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佐 《相逢来生少年时》60万字原创连载

字数:306379访问原帖 评论数:1316条评论 TXT下载

发表时间:2021-12-15 21:43:27 更新时间:2022-09-25 12:57:20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2-03 19:21:47

琴仙丝毫没有抗拒之意,反倒将身体倚在他身上,将头靠在他胸前,任由他将自己搂在怀里,轻声道:“小女苦等多年,今天终于等到一个真正懂得许兰雪轩的人。人生难得一知己,便是立即死了也无憾了。”

陈笠心此刻怀中软玉温香,耳边软语温言,一时感觉有些恍惚。他喃喃自语道:“笠心虽是个读书人,但从来胸无大志,不求功名利禄,只图淡泊宁静。此生能有姑娘这般空谷幽兰般的女子共度春宵,夫复何求!”

琴仙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满眼柔情似水,道:“许兰雪轩做了那么多首诗,不知道大人最喜欢哪一首呢?”

陈笠心抚摸着她冰雪般洁白光滑的面庞,微笑道:“姑娘如此聪慧,可能猜得出来呢?”

琴仙道:“小女不才,略懂一些读心之术,或许可以猜出大人的心思。请让我靠近些,看着大人的眼睛。”

说罢,她坐起身来,将脸贴近他的脸,两眼直视着他的眼睛。两人的面庞贴得极近,陈笠心与她刚一对视,忽然觉得她那在烛光映衬下的双眸发出勾魂摄魄的光芒,他心内一阵迷糊,难以抵挡的困意毫无预兆地骤然袭来。眼皮越来越沉,朦朦胧胧中感觉被她抱着,她的手从他的衣襟伸进去,在他的胸膛上轻柔地摩挲,绵软的声音从极遥远的天际传来:“我已经读到大人的心了……大人困了,就让琴仙为大人宽衣解带,陪大人睡吧……”

天空中细雨绵绵,四下里云海苍茫。云轻柔舒卷,雨温情脉脉。云和雨交织缠绵,难解难分。陈笠心被裹挟在云雨当中,被云轻浮地环抱,被雨恣肆地浸润。

“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昆仑山,西王母娘娘的瑶池仙境。”

“你是谁?”

“小仙名叫楚姬,今日奉西王母之命,在此特为陈公子兴云布雨。”

“楚姬娘娘?你不是说,你能读到我的心,猜到我最喜欢的一首许兰雪轩的诗吗?”

“我当然能读到公子的心。我已经知道是哪一首诗了……”

云氤氤氲氲地卷起一层又一层,雨细细密密地下了一场又一场。陈笠心全身上下绵软无力,飘飘欲仙,既不能抗拒也不想抗拒。从极远极远的天际,若有若无地飘来一首歌:

闲解青囊读素书,寒风烟月桂花疏。
西妃小女春无事,笑请飞琼唱步虚。

……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2-05 00:17:35
陈笠心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他发现自己躺在地榻上,头枕在一个人的大腿上。

“大人,你可醒了!”

听到这声音,陈笠心“腾”地坐起来,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说话的人竟然是秋娘!

她满脸倦意,眼睛里有些血丝,头上的加髢也有些散乱。她整了整衣服,艰难地搬动那条被陈笠心枕过的大腿,抱怨道:“大人睡得真沉,秋娘怕弄醒大人,一动也不敢动。这条腿被大人枕的,好像已经不是秋娘自己的了。”

陈笠心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盯着她发愣。这是怎么回事?昨晚分明蜂狂蝶乱,和琴仙楚雨巫云一夜,怎么醒来之后竟是躺在秋娘怀里?

他使劲抓了抓头发,往四下里张望。昨夜的红烛已经燃尽,烛台上烛泪斑斑;秋娘的琵琶胡乱丢在榻上,那是昨晚他想非礼她,硬从她怀里抢下来扔在一边的。屋外,樱花正在迎着暖暖的阳光盛开,昨夜被风吹落的花瓣,铺满了门前的台阶。

“秋娘?怎么会是你?”

“喔唷,大人这是怎么了?昨晚大人喝醉了,嫌秋娘唱的李商隐不好听,对秋娘大发了一通脾气,然后就睡着了。难道大人都忘记了吗?”

“琴仙在哪里?楚姬娘娘在哪里?”

“什么琴仙?什么娘娘?秋娘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看着她一脸的懵懂,陈笠心不由也糊涂起来。自语道:“琴仙?楚姬娘娘?到底是琴仙还是楚姬?”

秋娘笑道:“大人一定是做梦了,要不就是灵魂出窍,遇到鬼了。清国有个叫蒲松龄的人,写了一本《聊斋志异》,大人有没有读过? 那本书里写了好多稀奇古怪的故事,可好看了。有一篇说的是一个叫宁采臣的年轻公子,爱上了一个叫聂小倩的美貌姑娘,后来才知道,原来她是一个死去多年的孤魂野鬼!大人说的那个琴仙,说不定就是鬼,或者是个狐狸精,趁大人睡着的时候,来勾大人的魂,吸大人的血呢……”

她还没说完,陈笠心已经起身穿上周衣,戴上黑笠帽子,到门边穿好鞋,回头道:“不管她是人是鬼,还是狐狸精,就算她摄取了我的魂魄,吸光了我的鲜血,哪怕让我马上死掉,我也心甘情愿!”

见他要走,秋娘忙问道:“大人,今晚还来吗?”

