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抗战小说:《老少爷们儿拿起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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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08-04-21 21:56:00 更新时间:2020-11-10 13:58:44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4-21 13:56:00
——谨以此书献给那些出身卑微的,为民族解放事业抛头颅洒热血的抗战勇士们!

第一卷 忍无可忍

第一章 狼狈不堪的朱七

民国三十一年的冬天出奇地冷,北满这块儿的天像是用冰做成的,日头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白天没有日头,月亮出来得就早,天不黑它就出来了,明晃晃一直吊在冰里。
连滚带爬地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朱七看了看天,起先的圆月已经变成了一弯镰刀的模样。
唉,总算是下来了……朱七将屁股贴到一棵红松上,耷拉下脑袋,两手撑住膝盖,长长地吁了一口粗气。这口白雾一样的气很快便凝结成霜,一粒一粒粘在他的胡子和眉毛上,风一吹,簌簌地抖。朱七抬起头,用力搓一把脸,狼狈地扫了四周一眼,闭上眼睛稳稳神,伸手来摸汗淋淋的裤腰。裤腰上本来掖着的一把撸子枪,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掉进了他的裤裆。朱七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扯出来,怜惜地摩挲一下,一笑,张口叼在嘴里。汗淋淋的裤腰一会儿就冻得挺硬,像是围了一圈儿牛皮。熊包,朱七嘟囔出了声,这还是我朱老七吗?
借着月光,朱七用一块带尖的石头在树下刨了一个坑儿,将撸子枪仔细地埋了进去。跪在地下嘟囔几句,朱七站起身,拍打两下冻得有些僵硬的手,用脚将坑边上的积雪拢到上面,咔嚓咔嚓几脚踩瓷实了,紧紧裤腰,说声“我怕个鸟”,歪歪扭扭荡下山去。
朱七是从熊定山的“堂口”(匪窟)上下来的,熊定山的堂口在掌子窝最里头,离山下得有十几里的路程。
下山的时候,山上还睡着四五个弟兄,他们卧在草堂子里,呼噜打得野猪般响亮。
朱七和叔伯哥哥朱老六是前年秋上来东北的,刚来的时候“不摸潮水”(不懂行),跟几个山东老乡在长白山上挖棒槌(人参),哪知道人多棒槌少,干了几个月,连根棒槌毛儿也没见着,倒把带来的一点盘缠就着西北风吃没了。没辙了,朱老六就对朱七说,老天爷饿不死没眼的家雀,咱哥儿俩不如去山崖子放木头吧,那活计总归有碗热乎饭吃。放木头的时候,老羊皮帽子把整个脑袋捂得溜溜严,那些不通人气的西北风还是小刀子样卷着米茬子也似的雪直刺人脸,躲都没处躲。朱七在掌子窝上的一个兄弟就是被风吹掉了耳朵的,是连根吹下来的,血都没出,也不结痂,总烂。熊定山开玩笑说,这小子是故意的,故意把自己的耳朵弄掉,好跟他这个大当家的套近乎。
熊定山是三年前从山东过来的,谁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来历。只知道他刚来的时候在海林到柴河沟那一带下煤窑,后来突然就不干了,开始在锅盔山那块儿“跑三行”(收买猪棕马尾猫狗皮)。有人去海林警察所告发他,说他帮胡子(土匪)联络“插签”(要绑票的目标),警察所派人到处抓他,告示都贴到了柴河沟。无奈,他独身一人跟着归化城的一个驼队奔了外蒙。听说他跟驼队里的几个兄弟专在库仑至恰克图那条商路上剪径。有一年突然被老毛子抓了,不知怎么折腾的,前年顶着个缺了一只耳朵的脑袋,来这里拉起了“杆子”。
放木头人住的树皮厦子就“拉”在半山坡上,月光映照下的厦子顶泛着白呼啦的光,让朱七联想到了掌子窝上埋“溜子”的茔。
不管咋样,老子还是囫囵着回来了……朱七闭了一会儿眼,回头看了看,除了漫天打着旋儿的砂雪,连个野物的叫声都没有。
将帽耳朵拉下来,朱七屏住呼吸,一撑大腿,翻身跳进栅栏,猫着腰,轻轻拍打了两下门沿:“六哥,六哥。”
“哪个?”朱老六好象还没睡沉,在厦子里闷闷地回了一声。
“是我,六哥。”朱七压低声音,心忽然就空得厉害。
“亲娘哎……”朱老六敞开门,木头一般愣在门后。
“怕什么?”朱七回头瞄了一眼,嗖地闪进门来,一股凉气把朱老六晃了个趔趄。
“嘘——”朱老六把一根手指横在嘴上,颤声问,“你怎么下来了?为了个啥?”
“没啥。”朱七不看他,兀自脱下棉袄,蹲在火盆边慢慢地烤。
火盆里的火苗忽闪忽闪,把朱七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软呼啦地粘在那里,忽大忽小,像个一扑一扑的野兽。朱老六蹲在墙角的一个木墩子上,直溜溜地看朱七。他发现朱七的棉袄上有斑斑血迹,这些血迹是新鲜的。山上莫非又跟哪股“绺子”(匪帮)火拼了?去年朱七刚上山的时候,朱老六就听“逛山”的猎户说熊定山的堂口经常有人去“摸”,野狗有时会拖下一条人腿来,不多时候就啃成了白花花的骨头。
朱老六看着看着,心就慌起来,摸出烟荷包一下一下地揉捏,眼睛像是长在了朱七的身上。
朱七斜他六哥一眼,使劲晃了一下烤出一股腥味的棉袄:“咋了?傻看着看我干啥?”
朱老六打个激灵,把烟荷包揣进怀里,小声说:“你可得告诉我,好端端的你下来做啥?”
朱七把烤热乎的棉袄披在身上,一笑:“三江好郭殿臣那帮王八犊子打上山去了,山上散了。”
“我担心熊定山呢,”朱老六悻悻地咽了一口唾沫,“三江好的人抓不着你,定山也得抓跑下来伙计呢。”
“三江好的人认识我个球?再说,是定山先跑的,他抓我个鸟。”朱七这话说得很是没有底气。
“抓你的鸟也抓得住……”朱老六埋下头,一下一下地拽裤裆里露出的棉花,“你还别嘴硬,吃啥饭操啥心,你吃的是……拉倒吧,不刺挠你了。知道不?定山抓人都抓疯了,前些天在这里抓了刘贵,差点儿没被他给打死。”朱七斜眼瞄着朱老六鸡啄米一样拽裤裆的手,蔫蔫地想,瞎拽什么呀,我就不信你还能拽出个金鸡巴来。哧一下鼻子,把棉裤托在手上均匀地烤着火:“这事儿我知道,刘贵那是活该,定山还没走他就想跑?找打嘛。”朱老六吧唧一下嘴,木呆呆地站起来,轻声嘟囔:“找打找打,他不当胡子人家谁打他嘛。还有,前些年你跟着那个姓卫的,也不知道都鼓捣了些啥,整天有人去家里找你,没把我和三婶子给吓死,幸亏咱大哥……算了,俺不管,你自己看着办。”
朱七不理他,把鼻子凑到棉裤上来回地嗅:“真臊啊……六哥,别害怕,我在这里住几天就走,家去过年。”
朱老六蔫蔫地说:“家去好。你应该跟咱四哥学呢,人家顾家,你老是让我担……窝心。”
朱七嘬嘬嘴巴,坏笑一声:“别窝心,上炕睡你的吧,我知道你是害怕熊定山。”
去年比这早些的时候,朱七他们正在胯子坡那边放木头,长得像个山贼似的熊定山腰上别着根烧火棍一样的“捣打木子”(土枪),一步三晃地来了。没等大家直起腰,熊定山就冲天放了一枪,硝烟跟掀开的热锅盖似的:“老少爷们儿都给我听好了,从今往后这片山林就归我熊定山管啦,一个月一结帐,把‘孝敬’派人给我送到三瓦窑子去!不多,一人一块现大洋,外加一个烟泡儿。不送,老少爷们儿就别怪我不讲江湖义气啦。”这通咋呼把整个山都吓晕了,树上的雪茬子扑棱棱往下直掉,一个野物也没敢叫唤。熊定山走的时候,朱七偷偷瞄了一眼他的背影,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啧啧,敢情这家伙是个神仙,脊梁闪闪发光,越走越亮。
三瓦窑子就在胯子坡西北方向的山坳下,算是这一带最大的一个有窑姐儿的车马店。这个马车店夏天倒跟别处没啥两样,到了冬天可就热闹大了。那些打短工蹲店的,跑三行落脚的,要饭的,躲债的,散居的胡子,唱二人转的,抬大木头的,倒套子的(单马拉原木)都来这里投宿,这里也就成了胡子们联络“插签”、“捎叶子”(递信件)的最好去处。那年腊月,轮到朱七去三瓦窑子给熊定山送“孝敬”,这份“孝敬”是熊定山“堂口”上新入伙的老乡刘贵去接的。因为刘贵家跟朱七是邻村,两人打小就认识,完事儿以后,朱七就拉他吃了碗酒,问他在山上过得可好?刘贵摸着三根鼠须说,好,好着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都是咱山东闯过来的硬汉爷们儿。朱七立马动了心思,好,这样的饭我喜欢吃,没怎么多想就跟他上了山。见他机灵,熊定山分派给他一个好活儿——“上托”(望风),一干就到现在。
你说我这是何苦来呢?朱七开始埋怨自己,当了一年多胡子,银子没捞着几个,到头来弄了这么个下场。
这里不能再呆了,得走人。朱七打好了谱儿,歇息几天就回老家躲躲,他害怕郭殿臣抓住他给枪毙了。
朱七心里明白得很,三江好的人有靠山,听说人家投奔了抗日联军,归杨靖宇将军管辖。
老林子深处,有零星的枪声响起来,滋溜滋溜,像撒尿。

黎明时分,朱七做了一个五彩斑斓的梦。梦里他来到一处所在,那里栽满槐树,风一吹,漫天槐花。西天边飘起一道彩虹,那道彩虹渐移渐近,光彩夺目。彩虹下站着一位美貌女子,彩虹飘在她娇柔的头顶上,让朱七联想到了菩萨头顶上的那圈儿金光。朱七冲她咳嗽,那女子听见了,幽幽地转过头来望他,不说话,只是半偏着脸淡淡地笑,洁白的牙齿在彩虹映照下闪着细碎的光。这个女人是谁?她这样看我是不是对我有点儿意思?朱七醒来,蔫蔫地想,我应该有个女人在身边呢,缝补浆洗离不开女人,我娘也需要有人照顾呢。
这一夜,朱老六也没睡着,眼睛瞪着漆黑的厦子顶发呆。那上面有动静,吱吱扭扭响,朱老六知道那是风把盛干粮的篓子刮转了。篓子转着,朱老六的眼睛就变成了猫眼,他看见一条干柴似的胳膊在摘那个篓子,是朱七他娘。朱七他娘站在离篓子很远的地方,她好象饿了,胳膊一探一探地撞篓子。朱老六想说话,可他的嗓子像是被人捏住了,发不出声音来。
朱七睁开眼睛的时候,东方微明,厦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呼号着的风将窗口的积雪砸进来,摔得到处都是。
朱七围着被子闷坐了一气,一捶炕沿,腾地跳下炕来,火盆里的灰烬被踩得弹起老高,扬了个满天飞。
没有日头的天空蓝幽幽的,又高又远,一只老鹰在远天盘旋。
一起放过木头的伙计见朱七老远晃过来,低下头喊起了号子,嘿咻!嘿咻!嘿咻!
