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南明历史小说——《南明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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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1-07-26 03:38:51 更新时间:2022-08-13 13:20:05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8-15 14:04:59
第二十一章 唐王聿键

柳振民所说的这位‘唐庶人’,名叫朱聿键,本是大明的唐王,但属于血统比较疏远的那种,封地在河南南阳。

他是太祖皇帝第二十三子唐定王朱桱的后裔,系太祖皇帝的九世孙,所以虽然关系疏远,但仍是大明正牌的龙子龙孙,而且还是长子长孙。

可天意弄人,正因为他长子长孙的身份,反而遭受了许多不该遭受的磨难:此人如今年方三十有二,正当盛年,但他此前光在牢狱里就待了二十多年,等于大半岁月都活在了铁窗之下。

这事还要从他十二岁那年说起:他的爷爷老唐王朱硕熿是个宠幸妾室的偏心父亲,心里一直爱惜小妾生的儿子,憎嫌自己的嫡子朱器墭(即朱聿键之父,当时的唐王世子),总想着把他从世子位子上弄掉换人。

但在大明,更换世子并不是件简单的事,也并不是藩王自己能说了算的。为了绕开朝廷的管制,他竟然暗中把自己的长子长孙囚禁在了承奉司内,想活活饿死他们,使得朱聿键从十二岁起,就陪同父亲身处囹圄之中,苦苦煎熬了十六年。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有个小官张书堂对此看不过眼,一直暗中偷偷送些糙米饭什么的,让这对苦命的父子有饭充饥,得以苟活。

尽管身处囹圄之中,这对父子饥寒交迫、朝不保夕,但朱聿键却并没有丧失志气:他一直在抓紧机会埋头苦读,认真钻研儒学典籍,丝毫没有浪费光阴。

父子俩如此苦熬了十六年后,随着老唐王年岁渐长,这位偏心的父亲也到了快要去太祖皇帝那边报道的时候了。眼看朱聿键的父亲就要熬出头来,却被急于夺嫡唐王之位的弟弟抢先下手,在崇祯二年毒死在牢房之内。

老唐王见状,大喜,不但不追究庶子的罪行,反而准备就坡下驴,直接取消掉朱聿键的顺位继承身份,没准儿还打算干脆把他这个人也顺手取消掉,然后改封那谋害兄长的庶子为世子。

就在这个危急时刻,前来吊唁唐世子的地方官员陈奇瑜的一句话起到了悬崖勒马之效:他郑重警告那位尸居余气的老唐王,这位唐世子死的不明不白,如果再贸然改变唐世孙的世袭身份,说不定朝廷日后会怪罪下来,您老还有您老那位宠爱的庶子,到时可吃不了兜着走!

这老唐王虽然宠妾灭妻,纵庶害嫡,丝毫不怕天理报应,但却非常畏惧《大明会典》的威力,便赶忙立朱聿键为“世孙”,而就在同年,这个老偏心眼儿也终于去世了。

就这样,又过了三年,到了崇祯五年,这位饱经磨难的唐世孙朱聿键终于继位唐王,崇祯先帝还特意赐其皇明祖训、大明会典、五经四书、二十一史、通鉴纲目、忠孝经等书。而朱聿键也就势在王府内建起一座高明楼,延请四方名士来此交际,颇有战国四公子养士的风采。当然,也不免让有些人回忆起那位宁王朱宸濠延揽唐伯虎的做派。

但此时的朱聿键锋芒太露,不但在宗室换授等问题上与朝臣多有冲突,得罪了不少大臣,而十六年的牢狱生涯、卧薪尝胆,似乎更没有教会他勾践的隐忍待发,却让他学会了越王的矢志报仇:

他也的确是个孝子,为了父亲当年被毒死的事,他不管不顾,竟在崇祯九年七月初一那天,公然杖责两位叔父福山王朱器塽和安阳王朱器埈,造成了前者死,后者伤的严重后果。但可能是当时朝局纷乱,再加上他的行为确实有子报父仇的道理,所以朝廷的责罚居然没有立刻派发下来。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8-15 18:27:14
第二十二章 重回原点

而在为父尽孝之后,这位小唐王还不忘为国尽忠。他感念崇祯皇帝的恩德,很想为风雨飘摇的大明做些事情,同年八月,机会来了:在英王阿济格的率领下,清军再一次大规模入关,进入京冀地区大肆劫掠。

朱聿键要么是报恩心急,要么是救国心切,便上疏请求进京勤王,结果先帝却不允许。但他竟不顾“藩王不掌兵”的国法家规,自行招兵买马,旋即径直率护军千人从南阳北上勤王。

这一千多号人到了裕州,经巡抚杨绳武上奏,才被震怒的先帝勒令返回,其后虽没有遇到清军,但却在中途和农民军交手数次,乱打几阵,互有胜负,这才班师回了南阳。

大明鉴于永乐皇帝和汉王宁王的例子,一向对藩王防备极严,依照祖宗规制,藩王尽可在王府内荣华享乐,却惟独不能兴兵拥将离开藩属。纵然朱聿键动机纯粹,仍使得之前一直对他还算不错的崇祯先帝勃然大怒,没准儿还要骂上几句“朕赐你的《大明会典》你是怎么读的?”

于是在当年十一月,崇祯先帝下部议,将“胆大妄为”的朱聿键废为庶人,然后便派锦衣卫把这位‘唐庶人’关进了凤阳皇室监狱,俗称“凤阳高墙”,同时改封其弟朱聿鏼为唐王。

小唐王就此回到了十二岁时的人生原点,甚至更糟:因为凤阳高墙是个比南阳承奉司恐怖的多的地方,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两次有明确记载的被判入内圈禁的宗室,宁肯立即自杀也不愿入墙服刑的案例。而朱聿键在被圈禁期间,凤阳守陵太监石应诏因索贿不得,用墩锁法对他百般折磨,也就是让你站不能站坐不能坐那种,使得朱聿键病苦难言,几乎殒命。

但可能是他从小饱经磨难的缘故,命比较硬,所以纵然如此苦熬了七年,仍能再次勉强苟活了下来。

到了崇祯十六年,这位唐庶人终于时来运转:这年凤阳巡抚路振飞到当地巡视,顺路前往监狱拜见了朱聿键。此时这个在苦窑里磨掉了大半棱角的唐庶人,已不再是七年前那个锋芒毕露、杖毙亲叔的小唐王了,他对待路振飞彬彬有礼,使得后者对他顿生好感,并专门派人对这位落难唐王加以照顾,护他周全。

不仅如此,这路振飞后来还特地向崇祯帝上疏,陈述了高墙内的监吏凌虐宗室的情况,请求皇帝加恩于宗室。崇祯看了,勃然大怒,心想我老朱家的人就算是犯了法,也轮不到你们这些没根儿的东西欺凌!便直接下旨杀了欺凌唐庶人的守陵太监石应诏,这才让他的日子好过了一些。

柳振民把这位小唐王的事情拿出来一说,史可法立刻沉默不语了,而柳振民则继续滔滔不绝道:

“那唐庶人现在还关在凤阳高墙里,您想想,那凤阳作为太祖帝乡,是我大明的中都,所以特意没有修筑城墙,这才会被李闯和张献一个偷袭就拿了下来。可就是这么个没有城墙的中都,却在里面特意为那些太不类事和太类事的宗室们筑了圈高墙,那朝廷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不是已经很明白了吗?”

由于大明历代皇帝迷信风水,怕把老朱家的王气给魇镇了,所以老家凤阳特意没有建造城郭,以致于在崇祯七年的时候被农民军轻易攻陷,连老朱家祖坟据说都被开了个口子。

当时农民军甚至还把凤阳高墙里面的“罪宗”们都给放了,也亏得他们是罪宗,不然一般姓朱的宗室是要被满门抄斩的。不过朱聿键因为是崇祯九年才进去的,所以没有赶上崇祯七年的这次“大赦”。

而面对柳振民的雄辩滔滔,史可法也不得不承认道:

“是,藩王们多不类事,或许责任确实并不完全在他们自己身上,但那个福王,他确实也有很多别的不足啊!就如亚圣所说,‘望之不似人君’啊!”

柳振民听到史可法引用孟子的话,慨然回答到:

“是啊,您说的没错,《孟子见梁惠王》里说:‘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如今这个局面,如果能有一位天纵之君出来执掌朝政,澄清六合,自然是最好的。您看,就咱们现在待着的这个屋子,只要爬到房顶上,踮踮脚就能看到太祖安寝的孝陵,如果他老人家现在能从那里出来,登高一望,振臂一呼,重新收拾旧山河,只要他不介意,我柳振民都可以进孝陵里去替他躺着!”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8-15 20:32:47
第二十三章 举棋不定

史可法听了这话,忍不住打断了柳振民:

“注意言辞!这种犯忌讳的话你也敢胡说?这话要是说在洪武朝,现在你的九族早就一个不剩了!”

柳振民听了这话,冷汗直冒,不由想起当年崇祯训斥自己时,那句“你这话若是说在太祖朝,早就人头落地了”,心想这怎么还加码了?于是赶紧作揖道歉,而史可法犹嫌不足,继续教训道:

“再说了,孝陵那地方是你能住的?你就是真想生殉太祖,现在也不赶趟儿了;要是想生殉先帝,那他大行皇帝梓宫还在北京呢!”

柳振民在史可法气势逼人的责难之下,只能唯唯称是,一边继续道歉,一边转题道:

“是,下官失言了,请大人您海涵!但下官的意思是,咱们现在再也不可能再有一个太祖皇帝了,所以就不要过于纠结什么贤不贤的事了,只要有一位大明天子在上面坐着,您和其他大人带着我们这些小吏把下面的事情用心做好就是了,所谓天子垂拱而治吗!况且我也看不出桂王和潞王在治国理政上有什么过人之处啊?那潞王会下个棋,做个琴,就能扭转乾坤了?陈后主,唐后主,哪个不是文才风流,但这耽误他们亡国了吗?那宋徽宗还会写瘦金体,画花鸟鱼虫呢,又有什么用呢?不照样把大宋折腾没了了?难道他肉袒牵羊的时候能比别人多点儿花样儿不成?”

史可法本就不属意潞王,听了这话频频点头,但柳振民随即又把枪口对准了桂王道:

“再说那桂王,连下棋弹琴都不会吧?而且还是个病秧子,您让他这么千里迢迢地过来,说句犯忌讳的话,他能熬得到南京吗?”

史可法被柳振民这入骨三分的问题弄得有些烦恼,既答不上来,便忍不住说道:

“那你说该怎么办?”

柳振民见自己终于拿回了话语的主动权,微微一笑:

“您如果一定要选一个敢作敢为能干事的,为什么不立我刚才说的唐王?他当初亲自带兵北上勤王,而且敢于和叛军数度交锋,最起码也是打了个不分胜负,比起那些见敌即走的将领,恐怕还要强上不少吧?您之所以不考虑他,还不是因为他血统疏远,不能服众吗?既然如此,那您不还得选福王这个应当应分的吗?况且您刚才列举了福王七点不足,但您自己也说了,这最后一条就是干预有司啊!您想啊,这样一个在藩国当着世子的时候就敢于擅权的人,如今离南京不过咫尺之遥,自身顺位又理所应当,眼看就要到手的皇位却让您们几个弄飞了,您觉得他会善罢甘休吗?您想想,神宗皇帝(万历)的子孙,有善茬儿吗?”

史可法听了这话,再次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略显迟疑地说道:

“应该不会吧,他现在毕竟只是个藩王啊。”

柳振民一听这话,不禁抬头看了一下房顶:

“哎呦,史大人,他福王现在毕竟只是个藩王,那桂王难道就不是?潞王难道就不是?史大人,再说句冒犯的话,您又何尝只不过是个南京的兵部尚书?现在半壁江山易主,君王大位空悬,谁能率先扶立大义名分,谁才能占据先机,主宰中枢啊!”

柳振民说完,史可法又不说话,似在沉思,柳振民只好继续说到:

“史大人,古人说的好:先发制人,后发而制于人。制人者握权,制于人者失命啊!现在如果您非要去粤西舍近求远,我担心福王在江北就要先发制人了。再说了,如果立了别人,那您对他这个原本的天然人选又该如何处置?他又该如何自处?他自己现在又何尝不是势成骑虎,不得不发呢?”

史可法听了这话,仍是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柳振民,于是柳振民便干脆把话挑明道:

“而从形势上看,现在大明的首都在南京,重兵却都在江北,这就犹如当年宋太祖赵匡胤从汴梁带兵北上走到陈桥驿时一样!福王较之于宋太祖,虽不可以道里计,但他如今挟序握势,如果登高一呼,那江北诸将如黄得功、高杰等,哪个是简单人物?他们未必不会趁机响应,谋取拥立之功啊!您如今却想千里迢迢请桂王过来,那对此到底有没有准备?这几个月的来往时间里,能不能把这些骄兵悍将们弹压得住?说句让您不快的话,我在南京兵部待得久了,真看不出您在如此境况有什么下制衡他们的办法。如果福王真的在江北发难,您那时的处境,就很尴尬了!”

