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进到屋里，躺到床上，我会认识很多人并和他们交流。他们有的夸夸其谈，有的故弄玄虚，有的通俗易懂，有的晦涩枯燥。这都没关系。闲了下来，或者睡不下去，他们就是我身边的师友，可以聊可以学，可以对他好奇，可以对他产生期望，一样都是热情不变，又决不打扰。有的交识数十年，有的乍到初来，满满当当，塞满屋内，渐渐要相与共席了。

这几位是老相识：钱钟书、秦晖、黑格尔、王安石、布罗代尔、韦伯，那几位是新朋友：朱熹、顾炎武、赵翼、福柯、陆游、柏拉图。当然，更多的是一面之缘：伏尔泰、尼采、邓正来、周良宵、黄仁宇、布热津斯基、马基雅维里。他们又带来多少朋友呢，真是数不胜数。

对，这都是床上、屋里的书，作者或者作者笔下的人物。的确，生活中认识的人，兴许不到毛姆一个短篇中的家庭规模，主角也不够读者的一二密友铁杆；生活中进行着的事，也不及《教父》中随便一次搏斗。我疲惫地倒在床上时，不会有第二个人走来说说话，即便有，或许还是身边人，我不知道ta想着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会和ta说什么。就比如今天，假如云雨之上的月亮正走向圆满，在我看来不正如上弦苍白的半唇么。

吕祖谦这个人，相当宽柔，陈亮那样性格，他也处得好。换是朱熹，会不断批评，让他把自己管好。自己都管不好，偏是管天管地，反复生事，反复连累人。

这三个人，三种情性，三种情性，却也可能相容，证明是好像一个人曾经历过变化:先是吕氏的宽和，后是陈氏的焦头烂额，再是朱子的自我。朱子的自我，就是社会化之后抽离社会的个人，我感觉他是另一个鲁迅。虽然不是批判，不是热爱。

我最喜爱的还是吕祖谦，因为我的青春充满在知识海洋遨游的欣喜，就像他的英年早逝，是最美的记忆。朱子却是苦涩的，就算卧游于道山，道山也是寂寥的，单调的，衰困的。在中间的陈亮，正在过去，正在晃荡的路上，未必和朱子拥抱，甚而尴尬。

吕祖谦的无忧无虑，陈亮的意气磕碰，朱熹的辗转反侧，三位一体，人的影子。而影子有时的飘忽，就是那个陆九渊，梦一样的超脱，暂时的，有点趣味的。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个楚，就是楚汉相争的楚，项刘相争的楚，楚河汉界的楚。项羽是西楚霸王，刘邦其实也是楚国小吏。司马迁说秦末乱，陈胜吴广起于大泽乡，大泽乡其实便是楚地。陈胜掀起反秦起义，项羽消灭秦军主力，刘邦最后创业称帝，看来秦为楚灭，而汉代于楚。秦汉之说，使楚消无其中，这是班固《汉书》导致的。三户，大概就是史迁说的陈、项、刘，相逐以事，由秦而楚而汉，鼎于汉。

《史记》大遭删削，原因出于刘汉杀功臣诛吕族。刘盈乃吕后嫡出，遂没，庶出而上。刘汉家法，阳儒阴法，其风气相袭，争权夺利而动荡。这一点，与两宋无异。宋太祖、太宗、秦王三支，自太宗继统以下，太祖一支式微，秦王一支式微，此后宗室一生拘豢，患之甚于权贵。吕东莱经史并重，宋儒圈点大抵背于道义之故。

一座房子在那里，在那里的事实本身被定义为合理的，因为房子没有倒塌，能够矗立，它之成为并保持房子，因而是合乎物理、承载物理的存在。

至于一座房子该不该出现在那里，合不合法理情理，并不影响作为物体的房子的存在。它的存在表达了它的合理。这说明，辩证唯物主义以物质为先在，存在是先在的实存形态，人的认识不能离开物的存在之合理内在，先验地判断。

亦即说，物质世界的存在必然先于意识，意识来自于存在的物与形态。我们生存活动着的世界是意识来源，物质存在的合理性规范着人的意识活动。

而意识活动是不能超越存在相态的，因为存在作为运动的某一环节，只是走向同一的某一实存。房子因合理而存在，房子因材料和做工而生成。生成和之后，又因材质而腐朽败坏，或崩塌，转化为废墟，最终又回到原子。

