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面人心之——第三十次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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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5-04-05 21:54:00 更新时间:2022-06-26 01:35:26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15-04-05 13:54:00

1

这是一片旱灾肆虐的非洲草原。
远处,草原的尽头座落着非洲最高山——乞力马扎罗雪山。那巨大的常年积雪的方形山巅就象一座白色的坟墓耸立在天空里,山巅下面灰蓝色的山坡斜斜的伸展,地势越低颜色越深。最下面的山麓原本是一片葱绿,而今却变成了深褐和枯黄,好象温带地区深秋的景象——赤道上是没有秋天的,只有旱季和雨季。这一年的旱季特别长,迟迟不见雨季到来的迹象。太阳象一个金黄的火球滚烫滚烫的悬在天上,无休无止的吐散着热力,似乎要把草原和草原上的一切生灵都染成和它一样的颜色。大地在骄阳下喘息,水塘早就干得见底,象是大地身上流尽了血的伤口,凄惨的对着天空。
近处,一头豹子在追赶一只羚羊。那是一只很瘦的羚羊,年纪已是如此的老,要在平时豹子一定会让它颐养天年。但现在豹子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长期的饥饿使他十分的衰弱,即使是饿得半死的老羚羊,也不容易追得上。
豹子如果连续三十次追逐猎物不成就要饿死。这是豹子中传说的一条定律。他从来没有追逐猎物十次以上,在他年轻的时候,绝大多数是三次以内,甚至一次成功,无论最灵活的羚羊,还是最善跑的斑马,都逃不脱他迅疾如闪电的追击。现在他不年轻了,但是也还不老。他的眼睛依然锐利,筋骨依然强壮,那颗不知疲倦的心脏像电泵一样把充满氧气的血浆注射到全身,让每根肌肉都蓄满了劲力,柔韧的脚掌奔跑在硬土和软土上一样得力,快得像风,刺草丛和浅水洼也减低不了他的速度,草原上没有一只他追不上的动物;再加上他在上万次捕猎中积累的经验,还有随着年龄增长的生活阅历与处世智慧,那敏锐的直觉,准确的判断力,让他知道什么是发动一次攻击最恰当的时机,猎物能从他爪下逃脱的机会仍然极少。那个定律对他来说完全事不关己,他无法想象连续三十次追赶一头斑马或一只羚羊是什么景象。虽然他偶尔也会在饱餐一顿之后一边打着嗝,一边念叨一遍这句居安思危的警句,可从没真正放在心里。
但现在今非昔比了。这场罕见的旱灾,从去年就没下过一滴雨,树木和水草都干死了,草原上到处是龟裂的土地。大批食草动物饿死,年轻强壮的,老弱病残的,都在死亡线上挣扎。羚羊和斑马饿得只剩一把骨头,同样饿得皮包骨头的是狮子和豹子。同样是挨饿,吃草的跟吃肉的可不一样。饥饿对猛兽的摧残比弱小的动物更严重,这和它们的生活习惯有关。食草动物少吃多餐,它们不敢吃得太饱,怕遇上猛兽跑不掉,总让肚皮亏欠着,平时五分饱,遇上饥馑耐饥的能力就特别强。猛兽们呢,捕猎太容易,平时撒开了吃,吃饱就睡,饿了再吃,过惯了饱食终日的好日子,一旦挨起饿来就扛不住。你别看一头斑马走起路来蹒蹒跚跚有气无力,好像随时要倒下来死掉似的,一遇到风吹草动立马撒开四蹄跑得飞快,撵都撵不上。
在这种惨淡的光景下,挨饿是无法避免的了。哪怕你是草原上最好的猎手,如今想随便找点什么填填肚子竟是这么难。豹子从来不吃尸体——即使他想吃,也轮不到他。没有一副完整的骨架,到处是散落的骨头,全都被仔细的啃过,一点肉也不剩。整个草原就象一张空空荡荡的桌布,杯盘枕籍的盛宴早已撤去,掉在上面的一点残渣和汁水也被土狼和秃鹫打扫得干干净净。它们就象抹布和垃圾桶。尤其是土狼,成群结队的四处扫荡,碰上什么吃什么。简直没有它们不吃的东西,除了同伴,活着的。面对这些饿疯了的家伙,就连狮子也只好躲开。
自从两个星期前他吃过最后一顿饭之后,已经有十次捕猎落空,超过了他自己的记录。而今天上午遇上这只又老又衰的羚羊之后,他又连续追击了多次都以失败告终。它太狡猾了,别看瘸着一条腿,跑得一点也不快,他轻易就能追到离它几步远的地方,眼看再来一次纵跃就能跳到它背上去咬断它的喉咙,都用不着咬喉咙,光凭他的体重就足够压断它那根衰老的脊梁。可那老东西好像背后长眼睛似的,不用回头就知道他在那儿,突然一个急刹车往旁边一拐,就把他千钧一击的猛扑给甩开了,又拉开了差距。他学了乖,下次预先估计它会向哪边拐弯先向哪边扑,可它全知道他的心思,总拐向和他相反的一边让他扑空。这回是左,下回是右,再下回又是左,就这样让他扑空了十次之多。这时他想起了那个可怕的数字,居安思危的警句终于提醒他了。第二十次追赶失败后他不敢再全力冲刺了,由快跑转为慢跑,像狼那样耐心地、远远地跟着羚羊,随它到哪儿就跟到哪儿。他不是在和羚羊比速度,而是和它比耐力,看谁先在日头里倒下。这不是豹子捕猎的方式,倒很像土狼。想到这一点,他就有些不舒服。哪怕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这样挑剔。骄阳似火,身体里的水分顺着毛孔一丝一缕的蒸发掉,使他看上去更加干瘪,仿佛只是一张皮,贴着那些数得出根数的骨头。
羚羊看来是对付惯了豹子,也对付惯了土狼的。它比他更耐心,从从容容的跑一跑,停一停,时而在一个干涸的水塘里汲两口充满泥浆的脏水,时而啃啃尚未枯死的灌木丛带刺的叶子,仿佛对身后的追兵漫不经心,一双贼精的眼睛却从没大意:只要他露出快步疾奔的苗头就立刻跑得远远的,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多浪费一次追逐。豹子呢,既不能吃灌木丛的叶子,也不肯喝泥塘底的脏水,忍耐着饥渴紧追不舍。他们就这样跑跑停停,一直跑进一片稠密的树林——树林之上是乞力马扎罗那白雪皑皑的山峰。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15-04-05 18:53:56
@王-立 2015-04-05 14:26:04
石兄连载?
先记号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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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小小的连载,不太长的:)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15-04-06 09:23:21
@霄布 2015-04-05 19:23:14
石兄佳作纷呈!号啕大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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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兄说的没错,这正是一个为吃的故事:)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15-04-06 16:26:29
2