朱七笑笑,不搭话,抿两把裤腰,挽挽袖子搭上了手。
天擦黑的时候,把头陈大脖子拉起正在坐着歇息的伙计们说,哥儿几个打起精神来,紧撵一步,加把劲儿把胯子坡上冰溜子快要溜倒的那棵红松放倒就收工,完了都上他家吃狍子肉去。大伙儿一听,登时来了精神,一个个眼睛贼亮,像下煤窑用的瓦斯灯。陈大脖子率先动了手,大家互相打量一眼,发声喊,三五下放倒那棵红松,呼啦一下涌到红松两边,自找位置,穿好了大攀(抬木头用的扁状绳子)。
“伙计们呐——哈腰挂呀!”陈大脖子长长地吼了一声。大伙儿两脚在地上蹬瓷实了,肩膀头拱到杠子底下,绷得紧紧的绳子嘎吱嘎吱响,就像猪啃萝卜。“伙计们呐,嘿咻!稳住步啊,嘿咻!挣了大钱,嘿咻,打壶醋哇,嘿咻嘿咻!向前走哎,嘿咻!迈小步哇,嘿咻!迈着小步上大路哇,嘿咻嘿咻!炕上有个小媳妇啊,嘿咻!叫声媳妇啊,嘿咻,你别吃醋哇,嘿咻嘿咻!一掀门帘啊,嘿咻!上了炕啊,嘿咻!半夜我给你焐小肚啊,嘿咻嘿咻……”陈大脖子领着号子,大伙儿卖力地应着。身上用着力气,心里想着陈大脖子他老婆炖的狍子肉,几个人麻利地把最后这根木头码上了窠子,屁都没来得及放一个。这时候,伙计们已经互相看不清楚了,最瘦的张九儿隔三步远看,就像一只身披黑袄站在那儿的野狗。陈大脖子一声令下:“老少爷们儿吃饭喽!”伙计们搁下家伙,乐颠颠地跟着他往山下的木棚里跑。
朱老六回头扫了朱七一眼,嗡声道:“看样子老把头没想撵你走呢。到了他家要紧规矩点儿,叫你喝酒你就喝,不叫你喝你千万自己有数,喝多了埋汰……人家老把头媳妇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见不得咱们这些粗人撒野呢。”看着不吭声,闷头疾走的朱七,朱老六怏怏地叹了一口气,唉,听说我这个兄弟上山这年儿半载好上女人这口儿了,可千万别出洋相。一路走,朱老六一路闷闷地想,昨夜我梦见三婶子是怎么个意思?得有个年儿半载没梦见她了,是不是家里真的没饭吃了?老七这个混蛋可真够让人操心的。朱老六想起他跟朱七两年前从村里出来时的情景,那天下着很大的雪,天跟没睡醒似的阴。三婶子抹着眼泪送他们到村口,拐过村东二道沟的时候,三婶子被大雪淹没了,只看见一个孤零零的黑点儿。朱老六三岁上没了爹娘,朱七的爹把他接到了家里。十几岁的时候,朱七他爹走了,是让痨病给憋死的。三婶子没拿他当外人,朱老大有时候戗他几句,三婶子还扇他的脖颈子。一路走,朱老六一路叹息,他最担心的还是四哥……八年前在老家,朱四惹了一场祸害。那天乡公所的人逼着朱家“交出荷”(纳粮),把三婶子的头打破了,朱四提着一把斧头就把那个人给劈死了。
朱老六想,以后见了四哥可得嘱咐嘱咐他,兵荒马乱的,在外面千万藏好,朱家没几个整劳力了。
朱七横着身子呼啦呼啦地赶在前面,朱老六哼了一声,胸口蓦地就是一堵。
大伙儿跟在陈大脖子身后进棚子的时候,陈大脖子的媳妇正站在灶前,用腰上的碎花围裙擦着手细细地笑。这是一个娇小秀气的女人,年纪跟朱七不相上下,也是二十郎当岁的样子。朱七一看见她就愣住了,乖乖,这不是个天仙还是什么?心麻麻地一阵忽悠……昨晚我做的那个梦好象应验了,梦里的那个女人跟眼前这个不相上下,也是这样的身条,这样的眉眼儿。大伙儿闹嚷着去掀锅盖的时候,朱七就这样站在门口直楞楞地瞅她,脑子恍惚得像是喝了蒙汗药。朱老六猛拽了朱七的袄袖一把,朱七打个趔趄,几步扑到里间,回头一望,小媳妇正用眼角瞟他。朱七的心一麻,像是被麦芒狠刺了一下,站都站不稳当了……这个小娘们儿长得可真俊俏,画儿上画的似的,娘的。
里间的炕桌上摆着早已经烫好了的老刀子酒,几盘自家腌的咸菜也摆了满满一圈儿。
陈大脖子坐在窗台上,招呼大家上了炕,挨个酒盅斟酒:“桂芬,桂芬,上肉啦。”
小媳妇名叫桂芬!朱七一下子记住了,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会把这个名字忘掉了。
桂芬应声端着一只盛满狍子肉的瓦盆进来,张九儿探手抓了一块,烫得来回倒腾手。
朱七不敢抬头看她,心慌得像一只中了枪的兔子。陈大脖子啜口酒,咳嗽一声,拉朱七一把,貌似无意地问:“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朱七一哆嗦,魂儿好似又回到了身上:“往哪儿走?”这随口一说,把陈大脖子的脖子说得陡然变粗了:“你是不打谱再走了?”朱七这才反应过来,迅速扫了桂芬一眼:“不打谱走了。”陈大脖子的嗓子眼发出“咯”的一声,垂下头捏捏嗓子,不言语了。朱七歪歪嘴,无端地笑了,感觉自己刚才这话说得有些无赖,吓唬人家干什么?哪能就不走了呢?这当口,我不走也得走了,犯不着把命丢在这儿,老子家里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娘等着伺候呢。刺骨的寒风越来越猛地从窗缝往里灌,陈大脖子感觉自己的后腰冷得厉害,反手扯扯棉袄,让棉袄下摆遮挡住露出半截的腰,还是冷。挪挪屁股,转过身子对朱七说:“冷啊,怕是又要下雪了呢。”
朱七不接茬儿,怏怏地想,下雪怕啥?爷们儿现在什么都不怕,咱不玩胡子行了,回家伺候老娘……哎,回家干啥?是不是快了点儿?朱七的脑子又开始犯迷糊,他觉得自己原先打好的谱儿,此刻忽然有些乱,总觉得还有一件事情在刺挠着他的心,让他六神不得安宁,眼睛不由自主地又来瞟桂芬。桂芬方才还垂着脑袋,这时正好抬起来,双眼一下子撞在朱七的眼睛上。朱七的心猛地抽了一下,像突然被小猫挠了一爪子,眼睛一下子就泛出了绿光。桂芬没想到自己抬一下眼皮就能碰上朱七的眼睛,心一慌,扭身闪出门去。
陈大脖子瞧出了端倪,拍拍正在咿咿呀呀唱戏的朱老六,闷声道:“吃饱了就回吧,明儿一早还得进山呢。”
朱老六喝口酒漱漱口,一把一把地推身旁的伙计:“都走啦,都走啦,老七,走啦……哎,老七呢?”
陈大脖子打摆子似的一哆嗦,眼珠子像受了惊吓的鱼,一个狗爬窜下炕去:“七!”
朱七正在灶间跟桂芬“练武”。桂芬的“武艺”似乎不如朱七,退在锅台旁,撑出两只手护住胸口,嘴里嘶拉嘶拉地学小猫叫,脸红得像涂满了胭脂。朱七一只手揽着桂芬的腰,一只手就来扒拉桂芬的胳膊,脸涨得关公一样红。
陈大脖子撞到门口,“啊唷”一声呆住了,歪脖咧嘴说不出话来,像个被孙悟空使了定身法的妖精。
朱老六一下子醒了酒,回身抄起炕旮旯里的一只鞋,劈手朝朱七打去:“还不住手!”
朱七的脑袋上冷不丁挨了一鞋底,见鬼似的愣住了:“咋了?”
朱老六的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你说咋了,你说咋了?你……你以为这是你的女人?”
