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金(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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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0-01-07 01:07:43 更新时间:2021-12-29 17:23:06

楼主:罗锡文  时间:2020-01-06 17:07:43
【作者注:这个小说有点老了,采用的是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曾收入我十几年前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孽障》中。喜欢的朋友可以看看。】

熊二从灶膛里扒出一只红薯,一张纸包了,飞跑着出了门。他娘时下正在院子里筛黄豆,见他这般泼野,便厉声道:“走路没个走相,奔丧啊!”熊二不理会,一口气跑到了后山坡上。一个乞丐婆正盘了腿,眯离着老眼在一株老榕树下坐着,因一头雪白头发的缘故,让人以为是武林中哪位高人在此吸纳天地灵气修炼着哩。熊二打老远看了这个白人,白得不见了阳光。他脑中飞快地转动:她又来了!我又有故事要听了。
到了乞丐婆面前,熊二才发现那头白发其实是很脏的,多久也未曾见过水的。
乞丐婆笑眯眯地接过红薯:“还热哩。孩子,我吃过你好多红薯了。”
熊二道:“快吃了它,我挑最大的给你吃的。”
乞丐婆将红薯送到嘴边,又放下了:“是最大的,我吃过的最大的,又大又香,你吃一口?”
熊二摆摆手:“叫你吃你就吃,赶快呀!你不饿吗?”
乞丐婆道:“饿!早饿过了,我还没吃一口,就饱了。你当家的知道不?”
熊二道:“就一只红薯,让他们知道干嘛?”
乞丐婆道:“这可不好,怎能不让当家的知道呢?他们是当家的!”
熊二道:“你咋尽说废话!吃了它!”
乞丐婆道:“对对,吃了它,我吃了它。孩子,瞧你这么小,多会积德哩。”
熊二择了一草地坐了,道:“第十七个了,你听清楚没有哇?该你讲第十七个故事了。”
乞丐婆嘴上含着薯肉,便侧了耳,皱纹间嵌着一丝笑。她忙将手挡在耳轮上,吞下东西后才说:“你说啥?呃,我听清楚了,第十七个了,我是该给你讲第十七个故事了,啊……孩子,你性子急,也别唬弄我老不中用的,我记性可还是好使……啊呀,第十七个了……”
熊二问:“第十七个故事是啥?”
乞丐婆用光秃秃的牙床抿下一口薯肉,抹了一下嘴说:“该讲阿金了。”
“阿金是谁?”
“阿金啊?晦,阿金就是阿金。你别多嘴,这会儿该我说的,你就竖直了你小耳朵就行了。阿金哪,就是刘家沟地主刘天胜的小女儿。刘家沟,你知道么?我看这刘家沟你是不知道的,那是出了名的地主沟哩,那地方上出的地主都姓刘,气派啊!你看这‘刘’字,”乞丐婆拾了一段树枝,在地上比划起来,“‘文’字后面一把直插插的刀,能文,也能武,也可说杀人不用刀,凶着呢,姓刘的咋就能当皇帝当地主呢?那个刘邦……哟,你那苦笋样好像不识字的……他们用文刀,也用钢刀,厉害得很。你也不知道啥叫地主的,不知道?这就对了,反正,地主就是地主,阿金就是地主的小女儿,我要讲的就是她。
“阿金哪,一张脸生得长得……哪儿松哪儿紧,哪儿大哪儿小,那可是没说的,老天爷做的,乖哩!身材嘛,孩子,看人哪.,脸上要看,身段子也要看,女娃子讲身段的,要标致,书上说是杨柳腰水蛇腰,阿金全占齐了。大伙儿都说她是仙家所生,老天爷捏的胎,到了世上来,打灯笼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你细娃娃不懂啥叫女娃娃的,我就不讲给你了,长大成人后的细娃娃可没几个好性子的。阿金到哪儿,哪儿就亮,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都喜欢她,欢喜金元宝贝似的。男人说,横看竖看都不是人;女人前看后看,上瞅下瞅,看红了眼,就骂老天爷眼偏心歪,让这小娘儿出来羞侮自个一张猪脸一个桶身箩筐屁股,丑得天黑了连星星也不出来,哪还敢再见人的?”
熊二激动起来:“我娘说,长得好看的人都要短命的!”
