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南明历史小说——《南明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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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1-07-26 03:38:51 更新时间:2022-08-13 13:20:05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7-25 19:38:51
第一章 京师败讯

崇祯十七年四月十七日,南京。

“什么,陛下真的殉国了?!”

“是,史大人!闯贼入城,陛下不愿受辱,已经在宫城北面的煤山,自缢殉国了!”

“陛下!”

众大臣闻言,纷纷扑倒在地,大声嚎哭起来,而为首的正是大明王朝设立在南京的一套备用机构——“南京六部”的官员之首——兵部尚书史可法。

而那位报信人,正是刚从北京逃出来的原大学士魏炤,他口中的“陛下”,便是明朝的亡国之君崇祯;而那个被他们口口声声咒骂的“闯贼”,便是那大名鼎鼎的大顺农民起义军领袖——闯王李自成。

其实崇祯自尽、闯军进京这件事之前已有流言传来,但大家还不敢确信,如今终于坐实了,仍不啻于晴天霹雳,众人哭了好一阵,才慢慢止住了哭声,史可法擦了擦眼泪,哽咽问道:

“魏大人,陛下可有留下遗旨?”

“有,陛下临终遗旨,说‘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致逆贼直逼京师,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现已传遍京城了!”

那崇祯皇帝作为亡国之君,有一个特殊爱好,就是喜欢写罪己诏,所谓熟能生巧,临死这封的水平果然更上一层楼,达到了其毕生最高水平。

鉴于他这会儿已经殡天了,以后恐怕也很难有机会超越自己了,而众官听了,更是感动不已,又一齐哭了起来,纷纷说道:

“陛下果真是爱民啊!”

站在这群人最后面的,是一位高个子的低阶官员,他便是南京户部六品主事——柳振民,他听了众人这话,只觉得讽刺。

因为不要说那在北方大地上卷起了滔天巨浪的李自成农民大起义,正是崇祯自己一手逼出来的,而且就在一年多前,就是现在正在这间屋子里痛哭流涕的这帮大小官员们,刚刚组织了一场对发生在浙江雪窦山地区的“天萌国”起义的残酷镇压:那些身处鱼米之乡的百姓,本来应该是衣食无忧的,但就是因为忍受不了大明朝崇祯皇帝和各级官员的层层盘剥,才被迫铤而走险,官逼民反,走上了和大明王朝殊死对抗的道路。

更有意思的是,他们的年号叫“宗贞”,意思是要对“崇祯”砍头(崇去山字头为宗)剥皮(祯去衣补旁为贞);而国号叫“天萌”,更是要字字压“大明”一头。皇帝要真是爱民如子,能爱出这等惊世孝子来?

想到这里,柳振民突然有些想笑,但此时要笑,脑袋要掉,于是他也识趣地跟着大家大声哀嚎了起来,其实主要是为了那些被官军残杀的浙江百姓而哭的。

大家又这么哭了一阵之后,还是那为首的史尚书先止住了哭声,转而切齿问道:

“那闯逆入京后,都干了什么坏事?是不是又像在宁武关一样,屠戮百姓了?”

“这?这好像倒没有,因为那闯逆说京师是自己开门让他进来的,所以并没有屠城,但他倒是把大内占了!还把宫女分给了部下将士!不过倒是许配为妻,至少也是妾,并不是迭嬲(即轮流发生某种关系)那种。当然!他们得了内帑(即皇帝的私人存银)之后,仍嫌不足,现在正在拷略百官,索要金银,这正是流贼本性!但倒是……倒是没有太过惊扰京城百姓。”

柳振民闻言,长舒了一口气,既为了自己让父亲和岳父两位大明中低阶官员趁京师城破前提前南逃的先见之明感到高兴,也为了京城的百姓们没因为改朝换代受太大损害感到欣慰,至于那些脑满肠肥的达官贵人们,他就不太在乎了。

史可法闻言,则皱了皱眉,鄙夷道:

“想不到那闯贼居然也装起仁义来了。”

史可法此言一出,众官纷纷啧啧称是,而那位衔儿低个儿高的柳主事又再次不切时宜地想到:那李自成的军队还真不用装仁义,因为他们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还真就是仁义之师,还真就是闯贼来了,啊不,闯王来了不纳粮:他们攻城略地之后,大多只抢官绅,对百姓不仅不抢,据说还会发粮,比起“兵过如篦”的朝廷官兵来,不知好到哪里去了,这才得到了众多百姓的衷心拥护。

莫说远的,就说之前李闯在河南攻克洛阳之后,就曾主动发粮济民,远近百里的百姓都来投奔相应,这件事南京的大小官员们都是知道的,就算你史大人说李闯是装出来的仁义,现在才说是不是也有些晚了?

更有甚者,前不久刚刚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情:有个叫高杰的总兵,绰号“翻山鹞”,原本是李自成的部下,因为长得魁梧英气,竟然和李自成的老婆邢氏搅到了一起,俩人怕被李自成发现,便干脆叛逃到了明军。

今年初,李闯渡河东征,明朝武将大批归附,而高杰因为同李自成有夺妻之仇,又是队伍叛徒,所以不敢投降,便率部由陕西一路逃到了长江以北。

最可笑的是,当他们进入山东时,见地方百姓对明朝廷已失去信心,反而日夜盼望大顺军早日到来解民于倒悬,为了不受阻拦,同时得到补给,这支官军竟然冒充成了农民军!打出“闯王安民”的旗号才骗进了城!

如今这高杰就在江北,军纪仍旧败坏。既然这朝廷的官军都混到要装成叛军跑路的地步了,李自成甚至喊出了“剿兵安民”的口号,并且得到了百姓的热情拥护,你朝廷还好意思管人家叫“贼”、“寇”?这到底谁才是百姓心中的贼啊?

当然这都是柳振民的个人想法,而众官批判完大顺军后,史可法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急切地问道:

“那太子呢?太子在哪里?”

“京城失陷,太子和其他两位皇子都落在了闯贼手里!”

史可法闻言大惊,叹息道:

“唉!这可如何是好?若是当初先帝能把太子提前送到南京来…”

就在史可法替先帝悔不当初的时候,他的副手-旁边站着的兵部侍郎吕大器赶紧打断了他:

“史大人,您就莫说当初了,还是说眼下吧,我看眼下三位皇子落入闯贼之手,也是吉凶难测,但国不可一日无君,以血缘亲疏论,逃难出来的福王和潞王两位小王爷是和先帝最近的皇家血脉,而且都在淮安,离金陵不远,我们应当尽快在其中挑选一个,把他迎来,拥立为帝,依托南京现有的六部,重建朝廷,恢复大明,这样进可以恢复京师,退可以保有江南,最为妥当。”

这吕大器素来严猛,所以说话很直白,而史可法听了这话,也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沉吟道:

“那我们应该……”

这时东林党大佬——户部尚书高弘图立刻接话到:

“我看应该……”

史可法闻言,连忙举起了右手,止住了了他下面的话,随后又摆了摆手,示意清场,于是除了史、吕、高和姜曰广等几位高级官员外,包括柳振民在内的其他中低阶官员便都识趣地站到了大堂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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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南明史是中国历史上极为沉痛的一页,华夏政权在这之前和这之后,都从来没有以如此之快的速度,完完全全败于外敌之手:古代史上最强大的外敌蒙古帝国,灭亡我们概念中那个弱小的南宋,都用了几十年时间;而近代史上最厉害的外敌,日本,则干脆被我们顶住,并且最终打败了。

而历史上那被长期指责为偏安的南朝,更是传了晋宋齐梁陈五朝,一直等到北方重新变成汉人政权——隋朝后,才被重新统一。

所以这段历史虽然不长,但正如顾先生所说,是一段非常需要总结教训的历史。而在这段汉奸空前猖獗的历史里,华夏民族中那些最英勇分子的民族意识和不屈血性,也从未表现的如此充分。虽然他们现在不怎么被提起了,但我认为,就像抗清义士张煌言死后能够在西湖和岳飞、于谦比邻而居一样,他们那一股血气,早已和中华民族世世代代所有英灵的不朽魂魄一样,深深融进了我们每一个华夏人的血液里,不可分离。

所以我决定写下这个故事,而这个沉痛悲壮的故事将会以柳振民为核心,尝试串联起明清交替历史上那些著名人物,因为当时的人物是形形色色的,所以柳振民的经历也会是跌宕起伏的。从这样一个人物的历程中,我们或许能看到南明小朝廷的败亡之因,但也能看到中华五千年血胤不绝之由。

六镇民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7-25 21:03:24
第二章 振民心事

众官员们出来后,又在院中等了好一会儿,屋里才传过话来,说让大家散了罢。

此时已是深夜,本来早该散衙(下班)了,但可能是早上收到了魏炤从北京逃过来,傍晚就能到南京的消息,于是到了散衙的点儿,史尚书也没有让大家回家,而是让众人一起在衙门里候着,还好管了顿晚饭。

现在终于散衙了,众官纷纷坐轿子走了,只有柳振民因为家里是北京兵部出身的,自小常随着父亲去行伍之中见识军事,所以颇喜骑马,加上又比较清贫,雇不起轿夫,便自己骑马回家了。

柳振民独自一人骑行在夜色中的南京大街上,一边抚摸着胯下老马,一边思谋着刚才魏大学士传过来的消息,还有众人的议论,不禁思绪万千:如今京师城破了,大明是不是已经算是彻底完了呢?闯军又会不会很快南下呢?比起赋税沉重,贪墨盛行的大明,那个大顺虽然之前一直被叫做流寇,但从各方面收到的消息看,感觉倒是很有新朝气象,这天命像是已经归于他们了。

可如果他们南下了,这南京城里以史可法为首的六部官员,是会战还是和呢?

无论是和是战,柳振民作为兵部的官员,都很明白南方明军的真实战斗力,就如同之前另一支起义军张献忠部威逼江南的时候,就曾一度江南官军吓得够呛一样。

而且柳振民也深知“闯王来了不纳粮”这句话对江南民心的号召力,这里的老百姓虽然没像陕西河南的百姓一样到了活不下去的程度,但受的盘剥也绝不轻,那个要把崇祯皇帝砍头剥皮的“天萌国”起义就是个例子,一旦闯军打来,江南人民是必然会大批响应的。

因此目前看南京的这个六部是怎么样也顶不住势如雷霆的大顺军的,否则当那高鹞子(高杰)面对闯军东进的时候,又为什么要官军扮顺军,一路狂奔呢?

如此看来,南京怕是守不住的,可真到了那时,大顺军似乎又不会录用前朝的官员,他们只愿意录用那些还没有出仕的学子,等南京真的被攻下来了,他柳振民作为前朝的小官,又该何去何从呢?

想到这里,柳振民已经开始思考家里的积蓄够不够在乡下置块地,让自己耕读养家了;又或者到了那时,自己这个前朝的进士二甲,是不是还能走教书先生这条路呢?大顺就算不用前朝的官儿,应该也还是会有科举的吧?