这里是乞力马扎罗雪山的山麓,树林里丛生着各种藤本植物和蕨类植物,还有高大的帚石楠和金合欢树。平时一定是郁郁葱葱的,现在差不多都枯萎了。羚羊一直向前跑,地势在缓缓升高。他从来没有来过这片树林,豹子不是老虎,不擅长在树林里捕猎。高大的树木遮挡了太阳,比外面草原上凉爽。他紧紧跟着羚羊,生怕它走脱了。那黄色的动物穿梭在同样是黄色的树丛间,稍不留神就找不着了。
在树丛里发起攻击毫无意义,有树木做掩护,他休想追上灵巧的羚羊。他只想保存体力,把羚羊赶出林子再发动进攻。可他不想追羚羊,羚羊却想甩掉他,那狡猾的坏蛋看出了地利,东跑跑,西跑跑,打算在林子里把追兵解决掉。他几次差点看不见它了,不得不紧紧追赶,以免失去猎物的踪影。就这样他在树林里又耗掉五次宝贵的追逐,离死亡线只剩下五次机会,他恨死这只羚羊了。
他总算把羚羊赶出了林子,而没有被那狡猾东西甩掉。太阳又出来了,却不象山下那样热,因为地势已经很高,而黄昏也快要来临。前面是一大片平坦的山坡,当中没有一棵树,视线十分辽阔。地上铺满了石头,石头间点缀着低矮的地衣和苔藓,一样颜色发黄无精打采,很明显食草动物和食肉动物都不会到这里来。
羚羊在前面,老远就能看见那个黄色的身躯在石头上跳跃,影子被落坡的太阳拉得长长的——光秃秃的山坡上它无处躲藏,连影子也没处藏。
爬山开始了。他第一次爬山。他从没想过要爬上这座高山,连接近它的念头也没起过。爬山真吃力,比平地吃力多了,加上饿。他气喘的厉害,心跳得怦怦地。该死的羚羊,挑这么个鬼地方来找死,为了吃掉那几根老骨头竟要让他花费如此大的代价,这种不堪的事何曾有过啊!豹子抬起头,看见雪山正毫无阻拦的横在眼前,比他平时看见的大得多,气派得多。他常常仰望这座奇怪的山峰,青黛的山色和蓝天混在一起,几乎看不出来。而顶上的白色山巅,就象一朵云飘浮在那里,又象一只羚羊在奔跑。他弄不清那白色是什么,也许是一种长年开着白花的灌木吧。他从来没有到过山的那一边,他认为那里一定也是一片草原。作为一头豹子,他所知道的世界除了草原还是草原,唯一的例外是这座山。也许在那边的草原上,雨季已经到来了。每当烈日晒得他头晕目眩,舌头干得象裂开的树皮,肚子也在咕咕叫的时候,他就会这样想。他仿佛看见数量多到眼花缭乱的羚羊和斑马正在吃草,而懒洋洋的豹子们则在一旁挑肥拣瘦。一想起这情形,他就免不了要恨这些幸福的同胞。
他不习惯爬山。豹子在倾斜的坡地上走路很笨,很别扭。长着肉垫的柔韧脚掌更适合富有弹性的土地,这里全是石头,硌脚不说,跑不快还容易打滑,得长着坚硬蹄子的动物才能行走自如。(这一点羚羊强过他)一块石头绊了他一下,腿肚子一哆嗦,像是要抽筋,他赶忙站直了身体,让发抖的肌肉恢复平静,也让心跳减慢一点。他感觉在山上呼吸比平原上艰难,心脏的负荷也大多了。他不懂那是氧气稀薄造成的,而越往上情况还会更严重。他把这些都归咎于饿。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衰弱。两个星期的饥饿已让他的身体大大亏损,他常常饿得头昏眼花,心跳气喘,胃部像被土狼和秃鹫的尖牙利爪撕开了似的剧痛。而连续二十多次追逐的落空更加速了他的衰弱。每增加一次追逐他的体力都会大大降低,一次需要比一次耗费更长的时间恢复一点元气。越来越多的失败对他的自信心也是严重打击。他相信那条三十次追逐的死亡定律得来不虚了,那是多少只豹子用生命总结出来的啊!他已经浪费了二十五次追逐,而这二十五次当中居然有十五次是浪费在这只又老又瘦的羚羊身上的。如果他当初没有盯上这个老不死的家伙,也许早就在别的什么地方饱餐过了,这会子正舒舒服服的躺在草窠子里消化美食。而如今他快要逼近那条死亡线,生命破题头一遭受到重大威胁,一半归咎于旱灾,另一半全怪他跟错了那只羚羊。怎么办?是把剩下的五次机会用在追上它杀死它拿它那几根老骨头填一填饿扁了的肚肠呢,还是放弃这只该死的羚羊趁早下山另寻别的猎物?
他踌躇不决。这是生死攸关的一刻,在他一生中还从未遇见。作为豹子,作为草原上的王者,他的一生太顺利了,他的处世智慧都在如何取得其他豹子的尊敬和异性的垂青上面。饿死,被别的野兽杀死,这是前面那个动物一辈子担忧的事。但现在他得和它一起分担了,在这座荒凉的高山上他俩只有一个能活下来。
他回头望望。黄昏正在来临,太阳坠落到山的背后,将一个巨大的阴影覆盖着山坡;来时山麓上的那片树林却刚好被夕阳照亮,颜色由枯黄变成了金黄。地平线在树林上方露出了一点,他还是第一次站在这样高的地方俯瞰他生活的草原。它也和树林一样在夕阳的余辉里复活了,用美丽的金色制造着迷惑人的假象:仿佛旱灾在他追逐羚羊的一忽儿里过去,草原上的一切又恢复了生机。
他又看看前面山坡上蹦跶的羚羊。它正头也不回,一门心思地向上。羚羊比豹子会爬山,先前还气息奄奄,一到山上突然活了过来,四个蹄子在石头缝里蹬踏得很得力,经常踩落一些碎石子掉在他身边。它存心逗气似的不时啃吃两口地上的苔藓补充体力,欺负他食肉动物的肠胃不能消化这些低热量的纤维。它害他弄到这步田地,倒要来嘲笑他么?他不由得怒火中烧,一瞬间下定决心,鼓足了劲朝羚羊追去。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15-04-07 17:10:45