陈笠心不理她,只管踏着台阶上的樱花瓣往外走,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听见她大声喊道:“大人,秋娘再不唱李商隐了,今晚大人再来吧!”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2-05 10:42:25

此后的几天里,陈笠心天天徘徊在凝心苑一个个的小院前,寻找琴仙的踪迹。那一晚他是循着伽倻琴声找到琴仙的小院的,又加上有几分醉意,他已经记不清到底是哪个院子了。后来的几天里,他再也没有听到过伽倻琴声,再也没有听到有人唱许兰雪轩的诗了。他试着叩开几处院落,发现有好几个院子里都有假山和亭子,看上去都一模一样;他也问过凝心苑的鸨母,可是鸨母一口咬定凝心苑从来就没有过一个名叫琴仙的妓生。

“难道真的是撞见鬼了?”陈笠心躺在秋娘的腿上,直勾勾地望着屋顶发呆。

秋娘这几天果真不再唱李商隐了,却迷上了唐朝边塞诗人王昌龄。刚刚练会了一曲《出塞》,兴冲冲要给他演示。无奈陈笠心枕着她的腿,她无法弹琵琶,只好清唱给他听。唱到“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两句时,还真能听出几分金戈铁马的杀气。

秋娘唱完了,叹了一口气,道:“如果岳飞还在,大明江山肯定不会沦陷在清国胡人手里了。”

陈笠心实在弄不明白,秋娘这么个小女子,不知哪来的那么多国仇家恨。每次只要谈到清国,她都会义愤填膺,“夷狄”,“胡人”的乱骂。但奇怪的是,从那个晚上之后,她居然不怎么拒绝他了。每当他把头枕在她腿上,对着屋顶发呆的时候,她甚至会轻轻抚摸他的脸,帮他理一理头发。她常常盯着他的脸看,看着看着就自顾自地傻笑,道:“大人知道吗,每次大人在我怀里睡着的时候,就像个婴儿一般乖巧。”

陈笠心明显感觉到,她已经变得不再那么矜持了,至于为什么会变也搞不清楚。其实秋娘的样貌并不差,明眸皓齿的,尤其当她笑起来的时候,腮边的两个小酒窝还颇有些迷人。若在以往,他肯定早已按捺不住了,但此时他的心已经不在她身上,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琴仙或许真的摄走了他的三魂七魄,纵使秋娘是个天仙下凡,也难以让他动心了。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2-06 20:03:19


陈笠心独自一人住在汉城府南边的崇礼门附近,无人照料,眼看病势渐渐沉重起来。

他感觉全身上下忽而奇冷无比,忽而灼热难当,忽而被压在大山下,忽而又被抛在云端上。脑袋疼得快要炸开,周边任何细碎的声音都像惊雷一般轰鸣在耳边。他躺在榻上,不知白天黑夜,水米不进,浑浑噩噩,被一个恶梦惊醒,片刻后又进入下一个恶梦。

“嚓、嚓、嚓!” 这是什么声音?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坐在一条大河边。离自己不远的岸边,坐着一个赤膊的大汉,满脸横肉,胸口长着又黑又密的胸毛,正在恶狠狠地磨着一把尖刀,刚才听到的刺耳的声音便是他磨刀的声音。

他害怕极了,想趁大汉不备,悄悄溜走。只见那大汉探手从河里捞出一大一小两条鱼,扔在脚下。两条鱼拼命挣扎,想跳回水中去,却被那大汉死死按住,鱼身动弹不得了,鱼尾还在徒劳地拍打着河岸。大汉狞笑了一声,拿起寒光闪闪的尖刀,一刀一刀地剐那两条鱼身上的肉。那两条鱼居然像人一样惨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凄厉,听得人毛骨悚然。

陈笠心吓得用两手捂住耳朵,但那一声声凄惨的喊叫还是穿透进来,一声一声地剜在他心尖儿上。他全身瘫软,动弹不得。不知过了多久,两条鱼的叫声越来越弱,渐渐听不见了。他刚刚松了口气,却又听见一个女人在他耳边低低啜泣,那哭声幽幽咽咽,伤心无比,他又惊又怕,“啊”地一声大叫,又一次把自己从梦中惊醒。

陈笠心醒转过来,浑身大汗淋漓,虚弱无力。他好不容易才睁开双眼,长长吐了一口气,又过了半晌才想起,自己正躺在家里的地榻上。回想方才梦中的那番景象,着实可怖。那狰狞的屠夫,锋利的尖刀,那两条叫得像人声一般凄惨的鱼,还有不知哪里传来的女人的哭泣声……

女人的哭泣声?怎么,耳边真的有女人的哭泣声?难道自己还在刚才那个梦中没有醒来吗?陈笠心挣扎着转头望去,却见一个女子坐在自己身边,正低头注视着他,两只眼睛哭得红红的。

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艰难地道:“秋娘,你怎么来了?”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2-07 22:07:09
秋娘还未开口,眼泪已经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我都快急死了!大人好几天没来找我,我就知道大人一定出了什么事!我想来看大人,可是到处打听,谁都不知道大人住在哪里。前天晚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认识大人的人,可他也是隐约知道大人住在崇礼门附近,我就跑出来找。找了整整两天,问了好多的人,才终于找到这里……”

她边说边哭,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淌,滴滴答答地掉在陈笠心脸上。他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暖意,想对她说声抱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秋娘抱住了他,将满是泪水的脸颊贴在他滚烫的脸上,冰凉凉的,让他感觉好舒服,随即心里又是一阵迷迷糊糊的,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秋娘正跪在他身边,一手捧着一个小碗,一手拿着一个银匙在碗里轻轻地搅。见他醒了,忙将小碗放在一边,道:“大人醒了,正好喝药。”说罢,将他的上身轻轻搬起,让他的头枕在自己大腿上。

她从小碗里舀了一勺药,凑在唇边轻轻吹了吹,然后小心地将银匙送到他嘴边。陈笠心喝了一口,小声道:“秋娘,你怎么还没有走?”

秋娘又从小碗里舀出一勺药,吹了吹喂给他。道:“大人说什么呀!我怎么能走呢?我要是走了,谁来照顾大人啊?”

陈笠心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秋娘,你不记恨我了吗?”

秋娘睁大了眼睛,不解道:“我为什么要记恨大人?”

