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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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1-09-30 06:35:17 更新时间:2021-10-02 17:00:04

楼主:肖毛  时间:2021-09-29 22:3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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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肖毛  时间:2021-09-29 22:35:27

祭貓

有熊有羆,有貓有虎。——《诗经·大雅·韩奕》
天子大蜡八。伊耆氏始为蜡,蜡也者,索也。……迎貓,为其食田鼠也;迎虎,为其食田豕也,迎而祭之也。——《礼记·郊特牲第十一》

细心的读者可能已经注意到,以上提到的“貓”字都是繁体,而我们目前使用的都是简体,即“猫”字。尽管如此,我却不得不这样写,因为在中国古代的不同时期,“貓”与“猫”字具有不同的含义。
总的来说,中国出现家猫之前,“貓”与“猫”字即已存在(它们的读音不是“mao”,而是“苗”):“貓”字,与貍、狸、野貓同义,仅指浅毛虎(又名虦苗、虦貓,狸属),《诗经》中的“有貓有虎”,提到的只是浅毛虎与一般的老虎,与家猫无关;至于“猫”字,其实是个动词,意为夏田(夏天打猎)或食鼠,同样与家猫无关。中国出现家猫之后,貓、貍、狸、野貓则泛指猫類野獸,但不包括家猫,因为此时的“猫”字,已经变成名词,专指家猫。
那么家猫何时传入中国呢?我们知道,古埃及人最早驯化出家猫,之后外传。中国的家猫,应是佛教东传之后自古印度输入的,学术界一般将这个时间定为东汉明帝永平年间,而这正是《说文解字》原本不收“貓”或“猫”字(《说文解字》的大徐本倒是有“貓”字,但那是徐铉校订时所补)的缘故,因为该书问世时,中国尚无家猫。
中国有了家猫之后,原来基本没人使用的“猫”字,终于在隋唐时期(或者更早)走上前台,用来指代家猫(甚至也可指浅毛虎),这就是唐宋时代的图书喜欢用“猫”来称呼家猫的缘故。与此同时,也有人用“貓”字来指家猫,而非浅毛虎。到了明清时期,“貓”与“猫”字皆指家猫的现象越来越普遍,而“貓”字反而渐渐占了上风,用“猫”字来指家猫的时候越来越少。当新中国推出简化字,“猫”字再次上阵,彻底打败“貓”字,专指家猫。
弄清以上这些,我们再来看看《礼记》中的“大蜡”与“迎貓”,究竟都是怎么回事。
大蜡,周朝祭名,秦漢以後統稱“臘”(也可简化为“腊”字):故汉蔡邕撰《独断·卷上·四代腊之别名》云:“夏曰嘉平(一作清祀),殷曰清祀(一作嘉平),周曰大蜡,汉曰腊。”正如中国古代的“貓”字不可随便简化为“猫”字一样,“大蜡”一词中的“蜡”字,不能写成繁体的“蠟”字,否则就具有油质或蜡烛之类的意思了,不再与祭祀有关。另外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蜡”字,读音很复杂,有人读zhuó,但俞樾读xi,陆德明读zhà。
按照《礼记》的说法,“蜡”的发明专利权,应属伊耆氏,又作伊耆氏,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神农(一说是帝尧)。什么叫“蜡”呢?《独断·天子大蜡八神之別名》云:“蜡之言索也,祭曰索此八神而祭之也。”也就是说,“蜡”的意思是“求索”,“祭”的意思是把八种神灵请来合祭。