乞丐婆眼一白:“啥?呸!啊,你娘说的也是,阿金后来不是疯了么?她是疯了,把刘家沟的人都吓得直颠:这号好端端的美娘儿,咋会疯呢?是哪个地方出错了?祖宗的坟没造好,还是阴德阳善积少了?孩子,那疯法哦,谁见了也不好受的。她的地主爹爹更想不通的,疯就是病,小么女哪来的病呢?她娘,逢人就哭得凶,说这下我才咋想得完哟,前一天还活鲜鲜的,咋一夜就不像人样了呢?”
熊二道:“疯子还是人,咋就不像人样呢?说她是仙,那是大家都欢喜她,拣好听的给她。”
乞丐婆道:“别插嘴,你可不懂。阿金是疯了,没治了,沟里沟外乱跑,洋机器里的人一样唯呀唯啊地唱,小孩子撞上她,就吓得尿了裤档,半天吱不出声儿。她唱歌,是在吼,歌还是好听的,我唱一段给你听:‘芭蕉扇子扇凉风,扇得哥哥枕头松。出门要走通天道,妹妹要嫁嫁青龙。’好听么?阿金的嗓子可是金子做的,她要嫁青龙……不说青龙了,你嫩尖尖一个,不懂的。她唱乏了,就笑,笑得泥杆子腿臭身子的男人头皮发麻,赶紧溜走。笑累了,就哭,鬼一样哭,哭得她娘在一边站不稳,倒在地上打滚儿,喊胸口痛的。她爹使人拉她,她跳起来就要咬人,她爹就急得团团转。哭完了,她又笑……刘家早早晚晚被她搅得阴兮兮的。大伙儿都说:阿金没了,阿金没了……”
熊二一脸苦相:“这个,我也不懂。”
“不懂,你就往后听,不懂也要懂,这是命。阿金病了,啥药方子都用过了,没用。没用了,就让她这样下去吧。孩子你听着,阿金可是有抵一打男人的烈性子的,胆儿大的比过雷公的,刘家沟就是她的天下了!她疯了比没有疯更有本事,她有的是心胆哩。细娃娃,看气候你是比不上她的,我没冤你,告诉你,阿金可是有绝技的。”
熊二脸有些烫,嘴抿得紧紧的,眼睛晃晃的。
乞丐婆咬了一口红薯,两片薄唇努力地翻了翻,待那甜物滑到肚中,才道:“阿金还没到找男人的年份,说穿了,她还不明白啥叫男人。不明白,就厌恶了,就不肯让男人到茅房里去拉屎。啊,你烂脸了吧!这话说起来听起来都怪,阿金当地主的女儿当到天上去了,连人蹲茅坑也不准,像啥话?你人小,拣一块地方一叉着就拉尿拉屎.,没人说你不害躁。大人就不一样了,怕羞耻的,裤头儿可不是想松就松下去的,那是大人,要有茅房的。可乡下哪像城里人那讲究的,要分男女茅坑的?乡下就是乡下。一座茅坑男女一律使用,讲个先来后到就得了。乡下人图省,图方便,可真方便么?哪日哪个女的正像蛤蟆一样在里头拉尿拉屎,哪个男的胀慌了,楞着蒜头脑壳冲进去,算啥事呢?女的不吓瘫在屎堆里才怪噢。阿金吃过亏,尖叫了,就差一点掉进粪坑里。她疯了后还记得这事,想不通了,就要报复。你瞧仔细了,男人捏着裤头钻进茅房了,一阵儿就哈嘿哈哟地使气儿往死里挣。阿金抱了一块石头,跑到了墙边。茅坑的样子你知道的,一半在里头,有猪圈羊圈,一半拉子摆在外头,舀粪浇麦灌田就在外边,“也是图省事,厂坑下通的,拉屎拉尿的石坎儿就在墙边。阿金想那鬼头男人正厨得欢天喜地,听见啪啪吐口痰的声音,闻到了一股旱烟的味道,便举了那石头,斜着往粪坑狠狠砸去。阿金尖笑着猫一样飞跑了,鬼头男人还没醒过神儿来,下面一凉快,