陈大脖子伸出两根指头,戏台上生了气的老生那样点着朱七,簌簌地抖个不停:“你,你你你……唉!”
桂芬幽怨地剜了朱七一眼,扯开陈大脖子,嘤咛一声钻进了里间。
外面的风已经停了,月光如水,天地银白,整个世界死了一般寂静。
朱七大踏步地往厦子那边赶,心跳得砰砰响,脸也烫得像火烤。
朱老六在后面喊:“你不要回厦子了,这就走!走得远远的,爱哪去哪去,我不管你了。”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4-21 13:56:59
兄弟姐妹们,俺又回来啦!大家来坐啊~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4-21 14:01:54
这个小说很快就要出版了,在此俺先感谢一直支持我的各位,感谢发掘此书的非礼勿摸兄:)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4-22 10:03:30
多谢上面的兄弟支持!乙未_兄,剧本已经完工,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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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力夺不义财

朱七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闷着头一路疾走。刚拐过山崖子,就听见一个酸叽溜的嗓子在唱歌:
西北连天一片云,
天下耍钱一家人。
清钱耍的赵太祖,
混钱耍的十八尊……
这不是熊定山他们经常唱的“逛山调”吗?是谁这么大胆,这种时候还敢明目张胆地号丧?朱七停住脚步,仔细来听歌声的出处,他娘的,是哪个王八羔子在厦子口耍酒疯呢。朱七横着脖子冲黑影里嚷了一嗓子:“西北连天一块云,乌鸦落在凤凰群,不知是君还是臣?”那边顿了顿,声音陡然高了起来:“西北悬天一块云,君是君来臣是臣,不是黑云是白云!”声音来自厦子里头。哈,原来是刘贵这个没心没肺的半彪子,朱七缩回脖子,骂声娘,一脚蹬开栅栏门,木着脑袋扎了进去。
“嘿嘿!本来想吓唬吓唬你,你进得倒是挺快。”炕上的被窝里忽地钻出刘贵草鞋底一样的脑袋来。
“你怎么来了这里?”朱七随手关了门,一股酒臭将他顶了一个趔趄,“呕……妈了个巴子,你是不是又喝酒了?”
“多少‘咪’了点儿,”刘贵摇晃着脑袋,下炕穿好“蒲袜”(一种棉鞋),拖着朱七就走,“定山让我来找你。”
“别老是定山定山的,”朱七挣回身子,猛地打断了刘贵,“说,定山还安乐着?哦……反正我是不干胡子行啦。”
“不干这个你干啥?定山说过,入了胡子行就算是吃定这碗饭啦,没个回头。”刘贵的小眼睛眯得像针鼻。
“拉倒吧你,”朱七的心有些乱,犹豫片刻,把心一横,使劲地往外推他,“走你的走你的,我要睡觉。”
“我知道你是咋想的,”刘贵扒住门框放赖,“那也得去看看定山呀,人家待你不薄,再说他不是还受了伤嘛。”
“受了伤?让谁打的?”朱七松开了手,这一刻,他的心软了下来。
“这不是大伙儿都以为熊大当家的‘滑了’(逃跑)吗?人家没‘滑’,他是联络谢文东去了,想给咱们这帮兄弟找个好东家,刚去‘挂了柱’(投靠)呢……”刘贵薅一把胸口,挥舞双手,说得唾沫横飞,“三江好的人投奔了抗日联军,咱们跟着熊定山又得罪过他们,往后哪有舒坦日子过?唯一的办法是投靠国军。谢文东脱离抗联了,听说现在他归顺了中央军……定山说,宁给好汉牵马坠蹬,不给孬种当祖宗,谢文东就是一条好汉!蝎子,你不明白,昨晚你跑了,定山他不知道。趁着天黑,他就回去想拉弟兄们一起去找谢文东,结果正碰上三江好的人在绑咱们那帮弟兄,定山就躲在石头后面朝他们开了枪,结果人家一梭子扫过来把他的腿给打断了。幸亏定山路熟,再加上天黑,这才跑了。当时我‘窝’在雪凹子里打盹儿,看见定山往山下滚,背起他就跑,他说别落下你。还有,人家孙铁子也在到处找他呢……”
“别说啦!这阵子他在哪儿?”朱七的心一阵热乎,两条腿竟然有些打颤,定山这当口还惦记着我,好人啊。
“在三瓦窑子张大腚……不是不是,我二表姐,他在我二表姐那儿躺着呢。”刘贵憨实地笑了,满嘴酒臭。
“那还不赶紧走?”朱七拽起刘贵就跑,“让郭殿臣找到他就没命了。”
“那就赶紧的,”刘贵缩起脖子跟着跑,“我表姐刚才还念叨你呢,她说她要跟着你回山东老家。”
刘贵的表姐张金锭屁股大得赛碾盘,这一带的爷们儿都喊她叫张大腚,是三瓦窑子里的窑姐儿,从山东过来有些年头了。打从朱七恋上张金锭的那铺大炕,她就动了心思,经常“粘糊”着他,说要跟他回去过正经日子。朱七也有这个想法,他想,别看张二姐的屁股大了点儿,模样可俊秀着呢,一笑俩酒窝。大我个两三岁算什么?再说人家这些年还攒了不少钱,先这么耍着,指不定哪天还真的娶了她家去呢。
或许是因为酒力的缘故,朱七的脚步飞快,从胯子坡到三瓦窑子三里地的路程,朱七走了不到一柱香的工夫。这是一个木栅栏围住的大院子,院内车马喧闹,东西厢房外加七间大筒子屋,灯火辉煌,门头灯笼高挑,灯笼下挂着一个破筐子做的幌子,在雪夜里悠悠摇晃。
朱七蹲在一个黑着灯的窗户下喊张金锭的时候,刘贵才刚刚转出山坳。一个女人在屋里咿咿呀呀地唱戏:“十来个月,飘清雪,新褥子新被包着我……”朱七刚喊了两声“二姐”,唱戏声就停了,屋里掌上灯,有个人影在灯光里一晃,朱七笑了,呵,这娘们儿够麻利的。
“年顺,是你吗?”张金锭挑着一只火苗小得像萤火虫屁股似的灯笼转到后窗,冲暗处嚷了一嗓子。
“别喊。”朱七一雪球砸灭灯笼,猛扑过来,一把将张金锭搂进怀里,伸嘴就来咬她的耳垂。
“亲爹亲娘……”张金锭胡乱推挡两下,直接把灯笼丢了,盘腿上了朱七的腰。
朱七把手挪下来插进她的棉裤,扳着她的两片肥屁股,黑瞎子也似倒退着撞开了后门。满身脂粉香的张金锭在朱七的腰上直打晃,屁股一顶一顶地拱朱七的裤裆。朱七的心一阵麻痒,张口咬定她伸在嘴唇外的舌头,反脚蹬关了门。旁边屋子弥漫进来的烤胶皮鞋、毡疙瘩的脚臭气、抽山烟的辣味、熏天的烧酒气与这屋的脂粉香混杂在一起,让朱七有种憋气的感觉。
“亲兄弟,你可想死我了,快,快来……”张金锭把舌头拽回嘴里,从朱七的腰里弹到炕上,三两把扯下了棉裤。
“想我的啥?”朱七抽两下鼻子,坏笑着站在炕下,借着月光,探头来瞅张金锭敞开的大腿根,呼吸蓦然急促。
“你管我想啥呢,快上来。”张金锭等不及了,抓过朱七的手直接按在了自己的胯下,那里一片湿润。
朱七解开裤带翻身上炕,刚把张金锭的两个脚腕子攥在手里,猛地就停下了:“熊定山在那间?”
张金锭一把将朱七的脑袋搂在自己的奶子上,娇喘连连:“不管他不管他,快来……”
朱七砰地将她的两条肥腿丢在炕上,闷声道:“定山呢?”
张金锭把脑袋拱在朱七的怀里,抽抽搭搭地哭上了:“你倒好,人家想跟你先来来,你啥也不管。”
朱七抬手给她擦了一把眼泪:“别难过,回老家的时候我一准儿带上你。定山呢?”
张金锭把脑袋挪开,一偏脸,冲窗外翻了一串白眼:“那个死鬼死了才好呢,咋留也留不住,刚刚走了。年顺,咱不等了,这就走。你看,我的钱全在这儿呢……”张金锭回转身子,撅着大屁股扑棱扑棱地掀炕席。看着她王八翻盖似的忙,朱七的心一下子乱了,怎么办?我真的要带一个卖大炕的窑姐儿回家吗?不行,听说这样的女人以后不会生小孩儿呢,我朱七还想留下自己的后代呢,这样的女人耍耍还可以,不能娶回家当老婆的。脑子里忽然就闪出桂芬桃花一样的脸来,这张娇媚的脸在冲他柔柔地笑,一双杏眼也在冲他闪着眼波……咳!我怎么冷不丁就想起她来了呢?朱七使劲地搓了搓眼皮。刚才在陈大脖子家,那个小娘们儿分明对我有那么点儿意思呢,不然她老是用眼角瞟我干啥?要不等两天再走?摸着下巴正想着,张金锭哗啦一声将一个小包袱丢在了他的跟前:“年顺,这都是我自己积攒的钱。”
包袱的这声哗啦刚响完,外面就传来刘贵的粗门大嗓:“蝎子,你绑上兔子脚了?开门,累死我了。”
朱七一皱眉头,拉开门,将脑袋伸出去四下看了看,猛地回过身来:“你吆喝个球?”
刘贵闪身进来,瞪着懵懂的眼睛问:“咋了?”
朱七反手将张金锭扯进被窝,一拍炕沿:“你说咋了?熊定山又跑啦!”
刘贵说声“我知道”,一缩脖子,将脑袋靠到了后窗:“铁,进来吧。”
猴子一样瘦的孙铁子直接从后窗钻了进来,站稳,冲朱七一抱拳:“老兄弟,又见面儿啦。”
朱七打下他的手,急急地问:“定山咋样了?”