柳振民的这句话,像是戳中了史可法的命门,让他一下子愣住了,抬头看了柳振民好一会儿,然后又低下头,再次沉思起来。

柳振民觉得史可法好像是要转念头了,改弦更张似乎有戏,便焦急地在一旁等待着,想要再补充几句,结果史可法一直没有说话,又过了许久,才终于站起了身,拍了拍柳振民的肩头,说道:

“振民,你先回去办公吧,你的话,我再好好思量一下。”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8-24 20:52:01
第二十四章 阮逆大铖

柳振民见状,知道这位史大人仍旧处于动摇之中,但这种情况下他后面的话也不好再说了,只好应了个“是”,然后就倒退着出去了。

结果这天直到快要散衙,柳振民也没等到史可法的再次召见,后来一打听,说史大人不到中午就已经出门找守备南京勋臣魏国公徐久爵和忻城伯赵之龙商量事情去了,便不由得有些失望,颇有种我忧国而国不睬我的落寞之感。

既然忧国忧不上,那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吧,于是他突然就想起了另外一件要紧的事情,便一边假装细心看着军粮账册,一边故作漫不经心地对着同僚们问道:

“诸公,最近很是无聊,先帝又不幸殡天了,估计这南京城也快要全城缟素(戴孝)了。趁着那些歌舞杂剧还没被叫停之前,近来还有什么新戏可看?”

听了柳振民的话,他的同事,兵科给事中赵士超随口应道:

“柳大人,您不知道吗?那阮家戏班子这几天又开张了。”

这个赵士超是福建闽府人,本是诸生出身,还是大明朝著名的谏臣-黄道周的门生。他见天下形势动荡,久有报国之心,而他的父亲赵璧又是世袭锦衣指挥防海参将,非常赞同他从军报国,因此用尽家产招募勇士,得到了三百八十四人,就此让儿子进入了军队系统效力,后来就调到了南京兵部当给事中。

因为他是个忠心报国,又颇有胆略的年轻人,所以柳振民平日里和他很谈得来,听他这么一说,便追问道:

“哦?那阮大铖又回城里了?”

柳振民此话一出,屋子里的同事们纷纷扭过头来,看向了他们里人,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柳振民心理有所准备,所以容色不变,而赵士超年纪轻,资历浅,顿时紧张起来,不为别的,只因这阮大铖确是南京城里的风云人物,只不过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那种。

阮大铖,字集之,不过大家一般管他叫“阮胡子”,后来更改口叫“阮逆”。他是安徽桐城人,出身江南大户,万历四十四年中的进士,但名次一般,只是三甲第二十名(即总排名第八十名),仅是同进士出身,所以一开始的起步并不好,只是在基层当了个行人(低级官名)。

但此人却系东林大佬高攀龙的弟子,又是左光斗的同乡,有这两层关系在,他在东林党中本来颇为活跃,在东林集团打击非东林阁老史继偕的一役中肯出大力,立下头功,从此名列东林骨干,在大名鼎鼎的《东林点将录》中绰号“没遮拦(穆弘)”,意思倒不是这人不爱穿衣服,而是很难管得住。

而柳振民那位钱世伯钱谦益的绰号正是“浪子(燕青)”,从他后来敢娶柳如是(虽然柳如是不似李师师,是宋徽宗的情人)这件事儿上看,倒也是真没辱没这个名号。

阮大铖积极投身东林的付出本来没有白费,伴随着天启四年春天的到来,他本人的春天似乎也来了:丁忧许久的他,在这个春天被左光斗唤来京城,要让他补六部之首的吏部都给事中的美缺。

吏部是六部之首,是他实现青云直上理想的一块很好的挑板,所以他兴高采烈地就出发了。但天不遂阮愿,等他到了春天的京城,心却一下子掉进了冬天的冰窖:因为此时东林党中赵南星一派(阮大铖老师高攀龙其实也在这派里)正在和左光斗闹不和,出于派系亲疏,便硬要阮大铖改去六部之末的工部,却非要让资历、功劳均不如阮,只是关系比阮硬的魏大中顶掉他吏部的美差。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8-25 20:46:15
第二十五章 出入东林

阮大铖见状,大怒,心想这魏大中当年殿试名次就比我低三名,后来的功劳也不如我,老子哪儿不如他了?再说老子投身东林为的就是跑门子拉关系,结果为你们付出了这么多,你们不但没有感动过,反而一句轻飘飘的“他比你关系硬”就把老子给打发了,那这东林老子不是白投了吗?这不就是使唤傻小子不要钱吗?

他此时虽已年近不惑,但仍是血气充盈,想到这里,一怒之下便索性投了阉党,不但如愿以偿去了朝思暮想的吏部,并且作为东林反正杰出代表,还颇受那位魏公公的赏识。

但他这人不傻,冲“官”一怒之后很快冷静下来,迅速意识到卷入政治旋涡的危险性,又畏于东林的舆论压力,便借故丁忧再次回归乡里,想避开政治斗争的风口浪尖。虽然后来又被惜才的九千岁再次召回,还把他提拔为太常少卿(正四品),但他可能是想通了里面的利害关系,并不贪恋一时的权势,而是再一次找借口躲回了老家。

而在此期间,据说是为了未雨绸缪,避免以后被必将走向覆灭的阉党牵连,他还使了种种手段和阉党巧妙地提前拉开了距离,包括但不限于每次拜见完阉党中人后,再和门房花钱把刚送的拜帖买回来,以避免日后授人以柄云云。

可就算如此,等到崇祯皇帝上台扫荡魏阉的时候,他仍被钦定为了阉党逆臣,并被皇帝亲笔下了“阮大铖前后反复,阴阳闪烁,着冠带闲住去!”的结语,就此打入另册。当然他之前和阉党拉开距离的种种手段也不算完全白费,因为就算是在东林要求彻底清算阉党的滔天压力下,他竟仍然只被定为了从逆五等,和他那东林叛逆的巨大名气很不相符,算是安全着陆,但从此宦海失途。

自那时起,他便寓居安庆、南京等地,整日价招纳游侠,谈兵论剑,又亮出其诗人兼戏剧家的招牌,想取悦复社中人,与一帮名士诗酒唱和,不只方以智、范景文等人与他交情不一般,甚至杨文骢还与他做了结拜兄弟。

他甚至一度还想出重金撮合爱情遇到了障碍的侯方域(金陵四公子之一)与李香君(秦淮八艳之一),可惜这二位虽然谈情说爱谈到死去活来,但对他的殷勤相助却根本不付一哂,弄得他好生没趣。

虽然屡遭冷遇,但阮胡子仍不肯放弃,还是想与东林和复社讲和,因此当复社领袖张溥为其师周延儒复出而奔走活动时,阮胡果断慷慨解囊,一举出资白银两万两襄助盛事,并表示愿意就此重归东林。

后来周延儒果然如愿复出,也有意对阮大铖重新启用,但东林的正人君子们却不肯饶过这个叛徒,坚决反对周延儒对他报之以李,就此彻底断了他的复出之路,不过他举以自代的马士英却借由周延儒的门子登上高位,如今已是凤阳总督,也算让阮胡聊以自慰。

虽然阮大铖再入官场之路已被断绝,而且对东林和复社们百般逢迎,一心想要重修旧好,但这群临朝和不临朝的正人们却没有就此放过他的意思,反而要痛打这条之前没能完全打死的落水狗:崇祯八年,农民起义军进入安徽,阮大铖避居南京,一方面广召勇士,谈兵说剑,另一方面大办阮家戏班,在南京城一时风头无两。

可能是阮大铖在此期间稍微高调了一点(但考虑到他的名气,再加上他那名动江南的戏班子,想低调也难),引起了南京土著们的不快,复社中名士如顾杲、杨廷枢、黄宗羲这些一贯憎恶他为人的君子们,便以陈贞慧等“江宁三闲汉”为先导(方以智未参加),作《留都防乱公揭》广而告之,集体征集签名让阮大铖滚蛋,揭曰:“其恶愈甚,其焰愈张,歌儿舞女充溢后庭,广厦高轩照耀街衢,日与南北在案诸逆交通不绝,恐吓多端。”反正是在文化人的语境里,把话说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从此之后,阮大铖在南京的名声也彻底臭了,只好躲到了郊外的牛首山,过起半隐居的生活,‘恰如猛虎卧荒邱,潜伏爪牙忍受’,平时偷着摸着才敢回一次城里,真就像老鼠出洞一般。而鉴于此人名声臭烂如此,面对柳振民的追问,赵世超生怕别人以为他欣赏阮大铖,便赶紧和阮胡子紧急划清界限道:

“对啊,他得时不时偷着回来打理下他的戏班子啊!那可是他兴风作浪的本钱啊!此人虽是个小人,但别说,他的戏本子就是好!真是小人亦有奇技淫巧啊!当然喽,谁叫我们这些正人君子都走光明大道,那他们这些卑鄙小人就只好走羊肠小道喽!”

众人闻言,咸皆称是,对着那可恶的阮逆又是一番口诛齿伐,而柳振民听了这些话又直想笑:原来这正人君子是要把世上的大道都占满了,伸开两条胳臂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的?那岂不是要逼着别人当小人吗?

他虽对小赵的这句话有些不以为然,但和士超的心却是有戚戚焉,深知被人和阮大铖划成一路的危险,于是也面色沉重地“嗯”了一声,以示对此等卑劣小人的不齿,再坐了一会儿之后,又跑去找上司告假去了。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8-26 22:36:06
第二十六章 秦淮石巢

如今柳振民今非昔比,连跟上司说话时上司的口气都变得亲热了许多,一口一个“振民你有事就先走”,于是他便告谢不迭地提前散衙但不回家去了。

牵着马出了兵部大门之后,他四下打量了一番,见没人注意到自己,便翻身上马,直奔目的地而去,更欢快地哼起了小曲,还是比较“艳”的那种。

本来他一路春风得意马蹄疾,正欲顺道儿看遍金陵花,结果哼着小曲儿走到半路的时候才发现该带的东西没有带,只好又骂着街折回了家里。等到了门口儿,他本来琢磨了半天待会儿再出门儿时该和老婆冯慧找什么说辞,结果推开门后却意外发现老婆儿子居然都没在家,跟邻居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儿子今天淘气,被老师留堂训话,老婆跑去给老师赔不是去了。

柳振民一听,大喜,赶紧进屋翻找东西,结果一时之间找不到,又开始骂起街来,再翻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在一堆故纸之下找到了要找的东西,立刻做贼般揣到了怀里,正待转身走人时,却恰好无意中发现了自己当年应试用的那几本教材。

本来几天前这位柳主事还在急不可耐地找这几本书拿来温习,想着万一李闯来了,这官儿当不下去便去做个教书先生,但如今时过境迁,这几日屡次和诸位大佬们的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早已让他胸中潜藏已久的野望再次化龙欲上天,于是只见他不屑地在这几本册子上狠狠踩了几脚,还詈骂道:

“十八岁进士二甲,复有何用?本大人时来运转,岂是靠你?古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辛辛苦苦啃了十几年你们,得着啥了?人想转运,果然还是要靠伯乐啊!”