就变成了花屁股了。”
熊二咯咯吱吱地笑了起来。
乞丐婆道:“这男人可是气长了胡子,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可他一屁股尿屎,臭着哩,敢跑出去追阿金?敢去找人说?说出去了也是遭人笑话的,他就只好闷着,裹了裤子跑到河里,用沙子搓身子,搓得屁股都肿了。有人说,还是分男女茅坑吧,有人便说,分你个鸟窝,嫌啥的?他们都知道阿金干的事,就是不能说。女人们都说阿金的好,让她们身子面子都没亏的。”
“阿金家是地主,不是富得肚皮爆眼睛长到额头上的大地主,是小地主,土改那年被定为富农,田产还是不少的。阿金家是富农,房子不多,由于是大地主刘雅篙的近亲,他们就和刘雅嵩同住在大庄园里。庄园可不是一般的房子可比的,只有大地主才修得起。大瓦房,高高的墙,墙头雕了花虫鸟兽,和真的一样。院子多,大小不等,大院里三层外三层,出人有拱门,中间那门叫中门,往右穿过去是花园,过花园穿过一条小巷就是一座雕楼,小姐读书和欢耍的地方。呱,我说了中门了么?对,说了中门,阿金就去那里,手中掌握了一把亮晃晃的菜刀,吊着眼拿了进出的人看,看啥呢?晦,就是稀奇了。你知道么?她守在中门就是为了捉拿偷鸡摸狗的贼哩,捉到了,就用她的菜刀吓唬他们。贼也是人,穿了衣服的,脸上也没写着他们是贼,谁认得?可阿金就认得,认得极准,你说她是不是神仙?疯了的神仙。每天佃户们进进出出,手脚不干净的人多啊!这样一来,她手中的刀就把他们吓着了,胆小的改了,做了正人,胆大脸厚的依旧做贼,却不敢往她跟前过,绕道去了。有一回,一个细娃娃拿了人家的鸡蛋,那蛋还在鸡的屁股里,露了半边脸儿出来,他就给抠下来了。他偷了几家,揣在怀里,想进庄园和几个交租子的佃户说事,打中门过,见了阿金,脸上装着没事的神气,脚却飞一样。阿金眼一扫,看真切了,跳起来,一把将他拿了来,举刀迎面劈去,他白眼一翻就瘫了。刀可没砍下去,阿金让它飞速地绕了个圈,突然一顿,横在他颈上,他尿水水就流出来了,那几个鸡蛋也碎了,糊了一肚皮。哈哈,你也怕了,细娃子?”
熊儿眨眨眼,撇撇嘴。
“阿金心可不黑,她用的是刀背,刀背抵着细娃娃的颈子,刀背凉幽幽的,冷到背心里去了。细娃娃早给吓昏了,他以为阿金就这么……对,这么横着一拉,他脑壳不就变成鸡蛋了么?阿金得意了,一阵大笑,笑得细娃娃都筛了起来,打摆子一样。阿金手一松,细娃子啪地摔到地上,摸了摸颈子,再看看阿金,阿金怒喝一声,刀一挥,一细娃子方才‘娘啊’一样惨叫,跑了。”
“唉,阿金做的可是善事,是个善人,老天爷没有眼珠子,看她成了疯人,也不管管的!老天爷的眼睛也不好使么?”