而就在柳振民为国家命运和个人前途苦苦思索的时候,一个强烈的念头却突然从他乱如麻绪的心里跃升而出:

虽然大顺对大明现在处于绝对优势,但是,在东北方向,还有一个大敌啊!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7-26 21:06:19
第三章 北人南游

柳振民想到这里,不禁惊得停住了马,更想起了正在辽东军中服役的大哥柳兴民,开始为他担忧起来,想着明天要不要跟上司们汇报一下自己刚刚这个想法,结果抬头一看,发觉已经到家门口了。

南京城的柳家,是一条很窄的巷子里的一个很小的院子,这部分是因为南京城并不是柳振民的老家,他只是做官在此:

柳振民本是京城人士,他身材高大,面目英挺,还颇有才学,年幼时甚至曾被亲友誉为“神童”。他自己虽然不太敢领受这个头衔,但他随后就在崇祯十年的殿试中名列进士二甲靠前,而且当时才十八岁,已经属于极为出类拔萃的存在。

而其父柳树生又是大明兵部武库司的五品郎中,虽然官职不高,但多多少少也能帮衬自己儿子一下,所以柳振民本来也算是前程大好的人物,因此考中进士后没几年,就已经混成了北京户部的一个主事,正所谓少年雄心,也隐隐有了“尚书保底,入阁最好”的想法。

本来他因为工作勤勉得力,还是挺受上司赏识的,甚至连崇祯皇帝对他都有所耳闻,如果大明朝和他本人都平安无事的话,他升官入阁的想法也不算完全不切实际,至少当个左侍郎什么的还是大有可能的。

但可能正是年少得志的缘故,加之他生性诙谐,喜欢多嘴,就在崇祯十二年惹出了这么一桩祸事:

崇祯十一年八月,清兵从青口山(今河北迁安市东北)、墙子岭(今北京密云东北)两路毁墙入关,发动了第四次入关劫掠作战。大学士杨嗣昌之前刚取得了对农民军的大胜,见到清兵入关,为贯彻其先平定农民军,再对付清军的战略主张,力主先与清议和,好集中力量对付农民军,但却遭到宣大总督、勤王兵总指挥卢象升等人的激烈反对。

崇祯皇帝面对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举棋不定,在和战之间来回摇摆,间接导致主战派大佬卢象升在河北巨鹿战死。等清兵撤退后,孙传庭、洪承畴这些几乎已经把农民军围死的统帅,都被调往辽东防范清军,使本来已经被逼到山穷水尽的李自成,得以在商洛山中获得喘息之机,这年冬天,大难不死的他,甚至有了在富水关南的生龙寨娶妻生子的闲心,可见已经恢复了元气。

而反观明廷这边,清军八月兵临北京城下,直到第二年三月才扬长而去,京畿地区被胡骑蹂躏半年,自然引起京师官民的极大震动,所以京中的官员们也自然会对此议论纷纷,而素来喜欢纵论古今的柳振民,便更自然地积极加入了这场讨论当中,还一不留神,在户部洋洋洒洒地漏出了这么一大段:

“《孙子兵法》上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说的就是我们应该根据兵力的大小,力量的强弱,来制定对敌的策略。之前闯贼已经被重创,李闯仅带了十几个随从逃进商洛山中,正是该“十则围之”的时候,朝廷却不能穷追猛打,使之不能复起,但朝廷反而把围剿的主力部队调走,恐怕是要纵虎归山,前功尽弃;而再看建奴那边,这几年除了屡次骚扰关内外,掠取人财,更一直在用抢来的钱财人力,厉兵秣马,越发做大。他们在不久之前(崇祯九年)逼降了朝鲜,断了我大明在辽东的一臂,如此辽东的形势便更加危急,这正是“不能敌则不能战之”的时候。如果不能以全国之力对敌,想和建奴打个平手都难,那还不如暂时言和,争取时间。目前朝廷应该做的是集中全力,先灭一敌,然后再对付下一个,以期形成双拳打人的架势;可现在却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把大股部队来回调动,这样分明是一个拳头打两个人,怕是早晚要因为师老兵疲,力量分散,被人家半路而击,损兵折将,最终顾此失彼,两手皆空啊!”

柳振民这一番四字成语报菜名,着实十分精彩,但他作为户部的官员,却在大庭广众之下关心兵部的事情,也着实有些狗拿耗子。但他所说的大体上也没什么错误,毕竟当时敢在公开场合这么说的人也有不少了。

但问题在于,其他在公开场合说这种话的人大多是有一定级别的人,属于“在其位谋其政”的那种,所以崇祯皇帝就算对他们说的话感到不满,也不好随意处罚;但柳振民可就不一样了,就在他这个“不在其位,而谋其政”的青年英才正在滔滔不绝的时候,大明那位勤奋的崇祯皇帝恰巧来到了户部问事,又恰巧听到了六品小官柳主事的这番宏论,也算是该着姓柳的倒霉了。

可能是因为对满洲人战事不利的缘故,崇祯这时的心情正是不太好,但满洲人毕竟已经退走了,所以他的心情也不是太不好,因此听到柳振民的多嘴之后,他有些不太高兴,但也没有太不高兴,只是呵斥道:

“嗯?是谁在此妄议朝政,满嘴的书生意气!等等,朕认得你!你不就是兵部员外郎柳树生的儿子柳振民吗!朕记得你这大个儿!那年殿试就属你最扎眼!腰身挺得最直!就怕别人不知道你个儿大一样!”

柳振民从小生长在官宦之家,虽然个性还算秉直,但并没到憨直的程度,听到皇帝来了,心中大惊,赶紧放下纸笔,一个蛟龙潜水,直接滑跪到了崇祯面前,开始磕头如捣蒜起来。

但崇祯的不快并没有因为柳振民的捣蒜而有所消减,而是继续申斥道:

“你是京城人,有几分才气,便自负得不行,学的满嘴油滑,巧言诡辩,妄议国事!朕看你正该多长长见识,正正心性!既如此,朕便命你明日即离开这个京的户部,去南边儿那个京的兵部报到,你父亲是兵部的郎中,你去南边儿的兵部,也算是子承父业吧!顺便让你去我大明的龙兴之地好好待几年,好好陶冶一下心性!你记住!你刚才那番话若是说在太祖朝,恐怕此时早已人头落地了!”

柳振民本来害怕人头可能不保,见仅是贬谪南京,松了口气,转而心想:若是在洪武朝,大明武运昌盛,对外作战十有九胜,我也没机会说这种话啊?

但他当然不敢把这话说出来,而是继续磕头叩谢隆恩,毕竟总算没把脑袋丢了。幸亏此时大明朝还没到真正山穷水尽的时候,不然他和另一个敢于直言犯谏的黄道周,恐怕至少有一个要脑袋搬家。

但柳振民从此便被一脚踹到了南京,坐上了冷板凳:他既是皇上不喜欢的人,那自然也是吏部不待见的人,到了南京后,虽然凭借才干得到了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的欣赏,但仍然一直升不上去,迄今已蹉跎了数年。

往事回忆至此,而柳振民在家门前下了马后,发现门已经锁了,但里面还有灯光,看来家人应该还没睡,于是他敲了敲门,报了是自己回来了,又等了好一会儿后,门才开了。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7-27 22:00:10
第四章 夫妻雅谈

来开门的,是个身材中等以上,相貌也在中人以上的青年女子,除了眼神突出的锐利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突出的特点,她便是柳振民的原配夫人冯慧。

她开了门后,并没有立刻放柳振民进来,而是警惕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小心地嗅了嗅他的衣服,然后质问道: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莫不是喝花酒去了吧?”

这冯慧也是京城人士,也是个小官宦之家的女儿,平日里把柳振民管的很严,每当夫君晚归,她便会用一口的京片子,砸的他抬不起头来。

今日的这番质问便是个例子,不过柳振民早有准备,一早就做出一副受屈的样子,朗声反问道:

“夫人,您当真是锦心绣口,思虑万千!亏难您,这种事情也想得出来!喝花酒,不要钱?我一个六品小官儿,那花酒是我能白喝的吗?再说我那每月的俸禄哪次不是刚一到手就一水儿交到您手里了?我都不知你收到哪里去了,我拿什么出来喝花酒?宁觉得这花酒是能赊账喝的吗?”

冯慧想了想,觉得也是,便满意地点了点头,放柳振民进来了,同时说道:

“那倒是,我平日里管你管的还是比较严整的,不然你定要学坏。唉?那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晚饭时等了你好久,你儿子一直在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刚刚才被我哄睡下。”

柳振民系好马缰,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

“衙门里有急事儿,临时把我们全扣住了,也不让通报家里,刚刚才散。”

“什么事啊,如此神秘?”

柳振民看四下无人,先关上了房门,又关上了窗户,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

“之前南京城里传的那件事,你知道吧?是真的。”

冯慧听了这话,似乎有所醒悟,便对着北窗的方向指了指,也压低了声音问道:

“你是说京师……”

“嗯。”

冯慧吃了一惊,然后双手合十,对着西天祷告道: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幸亏你之前就托驿站的关系,连发三道信函让你爹和我爹赶紧告了病假偷跑来南京,这不,之前收到来信,幸亏是赶在皇上封城,不让大小官员离京之前跑出来了,不然现在可就麻烦了。”

柳振民点了点头,随即坐了下来,开始沉思,冯慧本来还要继续问他事情,但看他在思索,就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许久,柳振民才慢慢说到:

“你说也怪,虽然先帝对我一般,但总归是大明的皇帝,所以他殡天了,我虽然并不是太伤心,但也是高兴不起来的。可我看有些大臣,听到先帝的噩耗,哭了几声之后,等一说到拥立新君的事情,竟然露出了喜色,好像是抓住了个什么攀龙附凤的机会一样,真是……”

“嗨,南京这帮闲差,都是官场上不得志的人,如今有了得志的机会,能不上天吗?那史大人有什么说法呀?京师城破了,那他现在不就是大明最大的官儿了吗?”

柳振民故作神秘道:

“朝廷废立的事,还没有定论,我还不便对你说,但是我看史大人似乎也在犹豫,我猜想他有自己的想法,但又担心其他大官儿们又有他们的想法……”

“嗨,他们那些大官儿自然有想法了,《左传》里说,‘肉食者鄙’,但古往今来,这朝廷的哪件大事儿又不是‘肉食者谋’呢?你个六品的小官儿乖乖听话办事就得了,操心许多也是没用。”

柳振民面对妻子这坦白的奚落,有些不满,便强辩道:

“嗨,我那不是之前听顾夫子跟我嘟囔过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么。我就你一个妻室,至今没有纳妾,可不就是个匹夫么,那我怎么就对天下没责了呢?话说,夫人,您是不是嫌弃我官职一直上不去,耽误您得诰命了?”

冯慧闻言,一甩袖子,捺了一下柳振民的额头,朗声说道:

“嘿!这我还用嫌弃?我早就明了了好吗!想靠你得诰命,那还不如靠自己!我当年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傻子,断不是能平步青云的料!好么,新中的进士二甲,长得也不差,父亲也是兵部的五品郎中,居然非要找我爹这么个从五品小官儿当丈人,怕不是小时候脑子烧糊涂了?”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7-28 18:43:04
第六章 坐班遐想

两人一番车轮大战,均打得人困马乏,彼此相拥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冯慧先醒了,一看天都蒙蒙亮了,便赶紧拍着柳振民的肚皮催他醒来:

“柳郎中,快起床。”

柳振民睡眼惺忪地护住肚皮道:

“我明明是主事,你怎么叫我郎中?中间差着两级呢。”

“嘿,我不是盼着你上进吗。”

柳振民本来迷迷糊糊的,这时突然淫笑道:

“其实你叫我郎中也没错,我这不正有治你这小淫妇的大郎中吗?”