这八种神灵,即是“八蜡”。唐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卷第二十六·郊特牲》称,“蜡祭有八神,先啬一,司啬二,农三,邮表畷四,貓虎五,坊六,水庸七,昆虫八。”关于八神的具体所指,不同学者有不同说法,一般而言,“先啬”指神农,“司啬”指后稷,“农”指田官之神(田畯),“邮表畷”(邮表,古代交通要道及其交叉处树立的路标。畷,通缀,连结)指田畯在田间的房舍及阡陌之神,“貓虎”指一种叫虦貓的浅毛虎与老虎(之神),“坊”指堤防(之神),“水庸”指水沟(之神),“昆虫”指昆虫(之神)。
为什么要把“貓虎”并列为一呢?《尔雅翼·卷二十一·猫》解释说,“先儒欲满八蜡之数,故兼貓虎而列焉。”也就是说,如果将“貓虎”分列,那就是“九蜡”了,而神农氏大约是从广东迁入内地的,特别喜欢“八”字。
为什么要祭祀“貓虎”呢?《礼记》给出了标准答案:“迎貓,为其食田鼠也;迎虎,为其食田豕也。”也就是说,貓可以吃田鼠,虎可以去田里吃野猪,也就间接地保护了农民所种的庄稼,所以功劳大大的。
蜡祭的八神或者说“大蜡八”的情况,现在差不多说清了,“大蜡八”的时间呢?胡敬在为《衔蝉小录》所作的序言中说:“当豳风熏鼠之辰,正蜡祭迎猫之候。”豳风熏鼠之辰,指腊月,见《诗经·国风·豳风·七月》:“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所以那句话的意思是,等到腊月到來,就是蜡祭迎貓之时。确切地说,每到年终,腊月农事之后,人们就要“大蜡八”,祈求八神消灭祸害,保护庄稼,所以有的字典把“蜡”字解释为:“古代年終大祭”。牛僧孺《谴貓》云,“伊祈氏季春迎貓”。季春,是指春季的最后一个月,或者说农历三月,那么“大蜡八”的具体时间就应该是农历三月,至少唐朝时如此。故清谢振定《汲修世子谢饷绿葡萄诗意在得种法次韵奉答用酬下询老圃之意》(《晚晴簃诗汇》卷一百二)诗云:“祭貓瘗犬以时至,草龙向天随指颐。”
蜡祭八神时,当然需要献上祭品。《旧唐书·卷二十四·志第四·礼仪四》:“季冬寅日,蜡祭百神於南郊。……卯日祭社稷於社宫,辰日腊享於太庙,用牲皆准时祭。井泉用羊二。二十八宿,五方之山林、川泽,五方之丘陵、坟衍、原隰,五方之鳞、羽、臝、毛、介,五方之水墉、坊、邮表畷,五方之猫、於菟及龙、麟、朱鸟、白虎、玄武,方别各用少牢一,各座笾、豆、簠、簋、俎各一。”由此可知,古人在年终特别忙,竟然需要“蜡祭百神”,而不仅仅是“大蜡八”。轮到祭祀八神时,需要奉献给每个神的祭品是一份“少牢”(即猪和羊),还要使用笾、豆等用具。其中的“五方之猫、於菟”,自然就是“貓虎”,而他们需要两份“少牢”,貓与虎各一份,这大概是怕他们为了抢吃抢喝而打架吧。
唐萧嵩等撰《大唐开元礼》特别强调说,在蜡祭八神时,需要在每个神座的右边摆上两个“散樽”。什么是“散樽”呢?唐白居易原本、宋孔传续撰《白孔六帖》转引《唐六典》云:“樽:……凡樽彝之制,十有四,祭祀则陈之(一曰太樽,二曰着樽……八曰散樽,九曰山樽,……十四曰黄彝。……众星、丘陵以下,用散樽。)”那么说,“散樽”就是古代祭禮用的酒器之一,不是最高级,但也不是最差。
蜡祭八神时,还要念几句祈祷词或者说祝辞。不同的古籍,对此有不同记载。蔡邕《独断·天子大蜡八神之别名》所载的祝辞是:“土返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丰年上若,岁取千百。”这段话的大意是:“愿土归於安固,(不会崩坏);愿水归於沟壑,(不会泛滥);愿昆虫安生,(不兴灾害);愿年年同获丰收,岁岁收粮千百担。”
《礼记·郊特牲》所载的祝辞,与之稍有不同:“土返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这段话的大意是:“愿土归於安固,(不会崩坏);愿水归於沟壑,(不会泛滥);愿昆虫安生,(不兴灾害);愿草木归於适合其生长之所,(远离农田)。”
唐代诗人来鹄在《猫虎说》里,记录了一段唐代的农夫专门蜡祭貓虎时所说的祝辞:“鼠者,吾其貓乎!豕者,吾其虎乎!”其大意是:“田鼠啊,我把猫请来了!野猪啊,我把老虎请来了!”