“阿金怕是好不了的!众人都这么说。现在,我再讲讲阿金,她本事可多着哩。我可不说假话,刘家沟的人都看见了的。她在地上飞,也能在房上飞,可了不得的,你行么?你瞧她是疯女子,咋就那么多心气儿?就是她爹年轻时也没那本事儿。她从她家仓房里搬出一架棕木梯子,搭上墙就上了房子。那围墙可真叫高的,一两丈,站在山上看也看不仔细,深着哩。阿金上了房子,一点也不费力气,比瘦猴还精,还快,你看她欢喜着哩。说句顶实在的话,这爬房子哪是女娃娃的事?男娃娃也不见得有几个敢上去的,可阿金敢,把先人都给羞死了,气坏了爹娘。大瓦房,高围墙,阿金就在上面。围墙中间有座廊桥,修得好,四角翘翘,好像也是要跟阿金一块儿飞的。平常顺了梯子上房的是男人,做啥?检修房子。啥时候上去?冬天,冬天好检瓦盖瓦,免得夏天来了漏雨。男人上去也不敢直着腰身,瓦片滑,这边挪挪那边捂捂,得小心为是,要摔下去,不死也得伤骨断筋的。细娃娃,你也是见过的,那人猫在房上,果真是一只猫,一只蠢猫。阿金这下上去了,她才不干男人的活,她上了,瓦片就哗哗响。她飞一舞地跑.、衣服飘了,_头发乱了,一双手乱舞得跟鬼舞一样。这多吓人,没病的男人都不敢随便站起来,她却要跑,还要跳,踩鬼路子一样。瓦碎了,直往院子里摔,一佃户怀着娃娃的妇人不慎让瓦给砸了,流了血,便揪了她胆小的男人到阿金家哭闹,要阿金爹赔钱。阿金爹本在气头上,见这对鸟男女凶模样,更火了,不欲给钱,但围观人多,怕失了面子,便答应在租子中扣除,这才平息了两人的纠缠。院子里人多,见阿金已飞到了围墙上,哦哦哦地叫着。围墙千丈高,却只二指宽,阿金却轻松,也稳当,跑几步,又猛然停住,纹丝不动。那脚上长了根,伸到墙缝里去了。大伙儿看哑了声,看祖宗活了来,看神仙显灵了。阿金像是嘲弄院子里这些鸟人们愚钝蠢笨的样子,鼻子里一哼,把衣服敞开,露出两只白白奶子,双手捏着,又突然一放,两只奶子就活蹦乱跳起来。众人轰地一声吓开了,有的鸟人跳了,却在一边躲着看,有的鸟人却站在原地,以为有人送把把,送馒头来了哩!呸!她爹羞得脸都青了,她娘想说什么却没力气吐出一个字来。细娃娃,你做啥的又烂了脸?阿金可不是裱子,她快活,就捏她奶子,你烂了脸做啥?院子里的人才是婊子,婊子奶大的哩!还装羞哩,没见过么?阿金收好奶子,跳上了廊檐,裤子哗啦一褪,怪眼怪脸地拉了一堆屎,完了,拣了一块瓦片就搅那堆黄东西,搅啥呢,鬼女子搅饭团,羞死先人了。可她不羞,搅完了,她提了裤子,走到檐口,众人以为她要跳下来,都吓得连声叫阿金的爹你快来,人要跳了!阿金的爹娘慌地赶来,阿金却吊着两条白腿坐在檐口。腿啊,悬在空中哩,快活地摆来摆去。阿金咋坐得那么稳呢?那是屋檐口啊,瓦滑,.人不就要栽下来么?可阿金就是阿金,屁股是生在檐口上的.,稳得很!她娘骇得大哭,一软就瘫倒在地上。她爹忙使了人抬来一只打谷子用的拌桶,又差人弄来大捆干草,铺在桶里,弄到屋檐下阿金要掉下来的地方。阿金见状边吃吃地笑,手指含在口里,脸上像抹了红辣椒的菜板。一她爹也真是蠢人,活了几十年,你听他咋说的?他喊:女儿哩,你坐不稳了就往拌桶里跳吧!女儿哩,要跳就跳吧。阿金听罢,仍吃吃笑着,不跳,倒是摆着两条长腿唱起歌来:“王母娘娘下凡来,土地爷爷点青灯;下凡来,下凡来,王母娘娘吃青菜;青菜心心有条虫,娘娘吃了就厨脓;点了灯,点了灯,土地爷爷是假神;假神庙里烛台高,爷爷剪灯耗子笑;王母娘娘要回宫,土地爷爷钻尿桶;娘娘来去一朵云,爷爷好像一座坟;娘娘看着爷爷笑,不回天宫到地窖;爷爷捧出苞谷酒,娘娘闻香也害羞;王母娘娘是真神,千杯不醉到三更;三更天寒冻骨头,土地爷爷被子臭;被子臭,被子臭,王母娘娘气咻咻;不要愁,不要愁,酸臭夫妻才长久;王母娘娘一巴掌,土地爷爷泪千行……”唱完了,眼一横,抓了一片瓦便朝他爹砸去,吼道:跳桶,跳你奶奶的脚!我死了你才给我吃药!一句话把众人搞懵了。她爹她娘立即黑了脸,仍连声哀求,唱着歌的人横竖不下来!