孙铁子凑到炕前,伸手摸了张金锭的胸脯一把:“还能咋样?快要上西天了……先别打听了,走,我这就带你们去见他。”
朱七俯下身子,亲了张金锭的额头一下,沉声道:“二姐,你老实在这儿等我,见过定山,我一准儿回来接你。”
张金锭坐起来打个晃,伸出胳膊圈住朱七的脑袋,在自己的胸脯上按两下,幽幽地扭过头去。
朱七突然感到一阵难过,挣出脑袋,说声“保重”,转身就走。
三个人冲出门去的时候,身后传来张金锭野猫般的哭声。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4-23 09:51:06
雪还真的下来了,因为没有风,雪片是直溜溜地掉下来的,大得像树叶,叫人的眼前一片模糊。
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两声蝗虫飞过的声音,像是在打枪。
走了一气,朱七将帽檐支在额头上挡住雪,借着月光拉拉身边的孙铁子,问:“这几天你一直跟定山在一起?”孙铁子回头瞄了雪幕里喀嚓喀嚓疾走的刘贵一眼,低声道:“是。你感觉熊定山这个人咋样?说实话。”朱七说:“挺好。真的,是实话。”脑子里忽然就冒出这么一个影象:冰天雪地里,孙铁子一丝不挂地跪在草堂子外面的风口上,熊定山拿着一根胳膊粗的棍子,开山似的劈他。定山边劈边嚷,吃老子的,喝老子的,偷着日老子的女人!朱七知道铁子这是犯了定山的大忌。那时候定山还没玩够张金锭,方圆百里的人谁都不敢碰她。孙铁子有一天打熬不住,送给张金锭一个金镏子,钻了她的被窝。也该当铁子出事儿,嘴碎,喝醉了就乱说,这事儿被一个兄弟给“戳”(告发)了。不过打那以后,山上的兄弟就开心了,熊定山不知发了哪门子善心,不管这事儿了。孙铁子落了个皮开肉绽,朱七遂了自己的心愿。铁子“戒”了张金锭以后,没事儿总爱在黑影里瞪着两只锥子似的眼睛瞅定山,不时冷笑两声,看上去挺碜人。
见朱七笑,孙铁子唔了一声,拉着朱七躲到一棵树后:“让刘贵先过去,我有话对你说。”刘贵的嘴里呼呼地往外冒棉絮一样的热气,一路走一路唱:“闯关东,好悲伤,一根扁担俩箩筐。前头行李卷,后头小儿郎。左手牵妻女,右手扶爹娘。一路风雨一路盼,到了关东有钱粮。吃饱饭,找新娘,找到新娘上了床……”歌声伴着喘气声,呼哧呼哧从树边赶了过去。
“蝎子兄弟,跟着熊定山你没攒下多少钱是吧?”孙铁子拉着朱七转出来,迎着雪继续走。
“啥钱不钱的?我就是图个热闹罢了,攒钱干啥?”朱七有一搭没一搭地应道。
“你不喜欢钱?当年你跟着卫澄海……”孙铁子吭出一口痰,想啐到地上,瞥一眼朱七,又蔫蔫地咽了回去。
“别瞎说啊,跟着卫澄海咋了?那叫劫富济贫,”朱七打个哈哈道,“跟现在咱们干的这个不一样呢。呵,反正我不图钱。”
“不图钱你撇家舍业地出来闯什么关东?”孙铁子翻个白眼,接着哼了一声。
“你啥意思?”朱七胡乱一问。“啥意思你明白。”孙铁子说。朱七的心里一阵不痛快,一件往事悠悠冒上心坎。大概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朱七奉熊定山的命令带了几个人去闯一个大户人家的“窑堂”,得了三匹马,一百多块现大洋。回山的路上,朱七偷偷掖了十块现大洋在靴子里,心想,我好长时间没下山去看看我六哥了,我得把这钱给他送去,让他抽时间回老家一趟,我娘这些年还不知道能不能吃上饭呢。晚上喝庆功酒的时候,定山笑眯眯地坐了过来,捏着朱七的腮帮子说,兄弟,知道“截绳子”该怎么处置吗?朱七二话没说,拿了钱搁在桌子上,说,大哥,我错了。定山说,你走吧,我不处置你。朱七刚走出草堂子就被几个兄弟给“捂”在雪地里了……死狗一样地被拖回草堂子时,朱七连嘴都张不开了,整个脸像是用沙子做的,一碰就掉血茬子。想起这件事儿,朱七的心就像被狗牙撕咬着,没着没落地难受。
朱七想,铁子这小子莫不是跟我一样记仇,想去杀了熊定山?这种事情不能做,不管有多大的冤仇,杀人是万万不能的。不管你孙铁子想要干什么,我不搀和就是了,当初我受那次折腾也不能全怪熊定山,入了胡子行就得守胡子行的规矩。这次见了熊定山,我安慰他几句就走人,咱也没打谱继续跟他干胡子,这营生不是能干一辈子的。“年顺,别犯傻,”孙铁子放慢了脚步,“实话告诉你吧,熊定山的身上带了不少金银珠宝,那可都是咱爷们儿的玩命钱。”“你早说呀,”朱七站住了,“你是不是想说,咱哥儿俩从他的身上‘顺’(偷)点儿银子?”
“什么叫‘顺’?那本来就是咱爷们儿的。”孙铁子拉着他继续走,“想干就给个痛快话,不想干算我没说。”
“属狗的就别惦记狼嘴里的肉,老实吃自己的屎。”朱七说。
“我还是那句话,想干就给个痛快话,不想干算我没说。”孙铁子没回头,闷着头继续往前拱。
“这雪咋就越下越大了呢?”朱七扑拉两下帽檐,帽檐上的积雪像洒落的白面,纷纷扬扬遮住了他的视线。
“它大它的,关你屁事儿?”孙铁子一把将朱七拉离了那团白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何况……”
“这雪下得是越来越大了。”朱七倒退两步,这种事情坚决不能搀和,姓熊的吃人呢。
“日!”孙铁子陡然提高了声音,“你痴了还是傻了?熊定山现在躺在炕上像个死人,咱就是明抢,他也不会打个‘吭哧’的。”“这雪是越下越大了啊,”朱七越走越慢。孙铁子一把薅住朱七的袄领,俩眼瞪得像鸡蛋:“七,你就听我的吧,咱哥儿俩稳稳当当地干他一票。”“你自己干不了吗?”朱七拉下他的手,侧过脸,隔着道道雪线斜斜地盯着他看。孙铁子用手捋下胡子上的冰坠,叹口气,无奈地摊了摊手:“兄弟,说好听的是我想帮你发个财,难听的是我一个人不敢干这事儿。”朱七弯下腰抓了一把雪,在手里慢慢地搓:“你是怎么见着他的?”孙铁子有点儿不耐烦了,说话像兔子吃草:“我跟瞎山鸡去找张金锭的时候碰上他的……我就够义气了,怕他出事儿,一口气背了他八里地。你猜咋了?他一躺到他三舅家的炕上就跟我玩‘尿泥’!他说,铁,你是我的好兄弟,从包袱里拿俩‘大头’(银圆)走吧……你说他这不是操人吗?一包袱的金银财宝,就俩大头就打发我了?我说,大哥,我以后还跟着你干。他说,以后再说吧,谢文东那里不需要那么多人。你说我就是个废物吗?我越想越来气,钱也没拿就走了。走到半路碰上刘贵了,后来我这么一想……”朱七猛地将帽檐推了上去:“干。”

熊定山他三舅家的街门敞开着,定山他三舅披着件羊皮袍子站在门口打晃,见有人过来,连忙上前打量。
孙铁子叫声三舅,拉着朱七挤进门去,熊定山他三舅的嘴里直嘟囔,这是俩啥玩意儿?一个猴子一个狼。
定山躺在西间的一铺土炕上,听见人声,猛地支起身子,将一把乌黑的匣子枪对准了门口:“谁?”
朱七一步抢进门来,见定山这个样子,蔫蔫地将双手举过了头顶:“大当家的,是我,你兄弟朱七。”
熊定山放下枪,嘬一下牙花子笑道:“娘的,是朱蝎子呀。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朱七回身推了刚进门的刘贵一把:“你出去看着人,我跟大当家的说会儿话。”
熊定山掌上灯,斜眼乜着朱七,冷冷地一哼:“我刚下山没两天你就窜没影儿了。”朱七摘下被雪粘成一坨棉花的帽子,在炕沿上噗嗤噗嗤地摔:“咱俩想到两茬头去了,我还以为你扔下三老四少一个人‘滑’了呢。”熊定山咧咧嘴,将一口浓痰射到墙上,吧嗒着厚嘴唇说:“胡来嘛,‘拔香头子’(脱离匪帮)也得有个规矩。说,这些天你都去了哪里?”孙铁子就着油灯点上一锅烟,诡秘地斜了朱七一眼:“这小子贼精,跑到朱老六那里放起木头来了。”熊定山猛地把将枪拍到窗台上:“朱老六早晚得死!我怀疑是他报告的郭殿臣,要不三江好的人怎么会知道我藏在三瓦窑子里?”“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我跟我六哥他们干了一天活儿,他们一个人也没出去。”朱七说着,殷勤地给他掖了掖被子。“鸡巴毛!”定山的眼睛闪出狼一般的光,“老子是说他早就跟三江好那帮王八犊子有联系呢,三江好的‘溜子’都他妈乱七八糟不照路子来,要不他们连我藏在哪里都知道?”“那……那我就不好说什么了。”朱七心想,杂种你还想让朱老六死?那是我哥哥,你算什么东西。
胡乱说了一阵,定山摸出一个包袱,一抖:“知道这是什么吗?钱!好好跟着我,早晚我让弟兄们过上好日子。”
孙铁子的眼睛刷的亮了:“就是,跟着大当家的一定会有好日子过。”
定山说声“那是”,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压低声音说:“外面‘走溜子’(刮风),当心隔墙有耳。你真心想要继续跟着我?”
