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抗战小说:《老少爷们儿拿起枪》

字数:122775访问原帖 评论数:812条评论 TXT下载

发表时间:2008-04-21 21:56:00 更新时间:2020-11-10 13:58:44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6-10 07:40:28
张九儿似乎好了一些,借着维持会的人拽他的力道,站稳了,吃力地冲呆在一旁的张金锭咧了咧嘴:“二姐,你瞧这事儿闹的……”张金锭打个激灵,猛一仰头:“不怕!人心都是肉长的,他能怎么着咱们?”弯腰一拉朱老六,“六哥,给妹子挺起来,跟他们走。”朱老六抱着朱七他娘,慢慢站了起来:“三婶子,别怕……小七的事儿是小七的事儿,咱们不怕。”
关帝庙前面的空地上已经站满了人,连庙门前的大槐树上都爬了不少人上去。阳光越来越强烈。
端枪的鬼子兵用枪隔出一条通道,张金锭在前面,张九儿和朱老六跟在后面,朱七他娘扯着朱老六的褂子在最后。
鬼子帽跳上戏台,一把一个将他们拉上去,拍拍手道:“你们都不要害怕,太君说几句就放你们走。”
鬼子头儿捏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瞅着张金锭胸前的两只“兔子”,嘴里不住地“幺西”。
张金锭乜着鬼子头儿嘎嘎地笑,嗓音像是一只被赶急了的鸭子:“太君,你来呀,来摸我呀,二姐喜欢你呢。”笑完,拂一下手绢,一手扶着朱老六,一手搀着张九儿,侧过脸对朱七他娘说:“你别害怕,这儿有我呢。”朱七他娘的腿在哆嗦,脸上泛出哭一般的笑:“不怕不怕,咱们都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咱用不着害怕。”张九儿脑袋上的血不淌了,阳光将那些血污晒成了沥青色的痂,有的血痂纸片似的卷起来。他的心情似乎平静了许多,一边嘴角往上翘着,努力让自己的腰挺直一些:“二姐,他们说你去找过熊定山呢……我可真的跟他没有联系啊,我压根儿就不认识他。”张金锭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你好生生的,没人说你认识他,”把脸转向朱老六,一笑,“他六哥,你也好生生的,别跟他们争竞,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
朱老六的一声“好好过日子”还没说利落,鬼子帽就跳到了面前:“朱老六,你先说,你兄弟朱七去了哪里?”
朱老六蔫蔫地翻了一个眼皮:“我不知道……我不跟他住在一起。”
张金锭将朱老六歪斜的膀子往上提了提,一晃脖子:“大哥哎,你咋问他呢?他啥都不知道呢。”
鬼子帽踱到张金锭的后面,张金锭故意扭了扭屁股,鬼子帽半张着嘴巴踱了回来:“你知道?”
张金锭冲他抛个媚眼,娇声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我还没嫁到老朱家,他们家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要说熊定山嘛,我还真的知道点儿。你把他们都放了,我跟你去维持会说叨清楚不就结了?我什么都跟大哥说。”鬼子帽迟疑片刻,返身跳下戏台,颠到鬼子头儿身边,小声嘀咕了几句,鬼子头儿刷地抽出刀,箭步跳上了戏台。张金锭松开朱老六和张九儿,横身挡住了他:“太君哟,通事(翻译)都跟你说了吧?确实不关他们的事儿啊,你行行好,让他们走,我跟你去维持会,去炮楼都可以,随你的便,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鬼子头儿用刀将她隔到一边,一把揪出了张九儿:“你的,脱衣服的干活!”
张九儿茫然地扭了两把裤腰:“啥?你说啥?叫俺脱衣裳干啥?”
鬼子帽蹿上来,猛推了他一把:“叫你脱你就脱!”
张九儿倒退着嘟囔:“脱啥衣裳?这是叫俺干什么呀……”说着,还是解开捆在腰上的草绳,将褂子脱了下来。
鬼子头儿晃到一旁,将刀柱在地上,冲鬼子帽一摆头。
“继续脱。”鬼子帽指了指张九儿的裤子。张九儿紧紧地攥着裤腰,头顶上又开始冒血:“老总,你这是让俺做啥?脱裤子做啥?”左右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抱着裤腰蹲下了,“不脱,俺不能脱……”“八嘎!”鬼子头儿猛地举起了刀,“死啦死啦的有!”鬼子帽蹲到了张九儿的对面:“看见了吧?不脱太君就砍了你。脱吧,太君的意思是让你享受享受,”回头冲张金锭一挤眼,“那个窑姐儿很有味道的。”张九儿霍然明白,直接躺下了:“我不能干这样的事情,那不是人干的……”鬼子帽拍打着手站了起来:“那好,那你就去死。”鬼子头儿双手攥着刀在张九儿的头顶上划了两下,突然将刀一横,一下子挑开了张九儿的裤带,冰冷的刀锋贴在张九儿的两腿中间。张九儿过电似的弹起来,刚一迈步,就被掉到脚脖子上的裤子绊倒了,整个人像一截被人踩瘪了的高粱杆。鬼子头儿冲鬼子帽嘟囔了一句什么,野狗似的闪到了一边。
张金锭已经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镜子,背向阳光照了照自己的脸,拍拍朱老六的胳膊,又按了朱七他娘的肩膀一下,揣起镜子,将搭拉到脸上的一缕头发抿到耳后,稳步走到鬼子帽的身边:“老总,麻烦你跟太君说一声……”
“还说什么!”鬼子帽猛地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不然不足以警视百姓!”
“大哥,”张金锭换了一付妩媚的笑容,“你说的也是,这样好不好,你让老少爷们儿把脸都转过去。”
“不行!”鬼子帽一把提起了抖作一团的张九儿,“来吧,别怕丢人,丢人比丢命强。”
“九儿,来吧,”张金锭扭着屁股躺到了张九儿的身边,“九儿,姐姐伺候你一把,你不是总惦记着这一天吗?”
张九儿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忽地跳起来,扑通跪到了鬼子帽的脚下:“大哥,你一枪崩了我吧!黄泉之下兄弟不忘你的恩德……”鬼子帽抬起脚勾起了张九儿的下巴:“兄弟,没法子啊,这都是皇军的命令,你就委屈一下吧。”
“我会,我会……”台子上吧唧吧唧爬上了疯汉,三两下跪到了张金锭的大腿中间。
“看见了吧?”鬼子帽的表情异常兴奋,伸手一拍张九儿肿成南瓜的脸,“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大哥,你杀了我,你赶快杀了我……”
“我不杀你,”鬼子帽悻悻地站起来,缩着肩膀冲一旁微笑的鬼子头儿哈了一下腰,“太君,他不干。”
鬼子头儿不说话,笑容如铁,缓步走到张金锭躺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张金锭的裤子已经被疯汉扯掉了,两条大腿大开着。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两只核桃大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天空,天上有淡淡的云朵在飘,一忽儿飘成牛羊,一忽儿飘成山峦,一忽儿又飘成了东北老林子里的茫茫白雪。疯汉的嘴里像是含着一块滚烫的山芋,叽里呱啦叫着,双手不停地套弄自己的下身。朱七他娘发疯似的扑过来,一把推开了疯汉:“银子,你咋了?你不守妇道啦……”声音戛然而止,双手捂住胸口,缓缓地偎到张金锭的腋窝下面。张金锭没有起身,她似乎没有感觉到自己的一面脸蹭满了从朱七他娘的胸口里喷出来的鲜血。鬼子头儿将刀锋一偏,慢慢伸到了疯汉的两腿中间,猛然往后一抽,鲜血直溜溜地射向张金锭已然掀开的肚皮上面。疯汉怪叫一声,弹簧般跃起来,甩出一溜鲜血,风也似扎进了人群,人群发出一阵涨潮似的声音。
“太君,太君!”张九儿的脸色突然变得狼一般狰狞,嗷嗷叫着扑到张金锭的身边,“我干,我干!我干——”
“九儿,来吧……”张金锭的声音像是从泥浆里钻出来似的,“别怕,姐姐都不怕呢。”
“二姐,你忍一忍,忍到天上下刀子杀了我的那一天……”张九儿哆嗦着跪到张金锭的两腿中间,一把扯掉了裤子。
“来吧,来吧……”张金锭慢慢地把目光转向了阳光热烈的墙头那边,一些不知名的花儿在绚烂地开着。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6-11 08:37:20
炎热的八月,天上似乎要掉下火来,晌午的炊烟直溜溜地往天上冒,一会儿就变成了轻纱样的浮云。朱家营村南头的乱坟岗里蓦地响起一阵苍凉的长啸:“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光着上半身子,穿一条左腿长右腿短的裤子的朱老大,气宇轩昂地从乱草从中踱了出来,“呜呼,奋我大汉之雄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天下而枉诸夷,覆至尊而制四海,执敲扑而鞭笞天下……”蓦然停住,用一只手挡在耳边听了一会儿,出溜一声,惊兔般钻回了乱坟岗。
“大哥,大哥——”朱老六牵着一头牛,呼啦呼啦地往这边赶,“大哥,回家吃饭啦!”
“哦,是老六啊,”朱老大望着烈日下黄豆般大的朱老六,轻咳一声,慢慢晃了出来,“你别过来,有长虫。”
“你说啥?”朱老六听不清楚,轻声嘟囔,“又犯病了,又犯病了……唉,这咋整?”
“老六,你不要过来啊,”朱老大摸索着从后腰上拽出汗衫穿上,急匆匆地往外走,“刚走了几个鬼,长虫又来了。”
这下子朱老六听清楚了,说声“半彪子”,大声喊:“你知道有鬼,那你还不赶紧家去?大嫂包饺子你吃。”朱老大拧了一把嘴唇:“哦,包饺子……”猛一抬头,“有酒没?”朱老六牵着牛掉回头,应道:“有,啥都有,还有猪耳朵拌黄瓜。”朱老大紧撵几步,晃荡着赶到了朱老六的身边:“你嫂子不是回娘家了吗?她什么时候来家的?”“你这不是不糊涂嘛,”朱老六说,“一大早就来家了,说是想你呢。”朱老大矜持地咳嗽了一声:“糠糟之妻归齐明白事理呢……你三婶子也来家了?”