冯慧脸红了,打了柳振民一下,转移话题道:

“让你胡说,不过说起来你倒不傻,知道提前让我家和你家从京师跑出来,不然现在可就麻烦了。”

柳振民其实从昨天听到魏大学士的消息开始,便一直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沾沾自喜,见老婆今天才想起来夸自己来,只觉得太晚了,于是嘟嘟囔囔道:

“嗨,先帝就是个死要面……死社稷的君王!我当年在京师户部就看出来了,照他那么搞,越忙越乱,早晚得完!”

冯慧赶紧掩住了柳振民的口:

“嘘,住口,先帝就是先走一步了那也是先帝,你这话说出去是要杀头的!还得诛三族呢!”

“我知道,我跟外面不说。”

“跟家里也不许说,省的说顺嘴儿了,到时候出去直接秃噜出来了,再把我和孩子都捎带进去了。”

“好好好,不说不说,我掌自己的嘴。”柳振民一边往自己脸上轻轻胡撸了几下,一边亲了冯慧一口,然后就起身穿衣,来不及吃早饭,便骑马上衙去了,所幸没有迟到——南京六部因为都是些闲人,所以连上衙的时间都比北京晚,对柳振民这种懒散的人倒是个好处。

柳振民到了班上后,先和同事们打了招呼,便开始办起公来,他从小受父亲的耳濡目染,加之又已经有了几年的工作经验,批阅起兵部的公文来很是熟练,不到中午就把全天的事务干完了,中午和同僚们吃完午饭吹完X后,本来还想着下午要不要跟上官正式说说东北方向那个大敌的事情,但转念一想,这南京六部的人基本不是养老来的就是提前养老来的,号称“吏隐”,而自己本来就是被贬谪过来的,要是还这么好发议论,整天操心自己不该操心的事儿,反而会让别人不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改为翻出了一本《晋书》,开始学而时习之起来。

他眼中看的是东晋,心里想的却是大明:自己如今脚下的南京,不正是当年的建康吗?那东晋能够在五胡乱华的大乱世下,在南方续传国祚,后面虽然被刘裕所篡,但也毕竟算是又传了宋齐梁陈四朝,形成了南北朝对峙小二百年的局面,而大明在今日的时局下,能不能有一样的幸运呢?

但他仔细一想,又觉得有些困难,因为自古以来,能在南方半壁割据住的,要么如东晋、南宋,面对的是需要先把北方土地人口消化掉的异族政权,可以暂且喘息;抑或是像孙吴,南唐,在北方形成一个强大的汉人政权之前,已经把南方经营的比较稳妥,又有别的割据政权作为犄角,这样还可以多撑几年。

可如今北方已经形成了李闯的大顺,他们自去年东渡黄河以来,除在宁武关外,兵锋几乎所向无敌;而反观这目前看似平静的大明南方,却是暗流涌动,未可轻安,要不去年的“天萌国起义”又是怎么发生的呢?

柳振民想到这里,对自己迄今比较晦暗的宦海生涯感到更加晦暗了,《晋书》也有些看不下去了,准备散衙回家后便去翻翻当年考科举时还没扔掉的那些教材,复习复习,提前熟悉熟悉当先生的感觉。顺便还应该提醒一下同事好友和街坊四邻们,此处正住着个前二甲进士邻居,以后便是他们教育子弟读书应试的不二人选。

就在柳振民为了要不要立志投身教育事业而心神不定的时候,突然有个传话的走了进来,径直到了他面前,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然后说道:

“柳大人,礼部侍郎钱大人到南京了,特遣小人前来请您今日散衙后去他宅内一叙!”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7-29 19:38:45
第七章 正常交际

“哦?钱世伯他老人家来了!”

本来有些垂头丧气的柳振民,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因为这礼部侍郎钱大人不是别人,便是鼎鼎大名的江南大儒钱谦益。

而这声“钱世伯”,也不经意间流露出他和钱谦益之间非比寻常的关系,立刻就引起了周围同事们的另眼相看。

等送走了报信的之后,柳振民《晋书》也不看了,不到散衙的点儿,就先跟上司知会了一声要走。可能还是刚才那声“钱世伯”的关系,上司今天对柳振民格外客气,当场批准,于是他便提前跑回家去了。

柳振民到了家,也不找当年的教材了,而是赶紧翻出了一套最体面的衣服,梳洗打扮一番后,便要出门,正在做饭的冯慧见他这个样子,警惕了起来,举起铲子果断拦住了他,质问道:

“慢着!你这心急火燎的样子,怕不是赶着急去喝花酒吧?”

而柳振民又是早有准备,只见他一脸急不可待却又万分无辜地回答到:

“夫人!汝言何其甚矣(你这话太过分了)!你还有没有点儿新鲜的?怎么我一出门你就喝花酒,我一出门你就喝花酒?这还有完没完?难道在你心里,你夫君我除了喝花酒,就没别的正事可干吗?你想想,我这是要去钱世伯府上,能喝什么花酒?人家是礼部侍郎,当代大儒,你竟把人想的如此龌龊!当真是以女子之心度君子之腹!再说了,人家是复社钜子,门生故吏遍布江南,多少人想要巴结还巴结不上!人家是看我爹的面子才请我一起过去的!你到底还想不想让我多认识几个人,将来升官儿好有人举荐了?”

冯慧听到升官儿二字,觉得自己诰命的事情好像又有了点儿盼头,便不做声了,算是默认,而柳振民趁机牵着马快步走出了家门,接着一番七拐八绕,回头一望,见已经看不到家所在的那个巷子了,便又精心梳理了一下头发,这才直奔真正的目的地而去,再次七拐八绕一番之后——

便到了秦淮河。

这秦淮河是干嘛的大家都知道,而柳振民立马河上之后,立刻开始暗笑起老婆毕竟是头发长见识短,被他三言两语就糊弄过去了:那钱谦益现在分明长居老家常熟,在南京只有个落脚之处,他这样体面的人,又怎么会随意请人去那样不够排场的地方宴饮?在这样不够排场的地方宴饮,又怎么显出他的体面?

原来那钱谦益邀人时,到底是“宅内一叙”还是“内宅一叙”,可是大有讲究的,内宅便是真去钱侍郎在南京的家里,要是宅内,可就是这秦淮河上了。

柳振民这几年俸禄被老婆管的死死的,为人又清廉,拿不了外快,平日里就是想风流那荷包也不答应,主要就是靠钱谦益这样的财主做东,才能来这里潇洒,所以但凡有这种机会,他是决计不肯放过的。现在他下了马,便心急火燎地寻摸起钱谦益的包船来,但近来秦淮河上的船竟比往日还多,寻了半天硬是寻不到,可把他急坏了。

结果因为他个子高,倒是先被钱谦益的家仆发现了,便赶紧招呼他过去。

柳振民见状,赶紧走到那艘颇为华丽的游船边,把马交给了在岸上的的仆人,然后一边等着游船靠岸,一边向特意走出船舱来迎接的主人遥遥行礼到:

“钱世伯,小侄这厢有礼了!”

那出迎的钱谦益是个穿着体面,风度儒雅的矮黑老头儿,他见柳振民如约而来,也很高兴,马上回应到:

“啊!振民来了!来,来,贤侄,快上船!”

“好!”

柳振民这声“好”叫的,竟比叫自己亲爹还亲,他虽然口头上跟老婆说不沾酒色,心里还是不能免俗,而这位钱世伯如此体贴,时常想晚辈之所想,多次急世侄之所急,因此柳振民心里早就把他认作了自己在南京的再生父母。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7-31 11:07:24
第八章 钱柳如是

“原来是柳神童来了!”

柳振民如今年已二十有五,本和“神童”二字早就不太搭嘎了,但他这些年官场蹉跎,始终升不上去,所以大家也不想触他霉头,仍然用他年少题名这件事来称呼他。

当然柳振民每每听到这个称谓时,也不免有“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之感,但他现下顾不得惆怅,而是赶忙向钱谦益正式行礼道:

“钱大人远来到此,下官未能远迎,还请大人赎罪!”

柳振民当着众人的面,特意改口叫钱谦益“大人”,以示郑重,而钱谦益却故意面露不悦之色,重重拍了一下柳振民的后背,说道:

“嗨!振民,你这几年历练下来,人变沉稳了,但也世故了,我和你父亲多少年的交情,你唤我作什么大人!还像以前一样,叫世伯!”

柳振民赶紧附和道:

“是!世伯教训的是!”

钱谦益很满意,又继续说道:

“来,见过你伯母。”

柳振民应了一声,便转向钱谦益的夫人行礼道:

“振民见过钱夫人!”

为什么柳振民不按照称呼钱谦益“世伯”的叫法,直接称呼这位夫人“伯母”?这其中是大有缘由的:原来这钱谦益的夫人不是别人,正是那鼎鼎大名的江南名妓柳如是。

她和夫君钱谦益的结合在当时属于轰动一时,而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江南文坛领袖却娶了个青楼如花名妓,而且俩人站在一起时,怎么看怎么不般配:一个是年轻肤白貌美,一个是老迈皮黑面催;一个是自幼失足名妓,一个是高官大儒显贵。

而其实这柳如是也本不姓柳,原是姓杨,名爱,之前年少时就曾嫁过人,不知怎的改名叫了“柳隐”,再后来因读宋朝辛弃疾《贺新郎》中:“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一句,十分喜爱,故自号如是,从此便成了柳如是。

而柳振民比柳如是小一岁,且二人早就彼此认识,因为柳如是在嫁给钱谦益之前,本来一心想嫁给的是另一位江南名人——陈子龙,却在陈母、陈妻的坚决反对下未能如愿。而陈子龙和柳振民正是同年的进士,所以柳振民早在京城时就听闻过这位奇女子,后来更因为陈子龙的关系建立了联系。

因为她和柳振民一个姓氏,有人还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亲戚关系,其实压根儿没有,但钱谦益一直因为这个年轻妻子的出身低,所以颇有意让柳振民干脆和她认个亲戚,柳如是嫁给钱谦益后,出于身份的考虑,也不能免俗,也有了同样的想法。

可柳如是毕竟出身不高,柳振民虽然自己对这种事儿不太在乎,但是架不住担心别人对这事儿在乎,所以一直对钱谦益的各种暗示谦恭地装聋作哑,始终没有应下这件事情。

而这就造成了柳如是和柳振民彼此之间称呼的尴尬,柳振民一直管柳如是叫“钱夫人”,这是一个不体现辈分也不体现关系的称呼,而柳如是如果管他叫“柳主事”,就等于承认了二人毫无渊源;又如果叫“振民兄”,钱谦益和柳振民的辈分就等于拉平了;再如果叫“振民贤侄”,一是柳如是比柳振民小,二是又显得隔阂。

于是想来想去,柳如是干脆管柳振民叫:

“振民,你来了啊。”

柳振民则恭维道:

“夫人您近来容光更加焕发了,虽仍是十几岁模样,但如今贵气却早已不同以往。”

柳振民此言话里有话,因为他是北京人,是前几年才来的南京,而柳如是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他说“十几岁”,“不同以往”,显然有暗示两人早就认识的意思,似乎是自小来往的亲戚,但又没把话完全说死,并没说俩人是什么亲戚,这就留下了充足的回旋空间。

柳如是才情卓然,冰雪聪明,便顺着柳振民的话说到:

“哪里哪里,如今年纪大了,怎么还敢和当年比呢?振民你太客气了。”

“哈哈,夫人还是这样谦虚。”

宾主之间这么一番句句均无实指,却句句似有所指的对白说下来,有些不明底细的人真的开始以为这俩人是远房堂姐弟关系了,柳如是那扑朔迷离的出身顿时变得清白了许多。

而柳振民呢?他虽然牺牲了一点家世,可是却卖给了钱谦益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也让别人对他和钱谦益之间的亲密关系,有了一种不算真切,但却关切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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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柳如是是个奇女子,但我觉得并不在于她如何美貌才气,因为有这些的江南女子车载斗量,数不胜数。

她的奇,最在于她的民族气节,而且后来敢于在敌后协助夫君响应义军,并且有所作为。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7-31 19:52:45
第九章 各色人等

柳振民如此拜见完钱谦益夫妇后,不经意间一扭头,结果惊奇地发现:吕大器、高弘图和姜曰广这三位高官居然也在这条游船上。

这吕大器是南京兵部侍郎,也就是史可法的副手,高弘图是南京户部尚书,姜曰广是南京詹事府詹事,同时掌南京翰林院。

本来无论如何显赫的官职,只要加上“南京”二字,就等同于虚衔儿闲职,只有吕大器的兵部侍郎还有些实权。但如今风云骤变,南京从“留都”变成首都,这些虚衔儿自然也今时不同往日,变得身价倍增起来。

柳振民见他们也来了,赶紧整了整衣冠,上前恭敬拜见,心里却想着怎么他们这样的柱石级人物也来这游船上喝花酒了?