2

高山的黄昏来得比平原快。不多时,覆盖山坡的阴影便扩大到整个地平线,将山麓上的树林和远处的草原一起包容进来。大地失去了光辉,天空仍然明亮,几颗星星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
天黑之前他又对羚羊发动了三次追逐。和树林里的五次追逐一样,这三次追逐没有一次是他情愿的。羚羊发现它不可能在高山上摆脱豹子,光秃秃的山坡是一条死路,越往上越没地方躲藏。它于是改变策略,想法绕过他往山下跑。第一次是在离开山麓不远的宽阔山坡,因为坡缓,他还能发挥豹子奔跑的优势,没费多大力气就把它撵回了山上。第二次和第三次他们已经爬得很高,山坡变陡峭,羚羊身体的灵活显示出来,它像山羊一样抄近路专捡危险的陡坎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下跳,毫不害怕摔断脖子,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他体重太大,不敢从陡坎上追击羚羊,只好多跑几倍的路程从缓坡上绕到前面去阻截它,拼了命才把羚羊拦回到山上,累得够呛。他吸取教训不再跟羚羊太近,和它保持足够的距离,只要它一露出想开溜的端倪便提前扼守住下山的必经之路。羚羊见被他占据了地利,加上天黑看不见路,不敢再冒险硬闯下山。他挫败了羚羊的诡计,然而离那条死亡定律也仅仅剩下两次机会了。
他累极了。真的,最多再来两次,他就将耗尽全部体力,倒下来死掉了。他的心脏像一个坏掉的泵,没法把足够的血送到肌肉和骨头,让他像从前那样全力猛冲。但没关系,他用至关重要的三次追逐逼迫羚羊走上无路可走的绝路,这就够了。他不必发起新的追逐,只要采取土狼的战术一直尾随羚羊,等它耗尽体力自己死掉就成了。等他饱餐一顿后,攒足了力气再慢慢下山。而一只羚羊——哪怕是饿得皮包骨头的老羚羊的热量,也够他熬过这场该死的饥荒了。
天完全黑了。豹子和羚羊都没法再行动,在一座山嘴的转弯上停下来休息,彼此隔着安全的距离。他第一次在这座高山上过夜。没有柔软的草窠子,他把自己蜷缩在一块大石头后面,以免睡着后坠落。羚羊栖身在超过他一棵树高的山坡上。它仗着身体轻巧,不害怕落坡,连一块隐蔽自己的石头也不找,头埋在胸前,四蹄蜷缩着一动不动像一块风干的泥巴,好像睡死了似的。他知道那不过是假象,羚羊盯着他呢。它故意选了一个视线良好的地点假装睡觉,一整夜眼睛也不会闭上一刻,随时准备像箭一样飞也似地逃走。它还在观察他,等他睡着了好趁机开溜。他可不会上这个当。它不睡,他也不睡,都躺着积攒体力,准备天亮继续追击。这是一个不眠之夜,真奇怪,他竟然为了一只羚羊失眠,而且是这么老的一只羚羊。整整一天他和它在命悬一线的紧张中度过,夜晚使紧张松弛下来,和平降临在两个生死冤家中间。
风很冷,他禁不住要打寒战,这是炎热的草原上从未有过的。幸而豹子的毛皮抵挡得住风寒。他抬头看着夜空,满天繁星多得令人恐惧。一轮纤细的弯月悬在山顶,好像是那个高山变成的巨人擎着的一支羚羊的尖角。整个儿山峰暗淡无光,黑沉沉像从天穹倒挂下来的一棵大树。唯独山顶被月光罩着,呈现出惨淡的灰白色光辉。
不,那不是月亮造成的光辉,那里本来就是白色的。他第一次离那个白色的山顶如此近。明天,明天他会到那里去么?他会进入到那片奇怪的白色东西里面去么?想想真不可思议,他竟然跟随一只羚羊跑到了这座从未涉足过,好像远在天边的高山上。生活真奇怪,之前认为永远不会来的地方,某天为了某个莫名其妙的原因就来了。而且天知道还会不会再离开。
他只剩下两次机会了,离那个死亡极限。他从未感到这样衰弱,行动猛一点就喘不上气。心跳得很快,却没有力,四肢百骸都软绵绵的。头也发晕,时常发生幻觉。饥饿反倒不那么难熬。前些天饿得饥火中烧的时候,他简直想把自己的一条腿咬下来吃掉,胃痛得像被一排牙齿不停地咬。而现在他想吃东西的欲望已不是很强,胃部的剧痛也渐渐停止,在肋骨后面缩成石头似的硬邦邦的一团,好像睡着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他必须吃东西。如果明天、后天他再吃不到一口食物,他的胃就要永远睡着了。而他也要永远睡着了。他第一次发生了恐惧。他从来没有怕过什么,现在他怕了。他怕死。他见过生病和年老的豹子因为失去捕猎能力而饿死,但年富力强的豹子也会饿死,在这场旱灾以前谁曾想过?他想起以前吃东西多么浪费,不管羚羊斑马一律只吃内脏,顶多啃两口肥嫩的腰子肉就把够吃一个星期的食物原封不动地扔给土狼和秃鹫大块朵颐了。要是能留一点给现在该多好啊!可想不浪费也不成,草原上那么热,肉一顿吃不完就腐烂了。还是食草动物好,草长在地上,要吃随有,也不会坏。不过它们现在也没吃的了,旱灾让整个草原都在挨饿。不管你是吃肉的还是吃草的,最后只有特别能忍饥挨饿,够狡猾运气又好的动物能活下来。
他又恨起那只羚羊来。它简直是他命中的克星。它今天早晨跑到他的窝边来觅食就是为了弄死他。但是它弄不死他。凭豹族列祖列宗的名誉,他绝不会死在它前面。别看他只剩下两次机会,对付一只油枯灯灭的羚羊也足够了。而在这鸟不拉屎的山上更不会跑出第二只豹子来和他抢。
他喉咙里轻轻地咆哮了一声,抬起头用饿得昏昏然的豹族列祖列宗的眼睛狠狠地看着睡在高处的食草动物,仿佛要用眼光将它吃掉。他原想这样一直挨到天亮,却终于抵抗不住潮水般阵阵袭来的困倦,阖上眼皮睡着了。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15-04-08 19:16:39