“来家了,等你一起吃饭呢。”朱老六说完,鼻子一酸,三婶子早已经去了那世……狗日的日本鬼子啊。
“老六,你别怪我……”朱老大蓦地晃悠了一下身子,“我知道我娘她故去了,不是我不孝,是……”
“你别说啦,”朱老六的眼泪哗地流了出来,“我知道,我知道那天你去找唐先生了。”
“这不是没找着?他打日本去了……他要给咱娘报仇呢。刚才我跟咱娘说了,咱娘说,拉倒吧,让咱好好过日子。”
“那就拉倒,咱听娘的。”朱老六抬起胳膊擦了一下眼睛,胳膊上的汗让他的眼泪又冒出了一些。
朱老大研究古董似的盯着朱老六看了一会儿,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老六是个有福气的人啊,现在大小也是个财主了,”拽两下汗衫下摆,说,“他六哥,他六嫂嫁过来得有些日子了吧?她过得还好吧?咳,你瞧我这话问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你也别埋怨我,那些日子我的脑子糊涂着呢。你说他六嫂咋就那么大的心气儿呢?她就跟没事儿一样。”朱老六说:“你啥也没看见。”朱老大说:“我啥也没看见……他六嫂是个排场人,他六嫂的心气儿大着呢。”朱老六说:“是,心气儿大着呢。”朱老大说:“咱娘没了,你也不用去圆斗把儿那边住了,家里的房子宽敞着呢……小七这一没影儿,还不知道回不回来。”
“大哥也别在外面住了,搬回去,一大家子。”
“不能,我不能搬回去,我立了户的……你大嫂也来家了,我又是户主了。”
“我大嫂害怕,她的兄弟,她兄弟孙铁子在外面当胡子……”
“别乱说话,我小舅子不是胡子,他在城里做买卖呢。”
“对,做买卖。”
朱老大用一只手摸着牛屁股,蹭到牛角上面,扳着牛角往小河那边走:“他六哥,你买了焦大户家的地?”朱老六嗯了一声:“买了八亩,是大银子的钱。”“他六嫂发家啦,”朱老大牵着牛鼻子往河下面出溜,“他六嫂很能干,他六嫂是个好女人……”“是,好女人,”朱老六说,“大银子拾掇家的时候拾掇出小七的钱,没动,给他存着……小七打从娘去了,再也没回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朱老大刚要说话,朱老六摆了摆手,“大哥,大银子还找出来一块铁瓦,好象是个古董呢。”朱老大将眼球支到天上,静静地说:“铁瓦……对,小七带回来一块铁瓦,是什么来着?丹书铁卷?好象是……你说小七这个人也真奇怪,我见过他……他要出远门,咋不把自己的东西带上呢?”“他那是忘了,”朱老六说,“我了解他,他‘嘎古’着呢。”朱老大摁着牛头喝水:“不是,不是,他这是伤心了……他什么也不要了,他要杀仇人呢。”
河水中漂着几片荷叶,一只青蛙趴在上面呱呱地叫,朱老六说:“蛤蟆叫了,小七知道咱们在说他呢。”
朱老大瞅着荷叶当中伸出来的一支洁白的荷花,喃喃自语:“出污泥而不染,混迹江湖亦英雄,大材是也。”
朱老六说,大哥你的脑子有时候清醒着呢,多给三婶子上上坟,兴许就好了,杂乱事情不要去想。
“我没想……”朱老大叹了一口气,“我不糊涂,我朱年富从来没有糊涂的时候。你就说那天咱娘出事儿的时候吧,我敢在家里呆着?日本人不杀了我?我撇了娘,撇了老婆,什么都不想要了……我去找什么唐明清?谁不知道他已经跑了?我就在这里,就在这里躺了一整天……”情绪忽然开始激动,热汗冷汗一起出,“呜呼,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往。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朱老六局促地看着朱老大,知道他又要犯病,跳到河边,一把抱住了他:“大哥,大嫂的饺子煮好了,酒也烫上了。”
朱老大乜一眼朱老六,嘴里发出一声暗哑的嘶叫,瘦骨嶙嶙的身子趴在牛背上,剧烈地抖动。
荷叶上的那只青蛙扑通一声扎进河里,那片荷叶带着洁白的荷花悠悠漂了过来。
朱老六怔怔地望着牛背上的朱老大,丢下拴牛的绳子,跪到满是茅草的河沿上,嚎啕大哭。
朱老大喊声“七弟,报仇啊——”,仰面跌到泥泞的河滩上,满鼻孔都是荷花的幽香。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6-12 11:42:46
第十九章 朱七入伙龙虎会

圣爱弥尔教堂后的永新洗染店大门紧闭,一脸肃穆的巴光龙端坐在已经撤走柜台和设备的堂屋里,对面是脸色铁青的朱七,两边立着同样肃穆的张铁嘴和华中。窗帘是拉上的,屋角四面各有一只胳膊粗的红色蜡烛,整个屋子烟雾缭绕。西侧的桌子上立着一个三尺多高的关公提刀塑像,香炉上插着七柱香,前三后四,端端正正。关公塑像的两边挂着一幅黄色绸缎对联,一联写着“赤面秉赤心,骑赤兔追风,驰驱时无忘赤帝”,一联写着“青灯照青史,仗青龙偃月,隐微处不愧青天”。
屋里没有一丝声响,只有空气的流动声,沙沙作响。
沉闷了足有一柱香的工夫,巴光龙猛喝一声:“有青天在上,有日月相伴,有四方土地作证,朱七有心否?”
朱七一拍胸脯,朗声道:“朱七有心,热的!”
张铁嘴抓起脚下的一只芦花大公鸡,默默递给华中,华中手起刀落,提着缺了脑袋的鸡倒控在一只碗上。
朱七反手抓起碗,冲巴光龙一照亮,一仰脖子干了,嘴上没留一滴血渍:“我朱七朱年顺,今来龙虎会入伙,誓与众家兄弟一条心!如有反逆,宁愿五雷轰顶!遵守堂口规矩,不走漏风声,不出卖兄弟,不欺压良善,不奸淫妇女……总之,一切遵守本门规矩,如有违反,千刀万剐,大当家的立刻‘插’了我……”巴光龙抬了抬下巴:“龙虎会拜的不是十八尊,龙虎会拜的是关老爷,你有话可以对关老爷说,他老人家在听着。”朱七横走两步,猛一转身:“关老爷在上,贱民朱七,被日本鬼子欺凌,忍无可忍,从今往后……”扑通跪下了,“我不杀尽日本鬼子,誓不为人!关老爷你‘插’了我,你剐了我,你零碎剁了我……”呜呜地哭了起来,嘴里含混着,一句话也说不清楚。
“好了兄弟,”巴光龙一蹁腿从椅子上跨了下来,“本来准备好好‘拨弄’着,你也是个‘老仗人儿’了,咱们就不那么麻烦了,”伸手拉起朱七,展开双臂用力一抱,“兄弟,我真高兴,高兴你的眼里有龙虎会,有我巴光龙这个大哥,还高兴你这么快就来挂……哈,不是挂柱,这叫抱团儿来了。”冲华中一歪头,“好了,把兄弟们都喊过来,参见朱七兄弟。”朱七抹一把眼泪,抓起搁在桌子上的酒坛子,咕咚咕咚灌了一气,一挺胸脯:“龙哥,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兄弟了,你随便使唤!”
“我知道你的来意,哈哈,”巴光龙拉下关公塑像上面的帘子,微笑着摇了摇手,“入伙打日本?”
“正是,”朱七狠劲咬了咬牙,“为我四哥,为我娘,为我嫂子,为我所有受欺侮的亲戚朋友。”
“听说丁老三在拉队伍抗日,你怎么不去找他?”
“我跟他合不来,”朱七的心一沉,“他是共产党,我不想加入共产党,跟着他们不自由。”
“那是……”巴光龙诡秘地笑,“你找过卫澄海?”
“找过,没找着。我等不及了,我要马上杀鬼子,祭奠我的亲人。”
“卫澄海去了东北,”巴光龙拉朱七坐到椅子上,长叹一声,“他的根基在东北,以前结识的那些能干的兄弟全在东北,据说死了不少,但是还有,活着的都挺猛。他这次是去拉人了……唉,我跟他的路子不一样,你可能会失望。我的意思是,既然你来了我这里,就得守我的规矩,暂时我还没有直接跟鬼子干的意思。你可以把你的想法告诉我,容我考虑一下,合适的话,我出人,出钱,出枪,不合适的话你只好暂时委屈一下了。你不用担心在我这里干不痛快,我干的事情不比卫澄海干的事情‘疵毛’。再就是,咱们龙虎会不搞拔香头子那套规矩,想走你可以走,但是你不能出卖帮会里的兄弟,如果办了这样的事情,我不管你是谁……哈,兄弟你是个江湖人,应该明白这些道理。”
朱七点头:“我不会给帮会添麻烦的。按说我应该拿点儿见面礼过来,可是我没有钱,那些烫手的钱我不想动。”
张铁嘴笑道:“龙虎会不缺钱,缺的是象样的兄弟,”忽然一皱眉头,“听说唐明清你认识?”
“认识,但是不熟悉,我大哥跟他熟……”心头一堵,朱七猛地打住了。
“他来过这里,”张铁嘴瞥了朱七一眼,“他知道你们家发生的事情。”
“我大哥说了,他远走高飞了。”
“没有,他去了崂山,”巴光龙若有所失地扭了扭头,“我的庙小,容不下大和尚。”
“他在咱们这里干过一阵?”朱七问。
“干过一个来月,”张铁嘴说,“帮了几次忙,也出了不少好点子,可是人家的心劲儿不在这里。”
“他去崂山干什么?打鬼子?”
“不清楚,按说他不应该是去打鬼子的,”张铁嘴沉吟半晌,悠然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啊。”
门帘一掀,彭福一步抢进来,上来就捅了朱七的胸口一拳:“你终于来啦!我跟你四哥当年……咳,我提这个干什么?老七,前几天我就听半仙说你要来‘靠傍’,我那个高兴啊……我就突然想起了卫老大,你说要是卫老大也来‘靠傍’那该多好?少了个唐明清算啥?一个卫老大顶十个唐明清,一个朱七顶一百个……”“打住打住,”华中从背后搡了他一把,“你他娘的就是闲不住你那张臭嘴,人家卫老大有自己的营生,他来这里靠的什么傍?”彭福一缩脖子:“又来了,又来了,老华你怎么老是别着我呢?我开个玩笑都不可以了?上次你打了我,我连记你的仇都没有,你还想怎么着?”华中哼了一声:“别提上次那事儿,想起来我就窝心,我是你说的那种人嘛。”彭福一横脖子,走了。
屋里一阵喧闹,直竖竖站了七八条汉子,拱罢了手,一齐上来跟朱七拥抱。
朱七一一跟大家打过招呼,转头问巴光龙:“怎么没有郑沂,他不是也在龙虎会的吗?”
巴光龙笑笑,没有说话,华中拽了拽朱七的胳膊,轻声道:“他跟了卫澄海。”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6-16 10:30:26
卫澄海跟巴光龙有点儿小别扭的事情,朱七在潍县的时候听华中说过,当时他的脑子乱,没往心里去。
那天,朱七在潍县很顺利地就找到了桂芬的兄弟。
下了火车,朱七带桂芬简单吃了点儿饭,就开始从城南挨家药铺打听有没有一个叫盖文博的帐房先生,打听到莲花池旁边的那家药铺的时候,从里面走出了一位长相清秀的年轻人。桂芬一看见他,当场就瘫在了地上。那个年轻人很沉稳,什么话也没说,抱着桂芬就进了里间,把朱七撇在那里,孤单得像一只落了单的雁。过了好长时间,年轻人出来,拉朱七坐到一边,先是说了一些感激话,方才介绍自己叫盖文博,是桂芬的亲兄弟。朱七想说他的父亲已经死了,没等开口,盖文博就说:“大哥,谢谢你带我姐姐出来。当时我姐姐没有活路了,就去老林子帮放木头的人做饭,就那么跟了陈老大,她的心里不痛快呢,幸亏你把她带来了山东。”朱七说,兄弟你也够可以的,这么多年不回家看看,咱爹故去了,你硬是不知道。盖文博说:“去年初我想回去来着,路上乱,没有成行。你跟我姐姐成亲了?”
朱七说:“还没呢,这些日子正打算着呢……得找个媒人,婚姻大事马虎不得。”
盖文博说:“国民政府早就提倡新生活运动了,还那么麻烦干啥,你们两相情愿,回去就成亲吧。”
朱七感觉这个人说话不文不火,甚至有些冷冰冰的感觉,心里略有不快,说:“那就成亲。”
盖文博从柜上拿了几块银圆递给朱七:“你先找个地方住着,我跟我姐唠两天,然后你们就回。”
朱七将银圆给他推了回去,讪讪地说:“兄弟你这是拿我当外人待呢……”想起丁老三和永乐,忽然就想刺挠他一下,“兄弟跟打日本的人有联系是吧?”满以为盖文博会不承认,谁知道他开口就说:“是啊,有些志同道合的人经常凑到一起,比如你们那边的丁富贵。”丁富贵就是丁老三,朱七一下子反应过来,丁老三来过这里!没准儿盖文博提前已经知道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甚至知道了自己的姐姐是怎么跟了我的,心里不禁有些烦乱,开口说:“我知道他要来找你,是永乐告诉他的,永乐死了。”盖文博说:“我知道。干革命总会有牺牲。”朱七感觉自己跟他实在是没有什么话可说,想嘱咐桂芬两句,然后自己找个地儿先歇着,起身道:“我跟你姐姐说几句话就走,喊她出来。”
盖文博刚挑开门帘,没想到丁老三笑眯眯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哈,老七来了?”
朱七的心里更是别扭,这小子可真会赶个时候,我越是不想见他,他越是往我的眼前凑合,挤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
丁老三走过来按了按朱七的肩膀,一笑:“我估计你这几天就好来了,果然。”
朱七说:“兴你来就不兴我来呀?”