这几人也轻轻向柳振民还了礼,于是他便退下了,然后又仔细偷瞧了几眼,才看出门道来:原来他们三个毕竟性格方正,身份又摆在那里,所以虽上游船,但并不喝花酒,也不让歌伎陪着。

柳振民想到这里,便想着自己待会儿干脆也不要让歌伎陪酒了,好给这几位大佬留个好印象,结果一转头就看到四位才子打扮的人正倚红偎翠的风流样子,便是那号称“金陵四公子”的陈贞慧、方以智、侯方域和冒辟疆四人。

这四人均比柳振民年长,就连最小的侯方域都比他大一岁,且都是名门望族书香门第之后,诗词文章一流,在当时的江南文坛颇为举足轻重。而他们成立的复社更是继东林党之后又一重要的带有政治色彩的文学社团,所以在这金陵城里才会有“四公子”的提法。

柳振民见他们也来了,刚要上前拜会,结果陈贞慧先拿着扇子上下比起柳振民的身形来,然后张口道:

“柳生身颀长”

冒辟疆接上:

“当年进士郎”

侯方域也:

“才高八斗量”

柳振民见他们三个都吟完了,扭头一看年岁偏长的方以智却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只是微笑,并没有接龙的意思,只好自己接上最后一句自嘲道:

“兵部递文忙”

在座众人听了,皆喊起“好诗好诗!”,如此除了方以智没有张嘴外,“四公子”里其他三人和柳振民一人一句,吟出了这首不伦不类的打油诗,而且刚一吟完,柳振民就和他们相视大笑起来,竟像多年老友重逢一般。

其实这首打油诗水平非常低劣,拿来交际都嫌不足,简直和“山下一群鹅,嘘声赶落河(后两句就不说了)”一个档次。这柳振民和“四公子”既然都算得上是才子,却为何吟出这么个玩意儿来?这里面自然是大有原因的,个中缘由就是柳振民虽然和他们表面上一番诗文唱和,但其实面和心不和:在他心里,除了方以智以外,“四公子”里其他那三位他是不大瞧得上的。

他甚至经常在家里对着老婆冯慧编排说:这帮人除了方以智在崇祯十三年中了二甲进士以外(但名次仍不如他柳振民),其他三人至今连科举都没考上,也就是个乡试会试水平,而他柳振民十八岁时候就已经是进士二甲了,他们若是“四公子”,那他简直就是“一诸侯”了。若不是老柳家不趁大钱,轮得到这些人在这里自命风流?什么“金陵四公子”?不过是“应天三闲汉”罢了(不算方以智)。

这柳振民嘴上是瞧不起这些人没有功名,其实心里就是嫉妒:因为这四公子里面的冒辟疆和侯方域都是著名的风流才子,年少多金还多才,和秦淮八艳里面如陈圆圆、董小宛和李香君等不少名妓都先后打得火热。而这位年少提名的柳公子一直认为自己人才难得、风流自得,却只能在家里对着个强悍骄妻,还得眼见着这些科举成绩远不如自己的人日日风流快活,每每想起这事儿便要醋意横生,自然也就不愿见到这几个人。

说白了,其实这文人相轻啊,未必真是高下之分,大抵都是互相看不顺眼罢了。

和“四公子”假情假意地唱和完后,柳振民环视了一下,发现这艘游船上还远不止这些人:南京六部的其他官员、金陵城里的缙绅显达,都来了不少,他这一圈儿拜会下来都用了好一阵子。

等终于拜会完了,那位钱世伯对这位柳世侄的体贴就更到位了,只见他亲自招呼道:

“来,墨兰,柳公子既然来了,你就来好好服侍他吧。”

这一声“柳公子”不禁让柳振民大有荡气回肠之感,又回想起自己当年十八岁金榜题名时的豪迈,而这时马上就有一个吹气如兰的声音回应道:

“是,墨儿这就来服侍柳公子。”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7-31 21:16:53
第十章 歌伎墨兰

这墨兰姓黄,本是舟山船女,自幼因家贫被卖进了这歌伎班子。她虽比不得那秦淮八艳艳压群芳,但也是青春年少,佳人丽质,若是把秦淮八艳延展到秦淮十八艳,她应该还是有望名列其中的。

本来那柳振民见三位大佬都不让歌伎陪伴,开始还想着自己干脆也不要人陪算了,但一看到这熟悉的窈窕佳人,马上改变了主意,突然就觉得那几位大佬大概也不会多留意自己了,于是干脆假装什么都没想到,施施然任由美女入怀了。

至于为什么柳振民这种穷官儿还能有专门陪他的美貌歌伎?原因就在于他这人人穷还色,但又色大胆小,由于担心会被老婆发现跑过来推倒葡萄架(指老婆发怒),他虽然不时参加这些“风雅之会”,但之前每每只敢远观而不敢亵玩,生怕身上脂粉气沾多了,回家无法交差。

久而久之,钱谦益这亲切世伯就看出了他的难言之隐,从此这种聚会,只要他来访,便总会特意提前嘱咐一个歌伎不要用胭脂水粉,这样在陪伴柳主事的时候就不会把脂粉气染在他身上了。久而久之,便固定了下来这个叫墨兰的歌伎,平日里本就不怎么喜欢施粉黛,所以每次都由她来陪柳振民。

墨兰才貌俱佳,柳振民对她也欢喜的很,但这也没什么大用,因为柳振民也就是喝酒的时候才敢搂她几下,还不敢搂得太紧了,而且时不时还要观察一下四周的环境,生怕不小心被冯慧撞见了,回家无法交代,等于是虽然没真做贼,但已犹如做贼一样。

而每当大家喝完酒赋完诗唱完曲儿,各自搂着各自的去忙活该忙活的时候,柳振民从不敢久留,一散场就撂下墨兰,快马加鞭地赶回家去,赶紧扶稳了家里的葡萄架再说。

柳振民想到这里,不禁感叹:自己一个少年英才,二甲进士,官儿官儿有先帝魇镇着,只当到个六品;玩儿玩儿有老那管制着,只敢搂个胳臂,不禁有些辛酸,眼看这位礼部侍郎钱世伯搂着续娶的娇妻柳如是风流快活的样子,那真是官场得意,情场风流,不禁令他羡慕得五体投地。

正在柳振民人比人快要气死自己的时候,依偎在他肩头的墨兰突然柔声细气地说话了:

“柳大人,咱们多久没见了?你干脆今天就和钱老爷开口,把我带回家好不好?人家不想继续过这种夜夜赔笑的日子了。”

柳振民这才回过神来,扭头看了娇滴滴的墨兰一眼,心想我何尝不想,但一想起家里那位英武的骄妻,便立刻打消了主意,悻悻然道:

“我带你回家是好,但就怕那时我自己先回不了家了。”

墨兰见柳振民这般色大胆小,干脆下了个重磅,摇晃着他的胳臂娇嗔道:

“柳郎,别这么薄情啊!人家的身子还一直为你守着呢,你就不想着人家吗?”

柳振民听了这话,是真心动了,口水一时都漏出来两颗,墨兰赶紧给他擦了。但他心动了还不到片刻,便回到了现实,长叹一声道:

“你的身子是为我留着,但我夫人的棍子也为我留着呢!而且我要是真把你带回家,那她手里管着的那些银子怕也是不为我留着了,到时咱们吃什么?我看还是算了,宁的身子,我消受不起,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7-31 21:41:57
第十一章 君死臣露

墨兰听了这话,生气了,狠狠地掐了柳振民一下,把他疼的差点儿窜起来,而此时正巧大家也喝完了几巡酒,钱谦益在和众人把酒言欢之际,也慢慢地把眼神移到了柳振民身上,然后慢慢地问到:

“振民啊,你来南京也有几年了吧?你在京师的时候就是六品主事了吧?现在这主事都当了几年了?”

钱谦益的语气甚是关切,柳振民霎时忘了疼痛,颇有些受宠若惊,但很快又十分沮丧地回答到:

“唉,也有几年了。”

钱谦益颇有些替他不平地说道:

“不应该啊!你这样的出身,你这样的名次,你这样的才气,都七年了,才当上个六品主事,不应该啊!”

“唉,那不是之前……”

柳振民也不好把话说得太直白,反正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就是崇祯一脚把他踹过来那事儿。

而钱谦益心领神会,马上慨然道:

“是,之前那件事是把你压抑许久了,不过现在好了,先帝殡天了,你总算是熬出头了!”

钱谦益此言一出,在场的人一时都沉默了,连柳振民都觉得这话没法儿接。而性格刚正如吕大器甚至连连咳嗽了几声。

钱谦益本人也马上感到此言不妥,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便立刻转进到:

“这先帝殉国,的确是国之大不幸!我等臣子当真是痛心疾首,百死莫赎!百死莫赎!”

听了这话,大家纷纷放下酒杯,松开歌伎,在主人钱谦益的带领下,一同面向北方做沉痛状,而钱谦益则继续说道:

“不过振民!你经过这些年的辛苦打磨,却有了马上报效先帝的机会!先帝当年对你的期许就很深啊,我就听说他夸过你是世代簪缨,又人才难得,对你这样的年轻人是要重用的,不然又怎么会亲自把你调到南京来磨练性情呢?”

柳振民心想:乖乖,那我真可要感谢先帝的良苦用心了,他若是再多活几年,恐怕是要把我磨练到三、四十岁吧?那时我自当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了,但怕是也干不了几年就该准备告老还乡了。

而钱谦益则继续慷慨激昂道:

“振民,如今先帝归天了,可大明的局势却需要新皇和我们这些臣子有所作为,才能匡复河山啊!你这样的人才,这几年磨炼的也差不多了,现在既然等不到先帝重用了,那就让新皇来吧!”