不是主观意识决定一座房子存在的合理，是物理反应的自然规律规定的合理，判断了存在相态。木料、石料不合乎力的原理，它们的存在就不是房子。

存在即合理，或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前件为存在不是意识的存在，合理也不仅是意识的合理;合理是物质的存在的可辨可知性得以确认之后，合理认知进入意识认知的判断。我们知道了合理来自存在，才能说合理指向存在，而存在的合理性在意识中获得认知认可。

事，无论物还是人，在其组成因素质料中，都是运动着的，只到了环节临界点接近于变化。在封建宗法秩序中，缠足是合理的，而在社会形态运动中，它的合理性在于它随着秩序而消亡。就像“摧残”树干为木板为构件，生成房子。

存在的即合理的，因为存在只是运动的环节，只是暂时的形态，而合理正是运动本身的结构。物质决定意识，而存在规范理智。

《孟子·公孙丑上》:“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胡宏作《知言》，真德秀谓之“所以辨异端之言与吾圣人异也。”湖湘之学关注心性理论，亦在理论和人的认识之间建立联系，这是值得关注的研究。异端之所以异端，在其心性不端。

双11，可能是结束，也可能才开始。

是的，我可以走了。“吃饭了。”我也看到了，盆装的菜飘着若断若续的白气，从温度上说快要熄灭热量了。盒装的米饭把热量憋成蒸汽，像大把大把汗珠挂在塑料盖上。每天都是这样，一个多月。我扣上帽子，还正了正，走出房间。手机没电也不想充。其实早饭没吃，肚子饿着。外面有太阳但没有里头暖，车来车往，却比医院安静，我不用想太多注意太多，也不会烦躁。那里让人不快，没有阳光，叫唤声，聊天声，走路声响，按铃声。我用小视频的低音屏蔽嘈杂，坐在吊滴用的软靠椅上，一上午过去了。wifi忘记打开，流量耗去1.63GB，还剩13多个G。我恨恨骂了自己一句。

绕出市场路口，红灯前掉个头，经过一座桥。几十年前的桥，和几十年的楼房一样，称为大桥和大厦，也就几十米规模。桥头边是佛象供应商，一樽金色的大佛坐象，镇桥般好多年。桥那头就进入市区外围，一个九十度反向转弯，顺着山脚。街道下面是河流，被绿化和民房遮住，只在桥下相交。水被石头和草丛分割，阳光下反光稀稀落落。经过一个红绿灯，再经过一座加油站，开始下坡。这是以前的国道，坡度已经削过。前面有个环岛，标志着到达市区。我在半坡向右拐上山，凤尾竹把路遮得严严实实。一小截更陡的坡，爬上一个小区，到一个弄，穿过一个村。能看到城区和模糊的海和岛，还有太阳的，只有弯岬几十米，吹到裸露的风。村里弄地上迎面画着箭头，摩托车逆向慢速行驶。拐弯的地方有人掉头，迎面的电动车比我还快开过去。穿过小十字，再到一个十字，右拐再上坡，再右拐，开到顶，最后一个更陡的坡，兜个圈到了。

只有我一个人，当然。我就是要一个人，跟自己堆放着的新书旧书。燃了一根烟，房间阴暗潮湿，有点霉味。阳台只能算个大号飘窗，因为前屋触目可及，对房内人意味着私密角落，对前屋人只是暴露。站在那里看不到什么。我不用洗手间和厨房的水，水管在阳台洗衣槽接入，所以那儿是管内积留最短的水，放一脸盆水后接水最佳。烧一壶开水，洗脸刷牙饮用。打开顶灯，躺坐床上。双11断续送来的书堆在左手快齐靠背了。桌上几个烟盒，一个有烟，其余有烟头。床可以睡两人，但右手也是翻开的书，还有地上的书柜。衣柜侧装饰架腾空，也堆了书。窗前一个框篮，也被堆了书。连墙桌电脑主机边，塞着三支哑铃和几本书。在这里，是我睡觉的地方。我们一生都睡在床上，但睡过的床不只一张，这张应该是自己最久的，离开它有时会不舒服，离开久了可能还不高兴。它就放在这么个地方，不用寻找。

还是第一次读陀斯妥耶夫斯基。人民文学版选集盒装，抽出最薄一种：《死屋手记》。很普通的文笔，有时候大段大段的，但读起来不觉得沉闷，很自然。像李泽厚讲的，文字上陀氏不如屠格涅夫，深度上他却是巅峰。读完即忘是我的本事，留下个印象。接着读《被欺凌与被侮辱的》，疫情宅家期间，一套陀斯妥耶夫斯基，或莎士比亚，可以打发大部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