他睡得很沉,晨曦的微光也没能惊扰酣沉的睡梦。使他猛然苏醒的是提防了一整夜的声音——猎物企图偷过的声音。他睁开眼睛,看见羚羊离他只有两三米远,一双细细的羊眼睛鬼鬼祟祟地盯着自己。老东西比他先醒,发现他仍睡着,决定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栖身的山嘴底下是一座陡崖,饶是灵活如山羊的羚羊也不敢往下跳,它掂着四个蹄子悉悉索索地向前挪,打算从他栖身的石头外边那条唯一的路径偷过。它差点就成功了,可是羚羊蹄子没法不在铺满碎石的山坡上弄出一点声音,让哪怕睡熟了仍然保持着高度灵敏的豹族列祖列宗的耳朵发现。他醒早了,假若再迟一点醒老羚羊再走近些它就成了自己送到嘴边的口中食。他猛的跃起扑向羚羊,羚羊惊慌地转身往陡崖上跑。他穷追不舍,在这儿它可没法用变线的伎俩甩掉他,在这儿就是拼体力拼速度了。越追越近了,可就是差一点。他追不上它,它也甩不掉它。两个越来越慢,腿打着晃儿还强撑着不肯停。到后来他先支持不住,摔了一跤倒在山坡上。老羚羊也拖着瘸腿倒下来。他看着它,它也看着他。两个都在等,等谁先攒够了力气谁先爬起来。

他一边躺着喘气,让心脏恢复弹力,一边端详着对面那头可怜的动物。他从没这样近距离地同一只活的羚羊对视。它呼哧喘气的鼻子,咧歪的嘴巴,耷拉的耳朵,磨得快秃了的羊角全那么清楚,下巴颏儿上有几根胡子都数得出。这个老不死的真够瘦的,比他刚发现它的时候更瘦了,简直是骨瘦如柴,浑身上下没几两油水,那点热量怕还不够弥补他为了追赶它消耗的。他第一百次的后悔当初不该追这个老东西。它也看着他,细细的羊眼一点不胆怯。他见过惊恐绝望的羊眼,见过愤怒不甘的羊眼,却没有见过这样平静的羊眼,好像死是注定的东西,不值得恐惧。它对这个咫尺之外追赶了自己一天一夜的猛兽毫不在意。是啊,它一辈子被多少头豹子追过,居然都超生逃脱了。这是一个羚羊里的豹子,他小看它了。瞧那弓一样的腰,箭一样的腿,天生灵巧善跑的种类,真有谁个豹子用完了三十次追逐倒毙在它蹄子下面也说不定。