朱七说:“咱哥儿几个前有缘后有故,落在一窝草边,能有啥回头路?这事儿定了。”
定山瞅瞅一旁闷声不响的孙铁子,声音低沉如铁:“不要有二心,不然老子‘认圆不认扁’(对事不对人)。”
孙铁子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到,刚要说句什么,朱七接口道:“谁要‘反水’(背叛),自己‘看天’(屁股插棍子直穿头顶)。”
定山笑笑,反着眼皮瞄了朱七一会儿,轻咳一声:“有人说青岛黑道上的卫澄海来了东北,你见着他了吗?”
朱七一怔,卫澄海来这里干什么?茫然地摇了摇头:“没见着。”
定山打个哈欠躺下了:“估计他是来找你的,罗五爷跟了赵尚志赵大把子,他不会是来找罗五爷的。”
朱七说:“我跟他早就不‘搭咯’了,管他是来找谁的呢,反正我不想见他,我就跟着你。”
熊定山满意地闭上了眼睛:“这话我爱听。”
孙铁子的眼睛在黑暗处闪着幽蓝色的光,盯着熊定山枕头下面的包袱一言不发。
刘贵搓着耳朵进来,站在门口看着一声不吭的朱七,直愣愣地问:“咋了?哑巴了?”
孙铁子回过神来,拧着他的耳朵把他往里拖:“睡你的觉去,你这个半彪子。”
夜深了,雪停了,外面开始刮起风来,嗷嗷叫,像一群野兽在当空疯跑。屋里,孙铁子悄没声息地支起半边身子,扭着狼一般的脑袋看躺在炕里头的熊定山。熊定山翻了一下身子,孙铁子嗖的缩了回去。朱七把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轻轻捏了捏孙铁子的大腿,冲他一摆头。孙铁子领悟,闷着嗓子咳嗽了一声。熊定山憋痰似的咕噜道:“要过年了,大伙儿打起精神来,去了谢司令那里都给我瞪起眼来……谢司令,咱们是先杀鬼子还是先闯它几把窑堂?不杀鬼子?那好,那咱爷们儿就去闯它几把窑堂……”
朱七冷笑着点点头,悄悄下炕,站在地上,身子对着炕旮旯里的一只尿罐,眼睛瞥向了还在说着梦话的熊定山。
孙铁子蛇一样地拧着身子从被窝里扭出来,一条胳膊撑着炕面,一条胳膊蛇游似的探到了熊定山的枕头底下。
朱七的呼吸一下子变得不顺畅起来,心脏好似堵在他的嗓子眼里,眼睛都闷出了绿光。
随着熊定山的呼噜声,熊定山枕头下面的那个包袱已经到了孙铁子的手上。
朱七的嗓子眼儿猛地透开了,一口气吸进去,仿佛爽到了脚底,一抬手接过了孙铁子递过来的包袱。
孙铁子慢慢又躺了回去,闷了半晌,冲朱七一点头,两个人的手一齐伸向了睡得如同死猪的刘贵。
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大,轰隆轰隆响,就像前年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抗日联军的阵地一样。
轰隆轰隆的风声里,朱七和孙铁子架着五花大绑的刘贵,蹑手蹑脚地出了熊定山他三舅家的街门。

“哥儿俩,你们这是干啥?”刚扯下塞在嘴巴里的破布,刘贵就大声嚷嚷起来,嗓子都破了。孙铁子扑上来,一把捂住了刘贵的嘴:“闭嘴,再穷嚷嚷,我他妈‘插’(杀)了你!”“别害怕,”朱七拉刘贵蹲到一处黑影里,悄声说,“刚才你睡着了,我和铁子两个人偷了熊定山的钱。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我觉得你这伙计还算不错,就绑你一起出来了。知道为什么?这钱是咱们大伙儿的,不能让他一个人独吞了。别担心,这样的事情我以前跟着卫老大的时候就干过。高兴了?哈,怎么样?找个地儿咱哥儿仨分了它,然后回老家过舒坦日子去。我估摸着,只要咱们先别急着花这钱,等上它个年儿半载的,熊定山被郭殿臣给‘拾猴儿’(收拾)了,谁也不知道这钱是打哪儿来的!到时候咱爷们儿就是响当当的财主。置地,娶媳妇儿,养崽子……嘿嘿,好日子你就安安稳稳地过吧。”
“事儿倒是不错,可是……定山不会追回老家去吧?”一阵风把刘贵的笑容冻在了脸上。
“这……”朱七蓦地愣了一下,他还真没想过这事儿呢。
“他娘的,我太慌张了,怎么没连他的枪一遭儿偷来呢?”孙铁子一顿,横一下脖子,拔腿钻入了胡同深处。
“铁子咋又回去了?”刘贵紧张得要哭,“坏了,坏了,熊定山警醒着呢,他这是回去找死!坏了,坏了……”
“不怕,刚才我们偷包袱的时候,他睡得像头死猪。”话虽这么说,朱七还是拉起刘贵,疾步出了胡同。
两个人刚拐进另一条胡同,耳边就炸开了两声沉闷的枪响。完了,熊定山醒了,孙铁子完蛋了……不管了,逃命吧!朱七三两下扯下刘贵身上的绳索,拖着他,撒腿就跑。地上的雪很厚,几乎让二人拔不出腿来。越急越糟糕,刘贵脚上的两只蒲袜只剩下了一只。刘贵发觉掉了一只蒲袜,踮着脚刚要回头去找,当头就挨了朱七一巴掌:“还顾得上找鞋?”刘贵一怔,索性不要那只蒲袜了,赤着一只脚,拽着朱七的裤腰向前冲,样子就像拖在朱七屁股上的一溜鼻涕。砰砰!身后又响了两枪。朱七的心变得冰凉,完了,孙铁子的脑袋变成蜂窝了……脑子里一下子浮现出当年卫澄海用枪横扫一个盐警时的景况。
“站住!”两个人刚窜上大路,正想拐进一个牲口棚里喘口气,便被一个黑影挡住了去路。
“快跑!”朱七拽了瘫作烂泥的刘贵一把,没拽动,干脆蹲在了刘贵的身后,“大当家的,别开枪,你听我说。”
那条黑影慢慢走过来,一下子把枪顶上了朱七的脑袋:“朱七啊朱七,没想到我扒开胸膛给你看,你竟然跟我玩‘二八毛’!说,你是不是想吃独食?”听这口话不像是熊定山呀?朱七小心翼翼地把头抬了起来:“铁!老天,怎么是你?”孙铁子把枪管在朱七的脑门上簌簌转了两下,似乎是在犹豫什么。朱七一下子明白过来,左手往西边一指,趁孙铁子愣神的工夫,右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把枪拿开,你想吓死我呀!我怎么知道刚才是咋回事儿?我还以为你被熊定山给收拾了呢。难道是你把定山给‘插’了?”
孙铁子被朱七抓住手腕,一时动弹不得,索性叹口气松了手,匣子枪“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下。
朱七一把将枪抓在手里,掉转枪口,刷地顶上了孙铁子的脑门:“小子,刚才你在犹豫什么?想连我也杀了吗?”
孙铁子漠然哧了一下鼻子,一跺脚,扭头就走:“既然你这么想,你先杀了我吧,钱我不要了。”
朱七把枪掖进裤腰,紧撵两步拽住了孙铁子:“又耍小心眼儿了不是?开个玩笑嘛。”
刘贵像个受惊的兔子,猛扑过来,一下子将两人撞成了陀螺:“快跑吧,再‘黏糊’就出不了村啦。”
朱七瞄一眼牲口棚,疾步赶过去解开了马缰绳:“刘贵,套上爬犁,走人!”
坐在爬犁上,朱七问孙铁子刚才发生了什么?孙铁子说:“我摸进门,刚抓起定山枕头下面的匣子枪,定山就醒了,一骨碌爬了起来,当时我一下子懵了,直接就是一枪,定山一声没吭就趴那儿了。我揣起枪刚想出门,定山他三舅就过来拦我,结果也被我撂倒了。我跑出门来找你们,谁知道定山他妗子拿着一根棍子在后面撵,我就又打了她一枪,不对,应该是两枪吧?”耳边全是刚才的枪声,朱七的心抽得像是有根线在勒着,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铁,铁子,铁子哎……这下子麻烦大了,你身上背了人命啦。”孙铁子一怔,呱哒一下拉下脸来:“少跟爷们儿来这套,不是我身上,是咱们身上。”朱七说,不管是谁身上,反正咱们这把算是彻底完蛋了。孙铁子说,完什么蛋?咱们这叫为民除害。朱七凄然一笑:“合着你杀了人还成英雄了?拉倒吧你就。”风飕飕地掠过耳畔,爬犁上的三个人都没有感觉到冷。
爬犁穿过山崖子的时候,朱七看见朱老六站在一堆雪后面撒尿,雪堆上腾起好大的一团白雾。
朱七看见朱老六的后面站着两个模糊的人影,心不由得一颤,这两个人是谁?
