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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德延《孩儿诗》：中国最萌的儿童诗

猫年春节前，我就在继续注译《猫乘》了，从大年二十八到昨天，一直都在注译而且不曾出门，只想快些结束这个自己分派给自己的任务。昨天倒是想过暂停一下，编写一本《陆游猫诗小集》，为之进行全面的注释，但那不过是个想法而已。今天，我却不得不暂停下来，因为在《猫乘》的最後一部分看到了这样一条：
“路德延《孩儿诗》：猫子彩丝牵。”
事实上，不管在《猫苑》还是《衔蝉小录》里面，全都涉及了这句诗，但之前我仅仅满足於查找诗句的出处，没有想过察看全诗的内容，更没有想过察考作者的情况。这一次，我决定两手都要抓——先抓路德延。
既然此诗也被《全唐诗》收入，它的作者自然是唐朝诗人，按理说很容易留下案底，我却只能在《唐诗纪事》《太平广记》等书中查到一点线索，内容则是大同小异。按照这两部书的说法，路德延算是官二代，从小聪明绝顶，叔叔路岩（827～874）又贵为宰相，本该直奔哈佛，却因路岩被唐懿宗赐死而受到连累，从此不能报考公务员。等到唐昭宗天祐年间（904～924），路德延总算收到了河中节度使朱友谦抛来的橄榄枝，过去给他当书记，最终却被朱友谦灌醉了，沉入黄河。这是为什么呢？
《北梦琐言》逸文卷三称，这是因为路德延在酒席上讲了什么不该讲的话，触及了并州节度使，而朱友谦当时恰恰有求於人家，就觉得路德延给他得罪人了。为了让并州节度使满意，朱友谦“投徳延於黄河，以纾祸也”。
《太平广记》却说，路德延之所以那样死，是由于他浮薄骄慢，曾在朱友谦失势时作《孩儿诗》，加以讽刺：“友谦初颇礼待之，然德延性浮薄骄慢，动多忤物，友谦稍解体，德延乃作《孩儿诗》五十韵，以刺友谦。友谦闻而大怒，有以掇祸，乃因醉沈之黄河。”
不管死因如何，路德延的《孩儿诗》（《唐诗纪事》称《小儿诗》）都应该是很好看的，不然《太平广记》中不能这样说：“诗实佳作也，尔後虽继有和者，皆去德延远矣。”
此处提到的“继有和者”，应该包括宋朝的张师锡，只不过他和的是《老儿诗》（收於《宾退录》卷六），未免令人泄气。明末清初的成鹫（1637～1722），居然和了一首《贫儿诗》，其序云：“唐人路德延作《孩儿诗》五十韵，中寓讥剌，致罹於祸。宋致政郎张师锡追次其韵，和成《老儿诗》，曲尽衰羸之态，虽不迕俗，犹未免于寒酸。予赏其词，复继和之，为《贫儿诗》，因同学之忧贫者，每为衣食起，见示以大意。匪若前人寓托讥刺，曲尽寒酸态也。观者谅之。”
出于好奇，首先找来《老儿诗》和《贫儿诗》看了看，却怎么也看不出好来。那么就看看路德延的《孩儿诗》吧：