现在他也快了。第二十九次追逐,豹子二十九次都没有追上一个猎物,这是多大的耻辱。如果再来一次还追不上的话他也真该死了。他闭上眼睛,慢慢地积蓄力量,从骨头缝,从汗毛孔,从爪子尖,一点一点把耗散在全身的所剩无几的生命聚集起来。他感到差不多时,睁开眼睛站了起来。与此同时羚羊也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他摇摇晃晃地跟在后头。两个狭路相逢的冤家此时倒像一对一同来登山的好伙伴,一个替一个开路,一个替一个断后,在陡峭而宽广的山坡上迎着初升的旭阳走着登山家的之字形向山顶前进。两个守着一种默契,拉开距离慢慢地走,不再急于求成用诡计和速度甩掉或追上对方。到这份上诡计和速度都没了用场,到这份上比的就是谁先撑不下去了。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15-04-09 16:49:38
@失控的丸子 2015-04-08 19:27:55
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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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支持:)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15-04-09 19:12:37
@清扬婉兮阿湄 2015-04-09 18:05:09
阅读的感觉很好,阳刚之气足,其形象有悲剧英雄的美感。请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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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阿湄版主!阳刚之气,我喜欢这四个字:)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15-04-09 19:16:27

这座高山越过腰际线后坡度变得缓慢,不再难以攀爬。覆盖着未知属性的白色物质的山顶遥遥在望。如果在平时他一个早晨就能上去,但现在浪费了二十九次捕猎机会的豹子却步履维艰。他越来越衰竭,饥饿,加上口渴。他从昨天早晨遇见羚羊就没喝过一口水。草原上还没干涸的水塘已剩的不多,他的窝附近有一个,那眼清泉藏在一棵大树底下没有被烈日蒸发,滋养着覆盖它的大树和一小片青草。老羚羊就是被那片茂盛的青草吸引到他的窝边来的。阳光十分强烈,空气却冰寒彻骨,冷峭的山风冻得他浑身发抖。他不明白这是海拔升高的缘故,以为自己快要死了血变冷了,连能把大地晒干枯草点燃任何动物都无法抵挡它的炽烈的太阳也暖和不过来。羚羊比他好不到哪儿去,一边蹒跚地走,一边哆嗦、发抖,像害了疟疾。没吃的,任你老成了精也不行。昨天它还可以啃啃地衣和苔藓补充体力,今天连这些粗劣的低热量纤维也没地儿寻,山上全是灰色和褐色的石头。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石头,好像全世界的石头都聚集到了这座高山上,这里才是旱灾最猛烈的地方,太阳烤干了所有的植物,连柔软的泥土也烤成了硬邦邦的石头。那么山顶的那一大团白色是什么呢?也是石头吗?不太像。现在离得近了,他能分辨出那些白色东西的边缘很圆,不像石头坚硬的棱角,仿佛是柔软的。难道那是一种白颜色的植物,一种苔藓,一种奇特的草和灌木吗?莫非老羚羊正是奔着那个白色山顶去的,它早知道那里有可吃的东西?假若如此他会不会在那里遇见别的羚羊,和别的豹子呢?可能会的!
豹子产生了希望的同时也产生了担忧。他在希望和担忧的双重激励下往前走。

太阳越升越高,他们也越走越高,就快走到雪线了。与此同时气温越来越低,空气也越来越稀薄,呼吸却不像先前那样艰难,因为适应了。爬山就是这样,起初劳累不堪,简直撑不下去,过了一个极限之后就像长了翅膀,不,像坐上滑翔机不用自己费力气被风抬着就往上飘了。豹子也在经过一个极限,然而他的极限并不是登山者的体能极限,而是生命耗尽,来日无多的死亡极限。他在所剩无多的生命之火回光返照中已察觉不出饥饿、干渴、寒冷、衰竭这些肉体痛苦的折磨。至于精神上的痛苦,他的脑子已不大清楚,想不起自己怎么会跟上这只羚羊来到这座高山上的,在此之前的一切连同那场该死的旱灾也统统忘却了。但他没有忘记那条铁的定律,一直默记着自己还剩下一次追逐羚羊的机会,不到最后时刻决不浪费。其实有几次羚羊已经不行了,倒在山坡上等死。可他照例以为那是老东西的诡计,它一定知道豹子的定律,假装不支是为了引诱他耗掉最后一次追击。从前他轻率大意,而今草木皆兵。羚羊停,他也停,等羚羊缓过一口气站起来又往前走,他才继续跟着走。其实谁也没验证过那条定律为什么非得正好是三十次,少一次多一次都不行。可豹子的脑筋不会这么想,他就是一根筋地相信那是老祖宗定的规矩,草原之神掌握的魔咒,豹子只能追逐猎物三十次,三十次一过就得死。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15-04-10 08:53:27
@深圳一石 2015-04-09 19:29:40
不错,稍有点平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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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一石兄,这个故事比较单薄,且是纯粹空想出来的。不足之处,还请多赐教!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15-04-10 18:58:02