丁老三笑:“咳,我兄弟这是对我有意见呢。”
朱七心想,这叫什么话?当初我去铁匠铺找你,没让你给“刺挠”死,这阵子咋又换了脸色?怏怏地说:“没意见,不敢有意见,我是个胡子。”丁老三笑道:“当初我误会你了。我从丰庆走了以后,回去过几次。我这里替永乐谢谢你,你把他爹照顾得挺好。”朱七说:“不关我的事儿,那都是卫老大安排的。”“你这是怕遭连累呢,”丁老三挖了一锅烟递给朱七,眨巴着眼睛说,“不怕,我已经派人把永乐他爹接出来了,就在这里,要不你进来看看?”朱七说:“没我什么事儿,我看什么看?”四下打量了几眼,“这个买卖是谁的?听你们的口气,好象你们都是掌柜的。”盖文博说:“是我们的……”丁老三扯他一把,对朱七笑道:“我们也有东家,大东家呢。”这帮家伙一定是共产党,朱七想,很早以前我就听说丁老三加入了共产党,看样子这是真的……不行,我得赶紧离开这里,这地方危险。站起来道:“把桂芬叫出来。”
桂芬用一只手遮挡着肿成桃子的眼睛出来了:“年顺,你先找个地方歇着,赶明儿再过来,我跟文博好好唠唠。”
朱七忽然感觉自己在这里成了外人,怏怏地叹一口气:“那我明天一早就过来,兄弟找着了,咱们也该早些回去了。”
桂芬幽幽地说:“你先走吧……我跟文博说说看,看他能不能跟咱们一起走。”
盖文博边往后推桂芬边回了一下头:“我姐姐在犯糊涂呢。”
朱七张了张嘴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一扭头奔门口就走。丁老三跟着他出来了:“来我这里住吧,我租了个房子,正好有几个兄弟也想认识认识你。”朱七想了想,说声“那就麻烦你了”,跟在丁老三后面,转向了一条小路。
穿过几条胡同,丁老三在一个僻静的小院门楼下停住脚步,左右看了看,轻轻拍了几下门。
一个精壮如豹子的汉子打开门,让进二人,回头张望几眼,迅速关了街门。
边往堂屋走,丁老三边指着朱七对精壮汉子说:“这位就是朱七。”
精壮汉子进到堂屋,一把握住了朱七的手:“你果然来了,这几天三哥和青云就念叨你呢。”
门帘一掀,史青云硬硬地站在了门口:“小七哥,想死我了!”朱七上前抱了抱他:“我也想你啊……不过你们可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来找你们的,我……”“不必解释那么多啦,来到这里就是找我的,”史青云撒开朱七,冲丁老三一咧嘴,“三哥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儿?”丁老三面无表情地摇了一下头:“不知道。”朱七的心又是一堵,娘的,又拿架子了。
吃饭的时候,丁老三介绍精壮汉子说,他叫宋一民,八路军蒙山支队的,是过来帮咱哥们儿拉队伍的。聊了几句,宋一民说,我也认识郑沂,他跟我是老乡呢。朱七心里不痛快,胡乱敷衍道,那是条硬汉,接着便不说话了。史青云又开始动员朱七出来打鬼子,跟上次他去朱七家找他的时候说的没什么两样。朱七哼唧几句就哑了,弄得大家都跟着沉默起来。
朱七的心里乱糟糟的,闷头喝了不少酒,饭也没吃就去里间睡了。
一觉全是梦,乱七八糟。
醒来的时候,屋里一个人也没有,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冷冷地涂抹着朱七的身子,让他看上去像是用银子做成的。
屋里没人了。朱七下炕找了点冷饭吃了,刚想躺回炕,院子里响起两声轻微的脚步。
朱七悄悄折到门后,摸索着抓到顶门杠,屏声静气。
脚步声靠近了正门:“小七哥,开门,我是华中!”
朱七一愣,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迟疑着,还是把门打开了。华中嗖地闪了进来:“好嘛,让我这一顿好找!”朱七摸出火柴,掌上灯,定定地瞅着华中:“你咋来了?”华中的目光有些躲闪:“我刚才去药铺找了丁老三,丁老三说你在这里,我就自己来了……”说着,手就摸上了朱七的肩膀,“小七哥别误会,听我慢慢说,”华中的嗓子颤颤的,像是有一块浓痰堵在嗓子眼那儿,“前几天卫老大怕熊定山找你的麻烦,让我带几个人去找你,可是光龙不让去……后来我觉得这事儿有点儿对不起卫哥,就没跟光龙打招呼,今天去了你们村。去的时候已经晌午了,我没去镇上,直接去了你们家。小七哥,你别紧张……”华中使劲甩了一下头,“我不瞒你了,你们家出了大事儿!”
接下来,朱七就知道自己再也见不着自己的娘了,腿软了,心空了,脑子里面啥也没有了。
华中一根接一根地给朱七点烟,可是朱七连一根烟也没能抽完,炕上全是半截半截的烟蒂。
朱七怀疑自己是个不孝顺的家伙,自己的娘死了,自己竟然没有流一滴眼泪。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6-20 08:05:22
第二十章 我有尿性

从潍县回来以后,朱七跟着华中直接住到了华中家里。翌日一早,朱七径奔卫澄海的家,邻居告诉他,洋车卫搬家了,昨天就搬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朱七抱着脑袋蹲在空旷的院子里,心空得就像打了气。一个老太太颠着小脚出来晾衣裳,朱七看着忙忙碌碌的她,眼睛忽然就模糊了,我再也没有娘了,我再也吃不上我娘蒸的馒头,穿不上我娘做的鞋了,我娘也见不着她的儿子了……
我娘这工夫会在哪里呢?她是不是正跟我故去多年的爹在念叨我?我娘会说,小七很不孝顺呢,他的娘走了,他也不来送送……朱七恍惚看见朱四拉着娘坐在一片云彩上,云彩载着他们忽忽悠悠地飘。朱七记得那天早晨自己搀着桂芬离开家的时候,娘倚在门框上抹眼泪:“小七,早点儿来家,十五咱就办喜事儿。”桂芬冲朱七他娘摆手,娘拿下手,微微地笑,这笑容在朱七的脑子里烫出了一趟马蹄样的烙印。朱七沿着这趟烙印一步一步地走,走着走着,眼前的景物就变了,起伏不平的房子变成了一马平川的麦子地。
东边是一条刚刚修好的沙土路,路很平和,走上去沙沙的,一点儿也不淤。朱七知道这条路的来历。朱七刚闯关东没多久,日本人就开始在附近的几个村庄抓民夫,为的就是修这条路。原先的苞米地全铲平了,那时节还不是种苞米的季节,全是麦子。日本人牵着狼狗沿着画上石灰条条的麦子地来回奔突,哪个伙计干活儿慢了,狼狗就直接上去咬人。朱七听一个街坊说,村东许老大家的痨病儿子累倒了,被狼狗一口“拿”在脖子上,往后一拖,黑糊糊的腔管子拽出三尺长,连心肝肺都拖出来了……朱七见到这条路的时候,这条路已经修好了,一直修到了平度城。路修好以后,这条路就忙碌了,整天跑鬼子汽车,甚至还有装甲车咔啦咔啦地走过。街坊说,这条路修完以后都过了一个秋天了,每逢北边有风刮过来,村里还能闻到浓郁的尸臭味道,这种味道在夜里甚至都刺鼻子,小孩儿做梦经常梦见有鬼魂从墨水河里冒出来,没脑袋的就在河沿上扭秧歌,有脑袋的就咿咿呀呀地要领他们去芦苇丛里玩耍。那位街坊还说,去年秋上,芦苇稀薄处有十几具沤烂了的尸体,全都肚皮朝上迎着葱绿色的苍蝇和花儿一样的蝴蝶还有草棍似的蜻蜓。烈日晒暴了肚皮,流出菊花样的肠子,肠子磕磕绊绊绕过苇子根,变成酱油色沥青般粘稠的汤儿,汩汩地漫进东去的墨水河里。朱七走在这条路上,心空得像是在腔子里飘着,鼻孔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
刘贵家南边的那条小河扑棱棱飞出了一群野鸭子,朱七猛然警醒,原来方才自己是喊出了声儿。那群野鸭子四散在半空,犹豫着打了一阵旋,怪叫一声,掷石头般扑向刚刚露出头来的日头。朱七这才发现,原来雨已经停了,朦胧的残雾飘在河面上,不长时间就被阳光赶进了河水,河水变得波光粼粼,像一条被拉长了的草鱼。
太阳吊在正头顶上,惨白的光线直直地劈下来。朱七看着自己的影子蔓过一片茅草,蔓过满是黄土的小路,蔓上了一座小木桥。桥下有一条小河,小河横在朱七的影子下面,一会儿宽,一会儿窄,清清幽幽。青草从河水里爬出来,沿着河沿一直往上爬,爬进黄色的芦苇,爬进绿色的高粱地……我咋走到这里来了?朱七停住脚步,孤零零地站在小桥的北头发呆。前方不远处就是尘土飞扬的丰庆镇。朱七猛地打了一个机灵,脚下一滑,一头扎进了苇子。一个全身都是疙瘩的癞蛤蟆慢慢腾腾地爬上朱七的脚面子,抬头望了朱七一眼,蹬两下腿又慢慢腾腾地爬下去,朝不远处的一具被太阳晒成绿色的腐尸爬过去,腐尸上嗡地腾起一团苍蝇,像是腾起一团绿色的云彩。朱七依稀看清楚了,那具腐尸正是丰庆镇老韩家的疯儿子,他的两腿中间出现一朵酱紫色的喇叭花。这个混蛋可真够可怜的,朱七笑了,你不知道鬼子也讲究人种优化?就你这样的,鬼子能让你干那事儿嘛。妈的,张金锭也是个欠操的主儿,母狗不撅腚,公狗干哼哼,那时候,你就应该豁出去一个死!日光在暖风中紊乱起来,细碎的光线搅在一起,乱哄哄地响着,让朱七眩晕得想要跪下来。
既然来了,我就应该回家看看,我娘发丧的时候,我豁出命也应该去磕个头,不敢靠前,我至少应该隔在老远的地方磕头,不然我娘闭不上眼,她会念叨我一辈子的……朱七迈过疯汉的尸体,沿着往东去的芦苇走。朱七知道,过了这片苇子可以进到东边的高粱地,从高粱地可以插到去朱家营的那条小路,从小路可以直接到达村南头的乱坟岗。朱家的祖坟原先在村东的山坡上,鬼子修路,把那里铲平了,连祖宗的尸骨都没来得及迁……朱七的心像是被身边这些乱糟糟的苇子叶戳着,连嗓子眼都跟着麻了起来。他娘的,早知道这样,我从东北回来的那天就应该直接去杀鬼子!刚钻进高粱地,朱七就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个人影探头探脑地望了这边一下,一闪就不见了。谁?我怎么觉得这个人像我大哥?朱七一提裤腿,箭步追了过去。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6-23 11:44:46
果然是朱老大,他在啃一个高粱穗,头上,身上全是泥巴,泥巴上粘满了高粱花子。
朱七蹲过去,冷冷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朱老大似乎不认识朱七了,茫然地看着他:“风景不殊,举目有江河之异……嗯,有江河之异也。”
朱七一怔:“你咋了?”
朱老大的眼皮耷拉着,反着眼珠子看他,似乎有一种挑衅的味道:“英雄,敢问你是何方神圣?”朱七说,我是你兄弟年顺啊。朱老大咦了一声,身子忽然哆嗦得厉害:“年顺,年顺……你有尿性,我没有。”朱七用力抓住他干巴巴的胳膊:“大哥,你咋了?”“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朱老大推磨似的嚼着高粱穗,声音时而含混时而清晰,“朱子曰,见穷苦乡邻,须加温恤,刻薄成家,理无久享……年顺,你有尿性,我没有。我是个吃货,我没有尿性,你有。”
朱七蓦然发觉,朱老大真的疯了,他的眼睛发直,嘴唇哆嗦得像颠簸萁,两只手也忙得如同鸡刨食。
朱老大抻长脖子,使劲地咽嘴里的东西,咽不下去,吼地一声吐了:“咱娘死了,咱娘没吃饭就死了……”
朱七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把木头做的刀子割着,一木一木地麻:“大哥,跟我回家。”
朱老大歪过脑袋望着天,翘起一根小指抠嘴巴:“我没有家了,孩子他娘走了……我的娘也走了。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子曰,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弟者,所以事长也,慈者……”“大哥,你清醒点儿……”朱七哽咽了一下,“咱娘呢?谁在发付咱娘?”朱老大终于把嘴巴里的东西抠干净了,垂下头,呸呸两声:“我没有肉吃了,抠了半天也没抠出肉来……我是个属狗逼的,只进不出……不对,我不是个属狗逼的,谁是?你?老六?”猛地一哆嗦,“哦!你真的是年顺,你是我兄弟小七!”哇地哭了,“七,咱娘死啦……你刚才说什么?谁发付咱娘?我是个废物啊……是老六,老六在家,我不敢回去……日本人疯了,杀人呢。七,你也别回去,咱们不死,咱们要好好活着,我要看到鬼子都死了的那一天。”
朱七挪过去,用一片高粱叶刮去朱老大脸上的秽物,慢慢拉起了他:“老大,我理解你,不敢回就在这儿呆着。”
朱老大被朱七拽得滴溜溜打晃:“你回,你回,我不回,我怕见咱娘……我没有尿性,你有。”
朱七松开朱老大,站在他的头顶上沉默了一阵,开口说:“大哥,你帮我回去拿点儿东西,拿回来我就走,不连累你。”
朱老大抬起头,朱七比划了一个枪的动作:“这玩意儿在正间饭橱上,盐罐子后面。”
朱老大的眼睛一亮,腾地站了起来:“你在这里等我。”嗖地蹿了出去。
阳光懒散地铺在地上,晃得有些胀眼。朱七茫然地盯着朱老大身后吱扭扭晃动的高粱杆,一阵茫然。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6-30 07:16:30
那天,朱七终于也没能见他娘最后一面。他提着朱老大送过来的撸子枪,硬硬地站在高粱地尽头的风口上,眼睛瞪得生疼。夕阳的余晖扫在远处河边的那片苇穗上,掩映着芦苇空隙间隐约的水色,不时有惊鸟从苇穗上面扑拉拉飞过,带起一片穗缨。他看见,如血的残阳下,朱老六孤单地挥舞镐头在刨一个坑,张金锭跪在坑沿上,咿咿呀呀地唱歌:“八月十五仲秋节,南天上飞来了一群雀,我的娘就是那领头的雀儿,雀儿飞到了云彩上……”几个本家抬棺材的兄弟互相瞅了几眼,抽出杠子,稀稀拉拉地沿着来路走。乱坟岗四周的树林子里,散乱地站着几个穿黑色衣裳的维持会。朱七老早就看见了停在一个小山包后面的那辆鬼子汽车,车上架着一支牛腿粗的机关枪。
“小七,你有尿性,你有尿性……”朱老大蹲在朱七的脚下,不住地念叨,阳光将他照得就像一泡屎。
“大哥,你回吧。”朱七用脚勾了勾朱老大的屁股。
“著身静处观人事,放意闲中炼物情,去尽风波存止水,世间何事不能平?”