前面说过,古人在年终时要蜡祭百神,其中包括八神,而唐代有一种祝辞,把部分八神与其他神灵放在一起祷告,如《大唐开元礼》卷二十二所记:“维某年岁次月朔日,子嗣天子讳,谨遣具位臣姓名,敢昭告於苍龙之神:惟神体备幽明,质兼小大,实为鳞长,赞时造物,岁稔年登,寔资弭患。式陈嘉荐,百灵是属,爰及东方鳞、羽、赢、毛、介众族,猫、於菟、坊、水墉、昆虫诸神,咸飨。”这段话的大意是:“某年某月某日,天子向苍龙之神、百灵、五蟲、八神祷告,希望你们保佑我们农业丰收,大家都来吃吧,全是进口货!”
《宋史·卷一百三十七·志第九十·樂十二》,记载了一段宋朝的郊廟朝會歌辭,也是献给部分八神与其他神灵的祝辞:“太簇为徵:神罔小大,奠方兹土。祭列坊墉,礼迨猫虎。有功斯民,祀乃其所。非稷馨香,厥福周溥。”而这段话的大意是:“神灵不论大小,皆保地方平安。祭献堤防与水沟之神,遍及浅毛虎及老虎之神。”
有人也许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八神在唐朝变成了“猫、於菟、坊、水墉、昆虫”,在宋朝则只剩“坊、墉、猫、虎”了?
理由很简单:总是有人对八神的构成感到不满。
起初,八神包括“百种”(百谷的种子),却不包括“昆虫”。东汉的经学大师郑玄觉得,百种有啥可崇拜的?又不是转基因的,不如改为昆虫。于是他就拿掉百种,换上昆虫。
看过《三国演义》的,大概都会知道被诸葛亮骂死的王朗,却未必知道王朗还有个好儿子,叫做王肃(195~256)。王肃觉得,“貓虎”明明是两种虎,却硬要捏在一起,这不是有病吗?要是二虎相争怎么办?至于昆虫,不过是些可耻的虫豸,有啥值得崇拜的?于是他立刻决定,把“貓虎”一分为二,然后去掉昆虫。
宋代的方愨,综合郑玄和王肃的意见,同样把百种踢出八神的队伍,又把“貓虎”分为二神。后来,又经过种种折腾,直到清代,乾隆皇帝不高兴地说:“八神有多神?比我还神吗?呸!让它们统统滚犊子!”就这样,延续千年的蜡祭八神活动,从中华大地上永远消失了。
回头再说八神中的“猫虎”——他们明明是最可爱的吉祥物,却也有人表示反对。
唐朝的来鹄在《猫虎说》中认为,“迎貓”和“迎虎”都没有用,理由有二:第一、“豕盗於田,逐之而去。虎来无豕,馁将若何?抑又闻,虎者,不可与之全物,恐其决之之怒也;不可与之生物,恐其杀之之怒也。如得其豕,生而且全,其怒滋甚。射之擭之,犹畏其来,况迎之耶?”第二、“为鼠迎猫,爲豕迎虎,皆为害乎食也。然而贪吏夺之,又迎何物焉?”把这两个理由译成白话,就是:第一、“野猪来田里偷吃,可以把它赶走。要是老虎来了,又见不到野猪,饿了怎么办?我又听说,喂虎时,不可以把完整的牲畜丢给它,惟恐激起它撕裂食物的野性;也不可以把活物丢给它,惟恐激起它残杀活物的野性。如果老虎得到的野猪是活的而且完整的,它的怒气就会滋长得更厉害。虽然可以用箭射它,用捕兽的笼子捉它,还是恐怕它来,怎么能迎接它呢?”第二、“为驱田鼠而迎猫,为驱野猪而迎虎,皆因田鼠和野猪祸害粮食。可是,如果贪官把粮食抢走了,又该迎接什么东西,才能对付他们呢?”