中午豹子的脚踩到了积雪。他终于进入那片无数次仰望和怀想过的白色物质中了。它们果然是柔软的,而且非常冷,他从来没碰过那么冷的东西,心里不由得好奇。这些洁白而冰冷的东西是什么呢?是一种奇特的苔藓,还是一种草或灌木干死后收缩在一起的枯茎?因为长期缺乏降水,雪山上的雪被阳光蒸发掉,比往年少得多,冻得像泥土一样结实。但是对豹子来说它们够软和了,这些冰冷而湿润的泥土从未有过的触感,让他被石头硌了一整天磨起了好些燎泡的脚掌十分舒服。豹子厚厚的脚垫天然是不怕热也不怕冷的,它们经得起滚烫土地的炙烤,也不惧怕寒冷冰雪的侵蚀。一身好毛皮也能忍耐雪线的严寒,在这儿阳光充沛的雪地上并不比光秃秃的山坡更冷些——他感到自己又可以奔跑起来了,白色的软土比石头山坡更适合豹子追赶猎物。
他抬头寻找那只食草动物。羚羊就在前面,那黄色的动物走在白色的雪地上,醒目极了,在这儿它更别想甩掉他。羚羊吃力地蹒跚走着,蹄子经常陷落进雪里,有几次还差点摔跤,显然这种软土很不适合长蹄子的动物。而且羚羊比豹子怕冷,冻得哆哆嗦嗦的。解决它只消一次闪电般的冲刺就行。但豹子不能轻举妄动,因为他只剩下一次追逐了。谁知道那老东西不是故意露怯,装模作样其实是想引诱他浪费掉最后的机会呢?
豹子谨慎地跟在羚羊后面缓步慢行,积雪在脚底嘎吱嘎吱的响着。他一边走,一边抬头打量这块接近山顶的陌生地方。看来这些白色的软土既不是苔藓也不是草,因为羚羊并不吃它们。可它们真像是草,又多又密茂盛无比地覆盖着山顶下面宽广平坦的坡地,好像一座高高拱起的草原凌驾在空中。他回头看见大地在身下,无边无际地展开到天际线,中间没有一缕云。天空蓝得出奇,像一个巨大的球体包容着大地,而在那巨大穹庐的覆盖下大地也像是圆的。可怕的高度让他晕眩。他感到恐惧,又有点兴奋,还没有豹子到过这样高的地方吧?很显然这地方没有羚羊来过的迹象,也没有豹子来过的迹象。白色的草原和前面的山坡一样荒凉,除了几块突兀的大石头像秃鹫一样孤零零地矗立着等待倒毙的动物。缓坡上是山顶,它没有地面上看起来那么高大,却又宽又阔,像大象和犀牛的脊背,被白色的软毛覆盖着。
阳光反映在雪上,刺痛了他的眼。他像羚羊似的迷起眼睛,低头去嗅脚下的白土,试着舔了一下,冰冷的晶体在干裂的舌头上融化成了水滴。是水啊,他明白了,白土是冻僵了的水!这座高山的山顶原来是一朵硕大无朋的云,云里藏着多得足够让干旱的草原复活的雨水,可它们却被冻结在这么高的地方下不下去。他咬下一大块积雪,像平常从猎物身上撕下一大块好肉一样猛吃大嚼,把还没融化的雪块和雪水一起吞下。他肚里冷得发抖,嘴里却不停地吃,胡子和眉毛上沾满了白花花的碎雪。他抬起头,看见羚羊也在嚼雪,整个脸子连眼睛都埋进了雪里,只留一对羊角和耳朵在外面。机会来了。他弓下身体,像每次捕猎时借助草丛的掩护把自己半埋在积雪中,慢慢地向前爬。他尽量不弄出声音,然而还是被羚羊听见了,挨了烫似的从雪里抽出脸子,一瘸一拐地蹦跳着往高处跑去。他想紧跟着来一段猛跑,在这里解决战斗算了。然而才一跑起来便喘不过气,心跳得就像要炸开,眼前一阵晕眩失去平衡栽倒在雪地上,把稀松的软土砸出一个浅坑。他才知道自己虚弱到了极点,甚至比前面那个皮包骨头的食草动物还要虚弱。他再不是一头能像闪电那样扑向猎物的豹子,再也捕捉不到活的羚羊——而是一头油枯灯灭的土狼,只能寻觅一具饿毙的尸体充饥了。
他慢慢伸直四肢,从雪坑里支撑起沉重的身体,看了一眼前面那团不断跳动的黄色,默默地追上去。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15-04-11 14:30:00
问好。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15-04-11 20:18:50

如果此时人类的登山家正在攀登这座雪山,看见一只豹子穷追一只羚羊到了如此高海拔的地方会作何感想?他会觉得在蓝天的衬托下整座雪山就像是一大块漂在茫茫海上的浮冰,一只海豹正在冰上穷追一只黄色的企鹅。那是多么富有浪漫和诗意,充满了生命张力的自然画卷啊!他如果得知豹子花了二十九次追逐羚羊,再多一次就要倒在豹子祖宗规定的死亡线上,简直要对他们佩服到死了。自然法则多么残酷无情,在残酷无情的自然法则下生命又是多么顽强,多么令人尊敬!实在值得为两个生命的强者写一首长诗,写一篇像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那样动人心魄的小说,激发读者对生命的思索。然而在当事人的双方,两个生命的强者全不这样想。他们此时没有对生命的思索,他们此时只想活着。

