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爹娘?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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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3-03-12 15:45:16 更新时间:2023-03-12 11:29:36

楼主:北海扶摇  时间:2023-03-12 07:45:16
4.谈婚论嫁

当初鸿一考上Z大,我没考上Z大,那怎么说我们是校友呢?我在大一大二大三大四都去过Z大,是去找鸿一玩。也是想在H城逛逛,逛街,逛风景,还有逛校园。我对Z大是真的向往啊,百年名校,有那么多讲座可以听,可以见到那么多学者,那些只在书的封面上可以看到的人啊。我跟着鸿一去蹭课,听的流连忘返,虽然自己都算不上懂。每次去鸿一都会拉着我一起去聚餐,学校外面的小馆子里,大家一起狂吃狂聊,无比开心。我发现,鸿一在学校里是非常开心的,而且爱说爱笑,不像在家里那样闷闷不乐。她不光是和自己专业的同学要好,经常来聚餐的还有别的专业的,像中文系的,经济系的,历史系的,化学系的,计算机系的都有。我还亲眼看到他们一起上自习,出了图书馆还依依不舍说不完的话。
在大学校园里的鸿一是被朋友包围的。谁会不喜欢鸿一呢?她那么温柔宽容,风趣爱学。那时很多宿舍都会或多或少的有些矛盾,总是会因为交电费这样的问题大起冲突。有的人计较的是钱,有的人纯属斗气,经常有宿舍电费是收不上来的。鸿一就是那个负责收电费的人。只要是鸿一收电费,总是皆大欢喜。不过,鸿一住过的宿舍总是平安喜乐,每天晚上大家下了自习回来,一片笑闹,其他宿舍都是来他们宿舍串门。所有这些,让我每次离开Z大都是无比不舍,所以自然而然,鸿一就怂恿我考研考来Z大。将来我和她可以一起,因为鸿一也想着考去历史系读研。说实话,如果不是鸿一和她的朋友这样鼓励和帮我,我根本想都不敢想。
这时候我发现鸿一的朋友们真是好。帮我找资料,带着我去参加他们的读书会,还领着我去中文系的研究生师兄师姐那里。听说现在好像考研的人去找那些已经考上了自己打算考的学校的专业的研究生来辅导,要很高的代价。可是那时,鸿一的朋友们是多么尽心尽力地帮我啊。其实,到现在他们都还是我的好朋友。

我是学中文的,所以考研也还是考Z大的中文系。这个过程里我们可以说是共同理想共同奋斗,而且共同实现了!鸿一跨专业考上了历史系,我从那么小的一个学校考来了Z大,还有,鸿一的男朋友钟飞也考上了Z师大他们自己系的研究生,继续读英美文学。天哪!简直每天早上睁开眼睛都觉得眼前一片灿烂,不管晴天阴天。那时我们觉得人生所有的愿望都实现了,我们不会要更多了。那时候我们几个走在大街上,街上的人都羡慕我们。我怎么知道他们羡不羡慕我们?我不知道啊,可是他们应该羡慕我们啊。
研究生复试在四月底,我住在鸿一宿舍,然后我们打算复试完了正好五一假期,回家好好开心开心。现在我回想,如果那个五一不回家,会不会一切会不一样,后来所有的事情会不会不发生。
这中间当然也有不好的消息。鸿一公务员没考上。我一点也没觉得这是什么不好的消息,成千上万的人去考,考不上才正常啊。可是,赵有志想不通。当然他不会直接说鸿一什么,可是他翻来覆去不停地说,那怎么某某某家的小孩就在北京的什么部呢?那怎么某某某家的女儿读的大学还没有你的好,怎么人家就进了省里什么什么厅工作呢?唉,那才能光宗耀祖啊。

五一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到了家,鸿一妈妈准备了好多好吃的,我也在他们家一起吃晚饭,因为我在本市上大学,周末都是回家的,所以不像鸿一一个学期才回来一两次,所以她妈妈提前两天就托人去乡下买来鸿一爱吃的鱼,掐着点下锅,让我们一回来就吃上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当然啦,桌上都是鸿一爱吃的。饭桌上说起考研,他们家不像我们家那样高兴,我能考上研我们家是真的高兴。鸿一爸爸说,学历史有什么用?读了研究生会包分配吗?我心想,都什么年代了,还包分配?我想好险哪,幸亏鸿一没有事先通报,不然也别想考了。反正都考上了,难道不去读吗?鸿一妈妈说,读研又要三年?找对象又耽误三年。这时,说起钟飞,她爸妈更是大摇起头。他也要读研究生?那不是两个人都还是学生不能挣钱?她爸爸更说了,他读师范学校,出来不还是当老师吗?当老师能有什么指望?靠这点工资的人能有什么出息?还有,你弟弟现在一点着落也没有,你怎么还有心思去读书?