“大哥,你回吧。”朱七看不清朱老大的脸,风卷起地上的土,迷着他的眼睛。
“小七,你有尿性,你有尿性……”
朱七使劲拧了一把满是泪水的鼻子,蹲下身子,一字一顿地说:“哥,你就别跟我装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放心,我有尿性。这样,这次我走了就不回来了,家里有点儿钱,就交给我六哥吧。你帮我给咱娘立个碑,剩下的暂时你替我保管着……跟谁也别提我去了哪里,你什么都不知道。”想了想,继续说,“我六哥要是想回去住,你就让他回去,他一个人住在外面不是个事儿……大银子出了那事儿,我怕街坊四邻欺负他两口子。还有,我从东北带回来的那块铁瓦估计一时半会儿我六哥找不着,你别提这事儿,我估摸着你说的对,那是个古董……你说那叫个啥来着?什么铁卷?”朱老大嗯嗯着嘟囔:“丹书铁卷……这玩意儿能保佑咱家一世平安呢。”朱七说,不管它是什么,你们先别给我动,等我回来,咱们好好研究研究,保不齐它真的能保佑咱老朱家呢。朱老大说:“你有尿性,我没有,你啥都有。”
朱七站起来,将枪掖到后腰上,瞥一眼暗红色的西天,一按朱老大的肩头,刷地钻进了高粱地。
已经西斜的太阳挣扎着往上跳了跳,云层弥漫着将它罩了起来。
走出去好远,朱七还能听见朱老大低沉如护食狗的声音:“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
朱七钻出高粱地,稍一迟疑,抽出枪跳进了通往刘家庄的那片被天色染成血海的芦苇荡。
摸到刘家庄的那座小桥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朱七野狗似的瞪着血红的眼睛翻身跳上小桥,在桥面上趴了一会儿,月亮就出来了,照得刘贵家门前的那座碾盘像是一堆雪。朱七匍匐着爬到碾盘下面,来回瞄两眼,一跃上了刘贵家的墙头,落叶般飘到了东墙根。屏声静气地在墙根听了一会儿,朱七猫着腰蹲到刘贵住的那间窗户底下,抬起手拍了两下窗户。没有回应,朱七扒着窗台站了起来,舔破窗纸,打眼看去。屋里漆黑一团。这小子还没回来?刚一想,心头悠忽一抽,这小子跟我一样,也躲着呢,他哪里还敢回来?朱七踮起脚尖,蹭到西墙根,悄没声息地跃出了墙头。双脚刚一落地,朱七就听见房门吱扭响了一下,一个低如狗喘气的声音从院子里冒了出来:“奇怪,刚才我看见有个黑影,一晃不见了……谁?刘贵?”朱七冷笑一声,箭一般扎进隔墙的胡同,嗖地进了村西的高粱地。
蹲在高粱地里,朱七闷闷地吐了一口气,本来想拉刘贵一起出来打鬼子,这个混蛋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朱七记得,前几天他来找刘贵的时候,刘贵告诉他,自己弄了几条长枪,如果打鬼子的时候喊上他,那多来劲,一把长枪顶两把短枪使唤呢……朱七还记得,当年混“秆子”的时候,他和刘贵两人在老林子里迷路了,半夜遭遇了郭殿臣的“绺子”。朱七想拉着刘贵跑,刘贵想都没想,抬手就是一枪,打没打着人先不说,这小子也算是一条硬朗汉子。两个人好歹窜上熊定山堂口的时候,定山正在睡大觉,一听这事儿,把刘贵好一顿臭骂,你这个半彪子!有你这么干的吗?你应该先藏到一个他们看不见你的地方,然后,一枪一个。挨骂之后,刘贵躺在草窝子里,一个劲地“日”,我日,老子有你那个本事早当大掌柜的了,听你叫唤?想起这些往事,朱七无声地笑了,定山说的对,杀人的时候就是应该躲在暗处。
一骨碌滚到一条小沟里,朱七点了半截烟,三两口抽完了,倒提着枪往朱家营村西北的日本仓库摸去。
朱七知道那里住着一个小队的鬼子兵,朱七还知道前几天定山就是在这里杀了十几个鬼子。
熊定山,我朱七的身手不比你差,看我的吧,我不把这些鬼子全杀了就不是你亲爷爷。
巧的是,朱七走的这片高粱地正是熊定山曾经走过的那片。朱七野狸子似的穿行在这片高粱地里,心像打气一般鼓了起来,身子轻得像是驾了风。朱七感觉自己是行走在了高粱穗子上面,脚下的高粱穗子在他看来就像孙悟空脚下踩的那些云彩。朱七走路的敏捷程度的确要比熊定山强,高粱叶子蹭过他的身边,发出的声音不是熊定山曾经发出过的哗啦声,而是簌簌的像是子弹破空的声音。高粱秆子也不是像定山蹭过时的那样,一拨一拨地往两边倒,而是悠忽一晃,几乎看不出来晃动。更巧的是,熊定山躺下摸自己裤裆时的那条小沟,正是现在朱七趴着的地方。朱七背向巨兽般杵在那里的岗楼,将匣子枪掉个头,右手一按压得满满的子弹,笑了。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7-03 14:28:44
一阵亮如闪电的探照灯光横空扫过来,朱七猛地把头低下了。光柱刚过,朱七就掂着枪滚到了一个土坡后面。一个身背长枪的鬼子兵揪着裤裆跑了出来,朱七的枪悠然瞄向了他。那个鬼子缩头缩脑地溜到一处墙根下面,急忙窜火地拽自己的裤腰,刚射出一根尿线,脑袋就开了花,像泄了精的种猪从母猪背上滑下来似的,贴着墙根歪躺到了地上。探照灯顿了一下,急速地扫了过来,接着传来一阵凄厉的哨子声。几个没穿上衣的鬼子提着三八大盖从炮楼里面窜出来,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朱七屏一下呼吸,慢慢将枪口瞄准了一个靠自己最近的鬼子兵——啪!鬼子兵一声没吭,仰面跌进一条小沟。朱七伸出一只手,扒拉两下身边的高粱杆,身子悠忽飘向了十几米以外的另一个土坡。
三四个鬼子兵听到这边有声响,就地一滚,飞蝗似的子弹飞向朱七刚刚趴过的地方,高粱秆子被刀砍过似的,齐刷刷地折了。
朱七冷笑一声,静静地等待下一次机会。
这排枪打过,一个鬼子跳起来,举着枪往这边冲。
朱七说声:“倒!”悠然一搂扳机,鬼子一个倒栽葱,脑袋鸡抢米似的扎进了松软的泥土。
与此同时,朱七翻身跳进西面的一条小沟,说声“好孝顺的孙子”,枪又举了起来,刚刚站起来的三个鬼子又倒下了。
其中一个眉心流出脓血的鬼子茫然地爬起来,哼哼唧唧嘟囔着什么,将枪来回瞄了几下,手一软,颓然躺倒了。
朱七猫着腰,蛇行到刚才鬼子撒尿的地方,一手拽过鬼子的枪,一手开枪放倒了一个刚刚冲出炮楼的鬼子兵。
没有声音了,四周全是风吹高粱发出的沙啦声。
露出半块脸的月亮忽然变红了,月亮四周的浮云也在刹那间跑散了,天光一片红黄。风也凉了许多。
朱七贴着墙根等了片刻,扒着头顶上的一个小窗户,一纵身上了上面的一个大窗户,站在窗台上稍一迟疑,出溜一声进了炮楼。瞬时,里面枪声大作,随着一阵硝烟,朱七箭一般射出窗外,就地一滚,哈哈笑着站了起来:“妈的,就这么不经打呀!”左手一扬,手里的那杆三八大盖标枪似的插到一个佝偻着身子想要站起来的鬼子背上。朱七风一般扎进了高粱地。
耳边全是高粱叶子划过身边发出的簌簌声,零星有几下孤单又凄厉的枪声在朱七的身后响起。
朱七嘿嘿地笑,我比熊定山可潇洒多了,他会打个屁仗?老子这次差点儿就给他来了个一锅端。
估摸着离开炮楼有一里多地了,朱七将枪别到后腰里,双膝跪地,朝埋葬老娘的地方咕咚咕咚磕了几个头,昂首跳进了芦苇荡。我应该先去哪里?蹲在芦苇荡里,朱七点了一根烟,斜眼瞅着漫天的星斗,闷闷地想,要不就学东庄的老宫,就近拉几个穷哥们儿在芦苇荡里面跟鬼子周旋?想起老宫,朱七笑了,哈,那可真是个人物。这家伙以前是个三棍子揍不出个屁来的主儿,打从憋不住火,日了本村的一个大闺女,挨了一顿打,就当了胡子。熊定山这个混蛋也真够下作的,楞把人家孙铁子的大舅说成是老宫……对了,应该去找郑沂,郑沂是条汉子,能够跟我一起打鬼子不说,起码他能够帮我压制一下熊定山。卫澄海出门办事儿,不会带着郑沂也去了吧?先不管了,去青岛找他一下,找得着就先跟他一起商量着打鬼子,找不着就投靠巴光龙去,大小我四哥也是跟着巴光龙干事儿才死的,他应该能够收留我……走吧,急早不急晚。朱七想,其实打鬼子就跟生活在丛林里的野兽一样,要么被别人吃掉,要么吃掉别人,永远没有中间的道路可走。
抽完最后一口烟,朱七撑着膝盖站了起来,这才发觉自己的两条腿有些发软,比那年从熊定山的堂口上下山的时候还要软。我这是咋了?杀几个鬼子就软成这样了?朱七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熊包,猛一跺脚,对自己说,打起精神来,我朱七是条硬汉!
朱七陡然来了勇气,仰起头,大叫一声:“老子是条硬汉!”在微风中响动的苇子突然停止了摇晃,似乎在嚎叫声中蓦然疲惫起来。这声嚎叫像浮云推动星辰,力大无比。声音一点儿也不干涩,婉转上扬,高亢又亮堂,浑厚又沉重,就像是一个中气十足的戏子在开场时的那声谁也听不懂,但谁又能够理解的叫板。这嚎叫声里没有怨恨,只是一声咳痰似的放纵,瞬间便被风吹得干干净净。朱七的眼泪流了出来。朱七有些恨自己,杀完鬼子是要高兴的,怎么就伤心呢。朱七在这声嚎叫的尾音里迈步上河沿,高挺胸脯,踩了一路铿锵的脚步,渐行渐远。
朱家营村西北头的日本炮楼突然又响起了一阵枪声,枪声间歇时,孙铁子气喘吁吁地从硝烟里钻了出来。
瞎山鸡一步三趔趄地跟在孙铁子后面,说话的声音犹如鸡打鸣:“铁,铁子……发了啊咱们,这下子发了啊!”