“七,刚才站在那堆雪后面撒尿的人是朱老六吧?”孙铁子用胳膊肘拐了拐朱七。朱七怏怏地哼了一声:“是他,他生我的气了,为了个娘们儿。”孙铁子笑了:“张大腚?”朱七哧了一下鼻子:“你的心里没有别的女人。”孙铁子嘿嘿地笑:“在老六的眼里,张大腚比天仙还美呢……可也是,张二姐喜欢唱戏,你六哥是个戏迷,那还不得让她给‘拿’死?我听说你大哥和你四哥也喜欢听戏呢。哎,我问你,你跟你四哥再联系过没有?”朱七的心冷不丁抽了一下:“唉,我得有五六年没见着他了。逢年过节他给家里捎钱,只是见不着人。”孙铁子神秘兮兮地往这边凑了凑:“我听说朱四也入了胡子行,笼山孙愧胜拉杆子专打日本人,你四哥跟他好多年了。我听‘四海’一个山东过来的溜子说,他年前见过朱四,老跑青岛,有一次他看见你四哥穿着一身警备队衣裳押着一条汉子走,半路就给结果了,后来听说那是个汉奸……”
“咱们还是别谈这些了,日本人坏,但是他们没招惹我,我不想拿脑袋跟石头碰,我四哥归我四哥。”
“就是就是,不关咱的事儿,”孙铁子摸一把朱七的肩头,“东西到手了,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我想好了,”朱七让刘贵停了爬犁,“先把东西分了,然后各走各的,爱上哪上哪。”
“暂时就这么着吧。”孙铁子从朱七的怀里一把拽出了那个沉甸甸的包袱。
月光映照下,地上码着的全是稀罕货色:珠子、耳环、扳指、银圆、烟泡、花花绿绿的金圆券……朱七将包袱撕成三块,铺在地上,一把一把地往上面抓这些东西。孙铁子的眼睛都直了,猴子一般团坐在地上,嘴巴嚼草似的吧唧:“他娘的,熊定山这个混蛋可真能‘划拉’哦,你瞧瞧这都是什么。我日他二大爷的,弟兄们跟着他九死一生,除了能吃顿饱饭还见过什么?当年他在小湾码头扛大包的时候就不干正经营生,码头上混饭吃的哥们儿没有不被他欺负的,后来他惹到日本人的头上去了,用石头砸死了一个日本兵。那时候我在丰德烟厂干把头,侦缉队的人招集我们去抓他,他上了崂山,这小子‘底子潮’(经常被抓),跟着他没什么好处……”突然打住,抓起一块瓦片似的东西,拿到眼前来回瞄,“咦?这是什么?上面还有字儿呢,”伸手一戳朱七,“七,你看这是什么玩意儿?”
朱七此时的心思全放在那些金灿灿的玩意儿上,看都不看,一把推开他,继续分:“爱什么什么,反正都是值钱玩意儿。”
刘贵抢过那块东西,放在一堆小一点的包袱上,哈喇子顺着嘴角直往下掉:“不管它,反正是个稀罕物,都是咱爷们儿的。”
孙铁子抓起铁瓦在手上掂几下,扑哧丢到刘贵跟前的那个包袱上:“归你了,这事儿就数你出力多。”
刘贵知道孙铁子不喜欢那玩意儿,自己更不高兴,翻个白眼道:“你娘,就你精神?”
孙铁子死皮赖脸地哈哈:“论功行赏啊,论功行赏啊……是不是老七?”
朱七不言语,将那堆大的推给孙铁子,自己包了有铁瓦的那包,舒一口气道:“就这样?”
刘贵忙不迭地包好自己的那包,三两下掖到裤腰里:“就这样。”
孙铁子揣起自己的包袱,喘口气,伸出手从上往下捋了一把脸,将手张到朱七的眼前,一翻眼皮:“枪。”
朱七横他一眼,从裤腰上抽出熊定山的那把匣子枪,将枪匣子拆下来卸出子弹,反手递给了孙铁子。
“啥意思,连我都防着?”孙铁子揣起枪,悻悻地摇了摇枣核一样尖的脑袋。
“没啥意思,这都是熊定山教的。”朱七推了他一把,“走你的道儿吧。”
“兄弟,好好活着!”孙铁子用脸贴了朱七的脸一下,扯身往老林子奔去。
看着孙铁子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大雪深处,朱七回头拍了拍刘贵的肩膀:“你呢?”
刘贵的眼睛亮得像猫:“跟你一起回家!兴许天亮之前能赶上回山东的火车呢。这就走?”
朱七伸手按了按刘贵的肩头:“慢着,我去把撸子枪取回来。”跳下爬犁疾步钻进了山坳。
稍顷,朱七拍着两手雪水回来,笑呵呵地上了爬犁。
刚跑了两步,朱七掐刘贵的胳膊一把,沉声道:“等等,这阵子‘飘花子’(下雪),不一定赶上车,我先去办个事儿。”
刘贵拉住缰绳,口气有些急噪:“又要干啥?赶紧回来呀,我害怕熊定山‘醒魂’过来,一枪崩了我……”
朱七没有搭话,抽出撸子枪,直奔陈大脖子的棚子而去。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4-24 10:19:39
问好各位兄弟:)本书预计六月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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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心猿意马

朱七像条野猫那样,一弓身子,嗖地跳进陈大脖子家的栅栏,脚下的雪砸开两个大坑,雪溅到他的肩膀上,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围着白狐围脖的娘们儿。朱七提着气蹲在原地,抬眼往窗户上看去,窗户里亮着灯,烛光一抖一抖映出一个娇小的剪影在窗纸上。小女子莫不是有什么心事?这般时候,她至少也应该躺在被窝里啊……一阵风从朱七的脚下卷过,令他蓦然打了一个激灵,我来这里干什么?看她最后一眼?那管个屁用。打个招呼说我要走了?人家管你走不走呢。那么我来这里干什么?朱七的脑子一阵阵地发热……豁出去了,我要带她回山东,我要让她给我生上一大群孩子!
风很劲,结了冰的树杈“喀啦、喀啦”一阵紧似一阵地响。
朱七屏住呼吸,慢慢挪动脚步,将身子凑到了窗根底下。
屋里传出一阵嗡嗡嘤嘤的说话声。
朱七听不清楚里面在说什么,用手把两只耳朵扯得老长也不管用,索性站起来,将耳朵贴紧了窗户。
屋里的声音逐渐清晰,痒痒地直往朱七的耳膜里钻。
“你就别难过了,人死了又不能复生,想那么多干啥?”是陈大脖子不耐烦的声音。
“……”桂芬在啜泣,“都怨我的命硬,是我把我爹克死的,这些天老做梦,梦见爹被那些人绑着,满脸是血……”
“你还是别乱说话了,这年头,有些事情是说不得的。”
桂芬不说话了,勾下身子接着哭。时断时续的哭声,听得朱七心里阵阵发麻,忍不住就想掉眼泪。停了好长时间,陈大脖子又开腔了:“躺下睡你的吧。这年头谁家不死个把人?我为什么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跑到这里来出大力?还不是被日本人给逼的?我原来的家就那么被他们给……给灭门了。日本鬼子到处杀人,你爹又把药卖给抗日民主联军……唉,我说你这算个啥?我娶个媳妇来家不是整天听她哭的。”
桂芬止住哭声,屋里随即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朱七扭头一看,窗户上没了桂芬的身影,她好象是躺下了。怎么办?直接进去拉她走人?陈大脖子能让我拉吗?万一他拼死不让走,我咋办?“插”了他?凭什么?他与我又没有什么冤仇,跪下求他?管个屁用,谁家的媳妇也不会让你这么一跪就送给你的……就这么着吧,绑了他丢到窖子里头,背上桂芬走人!打定主意,朱七蹑手蹑脚地转到了门口。刚蹲下身子来提门板,屋里突然响起桂芬凄惨的叫声:“大哥,你就饶了俺吧!”
朱七愣住了,桂芬怎么突然就发毛了呢?连忙猫回了窗下。
屋里撕扯的声音很大,像两只哑巴猫在打架。
朱七站起来,用舌头舔破窗纸,把眼睛凑过去,一下子呆住了。
桂芬脸朝下趴在炕上,陈大脖子赤条条地骑在她的身上,一手掐住桂芬的后脖颈,一手用力抠在她的屁股下面,嘴巴里发出蛇那样嘶嘶的声音。桂芬挣扎着,不停地哀求陈大脖子撒手,两条腿在下面扭成了麻花,一下一下地蹬铺在身下的褥子,褥子被她蹬得卷起来,露出一层黑糊糊的棉花。陈大脖子像是发了疯,哼哧哼哧将那只手在桂芬的下身拉锯般抽动。渐渐地,桂芬不哀求也不动弹了,两腿伸直,犹如两根剥了皮的木头。顾不得多想,朱七忽地站起来,贴着墙根往房门冲去。刚冲到房门前,忽觉脑后一阵冷风袭来,朱七的心咯噔一下,来不及回头,借着前冲的力道,腾身蹿上了房顶。一条黑影大鸟一般跟着蹿了上来。朱七双手一扒瓦楞,反手亮出了撸子枪。一搂扳机才知道保险没有打开,朱七在墙上一滚,打开保险,刚一甩手,枪就脱了手,手腕上赫然多了一条绳索!朱七知道这是遇到了高手,猛力一拽绳索,借着这股力道,反身跳到了栅栏外面的一棵红松上。没等抱稳树杈,朱七突然感觉手腕猛地一紧,一声“不好”刚念出来,整个人就被拽离了树杈。朱七抖一下手腕,将绳子缠几下,旋身盘住树干,稳住精神,贴到背向院子的那面,促声问:“蘑菇溜哪路(哪个匪帮的人)?”
“是我,卫澄海!”那个看上去十分高大的黑影已经跳到地上,站在栅栏边低声喊。
“卫澄海?”朱七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他果然来了这里!难道他真的是来找我的?家里出什么事情了吧?
“是我,”卫澄海冲墙根黑暗处打了一个呼哨,仰头道,“下来说话。”
黑影里站起一个人,那个人也不搭话,猛一抖手,朱七手腕子上的绳索立时不见了。
朱七从树上跳下来,拉着卫澄海贴到了一堆木头旁边:“卫哥,你咋来了?”