发泄完这胸中压抑许久的骄狂之气后,柳主事本想干脆把这些碍事东西顺手扔了,但一看时候也不早了,想着回来再扔也不迟,便赶紧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大门,就像是位要出辕门征战的将军一般,再次上马哼起了那熟悉的战歌艳曲,直奔目的地而去了。

这回重新上路,柳骚人兴致更高,艳曲哼得更响,个别词句之风流香艳,甚至引起了好事路人的侧目,但柳骚人不以为意,我行我素,等到了地方之后,便潇洒地翻身下马,虽然还没吃晚饭,但肚子已然挺了起来,施施然牵着马向前走了过去。

柳振民来的不是别处,正是那秦淮河边大名鼎鼎的石巢园,也就是南京的阮府:当年阮大铖寓居金陵之后,便在此处的库司坊(俗称裤子裆)一掷千金买了块地,随即又不吝万金,请精于叠石堆山的冶园大师张南垣亲手布置成此园,更在园中蓄了个家班,教优伶们排演他自己写的传奇戏剧《燕子笺》和《春灯谜》,还特地请了旧院的昆曲教师苏昆生来教家班排戏,柳敬亭来做个白相的清客。

当然这也都是因为苏、柳平素不问政治,不知阮某人底细,才被他拉入了石巢园,但这两位戏剧大家的加盟,也就奠定了他阮家戏班独步江南的部分本钱。

柳振民信步走到这所名园的大门之前,抬头一望,只见大门口的匾额上大书特书着“石巢园”三字,笔力颇为雄健,但就是还沾了俩没洗干净的臭鸡蛋。

看到这一幕,他笑了,知道东林-复社的人可能比他还先知道阮大铖回来了,打量四下无人之后,便跟门房打了个招呼,报了名号。因为他之前不时来这里拜访,所以门房也认得他,略一通报,便放他进了门来。

刚一进门,柳振民再一次被这座园子里林木山水的精巧布置所震撼:这张南垣不愧是一代巨匠,这么块原本平平无奇之地,竟被他布置的恍如仙域,令人百折千回,乐而忘返。难怪冒辟疆那帮闲汉虽然对阮大铖各种看不上眼,但之前却仍然一有机会就携着秦淮某个八艳来此游玩。

柳才子刚赞叹完这石巢园简直如同阮大铖的戏本子“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一样,当真是“座座出色,条条出色,栋栋出色,朵朵出色,枝枝出色”,随即又看到了那满园子里都颇为周正标致的杂役侍婢,不禁再次暗羡道:

“富贵闲人当如是也!愿生生世世得大富贵,于江南筑名园,养瘦马!”

他刚默念完这一十分庸俗龌龊的远大志向,就好像是一个不太灵验的咒语立刻显灵了一般,马上就从屋里迎出来一个满脸胡子,但仍盖不住满脸褶子的安徽老头儿,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臂,有说有笑地往园子深处里走去。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8-28 18:21:05
第二十七章 忘年之交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臭名昭著,人人喊打的阮逆阮大铖,他如今快六十了,但因为平素喜欢舞枪弄棒,身体着实不错,筋骨颇为健壮,不仅抓的柳振民胳臂都有些生疼,说起话来更是中气十足,一边走还一边爽朗笑道:

“呦,柳大人来了?咱俩有日子没见了。”

鉴于阮大铖致仕(免官/辞官/退休)前是太常少卿,比柳振民目前的官职足足高四级,所以他丝毫不敢托大,赶紧推辞道:

“别别别,您老当年就是太常少卿,又是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无论从哪边论都是我的老前辈,您叫我大人,怕是要折我的寿啊!”

阮大铖又大笑道:

“哈哈哈,柳神童还挺客气,我虽然中榜在你之前,可我是三十岁才中的啊,而且才是个三甲,要不之前在官场怎么会那般不得意?怎比你十八岁就进士二甲那般厉害?好好好,随你的意,我改口,那就是柳老弟来了。”

柳振民赶忙又摆手道:

“那就更别了,您都快跟我爹一个岁数了,我敢这么占您的便宜吗?那不更得折寿啊?”

阮大铖“嗨”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

“咱俩是忘年之交,只论交情,不论辈分。我和凤阳那个马总督也是如此,当然我只比他大五岁,比你可就大的多了。老马也是个重情义的人,等有机会我为你引荐一下。”

阮大铖说的马总督便是他当年举荐自代的马士英,也就是如今的凤阳总督,他和阮大铖是同科进士,两人都曾有过一段失意的岁月,之前又都寓居在南京,所以关系非常亲密,甚至有人说他俩“亲如父子”。但考虑到俩人只差五岁,不知是不是有人为了作践他俩才故意这么说的。

而阮大铖举荐马士英这件事儿还要从他之前出重金赞助周延儒复出时说起:对于阮大铖的鼎力相助,周廷儒也很有报恩之念,但碍于阮的名声实在太臭,而且东林党人多势众,舆论压力太大,周延儒虽然复任首辅,但仍不敢顶风而上,只好想了个折中方案,私下问里悄悄阮大铖道:

“知交中谁与子最密者?”

这就是让阮大铖推荐他的最铁的一个哥们儿出来,由他周首辅亲自提拔,变相给阮还个人情。而阮见自己已经官场无望,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位同病相怜的同科好友马士英,于是就把他推了出来,马士英从此扫尽霉运,后来更一路升到了凤阳总督。

而周延儒同时安慰阮大铖说:“然则吾起士英,令士英转荐子庶有济。”意思就是现在我现在先把马士英推上去,等马士英站稳脚跟了,再来拉你,为你日后东山再起打个伏笔。

尽管马士英至今还没有足够能力帮阮大铖东山再起,但柳振民想到这件往事,此时又正好跟着故事的主人公之一走在这曲曲折折的园中小道上,便不禁联想起自己蹉跎官场的艰辛路途,忍不住说道:

“唉,您老也算得上是江南伯乐了!”

阮大铖和柳振民相识已久,自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便又哈哈大笑道:

“正因我是伯乐,所以你这千里马才总往我这石巢园里跑啊!以后我这地方干脆改个名儿算了,就叫‘千里圈’!”

柳振民闻言,也哈哈大笑起来,心情又快活起来,学着千里马的样子对着阮大铖鸣叫了一声,把阮逗得十分开心,差点儿作势要骑到柳振民的背上去,柳振民装作烈马尥蹶,一屁股把老阮撅了下来,老少二人随即又扶在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阮柳二人看起来如此亲近,但其实是前几年才通过柳如是正式认识的:阮大铖既是江南有名的诗词家、戏本作家和戏班主人,柳如是很早就常常和他交流诗词歌赋和各种戏本,等柳振民到了南京,和柳如是搭上线后,这位江南名女也就顺势把他引荐给了阮大铖。

阮大铖一开始还以为柳振民是柳如是的亲戚,柳如是又是钱谦益的夫人,再加上柳振民毕竟也是年纪轻轻就金榜题名的人,便对他十分礼遇。后来虽然渐渐知道这二柳之间其实没啥关系,但因为二人每每聊起戏曲诗词、古今中外,竟然颇为投缘,尤其是阮大铖颇喜兵事,正和兵部出身的柳振民不谋而合,便在不知不觉间结成了忘年交。

说实话,柳振民心里很清楚,阮大铖这人确实是个小人,并且能量不小:他虽然闲居在南京,但平日里没少干一些替别人拿钱办事的事情,而这些事情自然不是都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而且他不光会搞钱,还会砸钱,对想要结交的人向来不吝一掷千金,所以无论三教九流,还是白道黑道,交游都颇为广泛。

但柳振民觉得,此人虽然狡诈偏激,有些猾贼,但只要你不碍他的事儿,他倒也不会找你的麻烦。而他柳振民不过是个六品小官,在南京也没什么根基,就是想给人家当绊脚石都挪不到人家要走的道儿上,所以根本不可能和阮胡子有什么冲突。

况且此人在诗词歌赋上,是真有几分真本事,他家的戏班子更是江南一绝,柳振民既以才子自居,自然对这些东西极有兴趣,所以没事儿便往这石巢园里跑,蹭些白戏来看。

更重要的是,阮大铖这人还重情义,从他能够举荐马士英自代这件事上就知道,他起码是个对自己朋友讲义气够意思的小人。柳振民对这一点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却一直隐隐约约存着些念想,也希望能够在恰当的时候得到这位在野伯乐的马市一顾,增一增自己这匹卧槽厉马的身价。所以他虽然在外对自己和阮的交际遮遮掩掩,但实际上看这阮胡子倒是比看冒辟疆等“江宁三闲汉”顺眼得多。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9-11 20:25:37
第二十八章 防乱公揭

柳振民和阮大铖嘻嘻哈哈完后,又问道:

“您这算是又回城里了?”

“是啊。”

两人这时已经走到了屋前,柳振民往屋里寻摸了一下,又问道:

“大姐没跟您一起回来?”

柳振民口中的“大姐”,便是那位闻名江南的才女阮丽珍,阮大铖膝下无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她嫁给了阮大铖的好友曹履吉之子曹台望,二人婚后育有数子,阮大铖便选中了其中第三个外孙曹柽,过继为自己的嗣孙,改名阮柽,准备将来由他来继承自己的香火家业。

阮大铖听了柳振民的话,看了他一眼,笑道:

“没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还能天天围着她爹转么?你要是当了我女婿,她自然就围着你转了。”

柳振民也笑了:

“您得了吧,大姐比我大一轮儿呢,而且我来南京的时候她早成亲了,您就是想招我当上门女婿也该在在北京招啊!”

“嘿,我从北京走的时候你才几岁?够十岁了吗?按说那时我还去过你家呢,但见没见过你就不记得了,估计那时你也认不得我呢吧?哦,合着我大老远跑北京,就为了给我女儿找个连他岳父我都认不得的童养夫?”

“哈哈,要是见过肯定有印象,就凭您这一脸胡子我也能认得!不说这个了,您这次打算待多久?”

阮大铖听了这句话,本来欢快的表情一下子阴沉了起来,同时恨恨道:

“嗨,待不了几天,还得躲回去,他X的,自己的家,弄得跟做贼一样。这石巢园耗费了我多少心血财力啊,本来是我用来养老的地方,要不是陈贞慧那帮小王八蛋……”

这阮大铖肯定也算是大文化人了,却居然能够对陈贞慧等人张口就是一句国骂,这其中是大有缘由的,原因就是那金陵四公子虽然和阮大铖都是这南京城中的名人,但是两边的关系早已到了水火不相容的程度。

他们之间的恩怨还要从阮大铖初到南京的那段岁月说起,可能是那段时间阮大铖比较高调的缘故,已经引起了这帮人的不快,于是某夜,复社四公子中的陈贞慧、冒辟疆、侯方域三人,在南京鸡鸣寺宴饮时,颇感无聊,就去召阮家戏班来唱戏,只这一个召字,分明就没把阮大铖放在眼里。

但没被他们放在眼里的阮胡子却受宠若惊,立刻怀着荣幸之至的心情,赶紧吩咐管家把戏班送了过去。他这么忍气吞声,当然是希望两边能够修好,结果事情后续的发展却证明,对这三位贵公子的想法,不可以常理度之,他们甚至很有些行为分裂的倾向:

因为等戏班到了之后,这三位公子在对事和对人上分开到了令人惊异的程度:他们坐在在阮家班子的戏台下面,一边不住地夸阮大铖戏写得妙,阮家班子曲唱得好,一边竟然同样不住地骂阮大铖人做得烂,狗阉党事干得坏,不折不扣地实践了什么叫“看起戏来叫好,看完戏来骂人”,更是把对阮家戏班的艺术鉴赏和对阮大铖的人物品鉴,干干脆脆地来了个一分为二。

等戏也看完了,人也骂完了,贵公子们却没有尽兴,反而更加看不起“皖髯”(即阮胡子)这副苟且逢迎的嘴脸,虽然阮胡子这次苟且逢迎的对象正是他们自己,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仍旧为此义愤填膺。于是以陈大公子为首,复社迅速纠集了一百四十余名社内社外人员,联名发布了《留都防乱公揭》,对阮大铖的各种丑行来了个全面揭发,把他的老底掀了个一干二净。

这里面攻击的内容大体还是有根据的,当然也加了不少醋,简要来说,就是法网略有疏阔,阮逆侥幸逃脱,竟不闭门杜客,反而为人请托,尤其好乱乐祸。

更有各种招摇撞骗,呼朋招友的行径,把这光荣的留都南京弄得乌烟瘴气。如今李闯、张献闹得这么厉害,要是他的那些狐朋狗友里面有个内应什么的,那这金陵城还保得住吗?

不仅如此,复社们还仿效当年田蚡攻讦窦婴的手法,说阮大铖“常招求术士,妄谈星象,推测禄命,此其意欲何为也?”,就差明说阮胡子准备诅咒崇祯先帝了。

同时江宁三闲汉那晚看戏时表现出来的审美分裂似乎也有在复社内部扩散的趋势,因为《揭》里对阮胡子的那些优美戏曲也没有放过,各种剖析阮大铖借戏中人之口诋毁皇上,侮辱朝廷,为自己被定为逆党鸣冤叫屈。

实话实说,阮大铖肯定是在戏曲里塞了自己的私货的,但问题是,自古以来那些得志或者不得志的文人,又有哪个不塞私货的?就算是李白杜甫司马迁,也是要抒发自己情感的吗!自己的作品不能讲自己的心绪,那不成了卖文、青词,写来作甚?关键你们复社那帮人当初看戏的时候不也一个个兴高采烈的吗?

而此文在最后更天才地指出:孔子当年只是因为担心少正卯会蛊惑人心,就要把他诛杀,而阮大铖的罪恶早已上达于天,远胜于少正卯,这还不更得杀之而后快?