孙铁子不理他,肩膀上扛着一捆柴禾似的长枪,赶驴似的飞奔。
身后的枪响落单的炮仗一般崩了几声,旋即归于沉寂,里面甚至能够听出悲哀的意思。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7-07 07:42:03
沿着一条小沟窜进苇子丛,孙铁子将肩膀上的枪哗啦一声丢到一块干松些的草地上,呱唧一声躺到草地上面,沙啦沙啦地笑:“这真是想啥来啥,这回老子拉秆子有了资本啦!哈哈哈,我再让你熊定山跟我玩邪的!老子有枪,有枪就能拉起秆子来,到时候谁大谁小,那得丢到碗里滚滚看!”瞎山鸡委委琐琐地偎到孙铁子的身边,像个求欢娘们儿似的哼唧:“铁,今天咱们还真是来对了。我就说嘛,听见枪响,咱爷们儿的好事儿就到。铁,我估计得没错吧?小鬼子‘插’了朱七他娘,他能闲着?混胡子的时候我就知道朱七是个什么尿性,他憋不住的,一泡尿的工夫这不就来了?原来朱七这么好的身手啊……在满洲的时候我咋没见他使这样的手段呢?他比熊定山可厉害多了……”“去你妈的!”孙铁子忽地坐了起来,“再在我面前提姓熊的,我他妈直接……”“直接捣我屁眼儿,”瞎山鸡没皮没脸地笑,“你可别说那个‘插’字,听着头皮发嘛。哎,铁,下一步咱们是先拉秆子还是直接去崂山?”孙铁子又躺下了:“先把枪找个地方藏起来,拉秆子再说。”
后面村子里的鸡鸣声响了,孙铁子摸着胸口坐了起来:“刚才我梦见我大舅了,他说让我给他报仇。”
瞎山鸡在吧唧嘴:“好吃,好吃。”
孙铁子又嘟囔了一句:“我大舅哭得好惨啊……他说,铁,我死得冤枉,你得给我报仇。”
瞎山鸡张开眼睛,晨曦照着他的两粒眼屎,熠熠闪光:“我饿了,”从裤腰后面拽出一只野鸭子,“吃早饭吧。”
孙铁子说声“把鸭子收好”,从裤腿里抽出一把匕首,就近割了一些苇子,将那捆枪用苇子捆起来,吃力地搬到瞎山鸡的肩膀上:“扛着,去棺材头家等我。”瞎山鸡摇晃着走了两步:“亲哥哥,我扛不动啊。”孙铁子转身就走:“拿出你逛窑子的劲头儿来。”“你要去哪里呀?”瞎山鸡哭丧着脸,艰难地挪步,“这个时候咱哥儿俩分开不好吧?”孙铁子回了一下头:“我走不远,我去张金锭家一趟,马上回来。”瞎山鸡一步一哼唧:“人家不一定在家啊,听说她被张九儿日了,没脸回家了。”
孙铁子一撇嘴:“舌尖舔你的小红枣儿哦,魂魄在那青霄里游,偷偷咬着妹妹的小红莲啊,我就那个不松口……”
瞎山鸡怏怏地望了一眼天:“你当心着点儿啊,别光惦记着受活,让鬼子连鸡鸡给你割了。”
孙铁子继续唱:“妹子你的大腿水唧唧,哥哥我心尖儿痒得急……”
河面有些泛红了,孙铁子歪头看了看日头,日头已经升到苇子稍上面去了。孙铁子抽下裤腰上的手巾,将全身的泥土打扑干净。边走边拿出烟袋装烟,火镰击打火石嚓嚓地响,火星飞溅,阳光下像是射出来的冷箭。一路抽烟一路走的孙铁子像一个早起的老农,赶到朱家营后面的那条小河的时候,孙铁子看见,河沿上不时跑过惊了魂似的鬼子兵,一个个像瞎了眼的苍蝇。不一时,村里就蔓起了冲天的浓烟,整个村子一片火海。孙铁子停下脚步,踌躇片刻,转身进了通往刘家村的那片高粱地。走近刘家村的时候,朱家营那边传来一阵炒豆般的枪声,孙铁子的心一沉,鬼子拿老百姓撒气呢。这都是熊定山惹得祸害,没有熊定山,我也不会让瞎山鸡去告发你们……朱七,对不住了,我也没想到鬼子会连你娘也杀了,她大小也是我亲姐姐的婆婆啊……妈的,这事儿整成这样,谁知道呢,我又不是诸葛亮。
张金锭家的那条胡同冷冷清清,连一条狗都没有,孙铁子忽然就感觉有些悲伤,我有脸来见人家吗?
站在胡同口犹豫了半晌,孙铁子猛地将烟袋插到后腰上,转身跳进了张金锭家的后院。
刚直起腰想要从后窗往里瞅,后脑突然感觉有冰凉的东西顶住了,孙铁子猛一回头:“刘贵?”
刘贵的眼睛里呼啦呼啦地往外喷火,嘴巴哆嗦得不成个儿:“你……你来做啥?”
“把枪拿开,”孙铁子稳了稳神,“哪有这样对待自家兄弟的?”刘贵迟疑片刻,慢慢将枪口移到了孙铁子的胸口上:“你鬼鬼祟祟的在这里磨蹭什么?”孙铁子笑嘻嘻地举了举手:“还能做什么?吃不住劲了,来找你表姐热闹热闹。”“热闹什么热闹,你不知道我表姐出了事情?”刘贵目不转睛地盯着孙铁子,眼神有些恍惚:“贵儿,你说的是啥,我咋听不明白?”刘贵用枪筒用力顶了顶孙铁子的胸口:“你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表姐被张九儿这个杂碎当众日了……”刘贵说不下去了,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孙铁子抓住时机,飞起一脚将刘贵的枪踢飞了,自己的枪就势顶住了刘贵的脑袋:“你少他妈的跟我瞎唧歪!我去崂山都一个多月了,谁知道什么日你表姐不日你表姐的?”
刘贵看都不看孙铁子,抱着脑袋蹲到了地下:“我打不过你,随你说。”
孙铁子将枪管在刘贵的头皮上拧了几下,叹口气,收起枪,也蹲下了:“你跟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贵疑惑地扫了孙铁子两眼:“你真的啥都不知道?”
孙铁子将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圈起来,右手食指啪啪地打那个圈儿:“操,操,操,谁知道谁是婊子养的!我跟瞎山鸡去崂山打算靠董传德的‘傍’,人家不但不收留我们,还让我们下山拿个‘头名状’,我发过誓不杀人了,我拿个鸡巴给他?不拿,他就给我上夹棍,我们俩受那个污辱你就别提了……操,反正你是个半彪子,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明白。你就告诉我,你表姐她咋了?怎么还让张九儿给日了?咳,你还别说,她不就是个卖炕的嘛,谁日不是日?闲着也是闲着……”
“去你妈的!”刘贵反身来找自己的枪,“我表姐都那样了,你还……我他妈的‘插’了你!”
“贵儿,”孙铁子一拖刘贵的脚腕子,将他拖在地上,一脸肃穆地说,“我不问你了,你就告诉我,你表姐在家没有。”
“在家也不伺候你这个杂碎,”刘贵仰面躺着,眼泪哗地流了个满脸,“原来你啥都不知道,我还等着杀你呢……”
孙铁子诡秘地一笑:“你这个半彪子啊,”笑完,冷不丁唱了起来,“三岁的顽童不离娘的怀,几更拉扯成人?”脸色一正,把手在眼前拂了两下,“拉倒吧你,一辈子你也长不大啦。本来我想过来找你表姐热闹热闹,听你这么一说,‘棍儿’支棱不起来啦。我走,我走。”刘贵翻身坐了起来:“铁,你告诉我,是谁出卖了咱哥们儿?我去找狗日的拼命。”孙铁子冲天翻了个白眼:“还有谁?熊定山呗。你想想,咱们三个在东北‘别’了他的财贝,他不借鬼子的手杀咱们,留着咱们红烧?”
刘贵挫着头皮沉思了一会儿,猛一抬头:“铁,咱们应该继续联合起来,杀了熊定山这个狗娘养的!”
孙铁子的脸上泛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先想办法找到熊定山吧,找不到他什么也谈不上。”
刘贵的眼睛里面又喷出了火:“我有办法,让我表姐‘钓’他!你能找到朱七吗?”
孙铁子眯起眼睛微微一笑:“昨天晚上我看见他了,他在朱家营村北摸了鬼子的炮楼,这阵子应该躲在苇子里。”
孙铁子估计错了,刘贵和孙铁子分手的时候,朱七不在苇子里,他已经躺在华中家的床上了。
华中问他,你这一整天都去了哪里?让我这一顿担心。
朱七说,我偷偷去给我娘送葬来着,你不用担心,发付好了我娘,我就铁了心出来跟鬼子干。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7-12 08:02:49
几场雨下过,风紧接着就硬了起来,一眨眼秋天就到了,满树的叶子一夜之间变成了黄色,风一吹,哗啦哗啦往下掉。
卫澄海还是没有消息,朱七渐渐失去了耐心,难道我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跟着巴光龙在黑道上混下去了?
这几天,朱七总是喝酒,喝多了就歪躺在炕上胡思乱想。他记不清楚自己这些日子到底都干了些什么,脑子烟一般空。朱七想,我娘知道我开始杀鬼子了,她会说,七,别惹麻烦了,好好过你的日子吧,你不是说要让我过上好日子吗?不会,她不会那样说了,她永远也过不上好日子了……那么她会怎么说呢?七,杀鬼子去吧,杀鬼子去吧,给你娘和你哥哥报仇,给全中国人报仇……对,我娘她一定会这样对我说。娘,你放心,你儿子一定会给你报仇的,你儿子是一条血性汉子,他是不会跟大哥和六哥学的……我大哥到底是咋想的呢?朱七的心又是一阵糊涂,他跟我装什么傻子?你瞧你说的那些话,那不是明摆着让我给娘报仇吗?哈,你行,你装三孙子,让你兄弟提着脑袋干活儿。
朱七记起好多年前,他四哥杀了乡公所的人,警察去他家里抓人,朱老大提着香油果子挨个警察的手里杵,老总们辛苦了,老总们辛苦了,我兄弟危害乡里,应该抓,你们先回去,等他回来,我一准儿动员他去警察所投案。一个警察说,朱先生,你兄弟是个胡子种儿,他会听你的?拉倒吧,还是你跟我们去警察所一趟,让你兄弟去把你换回来。朱老大说,这样也好,我回家换身干净衣裳就跟你们走。警察说,朱先生不愧是个教书的,连这样的事情都得打扮起来。朱老大唯唯退了出去,撒腿就跑了个没影,插在脖颈后面的扇子扎到粪堆里他都顾不上去拣……后来朱老大说,子曰,未卜者,遁也。朱七记得,朱老六那天似乎要比朱老大强一些。朱老六没跑,朱老六坐在街门的门槛上搓麻绳,警察问他朱四去了哪里,朱老六说,爱去哪里去哪里,不关我的事儿。警察绕着他转了几圈,丢下一句“这也是个犟种”,怏怏地走了。警察一走,朱老六就斜着身子横在门槛上了,嘴里的白沫子磨豆浆似的淌,一眨眼的工夫就把院子里的鸭子喂饱了。过后,邻居刘麻子问他,老六,你咋当着警察的面儿不晕,人家一走你就晕倒了呢?朱老六说,你没见我在搓麻绳嘛,你搓上半天麻绳,你也晕。那时候朱七年幼,当真了,坐到门槛上搓了一整天麻绳,也没晕……娘的,敢情这晕不晕的,不在干活儿上面,在脑子里呢。

郑沂和左延彪从东北回来了,他们说,卫澄海过几天才能回来,在东北联络以前的几个兄弟呢。
朱七终于把心放了下来,好啊,卫澄海能回来就好,我要脱离龙虎会,跟着他上山杀鬼子!
这天吃过午饭,朱七正躺在床上郁闷着,彭福笑眯眯地找来了:“小七哥,闲得难受是吧?”
朱七坐起来打了一个哈欠:“难受。”
彭福说:“走,跟我走,去处理一个汉奸。”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7-13 07:17:42
敬告各位兄弟姐妹:本书现已上市。
感谢各位的支持!
请以前留言索书的兄弟给我站内信息,我将给你们寄书。
给大家作揖!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8-06 17:31:58
大家不要担心啊,帖子是一定会更新的,哈哈!
请各位先来这里看看:
http://www4.tianya.cn/new/publicforum/Content.asp?idWriter=849662&Key=459552249&strItem=culture&idArticle=280995&flag=1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8-07 09:30:05
朱七估计他说的汉奸是卢天豹,前几天他就听华中说,卢天豹跟来百川闹翻了,扬言要去侦缉队当汉奸去。华中去找过他,劝他参加龙虎会,卢天豹说,巴光龙跟来百川势不两立,这个当口他不想来投靠巴光龙,怕江湖上的人笑话。华中见他没有加入龙虎会的意思,就不再劝他了,回来说早晚得收拾了他,因为他早晚是个当汉奸的种儿。听彭福这么一说,朱七问:“你说的是卢天豹吧?”
彭福点了点头:“是这个混蛋。他有当汉奸的意思……”彭福说,巴光龙的意思是,他当不当汉奸是另一码事儿,关键是在这之前他必须帮龙虎会出一把力。具体出什么力,彭福也不知道。刚才张铁嘴把彭福叫去了,对他说,他设了一个计策,让卢天豹乖乖地帮龙虎会出这把力气。张铁嘴的计策是什么,没告诉彭福,只是对他说,他使的是反间计。让彭福带几个人去华清池,卢天豹在那里洗澡,出门的时候有一个来百川的人要去杀他,等那个人出现的时候,彭福他们就先杀了那个人,然后放卢天豹跑,后面的事情就不用管了。
朱七说:“这也太黑点儿了吧,这就杀人?”
彭福说:“那家伙也不是什么好鸟,整天在街上晃荡,这一带的老实人没少受他的欺负,很多人都想干掉他呢。”
朱七说:“中国人不杀中国人。”
彭福说:“咱们杀的是坏人。你要是下不去手,我来,我一刀结果了他。”
说着话,大马褂带着一个黄脸膛的汉子进来了:“我刚去看过了,大金牙果然在华清池澡堂,刚进去。”
彭福问朱七:“你到底去不去?”