陈笠心道:“我一直对你不好,不让你唱李商隐,还总是欺负你……”

秋娘在他脸上轻轻拍了一下,顽皮地笑道:“这些秋娘可都没有忘记!大人现在病着,我暂且不为难大人了。等过几天病好了,我要一桩桩,一件件地跟大人仔细算账,好好惩罚大人,把欠我的都补回来!”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一双明眸秋水盈盈,脸上笑靥如花,陈笠心认识她这么久了,第一次觉得她是如此明艳动人。他还想再说什么,她又将一小勺汤药喂到了他的嘴里。

一连几天,秋娘都没有回凝心苑。她请来郎中,为陈笠心诊病、开药。她衣不解带,喂水喂药,忙前忙后地照顾他。

有了秋娘的悉心照料,陈笠心渐渐痊愈。这天早上,他睁开眼,感觉精神振作了不少。看见她在他脚边合衣蜷缩,鬓发散落,睡得正熟,心中不由莫名的感动。在自己生病的这段时日里,她寸步不离,无微不至,几乎没有合过眼。身边守着这样温婉贤淑的姑娘,自己不知珍惜,却对水中之月,镜中之花朝思暮想,魂牵梦萦,实在是不应当啊。

他越想越觉得愧对她。暗自打定主意,等她醒了,一定好好待她,再也不取笑她,奚落她了。以后她愿意唱李商隐就唱李商隐,愿意唱王昌龄就唱王昌龄,至于琴仙、楚姬,还有许兰雪轩的诗,就当那是一阵风,一场梦,风过了,梦醒了,一切便烟消云散吧。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2-08 23:19:14

他小心地坐起来,悄悄出了卧房,来到后屋生起火烧了一锅水,洗净了身体,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感觉身上无比的清爽。返回卧房,秋娘仍旧熟睡未醒,他蹑足来到她身边,想为她盖好被子,手刚伸过去,手腕却被她一把攥住了。

“大人的病好了?”秋娘睁开眼,对着他调皮地一笑。

陈笠心满眼歉疚地看着她,道:“这几日有劳你了。”

秋娘“腾”地坐起来,道:“大人今天精神不错嘛,我来看看,是不是全好了。”说罢探身上前,用手来摸他的额头。

陈笠心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秋娘冷不防,刚叫了一声“大人,别……”,后面的话就被他干裂炽热的嘴唇堵住了……

这一吻,直将二人吻得昏天黑地,销魂荡魄。

“陈笠心,你可真坏啊……”

不知过了多久,秋娘瘫在陈笠心怀中,抚摸着他的胸膛,声音软绵绵地道:“身体还没痊愈,就又来欺负秋娘了。早知道你这样无礼,我就不来照顾你了……”

陈笠心紧抱着她,道:“你不是说,等我康复了,就要找我报仇,要一桩桩,一件件地跟我算账,要把我欠你的都补回去吗?我心里都要怕死了,所以就先下手为强,先把你制服,免得被你收拾了。”

秋娘“噗哧”一声笑出来,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把我制服,我就不能收拾你了吗?”

陈笠心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怎样收拾我。”

话音未落,她猛然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将他扳倒在榻上,翻身骑在他身上,伸手就给他脱起衣服来。

陈笠心装作吃惊的样子,用手格挡着她,假装挣扎着,学着她的声音道:“大人不能这样!大人是知道的,秋娘只卖艺,不卖身的!”

秋娘一边剥他的衣服,一边学着他的声音,道:“你这小贱人,难道要让我熬至春蚕到死,蜡炬成灰方才会应允吗?”

两人哈哈大笑,滚做一团,互相挠着对方的腋窝,撕扯着对方的衣服,等笑够了,闹够了,才发现他们已经赤着身子紧紧地贴在一起了。

陈笠心感觉到,秋娘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秋娘,你怕了吗?”

秋娘从他的臂弯里抬起头,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道:“秋娘不怕,秋娘是心里太欢喜了,才止不住浑身发抖的。其实,在我心中,我的身子早就是你的了。你知道吗,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

陈笠心抚摸着她光滑的脊背,有些不相信地问道:“那为什么以前你那么断然地拒绝我,现在又愿意给我了呢?”

秋娘摇了摇头,道:“你就别问了。以前的事情你不需要知道,只要知道从此刻起秋娘已经属于你就足够了。”

陈笠心还不甘心,又问道:“那你告诉我,那个琴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秋娘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嗔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那一晚你喝醉了,枕在我腿上睡了一夜,哪有什么琴仙、琴鬼的,都是你酒后做的春梦!今后,再也不许你提起她了!”

他还想再问,她伸手掩住了他的嘴,定定看着他,满脸严肃,一字一字地道:“我今晚就要做你的女人了。秋娘发誓,今生今世永远是你的人,海枯石烂,至死不渝。我也希望,今生今世你只爱我一个人,请答应我,不要再想梦里那个女人了。”

陈笠心听得心中感动万分,他用力点头,道:“我发誓,今生今世,我只爱秋娘一人!”说罢紧紧地抱住她,两人情不自禁,又深深地吻在了一起……

夜深了,广漠的银河横亘在天穹,苍茫夜色中,远远地不知是谁在吹笙,乐声中似有道不尽的绵绵情话要与人倾诉。月下,一丛雨后的花朵静悄悄地开放着,一阵暖风吹过,花瓣上滚落下一滴滴晶莹的雨珠。栖息在树枝上的两只鸟儿婉转轻啼,伴着屋里红烛下尽享鱼水之欢后的一对玉人安然入眠。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2-09 22:14:11
第二天,陈笠心醒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秋娘还在他怀里熟睡,他小心翼翼地把酸麻的胳膊从她的脖颈下一点点抽出来,然后坐起身来,替她掖好被子。

他对着睡梦中的秋娘端详了好久,越看越喜欢。在他生病的这几日,她就像个真正的妻子一般厮守在他身边,为了侍候他,她擦去了胭脂,不施粉黛,卸下了加髢,随意将长发挽在脑后;她忘掉了李商隐和王昌龄,辗转于灶台间,一双弹琵琶的纤嫩小手又是挑水劈柴,又是煮饭煎药,还给他洗衣,为他擦身,一时也不得闲。在陈笠心眼中,素颜的秋娘美得芳泽无加,铅华弗御,让他心中升起了深深的爱恋之意。

此时,她蜷着身子,小嘴微张,睡得像个婴儿一般恬静。他正想俯身亲亲她的脸,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忙抬起头来。

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站在门口,正在冷冷地盯着他看。

这个人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打开的屋门,他竟一点儿也不知道。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2-10 21:04:12

第六回 鲽域不忘甲申祭 西顾长安哭皇羲

“请问是归德侯陈笠心大人吗?”