卫澄海不回答,用手点着旁边的那条汉子笑道:“和尚,没想到你小子还有这么一手。刚才不是你及时出手,我这条命今晚怕是就搁在这里了,”回过头来,手里掂着朱七的撸子枪,借着月光来回地瞄,“嗯,不错不错,是条不错的家伙,可惜小巧了点儿,”反手将撸子枪递给傻站在跟前的朱七,慢慢收起了笑容,“兄弟,找到你可真不容易啊……”朱七回过神来,打断他道:“你还没回我的话呢,你咋来了?”卫澄海扳着朱七的肩膀,慢慢蹲下了:“我在青岛犯了点事儿,没办法,先来你这儿躲一躲……别插话,这事儿以后我再慢慢对你说。刚才你在人家屋子外面鬼鬼祟祟地听什么?不是我拦着你,你小子又要搞什么鬼吧?”朱七的脸红了一下:“没什么,我来找个人。”
“找人?哈哈,找人还用那么神秘?别糊弄我了,我都知道了,”卫澄海笑道,“你六哥都告诉我了,你小子啊。”
“胡咧咧,”朱七明白了刚才站在朱老六后面的两个人是谁,脸上有些挂不住,岔话道,“你不会是杀了人吧?”
“比那个厉害,我惹了日本人。”卫澄海说得心不在焉。
“我就知道你早晚会有这么一出,”朱七把脸转向旁边站着的那条汉子,“这位大哥是?”
“郑沂,外号山和尚,以前跟着熊定山跑码头(混江湖),”卫澄海拉起了朱七,“别在这儿藏猫了,先找个地方住下。”
朱七不敢提熊定山这个名字,故作没听见,站起来,怏怏地说:“这位大哥好利落的手段,我第一次见识还有这么使绳子的,”贴着墙根边走边说,“对不住你们了,我也没地方住。要不这样,你们去我六哥那里先凑合一宿,我明天再过去找你们,咱们一起想想办法。”卫澄海拉了他一把:“你小子呀……哈,想回山东是吧?”朱七回了回头:“有这个打算。”卫澄海赶到朱七的前面,倒退着走:“看来你已经打算了,那我就不麻烦你了。刚才我们找过老六,老六的意思也是让你先回去。小七,有件事情好我得告诉你……你四哥,你四哥他死了。”
朱七的身子猛地打了一个晃,脚下一软,差点儿跪到地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卫澄海站住,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一些:“别慌,你听我慢慢对你说……”
朱七把双手摸到脖子上,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你说你说,不许糊弄我,不然我杀了你。”
卫澄海用力攥着朱七的手,说:“你得理解,如果咱们离得近便,我早就通知你了。还记得三年前你跟我一起在盐滩晒盐的时候,经常有个白面书生去找我吗?”“记得,他叫巴光龙,是龙虎会的人,是他害了我四哥?”朱七反手扣住了卫澄海的手腕子。卫澄海就势将朱七的身子带到自己的怀里,轻轻一搂:“不是他。你听我好好对你讲……半个月前,巴光龙找到我,说日本人运了一批军火在山西会馆里。他认识一个叫滕风华的浙江人,懂日本话。滕风华有个学生叫谢家春,是个女的,两个人正在谈恋爱。我明白了,当天下午,就就把谢家春弄到了我的住处,然后要挟滕风华跟我们一起去……你四哥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被鬼子给打死的。把你四哥送到龙虎会以后,我跟和尚就找你来了。”
风蓦然大了起来,山洼处腾起一堆砂雪,没头没脸地砸了过来,朱七打个哆嗦,抱着膝盖蹲下了。
卫澄海用双手按住朱七的肩膀,沉声道:“我知道你很难过,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先走了。”
风停了,雪又飘飘摇摇地下了起来,月亮被雪花包围着,碾盘一样大。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4-25 10:09:20
第四章 卫澄海

“你怎么不劝朱七跟咱们一起走?”转过山坳,郑沂从腰上摸出酒葫芦,灌了一口,问卫澄海。
“目前他还没有那个心思,我不强求他。”卫澄海说。
“朱七‘别’了熊定山,这事儿办得可不太敞亮。”郑沂嘟囔道。
“没什么敞亮不敞亮,熊定山是个什么人物你又不是不清楚。”
“话倒是这么个理儿,这家伙太‘独’了……可是,那也不应该图财害命啊。”
“害命?谈不上,”卫澄海摸着下巴笑了,“他死不了的。”
“刚才咱们在熊定山他三舅村里,我看见有几个人抬着他跑呢,看样子……”
“样子我也看见了,估计那一枪没伤着他的要害。唉,他也太大意了。”
风停了,远处有火车驶过的声音,像是老牛大喘气。
卫澄海停下脚步,喃喃地说:“我爹就是从这里被日本鬼子的火车拉走的,都十多年了。”
卫澄海十几岁的时候就随他父亲闯了关东,他父亲被日本人拉了劳工,一去就再也没有音信。据说那批劳工是去了日本的加计町,那里的冬天非常寒冷,卫澄海他父亲和难友们光着脚走过冻僵的雪地去上工……打那以后,卫澄海就铁了心要跟日本人拼命,先是在吉林濛江三道崴子那一带“放单”(一个人混),后来入了罗井林的“压东洋”。罗井林投靠赵尚志以后,绺子们就艰苦了,整天在大山里转悠,仗没少打,可总不是那么自由。卫澄海心气高,拉了一伙人自己干,没几天就被日本人给“扫荡”散了。卫澄海没脸回去,一个人跑回老家干了盐帮。干来干去不顺心,卫澄海索性拉拢了朱七他们这一帮穷哥们儿干了“接财神”(绑票)的勾当,那些平日里欺压百姓的大户们没少挨他的折腾。后来青岛保安大队成立了,大户们有了保护,卫澄海也觉得这样下去没什么前途,撇了弟兄们,一个人进了城。刚开始在大窑沟那边拉黄包车,没几天巴光龙就联系上了他,卫澄海以前就经常听一些闲人念叨巴光龙,说这个人仗义疏财,起点很高,将来在黑道上一定称雄。
尽管这些年卫澄海一直跟巴光龙互相帮衬着吃饭,可是这一次终于出事儿了,事情没办成,好兄弟朱四把命留在了那里。
见卫澄海闷闷不乐,郑沂拉了他一把:“大哥还是不要去想那些烦心事儿了,以后该怎么做你知道。”
卫澄海回过神来,尴尬地拍了拍脑门:“对……呵,这阵子我的脑子有点儿乱。”
走了一阵,郑沂闷声道:“我把朱四扛到巴老大那里,彭福没跟老巴说实话。”
卫澄海问:“他是怎么说的?”
郑沂说:“他说朱四在外面的时候就被鬼子给打死了。”
卫澄海闷了一阵,漠然点了点头:“应该这样说,不然巴光龙容易瞧不起咱们。”
郑沂笑道:“是啊,福子很机灵。”
刚拐过一片桦树林子,前面突然有人影一晃,接着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唱歌声:“刘光嘴坐上房忽然伤心,想起了早死的二老双亲,俺的二老没生下姐和弟,只生下光嘴儿俺自己,众乡亲都说俺傻了吧唧没出息……”卫澄海拉一把郑沂,停下了脚步。那边继续唱:“听罢此言心里气,一生气俺就出门扛活儿去,扛活儿扛了十年整,俺在外面攒体己,回家来盖了几间房子买了几亩地,日子过得是滋扭扭儿的,可就是夜里缺一个暖被窝的……”卫澄海正听得起劲,歌声戛然止住,取而代之的是一声二人转道白:“前面的是溜子还是空子?”
“不是溜子也不是空子,不知道门槛在哪里,兄弟来给挑门帘(引见)?”卫澄海料定这是个“野鸡”(流寇),心下一惊,连忙回话。
“哟呵?看来兄弟是个溜子。蘑菇溜哪路,什么价(要去哪儿)?”树后面蓦然闪出一个倒提着七九汉阳步枪的人来。
“东面连山火烧云,孩子没了娘,找他的妗子(黑话)。”卫澄海把一根指头在耳朵边一摆。
“嚯,原来是罗五爷的人,失礼,失礼。怎么,哥儿俩走散了这是?”那个人把提着的枪抱在怀里,摇晃着走了过来。这时卫澄海才看清楚,对面的这个人是个比扒了皮的蝎虎还瘦的家伙,眉眼看不分明,一只眼睛瘪着,好象是个独眼。卫澄海抱了抱拳:“哈达(正是),哈达,兄弟打了‘溜边’,刚跟五爷的人分手,没地方去,正找饭辙呢。敢问上方老大是哪个绺子的?”独眼不回答,冲后面摆了一下脑袋:“铁,出来吧,是俩溜子。”树后一阵悉索,孙铁子提着一把柴禾似的汉阳造,慢悠悠从一棵树后晃了出来:“听口音是山东老乡?”
卫澄海点了点头:“小弟即墨地界的,”双手抱拳举过左肩,向后一倾,“敢问老大贵乡何处?”
孙铁子不说话,斜着肩膀将上半身倚到独眼的脑袋旁,轻轻一蹭。
独眼猛然叱道:“招子(眼睛)不亮,问哪个!”
卫澄海微微一笑,左胳膊在胸前一横,右手架到左胳膊肘下,悠然一晃。独眼点头:“没错,是罗五爷的人。”
孙铁子冷眼瞅了卫澄海半晌,方才开口:“既然是罗五爷的人,不知当前君是哪位?臣是哪位?”