朱七起身就走:“闲着也是闲着,走。”
出门的时候,朱七指着黄脸膛汉子问彭福:“这位也是龙虎会的兄弟?”
彭福拉拉朱七,小声说,也是,这伙计跟你的情况差不多,到处找游击队要打鬼子呢,可能他家里也遭了鬼子的折腾。朱七说,到处都是游击队,他去找就是了,麻烦什么。彭福说,他不愿意参加共产党的游击队,说是要参加就参加国民党的,好象共产党得罪过他。朱七说,这伙计的脑子有毛病呢,管他什么党呢,杀鬼子替穷人出气的就是好党,乜一眼他的背影,不说话了。这些话,黄脸汉子似乎听见了,回头冲朱七笑道:“我听福子说,兄弟你也在找游击队是吧?等我找到了,带你一起去。”
朱七哼了一声:“你听错了吧?我找的什么游击队?我找的是卫澄海。”
黄脸汉子没趣地一晃脑袋:“那还不是一样?卫老大想成立一个游击队呢。”
这伙计说话挺“刺挠”人,朱七不理他了。
彭福说:“这伙计要走了,可能是想去投奔青保大队,听说他刚跟青保大队联系上。”
走上大路,一群扯着横幅的工人模样的人在雄赳赳地往前走,口号喊得震天响。彭福笑了笑:“这帮穷哥们儿又在闹罢工呢,没用,没看现在是谁的天下?”大马褂扯着嗓子嚷了一句:“三老四少,别瞎忙活啦,有本事直接去跟小鬼子干啊……”鸡打鸣似的噎住了,对面呼啦呼啦撞出了一群鬼子兵。那帮工人刚停下脚步,枪声就响了,排在前面的几个人倒麻袋似的扑到了地下。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8-11 09:47:31
华清池澡堂很快就到了。彭福买了澡票,几个人鱼贯进了雾气腾腾的澡堂。找了个换衣裳的单间,彭福让大马褂盯着门口,三个人躺下了。不多一会儿,大马褂进来使了个眼色,彭福捏着一把刀子冲朱七一笑:“跟我出去见识见识我的刀法?”朱七跟着出来了。卢天豹嘴里叼着一根牙签,一步三晃地横到了门口,刚要推门,从从旁边呼啦一下窜出一个人来,这个人挡在卢天豹的跟前,低吼一声:“卢天豹!”话音刚落,彭福错步上前,人影一晃,这个人呱唧一声就倒在了卢天豹的脚下。黄脸汉子箭步跨过去,架起那个人就进了单间。卢天豹茫然地站在那里,似乎弄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大马褂一把将他推了出去:“还不快跑!来百川派人杀你,我们救你来了!”卢天豹这才反应上来,惊兔一般蹿出门去。朱七反身进了单间,被杀了的那个人已经被彭福掖进了床下,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
朱七纳闷地问:“这么干,卢天豹知道你们杀的人是谁?”
彭福把玩着那个人留下的一把油漉漉的手枪,笑道:“他知道这个人是谁。”
朱七感觉有些无聊,讪讪地摇了摇头:“你小子出手够快的。”转身出了门。
大马褂站在门口,神秘兮兮地侧着耳朵听对面的声音:“谁在说日本话?”
朱七顺着他眼睛瞥的方向一听,果然有说日本话的声音,朱七身上的血一下子汇聚到脑门,猛地抽出枪,一脚踹开了对面的门。门后的一个日本兵忽地从一条凳子上站了起来:“八格牙……”后面的“鲁”还没等说出来,就被跟进来的彭福一刀割断了脖子。池子里愣愣地站起了两个人,一个三十多岁留着仁丹胡,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躲在他的身后。朱七举起枪瞄准了仁丹胡——砰!仁丹胡翻身跌进池子,池子里的水霎时被染得通红。朱七的枪口慢慢瞄向了那个孩子,手在发抖……彭福推了朱七一把:“你还在等什么?”朱七一闭眼,转身就走。黄脸汉子迅速出手,一搭朱七的肩膀:“兄弟,借你的枪一用。”朱七的心嘭嘭乱跳,黄脸汉子猛然将枪夺到了自己的手里——砰!
穿行在胡同里,朱七的心乱得如同鸡窝,那个孩子无助的眼神一直在他的脑子里面晃。
大马褂气喘吁吁地追上朱七,嘴巴扭得像棉裤腰:“是你杀了那个日本孩子?”
朱七不说话,彭福指了指走在最前面的黄脸汉子:“是他。”
大马褂大声喊:“伙计,那还是个孩子啊!”
黄脸汉子回了一下头,脸更加黄了,如同涂了一层泥:“我死去的孩子比他还小。”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8-13 08:30:44
八天后的清晨。青岛火车站笼罩在一片氤氲的薄雾之中。一身商人打扮的卫澄海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出了站台。沿着马路走了一阵,卫澄海将黑色的礼帽摘下来,拿在手里扇两下,略一踌躇,疾步拐进了北边的一条胡同。出了这条胡同,卫澄海站在路边喊了一辆黄包车,说声“去东镇”,将脑袋倚到靠背上,礼帽顺势扣在了脸上。车夫掉转车把,朝东北方向疾奔。
熙熙攘攘的南山早市人头攒动,黄包车就像进入了海潮当中。
卫澄海直起身子,将礼帽戴上,拍拍车夫的肩膀,蹁腿下了车。
付了车钱,卫澄海吸口气,扒拉着人群往华中家的方向走去。
刚走到一块空地,卫澄海的身子就被人猛地撞了一下,一个瘦小的身影回一下头,撒开腿继续钻着人缝跑。卫澄海以为是遇上了小偷,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腰,枪还在腰里。与此同时,耳边“梆”的一声,刚才蹭过身边的那个瘦小的人影蓦地站住,脚后跟旁边有被子弹击起的一撮尘土袅袅上升。卫澄海看清楚了,这个人是万味源酱菜铺里的小伙计。小伙计傻愣着站在那里,目光像是听到枪响的兔子。卫澄海回头一看,两个穿黑色褂子,腰间扎着宽大皮带的人狞笑着向小伙计走来。人群似乎刚刚反应过来,炸锅似的将他们包围。卫澄海放了一下心,小伙计有救了,趁乱赶紧跑啊。人群在眨眼之间散开了,小伙计依然钉子似的站在那里,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法。这小子怕是被吓傻了……卫澄海想喊声“快跑”,已经来不及了,那两个穿黑色褂子的人已经将小伙计摁在了地上。身后突然窜过来一辆黄包车,戴一付圆墨镜的维持会长梁大鸭子斜倚在车上,嘴角上叼着的一根筷子长的过滤嘴一撅一撅像打鼓。车嚓地停住了。卫澄海的心一堵,拉低帽檐退回了人群。
两个黑衣人架着软如鼻涕的小伙计走到黄包车的跟前,猛地将小伙计的头发揪起来,让他的脸冲着梁大鸭子。
梁大鸭子斜眼一瞥,架在车夫肩膀上的脚往下一压,说声“掉头”,表情颇有一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小伙计挣扎两下,声音尖得几乎要刺破了天:“你们凭什么抓我?我不是游击队!”
梁大鸭子“哦呵”一声,将下巴往上挑了挑:“是吗?那你就走。”
就在两个黑衣人一犹豫的刹那,小伙计一弓身子蹿了出去。
梁大鸭子躺着没动,将一根指头撅起来,冲旁边的黑衣人一下一下地勾,黑衣人慌忙将手里的枪递给了他。
枪在梁大鸭子抬手的同时响了。刚蹿到一个水果摊旁边的小伙计随着这声枪响,身子一扭,一头扎进了一筐苹果里。苹果筐倒扣在他的脑袋上,有粘稠的鲜血顺着筐缝淌出来,蜿蜒淌进了旁边的一洼水里,浅浅的水洼渐渐变成了红色,几只苹果悠悠地在周围滚动。“老子就是见不得你们这些扰乱共荣的赤匪捣乱!”梁大鸭子的声音像是从泥浆里发出来的,冷冷地吹一下冒着青烟的枪管,将枪丢给黑衣人,双脚同时往车夫的肩膀上一搭,取一个惬意的姿势又躺下了,黄包车在人群的嗡嗡声中离开了卫澄海的视线。人群闹嚷一阵,轰地向小伙计聚拢过去,旋即散开,只留下那个瘦小的尸体横躺在一排摊位下面,任凭横空飞来的苍蝇在头顶上盘桓。卫澄海硬硬地站在一个石头台阶上,初升的太阳当空照着他,让他看上去十分孤单。几辆满载鬼子兵的卡车横着闯过街头,枪刺闪闪……市场在一瞬间恢复了平静。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8-16 07:15:39
静静地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卫澄海捏一下拳头,转身走进了台阶后面的那条胡同。
华中正跟朱七躺在床上说话,听见有人拍门,竖起一根指头嘘了一声。
朱七从床上忽地蹿起来,将枪提在手里,冲华中一摆手:“看看是谁?我预感是卫澄海。”
华中侧耳听了听,眼睛一亮:“不错,是卫老大!”
卫澄海面色冷峻地站在门口,捋一把脸,冲朱七一抱拳:“小七哥,又见面了啊。”
朱七将枪嘭地丢到桌子上,眼圈一下子红了:“哥哥,我娘死了……”
卫澄海瞪大了眼睛:“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朱七说不出话来,冲华中一个劲地摆手,华中说:“好几个月了,是被鬼子杀害的。”
卫澄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走进来,伸出双臂用力抱了抱朱七:“小七,别伤心,哥哥给你报仇。”朱七把脸蹭在卫澄海的肩膀上,感觉自己像是一块在海里漂了无数天的木头,一下子被海浪冲上了沙滩:“哥哥,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朱七跟着你,上刀山下火海……”“别说这些见外的话,”卫澄海松开朱七,搀着他坐到床上,正色道,“你一直在找我?”朱七说:“一直在找,可是我找不着你。没办法,我就先去龙虎会靠了‘傍’。”华中插话道:“小七哥很能干,上个月帮龙虎会‘别’了大东纱厂的棉布,办得漂亮极了。老巴怕你回来抢人呢,哈哈,你回来了,小七哥就跟着你飞走了。”卫澄海笑了笑:“老巴是不会那么‘嘎古’的。小七,别的话我不想多说,以前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咱哥们儿应该重新开始,”收起笑容,贴了贴朱七的脸,“知道我的打算了吧?”朱七咽了一口唾沫:“知道了,和尚告诉我的。”
卫澄海来回转头:“郑沂没在这里?”
华中说:“前几天他跟左大牙去了崂山,说是先去打探打探情况。”
卫澄海皱了一下眉头:“着什么急?他去过曹操那里没有?”
华中笑道:“去过了,枪全拿回来了。”
卫澄海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老曹操果然守信用!这下子咱们也算是有了粮草了,哈。最近咱们这边还有什么情况?”华中说:“别的倒是没有……对了,你知道梁大鸭子接替乔虾米当了侦缉队队长?”卫澄海说,知道,他是个什么来头我也知道。华中说:“我怎么老是感觉乔虾米这小子挺神秘呢?他不会是钻进鬼子肚子里的蛔虫吧?”卫澄海推了他的脑袋一把:“不该问的你少打听。”华中笑了:“哈,我听和尚说,你去来百川那里要子弹的时候碰到过乔虾米,不会是你们俩有什么勾搭吧?”卫澄海瞪了他一眼:“你还知道什么?”
华中讪讪地说:“还真让我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我还知道当初乔虾米让彭福传话给你,让你去找他。”
卫澄海说:“他那是来不及了,想让我去操练他们的手枪队呢。我能去?老子不当汉奸。”
华中从饭橱里找出一瓶酒来,猛地往桌子上一墩:“不管了,喝酒!”
卫澄海搡了华中一把,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买酒肴去。”
华中一出门,卫澄海忿忿地嘟囔了一句:“这小子这阵子是怎么回事儿?打听那么多干什么?”
朱七边咬酒瓶盖边翻了个白眼儿:“就是,老华这家伙人是好人,就是喜欢打听事儿。”
卫澄海捏着刚找出来的一块干馒头,呲牙咧嘴地啃:“有些事情不该知道的不能知道,容易死人。”
朱七费了好大的劲才咬下瓶盖,咕咚咕咚地往一只碗里倒:“我家的事情出在孙铁子身上,不关熊定山的事儿。”
“孙铁子?你是咋知道的?”卫澄海停止了咀嚼,眉头皱得像一座小山。
“我听我们邻村一个叫棺材头的伙计说的,孙铁子前几天就住在棺材头的家里。”
“这个混蛋……刚才我还以为是熊定山搞的鬼呢。”卫澄海蔫蔫地摇了摇头。
“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怀疑熊定山,他不是那样的人,我一直怀疑是孙铁子,果然。”
“孙铁子住在棺材头家里干什么,他不是想要上崂山的吗?”