门口站着的男人对着陈笠心,冷冷地问道。

这个男人戴着一顶朝鲜黑笠,帽子的束带是琥珀串成的,长长垂在胸前;他穿着一件青色的周衣,腰间挎着一柄长刀。他的脸消瘦而冷峻,面上恭谦有礼,但眼神中透出的高傲和冷漠让陈笠心有些慌张。

“小人便是陈笠心。请问大人是……”

男人鞠了一躬,道:“小将是主上殿下御前内禁卫将全重渡。”

陈笠心忙从榻上爬起来,回礼道:“原来是内禁卫将大人。不知找小人有何事?”

全重渡道:“小将奉主上殿下之命,请归德侯大人到宫中一叙。”

陈笠心一惊,道:“主上殿下?请我进宫?大人有没有弄错,小人一介布衣,一贯奉公守法……”

全重渡板着面孔,道:“没有弄错。主上殿下说,请归德侯陈笠心到宫中与寡人叙话。”

“这……” 陈笠心看了看还在榻上沉睡的秋娘,惶恐不定。

全重渡眼里明显有些不耐烦,他有意无意地拍了拍刀柄,提高了声音,道:“轿子已经在门口等着大人了,请大人这就动身,随小将同往,莫让主上殿下久等!”


清晨的阳光刚刚爬上南大门的两重飞檐,巍峨的拱门之上,“崇礼门”三个竖写的汉字金光熠熠。

陈笠心坐在一乘四个人抬着的轿子上,心里惴惴不安。

他离开家的时候,秋娘还在酣睡。以前在凝心苑,陈笠心常在她的雅阁里留宿,天明离开时,她往往还都在睡梦中。但那时,秋娘在他心中,不过是个卖艺的妓生而已,夜里相伴,天亮分手,即使十天半月不见面,也绝不会惦记她。但这一次的分别却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相同,因为从昨夜起,她已经真正成为了他的妻子,此刻骤然分离,令他不由万般离情别绪,竟是如此依依不舍,愁肠百结。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2-11 12:26:16
轿子穿街过巷,一路向东北方向迤逦而行,全重渡坐在马上,阴沉着脸跟在旁边。陈笠心知道,这是往昌德宫的方向走,心里更加焦虑起来。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朝鲜国的国王突然要召见自己,而且这么急迫。他想问问全重渡,却见他端坐马背,一手提缰,一手按刀,目不斜视,只好将一肚子的疑问吞了回去。此去吉凶难料,他有些后悔没有叫醒秋娘,跟她道别。

白墙青瓦的昌德宫远远地出现在晨曦之中。

陈笠心从轿子里探出头,但见宫门重檐九脊,每条被斗拱托起的飞檐尖儿上都站着一个细长的小人儿,小人儿后面蹲着六只脊兽,正脊下方的中央位置挂着一块黑色牌匾,上书三个金色的汉字:敦化门。

不一刻,来到宫门前,轿子落了下来,全重渡也从马上跳下,将佩刀交给守门的军士,然后向陈笠心鞠了一躬,道:“归德侯大人,请跟我来。”

陈笠心一颗心怦怦乱跳,小心翼翼地跟着全重渡,迈上敦化门的四级台阶,进入昌德宫。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进入朝鲜国王的王宫。

昌德宫内苍松翠柏,万木葱茏。一座座或雄伟或精致的大大小小的宫殿依低缓的山势而建,漫不经心地散落在四下里,乍一看好似七零八落,毫无章法,稍加品味便感觉独具匠心,别有一番风味。

全重渡领着陈笠心,入进善门,穿过一条狭长的院子,出肃章门,来到熙政堂前。他停下脚步,道:“此处是主上的便殿,大人请在此稍候,我且进去通报。”

陈笠心答应一声,站在殿前等候。不多时,全重渡从殿内出来,道:“主上殿下请归德侯大人进殿。”他连忙整理了一下衣冠,在门口脱了鞋子,跟在全重渡后面走进了熙政堂。

御座上的男人大约五十岁的样子,头上戴着一顶乌纱制成的翼善冠,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长袍,袍子的前胸绣着一团龙,对着陈笠心探出它五根脚趾的龙爪,袍子的两肩处也各绣着一条五爪团龙。

陈笠心知道,眼前这位男人,便是朝鲜国第十九代君王——李焞。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2-12 17:14:58

他深鞠了一躬,道:“微臣陈笠心,拜见主上殿下。”

李焞扬了扬手,道:“归德侯请免礼。”说罢请他落座,对着他上下打量,直看得他战战兢兢。

只听李焞问道:“归德侯的祖上从中原到我朝鲜国,有多少年了?”

陈笠心答道:“回主上殿下,已经三百四十八年了。”

李焞点了点头,叹道:“时光荏苒,竟然已经三百多年了!朝鲜小国,对归德侯照顾不周,还望见谅。”

陈笠心忙垂下头来,道:“微臣惶恐。微臣祖上是大明罪臣,本该被千刀万剐的,太祖皇帝皇恩浩荡,非但不杀,反而封侯加爵,下旨令陈家迁入朝鲜。三百多年来,陈氏一门蒙朝鲜国历代圣主庇护有加,得以保全一脉。陈氏全族对主上殿下感恩戴德,永世不忘!”

李焞道:“归德侯的先祖陈友谅,因不堪忍受胡人暴政,奋起抗元,义军摧枯拉朽,令胡人闻风丧胆,暴元江山摇摇欲坠。至于后来,他和大明太祖高皇帝在鄱阳湖一役,虽兵败身亡,但这是汉人与汉人之间的逐鹿,陈友谅于华夷大义上,并没有分毫失节。他铮铮铁骨,气贯长虹,不愧为一世豪杰,让寡人仰慕至今啊!”