柳振民听了这话感觉十分奇怪:这新皇还没登基呢,就等着他来用我了,是不是早了点儿?您钱世伯之前也不怎么在南京,这昨天魏大学士的确切消息才刚传过来,末了末了只看到史可法、吕大器他们几个大官儿在一起秘密商议,您也没参加,莫不是他们已经商量出结果,还知会您了?

柳振民当然很想知道到底定下谁了,毕竟作为官场的人,虽然是个马仔,但又有谁不想能去提前拜新帝的门子呢?可这种问题又不好公开问出来,因为很犯忌讳,所以他只好默不作声,做出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钱谦益见柳振民迟迟不开口,只好首先提问道:

“振民,你看如今的形势,到底应该拥立谁来当这个新皇啊?”

柳振民这才意识到为什么今天这次酒宴给人感觉如此突兀了——那三位大佬,既然不喝花酒,为什么又要参加这酒宴?这四位朝廷大官(加上钱谦益),又为什么要和金陵的四个闲散公子,还有其他大小官员显达一起,在国丧期间饮酒作乐?

柳振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要朝野呼应,形成舆论,好策动另立新君这件大事啊!这真真是东林风范!

但他随即想到,按道理讲,新君册立乃是天命,岂能轮得到我等凡人插嘴?退一步讲,就算是能插嘴,也得是够级别够职务的,比如现在在座的钱、吕这种,岂容你柳振民一个六品小吏信口谰言?

想到这里,柳振民决定还是不能开这个口,便推脱到:

“大人说笑了,我一介小吏,怎么敢议论国家大事?”

钱谦益则继续催促道:

“唉!你怎么又唤我大人?现在又没外人,不必如此拘束,继续叫我世伯就好,再说了,你也是南京六部的官员,如今迎立新皇的事情既然已经落在南京六部的头上,你也早已身处其中,便算不得妄议,至多就是位卑未敢忘忧国吗!”

柳振民见众人纷纷对钱谦益的话点头称是,然后又一齐看向了自己,那再装傻就说不过去了,只好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游船四周,看确实没有别的船只注意到这边,这才低声开口道:

“那小侄就冒昧了,以小侄之见,国不可一日无主,那自然是要选一位帝室之胄,众望所归那种,而且是要尽快能到的,这样才能早登大位,以安民心,那我看现在离金陵最近的,便无过……”

钱谦益面露喜色,环顾众人说道:

“对对对,说的对,我早说我这位世侄多谋善断,果然!振民,那你说无过哪里啊?”

“那应该就无过江北了。”

“江北地方也不小了,具体是哪里呢?”

柳振民支支吾吾道:

“大概是……淮安吧?”

钱谦益看来是有意要把柳振民作为引子,借他之口,说出自己的心中所想,但柳振民却像《西游记》里的鲤鱼精一样,打一下,吐一句,打一下,吐一句,磨磨蹭蹭的,迟迟不得要领,所以他干脆把话挑明道:

“那你说,到底应该请淮安的哪位王爷来啊?”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8-02 21:28:35
第十二章 老小福王

柳振民被钱谦益的这句话直接逼进了墙角,这柳氏太极拳是不能再打下去了,于是他心里开始暗暗思索到:自古以来,这传位如果是父死子继的,讲究的是立嫡立长;如果是兄终弟及的,讲究的还是立嫡立长。但既然如今先帝的三个皇子都已落入了李闯之手,先帝又没有在世的兄弟,他哥哥天启皇帝一辈子玩儿木匠手艺也没个儿子,那看来就不得不让外藩继位了,这也就自然谈不上真正的嫡,那一般就是看谁的身家更尊贵了。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虽然没有真正的嫡了,但外藩王爷们的尊贵,仍然首先来自于自己的出身,也就是这支外藩和当今的皇室到底隔了几层,还有第一代外藩王爷的母亲当年在宫中的地位。

另外其次也要看这个外藩自身的能耐,也就是这位王爷在封地或者官场上有没有干出点儿实绩来,或者有没有很大的财势,有没有很好的名声。

按照这个思路,柳振民思考了一下:如今大明排的上的王爷们主要集中在江北的淮安,另外还有俩在广西。广西太远,一来一回要几个月,而在淮安的诸王里,论血统,自然是小福王朱由崧排第一:他既是先帝的亲堂兄,就很符合兄终弟及的道理(实际上他比先帝大,是弟终兄及);而且他的父亲——那位老福王朱常洵,更是尊贵的不得了,他可是万历皇帝活下来的最年长的庶子,当年受封在洛阳时,朝廷直接给了他四万亩田作为封邑,真可谓富可敌国了。

但也正因为此,再加上他富不仁,后来他就成为了李自成的重点打击对象。结果等李闯真的打到洛阳城下的时候,这位老福王又死要钱,不肯拿银子出来犒军,有模有样地模仿了南齐昏君萧宝卷的做派,结果果不其然,守城士兵们士气大挫,直接把农民军放了进来。

再然后,就是这位老福王殒命洛阳了,而且听说他死的极不体面:听小道消息,城破之后他本想缒城逃跑,结果却被抓了,等被带到李自成面前之后,这个之前一直尊贵无比的王爷,居然对着驿卒出身的李闯连连磕头求饶,把皇室的脸都丢尽了。

本来这种落水狗打起来也没什么意思,但可能李自成觉得留下他也是个祸患,于是还是把他杀了,据说还把他和他养的梅花鹿一起下了锅,请将士们吃了顿“福禄宴”。

“福禄宴”这事儿传的非常广,是朝廷口诛笔伐李闯“残暴不仁”的重要素材,但柳振民觉得这很可能是假的:因为那些农民又不是虎豹豺狼,天灾人祸闹饥荒的时候,人相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等拿下洛阳了,放着好好的梅花鹿和粮食不吃,非要放个老胖子进去一起煮,不嫌恶心么?

而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位老福王的儿子,如今的这位小福王,名声也不太好,号称是吃喝嫖赌,五毒俱全,骄奢淫逸,横行一方,基本就是个高衙内形象的人物。

而且他在洛阳扔下亲爹自己跑路这事儿在南京也颇有非议,有人说这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存有用之身,以报父王之仇;但另外一些人的话就不那么好听了,直接说这就是不忠不孝,只顾自逃。

既然很多人都说这小福王不贤,那如果论贤的话,听说淮安现在还有个小潞王朱常淓,倒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据说还自己做出过一个“潞王琴”,先帝都喜欢的不得了。

不过他的血统太远了些,让他出来恐怕难以服众,而且琴棋书画这些东西在太平年月拿来陶冶性情是没什么问题的,反正岁月静好的时候,“贤能”和“闲能”也没什么分别,但在现在这个乱世,没什么用。

柳振民这么思忖了许久,方才注意到几乎所有人都在一直看着自己,他又踌躇了一下,见实在躲不过了,只好下定决心,试探性地开口道:

“依小侄看,以亲疏来说,似乎……”

结果刚说到“亲疏”,他就敏锐地发现,在场几乎所有人的脸色一下子都变了,于是他赶紧把那“似乎”后面的半句话死死咽了回去,而游船上一时间也陷入了寂静。

柳振民对自己造成的这种寂静感到极为局促,而就在他惶惑不知所言的时候,他的主管领导——兵部侍郎吕大器突然对着他慨然说道:

“柳主事!如果是太平年月,论亲疏也就够了,但如今这个世道,非有贤能之君不可啊!”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8-03 21:31:47
第十三章 妲己子孙

这吕大器是兵部侍郎,也就是柳振民的主管领导。他品行出众,能力过人,平日里也很喜欢讲道理,而且他讲的这种大道理是绝不会错的,所以柳振民赶紧鸡啄米般点了点头,但想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善意提醒到:

“但是先皇郑贵太妃的身份,也着实尊贵啊,如果不选福王的话,您们是不是也要考虑考虑这新皇的人选能否服众啊?”

吕大器听了这话,更愤慨了,直接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把大家尤其是柳振民吓了一跳:

“服众?我们担心的就是那个郑袖之孙不能服众!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子,有其子又必有其孙,那老福王的母亲郑氏是个什么样子啊?妖妃!妺喜!妲己!当年就几次想谋害光宗先帝,篡夺储君之位啊!甚至搞出了妖书、梃击这两桩案子!亏得朝堂上的龙逢比干们冒死力争,才没有让这个妖妇得逞!”

众人闻言,咸皆称是,而这位郑氏,也就是当年万历皇帝的郑皇贵妃,本名郑梦境,是个很不简单的女人,当年把万历皇帝迷的死死的,多少次想把皇位传给他和郑氏的儿子,也就是老福王,甚至不惜为此把太子大位空悬了几十年,引起天下议论纷纷。

鉴于郑皇贵妃的如此能耐,不少大臣都干脆援引她的姓氏,用春秋时代吴越争霸时勾践用来迷惑夫差的美女之一(另一个就是西施)——郑袖——来称呼他。

而吕大器继续愤言道:

“结果红丸案还是让她得逞了!而我们竟没办法治她的罪!唉!好在移宫案上是把她的那个皮偶戏李选侍给顶住了!不然不知还要惹出多大的乱子!”

说起来这郑皇贵妃也是个奇人,万历以来,朝廷和后宫拢共出过三件大案,分别是梃击案、红丸案和移宫案,再加上之前的一件妖书案,一共四件。而神奇的是,这四件大案居然都影影绰绰地和郑皇贵妃有所牵连,可见这个女人凌厉到了何种程度。

吕大器攻讦完郑氏,还嫌不足,继续引申道:

“再看她生的儿子,像什么样子?之前骄奢淫逸也就罢了,结果等闯贼打到洛阳了,他战不能战走不能走死不能死,战时让他发银犒兵他不肯,最后倒会跪在闯贼面前摆出摇尾乞怜的样子!”

柳振民听到“摇尾乞怜”四个字,好奇心骤起,于是又试探性地问道:

“摇尾乞怜?不会吧,我听说老福王不正是因为在李闯面前威武不屈,怒斥敌酋,这才不幸遭受了釜鼎之刑吗?”

“他威武个X!”听了柳振民这话,学养深厚的吕大器竟气得直接爆了粗口,“他都给逆成直接跪下了!还一口一个爷爷饶命,逆成看了都嫌恶心,直接让人把他拉下去砍了,这事情说出去都有损皇家体面!这种东西的肉谁会去煮?谁又会去吃?还不都是我们编出来维护皇家尊严的!”

“啊?”柳振民假意惊呼一声,其实是坐实了一直以来心里的猜测:看来那老福王在洛阳之围时的表现的确拉跨,而且居然让李闯还没登基就享受上了穆宗皇帝朱载坖活着时候都没享受上的待遇,有这么个好大孙张口喊爷爷(明穆宗死的早,并没看到儿子万历皇帝生儿子出来)。而吕大器既然敢在这么多人面前开口,看来这事儿必定证据确凿,而且众人皆知了。

此时高弘图接着道:

“如今这个小福王,名声也不怎么样,说到底,那样人的儿子,又能哪样?靠这种货色,能担负起复兴大明的事业吗?”

柳振民一听这话里又有些意思,于是又假意试探道:

“不至于吧?到底是龙子龙孙,有太祖血脉的,何至于此?”