也就是说,他们把少正卯作为了一个标杆,只要错误被比他严重的,就可以而且应该当场击毙,幸亏他们东林的祖师爷在开门讲学的时候没有被人和少正卯联系起来,不然怕也是要挨上这一刀的。

但这一标准着实厉害,此《揭》一出,南京城里喊打驱逐之声立刻四起,阮胡子瞬间就成了全城公敌: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费心费力的马屁,居然还能拍到这帮正人君子们的马掌上,送戏班子给人唱了场戏就平白无故挨了这么一记重蹄。

但此时想要辩解,只会遭到更猛烈的攻击,所以阮大铖只能像一只被追猎的野兽般落荒而逃,默默地躲进南京郊外的牛首山,舔舐伤口,等待复仇,而他和东林、复社结下的梁子,从此也再无解开的可能。

所以一说起这些人,阮大铖便斜着眼睛,咬牙切齿道:

“他X的,我和这帮崽子们无冤无仇,还不惜卑躬屈膝,俯身结交,他们却非要如此作践我!尤其是那个方以智,我以前还一直把他当成同乡朋友,他却把我卖了,真是个卖友求荣的东西!等我将来翻了身,他们谁也别想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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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下面就是《留都防乱公揭》的全文,属于明朝末年搞派系、打笔仗的高光之作,文辞慷慨,骂人诛心,而且不仅被骂的人倒霉,骂人的人后来也倒霉了,有兴趣的可以看看,没兴趣就直接下一章吧:

《留都防乱公揭》

为捐躯捋虎,为国投豺,留都可立清乱萌,逆珰庶不遗余孽,撞钟伐鼓,以答升平事:

杲等伏见皇上御极以来,躬戡党凶,亲定逆案,则凡身在案中,幸宽鈇钺者,宜闭门不通水火,庶几腰领苟全足矣。矧尔来四方多故,圣明宵旰于上,诸百职惕励于下,犹未即睹治平,而乃有幸乱乐祸,图度非常,造立语言,招求党类,上以把持官府,下以摇通都耳目,如逆党阮大铖者可骇也。

大铖之献策魏珰,倾残善类,此义士同悲,忠臣共愤,所不必更述矣。乃自逆案既定之后,愈肆凶恶,增设爪牙,而又每骄人语曰:‘吾将翻案矣,吾将起用矣。’所至有司信为实然,凡大铖所关说情分,无不立应,弥月之内,多则巨万,少亦数千,以至地方激变,有‘杀了阮大铖,安庆始得宁’之谣。意谓大铖此时亦可稍惧祸矣。乃逃往南京,其恶愈甚,其焰愈张,歌儿舞女充溢后庭,广厦高轩照耀街衢,日与南北在案诸逆交通不绝,恐喝多端。而留都文武大吏半为摇惑,即有贤者,亦噤不敢发声。又借意气,多散金钱,以至四方有才无识之士,贪其馈赠,倚其荐扬,不出门下者盖寡矣。

大铖所以怵人者曰‘翻案也’,曰‘起用也’。及见皇上明断超绝千古,以张捷荐吕纯如而败,唐世济荐霍维华而败,于是三窟俱穷,五技莫展,则益阳为撒泼,阴设凶谋,其诪张变化,至有不可究诘者。姑以所闻数端证之,谓大铖尚可一日容于圣世哉:

丙子之有警也,南中羽书偶断,大铖遂为飞语播扬,使人心惶惑摇易,其事至不忍言。夫人臣狭邪行私,幸国家有难以为愉快,此其意欲何为也?且皇上何如主也,春秋鼎盛,日月方新,而大铖以圣明在上,逆案必不能翻,常招求术士,妄谈星象,推测禄命,此其意欲何为也?杲等即伏在草莽,窃见皇上手挽魁柄,在旁无敢为炀灶丛神之奸者,而大铖每欺人曰:‘涿州能通内也。在中在外,吾两人无不朝发夕闻。’其所以劫持恫喝,欲使人畏而从之者,皆此类。

至其所作传奇,无不诽谤圣明,讥刺当世。如《牟尼合》以马小二通内,《春灯谜》指父子兄弟为错,中为隐谤,有娘娘济,君子滩,末诋钦案,有‘饶他清算,到底糊涂’,甚至假口□□,为‘咒鎉天关,陇住山河,饮马曲江波,鼾睡朝天阁’等语,此其意抑又何为也?

夫威福,皇上之威福也。大铖于大臣之被罪获释者,辄攘为己功,至于巡方之有荐劾,提学之有升黜,无不以为线索在己,呼吸立应。即如乙亥庐江之变,知县吴光龙纵饮宛监生家,贼遂乘隙破城,杀数十万生灵。光龙奉旨处分,大铖得其银六千两,至书淮抚,巧为脱卸,只拟杖罪,庐江人心至今抱恨。又如建德何知县两袖清风,乡绅士民戴之如父母,大铖使徐监生索银二千两于当事开荐,何知县穷无以应,大铖遂暗属当事列参褫职,致令朝廷功罪淆乱,而南国之吏治日偷。至于挟骗居民,万金之家不尽不止,其赃私数十万,通国共能道之,此不可以枚举也。夫陪京乃祖宗根本重地,而使枭獍之人日聚无赖,招纳亡命,昼夜赌博,目今闯、献作乱,万一伏间于内,酿祸萧墙,天下事将未可知,此不可不急为预防也。

迹大铖之阴险叵测,猖狂无忌,罄竹莫穷,举此数端,而人臣之不轨无过是矣。当事者视为死灰不燃,深虑者且谓伏鹰欲击,若不先行驱逐,早为扫除,恐种类日盛,计画渐成,其为国患必矣。夫孔子大圣人也,闻人必诛,恐其乱治,况阮逆之行事,具作乱之志,负坚诡之才,惑世诬民,有甚焉者,而陪京之名公巨卿,岂无怀忠报国,志在防乱以折衷于《春秋》之义者乎?杲等读圣人之书,附讨贼之义,志动义慨,言与愤俱,但知为为国除奸,不惜以身贾祸,若使大铖罪状得以上闻,必将重膏斧鑕,轻投魑魅。即不然,而大铖果有力障天,威能杀士,杲亦请以一身当之,以存此一段公论,以寒天下乱臣贼子之胆,而况乱贼之必不容于圣世哉!谨以公揭布闻,伏维戮力同心是幸。”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9-15 22:15:02
第二十九章 方阮仇怨

被阮大铖点名要报复的这个方以智,在和阮水火不相容的金陵四公子里,属于比较特殊的一个:因为他不仅和阮大铖是老乡,而且方阮两家还素来友善,之前数代人更是频频结下姻亲。

等到了方以智他爹方孔炤和阮大铖这一代,两家的关系仍旧不错,两人甚至一起联手做过些镇压农民起义军的事情,但后来不知怎的,两家关系就逐渐变差了,据说可能有以下原因,但不知谁先谁后:

一说方以智的爹后来走了背字,因为剿起义军失利,反被调度失误的杨嗣昌弹劾下狱,幸亏方以智以血书为他老子诉冤,这才脱出狱来。而在此过程中,据说阮大铖不但不施以援手,居然还挺幸灾乐祸,但这事儿也只是据称,谁也说不出到底是真是假。

二说阮大铖的那个女儿阮丽珍本来是要嫁给方家的一个族人的,但后来不知是两家先交恶还是先改婚,反正这门亲事是没成。

以上两个原因比较模糊,说不清个中缘由,而第三个原因就比较确定了,那就是方以智本来是阮大铖主持的中江社的成员,方之前还把同学钱澄之也拉了进来,大家既然都是一个文社的,关系自然不错。

但等后来方以智离开家乡,去南京一带游历时,因为声气相投,便转而加入了复社,然后转头又把钱澄之给拉了过来,这等于是公然拆阮大铖的台,两人怨隙由此遂生。

当然这还不算啥,最要命的还是那份《留都防乱公揭》:这份讨阮檄文虽托名东林遗孤,实际执笔人却是贵池人吴应箕。吴与阮的老家仅一江之隔,而且吴与方以智、钱澄之过从甚密,所以颇为知道阮大铖的一些底细,因此《揭》中特意提到了“杀了阮大铖,安庆始得宁”这就皖地民谣,用以攻击阮胡在老家也不得人心。

当然,这句话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定是知道内情的人才能写的出来的。因此虽然方以智和钱澄之在《揭》上没有署名,而且那晚在鸡鸣寺看戏的也没有他俩,但凭这句安徽民谣,再加上他们以往的过节,阮仍然怀疑就是这俩人加的佐料,甚至干脆就是他俩起草的文稿。

而《揭》后来的影响极大,后来甚至传到了崇祯帝手中,等于是再次彻底断绝了阮大铖的出路,他对此不可能不怀恨在心,对方以智、钱澄之的仇恨便更加难以消解,尤以对方以智为甚,所以他咬牙切齿的时候总是要把这位安徽小老乡带上。

而柳振民一听这话,立马联想起自己前天才和令阮大铖咬牙切齿的这帮人一起喝酒扯淡,心想虽然那天方以智没在场,但万一将来哪天这位阮大人真又翻起身了,别为了这顿酒,再把自己也算进到时要整治的人名单里去,万一再混进个《复社点将录》(魏忠贤打击东林党时利用过一本《东林点将录》),那可就不太好了,于是不动声色地劝解道:

“阮大人,何必呢?这帮人一群书生罢了,而且大多连功名都考不上,说是公子,实为闲汉,您这有正经功名在身的前辈需要和他们一般见识吗?尤其是那方以智,虽然也是个进士,但是憨的很,岁数不小了还是愣头青一个。说起来他现在人还在北京,也不知会不会在闯军那里碰出个满头包来?哪儿像您,是个不世出的全才?能诗能赋,能文能武,上能谋国成大事,下能济友起东山。您境界太高了!正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人如阳春白雪,自然曲高和寡,那帮碌碌腐儒理解不了,赶不上您的境界,又有什么奇怪?您又何必和他们一般见识呢?这样岂不是自跌身价?还是大人不记小人过罢!”

阮大铖听了柳振民这番鞭辟入里的马屁,顿时痛快了不少,便松开了那咬切了半天的牙齿,转而哈哈大笑道:

“柳老弟说话,我爱听!痛快!咱俩算是知己啊!那秦末的陈胜说得好,‘苟富贵,勿相忘。’老兄我将来若有再腾云的机会,必也带你驾雾!”

虽然恭维的话说了一堆,但柳振民心里很清楚,阮大铖本质上就是个小人,但就是这种小人也并不是见谁都要咬一口的,他这么恨陈贞慧这帮人,还是因为他们先把他咬了的缘故。

而他更知道知道此人虽然在野,但能量并不小,而且曾经帮助过自己的好友马士英当上了凤阳总督的职务,因此这句话很可能并不是空言,于是赶紧摆出笑脸附和道:

“托您的福了!我就等着您东山再起了!只是盼着您到时别像陈胜一样,把我这故人给砍了才好!”

“哈,别说笑了,我是那样的人吗?而且柳老弟口风紧,就不是那给自己惹祸的人!”

柳振民听到这话,突然叹了口气:

“嗨,我就是因为这张嘴惹的祸,这才到的南京啊!”

——————————
作者有话说:

阮大铖这个人啊,毫无疑问是个小人,坏人,他在南明弘光时期所起的恶劣作用是毋庸置疑的,是完全足以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受万世唾骂的。

但这个人也很有意思,主要在于他在诗歌戏曲、办事能力(非治国理政)和哥儿们义气几个方面上表现极为突出,或许远胜于大部分的东林-复社,这也是他后来会造成那么大恶劣影响的原因:因为此人确实有些能力,也围得住一帮朋友,而在他的生涯晚期,他又把这些能力全都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

阮虽然和东林-复社关系恶劣,但和魏忠贤不同,阮可以说完全是东林党给自己逼出来的一个劲敌,如果不是东林-复社们各种痛打落水狗的行径的话,这个人本来很可能会是以一个东林干将的面目出现在史册上的。有这么一段评价阮的话,就比较经典:

“大铖为人反复,固然不足道,然所以臭名昭著者,盖反出东林而已。而查其与光斗辈差池,亦不过反复得保身(光斗未得保身)而已。然而其反复之故,东林中人又有六七分责任。故曰:大铖为人偏激而猾。故观大铖,可知东林之七分,还有三分,则留待迂人也。”

这段话大概意思就是说阮大铖人品的确不怎么样,但他会走到后来的歪路上,起初不过是因为东林对他不公(吏部都给事中那件事),导致他一时气愤出走东林。而他和东林那些头面人物的区别,也不过是在于他这人聪明狡猾,在天启-崇祯交替时期波诡云谲的政治变换中能够近乎全身而退,而和他有类似做法的左光斗却被魏忠贤报销掉了。

所以说阮大铖骨子里是个偏激又狡猾的人,或许是偏激占七分,狡猾占三分,而绝大部分东林也是七分偏激,只不过他们剩下的三分是迂直罢了。

以上评论内容基本都是参考各种网络/书籍上的内容,作者本人对于东林-阉党那段历史读的并不深入,不过是因人之言而已,各位同好如有见教,请引经据典予以斧正。因为阮大铖会是本书南京阶段的一个重要人物,但他又不太为人所知,所以才在这里略略展开说一下。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9-16 22:33:50
第三十章 桃花一笑

本来刚才还是柳振民在好言劝慰阮大铖,如今他这一叹,形势一下子调转了过来,变成了阮大铖谆谆开导起柳振民来:

“柳老弟啊,你要想开点,祸兮福所倚嘛!你想想,你要是不来南京,还留在北京,那现在闯军进了城,不就麻烦了吗!对了,你父亲他们还在北京吗?现在怎么样了?”