吃完饭出来,我和鸿一在街上溜达。我安慰她说,读研钱不是问题,可以在学校做助教,还可以做家教。鸿一叹气,也不光是钱的问题,就是心里会不安。
这个五一假期都是沉闷的,鸿一很多时间都是呆在我家,饭有时也在我家吃。假期最后一天,我的一个表姑正好回镇上来,和她一路的是她们厂里的一个工友。所以我妈招待她们一起吃饭。饭桌上,那位工友阿姨看鸿一静静的,一直问鸿一家长里短的问题。当时我根本就没在意。假期完了我们都回学校了。
过了两个星期,我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说,上次和你表姑一起路过的那个工友阿姨,居然托人找到鸿一的二姨去向鸿一家。说想介绍自己儿子和鸿一认识。我妈在电话里告诉我,据鸿一的二姨说,那个工友阿姨的儿子在税务局工作,比鸿一大几岁,以前虽然谈过几次对象,不过现在打算要结婚定下来了。他妈妈看到鸿一,觉得她文静秀气,善良顾家,所以托人来介绍。别说,他妈还真是有眼光。
到现在我都觉得这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都不知道怎么会发生的。现在想来简直匪夷所思。用我妈的话来说,只有他们家才有这种事。

我发现,来做介绍的人总有一种心理误区,觉得被介绍的双方看不看得上对方最后能不能成会关系到自己的面子。对于鸿一二姨这样相对于鸿一家的地位的人来说,那更是一言九鼎,觉得自己亲自出马了,事情就要办成。对于鸿一爸妈来说,一听说是税务局的,还是个副科长,真是莫名高兴,觉得天上掉下馅饼。他们家开着这个小铺子,那时还要每月自己去税务局交税,当然很高兴这种“上头有人”的感觉了。另一个原因是,二姨来说客的,不敢轻易回绝。所以她们就打电话让鸿一回来相亲。
鸿一当然不想回来,不愿意回来,可是她爸妈不停地打电话,而且,后来说,至少你回来一趟,不然你二姨那边不好交代,相亲成不成再说,没有人会强迫你结婚哪。鸿一在电话里跟我说了,我实在觉得这是多此一举,鸿一的光明未来所需要的准备和条件都有了,读研,留校,和相爱的男孩子结婚。碍于情面,其实是她爸妈不敢对抗她二姨,从前的小恩小惠,如今变成了不能说不的义务。
鸿一在周末回来了,我也从学校回来。那边说好请吃一顿饭,那个区税务局的副科长叫刘某某,他妈,鸿一的二姨,鸿一和爸妈。奇怪的是,他们对人品等等是毫无所谓的,根本没有谈起。他们很满足于表面的客气,比如去的是不是一家可以拿来炫耀的酒店。一副聪明相。相亲的那天下午,我听到鸿一爸妈在等电话来告诉最后定在哪家酒店吃饭。她爸妈非常着急,很担心那边定的一家比大排档好不了多少的餐馆,很掉身价,以后说起来会很没面子。可是又不能自己说要去哪家酒楼。后来,电话来了,说定在某某某酒家,她爸妈立刻脸露喜色,争吵和担心了一天的问题总算解决了。立刻喜气洋洋地去了。
我在家等着鸿一回来听消息。说实话,我根本不觉得这场相亲会真的和鸿一的将来有什么关系。等她回来纯粹是抱着听八卦的娱乐心理。我问鸿一那人怎么样,她说,就是吃一顿饭,哪能知道怎么样?
吃完晚饭有点晚了,二姨第二天上午过来了。说他们家母子两人都很满意,希望可以定下来。鸿一爸妈问她,你说呢?这是在问鸿一的意见,可是我觉得她爸妈已经是完全愿意的了。结果是五一回来那次谈话好像又重复了一次。只不过这次的主要进攻者是她二姨。
“还有,不是跟你说大学不要谈朋友吗?你就跟他说我们已经给你介绍了更好的人了。”她二姨的语气好像在说,你说的那家餐馆不好吃,我们给你换一家。
“你不要电视看多了,就想学人家谈什么恋爱。电视上演的你也相信?以前我们结婚还不都是亲戚朋友介绍的?”