熊二问:“那,后来阿金一定是下来了,她是咋下来的呢?”
“咋下来的?飞下来的!我说过她会飞的呀!当她爹的面,她不肯下来的,等她爹一走,她就飞起来了,飞到了拌桶里,就在桶里睡了一夜,众人死活把她弄不出来。有个长工受她爹差使,想强迫着把她抱出来,她一腿就把那汉子踹出老远,自己又倒在桶里,一闭眼就睡熟了。”
“阿金,可真厉害。她,后来……死了?她疯了,吃啥药也治不好,死了吗?”熊二道。
“死你臭脑壳,刀砍的!阿金可是乖孩子,机灵得很,她能死吗?她没死,也不能死的,她可还没活够的,不然,你说划算么?后来-, .她嫁人了,成了别人屋里的人了,人哪,还是疯疯癫癫的,见了揪了心,想了也揪心。不对,她,没有嫁人,只是差一点就被一个男人娶了,男人中也有善人的,她虽然没有成家,可也是一件积德的时期不能感。唉,今天我的话也说得不少了,我累了,再讲给你听,你听不懂的,你懂啥是积德?不懂吧。唉,还是再讲讲,既然已经讲了这么多,你也给我吃红薯,也算是积德的。”
“有一天哪,阿金家的苞谷被人偷了几块,让她娘给发现了。阿金娘可是烈嘴火舌的,泼烧得刘家沟旬旬响。她拿阿金的病没法,见阿金疯狂就腿软,骂人,嘿,那可不是瞎吹的。她立即命阿金兄弟扛来一条高脚凳子,摆在山坯口,她挽袖撩裤地咚咚坐好了,刘家沟就不清静了。山娅口这边是刘家庄园,那边是几十户庄户人家,相隔不到半里地,就当中插了,一时间娅口两边都听见了她又尖又响的声音。哈哈,细娃娃,你可是没听过阿金娘那副金嗓子铁喉咙的,打枪打炮打雷都比不过的,她凶着哩。你想啊,一个地主婆,这等没教养满嘴溅屎泼尿,成啥体统?可她,生来就是这等豪强女人,骂多了就无妨了。她男人,就是阿金的爹不过是个小地主,自己也种田种地,租些田地出去,然后收租子,比不上刘雅嵩的,当然看重财产的。阿金的爹骨头轻,人贱耳朵软,全依赖她娘操持。她娘嘴巴凶,得势不饶人,可也是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刘家沟上上下下都识她面,认她声音的。她这般一骂,就耗去了大半天,嗓子啊,还是金刚金刚的。阿金的爹也常被她这般谩骂,招架不住,低三下四地笑,笑得流口水,说:死婆娘哎,你喉咙里的肉是铁匠铺的钢板,又刚又亮,烧不化的!她便骂去:就烧你这个断根根的!男人说:我根根还不是你的,你不少吵两句就死不下去的?男人这等没有脾气,她就更觉得自己不得了,跋扈得很。阿金这阵儿听见她娘在山上吼,来劲了,欢欢喜喜寻了声响跑到了山垭口,傍在她娘脚边,笑吟吟地瞅着她娘,就像王母娘娘看菜青虫一样。阿金那样子,小巧伶俐的,完全没了疯病时的傻相,一个乖阿金的。她娘看看她,心想这女儿一脑壳的怪病,无法治好,肚中的气就更胀了,火就更烈,骂得更凶。阿金听着听着,就专看她娘嘴角飞乱的口沫,觉得怪,便摸自个嘴角,没有,再仔细看去,更觉得稀奇,却想不出它们的意义了。她娘一会儿脸朝向庄园,一会儿又将嘴伸向村子,骂得两边的房子都在往下陷去,矮了半截。突然,阿金变了脸,抓了一把狗屎就往她娘口里猛塞,哈,她娘嘴正张着骂得快活哩,这一灌,煞了白眼就直翻,住了声,刘家沟立即像人都死绝了一样。你想想,暴雨天突然不闪电花,不炸响雷,连风也没了,倒让全沟沟的人看着惊奇,怎么突然断了声线线儿的?纷纷溜出门来,站在远处想探探究竟,待明白是咋一回事后,方笑得揉肚子掐腮帮的。阿金娘顾不得狠揍阿金,跑到河里洗了半晌,仍未去屎味,直跺脚。”