柳振民听了这话,略感宽慰了一些:

“出来了,我之前就写信让他们赶紧南下来我这里避一避,这几天应该也快到了吧。”

“好,有先见之明,来了之后为我引荐一下,我也快二十年没见到柳郎中了。”

“好。”

这时阮大铖已经把柳振民引到了屋里,两人坐定之后,他又看了柳振民一眼,喝了口茶,然后笑着说道:

“咱们这也聊了半天了,还没说到正题呢吧?柳老弟,我这刚回南京,你就来找我了,应该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吧?如今这金陵城里风云变幻,你也算是身处其中,却在百忙之中跑来见我,应该不光是为了闲聊吧?你说吧,今天来找我到底所为何事啊?”

柳振民想起今天史可法末了末了也没再召见自己,让自己足足傻等了一天,还有何“百忙”可言?便苦笑了一声,然后掏出怀里的一个本子,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阮大铖:

“阮大人,我一个六品小吏,这风云再变幻,与我又何干?我此来不是谈风云的,而是特地来和您谈风月的。”

阮大铖听了这话,颇为惊奇,双手接过本子,饶有兴致地翻了起来:

“哦?谈风月?这是什么?我看看,《桃花笑》?”

原来柳振民递给的是个叫《桃花笑》的戏本子,开篇便是唐代崔护脍炙人口的那首《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柳振民便是从这首脍炙人口的诗歌出发,以崔护和那位“桃花女”为主角,写了个唐代传奇爱情故事。家有悍妻的他,把自己自少年以来的风流臆想,都寄托到了崔护身上,而那位“桃花女”,则多多少少综合了墨兰、北京家里某丫鬟和他在某年某地见过的某 。

当然还有秦淮某几位八艳,以及当年的冯慧的影子。

阮大铖翻开本子之后,读得津津有味,竟欲罢不能,一直顾不上说话,一口气看到崔护和桃花女历经百转千回,有情人终成眷属之后,才合起本子,对着柳振民称赞道:

“柳老弟,你这北方人,来南方才没几年,写起南戏来居然就有模有样的,这情节言语颇为精细啊!”

柳振民见得到了行家的肯定,十分高兴,便说道:

“嗨,我这几年就写了这么一个本子,一直在用心打磨,能不精细吗?哈哈!”

“诶,写本子这事和写八股是一样的,不是光靠打磨就行的,也要看天分啊!”阮大铖这么恭维一番后,话锋突然一转,“说实话,这本子确实不错,但还是有些匠气,仍需我亲自润色研磨一下,那柳老弟,你打算?”

柳振民知道这是要谈价钱,便又想了想,然后壮着胆子说道:

“阮大人,我这碍于六品小吏的身份,这名儿我就不挂了,全都给您罢。我相信,经过你的打磨,这必定又是一出名震江南的好戏,那这戏本子就算不值千金,也能值个一千两银子吧?”

阮大铖听了这话,故作一脸惊讶的样子:

“柳老弟,你这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柳振民听了这话,觉得他是嫌贵了,于是正想着该让多少价,要不要干脆打个对折,还是对折完后再打个对折?结果阮大铖又马上说道:

“不过,值!”

柳振民没想到阮大铖竟然如此痛快,根本不还价,大感意外,于是说道:

“阮大人,我这不过胡乱写个本子,胡乱开个价钱,本不值这么许多,您这也太痛快了。”

阮大铖做了个手势,止住了柳振民的言语,然后探过手来,拍了拍他的后背,哈哈大笑道:

“柳老弟,这戏本子在你自己眼里,或许不值一千两银子,但我说它值,它就值;而柳老弟你在你自己眼里,或许也不值我这样和你结交,但我说你值,你就值。”

柳振民听了这话,一时大为感动,以至有伯牙遇子期,管仲遇叔牙之感,况且当年马士英不就是因为认识了阮大铖,才以罪臣之身被重新推举上去的吗?

感动之余,他不禁起身紧紧握住了阮大铖的手:

“唉,振民蹉跎多年,今日拜访阮公,方有伯乐一顾之感啊。”

而阮大铖只是拍了拍柳振民的手,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随即便要招呼人去取银票,而柳振民却赶紧止住他道:

“阮大人,您既然这样看重晚生,那晚生还有个不情之请:我想少要您一百两银子,但要托您办件事情。”

“哦?”阮大铖听了这话颇为惊奇,“据我所知,柳老弟你家里也不宽裕啊,居然舍得出一百两银子托我办事?到底是什么事情啊?”

面对阮大铖的疑问,柳振民沉吟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阮大人,是这样,我有个远房表妹,她父母都不在了,也没旁的亲戚投奔,想嫁人也一时也找不到个好人家。说实话,我们家是客居于此,也没处安置她,也是十分头疼。您的戏班子是金陵城里最好的,晚生不揣冒昧,想让她来您这里学戏,您看您能收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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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桃花笑》是阮大铖的传奇戏曲之一,但这部戏曲没查到具体资料,应该是散失了,这一章关于《桃花笑》的情节都是我自己编的。因为从流传下来的《石巢四种》来看,阮大铖应该比较喜欢写唐代传奇,那我就按照那首著名的唐诗(应该是唐诗吧)稍微附会了一下。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9-22 22:32:32
第三十一章 算数问题

柳振民说的这个表妹,其实就是墨兰,阮胡子的好奇心也立刻被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女子勾了起来,对这到底是表妹还是“阿妹”大表怀疑,为此还盘问了柳振民半天。

但柳振民毕竟早有准备,加上墨兰也不在跟前,由得他胡编乱造,所以阮大铖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暂且作罢,让他明天赶紧领人过来。

语毕,柳振民看天色不早了,便想起身告辞,结果阮大铖又硬拉着他吃了顿饭,彼此间有的没的说了不少,还喝了几壶黄酒:这柳主事虽是北方人,但自从来了南京,竟越来越觉得这黄酒甚有滋味,而且烈性也比北方的白酒柔和得多,喝了不大上头,有时再往里打上个鸡蛋一煮,喝起来竟很滋补,于是和阮大铖你一杯我一杯,喝的好不痛快。

席间,他隐隐约约感觉阮大铖是要问他些什么事情,但又一直没有明说,而他也知道阮大铖只要张了口就不会是简单事情,因此也就一直装傻充楞,假装听不出来。

席毕,阮大铖给了柳振民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柳振民反复推辞说给的太多了,而且他还请托了阮大铖收表妹进戏班子那件事情,所以不如等明天见面谈定后再给。但阮大铖坚持说那一百两的事等明天见了人再说,今天无论如何要先把戏本子的钱结了,不然他对那本《桃花笑》润起色来都不安心,会影响下笔的兴致。

话说到这里,柳振民便不再推辞,收下了银票,又饮罢一杯酒后,转身就把这张千金纸藏到了贴身衣服里面,再和阮大铖闲扯几句后,欣然告辞离开。

他离开石巢园后,反复抚摸起那张银票,喜不自胜,第一个念头便是为墨兰赎身:因为墨兰原来那位大名鼎鼎的主人,怕她最后落得和自己一样被人强买的下场,所以去北京之前并没直接把这贴身侍婢的身契还给她本人,而是托付给了自己的好友柳如是,也就是钱谦益的那位夫人,算是给她找了个靠得住的靠山。

想到这里,柳振民拍了拍身上的银票,开始思考既然明天可能就要为墨兰赎身了,那该给钱世伯柳夫人多少银两为好呢?如果论市价,五百两银子怎么也能打住了,因为当年国舅爷田弘遇强买墨兰那位名动江南的原主人时也就花了八百金;而如果论关系,一文钱不掏也不打紧,因为钱世伯体恤自己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送自己个歌伎,还好意思要钱?

想来想去,他决定还是按照那个七连环算工钱的办法,明天去钱府前先抽空把这千两银票破成一百、两百、三百和五百的各一张,到时候看着情况给。

不管到时要不要掏钱,一想到马上就能帮助墨兰恢复自由身了,柳振民高兴得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所幸没有大碍,歇息了一下又回到了马上,但毕竟耽搁了一会儿,所以这天回家时就更晚了。

冯慧自然很不高兴,一进门便质问他到底去哪儿了?怎么连着三天都这么晚回来?心里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家?这要放在过去,柳主事自然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但自从这几日频频和诸位大佬小佬们觥筹交错以来,他那舌头都被这些穿肠毒药们捋顺了不少,所以他这次一改往日庸懦,直接镇定自若地回答到:

“去哪儿了?去找阮大铖喝酒去了!你难道不知道那凤阳总督马士英是怎么升上去的吗?”

冯慧一听马士英升官的事儿,满腔的怨愤立刻哑了火,为了自己诰命的大业,只好暂且把怒意压下,努力平声静气道:

“虽然如此,但你都连着三天晚归了,正所谓事不过三,明儿也该早点儿回家了,老出去应酬对身体不好,别官儿还没升上去身体先垮了。”

柳振民听了这话,觉得倒也有理,便满口答应下来,然后就假装困倦,早早上床睡觉了,为了避免被老婆发现那张大额银票,还特地面朝墙睡在了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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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大概能猜出来墨兰那个原主人是谁吧?哈哈。

然后七连环工钱其实就是阿凡提巧取工钱的那个故事。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9-23 19:50:26
第三十二章 诸葛振民

夫人既然已经发话了,第二天上衙时,柳主事果然本着早点儿回家的精神,又准备不到散衙的点儿就提前走人,当然还是得先把本月发往江北的钱粮文书料理清爽。

正如昨天夜里能思量到七连环问题一样,柳神童的基础算术学得很是不错,所以他批办起钱粮公文来不仅神速,更每每有种傲岸之感,总得自己才是经世致用的大才,而陈贞慧、冒辟疆那帮闲汉和自己比较起来,不啻于江东群鼠之于诸葛武侯,不仅不能比,简直不配比,于是优越之感顿生。

而在优越之感的作用下,柳振民的眼光放得更远了:大明如今这个残破局面,不正需要他这样的卧龙复生出山,才能够“兴复明室,还于旧都”吗?在他看来,这老朱家能不能中兴,关键就在于未来那个新皇帝能不能早点儿对他这个当世孔明三顾茅庐了,真可谓“大明起颓运,金陵得振民”(李白原诗:赤伏起颓运,卧龙得孔明)。他这么一想,突然觉得家里大门也该挂起块匾额了,但究竟是写“卧龙岗”好呢,还是“草庐”好呢?

想来想去还是“草庐”比较好,这样比较隐晦,文人讲究含蓄,反正懂的都懂。

柳孔明心里这么一傲岸,笔下就有了力道,连公文也不禁批办得越发潇洒起来,那工工整整的楷书已经承载不住他的豪情了,必须要用草,仿佛就要以这账簿为卷幅,立刻写出篇《后后出师表》,更恨不得立刻就要“临表涕零,不知所言”了。

但他此刻绝不是不知所言,而是甚知所言,因为他昨天才刚拿到了那张一千两的银票,本来就甚有得色,正待不显山不露水间向诸位同僚们打打哑谜炫耀一番,结果当他打着算盘哼着歌,算出本月要和户部一起会签发往江北的军饷总额后,立刻就乐不出来了:

“他X的,江北这帮将领们真XX的能要钱啊!一个月就几十万两饷银进项,咱们的官俸什么时候能有这待遇啊?”

在一旁看公文的赵士超听了这话,立刻打趣道:

“柳大人,你要是手里有兵你也可以这么捞啊。”

柳振民又翻过了一页账簿,颇为不平地说道:

“那是,这年头儿你只要手里有兵,就算不当草头王,也能大把吃皇粮。诶,世超?你一个带兵投军的不好好去恃兵要饷,怎么也跑到这兵部衙门清水度日了?”