“这个不清楚,”朱七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卫哥,咱们有长家伙了,孙铁子弄了几条枪在棺材头家。”
卫澄海猛地丢了馒头:“这是真的?赶紧去拿!这事儿就交给你了,拿回来以后,咱爷们儿直接杀上崂山。”
话音刚落,门哗啦一声打开了,彭福满头大汗地撞了进来,后面跟着贼眉鼠眼的大马褂。
卫澄海斜了彭福一眼,眉目有些警觉:“你咋知道我在这里?”
彭福嘿嘿地笑:“你看看我后面的这个小子是谁?你裤裆里有几个虱子他都看得清呢。”
大马褂从彭福后面扭着秧歌步上来抱了卫澄海一把:“卫哥,你可想死兄弟了。”
卫澄海推开满嘴酒臭的大马褂,冲彭福一歪头:“你看见华中了?”
彭福耸着肩膀凑到朱七身边,说声“小七哥好”,捧起酒碗就喝,擦一把嘴,捏着嗓子冲卫澄海嘿嘿:“本来我跟马褂想去纪三那儿‘滚’他一把,马褂眼尖,一眼就看见了华中。一大早他出门买菜,不是你来了还有谁?想让华中吐血,除了你,哪个有这个本事?所以我们俩就来了。”卫澄海瞪着他看了片刻,微微一笑:“我听老七说,你们俩也想从老巴那里‘拔香头子?’”大马褂插嘴说:“干够了干够了,老巴这家伙把‘钱绳子’捏得太紧了,三老四少跟着他卖命,也就能糊弄个三饱一倒,啥都捞不着。”
“别胡说八道,”彭福拽了大马褂一个滴溜,“我们主要是感觉跟着老巴不痛快,他偷着折腾,不如明来过瘾。谁不知道你卫老大想拉秆子?你卫老大要是拉起秆子来,哪个兄弟不愿意跟着你干?痛快不说,老少爷们儿大小能攒下几个养老的银子不是?我这么说是下作了点儿,可是大话我说不来……好好好,我说点儿大的,老子身为中国人,要做岳武穆,要做戚继光,要做民族的脊梁,老子要抗日!”
卫澄海被他这番话逗笑了:“不管你咋说,跟着老卫没错,老卫吃虾,你是不会只喝虾汤的。”
说着,华中提着几个油纸包进来了:“娘的,刚才我就闻见臭味了,原来我这里来了一个淫棍,一个贼。”
彭福打个哈哈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淫棍还是贼……呵,这么多好吃的?”
卫澄海让朱七关了门,将华中带来的东西铺在桌子上,沉声道:“喝了酒,大家都去老巴那里,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华中一愣:“卫哥,这事儿你应该亲自去找光龙才是啊。”
卫澄海目光坚定地扫了华中一眼:“我去了不好。你可以代表我说这事儿,你跟老巴的关系最铁。”
华中扯着卫澄海的衣袖走到门口,小声道:“这事儿我觉得还是你跟大家一起去好,说实话,光龙那个人很计较这个。”
卫澄海说:“正因为他计较,我怕说不好闹崩了,以后我会去找他的。我的意思是,打完了鬼子,人还是他的。”
华中皱了皱眉头,一横脖子:“那好,反正这几个兄弟又不是永远不跟他了。”
卫澄海淡然一笑,横身躺下了:“爷们儿,都睡吧,明天一早动身去崂山。”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8-21 17:33:21
第二十二章 万事俱备

半夜,郑沂和左延彪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大家呼啦一下全坐了起来。卫澄海没有罗嗦,直接问郑沂此行的情况。郑沂说,他们结伴去了崂山,当天晚上,左延彪没怎么费事就找来了一个在董传德义勇军里当炮头的兄弟。那个兄弟听说此事,摇着头说,卫老大这么刚强的一条好汉,来了这里恐怕施展不开。董传德很“独”,眼里容不下比他强的人。上个月滕风华提出要带几个人去炸鬼子在南湾的据点,董传德只给了他三个人,还是三个最熊包的,结果据点没炸成,四个人去了,只剩下滕风华一个人瘸着一条腿回来。董传德恼了,要处置滕风华。
“滕风华果然是在董传德那里啊,”卫澄海皱了皱眉头,“刚听说这事儿的时候我就纳闷,一个文人,他去凑的什么热闹?”
“山上的兄弟都知道,滕先生是个共产党,”郑沂说,“那个兄弟说,董传德扬言要把滕先生送给维持会呢。”
“他不敢,”卫澄海淡然一笑,“他那样的人是不敢轻易得罪共产党的。”
“他什么不敢干?”郑沂哧了一下鼻子,“前一阵他还打过马保三的游击队呢,那倒是共产党的队伍。”
“不是听说他后悔了吗?”卫澄海这样说着,还是不又自主地站了起来。
“我听那个叫蚂蚱菜的炮头说,他那是在搅混水呢,”郑沂说,“现在这小子狂气得狠,扬言崂山是他的,什么日本人,国民党,共产党的,他全不打听,谁敢碰他,就是一个死。”彭福蔫蔫地说:“滕先生惹不起他,还不赶紧走?”华中笑道:“滕先生就是走了,谢家春也不能留在山上让你惦记着。”彭福被呛了一下,摸着胸口直咳嗽。大马褂舞着干柴一般的胳膊无声地笑,笑着笑着就软在了地上,像一块没洗的抹布。卫澄海用脚勾起了他:“以后你就没有机会抽大烟了。”大马褂哎哟一声又躺下了。卫澄海沉吟片刻,冲郑沂一点头:“后来你上过山?”
“上过,没见着董传德,见着滕先生了。”
“跟他说过话?”
“滕先生不认识我了,我说我是山和尚,就是当初跟你一起去过山西会馆的山和尚。他摇头。”
“你没提我?”
“提了。我说,卫大哥有来这里‘挂柱’的意思。他很谨慎,说他不认识你,估计是害怕我是个探子。”
“后来你再没上过山?”卫澄海问。
“蚂蚱菜又带我去过几次,有一次差点儿见了董传德,”郑沂忿忿地说,“前天晚上,我买了一壶好酒让左大牙去请蚂蚱菜,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我提出要去见见董老大。蚂蚱菜答应了,让我在山下等着,自己先上了山。等了好几个钟头,蚂蚱菜下来喊我,说董老大有见我的意思。我跟着他刚走到飞云涧那边,从山上下来一个兄弟,说董老大临时有事儿出去了,让我改天再来见他。我估计这个小子是在跟我拿派头,他不想见我了,他觉得凭他的身份,他应该见的是你……我感觉再这么耗下去就没多大意思了,今天一早就奔了回程。谁知道我去纪三儿那里拿子弹的时候……”“拿什么子弹?”卫澄海打断了郑沂。
“怎么了?”看着卫澄海警觉的目光,郑沂吃了一惊,“他不是你的伙计吗?”
“我问的是,你去他那里拿的什么子弹。”
“不是你一直没回来吗?搬家的时候我怕麻烦,正好纪三儿去找你,我直接让他把那个装子弹的袋子拿回家了。”
“他知道咱们的事情?”卫澄海皱紧了眉头。
“我跟他说了。卫哥,我怎么觉得我这事儿办得不是那么俊秀,咋了?”
“没什么,”卫澄海简单把纪三儿跟来百川有勾当的事情说了一下,笑道,“不关你的事,继续说你的。”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8-26 18:13:02
郑沂懊丧地叹了一口气:“好家伙,他还有这么一出?我说有一次我去龙哥那里,听见华中他们说有一次他们上崂山‘别’来百川的大烟,半夜遭遇鬼子和义勇军的事情嘛,原来是纪三儿这小子在背后捣的鬼……他娘的,我还真没看出来呢,这是个汉奸坯子。”
卫澄海说,当年他跟纪三儿一起拉黄包车的时候,一个兄弟从酒楼“顺”了几瓶洋酒,因为喝酒的时候没喊上纪三儿,纪三儿恼了,当晚就去警署把那伙计告了,结果那伙计被打得以后再也拉不了黄包车了。当时卫澄海揍过纪三儿一顿,纪三儿哭得死去活来,声称再也不干这样的事情了。后来他还真的把这个毛病改了,整天不言不语地干自己的营生。郑沂问,那你跟这样的人交什么朋友?还为了这么个杂碎把卢天豹给打了?卫澄海说,有一年秋天,卫澄海拉了嫖娼回家的梁大鸭子,梁大鸭子那时候还没当汉奸,是个在一贯道里打杂的混混,拉到目的地,梁大鸭子不给钱。卫澄海没跟他罗嗦,直接把这小子打成了一滩鼻涕。这仇就算是结上了。后来日本人来了,梁大鸭子就“支棱”起来了,带着一帮汉奸来找卫澄海复仇。卫澄海没办法跟他叨叨,就藏到了纪三儿家,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成了哥们儿……纪三儿还曾经跑去乔虾米的侦缉队告梁大鸭子强奸妇女,结果梁大鸭子被乔虾米修理得连“鸭子”都瘫在裤裆里好几个月。说完,满屋子的人都笑了。
卫澄海正色道:“倒不是害怕纪三儿跑去告密,我怕的是这小子乱吹牛,连自己的命搭进去。”
郑沂说:“可不?他现在就吹上牛了,他说,你答应过他,要带他一起抗日,你什么时候回来,让我告诉他。”
卫澄海想了想,冲华中一摆头:“你去喊他过来。”
华中把眼瞪成了鸡蛋:“你还真的想带上他呀?你这不是招兵买马,你这是招降纳叛!”
卫澄海沉稳地摸了摸下巴:“我有数,去吧。”
一头雾水的纪三儿跟着华中刚一进门,就被卫澄海拽进了里间。出来之后的纪三儿一脸肃穆,像是一个肩负重担的国家栋梁,看都不看旁边的人一眼,迈着老生步,昂首踱出了院子,一声震天响的咳嗽在马路对过蓦然炸开。
收拾停当,卫澄海将自己这些年来积攒的钱全都拿出来摊在华中家的床上,沉声道:“有需要这玩意儿的就拿,没有需要的,我暂时先收起来,将来打跑了鬼子,咱们当安家费。”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地互相瞅了一阵,都笑了:“谁好意思拿?”卫澄海将钱收起来,一把杵给了华中:“那就给你,你先替我保管着,无论将来咱们前程如何,这钱先不要动。”华中收起钱,打个哈哈道:“这钱恐怕算咱们哥儿几个的养老钱。”卫澄海脸色一沉:“打鬼子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咱哥儿几个这是别着脑袋上战场呢,我害怕万一哪个兄弟不在了,这钱是咱这位兄弟的棺材钱。”朱七笑了笑:“卫哥这话说得也太操蛋了。还没开始呢,先说什么在不在的?”卫澄海依然绷着脸:“三国上,猛将庞德上阵之前就是抬着棺材去的。”彭福缩了缩脖子:“大哥饶命吧,你这么一说,谁还敢跟着你去当棺材肉?”
卫澄海环视一下四周,冷冷地一笑:“刚才这是丑话,我的愿望是,鬼子全死干净了,咱哥们儿一根毫毛没掉。”
大伙儿这才轻松起来,扑哧扑哧地拍巴掌。
华中沉默半晌,闷闷地嘟囔了一句:“设计得倒是不错,可是咱们走之前是不是应该先绝了董传德的后路?”
卫澄海道:“来不及了,上山以后再说。这样,无论上山以后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这事儿你回来办。”
华中点了点头:“好吧,我直接去找熊定山,他能找到董传德的表弟。”
卫澄海想了想,开口说:“明天就办。”
天将黎明,玉生来了,卫澄海跳将起来,指挥大家将捆成几捆柴火似的枪拎出去,悄没声息地上了汽车。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9-01 08:42:29
第二卷 热血男儿

第一章 领了投名状

崂山,拔海而立,山海相连,雄山险峡,水秀云奇,自古被称为神仙窟宅、灵异之府。崂山背负平川,面对大海,巨石巍峨,群峰峭拔,既雄旷泓浩,又不失绮丽俊秀,因此《齐记》中亦有“泰山虽云高,不如东海崂”的记载。据传,自宋朝开始,崂山深处就有绿林好汉纵横出没,有的终生以此为业,有的亦匪亦农,鱼龙混杂,这种状况到清朝末年达到了顶峰。因为山势险要,易守难攻,清剿的官兵历来非常头痛。民国初年,天下大乱,崂山更成了各路好汉啸聚纵横的天堂。
深秋的崂山,到处都是翠绿的青草,苍翠的松柏,满眼金黄色的树叶与各色盛开的野花。
清晨,怪石嶙峋的山道上,雾气还没有完全散尽,氤氲之气弥漫在远山与峡谷之间。
一身短打扮的卫澄海站在一块巨石上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像是腾云驾雾一般。
卫澄海来到崂山已经三天了。他带来了十八条长枪,除了朱七带来的八条三八大盖,还有曹操送的十条老汉阳。
大山里的早晨来得晚,但是来得要比山外迅速。刚才还绿铮铮的天,呼啦一下就变成了橘皮一样的颜色,太阳一跳就上了山顶。卫澄海嗷嗬两声,一紧裤腰,箭步跃过几块石头,贴着陡峭的巨大岩石,壁虎也似攀到了瀑布飞溅的一处涧顶。两旁乱飘的水花肆意散落在他的脸上,阳光一照,发出碎银子样的光芒。卫澄海迎着日头大吼一声:“真爷们儿来啦!”头顶上,一只鹞子在疾飞中蓦然减速,飘飘摇摇盘桓了几圈,一振翅膀,箭一般扎进薄如窗纸的云层,天在刹那间变得煞白。

卫澄海回头望了小得如同蚂蚁的蚂蚱菜一眼,大声喊:“爷们儿,再往哪里走?”