下午天气变坏。太阳消失在山另一头。山这一边起风了,随着冰冷彻骨的寒风飘来大团大片的浓云,聚集在山顶附近并向天空蔓延,好像从雪地里卷起一股雪的龙卷风,又像谁拉起厚厚的帷幕把天空和山峰全都遮盖住。那是登山家熟悉的壮观的旗云,经常随着黄昏临近在高山顶上升起。豹子置身在漫漫云雾之中,只能看见前面一小片地方。羚羊和他的距离拉大了,缩小成一个黄色的点,在雪地上闪烁、跳跃。他跟着那个跳动的黄点,不让它从眼睛里消失掉。越来越虚弱。生命一点点消融在雪里。他每向上一步,灵魂就离他的身体远一点。冷,饿,呼吸艰难,头晕目眩,意识也和空气一样越来越稀薄。有时他觉得那黄点并不存在,所谓的羚羊只是他的幻想,他从来没有跟上过一只羚羊,稀里糊涂地独个儿就到了这个风雪交加的鬼地方。到后来他连这些也不想了,也不管羚羊是真实还是虚幻,也不管他是怎样到了这个风雪交加的鬼地方,在他快要熄灭的豹子的心里只存着一个念头:向上,向上。

他们用了很长的时间攀登一座陡坡。这是整个路途中最难爬、最危险的一段陡坡,犬牙交错的岩石上凝结着锋利的冰块,和冻得像冰块一样坚硬而滑溜的积雪。他们本该像有经验的登山家那样选一条省力而安全的路线,绕开它从左边的缓坡上去。可是两个垂死挣扎的动物还管什么路线。再说旗云遮挡了视线,山顶附近也是云雾最浓厚的地方。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刚爬到缓一点的坡面,突然一阵狂风卷起碎雪迷了眼睛,风力之猛吹得他差点失去平衡,与此同时一块悬空的积雪被他的体重压垮了,裹着碎石和冰块扑剌剌地顺坡滚落。危险让昏迷的头脑猛然苏醒,豹族列祖列宗的敏捷又回到了身上,他伸长后腿用力抵住积雪底的岩石,两只前爪死死抓住另一块岩石,才没让风把自己吹下山崖。岩石的棱角戳破了皮,血流出来把爪子下面的雪和薄冰染红了一小片,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痛,好像流血的不是他,而是那头羚羊。狂风过后,他抬起头寻找羚羊,却发现羚羊不见了。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15-04-12 18:20:51


配一张插图:笼罩在旗云中的雪山山顶,豹子在那里失去了羚羊的踪迹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15-04-13 16:50:54

老东西一定是被刚才那阵风吹下山崖摔死了。羚羊蹄子没有豹爪灵活,抓不住岩石。现在怎么办,下去寻找羚羊的尸体?没有力气了。身体已经虚弱到这一步,动一动就会坠落,摔死在那些锋利得像秃鹫的尖嘴的石头上面。而且他也不能断定羚羊一定掉下去了,只能先找个稳靠的地方休息一会,恢复一点体力再说。他挣扎着爬上陡坡,倒在雪堆里大口喘气,一点也不想再动了。想就这样死掉算了。

就在这时,又一阵大风把头上的厚幕撕开了一个缺口,一个黄点出现在稀薄的云雾当中。老东西没有掉下山崖,它借助云雾的掩护把自己躲藏起来,让他以为它被风吹落了坡下去寻找,将最后一次机会浪费掉。他差点又被羚羊骗了,幸亏风暴露了它的藏身地。这是它最后一次骗他了,他没有浪费时机,决定命运的第三十次追逐还在手里。

他凝视着云雾中的黄点,一点点积攒体力。黄点一动不动,仿佛也在朝这边凝视,像一颗黄色的眼睛,平静地,长久地和他对视着。在此间荒凉寒冷的高山上,混沌纯白的冰雪中,茫茫无边的云雾里那团黄色是唯一有生命的东西,那团生命的颜色某个瞬间甚至让他感到犹如母亲般的温暖和依恋。它把他带到这座鸟不拉屎的高山上,就像母亲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一样。他突然感到孤独。其实他的一生都很孤独,以前在草原时就过着独来独往的生活,并非来到这座鸟不拉屎的高山才开始孤独的。但他从没有在意过,真是奇怪。他想起许多早已忘记的事来。想起母亲第一次带他捕猎,想起第一头倒在他爪下的动物,还有那些在他生活中来来去去的异性。他应该是许多小崽子的父亲,却不知道他们如今都到了哪里。

天气好转,旗云散去,那雄伟宽阔的白色山顶又显露在黄昏来临的暮色之中。落在地平线下的太阳将所剩无多的光芒照亮着蓝宝石般熠熠生辉的浑圆的天穹。

豹子向山下望,想看一看他往常生活的草原。理应是一望无际的草原的所在如今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像隔着一层雾。其实没有雾,是他的眼花了,理应出现在老年豹子身上的花眼出现在了尚还年轻的他身上。他老了。豹子用来爬上这座高山的一天时间,折算成实际消耗掉的生命,相当于度过了一生中的十年。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15-04-14 08:52:01

豹子发现自己缓过来一点了,头不那么晕,心跳平缓有力,腿脚也有劲儿多了似的。他十分高兴,以为长时间的休息恢复了体力,便站起来,慢慢地向山上走去。黄点立刻动了。他紧跟不舍,它走,他也走,它停,他也停。他们真像是来登山的。他似乎适应了这种走走停停的节奏,学会登山的技术了。豹子能够适应各种生活,假以时日的话,草原的豹可以变成雪山的豹。