之前提过,赵士超是带着他老子给他募集的几百名新兵从福建来报效朝廷的,结果最后却孤身来了兵部当给事中,于是他做出懊悔的样子说道:

“哎,我当时在福建,也不知道南直隶是这么个情况啊,早知如此,那死活也不肯脱离行伍了。”

众人闻言,皆笑,柳振民又和赵士超打了几句哈哈,但一想到江北将领个个富得流油的样子,突然就觉得自己还先天下之忧个什么劲儿,还是先忧忧自己比较合适。

但他忧来忧去,就是想不起这些钱粮并不是白来的,而是大江南北的民脂民膏。于是他兴致索然地批完了剩下的公文后,交给了相关的同事,人家一看,说你这先楷后草然后又楷的是什么玩意儿,他赶紧作揖赔笑说下次一定注意,今天有事来不及改了,随即又去告了假,获批后便踱着步叹着气出了大门。

出门后,他先去找了银票上的那家票号破开了那张千两大票,随即直奔今天的目的地——钱谦益在南京的落脚之处而去。

南京的这座钱府比钱谦益在老家常熟虞山的宅邸寒酸不少,不过刘禹锡说得好,“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院子虽小,但到这里拜访的客人们却大多有些来头,反正基本都比柳振民来头大,就是蓬荜也能生辉了。

而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这里离南京的各部衙门也很是不远,所以柳振民骑上马没走多远就到了宅子的正门口。

柳神童下得马来,报上名号,因为面熟,门房立刻就把他放进去了,柳振民一边往里走,一边想待会儿该和钱世伯怎么张口为好,结果一进正堂,就先看到两个人正坐在那里闲聊,见他进来了,其中一人便操着略带些闽南口音的官话招呼道:

“柳兄,你来啦!”

柳振民定睛一看,喜道:

“呦,大木!”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9-24 20:59:05
第三十三章 梅村大木

“呦,大木,你今天从国子监出来啦?”

柳振民面前这个操着闽南口音的年轻人便是郑森(即未来的郑成功),字大木,他是福建那位受招安的大海盗郑芝龙的长子。

郑芝龙早年在日本做生意时,和当地一位东瀛女子田川氏成了亲,随后便有了郑森和他的弟弟田川七左卫门(七左卫门过继给了田川氏,所以姓田川)。

虽然郑芝龙是海贼招安,不可以常理度之,但明朝官员娶外邦女子做嫡妻生嫡子的着实比较罕见,而可能正是因为有东瀛血统的缘故,郑森的个子不高,不过眉目疏朗,声调清越,举手投足都是一副贵公子的做派。

他比柳振民小五岁,今年二十,小时候一直随母亲待在东瀛,七八岁时才回来,但书念得颇为不错,十四岁时就考中了秀才,今年被送到了金陵求学,进入南京国子监研修。

郑芝龙望子成龙,又特地为儿子聘请了柳振民那位世伯钱谦益为师,柳振民便通过这层关系结识了这位少年逸才。郑森儿时名福松,启蒙教师便给他起名为森,寓意深沉整肃,丛众茂盛;而钱谦益为了勉励郑成功将来成为栋梁之材,又按照“森”的意思,替他起了“大木”这个表字。柳振民既比他年长,便以表字称呼他,以示亲密。

郑森听了柳振民的话,站起身来,足足比柳振民矮了一头,然后他热切地握住了柳振民的手,回答到:

“是啊,今天得闲来老师家里坐坐,你也过来看老师啊?”

“是,我找钱世伯有事。”

柳振民刚一说完,便从身后传来一句调侃之言:

“这还没到散衙的点儿你就偷跑出来了,就是真有事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事。”

柳振民转头一看,那人正转着一把竹柄的扇子,微笑着看着他,竟还是位老熟人,便又招呼道:

“呦,老吴!你也在啊?”

这位老吴便是大名鼎鼎的江左才子吴梅村,他本名叫吴伟业,字骏公,但平日里相熟的人大多用他的号“梅村”来称呼他。

他原籍江苏太仓,比柳振民大十岁,是崇祯四年的殿试头甲第二,也就是当年的榜眼,可谓是少年得志。后来在仕途上也比较顺遂,初授翰林院编修,继典湖广乡试,到了崇祯十年,也就是柳振民中进士的那一年,又充任东宫讲读官,崇祯十三年时又迁南京国子监司业,晋左中允、左谕德,转左庶子。其间虽然因为朝内党局纷争而受到过一些牵累,但官阶总体上还是一直在稳步上升。

因为他的授业恩师是前东林党魁张溥,所以他和东林的人走的很近,也就免不了时常同“东林浪子”钱谦益诗歌唱和,谈论时局,今天来此大概也是为此。

他见柳振民称呼自己“老吴”,也站起身来,拿扇子敲了柳振民脑袋一下,嗔怪道:

“你怎么又叫我老吴啊?你就算不叫我吴大人,也该唤我吴兄啊,你哥都叫我吴兄,你倒叫我老吴,你们哥儿俩到底谁是兄长啊?”

柳振民听了这话,咧嘴一乐,也拍了吴梅村肩膀一下,其实他跟吴梅村比跟郑大木熟的多,因为吴梅村之前在北京时就认识了柳振民的大哥柳兴民,因为两人年纪相仿,又言语投契,所以关系非常亲密。

他既然和柳大交好,爱屋及乌,自然也就对柳大的这个弟弟柳二颇多照拂,自崇祯十三年到了南京后,除了经常带着柳振民这个贬到南方的北方人去参加一些江南文人的诗会酒宴外,更喜欢摆出师长样子,抓住一切机会对他训导教育:

“是啊,我要不在,怎么捉得住你翘班?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下次去兵部我得好好和你上司谈谈。”

柳振民微微一笑,反唇相讥道:

“得了得了,你这出来的比我还早呢!要不怎么你先到了?再说了,你不也是詹事府的左庶子吗?官位比我还高,这不也不到时辰就跑出来了吗?你可是我的科举前辈啊,我从小学的便是你!你要去兵部找人谈谈,那我就先去詹事府同人说说!”

吴梅村二十三岁中榜眼,自然是当时京城里的风云人物,又和柳振民的大哥相熟,所以柳振民一直视他为偶像,但也一直憋着劲儿想要超过他,不过最后只在年龄上成功了,毕竟柳振民十八岁中进士要比吴梅村二十三岁中进士年轻了足足五岁。

当然在名次上就只能望其项背了——因为柳振民到底没入进士头甲,比不得吴梅村榜眼有加。

柳振民这“学习榜样”的话本是调侃,但吴梅村听了,却突然收起了笑容,长叹一声:

“如今先帝驾崩,太子又落在闯贼手里,这南京城里一没皇帝二没太子,我们这詹事府又有什么事情可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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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关于郑成功(森)的身高,说法不一,一种说法是开棺测量过,不高,然后历史上也没有关于他身材高大的记载,这里便取这个说法。

另外有个问题啊,我查不到吴梅村是多大岁数开始用“梅村”这个号的,所以也可能他这时还没用这个号。

然后就引出个共性问题,因为鄙人水平有限,之前对这段历史的掌握比较表面,到现在也仍是肤浅的很,比如之前有一些写的内容自己到后来就发现和史实有冲突了(比如李自成进北京时,方以智应该在北京而不是南京),还得翻回去改正,所以现在涉及史实的内容经常要踌躇半天,但因才识疏漏,仍有许多连己意都不尽之处,所以在此特别希望各位同好能够斧正。

当然,在诸多不吝赐教,使我获益良多的同好们之外,我也遇到一个在各个平台变换昵称追着骂我的奇葩,我还得一个一个平台拉黑,真是X咬一口入骨三分啊,哈哈(X是啥大家自己随便联想吧)。

当然他提的意见也有对的,就比如本书里大量人物直接用名字称呼这件事,如果严格来说显然是个纰漏,其实我也知道古代亲密的人之间一般是用字称呼的,比如《三国演义》里,玄德啊,云长啊这些。

但问题是,我个人认为,因为南明这段历史不像三国那么为人熟知,而且很多人的字是很不出名的,远不如名字和号响亮,所以如果全都使用字称呼的话,我就担心有可能会造成大家的阅读不便,甚至有一些出场较少的人物可能看着看着就对不上号了(其实主要还是作者自己比较懒)。

就比如陈子龙,初名陈介,字人中,更字卧子,又字懋中,号轶符、海士,晚年自号大樽,我估计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他有这么些个字,更远不如“陈子龙”三字响亮。

而吴梅村就是另一种情况了,吴伟业,字骏公,号梅村(如前所说,没查到这个号是他从多大岁数开始用的),反而是很多人不知道他吴伟业这个本名。

而我素来是以我自己的粗浅入门水平来宽泛估计各位读者们的(因为之前有读者在崇祯刚死的情况下,就想让柳振民去投奔“唐庶人”朱聿键,根本没有考虑朱聿键当时还关在凤阳高墙里,而这件事我一开始也不知道,都是后来看书才发现的,可见我和大部分读者们应该大致在一个入门水平,但也都在不断提高),试想如果我自己读一本南明的书,要是里面大量用字来称呼历史人物的话,我担心我自己读起来都不会那么顺畅,因此在这些相对不影响主旨的地方,我就自己偷个懒,也为读者们偷个懒,得过且过吧,哈哈,反正这种细枝末节,将来想改也可以改吗。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9-26 08:18:39
第三十四章 各怀心绪

吴梅村这声长叹一下子改变了屋内的气氛,但他倒不是为了柳振民,而是为了那个对他有知遇之恩的皇帝崇祯:

这话还要从他当年在科场上连战连捷说起:崇祯四年,吴梅村参加会试,以第一名获隽,紧接着廷试,又以一甲第二名连捷,路实在走得太顺,于是就有人怀疑这里面可能存在舞弊。主考官不得已,只好将其会试原卷呈请皇帝御览,以示没有偏私之意。

结果崇祯皇帝看了吴梅村的会试试卷,竟然十分欣赏,还特地在卷子上写下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个大字,一举平息了物议纷纷。这价值千金的八字朱批不仅使吴梅村立时声名鹊起,风头甚至盖过了状元,更使他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货真价实的“天子门生”,从此对皇帝的知遇之恩一直感恩在心。

后来他能当上东宫讲读官,大抵也有先帝对他特别欣赏的缘故,而既然成为了东宫讲读,他就又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太子朱慈烺的“帝师”之一。上为天子门生,下为储君先生,自然使他对大明帝室这两代人有着非同一般的情感,所以先帝的坠落,还有太子的下落,让他尤为难过。

而柳振民与吴梅村完全不同,他是因为发表正确意见反被崇祯贬谪到南京的,所以对先帝没有太多的感念,崇祯死了他都不太难过,也就更体会不到吴梅村这种一想起先帝就满是追思回忆的感情。他见吴梅村一脸惆怅的样子,也没觉得怎么样,正要开口劝解,结果一旁的郑大木先志气满满地说道:

“吴大人,话不能这样说,我们虽身逢乱世,诸事无常,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们读圣人书,所为何事?不过是尽忠报国,死而后已罢了,决不可意志消沉啊!五胡乱华的时候,中原陆沉,百年丘墟,可那祖逖却中流击楫,何等豪气!现今京师沦丧,逆贼横行,正是我们该同心协力,竭诚一致的时候,只有这样,才能早日还于旧都,讨平闯逆,光复我大明河山啊!怎么能坐在屋里,一味唉声叹气呢?”

郑森虽然在三人中年纪最轻,但是这番话却说得大义凛然,壮气弥厉,令柳吴二人忍不住频频点头。虽然柳振民对里面“讨平闯逆”的话不太感冒,但对他这种积极向上的态度还是十分欣赏的,于是连连称赞道:

“好!好!大木贤弟平日读书练武,好似‘闻鸡起舞’,将来奋力王事,又能“中流击楫”,祖老英雄总共俩成语全让你一人占了,看来你将来必定能成为我大明的小祖逖啊!”

郑大木听了这话,谦逊地笑道:

“不敢不敢,但大丈夫就应该为国效力吗!就像我父亲,他在海上都已经有自己的一番事业了,若不是为了报效国家,干嘛还一定要回来为朝廷出力呢?”