蚂蚱菜反着手往瀑布东面的一个木头凉亭一指:“过去等着。”
卫澄海走到凉亭边,刚找个石墩坐下,一个声音就从头顶传了过来:“卫先生,兴会啊。”
卫澄海循声望去,赫然见滕风华扎着一根宽大的牛皮腰带迎风站在高处的一个山坡上冲他拱手。不是他依然戴着那付很特别的玳瑁眼镜,卫澄海差点儿没认出他来。以前的那个白面书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有些强悍的黑脸汉子。卫澄海站起来,伸出双臂施了个江湖礼仪,直起腰冲他微微一笑:“滕先生,好久不见。”滕风华稍一迟疑,快步走下来,拉着卫澄海就走:“卫先生,我等你好久了。打从去年出了那事儿,我就预感到咱俩终究会走到一起,果然没错。上山吧,传德同志已经等你有些时候了。”卫澄海笑道:“董老大也参加了共产党?”滕风华回了一下头:“打日寇求解放的都是我的同志。”
一路没见一个岗哨,卫澄海有些纳闷:“滕先生,这里好象是咱爷们儿说了算的啊。”
滕风华嗯了一声:“晚上就不一样了。”
卫澄海在心里笑了笑,滕先生还真是个人物,我想表达什么意思,没说明白他就知道。
转过一个搭着铁索的吊桥,卫澄海跟着滕风华上了一条满是荆棘的碎石路。又走了约莫一袋烟的工夫,两个人上了一条铺着大青石板的台阶路。身上开始感觉凉爽,刚才冒出的汗一下子就没了,越走感觉越冷,这是上了高山密林的深处。好啊,这么好的地方,日本鬼子怎么可能“扫荡”上来?卫澄海不禁想起在东北的一些往事,那时候,他们根本不敢在一个地方驻扎下来,鬼子说来就来,山不是这么陡,林子也不是这么密……还是这里好,即便是鬼子的飞机来了也炸不着,到处都是山洞。想到山洞,眼前还真的出现了一个山洞,洞口很隐秘,长满茂密的杂草和叫不出名字来的灌木。卫澄海感觉董传德的堂口应该就在这个山洞里面,心中隐隐有些鄙夷,什么呀,满山好地方,你跟个乌龟似的藏在这么个鳖窝里。
滕风华似乎看出了卫澄海的意思,边摸出一只小手电往洞里面晃边说:“出了山洞,就是大本营了。”
卫澄海的心小小地别扭了一下,感觉自己方才想得有些下作,人家老董混这么久的秆子,应该不会比自己差到哪儿去。
有手电筒照着,山洞出得很轻松,一眨眼的工夫,眼前就亮了。
卫澄海的眼睛刚刚适应了一下,滕风华就说话了:“麻烦卫先生把眼睛闭上。”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9-10 08:03:17
卫澄海明白,闭上眼睛笑道:“应该的。”滕风华从裤兜里拽出一条黑色带子,绕过卫澄海的眼眶,在他的脑后打了一个结:“好了,跟我走。”走了几步,卫澄海感觉身边的人蓦地多了起来,脚步声哗啦哗啦响。走了约莫一柱香的工夫,滕风华在一块巨石后面停住了脚步,一拉卫澄海:“稍微等一会儿,我进去通报一声,”说着,解开蒙眼的带子,冲卫澄海歉意地一笑,“委屈卫先生了。”卫澄海闭着眼睛适用了一下光,笑道:“没什么……”一睁眼,滕风华不见了,眼前是几个懒洋洋的陌生汉子。刚想跟身边的几位汉子闲聊几句,旁边呼啦一下闪出几个人影,卫澄海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定睛来看。四个光着膀子的大汉赫然立在眼前,起先站在旁边的几个汉子不见了。卫澄海在心里冷笑一声,呵,这是要跟我过过码头呢。硬硬地站着没动。四条汉子瞪着卫澄海看了片刻,一甩头,分两边撤开,让出一块空地。片刻,一个厨子打扮的瘦弱汉子双手端着一只茶盘子倒退着走到卫澄海身边站住了。卫澄海扫一眼茶盘上摆着的一条烤猪腿,顺手掂起插在上面的一把腿叉子,割下一块肉,双手举着,别过肩膀冲汉子后面嚷了一嗓子:“西北连天一片云,四海兄弟一家人,小弟卫澄海前来叩山门!”
话音刚落,石头后面就响起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小小孟尝君子店,专等五湖客来投!哈哈哈哈,卫老弟在哪里?”
卫澄海一抖精神,迎着那个声音踱过去,未照面先施礼:“小弟卫澄海参见大当家的!”
董传德勒马似的止住脚步,老远伸出了双手:“免礼免礼!呦,卫老弟果然是一表人材!”
卫澄海将礼施完了,方才直起身子:“哪里哪里,落魄之人罢了。”
董传德上前几步,呼啦一下冲卫澄海施了个坎子礼,顺手捞起茶盘上插着肉的腿叉子,一下子横在卫澄海的嘴巴前。卫澄海微微一笑,悠然张开了嘴。董传德一怔,将腿叉子正起来,慢慢推进了卫澄海的嘴里。卫澄海将肉连同腿叉子咬住,董传德松了手:“酒!”旁边的一条汉子刚将茶盘上的酒壶端过来,卫澄海嘴里的刀子就不见了,梆的一声插在石头旁边的一棵树上。董传德垂一下眼皮,接过酒壶满满地斟了一盅酒,一抬头:“把肉咽了,喝口酒!”卫澄海将嘴里的肉囫囵吞了,瞪着董传德冷笑:“大哥先喝。我等着大哥‘搬梁’(拿筷子)呢。”董传德冷箭一般的眼睛刹时柔和起来,摸一把下巴,笑道:“仓促了仓促了,没记得‘划十子’(筷子)……不客套了,跟我进‘堂口’稍叙。”
在一间看上去像是道观的门里坐定,卫澄海这才有机会仔细地打量眼前这位耳闻已久的风云人物。碌碡般又矮又胖的董传德穿一身亮得像蛤蟆皮的绸缎衣裳,腰上扎着一根满是子弹的腰带,一把王八盒子斜斜地挂在腰带上面,肚皮挺得像是在上面按了一个女人屁股。瓦亮的大脑袋两旁,如树上的蘑菇那样支棱着两只耳朵。他的脸坑坑洼洼,宛如装满土豆的袋子。
卫澄海不禁有些失望,这跟我想象中的董传德也差距太大了,我还以为他是个高大健壮的汉子呢。
董传德见卫澄海在看他,咧着大嘴又笑了起来:“卫兄弟,别看你不认识我,可是我却认识你。”
卫澄海一怔:“董大哥在哪里见过我?”
董传德貌似随意地一笑:“有一年,你来找过熊定山是吧?”
卫澄海一下子明白了,这小子是在“化验”我呢,我什么时候还来过崂山找熊定山?那时候我跟朱七在盐滩晒盐呢,哪有这份闲心?瞥董传德一眼才发觉,原来他不是在笑,他的嘴唇在突起的牙齿外面绷得很紧,呈现出来的模样有些类似笑容罢了。卫澄海这才觉察到自己是真正遇到了对手,这种人就是发怒也是这样的一付表情,深不可测。卫澄海甚至看出来,董传德耷拉着的眼皮下面有一种挑衅的味道。卫澄海扬扬下巴,不置可否地咧了咧嘴:“也许是吧,好多年了,记不太清楚了。”
“哦,你的记性跟我差不多,”董传德悠然一摸满是赘肉的下巴,冲站在堂下的几个人一变脸,“都下去吧,我跟卫兄弟谈点正事儿。滕先生,你就不要走了,我听说你跟卫兄弟共过一次事,咱们一起叙叙旧。”滕风华木然拖过一条板凳,坐在卫澄海的对面。董传德轻蔑地扫了滕风华一眼:“看在卫兄弟今天来这件喜事上,你前面的事情我就不追究你了。我劝你以后少在队伍里发表你的那些言论,没意思。当初我答应你上山,看上的不是你是个共产党,看上的是你会说几句日本话。别以为你在山头上出过力,就可以为所欲为……那不行,山是我董传德的,任何人在背后捅咕什么我都将按照山规办理,明白不?”
滕风华点了点头:“明白,以后看我的表现。”说完,微微一瞥笑脸依旧的董传德。
只这么一瞥,卫澄海就从中瞧出了滕风华的城府,哈,这家伙跟我一样,也是在忍辱负重呢。
卫澄海明白滕风华是在负什么样的重,他是想让这支队伍成为共产党的部队,管他呢,老子先上了山再说。
董传德看看卫澄海再看看滕风华,仰起脸笑了:“其实我就是一个草莽之人,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我不喜欢藏着掖着的。滕先生有心杀鬼子我支持,可是我轻易死了三个兄弟,心里难受,就这样。卫老弟从城里来投奔我这山野村夫我万分高兴,我也知道你是为什么来投奔的我,不就是杀鬼子吗?兄弟我也杀过,小鬼子欺负咱中国人就该杀!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我老董不是什么民族英雄,谁不给我亏吃我向着谁,谁给我亏吃,我操他姥姥……”卫澄海本来想听他到底想要表达一个什么意思,见他没有丝毫条理地乱说,实在是忍不住了,开口说:“董大哥说得有道理,这年头就应该爱憎分明。比方我吧,兄弟这次来,明处说是入伙打鬼子,实际呢?还不是走投无路,落草来了?”
董传德摇了摇手:“咱们都没有必要计较这些,”话锋一转,“滕先生跟卫老弟真的一起闯过山西会馆?”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卫澄海毫不迟疑地承认了:“有这事儿。”
董传德的眉头不经意地一紧,但还是没能逃出卫澄海的眼睛,卫澄海更加坚定了除掉他,取而代之的决心。
董传德似乎意识到自己哪里有些不妥,哈哈一笑:“卫老弟来了我很高兴,听说你还带了几个兄弟过来?”
卫澄海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张口就来:“连我一共七个,都是过不下去的穷哥们儿。我们没有别的进见礼,给山上带了十八条枪。”董传德喜行于色,单腿跳起来,一想不妥,矜持地咳嗽一声,隔着桌子搂了卫澄海一把:“哦,知道了。好兄弟,你这是雪中送炭啊!现在山上缺的就是这玩意儿。啥也不说了,全都上山!”卫澄海暗暗舒了一口气,好,这第一步迈稳当了,后面的就好说了,冲董传德一抱拳:“多谢大哥收留,小弟感激涕零!”董传德提一把裤腿,稳步迈下椅子,伸出一只手挽住了卫澄海:“不过,上山之前,你们得先给百姓做点儿事情。”
卫澄海的心悠忽一紧,这小子又想耍什么花招?脸上做出一付虔诚的表情:“大哥有什么事情就直接吩咐,我来这里就是想做点儿事情的。”董传德不紧不慢地说,前几天胶州麻湾村的几个兄弟来投奔他,因为害怕山上不接收他们,就临时决定在山下抢点儿东西上来当进见礼,谁知道这帮家伙不摸“行市”,跑到龙尾涧“八大皇”控制的地盘出溜。刚摸进一户看上去家境不错的人家,就被“八大皇”的人给抓了,现在死活不知。卫澄海说:“这个容易,我带人去抢他们回来就是了。”
董传德说:“本来这事儿应该由我去跟他们交涉,正好你来了,干脆这事儿交给你处理得了。”
卫澄海知道八大皇的势力,一群乌合之众,白天是庄户,晚上干些抢劫绑票的勾当,几两银子了事。笑道:“应该的。”
董传德踱到门口,放眼望着远处的重峦叠嶂,叹道:“大好河山啊。”
卫澄海知道这是要送客了,起身道:“大哥如果没有别的吩咐,兄弟这就下山。”
董传德回了一下头:“也好,我就不送了。滕先生,山上的情况你跟卫老弟交流一下。”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