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稠酒》‖西安市肖家坡村 刘建才

字数:4381访问原帖 评论数:3条评论 TXT下载

发表时间:2021-06-07 02:01:07 更新时间:2021-06-08 07:42:57

楼主:千里皓月沐晨风  时间:2021-06-06 18:01:07
可能是临近年节的缘故吧,我突然想起稠酒来了。
有道是: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岁月酿成杯中酒,每到年关味更醇。过年不能无酒,这是必须的。
屠苏,我不甚了解;烧酒,感觉有些过于辛辣。让我最推崇也最难忘的仍是家乡的稠酒。
小时侯,或许是受计划经济影响,农村相对贫穷闭塞,老家一带很少见到烧酒。一些集镇的大商店里偶尔有卖,那是盛在一个酒瓮中,要用一个小小的提子去舀,很贵的,一般人家喝它不起。直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才有了什么绿豆大麺、江口白酒之类的瓶装烧酒,但也很少有人问津。农村过年过节、办事待客主打的仍是稠酒:一是因为口感温和、老少皆宜,不伤身体,二是因为用量大,图个经济实惠。
在我的记忆中,那时村中一般人家每年都至少要做两次稠酒,一次是春节前酿制年酒,一次是农历七月十五忙罢会前酿制会酒。此外就是谁家有婚丧大事了也要酿制事酒。而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酿制年酒。
记得那些年每当腊月初八一过,母親就开始张罗做酒了。因为当时粮食短缺,没有糯米,母亲常以大米或麦仁做酒。先是将大米淘净,蒸成米饭放凉,把酒麯研为细粉,一层层洒在米饭上拌匀,装在瓷坛中压实盖严,再用塑料布把坛口蒙住扎紧,放在炕上墙角处,静待六、七天即可开封享用。
因为年幼,我对这些做酒过程兴趣不大,记得只有几次在做会酒时,受母親指派,去村上菜园要过莲叶,也在泉渠中掐过一些薄荷用于盖酒而已。娃娃家为嘴,只要酒醅入坛,我的心便总是系在炕上墙角那个酒坛子上。一天天数着日子,等到五天刚过,我便向母亲提议:
“咱看酒熟了没有!”
母亲知我犯谗,就从灶上取来一碗一勺一双筷子,准备开坛看酒。我见母亲同意了,也一出溜爬上炕去,候在瓷坛旁边。母亲先是用勺子剜出一勺酒醅放在碗中,再用筷子夹些在嘴里细细咂品。如果熟了,便用勺子给碗里再剜几勺递给我。我即刻“龙颜大悦”,嘿嘿一笑,接过碗来,埋着头,象只小谗猫,沉浸在那甜甜辣辣的美味之中,大快朵颐起来。如没熟,便只能一边看着母亲重新把瓷坛捂严扎紧,一边咽着口水,悻悻然寄希望于两日之后了。
然而,那时家乡宴席上的稠酒却不敢过多恭维。这是因为粮食短缺,所酿酒醅有限,为了待客时酒桌上不至断供,便在漉酒时掺入大量清水稀释,又为了保证甜度,还常需加入一些糖精。这就使宴席上的稠酒变得寡淡无味,基本成为稍有酒味的甜汤了。
受这种甜汤误导,使我在年龄渐长阅读古典文学时,对诗文中所描写的那些文人雅士诗酒自适、壮士豪饮之后快意恩仇的情节往往很难理解。什么“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什么鲁智深醉闹五台山,武松豪饮景阳岗、快活林醉打蒋门神,等等。酒店卖酒要筛,喝酒动不动以斗、桶、碗计,那就肯定不是烧酒了。如是稠酒,象这甜汤有什么喝的?能令这些“男神”级人物如此淘醉?
直到在省城工作后与稠酒的几次邂逅,才解开了我的这种疑团。
那是我在市上入职一年后的一个炎夏,被安排随市上一位老领导调研农业。这天上午我们在临潼县看过一些麦田、菜地和乡镇企业,接近中午时来到新丰镇一个酒厂参观。大家刚在厂子会议室坐定,一番寒喧问候过后,酒厂领导让员工给每人端来一大搪瓷杯乳白色稠酒。便开始介绍说:这临潼新丰镇在汉代叫新丰宫,是汉高祖刘邦当皇帝后,为解父亲思乡之念,按照老家丰邑形制所建,并同时从老家引来一种美酒叫白醪酒。由于新丰在汉唐两代都属京畿重地,此酒也便以新丰美酒享誉海内。放在大家面前的稠酒,正是他们根据县志记载,挖掘、仿照民间古法和传统工艺重新开发恢复的“白醪酒”,请大家品偿。
