人民却并无异样的感觉。

当然,古代中国也并非一个完全世俗化的国家,佛教就曾短暂地在唐朝成为中国的国教,而唐朝正是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时代。而近代中国之所能够勉强维系不至于崩盘,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中国人将以前代表皇权的龙形象重新包装成现代中国人的图腾。但无论是佛教还是龙图腾,在中国人的世界观中影响力都太弱小,沿续了几千年的无神论观始终在中国社会居于主导地位。或者说,在大部分中国人眼里利益之争才是世界的本质,而非信仰。很多人称这种观念为实用主义,但我觉得这就是一种标准的虚无主义。我们可以说利益相争是永恒的,但利益绝不是永恒的,没有人能够永远持有既得利益。将利益看成一切的出发点和最终的归宿,最终只能沦为利益的奴隶。

需要明确一点的是,汉族人是孔子那个时代的人的后代,但孔子不是汉族人。孔子关心的是天下的命运,而不是一族人的命运。孔子提倡建立的是一种稳定天下的基本秩序,而非一族利益最大化的格局。现代中国很多代人都在骂孔子,称他将中国带入了一个严酷的阶层等级森严的时代。但孔子作为那个时代理性主义最杰出的代表之一,他也身陷一个典型的理性困境,除了提倡血缘维系秩序,他还有更好的选择么?

西方人来中国传教几百年了,但中国人一直普遍将那些上帝的信仰者称为神棍,视为异类。在中国人眼里,这些教徒都是愚蠢的。但中国人是否想过,为什么古希腊一盘散沙式的城邦能够联合起来抵御强大的波斯帝国?为什么中世纪一群欧洲农民为主体的军队能够屡次集结向几千公里之外的穆斯林世界发起长达两百年的宗教战争?为什么大航海时代西班牙人敢于借传教之名跳上落后的海船驶向危险重重的远洋?原因可能就是他们是真的信仰神,并愿为神付出一切。你可以讥笑他们愚昧,但结果是什么呢?结果就是这些神棍先于我们这个自认为伟大的无神论民族发现了新大陆,率先开启了工业和科学革命,并最终在180年前与我们相遇相杀。

你大可以讥笑那些从未见过神迹却对上帝深信不疑的欧洲人,但神迹真的只有一种显现的方式么?或者说非要神亲临世界亲自展示么?

7万年前,当弱小的现代智人决定走出东非杀向北方欧亚大陆时,他们面对的是脑容量和体格都明显优于他们的尼安德特人。最后,依靠一些最简单和原始的故事,智人联合起来消灭了他们。这其实就是人类社会最早的神迹。

这个世界或许从未有过上帝,但神迹却始终伴随着现代智人前进的步伐。不然,你如何解释我们这种身体各方面机能都不优越的物种能够在几万年时间里征服全世界,并爆发出能够毁灭这个世界的惊天能量?

说穿了,上帝也只是一个故事,“他”虽然只存在于信徒们编撰的经书里,但他却包含了几万年来现代智人的后代们一代又一代的智慧积累。他从未现身展示过神迹,但他却将信徒们联合起来甘愿为他献身牺牲,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即便国王和贵族也只能匍匐在他的脚下承认在他面前与万民平等。

中国近代以来,宗族势力之所以溃败得如此的彻底和迅速,并重新拥抱了一种非常具有宗教性质的新理论。这背后的原因其实就是上帝与爹之争,或称图腾与血缘之争。我想,这大概就是历史演进的必然吧。

大家都在看

猜你喜欢

热门帖子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