此时姜曰广终于忍不住插话了:

“何至于此?竟至于此!如今这个小福王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读书、干预有司,七条劣迹都占齐了,昨天我们就商议过这事儿,连史尚书也这么说啊!”

“史尚书他说的这七条?”

“那倒没有,他当时只说这小福王‘在藩不忠不孝,恐难主天下’。”

柳振民听他们这么坦白地说话,有些惊讶:他觉得这些话私下议论议论也就罢了,这艘游船上这么多人,怎么好公开说出来?如果传到那个小福王耳朵里,如果他最后又当上了皇帝,那这些个人还不得个儿个儿人头落地?”

但他又忽然想到:没准儿这些人就是觉得已经稳操胜券了,才敢这么半公开地指摘小福王的,而且既然他们今天拉着自己一起,还对自己的那些抛砖几乎有问必答,看来是没把自己当外人,那以后自己的升迁就算是有了好几座靠山了,这还不得把前几年的蹉跎都找补回来?于是又不禁沾沾自喜起来。

就在柳振民畅想今后的时候,钱谦益在许久之后终于再次开后了,似乎是要为他们刚才的谈话做一个总结:

“诸位,这《道德经》上说得好啊,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就是说福祸是可以相互变换的,是不一定的,所以这‘福’不一定是福啊!”

众小官小吏闻言,再一次集体鸡啄米起来,吕、高等高官也颔首示意,钱谦益很满意这个效果,于是继续说道:

“所以说啊,那‘福’虽然不一定是福,但这个‘禄’啊,却是我们能实实在在拿到手里的好处!”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8-04 21:19:06
第十四章 立嫡立贤

众人听了这话,再次咸皆称是,柳振民算是彻底明白了他们的意思——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扶“禄”王了。

但他本人对此却不敢苟同,因为之前在北京发生“大礼议”和万历皇帝立储风波的时候,你们都是口口声声“不可乱了次序”和“要立嫡立长”的,如今到了南京,你们又说要立贤,怎么这两头儿的话都让你们同一伙儿人说了?

就算是淮南为橘淮北为枳吧,可在非常时期册立非常天子这件事上,血统却有着更加无可争议的优先性,贤不贤反而在其次:因为如果老皇帝还在世的时候,哪个皇子或者哪个王爷贤不贤,老皇帝的一句话是有一言九鼎的功效的,或废或立,众大臣虽然可以支持反对,但其实还是在老皇帝一念之间的。大臣们不服,老皇帝如果真的发起狠来,先杖毙几个,看你们还服不服?

可现在既然已经没有了老皇帝,要立一个新皇帝,那新皇帝贤不贤,到底谁说了算?既然没人说了算,那又有谁不想当皇帝?一件人人都想干,但又没有评判标准的事情,这还不得打起来?

所以这种时候,只要别太离谱,还是应该以血统这个一目了然的标准赶紧决定了完事儿,尽快选出新皇帝后,大家奉他为主,迅速地把东南半壁以及江北地区的事务操持起来,以图中兴,不然还不如立刻箪食壶浆,准备迎接李闯渡江吧!

而且细细推敲起来,那潞王善于琴棋书画,并不是什么加分项,在如今的这个时局下,甚至可能是个减分项:须知那个把北宋折腾没了的宋徽宗赵佶,不就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吗?但那瘦金体和花鸟图不也照样没耽误他把北宋弄得亡国吗?如今大明已经几乎没了半壁江山,正是风云变幻、犹如南宋初年的纷乱年月,就算没有宋太祖,至少也要立个宋高宗,这时候非要变更顺序,推个宋徽宗上来,难道还嫌不够乱吗?

更厉害的是,听说这个小潞王还有个特殊爱好:他把指甲留了六七寸,平日里用个竹筒套着,按照柳振民的认知,除了满洲女人之外,还没听说过哪个地方有这种习俗。潞王就这?这像是要干大事的人的风范吗?

柳振民心里想着这些,越发不赞同立潞的提议,但眼看众人都附议钱谦益,也不好开口唱反调儿,便又默不作声了。

钱谦益和众人又一番唱和后,又一次注意到柳振民的沉默,于是顺口问道:

“振民,你父亲他们在北京如何了?”

“劳您关照,之前已经发信让他们往南京来了。”

“好,做得对,不然现在想走也难了。对了,你大哥之前不是在辽东军中吗?最近可有音讯?”

“是的,家兄正是在平西伯(吴三桂)手下掌兵,但自从李闯进入京畿地区后,交通隔断,已经很久没有他的音讯了。”

柳振民说完,又想起自己昨晚的顾虑,便说道:

“说到我大哥,他在辽东和建奴打了十几年的交道,他经常说那建奴自奴酋决意抗我大明起,几十年来一直在秣马厉兵,时时窥伺我大明神器,如今京师变动,而他们又近在咫尺,恐怕京畿的事情还会有变数啊,钱世伯您既然来了南京,高尚书、吕侍郎和姜詹事三位今天正巧也在,您几位看看明天要不要和史大人他们商议一下这事儿呢?”

吕大器听了这话,似乎有所反应,但钱谦益却摆了摆手:

“振民,你多虑了,建奴现在离我们几千里外,何须担心?况且如今是闯贼和他们接壤,如果建奴入关,正是二虎相争之势,对我们只有百利而无一害。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应该先忙好眼前的事,同时观望着那边的情况即可。再说这件事也应该是兵部的事,你就是兵部的人,今天吕大人也在,你刚才说了,他也就知晓了,如果需要,他自会去找史尚书商议的。”

柳振民听了,只好点头称是,而吕大器沉吟了一下后,也开口道:

“好,振民,你说的话,我记下了。”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8-04 21:19:19
第十五章 拂人之茧

柳振民本来对钱谦益的敷衍态度有些失望,但主管领导吕大器的这声“振民”一下子让他又来了精神,感觉到自己未来的升迁更有希望了,于是赶紧恭恭敬敬地向吕大器做了个揖。

然后大家又有的没的闲聊了几句,虽然先帝新丧,但大家的情绪却很昂扬,柳振民也渐渐听出了门道,就跟他之前想的一样:这帮人就是觉得北京丢了,而他们现在恰好在南京,便认为自己占据了全部先机,想要从此牢牢把控以后的朝堂。

柳振民不知道这帮人怎么会感觉如此稳拿把攥,难道他们忘了大顺军随时可能南下,清兵也随时有可能介入么?

他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又搂着墨兰喝了几杯酒才想明白:这大概就是所谓江宽李闯远,水缓歌舞近吧,李闯远在几千里之外,这秦淮河却就在这船板下面,他们自然是不会舍近求远的,历史上南朝、南宋偏安一隅时,大抵应该都是这个样子吧。

就这样,又到了散席的时候,柳镇民照例撒手就要走,便又是光搂搂不干啥的一晚。这令一心想要依靠他脱离苦海的墨兰再次大失所望,于是一把揪住了他,更狠狠掐了他几下,还淌了几滴眼泪出来,以示委屈。

而柳振民趁着被掐的生疼的功夫,也流了几滴泪应和了一下。虽然至今和墨兰啥真戏也没作过,但柳主事这逢场的功夫也算是游刃有余了,然后他就拜别了众人,赶紧上马回家。

等到了家门口,他意外地发现门居然没锁,推门进去后,一眼看到老婆冯慧正坐在正屋里,就着油灯看着一本书。走近了一瞧,是《旧唐书》,按照页数大概推算,应该是《则天皇后本纪》。

老公连续两天这么晚回家,冯慧自然很不高兴,但碍于之前已经批准了,只好勉强压着怒火询问道: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

柳振民此时正背对着冯慧系马缰绳,但心里仍旧发虚,便赶紧拖出挡箭牌道:

“钱世伯有话跟我说,就多留我谈了一会儿。”

“谈什么了?”

“立新君的事。”

冯慧冷笑一声,放下了《旧唐书》,果然正好停在《武则天本纪》那一页:

“笑话,立谁不立谁用得着跟你商量吗?这天大的事儿轮得到你个六品小吏咸吃萝卜淡操心?”

柳振民刚才才在宴会上被那位钱世伯当成棋子儿用了半天,但毕竟也算是当了一阵儿众人关注的焦点,所以听了这话也很不高兴,于是进屋坐下之后,顺口便顶道:

“真是妇人之见。”

冯慧听了这话,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恢复了平静,然后抬起手,把手心对着柳振民,笑吟吟地用南戏腔调问道:

“官人,你可认得这是甚么?”

柳振民此时还没意识到危险的存在,满不在乎地答道:

“什么什么?”

冯慧继续笑吟吟地一字一句说道:

“这是拂人之茧啊。”

柳振民想了半天也没明白冯慧说的是什么意思,于是皱着眉头问道:

“我没听过这词儿啊?有这成语吗?怎么写啊?”

冯慧把已经伸出的手继续慢慢向柳振民伸了过去,一直伸到了柳振民的脸上,她一边把手在柳振民脸上轻轻地蹭,一边轻声漫语地说道:

“这你都不知道啊?拂,就是清风拂面的拂,茧,就是作茧自缚的茧,合起来就是我手上扇你耳光扇出来的茧子的意思。”

柳振民被这话吓的大气都不敢出,也不敢看冯慧了,又哆嗦了几下,然才低眉顺眼地问道:

“这?夫人,我看您这素手芊芊,不像有茧子的样子啊?”

冯慧不说话,仍然微笑着把那纤纤玉手在柳振民的脸上手心手背地摩挲了一阵,最后又轻轻地拍了几下他的左脸,这才缓缓说道:

“你以后要敢再这么跟我说话,那它很快就会有了。”

柳振民心里惊恐万分,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慢慢挪开了脸。冯慧有意让他长长记性,便突然把手举了起来,柳振民吓得赶快举起手捂住了脸。

冯慧见状,又笑了,顺势用手捋了一下发髻,然后慢慢放了下来。柳振民稍微安心了一点,也把手放了下来,结果不想冯慧突然又举起了手。

就这样,柳振民的手随着冯慧的手,举起又放下,举起又放下,反复几次,仿佛孙武练兵一般。

冯慧见意思到了,也不继续玩儿柳振民了,便又把《武则天本纪》拿了起来,一边看一边慢条斯理地问道:

“那柳如是也去了?”

“是,去了,她不是钱世伯的夫人吗。”

“那下次这种宴席你也带上我吧。”

柳振民心想带上你我还去个什么大劲儿?于是壮起胆子反驳道:

“你个良家妇女没事儿去那种地方干什么?怎么,你有想法?”

冯慧敏锐地捕捉到了柳振民话里的漏洞,抬头问道:

“那种地方?哪种地方?”

柳振民心知说漏了嘴,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只好赶紧找补道:

“就是那种宴饮啊,那地方除了主人的夫人外,再有女的可就是丫鬟和唱堂会的了,你觉得你是哪种?”

“诶我就不信了,凭什么只有主人家能去女人?凭什么南京就有这种规矩?凭什么那柳如是能去我就不能去啊?”

柳振民心想人柳如是当年是是江南名妓,秦淮八艳,你个胡同碧玉也好意思跟人家比?但这话说出来肯定要当场挨嘴巴,只好换了个措辞道:

“人家以前是专门干这个的,你能和她比?”