到了宋朝,既有赞成迎接貓虎的,也有反对的。南宋王应麟撰《困学纪闻·卷八·孟子》转引《范蜀公集》云:“岳州田鼠害稼,雍明远曰:‘迎猫之祭不修也。’命祭之,鼠随以毙。”这段话的大意是:“岳州有田鼠祸害庄稼,雍明远说:“这一定是没有迎接浅毛虎之神的缘故。”命人祭祀浅毛虎以后,田鼠就死光了。”
与雍明远相反,苏东坡是迎接貓虎的坚决反对者,只是他的反对理由非常特别,详见《蜡说》:“八蜡,三代之戏礼也。岁终聚戏,此人情之所不免也。因附以礼仪。亦曰:‘不徒戏而已矣。祭必有尸,无尸曰奠,始死之奠与释奠是也。今蜡谓之祭,盖有尸也。猫虎之尸,谁当为之?致鹿与女,谁当为之?非倡优而谁……’”
对于苏东坡的观点,南宋的罗愿在《尔雅翼》卷二十一的《猫》中是这么看的:“古者,蜡礼迎而祭之,故说者曰,蜡盖三代之戱礼也。祭必有尸,无尸曰奠。蜡谓之祭,则有尸。猫虎之尸,谁当为之?致鹿与女,谁当为之?非倡优而谁!是其说起於先儒欲满八蜡之数,故兼猫虎而列焉。”(大意是:“古代举行蜡祭时,要对神灵进行迎接和祭祀,所以有人说,八蜡大概是夏、商、周三代的戏礼。祭祀时要有受祭者,否则就称之为‘奠’。八蜡既属祭祀,那就该有受祭者。猫与虎的受祭者,谁来充当呢?参加蜡祭的大罗氏与女子,由谁来充当呢?除了艺人,还能有谁!之所以有这种说法,是由於先世儒者为了凑满八蜡的数目,而将猫虎并列。”)
读了《蜡说》和《猫》就可以知道,古人在蜡祭八神时,不仅是献祭品、念祝辞那么简单且枯燥,原来还要有引人入胜的表演节目哩。也就是说,为了使人相信,神灵真的接受了贡品并且保佑人间,古人还用专人来扮演“尸”(即受祭的神灵)。想想看,当两位著名的流量明星化妆为浅毛虎和大老虎,在接过祭品时说一声“啊呜”或是“喵呜”,那该会吸引多少粉丝啊。所以《礼记·杂记下》记载了这样一段对话,从侧面真实地再现了春秋末年的“大蜡八”表演导致的举国若狂的场面:“子贡观於蜡。孔子曰:‘赐也乐乎?’对曰:‘一国之人皆若狂,赐未知其乐也。’”
苏东坡之所以反对迎接貓虎,就因为“猫虎之尸”一定是艺人扮演的,这就把严肃的祭祀活动变成了“三代之戏礼”。罗愿的看法,也与苏轼类似,但他在《猫》中提出了解决办法:“夫猫虎,虽能食田豕、田鼠,然所以主此者,盖必有神於此。诗曰:‘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穉。田祖有神,秉畀炎火。’夫去螟螣、蟊贼,而畀之炎火者,人也,然必曰田祖有神相之耳。今去田鼠、田豕者,虽猫虎也,然所以使鼠、豕得去者,岂无神以掌之耶?迎猫虎,以祭其所主之神,固自有尸矣。孟子曰:‘食而弗爱,豕交之也;爱而弗敬,兽畜之也。’故所以接神者,不可同於人;所以遇人者,不可同於畜豕。兽尚不以人道遇,况当以人道接耶?故祭不宜及猫虎。祭不及猫虎,盖以物享之,则不为戯礼矣。然则猫虎所主者何神?曰:自田而言之,当属田祖;自禽而言之,则当祀祊。”(大意是:猫与虎虽然能够吃掉野猪和田鼠,可是它们之所以这么做,恐怕是神灵在背后主宰的缘故。《诗经》说:‘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穉。田祖有神,秉畀炎火。’除去螟螣、蟊贼之类的害虫,将其付之烈火的,明明是人,却一定要说是神农氏显灵佑助的结果。如今除去田鼠和野猪的,虽然是猫与虎,可是它们之所以能够除去田鼠和野猪,难道不是由於神灵的主宰吗?若想迎猫迎虎,祭祀主宰其行为的神灵,那就必然要有受祭者。孟子说:‘只给吃而不爱抚,那就像对待猪一样;爱抚而不恭敬,那就像畜养兽类一样。’既然如此,迎接神灵的态度,不能与迎接人的一样;对待人的态度,不能与对待饲养的猪一样。兽类尚且不能当作人来对待,何况当作人来迎接呢?所以蜡祭时不该涉及猫与虎。蜡祭时不涉猫与虎,何不用祭品请神灵享用,那就可以避免戏礼了。可是主宰猫与虎的是什麽神灵呢?如果就田间而言,应该是神农氏;如果就兽类而言,应该是四方之神。)

二〇二一年九月二十九日
肖毛於哈尔滨看雲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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