陈笠心连忙鞠躬致谢。李焞长叹一声,道:“可惜啊,可惜!不料华夏大好河山,竟然再次沦陷夷狄之手!如今,满洲胡虏窃取中华,已经六十余年,朝鲜国小力弱,不能为大明雪耻,光复故国,每当寡人念及此事,便夙夜忧叹,寝食难安啊!”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2-13 14:45:43

陈笠心听得李焞的声音中已带了哭腔,忙劝慰道:“主上殿下,请保重龙体。”

李焞抹了抹眼角的泪水,道:“归德侯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陈笠心思索了一下,道:“今日是三月十九日,臣不知是什么日子。”

李焞道:“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甲申国难,大明思宗皇帝自缢殉国,距今日已六十八年矣!”

李焞说到这里,竟然哽噎起来。陈笠心吓得心惊肉跳,忙从座榻上爬起来,对着李焞连连鞠躬道:“微臣惶恐,恳请殿下节哀。”

他不劝还好,这一劝反倒令李焞更加悲痛,放声大哭。偏偏此时一个不识趣的小宦官来请李焞用膳,被他抬脚踹倒在地,骂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甲申国难,国耻日啊!寡人戒食一天,难道你不知道吗?不知死的东西,给我拖下去狠狠地打!”

全重渡答应一声,几步上前,从趴在地上的小宦官腰间随手一提,将他拎在半空,大踏步出了殿门。陈笠心见全重渡身材精瘦,不料膂力竟如此惊人,拎起个肥胖的小宦官,仍旧健步如飞,不由心下暗暗佩服。

李焞兀自抽噎了半晌,终于止住了哭,对陈笠心道:“今天是皇都沦陷之日,寡人空望故国,念及大明天朝对朝鲜的不世恩德,悲切之情不能自已,请归德侯莫怪。”

陈笠心连连鞠躬,口中称“是”。

李焞擦干眼泪,道:“寡人今日请归德侯来,有一事相求,不知归德侯可否相助?”

陈笠心忙垂首道:“殿下对微臣恩重如山,若能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微臣自当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2-14 23:32:31
李焞道:“朝鲜本是大明的朝鲜!我朝三百年来,服侍大明,大明对朝鲜恩在肌髓,万世永赖。无奈夷狄入侵,中华沦陷,朝鲜历经了‘丁卯胡乱’、‘丙子胡乱’,两次被满洲胡人侵犯,虽奋起反抗,毕竟势单力薄,终究寡不敌众,不幸沦为了清国的藩属。

清国是大国,可以以武力屈服小国,但清国绝不是上国中华。在朝鲜人心中,上国之名,唯有大明才可以担当!那胡人皇帝也深知我朝虽然北面称臣,实在是因为迫不得已而为之,于是对我朝百般安抚笼络。胡皇康熙每年都要派遣‘虏使’来到朝鲜, 施以小恩小惠,妄图收买人心。寡人及众臣虽然对夷狄恨之入骨,无奈淫威之下,也只能磐折周旋于胡人又腥又膻的龙庭,违心叩谢夷狄赐给朝鲜的一犬半羊,实属万不得已啊!

如今,又快到胡皇遣‘虏使’来朝鲜的日子了。今番的使者,不知是什么来头,已经传下话来,说是一定要面见我朝的世子。寡人得到讯息,好生为难,思忖再三,想到朝鲜国内,可以帮助寡人度过难关的,唯有归德侯一人。是以今日请归德侯到宫中商议应对之策。”

陈笠心疑惑道:“微臣不解,清国使者要面见世子,殿下却要微臣帮助,这……”

李焞长叹一声,道:“归德侯不知,寡人实有难言之隐啊!寡人共育有六子,其中三子早夭,仅有世子李昀、延礽君李昑、延龄君李阳三子长大成人。三子之中,寡人最疼爱的,便是世子李昀。世子心地善良,宽和仁孝,可惜年幼时经历巨变,身心俱损。平日里饮食起居、行动举止倒还不觉得有何异常,但精神不能自控,知觉亦不分明。如果胡人使者见到世子这般模样,必定会嘲笑轻视我国。寡人思前想后,唯今之计,只有请一人来假扮世子,面见清使,蒙混过关。此人必须与世子年纪相仿,精通汉文和朝鲜文,才思敏捷,八面玲珑。能担此任者,朝鲜国内,唯有归德侯一人尔!”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2-14 23:32:40
李焞道:“朝鲜本是大明的朝鲜!我朝三百年来,服侍大明,大明对朝鲜恩在肌髓,万世永赖。无奈夷狄入侵,中华沦陷,朝鲜历经了‘丁卯胡乱’、‘丙子胡乱’,两次被满洲胡人侵犯,虽奋起反抗,毕竟势单力薄,终究寡不敌众,不幸沦为了清国的藩属。

清国是大国,可以以武力屈服小国,但清国绝不是上国中华。在朝鲜人心中,上国之名,唯有大明才可以担当!那胡人皇帝也深知我朝虽然北面称臣,实在是因为迫不得已而为之,于是对我朝百般安抚笼络。胡皇康熙每年都要派遣‘虏使’来到朝鲜, 施以小恩小惠,妄图收买人心。寡人及众臣虽然对夷狄恨之入骨,无奈淫威之下,也只能磐折周旋于胡人又腥又膻的龙庭,违心叩谢夷狄赐给朝鲜的一犬半羊,实属万不得已啊!

如今,又快到胡皇遣‘虏使’来朝鲜的日子了。今番的使者,不知是什么来头,已经传下话来,说是一定要面见我朝的世子。寡人得到讯息,好生为难,思忖再三,想到朝鲜国内,可以帮助寡人度过难关的,唯有归德侯一人。是以今日请归德侯到宫中商议应对之策。”

陈笠心疑惑道:“微臣不解,清国使者要面见世子,殿下却要微臣帮助,这……”

李焞长叹一声,道:“归德侯不知,寡人实有难言之隐啊!寡人共育有六子,其中三子早夭,仅有世子李昀、延礽君李昑、延龄君李阳三子长大成人。三子之中,寡人最疼爱的,便是世子李昀。世子心地善良,宽和仁孝,可惜年幼时经历巨变,身心俱损。平日里饮食起居、行动举止倒还不觉得有何异常,但精神不能自控,知觉亦不分明。如果胡人使者见到世子这般模样,必定会嘲笑轻视我国。寡人思前想后,唯今之计,只有请一人来假扮世子,面见清使,蒙混过关。此人必须与世子年纪相仿,精通汉文和朝鲜文,才思敏捷,八面玲珑。能担此任者,朝鲜国内,唯有归德侯一人尔!”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2-15 22:38:13

陈笠心听得脊背发凉,冷汗涔涔,躬身道:“主上殿下,微臣一介草民,不学无术,鄙俚浅陋,怎敢犯上假扮世子?如果被清人识破,微臣身死事小,万一牵连到世子和主上,微臣可是百身莫赎啊!”