冯慧被这句话顶的哑口无言,因为总不能说自己业务能力不输柳某,便只好说道:

“合着我还不如一失身女子啊。”

柳振民见谈话的方向已经被自己带着走了,松了一口气,顺势调侃老婆道:

“你说你跟她比个什么劲儿?你这从小不愁吃穿的,她们都是些可怜人。”

没想到冯慧抓辫子的本事也是无孔不入,直接揪住这句话反问道:

“哦,我听出来了,你是打算可怜她们是吧?”

柳振民一听这话,顿时想起了墨兰,心说我还真想可怜可怜她,又不敢明说出来,只能果断转进到:

“行了行了,你别吃干醋了,成天净想有的没的,你儿子今天的功课你查验了吗?”

冯慧闻言,不快,把书往桌上一摔:

“合着查验功课的时候这儿子就是我的了,不是你的了?真没看出来,你这绿帽子戴的还挺高兴!再说了,你个二甲进士你让我查验你儿子功课?你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吃的?”

柳振民不敢正面顶回去,只是强辩道:

“那我也是想和他父慈子孝,不想鸡飞狗跳吗。”

“那我还想母慈子孝呢。”

柳振民此时突然生起了借机振夫纲的念头,竟然板起面孔说道:

“自古有言,这慈母多败儿,那咱们家还是严母慈父吧,再说了,相夫教子么,你也该恪守好你的本分。”

冯慧听了这话,再一次举起手来,柳振民见状,淡也不扯了,直接捂着脸躲回房里躺着去了。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8-05 22:45:18
第十六章 父子趣谈

第二天柳家三口都起得挺早,便在一起用早。柳振民仍沉浸于昨天钱谦益对他的厚爱中,又时不时怀念起墨兰那柔若柳枝的温柔,于是不禁喜上眉梢,以致于傻笑出了几声。

冯慧见状,滋溜完最后一口稀粥后,正待开口调侃,没想到亲生的好大儿柳平章知情识趣,想母亲之所想,急母亲之所急,先替她张口了:

“父亲,看您这骄狂的样子,是不是终于要升官儿了?如今先帝归天了,压在您头上的魇镇没了,您一下子抖起来了是吧!”

柳振民被儿子这一际醒世钟从美梦中惊醒,十分不快,便板起脸来呵斥道:

“胡说什么?讨打!为父我淡泊名利,虽然跻身官场,也只是为国为民罢了,你这种无君无父的话竟也说得出口?”

这柳平章自幼看父母斗嘴长大,迄今已经耳濡目染了六年(不算胎教),所以年龄虽小,但本领却不可小觑,朝着父亲的七寸一棍就抡了过去:

“您别装了,您就是个官儿迷,还当我不知道?别说您,连爷爷和姥爷也都一样,但他俩就是混不上去,都快告老了才一个五品一个从五品,所以只好都寄希望于您,结果您也混不上去,还不如他俩,看把您三位愁的!于是您们三位老少官儿迷,便给我起了个‘平章’的官名儿,还不是盼着我将来长大了能当大官儿,好得我的济?这跟刘备俩儿子一个叫‘封’一个叫‘禅’有啥区别?”

柳振民被儿子戳破了心事,忙呵斥道:

“胡说!逆子!我们要真有这种卑劣的想法,干嘛不给你起个‘首辅’、‘尚书’的名儿?你小小年纪,居然满脑子这种势利想法,真不知教你的那些圣贤道理学到什么地方去了?”

柳平章哈哈大笑,从容不迫地回答道:

“那是你们怕叫“尚书”、“首辅”太明显啊!平章这个既可以说是职务,也可以说是‘平和文章’,又和堂哥的“成章”排列顺畅,所以你们才拿这个掩人耳目啊!话说父亲,您不知道洪武爷就曾经被小明王封过江南平章知事吗?您给我起这个名字,咱们现在又到了江南,您这是坐实了僭越啊!”

“孽畜!收声!这种抄家灭族的话你也敢说,看我不打死你!”

柳振民老羞成怒,一边威胁儿子,一边撸起袖子,开始找家里那根藤条,冯慧见柳振民像要真打,便一把把儿子拉到了身后,然后对着夫君弹压道:

“住手!打什么打?这孩子还不都是跟你学的?你整天说话口无遮拦的,他不学你学谁?”

柳振民见妻子护犊子,知道绕不过去,只好放下袖子,悻悻然道:

“一把屎一把尿把他喂大的,竟还是我的不是了?”

柳平章听了这话,又从母亲身后探出头道:

“父亲,您若真是拿这些东西把我喂大的,等将来您告老之后,我可不管您,直接让您还乡,回京师的胡同儿里待着去!”

因为柳振民冯慧两口子都是北京人,但儿子柳平章却长在南京,所以他说起话来北京话和南京话夹杂在一起,既有北京胡同的味道,也有南京巷子的滋味,柳振民听着儿子这南北交杂的奇怪口音,突然觉得还挺好玩儿的,便也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他和儿子嬉笑的时候,大门突然被敲响了,柳振民便一边笑一边去开门,结果门一开,站在门外的竟是兵部尚书史可法的文员:

“柳大人,您早,史大人特派小人前来传话,召您速去,有要事相商!”

冯慧母子之前从没见过这种情况,都有些紧张,而柳振民一听这话,也止住了笑,大概猜出了是什么事情,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史大人找我?好,我知道了,您稍等,我这就同您一道过去。”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8-10 21:07:51
第十七章 与日偕上

柳振民不知道这崇祯先帝是不是真的和自己有一种魇镇和被魇镇的关系,反正事实就是他刚一踹腿儿自己就时来运转了:这两天他仿佛成了香饽饽,不仅昨夜东林大佬要找他宴饮,如今连兵部尚书也要找他谈话。

因此当他今天走进兵部大门的时候,感觉和往日完全不同,虽然没敢完全流露出来,但已颇有了些睥睨自雄的味道,似乎这兵部还是往日的兵部,但自己早已是今日的自己了。

可一走到史可法面前,柳振民马上变回了原样,腰照样弯的比谁都低,而史可法正一身齐整的大明官服,端坐在太师椅上,但额头上仍包着前天得知崇祯噩耗时,以头撞柱后用来包扎伤口的白布,所以场面仍然多少显得有些滑稽。

他此时刚刚沏完一杯茶,正端着茶杯吹气,见柳振民进来了,一边吹气,一边把眼神慢慢移到了他的身上,然后慢慢说到:

“柳主事,你来啦,那天真的是多亏你了,我当时惊闻噩耗,心如刀绞,要不是你拉着,非得再撞一下柱子不可。话说你挺行啊,都把我架起来了。”

柳振民赶紧推脱道:

“群策群力,群策群力。”

史可法微微一笑,抿了一口茶:

“振民啊,你这来南京也有几年了吧?你在京师的时候就是六品主事了吧?现在这主事都当了几年了?”

柳振民一听:嗯?这怎么跟昨晚钱世伯问的一模一样,但这是兵部衙门,不是秦淮游船,他不能摆出那种沮丧样子,而是恭恭敬敬地回答到:

“蒙大人关照,也有几年了。”

史可法居然也颇有些替他不平地说道:

“不应该啊!你这样的出身,你这样的名次,你这样的才气,都七年了,才当上个六品主事,不应该啊!”

柳振民一看诶?这史大人居然真的按戏本来,便熟门熟路地对词儿道:

“唉,那不是之前……”

他依然不好把话说得太直白,反正史可法也明白他的意思,还是先帝一脚把他踹过来那事儿。

结果没想到这回史尚书却不像钱世伯一样体贴入微了,而是大手一挥,直接打断道:

“之前把你发配过来算是你运气好!先帝一怒之下砍了你也是有的,让你回家永不叙用也算是轻的!怎么着,当上个户部主事,就真以为自己是海刚峰了(海瑞)?”

当年海瑞正是在户部主事任上对嘉靖皇帝上了那本著名的“天下第一疏”,而柳振民无意中对崇祯皇帝发起那洋洋洒洒的四字成语报菜名时正好也是户部主事,这就形成了某种有趣的巧合。

但史可法这节奏转换的太快,柳振民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另一顶大帽子马上又扣了过来:

“你这蹉跎了几年,升不上去,心里是不是埋怨我了?是不是怪我没有任人唯贤?你埋怨我有用吗?你是先帝明言发配过来磨练性情的人,没有先帝的首肯,我敢私自提拔吗?我私自提拔了你,让先帝知道了,我这南京兵部尚书还干不干了?”

柳振民没想到这史大人竟也会先发制人,自己啥都没说就先被扣上了这么顶“埋怨上官”的大帽子,只好忙不迭地解释到“没有,没有,下官不敢”,但史可法根本不吃他这一套,而是继续按自己的套路出拳道:

“如今先帝既然已经殡天了,再找他首肯也难了,而你这些年棱角也磨去了不少,人也变得老成了,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也该顶点儿大用了;当然,棱角全磨平了也不好,不然全无担当,还能顶什么大用?”

柳振民听了这位上级的话,心想您真不愧是左光斗的高徒,这圣人学问算是学到家了,所有道理全让您一个人讲了,我竟无话可说。

而史可法这时又看了柳振民一眼,继而放缓了语调说道:

“我看你们职方司那从五品员外郎的职务也空了不短日子了,很应该有个老成肯干的人顶上来,柳主事,你觉得?”

柳振民心想还我觉得,我觉得我早该被提拔了,但我觉得有用么?这几年我都蹉跎成什么样子了您看不到么?这不就是明知故问吗?

就在他满腹牢骚都被勾起的时候,他忽然想到:自己这个坐了几年的冷板凳似乎终于有机会变热乎了,此时决不可意气用事,图一时的口快,而葬送掉大好的前程。在如今这个乱世之中,只有自己的官职上去了,才能去承担更大的责任,有更大的作为,为老百姓和大明朝切切实实地做一点事情,甚至封侯拜相,青史留名。所以他现在的忍气吞声绝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天下的百姓!

想到这里,柳振民在自己心里的形象霎时变得愈发高大起来,于是他赶紧把脸上恭敬的神情又加重了几分,更加谦卑地说道:

“属下一向谨遵尚书大人教诲,永远是实心用事,踏实肯干的。”

史可法见六镇民如此上道,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话锋忽又一转道:

“你肯干能干我是知道的,不然今天也不会叫你来。但如今这时局,光踏实肯干是不够的,还得直言敢说。须知,光埋头苦干,不抬头看天,对天下大事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是干不成大事的!”

柳振民听了这话,如坠云雾之中,不知道史可法到底在暗示什么?但他明白贸然开口必然言多必失的道理,于是审慎地一言不发,小心抬起头来,用探寻的眼神看向了史可法。

史可法见这下属竟然没有第一时间领会自己的深刻含义,摇了摇头,只好进一步启发道:

“你可知道这个看天是什么意思吗?看天啊,第一就是看日头,这天无二日啊!这个道理,你明白吧?”