听到此,我端起面前搪瓷杯轻轻的呷了一口,嗨,果然不同凡响,大异于往昔我在家乡宴席上所喝的稠酒。不禁用手转动杯子仔细观察,并接连喝了几口,只觉这酒质地细腻,呈乳白色,象牛奶,象米浆,口感香馥浓郁,酒味醇厚甘美,在嘴里悠悠地甜甜地划过舌尖,又润润地滑滑地掠过喉咽,再凉凉地落入腹中,真如琼浆玉液,使人身心为之一爽,感到一种难得的舒泰畅快。其实,转了一早晨,此时我早已口渴,对此佳酿很想一饮而尽,但又不舍卒喝,而是分次慢慢地啜着。因为我知道,跟着领导,出于礼节,今天如何能象武松,在景阳岗三碗不过岗的店里让人家“尽数筛来”!
但在离开新丰镇酒厂后的一整天,我脑中都不时冒出一些前人关于酒,特别是关于新丰美酒的诗句:
“犹酣新丰酒,尚带灞陵雨。邂逅两相逢,别来问寒暑”,“朔云生晚雨,腊霰集狂风。谁忆新丰酒,乘驴灞水东”,“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我想我对古人那么热捧古之稠酒,并以酒会友、以酒消愁、以酒壮胆、以酒激发灵感,在喝大之后仍能留一分清醒,不减八斗之才,以生花妙笔写出锦绣文章,或豪气干云,所向披靡,有些理解了。
另一次邂逅稠酒,我已是人到中年了。
那是腊月间一个阴冷的下午,有位住在城南的老友来访,我们在市政府说了很长时间话,却不觉外边悄悄下起了大雪,地上已是一片白色。我和朋友刚从有暖气的办公室出来,各自在院内取了自行车准备回家,经寒风一吹,身上都有些瑟瑟发抖。临分手时朋友突然提议:“哎,你看这把人冷的,俺舅在西安饭庄做稠酒呢,咱去喝酒去。”
我问了一句“行吗”,两人便光着头冒着雪骑车来到西安饭庄,存了车子他把我引到了饭庄大楼的地下室。好家伙,一踏进地下室门,我看到面前一个几间房大的屋子里,地上滿摆着的都是黑黝黝的瓷瓮,每个瓷瓮上都捂着一个暗红色的布包,中间只有一条窄窄的通道可以走人。在这空阔且有些昏暗的地方,冷不防看到这么多大瓮,一时使我有点震撼,站在那里不敢举步。见我犹豫,朋友提高声音向里喊了一声:“舅!”
我听到靠最里边的一间房里有人应了一声,整个地下室的电灯也随之亮了起来。一个长像富泰、头发花白的老头笑呵呵站在那间房子门口看着我们。我和朋友走过去向老人问好,老人看我们滿身雪花,一边问外边雪有多大,一边把我让进那间屋子。我看这房子象是老人的休息室,里边摆着一张单人床、一个蜂窝煤炉子和一个小木桌,木桌上有一块洁白的土布,下面盖着几样简单餐具和一个炒菜用的铁瓢。老人让我们坐在炉子旁的两个小塑料橙上,打开蜂窝煤炉子。我这朋友也不客气,一坐下来便开门见山向老人说明我们在市政府说话久了,出来冷得不行,想要喝些稠酒。
老人听了二话没说,从桌子拿了炒菜铁瓢和一个长柄木勺出去,一会儿端来一满瓢白白的糯米酒浆放在炉子上,用锅盖盖了烧将起来。开始,我和朋友还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一会儿随着酒的加热,屋里已满是浓浓的酒香。我闻着这馥郁的香气,嘴里已口舌生津,自感有些难以自持,急等开喝了。
好在瓢中酒浆很快沸腾起来,老人取来两个绿色搪瓷大碗放在桌上,给我和朋友每人满滿倒了一碗,并叮咛慢慢喝不要烫了。我此刻已馋不可耐,站起身来说在外间转转,让他们甥舅二人拉拉家常,实际上是为掩饰自己窘态。估计酒晾得差不多了,我才走进去端起碗来,一口气喝下大半碗去,然后仰天长长呼出一口气来,情不自禁用手敲着桌子说道:
“好酒,好酒,真是好酒”!
那甥舅二人见我如此赞许,也同声哈哈大笑起来。我也不由分说,把碗中剩下的酒又是一饮而尽。