黑夜渐渐来临。羚羊又没了踪影。他知道它在上面,它和他一样无路可退,此生此世除了山顶以外别无他途。是他的眼睛不行了,看不见那团黑暗里跳动着的黄颜色。与此同时那濒死般可怕的衰竭又袭来了。他知道他快要死了,黄昏时短暂的复原不过是回光返照,心里涌起一阵哀伤。其实打从旱灾开始那时他就知道:这一回恐怕在劫难逃。也好,反正都是死,死在这总比死在闹饥荒的草原上好。起码不会被土狼吃掉,那些蠢笨的家伙当你还没断气就会扑上来撕扯你的尸体。秃鹫也绝飞不上如此高的山顶。他的哀伤消失了,反而有点高兴,有点庆幸,对带他走上不归路的老羚羊也不再仇恨,甚至于有点感激了。

豹子不知道羚羊是到山上来等死的。那是年高德勋的食草动物的一种习性,是它们从无数猛兽爪牙底逃脱,得享天年之后对自己一生成就的奖励。死在别人到不了的地方,不会给豹子狮子秃鹫土狼发现,让高空里的风雪掩埋它的一具全尸。羚羊一般到不了山顶,半途就倒毙了。这只羚羊因为上山时碰到了豹子,不想成为豹子的口中食激发了它的生命力。

豹子仍然在追逐羚羊。天黑前他对它发动了第三十次追逐。这是最漫长的一次追逐,是筋疲力尽的登山者对山顶的最后冲击,是弹尽粮绝的部队对敌军的殊死反击。很难说是谁在追谁,豹子和羚羊一起挣扎在崎岖的山巅,头顶高悬着一轮镰刀似的弯月,像山神为他俩点燃一盏长明的夜灯,照亮着两个不屈的生命最后的途程。他们不是在跑,也不是在走,而是在爬,用四肢和肚皮像昆虫那样一节一节挪动着身体在积雪和碎石中间爬行。饥寒与衰弱早已麻木不觉,求生之苦与畏死之痛都消失殆尽,只是凭着惯性前进,只是为了不倒下来死去。谁也追不上谁,谁也甩不掉谁,他们甚至互相看不见,两个难兄难弟在死神的威逼下奋勇向前。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15-04-14 17:02:25

天亮了。雪山顶上,别无他物。初升的太阳在积雪上面反映起金黄色的光芒,整个山顶就像是金子造的。
豹子趴在雪堆里,阳光刺醒了他的眼睛。他抬起头,模模糊糊地看见周围的景象:自己趴在一大块宽阔平坦的空地上,中间是一个圆形的深坑,坑里除了积雪就只有几块石头,像一个干掉的水洼。四周再没有更高的地方。他知道爬上山顶了,经过一夜不眠不息的挣扎。
豹子转动脑袋寻找羚羊。羚羊就在前面,一动不动地躺在深坑的边缘,金黄色的阳光把它一身黄毛照耀得亮亮的。羚羊好像睡熟了,睡得很安详。但从它头歪朝一边,松开四个蹄子横躺着的姿势便知,那个狡猾顽强的食草动物已经死了。他胜利了,他终于没有死在它前面。他用三十次追逐捍卫了豹族列祖列宗的尊严。
豹子爬到羚羊的尸体边,张开牙齿咬进它那张毫无弹性的羊皮,咬了足足五分钟才在皮子上咬出一个洞。底下却没有一点血流出来,也没有一丁点肉和脂肪。老羚羊只剩下了一张皮,它把它的全部生命耗费在逃脱他的追击上了。他知道他的第三十次追逐也落空了。他又被它骗了。奇怪得很,他却一点也不恨它。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还是得不到的东西,得不到,就得不到吧。他甚至有点可怜它,跑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寻到这么一个荒凉的地方来死吗?
豹子不知道,羚羊原想爬到深坑底下去死,让落雪掩埋掉它的尸体,却没有来得及,在最后一段路程上耗尽了生命。如今他也来了,这是一个意外的收获。他成为了第一头登上这座平时只能仰望的高山之巅的豹子,为这个伟大的成就他应该像第一次征服一座高山的人类登山家那样欢呼庆祝才是。但是他太累了,没有力气庆祝了。
他叼起羚羊的尸体,想把它翻个个儿,让肚子那一面露出来,吃两口它的内脏。可是力气不足,突然一松,羚羊掉了下来,顺坡滚到深坑里去了。而他也并不可惜,看了一眼死去的羚羊,就把目光投向前方,僵住不动了。
…………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长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
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庙殿。在西高峰的近
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
过解释。”(海明威《乞力马扎罗的雪》 )


(完 2015年)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15-04-14 20:08:27


清晨金黄色阳光照亮的雪山山顶,豹子在那里完成了第三十次追逐。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15-04-15 18:45:03
“第三十次追逐”是我的动物系列小说“兽面人心”中的一篇,约13600字。

“兽面人心”系列目前共有四篇,分别为:

一 西伯利亚虎(2002年)
二 猩猩的理想国(2002年)
三 鱼眼看星空(2003年)
四 第三十次追逐(2015年)

四篇小说已全部在书话贴出,还请各位批评赐教!:)
楼主:石中火  时间:2015-04-16 18:13:22
没有乞力马扎罗山的照片,两幅插图配的是梅里雪山主峰卡瓦格博,一张山顶的近照,一张日出远眺,当年在梅里雨崩徒步旅行时拍的。那一次在高海拔缺氧环境下的爬山经历,也让我写豹子登山时有一点身临其境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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