《孩儿诗》（以《太平广记·卷一百七十五·路德延》所收诗为底本）
情态任天然，桃红两颊鲜。乍行人共看，初语客多怜。臂膊肥如瓠，肌肤软胜绵。长头才覆额，分角渐垂肩。散诞无尘虑，逍遥占地仙。排衙朱榻上，喝道画堂前。合调歌杨柳，齐声踏采莲。走堤冲细雨，奔巷趂轻烟。嫩竹乘为马，新蒲掉作鞭。鹦（《唐诗纪事》作鸎）雏金镟（《唐诗纪事》作镞）系，猧子彩丝牵。拥鹤归晴岛，驱鹅入暖泉。杨花争弄雪，榆叶共收钱。锡镜当胸挂，银珠对耳悬。头依苍鹘裹，袖学拓（《唐诗纪事》作柘）枝揎。酒殢丹砂暖，茶催小玉煎。频邀寿花插（《唐诗纪事》作频邀筹箸挣），时乞绣针穿。宝匣（《唐诗纪事》作箧）拿红豆，粧奁拾翠钿。短袍披案褥（《唐诗纪事》作戏袍被按褥），劣（《唐诗纪事》作尖）帽戴靴毡。展画趋（《唐诗纪事》作趍）三圣，开屏笑七贤。贮怀青杏小，垂额绿荷圆。惊滴沾罗泪，娇流汚锦涎。倦书饶娅姹，憎药巧迁延。弄帐鸾绡映，藏衾凤结缠。指敲迎使鼓，筋拨赛神弦。帘拂鱼钩动，筝推雁柱偏。碁图添路画，笛管欠声镌。恼客初酣睡，惊僧半入禅。寻蛛穷屋瓦，探雀遍楼椽。抛果忙开口，藏钩乱出拳。夜分围榾柮，朝聚打秋千。折竹装泥鷰，添丝放纸鸢。互夸轮水磑，相效放风旋。旗小裁红绢，书幽截碧笺。远铺张鸽网，低控射蝇弦。吉（《唐诗纪事》作詀）语时时道，谣歌处处传。匿??肩（《唐诗纪事》作牕眉）乍曲，遮路臂相连。鬭草当春迳，争球出晚田。柳旁慵独坐，花底困横眠。等鹊潜篱畔，听蛩伏砌边。傍枝拈（《唐诗纪事》作旁枝粘）舞蝶，偎（《唐诗纪事》作隈）树捉鸣蝉。平岛跨蹻（《唐诗纪事》作夸趫）上，层崖逞捷缘。嫩苔车迹小，深雪履痕全。竞指云生岫，齐呼月上天。蚁窠寻迳斸，蜂穴遶阶塡。樵唱回深岭，笙歌下远川。垒材为屋木，和土作盘筵。险砌高台石，危挑峻塔砖。忽昇邻舍树，偷上後池船。项橐称师日，甘罗作相年。明时方在（《唐诗纪事》作任）德，劝尔减狂颠。”
诗中的有些词汇，怕是学者才能（或者也不能）做出明确的考证与合理的解释来，不过这没关系，因为此诗的大部分内容都明白易懂，读得我心潮澎湃，读得我抓耳挠腮，读得我感慨万千——这难道不是中国最萌的儿童诗吗？
可是，这样天真烂漫的童趣诗，怎么能说是讽刺朱友谦的呢？难道他在河中节度使的任上，曾经偷偷跑出办公室，“垒材为屋木，和土作盘筵”？或者，朱友谦曾经在下班回家之後，“忽昇邻舍树，偷上後池船”？除非他是孙猴子变的。当然了，此诗末尾的“明时方任德，劝尔减狂颠”，倒是有一点点药味，但那又不等于“明时方任德，劝退朱友谦”，朱老总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周作人也是这么想的。他曾在《苦竹杂记·儿时的回忆》中说：“宋赵与时著《宾退录》卷六，记路德延处朱友谦幕，作《孩儿诗》五十韵，有数联云：‘寻蛛穷屋瓦，采雀遍楼椽。匿窗肩乍曲，遮路臂相连。竞指云生岫，齐呼月上天。忽昇邻舍树，偷上後池船。’描写小孩嬉游情形颇妙。赵君亦称之曰‘书毕，回思少小嬉戏之时，恍如昨日’，但仍要说路作此诗‘以讥友谦’。至于原诗，本不见讽刺之迹，不过末联云‘明时方在德，戒尔减狂颠’，亦总未免落套。”
顺便说一下，此处引文抄自上海良友公司民国三十年再版本《苦竹杂记》，标点却是我改过的。其中从“描写小孩”到结尾部分，原书是这样标点的：“描写小孩嬉游情形颇妙，赵君亦称之曰，书毕回思少小嬉戏之时恍如昨日，但仍要说路作此诗‘以讥友谦’，至于原诗本不见讽刺之迹，不过末联云：明时方在德，戒尔减狂颠，亦总未免落套。”
新版的止庵与钟叔河编知堂文集中，标点亦与此民国版相同，只是民国版的标点一开始就有问题，使人看不清楚，这段话的哪些内容才是知堂所说。如果核查了《宾退录》卷六原文就可以知道，“以讥友谦”之後，应加句号，因为之前的话，都是源自《宾退录》。从“至于原诗”到最後，才是知堂评论。不信请看我抄出并加以标点的《宾退录》卷六原文：
“路德延处朱友谦幕府，作《孩儿诗》五十韵，以讥友谦。本朝张师锡，追次其韵，赋《老儿诗》一篇。二诗曲尽老幼之情状，张诗用韵安帖，不类次韵者，尤为难能。今两录之。《孩儿诗》曰……《老儿诗》曰……。书毕，回思少小嬉戏之时，恍如昨日，今年逾三十，駸駸将入《老儿诗》之境矣，读之亦可以自警云。”