柳振民看着郑大木对自己那个招了安的海贼父亲一脸崇拜的样子,突然感慨万分,心想就在嘉靖皇帝年间,大明子民们见了倭寇还恨不得剐之而后快,想不到如今这东瀛混血的海贼子弟都能正大光明地进南京国子监上学了,而且还以光复明室为己任,自己和吴梅村这样的大明正牌子民还都要受他激励,当真是世事变迁,人情转移。谁能想到,就在那不远处的安德门,当年的守军们还得以命相拼,阻拦那支几十人的倭寇小分队打进南京呢?如此看来,这大明虽然半死不活了,但在海外还是有人心慕王化的,于是不禁感叹道:

“那祖逖是我们北直隶的名士(河北),像我一样拖家带口漂泊到了建康(南京),虽然后来北返,但终究壮志难酬;而大木你是远来的贵人,不知将来又会不会成为大明的金日磾、李光弼呢?”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9-26 21:21:51
第三十四章 各怀心绪

吴梅村这声长叹一下子改变了屋内的气氛,但他倒不是为了柳振民,而是为了那个对他有知遇之恩的皇帝崇祯:

这话还要从他当年在科场上连战连捷说起:崇祯四年,吴梅村参加会试,以第一名获隽,紧接着廷试,又以一甲第二名连捷,路实在走得太顺,于是就有人怀疑这里面可能存在舞弊。主考官不得已,只好将其会试原卷呈请皇帝御览,以示没有偏私之意。

结果崇祯皇帝看了吴梅村的会试试卷,竟然十分欣赏,还特地在卷子上写下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个大字,一举平息了物议纷纷。这价值千金的八字朱批不仅使吴梅村立时声名鹊起,风头甚至盖过了状元,更使他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货真价实的“天子门生”,从此对皇帝的知遇之恩一直感恩在心。

后来他能当上东宫讲读官,大抵也有先帝对他特别欣赏的缘故,而既然成为了东宫讲读,他就又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太子朱慈烺的“帝师”之一。上为天子门生,下为储君先生,自然使他对大明帝室这两代人有着非同一般的情感,所以先帝的坠落,还有太子的下落,让他尤为难过。

而柳振民与吴梅村完全不同,他是因为发表正确意见反被崇祯贬谪到南京的,所以对先帝没有太多的感念,崇祯死了他都不太难过,也就更体会不到吴梅村这种一想起先帝就满是追思回忆的感情。他见吴梅村一脸惆怅的样子,也没觉得怎么样,正要开口劝解,结果一旁的郑大木先志气满满地说道:

“吴大人,话不能这样说,我们虽身逢乱世,诸事无常,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们读圣人书,所为何事?不过是尽忠报国,死而后已罢了,决不可意志消沉啊!五胡乱华的时候,中原陆沉,百年丘墟,可那祖逖却中流击楫,何等豪气!现今京师沦丧,逆贼横行,正是我们该同心协力,竭诚一致的时候,只有这样,才能早日还于旧都,讨平闯逆,光复我大明河山啊!怎么能坐在屋里,一味唉声叹气呢?”

郑森虽然在三人中年纪最轻,但是这番话却说得大义凛然,壮气弥厉,令柳吴二人忍不住频频点头。虽然柳振民对里面“讨平闯逆”的话不太感冒,但对他这种积极向上的态度还是十分欣赏的,于是连连称赞道:

“好!好!大木贤弟平日读书练武,好似‘闻鸡起舞’,将来奋力王事,又能“中流击楫”,祖老英雄总共俩成语全让你一人占了,看来你将来必定能成为我大明的小祖逖啊!”

郑大木听了这话,谦逊地笑道:

“不敢不敢,但大丈夫就应该为国效力吗!就像我父亲,他在海上都已经有自己的一番事业了,若不是为了报效国家,干嘛还一定要回来为朝廷出力呢?”

柳振民看着郑大木对自己那个招了安的海贼父亲一脸崇拜的样子,突然感慨万分,心想就在嘉靖皇帝年间,大明子民们见了倭寇还恨不得剐之而后快,想不到如今这东瀛混血的海贼子弟都能正大光明地进南京国子监上学了,而且还以光复明室为己任,自己和吴梅村这样的大明正牌子民还都要受他激励,当真是世事变迁,人情转移。谁能想到,就在那不远处的安德门,当年的守军们还得以命相拼,阻拦那支几十人的倭寇小分队打进南京呢?如此看来,这大明虽然半死不活了,但在海外还是有人心慕王化的,于是不禁感叹道:

“那祖逖是我们北直隶的名士(河北),像我一样拖家带口漂泊到了建康(南京),虽然后来北返,但终究壮志难酬;而大木你是远来的贵人,不知将来又会不会成为大明的金日磾、李光弼呢?”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9-26 22:00:50
第三十五章 敏感身份

柳振民所说的金李二人,都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番臣”(即为中央政权效力当官的外族人):金日磾(mì dī)是西汉著名大臣,他本是匈奴休屠王的儿子,大汉的死敌,却被北击匈奴的汉军俘虏回了汉朝,后来因为养马勤恳出色,事君忠心耿耿,而备受汉武帝刘彻的赏识,从此屡被提拔,最后更成为汉武帝为儿子汉昭帝刘弗陵选定的四大辅臣之一。

而李光弼则是平定安史之乱的唐朝名将,他虽是契丹人,却为了捍卫大唐王朝,以太尉的身份和安史叛军车轮大战,屡建奇功,“战功推为中兴第一”。虽然他晚年为宦官程元振、鱼朝恩等所谗,拥兵不朝,声名受损,但仍因之前的平叛殊勋而与汾阳王郭子仪齐名,史称“李郭”,名列为大唐续命延祚的一代功臣。

柳振民拿他二人与郑森相比,显然是在恭维郑森未来前途远大,不可限量,但郑大木却似乎对这句话极为敏感,赶紧摆手道:

“振民兄,别这么说,我可是正经的大明子民,日后为朝廷效力那也是侍奉君父的本分。我父亲这边就不用说了,祖上是从北方迁到福建的正经汉人,就是我姥爷那也是大明的海外子民,我从小在家里说汉话就比东瀛话多。”

郑森这话其实也不算错,因为他母亲田川氏虽然是真正的东瀛人,但是她的生父早逝,所以后来她的母亲,也就是郑大木的姥姥,就改嫁给了一个在日本讨生活的翁姓中国铁匠,因此田川氏也就成了中国人的继女,故而有时也被人称作翁氏。

柳振民见郑成功反应如此之大,立刻意识到自己无意中触碰到了这位混血公子心中在意之处,于是迅速改口道:

“是啊,大木你和我们一样,都是是真真正正的大明子民!是我失言了,恕罪恕罪!说起来,也幸亏我岁数比你大,不然你就要叫我柳生了,我个汉人,到时再弄出个东瀛姓氏,哈哈。”

柳振民虽然是强行扯开话题,但毕竟化解了刚才一瞬之间的尴尬,于是郑森也顺势笑道:

“哈哈,柳兄,你不知道吧,柳生家是给幕府将军家当剑术师范的,你是读书人,用这个姓氏不合适,我看兴民大哥倒很合适,听说他那把苗刀使得出神入化,遇上柳生家的人没准儿能过两招。”

一提到那位名震辽东的大哥,柳振民立刻满脸骄傲起来:

“那是,我大哥那把大刀是厉害,我还没见过谁能打得过他的。”

这时,许久没有说话,但和柳兴民也很熟的吴梅村也顺口插话道:

“对,你哥那把大刀就像你这张大嘴一样,我也没见过谁能说得过你的。”

柳振民面对吴梅村,从不肯在嘴上吃亏,立刻有样学样道:

“对,我这张大嘴也好像你那根秃笔一样,我也没见过谁能写得过你的。”

吴梅村听了这话,沉郁了半天的面孔终于有所开怀,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那倒是,我多少还算有些薄名吧,哈哈!对了,我最近正在筹划写一本书,那里面还有你呢。”

柳振民素来佩服吴梅村的文采,一听他要写书,立马来了精神,赶紧追问道:

“什么书啊?里面竟还有我?”

吴梅村见到柳振民急切的样子,更加得意,笑着看了他们二人一眼,微微颔了颔首,卖足了关子,才一字一句说道:

“我~这~书~啊~,叫~石~头~记~!”

作者有话说:

关于《红楼梦》(《石头记》)的真实作者和成书经过,我个人没有什么研究,最近翻资料才发现这里面的考究好像就一直没停过。但因为相关资料卷帙繁浩,内容太多,所以我个人对此也不敢有什么观点,只是因为我发现如果真把《红楼梦》当成是吴梅村写的,那对于本书的内容丰富会有极大的帮助,甚至能把主人公柳振民亲身经历的晚明历史,和与他亦师亦友的吴梅村数十年的著书写作联系起来,从而产生一种大跨度的前后呼应,到本书结局部分二人再次见面时会显得很有气势,如果不这么写实在可惜,因此才努力进行附会的。

当然柳振民肯定不会是贾宝玉的原型啊,但他和他老婆冯慧,还有大哥柳兴民,会是《红楼梦》里几个重要配角的部分原型,当然喽,这些自然也全都是我附会的。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9-30 21:43:56
第三十六章 写石头记

“《石头记》?”柳振民听了这书名,只觉得平平无奇,便发声质疑道:“你这书怎么起这名儿啊?这招牌不大响亮啊!”

吴梅村显然在这本书上花了不少心血,比较在意别人对它的评价,柳振民话音未落,他就赶紧解释道:

“我这本书叫《石头记》,是因为故事一开始,讲的是女娲补天的时候,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石头,唯独剩下第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石头未用……”

柳振民自小博识强记,尤其爱听说书,但一听起来就性急,因此不待吴梅村说完,就直接打断道:

“补天石?石头变的?孙悟空?不是老吴你怎么还抄人家《西游记》啊?你堂堂江左才子,怎么也干这鼠窃狗偷的事?就算咱不知道这《西游记》到底是谁写的,你也不能随便抄人家的啊!”

在他们这个年月,《西游记》的作者到底是谁大家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西游记》本身的名气已经是家喻户晓了,吴梅村向来珍爱自己文人的名声,所以立刻反驳道:

“谁抄了谁抄了?我堂堂一个榜眼,诗文双绝,用的着抄别人吗?再说了,孙悟空那块是仙石,我这块是女娲石,它就不是一个东西!你别打断我,先听我说完!”

“好好好,你继续说。”

“这块石头是这样的,话说女娲补天之石剩这一块未用,便弃在那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后有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两位仙人经过此地,见到此石,便施法使其有了灵性,携带下凡。”

“哦,我明白了,孙猴子那块是自己变的,你这块是别人施法变的。”

吴梅村见柳振民三句话不离《西游记》,十分不悦,又呵斥道:

“不是你怎么又扯孙猴子啊?我这是《石头记》,不是《西游记》,咱别提那本书了行不行?爱看自己回家看去!”

面对吴梅村的呵斥,柳振民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还强词夺理道:

“《西游记》,《石头记》,反正都是‘记’么。好好好,我不提了,你继续讲。”

“你别再插嘴了啊!来我继续说:话说这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

眼见终于没人打扰了,吴梅村好不容易说了段囫囵话,正在起劲的时候,结果柳振民又张口了:

“且慢!我且问你,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这俩仙人,和之那块石头,有什么干系?”

吴梅村突然被柳振民这么一问,一时间一愣:

“什么干系?没什么干系啊。”

“没什么干系那你一开始说那块石头干什么?跟我这儿打哑谜么?既然绛珠仙子是草变的,那神瑛侍者就是这块补天顽石变的吧?石头变的,不还是孙悟空吗?”

吴梅村见柳振民又扯到了《西游记》,气得举起了扇子,作势要打道:

“好你个柳二,扯起孙猴子没完了,我看你就像那二师兄一样,没事儿就喜欢打岔。来,呆子,把蹄髈伸出来,让我打两下。”

吴梅村一边说一边捉住了柳振民的手,要打他的金箍棒,但柳振民力气比他大,一下子把手抽了回去,起身跑开了,吴梅村懒得站起来追,便展开扇子扇了扇风,算是去了去火,然后继续说道:

“都是你一会儿一句的,弄得我都说漏了:开头儿那块石头后来化作了一块美玉,下凡经历了一番情劫后,又变回了原形,回到了青埂峰下,把经历的事情都刻在了自己身上。一日,有个空空道人路过,看到石头上面的故事,和这块石头一番言谈之后,颇为感怀,于是把故事全部抄录下来,便有了这本奇书。”

吴梅村本以为自己解释的已经够清楚了,结果柳振民却不是普通看客,只见他捉住个破绽,大声质问道:

“吴大榜眼,你自己听听,这里面好大的纰漏啊!你现在说那神瑛侍者投胎去了,刚才却说那石头也下凡经历了情劫去了,一个投胎,一个下凡,那这石头和那侍者究竟有没有干系?他俩到底是不是一个东西啊?”

本来言之凿凿的吴梅村,在柳振民连珠炮式的提问下,终于被问糊涂了,竟开始自言自语道:

“你这么一说,好像……好像这石头和神瑛侍者并不是一个东西,应该就是这神瑛侍者带这块石头下凡去的,又或者他们俩原是……这样,这事儿我回去看看底稿再说罢。”

吴梅村说完,便开始沉思起来,本来是柳振民打了半天岔,把吴梅村的思路全打乱了,结果这时见吴梅村不做声了,他反而振振有词地教训道:

“看看,你自己写的书,怎么还说不清楚呢?还要回去看什么底稿?你说个书都这么多废话,要是靠这个吃饭,早就饿死了!说来说去这块石头不就是个记故事的吗?你直接说这块石头就是你不就得了!”