“他还是个当老师的?就靠那点工资,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读研究生还要三年?那你弟弟要结婚怎么办?哪里有钱给他结婚?你知道现在讨老婆要多少钱?你不能那么自私。只想到自己......”
“你都二十几岁了,早该报答父母了?以前我们十几岁就要给家里挣钱了.....”
“你看你爸妈,穿的都是什么?这么省这么苦,还不是为了让你吃好的穿好的?你想要买多少书没让你买?”
“父母都那么大年纪了,现在还过不上好日子,以后更老了,你给他们买好吃的好用的,他们都享受不了了......”
“人家是税务局的,都当上副科长了。你看你们家,全城就你们家最破破烂烂了,你不要给家里争口气吗?......”
“你自己考公务员没考上,人家都考上公务员了,怪你你自己无能......”
“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可以给你爸妈挣点面子。他们一辈子窝窝囊囊,还不是为了你们两个小孩?......”
说实话,过了那么多年了,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场面。我当时很震惊,破破烂烂那个词,实在让我想不通。我家就在隔壁,其实两家经济状况差不多,就是很普通的小镇居民,怎么就破破烂烂了呢?那我家也是破破烂烂?也许鸿一的二姨就是要这样表现自己在经济上的优越感吧。
鸿一她爸妈在一旁不停地点头。
二姨越说越多话,即兴发挥的越来越好,我看到鸿一的泪水已经滴在地上了。她的解释和争取,最后都二姨用自私和只顾自己给总结了。我概括了一下,说来说去就这一条:你爸妈为你付出了那么多,怎么叫你和个人结个婚就那么难呢?
我妈过来叫我回去吃饭。我愤愤不平地告诉她,我妈叹了口气,说,他们家就是这样的,你管不了的。
周末过了,鸿一和我各自回学校了。到了六月,鸿一忽然打电话给我说,她决定不读研了,回去和刘副科长订婚,回去找个工作。那个人是有前途的,为了家里,所以还是回去吧。我想仔细问清这突然的改变,不过,为尊者讳,鸿一好像什么都不愿意说。我周末回家,问我妈妈,几十年来,她总是洞如观烛。原来,最终使得鸿一爸妈下定决心一定要她和刘副科长结婚的是一位算命先生。
过了很多年,我的表姑说起才知道,原来刘的八字是编造出来的。因为鸿一妈妈特意来问她家儿子的八字,刘母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为了促成这场婚事,她去问了别人,儿子出生那年的那月的好八字,又骗鸿一妈妈说农历才是刘副科长的真正的生日。鸿一妈妈拿着这个八字去问了算命大师,简直喜出望外,天降喜讯!这位刘副科长将来会是一位达官贵人,当市长都算小的,能当上省长呢!而且发达得很快,三五年就能开始发达发财。既然如此,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我不知道鸿一爸妈那段时间打了多少电话给鸿一,说了些什么。但是据我妈说,他们夫妻两一改几十年的愁苦悲戚,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李辛兰太高兴了,忍不住把这“预言”告诉了我妈。而且,她妈还是有佐证的,她是进行了科学论证的。因为,她也拿了鸿一的八字去问算命先生,这场婚姻行不行。而且,她还是问了很多个算命先生的。因为,前面问的好几个都让让她不满意,没有讲到她想听的。她还去了外地问呢。问到最后一个算命大师,说鸿一要明年结婚,就能发达,不然就要七八年后命运才能转变了。所以,李辛兰和赵有志让鸿一回来工作,今年把婚事定下来,明年就结婚。
而且,这位未来女婿还保证说,他会去找关系,给鸿一的弟弟在某个工厂里找个工作,不用做苦力的,因为他是税务局的,找他办事的人很多。鸿一爸妈非常满意。
现在她爸妈的姿态是那种准备随时跳进辉煌的明天,看着我们这些还停留在平凡的今天的人,说话的声音都像是从很高的地方飘下来的。
我听着我妈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一个词,利令智昏。可是,这个利还只是算命大师轻飘飘的几句话。轻飘飘的而且这个利都是虚无缥缈的。
我简直目瞪口呆,不敢相信。