熊二笑得歪倒在地上。
“阿金就这么一着,让那个偷她家苞谷的小伙子看上了,说要娶她,娶了她不生分她的病,要治好她的。大伙儿都觉得奇怪,世间有这等好事?娶一个疯人,有病么?那个小伙子啊,大家都叫他刘二娃的,刘二娃没病,哪来的病呢?细娃娃,别拿你那蠢样对着我,我可没病。我看人向来准,有哪个小混混有刘二娃那好心肠的?不说别的,就说他愿意照看阿金这句话,他就是善人。阿金是疯了的人,疯,不就是病么?是病,还是可以治的。人的病啊,唉!阿金她爹她娘,该挨千刀的,拿不出主意来,想这般算了,但又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医吧,又怕花了冤枉钱!刘二娃是好小伙,胸口一拍主意已定:阿金是他的人,阿金是他床上的人哩。他拿了这句话随处说,大伙儿耳朵里都听出老茧壳来了,他还是说。刘二娃手脚干净了,不偷不赖也不抢,好端端的一个刘二娃了,走路了,啧啧,精神着哩。大伙儿又吃惊了,;吠!这混账东西可真是怪,为一个疯人就换了张脸,脱了层皮,疯子阿金莫非有啥魔法的?转念又想,刘二娃变了个样怕是有什么企图吧?莫非是阿金家的田产?大伙儿都摇昏头了。事情自然被刘二娃当家的知道了,以为这脑瓜里缺籽少芯的东西丢了自家的脸,就厉声喝了他:‘刘家就是去讨饭,让你打会辈子光身.也不准你去勾搭阿金,她是人吗?’刘二娃啐了一口,转身欲走。他爹吼道:‘你要是真的娶了那疯子,老子就一斧头剁了你那臭肉!’刘二娃又一口啐去,走了,他爹冲他屁股气急了:‘你,你龟儿子听着,你若是我养的,就别跨我的门槛!’阿金这边就不同了,她爹她娘见飞来女婿,自然不敢横挑竖拣,是啊,就是偷也偷不回一个女婿啊!可刘二娃家境不济,虽不至于饿肚子,却也仅几分田地,万一阿金有啥错失,刘家沟的人不又冲他一个齿冷么?思前想后,拿不出主张。刘二娃急了,见阿金爹娘不爽快,就自作了主张。唉,刘二娃毛都还没长全,懂个屁香屁臭的女人?可他就知道急呀,急得跳哩。这时刘家沟路过一个会巫术的高人,仍治不好阿金的病,却也道阿金万万不可出嫁,连身子也不许近男人,否则便是对刘家祖业的冲犯,人自身也将不保。巫人刚走,欢天喜地的阿金四处说,刘二娃捏了她的手,又亲又啃,掐了她的腰,还吃她的舌头哩。后来,这故事就发展到刘二娃脱了她裤子,把她按倒在草堆里,‘嘻,一根棍棍儿,这么长这么粗的!’阿金比划着,众人邪邪地问:‘有多长?有多粗?’阿金挥舞着双手,说不出个准数来,一个劲儿地嚷:‘这么长,这么粗,又长又粗……有……粗……’众人不放:‘阿金啊,果真是刘二娃的棍棍儿么?’阿金笑呵呵地点了头。有人拿来一根胳膊粗的稍水棒,问:‘阿金,有这个粗么?’阿金见这是搅猪食的棒,想到了猪的,即刻垮下脸去,道:‘你爹的才这么粗!’转身又欢喜着跑了。转眼间,刘家沟就活泛起来了,多少年没这么快活的了,这都是阿金惹的,她闲不住的。细娃娃,你说这还了得吗?阿金虽是疯人,可她爹是要面子的,阿金咋说还是她女儿的,他咋能容忍她被人糟蹋呢?阿金爹很快就把这事告给了他刘雅嵩,要他出面来主持公道,又将巫士的话对他细细讲了,当即两人就认定刘二娃伤风败俗,有罪,一定要按刘家沟规矩法办刘二娃。刘家沟是刘雅篙的王土,有钱的人说了就算的,刘二娃这回是跑不了了。