吴梅村听了柳振民的话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一下子跳起来说道:

“诶我怎么成石头了?我明明是……啊对对对,我就是这块石头,这块石头就是我,等我将来百年归西后,你就在我墓前放这么块石头,你四时来祭拜我时,便祭拜它,好不好?”

本来气得窜起来的吴梅村,话说到一半儿时好像又悟到了什么,火气顿时去了一半,又实在懒得跟柳振民再废话,便顺着他的意思说了,而柳振民见自己终于占了上风,也笑道:

“好好好,到时我挑块大的,直接放到你那土馒头(坟堆)上,死死地压住你,省得你半夜窜出来吓我!”
————————————
作者有话说:

有一事儿挺有意思的,就是我自己之前长期以为贾宝玉就是那块石头变的,就像网上有的段子里会把贾宝玉和孙悟空扯到一起一样。结果最近为了写书,仔细翻了翻不同版本的《红楼梦》开头,结果发现有的里面说贾宝玉不是那块石头变的,他出生时嘴里含着的那块玉才是;又有的版本说贾宝玉就是这块石头变的,那块石头等于是个表象,这就弄得人就很迷糊,要不说怎么到现在还有人能拿红学吃饭呢?

然后吴梅村大家都知道吧,就是写《圆圆曲》那位,“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另外他的墓前还真有块大圆石头,这也是有人认为他就是《红楼梦》(《石头记》)作者的重要论据之一,当然,本书到了尾声的部分也会提到这块石头。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10-01 21:46:05
第三十七章 还甚眼泪

就在吴柳二人来回掰持的时候,一旁的郑大木等得不耐烦了:他本来一直听得入神,一直等着下面的故事,结果见这俩人扯起闲篇来说个没完,等得心焦了,便操起闽南口音轻声催促道:

“吴兄,柳兄,百年之后的事等百年之后再说啊,先继续讲故事啊!”

柳振民一听这话,也顺势催道:

“对啊,既然神瑛侍者都下凡了,那绛珠仙子呢?人家给她浇了那么久的水,难道不去报恩吗?”

吴梅村好好讲着故事,却被柳振民打岔了半天,现在反被他催了起来,又好气又好笑,便把扇子一合,敲了他的脑袋一下:

“嘿!明明是你老打我的岔,如今你还催起我了!好,我继续讲:那警幻仙子既知神瑛侍者要下凡了,便去问绛珠仙子,说神瑛侍者对你的灌溉之情你尚未还,你心中不也一直惦念着这事儿吗?如今机会来了,他此番要下凡,你正好可以同去,便在人世间还了他的恩情罢。”

柳振民听到这里,又插嘴道: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这警幻仙子说的倒也没错儿。”

吴梅村白了他一眼,继续说道:

“那绛珠仙子听了深以为然,便说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柳振民听到这里,又不禁抚掌大笑道:

“哎呦老吴,你可真能编,还什么不好,还眼泪?我XX都下凡了,你大老远跟过来就还我这个?你说我要你这眼泪何用啊?咱能不能还点儿更实在的东西,比如说钱?”

吴梅村素来风雅,见柳振民如此庸俗不堪的样子,忍不住教训道:

“柳二,住口!你怎么这般庸俗啊?我这神瑛侍者托生在的是豪门大家,金山银海,哪个要你的臭钱?再说你怎么张口就是钱啊钱的,就不能说阿堵物吗(钱的代称)?你这满口的铜臭气,怨不得冒辟疆那帮人和你玩儿不到一块儿去呢!”

柳振民一听到冒辟疆等人,立时把嘴一撇,十分不屑道:

“那是,他们家里又不缺钱,自然可以装清高,摆情调,人家可以揣着家里的银子去秦淮河上找X子,几个月不见真章都挨得下去。诶,巧了!江南贡院(南方地区会试的总考场)和旧院、珠市(南部教坊名妓聚集之地)正好脸儿对脸儿,就隔着一条秦淮河,人家考个会试顺带着就把娼给嫖了,我一个在顺天府应试的穷举子怎么学得了?”

因为羡慕嫉妒恨的缘故,柳振民每次说起江宁三闲汉时都是满肚子的怨气,一时口不择言,竟把连同秦淮八艳在内的教坊名妓们也都说成了X子,大失风度。而吴梅村恰好和八艳中的某些人关系非常,一听这话便摇起了头,连“啧”了三声,然后又教训道:

“看你这北侉子满腹的怨气,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太祖皇帝要开南北榜了!振民,你也是正经进士出身的,怎么一张嘴就X子X娼的呢?你这都跟谁学的?是不是你那丘八大哥教的?他那是在边关,跟一群大兵一起,说几句粗言无碍;你可是在南京,江南人文荟萃之地,好生注意些!”

柳振民心想南京人骂起人来那才叫难听呢,我这刚哪儿到哪儿啊?但毕竟自己刚才一时口快失了言,只好暂不做声以示认错,于是吴梅村又继续说道:

“行行行,我从小看着你长大的,还不知道你?其实你这家伙心里最花花,只是那老婆管得严,有贼心没贼胆罢了。如今来了这江南锦绣之地,见识了这美人如画,嘴上说是鄙夷,心里实是艳羡,只恨自己不是大户人家托生的,不能日日风流快活,是不是?既然如此,我这书里面就先替你圆了这金陵春梦罢!”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10-06 19:37:12
第三十八章 贾柳贾琏

柳振民一听吴梅村这话,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好兄长,你这书里竟还有我?”

吴梅村见柳振民焦急的样子,便把那柄扇子缓缓打开,得意地扇了起来,吊足了柳二的胃口后才缓缓说道:

“那是自然。”

“此人姓甚?”

“姓贾,和这本书的主人公-就是那个神瑛侍者-一个姓,你便是他堂哥。”

“那此人又名甚?”

“既然他的姓是‘假’的,那名字就随了你的姓吧,单名一个‘柳’字。”

“贾柳?”柳振民一下子跳了起来,“不行不行,你的亲戚朋友里有几个姓柳的?这不一听就是我吗!快快换个名字!”

柳振民说完,又嘱咐一旁的郑大木万不要把自己是这本书原型之一的事情说出去,郑大木自然答应下来,而吴梅村见柳振民反应如此强烈强烈,只好一边把玩扇子一边思考起来,片刻后才说道:

“既然如此,那就变换一下声调,改叫贾流吧。”

吴梅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改的很不错了,没想到柳振民再次继续抗议道:

“贾流?这名字也不怎么样啊!念着念着不就成‘下流’了吗?这不还是坑我吗?”

吴梅村见柳振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有些不耐烦了,说道:

“那你想叫什么?干脆你自己起好了。”

“流,流,流不都是伴着连吗?流连忘返吗!对,干脆就叫贾连吧!”

“贾连,”吴梅村沉吟起来,“贾连这个名字念起来倒是不错,但只是‘连’这个字有些俗啊。”

“先叫这个吧,不行再改,对了,这贾连可有老婆吗?”

“废话,你现世里都有老婆,这书里能没有吗?况且你老婆那个脾气,百里无一的烈货,我要不把她写进书里不是亏了?她平日里不是最看不起南京这块儿的人吗,我干脆就把她写成了金陵人,而且后来她在夫家混得不如意,最后还被赶回金陵了!”

柳振民闻言大喜,抚掌大笑道:

“好好好!给我好好整治整治她,帮我出出气!说了半天,那她叫什么啊?”

吴梅村把扇子一合,点了柳振民一下说道:

“我还没想好,既然你的名字都自己改了,那你老婆的名字你也取了算了。”

给自己的老婆起名——虽然是书里的——到底算件大事,于是柳振民站起身来,抱着手臂转了几圈,思索良久后才说道:

“她们老冯家老家在涿州,是京城的西面,便先用个‘西’字,然后我们家里又阴盛阳衰,‘龙凤’已经快要变成‘凤龙’了,那再用个‘凤’字,干脆,就叫‘西凤’吧!”

吴梅村闻言也大笑起来,然后两人又探讨起这个‘西凤’该姓什么,吴梅村首先建议到: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你老婆既然姓冯,那你就在‘王’的前后两个姓氏里面选一个吧。”

吴梅村的意思就是让柳振民在‘王’和‘陈’里选一个姓氏,柳振民沉思片刻,一锤定音道:

“那就姓王吧,她平时把我管的像只缩头王八一样,我也让她姓王一回。”

“诶,你还挺明白!这样,你老婆既然都姓王了,你们家本来不也阴盛阳衰吗,那你老婆的威风不也得加在你的名字上吗?索性给你这个‘连’再加个王字旁,变成‘琏’,贾琏,你看怎么样?”

“贾琏!这个名字不错,既不俗气,别人也不会轻易想到是我。”

“那干脆再起个称呼,就叫你‘琏二爷’,怎么样?”

“琏二爷,妙,妙,没想到我的齿序和这名字还挺般配。只是不知叫这么个好名儿的,是个什么人物?”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10-06 21:18:25
第三十九章 世伯教诲

柳振民正待继续问吴梅村这个‘贾琏’的人品形象,结果钱谦益这时恰巧出来了,见他们三个聚在一起高谈阔论,便打趣道:

“呦,你们仨在一块儿干嘛呢?谈天说地嘛?这十四岁的秀才(郑大木),十八岁的进士(柳振民),二十三岁的榜眼(吴梅村),三位年少得志的俊才,不用心正事,倒知道在我这里闲聊?”

三人一见钱谦益出来了,都赶紧起身做了个揖,而柳振民先开口解释道:

“世伯安,我们这都是来给您老人家问好的,但又怕怕打扰了您,就没有让人通报,一起在此恭候,然后正巧梅村兄刚写了本书,正在和我们说里面的故事呢。”

配合柳振民的话,吴梅村也在一旁做出谦恭之状,而钱谦益一听他们是在聊这个,立刻摇起了头道:

“写书?现在是写书的时候吗?如今这纷繁的天下大势,难道还不够你们入世去描摹的?还要出世去写什么闲书?大木还年轻,正在科举也就罢了,梅村,振民,你们两个怎么也这般悠闲?眼下朝局一日三变,新帝人选悬而未定,正是你们该发奋努力的时候!还写什么书?你们二人既是朝廷官员,不想着抓住良机为自身好好谋划谋划,倒有闲情在这里风花雪月,扯些有的没的,怎么就不懂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道理啊?”

吴柳二人听了这话,心里都有些不以为然:要说热心仕途,您钱大人当初娶江南名妓柳如是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会对自身仕途有什么影响?怎么那时就脑子一热非她不娶了?合着只许你州官放火,不许我百姓点灯;只许你迎娶名妓,不许我谈天说地?

但二人情况毕竟各异,所以对钱谦益这段教诲的观感到底有所不同:吴梅村虽然官职较高,但比较文人脾性,再加上已经三十五了,而且他的大伯乐崇祯皇帝如今也没了,所以对官场早已没了那么大的心气儿,对钱谦益的话打着哈哈也就过去了;而柳振民虽然还只是个六品,却更年轻,也在仕途上更有进取之心,再加上崇祯这么一没,他不但不是痛失伯乐,反而是一扫阴霾,正欲像跳出五指山的那只孙猴子一样大展拳脚,所以对钱谦益的话大体上还是比较认可的。

因此,柳振民认错悔过的态度就明显比吴梅村更好一些,而钱谦益见柳振民这么快就又来找自己,也知道这里面必有缘故,又教训了他们三人一句“你们该把全副心思留意仕途经济才是!”后,先把柳振民拉到了一边,悄声打趣他莫不是又想喝不要钱的花酒了?

柳主事今时不同往日,心想我现下的行市还缺花酒喝?要不是怕老婆发现我早就把花酒带回家里喝了,只不过形势毕竟比人强,眼下还只敢偷偷摸摸罢了。

然后他就把想要偷偷摸摸带走墨兰的事情和钱谦益直说了,钱谦益对此倒不奇怪,反正他知道这个世侄惦记那个歌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便随口打趣道:

“呦,你今天终于开这个口了,不容易!你难得求我件事,我又怎么会不成全你呢?好说好说!”

柳振民见钱谦益这么痛快,大喜过望,正要作揖拜谢。但他忘了,这世上一些太痛快的话,往往就会有不太痛快的下半句,果然,钱谦益扶住了这位柳贤侄即将俯下去的上半身,又看了他一眼,然后缓缓说出了这不太痛快,又很关键的下半句:

“只是,你在这里跟我说好了,那你在家里,跟你夫人说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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