虽然我妈妈不然我去管他们家的事,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看着鸿一就这样放弃了努力得来的美好明天。我当时觉得这太可怕了,他们怎么可以就这样剥夺了鸿一的未来?我决定赶去Z大,和鸿一好好说一说,正好还可以和我的研究生导师见面讨论我的暑假读书计划。
鸿一的研究生导师,雷老师,现在已经是著名学者了。那时经常会和师母做饭,让学生们到他家去吃饭。我以前其实也去蹭过课,蹭饭也很理直气壮了。那时我刚考上研究生,对聚会更是无比热衷,恨不得早一天融入这个团体,成为Z大的一分子。其实也因为我的导师虽然是中文系的,却和鸿一的导师非常熟悉。二老(现在必须称二老,其实那时还远远不是)读研究生的时候就在同一层楼宿舍,留校之后办公室就在楼上楼下,都在文科楼。其实我和鸿一在被录取之后也开过玩笑说我们要成为自己各自导师的翻版呢,也要一起读研,一起留校,同一栋楼的办公室,同一栋楼住,因为我的导师就在鸿一导师家楼下。
那天雷老师叫了好多个自己的研究生,坐满一大桌。满桌的菜,还有香香的米饭。这对天天吃食堂的我们来说简直是毫无抵抗力,风卷残云。奇怪的是,师母单独给F师兄煮了一碗面。
原来F师兄是北方人,从小吃面食,来南方读书很多年,也努力让自己去吃米饭。几乎所有到南方来的人都渐渐习惯吃米饭了,可他就是吃不来。雷老师说,每次他来吃饭,也就是吃点菜,没有主食,连菜他都吃不下多少,每次回到宿舍还要吃泡面才能饱。所以后来雷老师就让师母单独给他做煮一碗面了。我是头回听说,扁了扁嘴,说,怎么可以这样惯他,我觉得米饭就很好吃啊。
雷老师看了我们一圈,说:“One man’s meat is another man’s poison. 你们英语都是知道的。我让你们来家里吃饭,是要让你们像在家里一样的,是要让你们高兴的。想吃面就吃面!让你们每天吃硬邦邦冷冰冰的俄式大列巴做主食你们干吗?所以,除非生死交关,否则何必勉强?他当然可以强迫自己适应吃米饭,你也可以强迫自己适应天天吃大列巴,你可以强迫自己适应任何一个东西,一件事情,甚至可以适应一个人。可是,你们要想想,如果这个东西,这个人,你的余生每一天每一天都要面对,你做的到吗?也许你可以让自己做到。可是,当一个人是你适应的,而不是高兴的,那么这是深深的无奈和悲哀了。古代的人以礼教来要求自己去适应一个人,现代的人以理性来套路和标榜自己。要知道,并不是选择了自己不喜欢的,并且用几十年去适应就是理性。理性,或者说理性的目的,最终是要让自己生活得更好。我并不是要你们像电影电视里那样爱情至上,什么为爱情抛弃一切,而是要问问自己,这是不是一个你愿意每天面对的人每天去做的事情?不是去做不喜欢的事情就是理性,不是你选择和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就是理性。这是对理性的误解和亵渎。对喜欢的罪恶感由来已久。可是,喜欢的工作,你不是会做的更好吗?这才是理性呀。喜欢的人在一起,更好的精神状态,更多的激励,更多的正能量,这才是理性呀。鸿一,我并不是要你一定读研。其实读不读研不是最关键的,重要的是这是不是你自己想去做的。你不能去做别人希望你去做的。你的人生选择不应该让别人的选择来决定。”后来的话都是专对鸿一说的了,我才意识到老师是把大家聚到一起来劝鸿一。
后来老师还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我想起来以前我看到过一个资料。晚清时还有个父亲逼自己才十几岁的女儿绝食自杀,因为她从小订婚的那个男子病死了。父亲就是为了自己家能挂上那块表示贞洁的匾牌。而且,为了要等着县太爷来看见女儿是自愿自尽,必须绝食而死,母亲不忍听见女儿哀号,就在隔壁,宁愿让她服毒,死的痛快些。这位父亲说,县太爷要来看的,服毒不是绝食,不能说明情志高洁决心坚定,得不到牌匾。结果他们夫妻俩听着女儿在隔壁房间哀号十来天活活饿死了。然后兴高采烈地请来县太爷,挂上了那块牌匾。所以,他想要那块牌匾超过了想要女儿。其实那时候早不是朱熹影响的时代了,那位父亲还是喜欢牌匾超过女儿的生命。所以这块匾值得他放弃女儿的生命。放弃说的太好听了,好像是在医院救助很久只好放弃似的。他是主动用女儿的命去换那块匾!”
......

我们从老师家出来,慢慢地在校园里走着。走到图书馆,我们停下来,抬头看着灯火通明的图书馆。鸿一对我说,“图书馆就是我的心灵归宿。”
“那你和钟飞就这样了吗?”
“那还能怎么样呢?”
其实钟飞早就和我通过电话,他说想让我再劝劝鸿一。
“人总不能那么自私,只想到自己。”
“这怎么是自私呢?你的快乐不就是父母的快乐吗?”