总之，周作人是喜欢《孩儿诗》的，只是觉得末联“未免落套”（多数人怕是也这么想）。所以他曾从《孩儿诗》的“垒材为屋木，和土作盘筵”二句提炼出书名《土之盘筵》，又把这两句诗抄在《<土之盘筵>小引》的开头，希望他翻译的“土饭尘羹”，能够让孩子从中“得到一点趣味”。至于知堂後来集中撰写《儿童杂事诗》，或许也是《孩儿诗》等中国古代儿童诗的影响结果吧。
看到这里，有些读者也许会说：就算《孩儿诗》真的你说的那么萌，可是我们不能读懂中国古诗，又该怎么办呢？如果那样的话，我愿意在此推荐网友大海的白话译文（征得大海同意之後，我对译文稍稍作了一些修改）：
小娃儿是多么可爱，红红的脸颊像桃一样鲜艳，一举一动都合乎天然。
学走路的时候多么好看，学说话的时侯外人看见也爱怜。
肥臂膊肥得像葫芦瓜，软肌肤软得胜丝绵。
一开始脑袋大，才盖过脑门的头发，渐渐的两角小辫垂到肩。
自由散漫没有一点尘世的思虑，逍遥自在就像山林中的神仙。
学主官升座分立在朱阁上，大声喝道大摇大摆走过画堂前。
齐声踏歌唱着《杨柳》《釆莲》曲，故意冒着细雨行走在河堤江畔。
在巷道里狂奔飞跑，趁着雨丝如烟。
嫩竹梢儿当马骑，新蒲杆儿当马鞭。
鹦鹉雏儿系上金环充当猎鹰，猫咪幼子拴上彩绳牵着遛弯。
一会儿拥逐仙鹤飞回晴空下的小岛，一会儿驱赶大鹅窜入温水芳泉。
杨花飘雪捉杨花，榆荚成串当铜钱。
锡镜一个挂胸前，银珠一对悬耳边。
小脑袋上缠条毛巾学戏里的丑角，小袖子揎起来学跳拓枝舞一摆一掀。
偷大人酒喝喝得像服食了丹砂一样一团火躁，小玉小玉快煎茶来口好乾。
一次次讨来寿花在头上插呀插，弄不弄又讨来绣花针穿呀穿。
宝箧里的红豆拿得不见了，妆奁拾来的翠钿不用问去了哪边。
把桌垫披起当戏袍，皮靴当帽帽，戴在头上边。
展开三大圣人的画像，学做礼拜；拖开竹林七贤的画屏，笑到打颠。
怀里藏着好多还没成熟的小青杏子，额头垂下绿荷叶，仿佛帽帽圆又圆。
哭起来，哄不停，罗帕揩不乾；教不到，小娇娇，锦被里尿尿真丢脸。
厌倦念书，扭着身子不肯上学堂；最恨吃药，想方设法，阻四推三。
捉迷藏躲在帐子里，透明的鸾绡映出小身影；躲猫猫藏在被子里，把凤绮被缠作一团。
小指头笃笃笃敲响迎使鼓，捉筷子叮叮咚乱拨赛神弦。
像一阵风走过，挽帘子的鱼钩乱晃动；胡扯乱推，古筝上定弦的雁柱都跑偏。
棋谱上横七竖八添了几处涂画，笛管的音孔被塞住少了几个眼。
真烦恼，客人刚睡着他就吵闹；好讨厌，惊扰了僧人打坐修禅。
寻蜘蛛上屋掀遍了瓦，探麻雀掏够了屋椽。
往空中抛果子张口去接，玩猜钩游戏也耍赖，总是乱出拳。
晚上围坐着燃起树根烧火，大早上聚一起把秋千荡上天。
折来竹枝做个燕子风筝，添上丝线放个没完。
相对吹牛转动我家的水碓大轮子舂米多厉害，一起交流放竹蜻蜓怎样才能高又远。
大匹的红绢不可惜裁成小红旗，漂亮的碧笺截开去，记满芝麻小事一件件。
爬得高高地铺上捉野鸽子的网，靠得近近地拉长了弹苍蝇的弦。
讨人欢喜的吉利话挂在嘴边，朗朗上口的歌谣唱个没完。
耸肩缩颈，藏在窗下，往里偷看；手拉着手，不许人过，挡在路间。