李焞笑道:“谁说归德侯不学无术了?寡人知道,归德侯不但四书五经烂熟于心,唐诗宋词信手拈来,竟然对我国的闺阁诗人许兰雪轩也有研读, 造诣之深,连朝鲜的读书人都望尘莫及。‘闲解青囊读素书,寒风烟月桂花疏。西妃小女春无事,笑请飞琼唱步虚’。呵呵,归德侯在凝心苑真是好雅兴啊!”

陈笠心轻呼一声,几乎是从座榻上蹦将起来,对着李焞连连鞠躬道:“主上殿下恕罪,微臣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辜负了主上殿下的厚望。”

李焞摆摆手,道:“归德侯请坐。寡人要找的,是一个才华横溢,风流倜傥,又正好和世子年纪相仿的公子。寡人暗访很久了,整个朝鲜国内,唯有归德侯一人能担当此重任,归德侯就莫要再推辞了!”

陈笠心还想再说什么,李焞阻止道:“归德侯若肯帮助,寡人事后定当重谢,并将亲自做媒,将秋娘许配给归德侯做妾。”

陈笠心心中一凛,没想到李焞居然知道他和秋娘的事情。正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己若不答应,身为朝鲜国王的李焞加害他和秋娘,简直比捻死两只蚂蚁还要容易。想到这里,他慌忙低下头来,道:“微臣谨遵主上殿下钧旨,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李焞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寡人谢过归德侯了。”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2-16 22:05:49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只听门口的小宦官高声通报:“延礽君李昑觐见!”

小宦官喊声的余音未落,就见一人疾步走进殿内,来到李焞面前,施礼道:“参见父王!”

陈笠心悄悄打量李昑,只见他约莫十八九岁年纪,戴一顶乌纱官帽,穿一袭蓝色长袍,身形魁梧,英姿飒爽。

李焞从御座上探出身来,急切地对李昑问道:“探明消息了吗?”

李昑没有回答父亲的询问,却扭头满眼狐疑地看了一眼陈笠心。陈笠心被他盯着看,如芒刺在背一般,感觉非常不舒服。

李焞摆摆手道:“但说无妨,归德侯是自己人。”

李昑这才把目光从陈笠心身上移开,对李焞道:“回禀父王,儿臣查清楚了。”

李焞喜道:“快说给寡人听。”

李昑道:“此次来朝鲜的胡人使者,名叫爱新觉罗·弘皙,此人乃是清国的皇太孙,来头着实不小。弘皙的父亲,名叫胤礽,正是胡皇康熙册立的皇太子!”

李焞一拍御座,道:“寡人知道这位胤礽,他是康熙的第二个皇子,又是嫡子,刚满周岁便被册立为太子。二十多年前,不知何故被康熙废黜了太子之位,幽禁多年。三年前,康熙却又再次立他为太子。此事传得天下皆知,沸沸扬扬,但个中原因,就无人知晓了。”

李昑道:“儿臣倒是听说了一些。据说这位皇太子胤礽,聪颖好学,文武兼备,康熙曾让他数次监国,政绩不俗。二十多年前,就在他如日中天之时,清国与准格尔汗国在乌兰布通激战,康熙出塞亲征,途中生病了。胤礽到行宫给康熙请安,看到康熙病势沉重,他非但没有丝毫忧戚之意,面上反倒隐隐有喜悦之色。康熙认定此子绝无忠君爱父之念,大为伤心。返京途中,康熙又发现胤礽夜晚靠近他的大帐,从缝隙向里面窥视,疑心胤礽可能要谋害自己,便决定将他废黜了。”

李焞奇道:“废立太子,乃社稷大事。不知后来康熙为什么又让他复位了?”

李昑道:“三年前,康熙复立胤礽为皇太子,复立的缘故众说纷纭,真假难辨,儿臣听到一种传说,似乎有些可信。”

李焞和陈笠心听李昑讲得精彩,都不由自主凝神定气,等他继续往下说。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2-17 12:50:27

李昑道:“儿臣听说,康熙复立胤礽太子之位,并不是因为胤礽已经改过自新,而是因为胤礽有一位好儿子,就是这次要来出使朝鲜的弘皙。

弘皙今年十八九岁,据说聪明绝顶,从小被康熙接入宫中,带在身边抚养。康熙共有一百多个孙子,他唯独宠爱弘皙。他之所以废掉胤礽后又再次立他为皇太子,为的就是日后能够让胤礽把清国的皇位传给弘皙。”

李焞听罢,沉思良久,叹道:“太子废立,关乎国运,非同小可。自古以来,或立长子,或立嫡子,断不可乱了章法。废长立幼,更是社稷大忌。弄得不好,轻则血雨腥风,骨肉相残,重则乾坤颠覆,生灵涂炭。康熙虽是胡人,但他复立胤礽为皇太子,还算是英明之举。看来,胡人里也有明君啊!”

李昑听完父亲这番话,眉头紧锁,脸上明显露出不悦之色,冲口而出道:“儿臣以为,立太子也好,立世子也好,不在于年纪长幼,而要看是否贤明。如果明知长子昏庸无能,而幼子德才兼备,却偏要立长子,对江山社稷,对天下苍生,岂不是更加不好?”

李焞闻言,勃然变色。斥道:“一派胡言!我朝素以儒学为治国之本,你自幼读圣贤之书,竟然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混帐话来,真是罪该万死!”