“你记得那双小皮鞋吗?”
是的,那双小红皮鞋。鸿一家的房间换来换去,东西搬来搬去,但那双小红皮鞋一直会在她的五斗橱上放着。那双小皮鞋不仅好看,而且曾经在我们小镇上是让所有小孩乃至大人眼睛发亮的。因为那时我们只有四五岁,穿的是小白鞋之类的,还有人穿的是自己家奶奶做的布鞋。皮鞋几乎没有小孩穿过,更不用说这么好看的小红皮鞋了。那可是从北京买回来的呢。
“我爸爸去北京出差,把出差补贴省下来,给我买了这双小皮鞋。回来还要坐几十个小时的火车硬座,路上吃的都舍不得给自己买,手里还一直抱着这双小皮鞋。我现在还记得爸爸一回来就让我坐在椅子上,他蹲在地上,给我穿上皮鞋,给我系鞋带的样子。”
停了好一会儿,鸿一继续说:“可是你看他们,你也看得到的,他们那么悲苦,如果不能实现他们的愿望,怎么活得下去?再不改变现状,他们哪里等的了那么久?还有,他们是以二姨为天的,我妈哪里敢说个不字呢?”
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他们两人那悲苦的模样,虽然我无法明白他们家和我家天天吃着同样的饭菜,住着同样的房子,怎么就会自以为那么悲苦呢?
我默然。我忽然意识到为什么说疏不间亲了。
再后来,雷老师知道鸿一还是决定放弃读研而回家工作的时候,也是深深地叹气,说,疏不间亲。我们也没办法了。我们介入不了父母子女的关系,也不应该介入。就是鸿一太可惜了。

鸿一把录取通知书烧掉的那天,一天一夜没有吃没有睡。然后就回来找工作了。因为已经六月了,找工作就很匆忙了。后来东打听西找人,最后在一个规模不大的国有的企业里做办公室文员。说实话,那时候,很多地方上的国有企业已经不景气了,很多年轻人都想出去找新的出路。可是鸿一家当然不一样了。他们对鸿一说,将来刘当上了局长市长,什么样的工作她都不用稀罕了。一个家里,女人为男人牺牲,特别是事业有成的男人,完全应该的。我实在觉得可惜,鸿一。她爸妈对于“找关系”让鸿一去这家企业工作非常满意,因为那些要靠自己的能力去找工作的人都是“没本事”的。他们完全不觉得鸿一是Z大毕业,并且放弃Z大研究生是一件多么可惜的事情。可我们还能再说什么呢?任何介入父母子女之间的人都是会受到谴责的吧。
七月份鸿一就开始上班了,那家企业在市郊,正好有公共汽车从我们镇上过,可以直达她们单位,所以鸿一还是住在家里。暑假我也大多时间住在家里,按照导师给我的书目开始看书,有时去教教小孩子赚点零花钱。假期里我也见到过刘副科长几次,有时他周末有时会从市区来镇上或鸿一家吃饭,吃完饭会在镇上逛逛,然后他再坐公交车回去。那时我看鸿一就是在尽心尽力地完成她要完成的角色。连我都要以为结婚就是成立一个名字叫作“婚姻”的合作社了,要不是后来读研时遇到我的男朋友,现在我的先生,真心地恋爱结婚。
有时鸿一去市区和刘副科长吃饭见面。回来她爸妈就问吃的什么样的馆子?是坐公交车还是打车回来的?答说打车,两人顿时露出满意的神情。我觉得真是奇怪,有的人就是看到这些表面的无足轻重的事情,非常计较,而对真的要发现的东西却完全回避,还一脸的聪明相。

夏天天气热,所以他们在九月的时候订婚,也就是两家亲戚相互见面吃饭。结婚大多要有男方的彩礼,不过刘家并没有什么钱。其实他们家本来就是在农村,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还在农村种地,他妈妈也是在他爸爸去世后来到我表姑的工厂打零工的。他们家经济状况很不好,拿不出像样的彩礼。刘副科长在税务局工作,话里话外好像很有本事,大概有不少灰色收入,但是我看他交际用钱很厉害。有一次,他以前的大学同学跟旅行团从外地来旅游,他请吃饭,这当然应该,可是,居然连旅行团里所有人都一起请了,说是要给他同学面子。我听说之后,实在搞不懂这个逻辑,可也轮不到我说什么。不过,更奇怪的是,鸿一妈妈听说了,却说,将来要做大事的人,当然场面上要大手笔。一副刘俨然是某封疆大吏一方诸侯。所以,刘家虽然拿不出什么钱。鸿一爸妈为着女儿,说彩礼就不用了,只要两人结婚后好好的过日子就行。刘副科长单位里年底就开始集资建房,所以预计是明年结婚。