春日里在嫩绿的小径上玩鬭草游戏，秋收後在干净的田地里争球玩。
有时累了像有心事在柳树傍独坐，有时困了无忧无虑横在花下睡眠。
设机关总去篱笆傍等鹊儿上当，捉蟋蟀听虫鸣伏在石砌旁边。
傍着花枝粘取飞舞的蝴蝶，偎着树身去捉嘶叫的秋蝉。
比一比谁最快爬上小岛，赛一赛谁敏捷攀上高高的层岩。
拖着玩具车跑呀跑，嫩苔上面车迹小；大雪地里小脚印，看起来多麽明鲜。
什麽都好奇，争先指着云从山岩後腾起；看啊看啊，一起欢呼月上中天。
小蚂蚁惹谁啦被他故意抺断回家的路，泥蜂的老窝被他绕着台阶一个个找到埋填。
砍柴去，歌声在深岭回旋。骑水牛，唱着歌走下远远的河边。
垒柴火，号称有大房子要建；玩泥巴，尘羹土饭，请客尝鲜。
把石头砌成高台越砌越高多不安全，用砖叠个高高的塔，从上面跳下来，更是危险。
忽然爬上邻居家的树，偷偷地又跳上後面池子里的小船。
也是小娃儿，项橐七岁做孔子的老师，甘罗十二岁作相爷；
圣明的朝庭正要任用这样有德的人，我劝你从此减少点轻狂和疯颠。
在《苦竹杂记·儿时的回忆》中，周作人还说，“因为中国看不起小孩，所以文学中写儿童生活的向来不大有。”
如今，我们的儿童文学创作自是得到了蓬勃发展，但其中的精品终究还嫌太少，这就需要我们去做两手准备，即在坚持并鼓励原创之外，一方面翻译引进外国优秀童书，一方面发掘整理中国古代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而这篇路德延的《孩儿诗》，无疑是中国古代最萌的儿童诗，值得绍介给我们的读者和家长朋友。

二〇二二年二月八日
肖毛於哈尔滨看雲居

@春江沐雨 2022-02-09 11:56:45
我给他读完了，您译得更美，或是我只能看懂您译得。谢谢您老师！
赶紧做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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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译的，是一个朋友译的，我拿过来，征得同意，修改了一下。

猧子彩丝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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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的这里，应该这样写：猧（《唐詩紀事》作猫）子綵絲牽

其余还有几个小错误，但不如这个关键。因为此诗假如与猫无关，我就没有注意的可能与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