李昑毫不畏惧地直视着父亲喷出怒火的双眼,昂首大声道:“儿臣无罪!孔子曰 ‘大道之行也, 天下为公, 选贤与能, 讲信修睦’,儿臣方才说的,正是圣贤之言。父王难道没有读过吗?”

李焞怒吼一声,声震屋瓦,连屋顶上的尘埃都簌簌而下。他从御座上暴跳起来,骂道:“畜生!你也配跟寡人说圣贤之言?!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寡人既是你的父亲,又是你的君王,你竟敢顶撞寡人,以下犯上,莫非是要篡逆不成?!”

李焞越骂越气,抓起案头的一方砚台,狠狠砸向李昑。李昑急忙闪避,砚台砸在砖地上,摔得粉碎。他见势不妙,扭头便往殿外跑,边跑边叫道:“父王,儿臣没有错!”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2-18 17:29:34
李昑跑了。李焞仰天长叹一声,颓然瘫坐在御座上。他双眼茫然地呆呆坐着,完全忘掉了陈笠心还站在一边。

过了许久,陈笠心忍不住小声道:“殿下,主上殿下?”

李焞这才回过神来,他望望陈笠心,摇头叹道:“唉!让归德侯见笑了。老百姓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寡人的家丑,这回可是全让归德侯看见了。”

陈笠心小心地斟酌着答道:“延礽君还年轻,血气方刚,殿下多加教导,等年纪大一些,自然会沉稳内敛了。”

李焞摇头苦笑道:“归德侯莫要宽慰寡人了。知子莫若父,寡人太清楚自己这几个儿子是什么样的了。李昀敦厚善良,李阳胸无大志,三子当中,就数李昑野心勃勃,心狠手辣。你看今天的场景,寡人还活着,他都无法无天,当面顶撞;等有朝一日寡人归天了,他还不肆无忌惮,为所欲为?我朝建国之初,经历过两次王子之乱,搞得天下大乱,险些断送了李氏朝鲜。如今,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寡人老了,早已生无可恋,就怕死了以后,李昑篡位,加害世子。若世子不能平安继位,让寡人如何在九泉之下面对他死去的母亲啊!不瞒归德侯,寡人这辈子,最觉得对不起的,就是世子李昀和他的母亲张禧嫔。寡人将李昀立为世子,除了因为他是嫡长子,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缘由,就是心里一直觉得亏欠他和他的母亲。寡人欠他们母子的,恐怕今生今世是还不清了!”

李焞说到这里,又流下泪来。陈笠心这才恍然:原来世子李昀是张禧嫔生的啊!这位张禧嫔,本名张玉贞,号称朝鲜第一妖妇,又被比作汉朝的吕后,唐朝的武则天,在朝鲜国内无人不知。她是宫女出身,因容貌美丽被李焞宠幸,一度成为李焞的王妃。张玉贞最风光的时候,权倾朝野,广植党羽,飞扬跋扈,生杀予夺。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李焞冷落,降为禧嫔,大约十年前,竟被李焞赐死,据说死状极为惨烈。她那极富传奇色彩的短暂一生,在朝鲜百姓中被传为奇谈,街头巷尾,津津乐道。

李焞伤感了一会儿,对陈笠心道:“今日是甲申国耻日,归德侯又是大明故人,本想请归德侯同寡人一起到大报坛祭奠,不想被李昑这逆子搅扰,弄得寡人心绪不宁,烦躁不安,只好请内禁卫将带归德侯前去大报坛,替寡人祭奠一番了。”

陈笠心问道:“大报坛是什么地方?”

李焞道:“大报坛是昌德宫禁苑之中专门祭祀大明皇帝的所在。大明亡国后,很多朝鲜人已经完全忘记了大明对我朝的恩典,清国‘虏使’来到朝鲜,百姓居然夹道观光,竟将夷狄当作了中华上国的使臣。寡人看了,非常痛心。

八年前的今日,正值大明亡国一个甲子,寡人下旨修建大报坛,祭奠对我朝恩德最重的大明神宗皇帝。八年来,每年的今日,寡人必亲往大报坛拜祭,缅怀神宗皇帝对我朝的恩情。”

陈笠心被李焞感染,也跟着慨叹了一番。李焞叫人取来纸笔,写下了一首祭奠诗。

大报坛成肇祀亲,时惟蚕月属和春。
衣冠济济班行造,磬筦将将醴币陈。
昔被隆恩铭在肺,今瞻神座涕沾巾。
追思岂但微诚寓,切愿宁陵圣志遵。

写罢将诗交给陈笠心,令他随全重渡去大报坛祭奠。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2-19 18:00:35

陈笠心从阴暗、压抑的熙政堂出来,站在户外暖暖的阳光里,长长舒了一口气。他环顾四下,看到内禁卫将全重渡像根竹竿一样,一动不动地直直立在庭院中。

陈笠心走到他身旁,叫了一声“全大人”,他也不搭理,只是眯着眼睛定定看着什么地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发现他定睛注视的,是熙政堂飞檐上排布的那一溜脊兽。

陈笠心又招呼了他一声,他仍然像没听到一样,于是也好奇地抬起头看。那些脊兽跟他在敦化门的屋檐上看到的没有什么区别,排在最前面的,仍旧是一个细长的小人,站在翘起的飞檐上,小人后面,跟着几个似蹲似坐的小兽。他看了半晌也看不出名堂,心里弄不明白全重渡为何对这些脊兽这般着迷。

过了好久,全重渡开口说话了,但是目光却还一直盯在那些脊兽的身上:“归德侯知道屋檐上最前面站着的那个人是谁吗?”

陈笠心道:“这个我知道。最前面是一个仙人,仙人后面的脊兽,应该是些龙啊,麒麟啊,狮子,狻猊之类的。”

全重渡摇摇头,道:“归德侯说的,是大明皇宫大殿上的脊兽。朝鲜王宫里的脊兽和大明是不一样的。”

陈笠心奇道:“不一样的吗?请全大人指教。”

全重渡伸手指点着屋檐,道:“站在最前面的,便是那位大唐贞观年间,西行十万八千里,历尽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取得真经,普渡众生的……”

“唐三藏?!”