我要独自一人去Z大读研了。离开的前一晚,我心里很失落,迟迟不愿意去睡,我问妈妈,怎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呢?我妈叹了口气,说,“怎么会是突然?你是不知道鸿一她爸妈......”从那时起,我渐渐地回想起从小听到看到的鸿一爸妈说的话,吵的架......慢慢地明白了些什么。

寒假到了。临近春节,刘副科长来的少了,说是单位年底忙,而且年底应酬也多。这好像挺正常,直到一天我妈忽然有点神秘地告诉我说,那个刘副科长好像被抓起来了。鸿一没有跟我讲,那时我年少气盛,不顾我妈反对,因为担心鸿一,就跑去问鸿一,她说是的,因为她爸妈觉得没面子,不让她说。可是小镇也就这么点大,传来传去总会知道的。刘副科长应酬多是真的,但是因为那些老板招待得很殷勤,去的地方有特殊服务的,正好遇上年底大突查,连同赌博,一起处理。那个年鸿一家过得很沉闷。更糟糕的是,过完年开始上班,刘副科长的受贿也被一同查出来了。过不多久,好像就没了公职。这对鸿一家是真正的打击。因为,他们对这门婚事的所有期望都是放在刘副科长将来会出人头地,鸿一可以夫荣妻贵这个前提上的。
赵有志和李辛兰又开始哀号命运的不公了。她妈妈更想不通,那个大师说的怎么会错呢?她决定有必要再去问问不同的大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鸿一的婚事就这样不上不下的放着,也没有谁好意思在这样的时候说退掉。再过不多久,就有传言说,有人遇到刘副科长在市一院,发现他看的是男科,好像是X病。我还是从我妈这听说的,不知道真假,可是我妈说很多人在传,特别是过年前那次扫黄被抓到让刘副科长大大出名了。我一听急了,马上要去告诉鸿一。我妈拉住我说,如果不是真的,你去告诉鸿一那不好吧?我说如果是真的呢?那不是害了鸿一一辈子吗?
我一问,果然鸿一家早就知道了。所以现在是不论是为了生命健康还是为了面子名声,他们都要解除婚约了。我心想,真是太好了。
事情的后遗症当时不知道,后来才慢慢出现。我假期再回到家,我妈跟我说,现在鸿一很难找对象了。我说为什么,我妈说,还不是因为之前那个刘副科长,因为他有X病,所以大家就不愿意帮鸿一介绍对象了。我说,这和鸿一有什么关系?他们又没有结婚,连拉手都没有两回。说实话,我倒希望鸿一对刘副科长有这种想法呢,至少说明她对他还有点感觉,可是真的没有。我妈说,别人哪管这些?终归会联想在一起的呀。
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鸿一。奇怪的是,大家很快就忘记了刘副科长的不好,她爸妈还有二姨最后归结为鸿一的命不好。李辛兰又出去找大师大仙了,她说要问问清楚到底鸿一的婚姻会是怎样的。我看着他们家又回到了那种悲苦的和不平。李辛兰一年到头拉着鸿一到处去拜拜。如果是我,就一走了之,开始新的生活。可是,鸿一说,现在她爸妈很受打击,不忍心这时候离开。大学里那个快乐的鸿一渐渐变得和她爸妈一样悲苦不平。
我劝她再去考研,回到学校重新开始。她的精神状态并不好,没法好好复习。或者去珠三角找工作,换个环境,可是她爸妈觉得现在鸿一是在国有企业,总比去外面打工强。就这样一年一年拖下来。我渐渐发现,鸿一变得很认命,很悲观。因为,当初她放弃了爱情,读研,自己最向往的未来,却得到这么个结果,还要面对父母每天的无穷无尽的悲苦,发现只能是自己的命不好这一个解释。
鸿一这几年就跟着她妈到处拜拜。我发现她妈从来不想问题怎么去解决,就是去拜拜和问大仙大师。她跟那些逢年过节去拜拜求平安求财运的还不同,她是什么问题都不解决,就是想着忽然一天时来运转药到病除一切都瞬间美好。
她爸妈每天都事后诸葛亮地说这样的话:早知道你高中毕业就不要去上大学了!你看人家某某某,不就是高中毕业,嫁了个煤矿老板,小孩都养得起两三个。我实在想不明白,上不上大学和这有什么关系?他们这种哀怨都转嫁到鸿一头上了。