说实话,这是我有生以来喝到的最香最好的一次稠酒,真是浓酽甘美、酣畅淋漓!刚才那一口口略有烫嘴的热酒喝入口中,滑过喉咙,落入肚内,使我感到的是一种全新的味觉甚至包括精神体验。那种从未经历过的绵柔醇厚、清爽鲜美的酒香味瞬间从舌尖散开,很快地在整个口腔、咽喉铺满、弥漫开来,胃腹间也如揣入一团火球,热乎乎的舒服之至。且整个过程毫无市面上所卖高度名牌酒那种辛辣、刺喉之感,而真个是幽雅纯净、甘美醇和、沁人心脾、口齿留香、回味无穷,给人以朴实纯正之美!
这时,我那朋友也把一碗酒喝完,老人又给我们每人添了大半碗,并拿起铁瓢还要到外间舀酒,被我们挡了。老人听我们一会儿还要骑自行车回去,也就放下铁瓢,说:“也行,这是从瓮里直接撇的原浆酒,过去叫撇醅酒,劲头大一些,一般是难醉易醒,但你们骑自行车,谨慎些好。”
那时我家住在西安土门附近。和朋友从饭庄出来分手以后,骑着自行车一路向西,一出西门便感觉不对。脑子沉沉的,迷糊象潮水一样阵阵袭来,自行车也变得很难驾驭,轮子几次擦在道沿上,引得路人不断投来诧异、甚或脑怒的眼光。我几次用手掐一下额刺激自己,试图摆脱那种迷离恍惚的状态,但都难以凑效。终于变骑为推,扶着自行车沿着人行道踉踉跄跄、绊绊磕磕走了回去。
第二天朋友打来电话,问我昨天回家感觉咋样,我如实说了,并对昨天所喝稠酒又由衷赞叹一番。朋友再问: “你知道昨天见的酿酒老者是谁吗?” 我说:“不是你舅吗?”他说:
“是我舅没错。但我舅家就是西安老东关有名的徐家,于右任、周恩来、郭沫若、宋庆龄都喝过他家的稠酒呢。西安饭庄专门请去做酒的。”
我听后如梦初醒,对昨天的奇遇深感欣慰,对古之饮者心领神会!
2014年我退休后,有天在网上看到一部长篇小说《黄花黄》,是一个叫何不干的作者写的。书中说海南岛有一种美酒叫《山蘭米酒》,是当地黎族人民利用所居山中的一种旱糯稻——山蘭稻,加入本地特有植物,再采用传统自然发酵办法酿制的真正的原生态稠酒。酒的度数不高但后劲很强,酒浆很稠,乳白色中微微泛黄,味道极其甘美醇厚。宋代文学家苏轼被贬到达昌化军(今儋州市),当时海南都县稀疏,乡野多风涛瘴疠,这苏老汉千里投荒,心绪不佳,再加路途劳累,疾病侵袭,境况非常淒凉。饮此酒后心情大悦,曾写下:
寂寂东坡一病翁,
白头萧散满霜风。
小儿误喜朱颜在,
一笑那知是酒红。
我看后心向往之,第二年冬与朋友去海南旅游,到处打听均未找到,临回西安时却在一家酒店看到,一问价每瓶一百五十多元,当时囊中羞涩,只得怅怅而归。
前几年,我去东门外长乐坊八仙庵闲转,在八仙宫大门外看到一通古朴石碑。石碑中间刻有“長安酒肆”四个隶体大字,两边写着“唐吕纯陽先生遇漢钟離權先生處”。经向旁边一位摆地摊的老者打听,他介绍说这“长安酒肆”在唐代正是李白、贺知章、张旭等文人墨客、社会名流休闲聚会、饮酒吟诗之处,也是道教人物钟离权点化吕洞宾之所。听罢老人叙说,我拧回头看着八仙庵高大巍峨的楼观红墙和院内遮天蔽曰般的森森松柏,以及身边川流不息的车辆、熙熙攘攘的人流,想象着盛唐时期在这酒肆之中,各位文坛大佬、书画宗匠、社会名流酒酣耳热、意气风发、推杯换盏、人影幢幢、喧嚣鼎沸的情景,不由喟然长嘘一声,沉浸在满满的思古幽情之中。
人生几许烦心亊,不向酒中何处消。前几天从老家一位女子吴清会文中看到,他们吳家湾那地方有卖做稠酒的丸丸麺。趁着这年关将临,我也想买些丸丸麯,试着酿一坛稠酒,叫上二三朋友,来个“欣然酌春酒,俯仰终宇宙”,附庸风雅,向那陶潜、李白之流学习一把。


楼主:千里皓月沐晨风  时间:2021-06-07 09:07:01
写的很好
楼主:千里皓月沐晨风  时间:2021-06-07 16:22:22
莫忆少时米酒稠,酸甜苦辣在心头。不羡太白与东坡,酣畅淋漓自风流。(蓝田:王养池先生)
楼主:千里皓月沐晨风  时间:2021-06-07 16:57:06
酿稠酒,喝稠酒,更是家乡的一种传统,一种情怀!(张培武)

大家都在看

猜你喜欢

热门帖子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