“正是唐三藏。跟在他后面的,大人自然就知道是谁了吧?”

“难道是孙悟空,猪悟能和沙悟净那几个唐三藏的徒弟吗?”

“正是。”

全重渡把目光从屋脊上移开,看定了陈笠心,道:“方才主上殿下和大人在殿内叙话,我一直在外面听。听主上讲到大明对朝鲜的恩德,又讲到如今夷狄入主中原,中华文物毁灭殆尽。主上在殿内痛哭,我在殿外也听得难过。我暗自思量,主上殿下在位这三十八年,过得真不容易啊!他力抗清庭,坚持穿戴大明的衣冠,坚决不让朝鲜人剃头留辫子。他修大报坛祭奠大明的皇帝,他用崇祯纪年缅怀沦陷的故国。他殚精竭虑,忍辱负重。归德侯大人,请问主上所作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

全重渡两眼真挚热切地看着陈笠心,不等他回答,继续说道:“主上殿下所做的这一切,乃是想以一己之力,将大明留在朝鲜啊!方才,我一边听主上和大人在殿内谈话,一边就这样在外面想。想着想着,我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飞檐上的脊兽,我忽然觉得,主上殿下就像当年的唐三藏法师一样,心中怀着不灭的信念,即使历经劫难,也矢志不渝。他请大人假扮世子,与胡人使者周旋,就是希望大人像唐三藏的徒弟孙悟空一样,降妖伏魔,护卫在他身边。归德侯,我说的有道理吗?”

陈笠心听了,感觉有些哭笑不得。全重渡是武人,估计也没读过多少书,只能从他听过的故事,看过的戏文中辨别忠奸大义。还好他将自己比作孙悟空,总比猪八戒强一些。想到这里,他点点头道:“全大人说得极是。”

全重渡听到陈笠心赞同他的见解,面露喜色,对他深鞠一躬,道:“陈大人,全某是一介莽夫,你同殿下说的那些孔孟之道,我都听不懂。但是全某生平最讲忠义二字,我相信,能让主上如此信赖,托付重任的人,一定是我朝鲜国的忠臣。今日,全某将大人从家中请出时,对大人颇有冒犯,还请大人恕罪。今后,只要归德侯用得着我,请尽管吩咐,全某自当竭尽所能,为大人效命!”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2-20 19:37:45
此时已是午时,初春和煦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惬意。全重渡是个率直豪爽的汉子,既已认定陈笠心是自己一方的人,对他便由戒备转为亲近。他们出了熙政堂的小院,向西往禁苑方向走,一路谈笑风生。全重渡介绍道,这昌德宫内共有宫殿、房屋二百三十八间,前面是朝堂,后面是寝殿,再后面便是禁苑。禁苑很大,占据了整个昌德宫的一半。途中经过一处精巧的院落,他告诉陈笠心,此处叫做重熙堂,乃是王世子李昀居住的东宫。

说话间,二人已沿大路拐到向北的一条小路上。全重渡停下脚步,道:“此处向前,便是禁苑了。禁苑是王室花园,外人不得擅入。主上殿下今日特准陈大人进入禁苑,是对大人格外开恩呢。”

不多时,二人来到禁苑门口,全重渡向守门的宦官出示腰牌,宦官验过后打开园门,请他们进入。

陈笠心万万没想到,仅仅一道窄窄的园门背后,竟然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天地。他又何曾想到,自从今日踏进这座朝鲜王宫,他一生的命运,便将就此改变。
楼主:ty_144574097  时间:2022-02-21 16:57:40
虽是初春时节,禁苑中的参天古木已遮天蔽日,阳光透过树叶,将斑驳的光影洒在林间小道上。陈笠心跟着全重渡,顺着蜿蜒曲折的小路往山坡上爬。眼前随处盛开着一簇簇粉的桃花,白的梨花,黄的雏菊,阵阵芳香扑面而来,耳边不时有小鸟和着山泉的潺潺流水声婉转啼鸣。他不能相信,那窄窄的一道园门后面,竟然隐藏着一处如此清幽秀美的世外桃源,顿觉神清气爽,畅快无比。

全重渡看起来也是心情大好,他捡起一块小石头,随手掷出,打在一棵松树的树枝上,将一只趴在枝头酣睡的大尾巴松鼠惊得上窜下跳,逗得他朗声大笑不止。

二人沿着小路上了一个小山坡。全重渡站在坡顶,指着山坡下面,道:“那里是芙蓉池。”陈笠心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坡下的树林中有一片开阔之地,正中是一个修得方方正正的荷花池,一池碧波上点缀着几朵去年的破败残荷。池边一座小小的亭子,一半建在岸上,另一半却建在池子里,亭子上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芙蓉亭”三个汉字。亭子的斗拱、飞檐格外纤巧别致,雕花的门窗都关闭着,远远望去,宛如一座浮在水面上的精美画舫。

陈笠心正驻足欣赏,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小宦官正疾步跑来,跑到他们身前站住,气喘吁吁地道:“主上殿下请全大人即刻到宣政殿,有要事商议。”

全重渡听罢,对陈笠心道:“归德侯请在此等候片刻,小将去去就来。”说完转身要走,又回头道:“这禁苑极大,林深之处偶有猛虎出没,大人不熟路径,千万不可乱走。”说罢随着小宦官匆匆走了。

陈笠心顺着山间小路,慢慢走下山坡,来到芙蓉池边,站在岸边看那一池绿水。四下里静悄悄的,连虫儿鸟儿都停止了鸣叫。看了一会儿,他移动脚步,踱到芙蓉亭前,发现亭子的柱子上题了一些诗文,便凑上去细看。

只见两根柱子上题着一副对联,上联是:山径绕村松叶暗,下联是:柴门临水稻花香。

他凝神细看这幅对子,但见笔力飘逸洒脱,甚是好看,不由点头赞道:“好!”

几乎与此同时,他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

“不好!”

大家都在看

猜你喜欢

热门帖子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