后来再过了几年,渐渐的开始有人来介绍对象了。不知道是不是受前面的事情的影响,总之条件都很不如意。鸿一自从那件事之后,就不愿意勉强自己了。与此同时,她爸妈却越来降低标准了。直到鸿一二十八九岁了,她二姨的一个原来的同事来介绍说一个物价局的副处长,五十七八岁,过两年退休,去年死了老婆,儿子大学毕业了在外地工作,但是还没结婚还没买房。所以结婚的条件是他的房子和存款是留给儿子结婚和买房的,新老婆没份。他即使退休了每个月的工资也不低,但是要求女方要有工作,有稳定的工作,能够负担她自己的生活。如果他退休后身体需要人照顾,女方要尽心尽力照顾。来说媒的那个二姨的同事,根本没问鸿一有什么条件要求。我后来听说了简直不气反笑了,因为太荒谬了,鸿一图什么呢?就图个结婚的名头?没想到,鸿一妈妈听了却问鸿一,你觉得怎么样?这句貌似询问的话实际的意思是她是希望鸿一同意的。鸿一竟然答应去见面相亲。我说,你疯了吗?你看对方,一副高高在上好像给你恩惠的样子?你妈他们只看到一点,什么副处长!他们神经不正常你也跟着不正常吗?你才二十八岁,你知道学校里多少人还在读书前进?你看多少人二十八岁还在打扮漂亮娇滴滴无数的好男孩好男人来追求?奇怪的是,鸿一很冷静,没有和我理论。
周末到了,鸿一去相亲的那个晚上,我窝在家里,等着他们回来,看会是什么结果。我妈还在一边不停的说我不该参与他们家的事。“我早就跟你说了她爸妈就是那样的,再加上她二姨。”我不听。我总是不相信,无法理解。我看到鸿一爸妈那么疼她,买了好吃的都舍不得吃,要留给孩子吃,一副慈母心肠。可是怎么会鸿一就像一件降价的商品那样呢?
我原想着听到他们回来的声音就过去隔壁,没想到鸿一在我家外面叫我出来,说我们去吃消夜吧。她看上去很冷静,却没有原来那种郁郁和垂头丧气。
我不顾我妈不让我管别人家的事,我觉得事情太荒谬了,我决定不顾一切一吐为快,我发现自己声音很大:“他们走火入魔了,你再不醒悟......”
鸿一却打断了我,她的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楚:“你知道我什么去吗?我想看看这是不是真的。我坐在那里,听着他们说话,我忽然间全身冰冷。原来这是真的。我忽然发现自己一直生活在迷雾里。也许自己早就意识到,可是不愿意去接受去承认。他们是走火入魔了。已经到这种程度了。他们那种当官的执念,听到是一个副处长,快六十岁的老头,竟然就让我去嫁。我会得到什么,他们完全不管。
考公务员没考上,就好像是欠了他们的。几千几百人去争一个岗位,凭什么就会是自己?他们把自己的野心套在我头上。是的,野心。是上辈子敲穿了十万个木鱼还是这辈子救了几十条人命,凭什么认为自己比别人高一等?我就是一个平常的孩子,和别人一样普普通通,为什么强加给我出人头地的使命?我就是一个平凡的人,却硬要按给我一个不平凡的人生。可是如果我不去做,就会对不起父母,父母的苦都白吃了,自己是不孝的,是不求上进的。我今天才知道自己错了。我忘了自己的初心。当初拼命考上大学,大学里拼命学习,考研,就是想可以多读书。每天晚上从图书馆里出来的时候,回头看着图书馆的灯光,是多么的安宁,多么的幸福,想着自己可以一直这样有这样的灯光伴随,心里是多么的满足。可是我轻易的舍弃了。我错了,我以为这样是报答,其实什么也不是。他们是创造者,所有者。最初的生命都是他们给予的。他们是给予者,又是掠夺者。他们毫无保留地给予了我一切,但是他们又理所当然地掠夺了一切。我发现好像有两个自己。一个自己,是无限柔软的,还愿意依偎在爸妈怀里,想着小时候牵着自己去上学的时候。另一个自己,我希望自己就是自己,是一个平平常常独立存在的人。可是第一个自己把第二个自己给捆绑住了。那种温暖,温情把自己捆绑了。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哪吒要剔骨还肉了。那样他就自由了。”
我忽然想到醍醐灌顶这个词。

鸿一是说做就做。她立刻买来书。我也帮她找资料。那时我已经研究生毕业留校了。她打算考回Z大历史系当初的导师。雷老师听了很高兴。
接下来的半年她不顾一切地复习准备。她爸妈的反对都不管了。成绩出来那天我们两人都激动的不知道说什么了。鸿一回来Z大复试那天,走进校园,她说有种重生的感觉。何止她,我也觉得恍如隔世。复试完那天我们去吃雷老师家吃了晚饭,然后在校园里走到研究生宿舍楼下,我说,你终归还是要在这幢楼住呀。我们那时觉得新生就在眼前。鸿一喜笑颜开的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那天是2012年五一前夜。