柳振民这会儿终于明白了史可法的意思:俗话说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原来这是在暗示自己讲一讲立新君的事情!可不就像昨晚钱谦益他们一样?但这正是犯忌讳的事,就算他柳振民现在当场给提拔成从五品员外郎,在这种官府庙堂里也是轮不到自己议论这件事情的。

想到这里,他不得不壮起胆子,也用暗喻的方式把这套史氏太极拳打了回去:

“史大人,可昨天的太阳已经落下去了,今天的太阳还没升起来呢,那现在这天上就如同没有太阳一样啊!您非让我抬头,又能看什么呢?”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8-11 21:09:39
第十八章 未忘忧国

柳振民的话显然是在暗示大明朝目前国中无主的状态,意思就是这种情况下自己什么也不能说,等于是把这个烫脚的皮球又踢回给了史可法。

史可法见这暗喻进行不下去了,干脆直截了当地说到:

“对啊,振民,我要问你的就是这个,我素来就觉得你颇有些见识,你想,你父亲是北京兵部的前辈,有家学渊源,你大哥又在辽东军里任职,你平日里又常和西洋人接洽火器事宜,你有这几方面的见识积累,眼界自然就宽广些,看事情就比一般人看的深,看的全。现在这里就咱们二人,所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也别藏着掖着的了,关于立新君的事情,谈谈你的看法。”

柳振民被上司这么一番夸奖,十分受用,但觉得怎么着也要再客气一下,于是又推辞道:

“史尚书,下官一个六品主事,立新君这种大事,您让我讲……”

史可法终于对柳振民喋喋不休的拐弯抹角感到了厌烦,他直接把茶杯往桌上一摔,然后提高了嗓门喝道:

“让你讲,你就讲!哪儿那么多废话!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假谦虚!我告诉你你不要跟我来北京胡同串子那一套,我也是北京人!怎么?正六品的话不敢说,那从五品的官儿你还想不想当了?”

史可法所言不虚:因为他虽然出生在河南,但确实是北京锦衣卫籍,而且据传其母是梦见文天祥来到她的屋里才怀的胎。

那文丞相作为千古完人,应该不至于闲到去别人屋里看人家夫妻的造人过程,所以只能理解为是专程来转世投胎的,但这似乎并不是个好兆头,因为文天祥效忠的南宋后来很快就亡国了。

但此时柳振民还想不到这些,因为他的脑子正高速运转在另一件更加切身的事情上:就在昨晚,他刚跟东林——复社的钱世伯等人觥筹交错,彼此间相谈甚欢,如果投身于他们,应该不用愁未来的前程;而钱世伯对自己又一直这么照顾,很看重自己,于情于理,自己似乎都很应该站队到那边,参与拥立潞王。

可另一方面,自己如今确实还是兵部的主事,本部的这位史尚书虽然倾向东林,但又并不完全站在东林那边。结合前天听到先帝驾崩的消息时他最后的反应,还有昨天晚上姜曰广那些人说的话,他应该还是有些自己的念头的,可能并不打算拥立潞王,那大概就是打算拥立福王?还是别的什么人?

但是既然现在自己已经有了钱谦益等人的关系,潞王如今又呼声高涨,如果他顺利登基了,自己想升迁下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大不了换个衙门呢?

可这话反过来说,他柳振民眼下说到底不过就是个六品主事,那自己的拥立又能值几个钱呢?如果真为这事儿触怒了上司,又有谁会来回护自己呢?

柳振民这么反复思索之间,头疼不已,末了末了,他抬头看到了史可法那急切的眼神,突然觉得乱世之际,还是应该以国事为重,不能太以身家为念,便下定了决心,慨然说道:

“想,想,那下官就斗胆了。”

史可法这时又端起了茶杯:

“想就快说。”

柳振民闻言,先恭恭敬敬地又作了个揖,然后直起身子说道:

“史大人,那下官想斗胆先问您一个问题:如果现在闯军全军南下,您觉得凭江南目前的实力,能抵挡多久呢?”

———————————————
作者有话说:

可来此企鹅群讨论明清交替这段历史

958442493

摆史实摆论据那种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8-13 21:41:42
我这本书经常要根据新看到的史实来修改完善细节的,但是天涯不能改好像。

想看修改后版本的可以到起点和晋江搜书名《南明耻》或作者“六镇民”。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8-14 19:52:04
第十九章 立君为何

史可法听到这个略显刺耳的问题,刚刚拿起的茶杯又放了下去,沉吟了一下,说道:

“实话实说,恐怕连半个月都抵挡不了。”

柳振民继续追问道:

“那如果现在闯军半军南下,您觉得又能抵挡多久?”

史可法叹了口气:

“那恐怕还是抵挡不了,顶多多撑半个月吧。”

柳振民点了点头,随即又抛出了第三个问题:

“再有,如今大位空悬,如果一时间立不了新君,那征兵、练兵、抚民和劝农这几件要紧的大事,您看又能做到几分?”

史可法摆了摆手:

“如果国中无君的话,干这些事情都是师出无名,尤其是征兵练兵的事情,甚至可能会被说成是挟兵自重、意图不轨啊,那就更不好办了。”

柳振民再次点了点头,对着史可法摊开了手掌,说道:

“史大人,我看您对这些关节都很清楚啊!既然如此,那您为什么还不赶快就近迎来一位王爷,早早定下名位,奉他为主,然后以大明天子的名义,把那些该办的事情赶紧操办起来呢?不然,再这样迁延时日的话,那还不如……”

“不如什么?”

“下官不敢说。”

“但说无妨。”

“还不如赶快给李闯写封降书了事,倒可省去不少麻烦,咱们这些人或许还能多受些优待,少受些拷掠。”

史可法听了这话,非常生气,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把杯里的茶水都溅出了几滴,然后指着头上的白布愤然说道:

“你这是什么话?咱们是大明的臣子,和逆成有君父不共戴天之仇!如今报不了仇,已经是愧为人臣了,怎么还能屈膝投降呢?”

“那您打算?”

“自然是要迎立新君,整军北上,扫除凶逆,还于旧都了!”

“可您到底打算迎立哪个新君呢?”

听柳振民问到这里,史可法突然显得有些得意,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

“我干脆和你直说吧,如今福潞之争颇为厉害,福王顺位靠前,潞王却呼声甚高,所以两派颇为相持不下,纷纷或来信陈述,或登门游说,这些事情你大概都能猜到。在这种情况下,我站在中间,无论选哪一边,都会招致另一边的心怀不满,这定然会对拥立新君之后的和衷共济有极大的损害!我大明如今只剩半壁江山,再也经不起新的党争了!所以我有心另辟蹊径,化解两派的争端!”

党争是大明数十年来的顽疾,甚至有人说先帝崇祯亡国就是亡于党争,而柳振民听到史可法居然有办法能够化解这一重症,便十分好奇地问道:

“另辟蹊径?我听我大哥说,前一段奴酋皇太极猝死之后,因为他生前并没有指明由谁继承宝座,所以在议立新君的时侯,皇太极的弟弟多尔衮和皇太极的长子豪格一直相持不下,几乎发生火并。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多尔衮倒是另辟一条蹊径,退而求其次,提议册立幼主福临为帝,由自己和济尔哈朗辅政,就此稳定了大局,您莫非也有类似的筹划?”

史可法摆了摆手道:

“我是大明的忠臣,你怎么能拿我和建奴的权臣相比?不过,我确实也有另择一人的想法。”

“您指的是?”

听了柳振民的问话,史可法站起身来,亲自走到门外张望了一下,然后关上了屋门,回到座位上和柳振民更加轻声地说道:

“我看你这人虽然平日里多嘴多舌,但是对要紧的事情却知道把紧口风,干脆就实话告诉你罢:我打算派人去粤西(广西),迎桂王来!”
楼主:六镇民  时间:2021-08-15 08:22:26
第二十章 福潞之外

史可法说的这个桂王,名叫朱常瀛,是神宗皇帝(万历)朱翊钧的第七子,光宗皇帝朱常洛的异母弟,也就是崇祯先帝的亲七叔。

他之前一直待在北京,直到天启七年去了衡州(今湖南衡阳)就藩,是大明桂藩的第一位桂王。

但可能是那里风水不好,要么就是这位桂王命里克人,反正那新盖的桂王府刚建成不到两年居然就塌了,还压死了六名女子。而且这位桂王不但本人身体不好,连带着他的三子桂恭王朱由楥身体也不好,平日里王府的事务便都由桂王的四子永明王朱由榔打理。

今年年初,李自成的大顺军在北方攻城略地,一路打到了京城,而张献忠的大西军在湖广也不遑多让,一路连克州府,直扑衡州而来。衡州的守军虽然颇有准备,但仍抵挡不住拼死攻城的大西军,于是桂王府集体南逃,撤到了永州,结果屁股还没坐热,又被大西军追上,于是再次奔逃,可这次逃的极为狼狈,连朱由榔都一度被大西军抓了过去,最后倒是又被救了出来,现在据说父子三人都逃往了广西梧州。

“可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柳振民万万没想到,这远在广西,病病殃殃,甚至连消息都时有时无的桂王,居然也能进入候选名单,不由极为惊异地说道:

“桂王?粤西?您不觉得太远了些吗?”

史可法捋了捋胡须:

“远是远了些,但比较稳妥。”

柳振民听了这话,惊呼道:

“稳妥?史大人,您放着近在咫尺的淮安和那当序不让、年富力强的先帝堂兄福王不选,偏要舍近求远,去几千里外的广西,迎立这次序不合、多病多灾的先帝叔父桂王,就算不说昭穆失序(指皇位继承辈分顺序被打乱)的事,只说这路途遥远、久必生变,又算哪门子的稳妥呢?”

史可法听了柳振民的话,只觉句句在理,忽然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定确实有些问题,但他又不肯改变主意,便只好说道:

“是,你说的没错儿,福王的次序确实靠前,但他也确实不孚众望啊!”

“福王如何不孚众望?”

“你难道不知道?那天吕侍郎他们都跟我议论过了,这福王有七不可: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读书、干预有司,说白了,此人不类事(不善/不肖/不像话)啊!”

柳振民闻言,忍不住直言道:

“史大人,我大明自成祖皇帝以藩王登基以来,最忌讳的不就是这类事的藩王吗?就算是世宗皇帝(嘉靖),他在被迎立前,难道在承天府(嘉靖为藩王时所在的藩国)类出过什么事迹吗?要说那类事的,汉王(朱棣次子朱高煦,在靖难之役中表现出色)、宁王(造正德皇帝反的朱宸濠,在封地颇有威风)倒都是些类大事、大类事的人,可他们最后都是什么下场啊(均因谋反被杀)?”

史可法被柳振民的这一番连环追问逼的有些局促,只好勉强辩解道:

“你举的这些例子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所谓时移世易,又怎么能拿来说眼下的事情呢?”

柳振民听了这话,一边点头一边说道:

“好好好,那不说这些远的,咱们就说眼下,您说那凤阳高墙里的‘唐庶人’,算不算当今藩王中类事的典范?他少历磨难,喜好读书,礼贤下士,颇有风度,更兼胸怀家国,勇于任事,之前只不过是因为看到鞑子入关劫掠,一时勤王心切,不经允许就带兵北上勤王,结果到了裕州,便被勒令返回。圣旨一下,他也乖乖遵命,立刻折回,后来虽没有遇上胡虏,但也和沿途的叛军打了几仗,这期间固然是有胜有败,但也总比一些畏敌如虎、避敌如鼠的骄兵悍将们强得多吧?”

史可法听了这些,也不禁频频点头,而柳振民可能是对自己接下来的话有所顾虑,稍稍踟蹰了一下,但还是忍不住继续说道:

“可先帝呢?先帝面临这内忧外患的局面,不但不体念这位远亲的忠君之心,反而雷霆震怒,直接把他关进了凤阳高墙,这七、八年里,受了看管太监多少凌辱折磨?又蹉跎了多少光阴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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