阿金脑袋有病,可眼睛还是能看人的,心尖子啊也还是朝着人的,她就认死了刘二娃,刘二娃在,她就快活,刘二娃不在,她可就发疯打人的。细娃娃,你都蠢样真是难看,不明白我意思?人啊,说来说去就是这样了,;迟早都有这一遭,你莫急,爹娘在,可也真缠着要他们自己做主,难!你自个去做主吧。我讲到哪儿啦?对,就是阿金认定了刘二娃,就想他哩,疯人也会想人的。刘二娃倒霉了,他被拉到祠堂去的那一夭,阿金还坐在中门口等他。刘二娃被捆得像一堆柴捆子,绳子把肩膀给勒裂了口。阿金还坐在中门口,傻傻地,还说:‘二娃哩,你咋的还不来?唉,那样子,寒掺得很哪,她哪里知道刘二娃来不了了呢?她不是有病么?咋单单就让刘二娃那混混钻进了她的心思里?她一声又一声:‘二娃,二娃,你咋的还不来啊?’大伙儿怕了,都掩了自己脸色神气,不敢说一句话,贼一样从她身边溜走了。这些人,也是善人,不想说透了,阿金再疯也是有心的啊!他们刚从祠堂看了热闹回来,还想着刘二娃被勒死、舌头也吊了出来的样子,怕着呢。几条黄毛狗嗅着刘二娃的裤子,原来两条腿一阵儿功夫就流出了尿屎,滴到地上。这边,阿金把一条红头绳一圈一圈地缠在腕上,绕一圈喊一句:‘二娃哩,你咋的还不来啊?’”
乞丐婆停了话头,太阳穴的青筋暴露着,像从坟土里爬出来的蚯蚓。一举白发停在了额上,熊二觉得那比旱天干得冒烟的田还要焦黄的额头,要把那头发给烧着了。
“刘二娃是独儿,他死了,他娘就说她活得也差不多了,再捱下去也是白活,便择了一个有月亮的夜跳井了。他爹就到了刘雅嵩大院里,一做了长工头,除了使派人出工收工,一句话也不能多说。阿金呢?细娃娃,你想不到吧,阿金就在刘二娃死后的第二天病就好了,好像一夜里老天爷用天上的药把她治好了。其实,她是在半月后才彻底好起来的。可事情就那么怪的,好了的阿金却没有疯子阿金好看,好了的阿金简直就成了一根木条儿,身上哪儿都是皮包骨头。大伙儿都说:这阿金,咋一好就不是仙了呢?病好了,人却没有了神气,咋的?他们都在想那个爬上屋顶欢乐的阿金,说那才是真阿金的。众人不解,日子却照样过。阿金爹娘就别提多快活了。病好了,阿金做啥呢?她跑到刘二娃那座像包子一样的坟前跪了三天,哭成了一堆泪肉儿……”
“阿金在哪儿?”
“阿金么?她不欢喜别的男人了,你不懂,是吗?她就喜欢埋在地下的那个小伙子,一见到那座坟,她就要哭,哭得阴惨惨的。她爹她娘托人说了多少媒,她就死活不肯嫁人!”
“阿金在哪儿?”熊二喊道。
“阿金不肯嫁人,被刘家沟的人看不起,被她爹赶出了家门。”
“她爹没长卵卵!”熊二喊道。
“细娃娃你在说笑话么?”
“阿金,现在在哪里?”
乞丐婆心下说:“阿金就在你家里,是你娘哩!”身子却颤巍巍地直了起来,声线儿也颤颤地:“细娃娃,我只是给你讲个故事,你急啥?天不早了,我该走了,多谢你的红薯啦。你是一个乖孩子,心肠好啊,老天爷看得见的。”她望了望远处,笑眯眯地说,“以后我就不来了。”说罢,晃晃悠悠地往山下走去。
熊二将手中石头砸出去,几只野鸟从草丛中扑喇喇地飞起,地上几绺滑动的暗影。阳光疲软地落在坡上,一切静得很。
熊二跳起来,正欲冲下山去将乞丐婆抓住,乞丐婆却回过头来,脏污的脸上仍笑眯眯地:“孩子,以后我就不来了……我就是阿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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