暑假我把孩子送回奶奶家,然后自己去北京参加了一个暑期培训,快开学时我回老家休息两个星期,然后把孩子接回来赶上开学。鸿一这时候已经辞职,在准备行李。那时的她看上去是如此不同,轻松自在,仿佛一个新生的鸿一。
当然她爸妈对她辞职是强烈反对。觉得放弃企业而去读书,将来不过是当个老师,拿点死工资,毫无前途,更没有什么让他们面上增光的东西。赵有志还不停地说,以前六七十年代在国营工厂是多么荣耀的事情,那时去到乡下说自己是工厂的,人家不知道多么羡慕。赵有志依然把自己套在对那个年代的怀旧带来的虚幻光环中,当然想不到其实在鸿一离开的第二年那家企业就破产重组了。不过好像他们毫不觉得是在让自己的孩子为自己的梦想陪葬,而这个梦想不是梦想,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东西,是他大脑里的一个遗留物。
我知道鸿一的决定是心里的一种决裂。她不决裂永远无法走自己的路。我为她高兴。暑假的最后几天,我们在自小长大的镇上来来去去,悠悠荡荡,一如少年。我也帮着她收拾行李,我让她把东西可以先寄到我那儿。我就住在学校的教工生活区,很近。李辛兰舍不得鸿一,每天都在准备可以带走的吃的让她带去学校。鸿一爱吃一种米皮,就是米浆蒸熟晒干了切成一大片一大片,可以保存很久。她妈妈做了很多,我和鸿一也跟着帮忙。那两天台风刚刚过去,空气潮湿,我妈看见说做太多了,而且晒不干呢。鸿一妈妈看看天空的太阳,说可以可以。我妈也抬头看了看,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走了。吃饭的时候,我对我妈说,怎么她不做点米皮让我带走。我妈说,现在天气不好,晒不干,会霉掉的。那怎么鸿一她妈还做那么多?我妈说,“唉,她要做的时候,哪里会管天气......”
我先走了,要去邻市孩子奶奶家接孩子,回去他们正好开学。鸿一比我晚一个星期来学校报到,因为我们比中小学开学晚一周。
孩子开学几天了,晚上我正在看着孩子练琴,鸿一打电话过来,说要早两天过来,学校还没报到没法去住宿舍,先来我家住两晚。我求之不得,说正好可以趁着开学前这两天可以一起去逛逛街,约老同学吃吃饭。
“你怎么会想到提前来的?”
“我妈要我走的。我堂妹不是下个月国庆要结婚了吗?我在新疆的伯伯要回来,叔叔家忙着准备婚礼,忙不开招待他们,所以就来住我家了。”
“你弟弟的房间不是空着吗?干嘛非得要你走?”
“我爸妈说我这样,什么都没着落,见到很没面子,不如就先走了好了。”
我一听,这倒是很符合他们家的逻辑。反正拿块布盖上,那个东西就不存在了。

那天,在我等着鸿一到来的时候,我妈妈忽然打了电话给我。我妈通常晚上睡前打电话给我,那天却是下午,准备晚饭的时间。我觉得有些奇怪,开玩笑说,你不用做晚饭啦?我妈却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变得很低沉,才说,“鸿一......”
我们镇来省城要先去市区火车站,路上几十公里,是通汽车的山路,可是前些天因为台风,附近山洪暴发,鸿一坐的那趟车遇上塌方滚下的石头......她是早上出发的,到了下午就确定了。我妈刚从隔壁鸿一家回来,就给我打了电话。
昨晚我妈还在他们家聊天呢,因为鸿一要第二天要出发了,还说到听说有塌方要不要过了这两天再走,她妈说福大命大。她们以前小时候在乡下去深山里砍柴,洪水铺天盖地,都以为自己要被洪水卷走了,还不是好好地活着。说来说去还不是命......
我妈问我回不回去,我说我想一想。我最终没有回去,我不想去面对鸿一的爸妈,虽然我知道他们现在必然是悲痛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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