“乡里乡亲的,咱们还是别整这套麻烦事儿了,”卫澄海笑道,“罗大把子是抗联的臣了,兄弟哪能不知道?”说着,翘起大拇指按在鼻子上,从右往左一别,硬硬地施了个坎子礼,“兄弟不知道二位老大正‘当道儿’,多有得罪,这就赔个不是。麻烦二位老大开个面儿,让兄弟过去。”孙铁子将肩膀从独眼的脑袋旁挪开,脸上露出了笑容:“刚才还忘了回兄弟的话……哈达哈达。兄弟也是山东即墨人,大号孙铁子。既然是老乡,那更是自己人了。我‘观算’着(观察估计),你们两个不是走散了,是刚从关内过来的吧?”卫澄海点点头:“守着明人不说暗话,当着观音不提菩萨,兄弟确实是从关里刚过来的,先前在罗五爷那里‘饭食’,后来‘裂边’(偷跑)了,兄弟吃不惯正经饭。”孙铁子嗯了一声:“打从绺子们入了抗联,有心气儿的兄弟都想单飞呢。二位兄弟这是要去哪里找饭辙?”卫澄海笑道:“没标靶,正‘晃’着。”
“不假,马跑三十六,大山里七沟八梁,能晃去哪里?你以前在绺子里是干什么的?大号呢?”孙铁子问得有些不屑。
“打个下手。兄弟自己取了个诨名,叫‘小李广’。”卫澄海随口应道。
“哎呀!小弟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卫大哥,”孙铁子一拉独眼,双双施了个大礼,“小弟见过大哥!”
“不必多礼,”卫澄海上前一步,拉起了孙铁子和独眼,“都是混江湖的,没有那么多礼道儿。”
“老大你是前辈啊,”孙铁子的目光满是崇敬,“刚来关东的时候我就听说过你,了不得啊,你当年走的时候……”
“不值一提。”卫澄海想起当年临走“顺”了几颗日本脑袋的事情,不觉一笑。
孙铁子是个急性子,反手拉着卫澄海就走:“走,咱们先去见一个兄弟,没准儿你见了他还能认识呢。大家都知道,你名义上当过胡子,其实是个讲究江湖道义的人。很早以前我就听大家说过,你因为不跟着绺子下山‘闯窑堂’(绑架勒索),罗大把子找你的麻烦,说你明明知道江湖规矩,还把筷子搁在饭碗上,咒他吃炮子儿,要处置你,你差点儿‘插’了他呢……”回头冲郑沂咧了咧嘴,“哈,光忙着跟卫大哥说话了,还忘记跟这位兄弟过过码头了。”卫澄海嗡声道:“这伙计叫郑沂,是个实在人,也是咱们老乡,以前没来过关东,这次是想出来混碗饭吃的,”边走边扯了独眼一把,“这位兄弟是?”独眼谦卑地哈了哈腰:“瞎山鸡,兄弟这个绰号不是自己起的,是弟兄们喊出来的……”
瞎山鸡一开口就闲不住了,一缩脖子,尖声嚷道:“瞎山鸡瞎山鸡,瞎了眼的山鸡也是好山鸡!大哥你先别笑话,咱这眼以前不是这样,兄弟眼睛好的时候也是方圆百里出名的‘小俊把儿’呢。那时候,大姑娘小媳妇跟在我后面一大溜,哈喇子流得跟小河似的……可惜家里穷啊,没敢想这事儿。日本人成立了满洲国我就更吃不上饭了,跟村里的几个要好的兄弟出来入了胡子行,咱也‘吃打饭’试试……”孙铁子接口道:“瞎山鸡是海林人,我们早就相识,他的眼是被日本人给打瞎的。哈,其实这也怨不得人家日本人,他起初在老北风那里‘打食儿’,日本人拉拢他,这王八犊子脑子乱,就当了一把汉奸。”“还不是让那几个洋钱给闹的?”瞎山鸡摊了摊手,“结果情报不准确,日本鬼子光火了,拿我的眼睛撒气……我操他二大爷的,小日本儿不得好死。”卫澄海笑道:“后来还是感觉不能上鬼子的当吧?”
“那可不,”瞎山鸡忿忿地说,“打从瞎了这只眼,老子就发了毒誓,继续混胡子,我不杀他几个小鬼子……”
“拉倒吧你,”孙铁子打断他道,“你干过那档子事儿,没有哪路绺子稀得要你。”
孙铁子说,瞎山鸡从日本人那里逃出来之后,直接就投奔了熊定山。后来定山知道了瞎山鸡的来由,坚决不要他了。瞎山鸡没办法就投奔了罗井林,人家罗井林想干大事儿,拉着手下的人入了抗联,瞎山鸡不敢跟着去,一直流浪着“放单”。
“哎,我想起来了,”孙铁子蓦地站住了,冷冷地盯着卫澄海,“大哥,你是知道的,罗井林一直跟熊定山不和,你在罗井林那边,应该听说过熊定山的啊。”卫澄海微微一笑,敷衍道:“我听说过他,可惜没有机会见面儿,见面了我可得说说他,他就不该那么狂气,‘别’了郭殿臣的货不说,连罗五爷都不放在眼里,”话锋一转,“熊定山这阵子‘靠’谁的‘傍’?”
“这个……”孙铁子张张嘴,眼睛眯得像一对葵花子,“听说他不在抗联了,前一阵就说要去谢文东那里‘挂柱’。”
“谢文东不是就在抗联当军长的吗?”
“早拉出来了,‘三不靠’,干自己的,谁都打……打的是国军的旗号。”
孙铁子遮遮掩掩地说,他跟熊定山被郭殿臣打散了,好久没有联系了,定山一定是投奔谢文东去了。
一路走着,东南天边就开始放出了亮光,风也彻底停了,一行四人转出了阴森森的大树甸子。
卫澄海停住脚步,问孙铁子:“你说的那位兄弟住在哪里,咱们这个时候去了方便吗?”
孙铁子似乎有什么心事,没有回头:“方便,方便……”猛地打住,回头看着卫澄海,面相有些尴尬,“咳,其实我多少知道点儿你跟朱七的关系。这么说吧,我知道你回老家以后跟朱七在一起呆过一阵……朱七曾经对我说起过这些事儿。大哥,如果我跟朱七做过一些不江湖的事情,大哥不会笑话吧?”卫澄海淡然一笑:“都是江湖上行走的哥们儿,谈不上谁笑话谁。有什么话你就说,天是圆的,地是方的,江湖人之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孙铁子眯着眼继续看卫澄海,憋了足有一袋烟的工夫,方才冲天叹了一口气:“我觉得大哥是个值得交往的人才这么实在的……唉,反正这事儿早晚得传出来。大哥目前跟我在一条道儿上走,以后还得指望大哥照应着,干脆对你说了这事儿吧。”卫澄海在心里笑了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朱七还不是跟着你才干的那桩傻事儿?冷眼看着他,没有说话。
“其实这事儿也怨不得我们,”孙铁子提一把裤腿,蹲到一堆雪后,愤然说道,“熊定山太‘独’了。”
“铁子把熊定山给‘插’了!”瞎山鸡高声亮了一嗓子,“他不好意思说,我来替他说。”
“好实在的兄弟,”卫澄海抬手拍了瞎山鸡的肩膀一把,“不用说了,这事儿我知道。”
“什么?”孙铁子忽地站起来,下意识地捏紧了枪把子,“是哪个告诉你的?”
卫澄海拍拍孙铁子拿枪的手,微微摇了摇头:“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孙铁子慢慢松开手,没趣地咧了一下嘴:“能不紧张嘛。你小李广是个什么身手?万一那什么……哦,可也是,要是你真的想要兄弟的命,在大树甸子我就死了几个来回了。兄弟是弄不明白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情,心里紧张啊。”孙铁子有些后悔刚才跟卫澄海的相识,眼中满是沮丧。
卫澄海笑笑,拉了孙铁子一把:“走吧兄弟,熊定山没死,这小子命大着呢。”
一听这话,孙铁子的腿都软了:“大哥,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啊?”
卫澄海使劲搡了他一把,手上立马多了一件家伙——匣子枪:“这件家什儿我见过。”
一直在旁边看着卫澄海的瞎山鸡满脸都是疑惑,不知道卫澄海此刻想要干什么,靠前也不是后退也不是,脚下像是装了滑轮,来回忽悠。郑沂的脸上没有表情,一只手貌似无意地攥着瞎山鸡的手腕子。孙铁子丢了汉阳造,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匣子枪,两条胳膊扎煞得像推车,脸红一阵黄一阵,跟走过日头的云彩似的:“这,这的确是熊定山的枪……大哥,事情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
卫澄海把枪掉个头,一下子给孙铁子插进了腰里:“你刚才想多了,我卫澄海不做不江湖的事情。”
孙铁子长吁了一口气,心说,刚才你这个动作像是要找我的麻烦呢……嘴上说:“兄弟知道大哥的为人。”
卫澄海冷冷地说:“你别打我的黑枪就行。走吧,先去你兄弟那里住下。”
孙铁子怏怏地紧了一把裤腰,冲瞎山鸡一摆头:“傻了?带路走着!”
“铁子,知道我刚才为什么下了你的枪吗?”卫澄海不屑地瞥了孙铁子一眼。
“知道,敲山镇虎。”
“你不是虎,我是,”卫澄海仰起头,畅快地笑了,“不过意思算你说对了,我怕你瞎‘毛楞’。”
“你是谁,我哪敢?”孙铁子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转话道,“大哥不打算去投奔杨靖宇?”
“这事儿以后再说,”卫澄海顿了顿,“先住下,过几天我带你去见熊定山。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4-28 08:50:17
第五章 我的女人我说了算

朱七这当口没有走,他撇下刘贵,提着枪,独自一人返回了陈大脖子的家。
屋里的油灯依然亮着,屋里传出的声音让朱七的心像针扎一样难受,这两口子究竟在干些什么勾当?
桂芬还在呻吟,这种呻吟跟朱七和张金锭做那事儿时候的呻吟不一样,是哭。
他妈的,陈大脖子这是在欺负人呢……朱七忍不住了,呼啦一下跳到门口,一脚跺开了门扇。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陈大脖子在忙着穿衣服,声音软得像棉花:“谁呀?”
朱七单手挺着枪,一个箭步闯进了里间:“别动!”
陈大脖子蹭下炕来,与朱七刚一照面,便画儿似的贴到墙根愣住了:“年顺兄弟,你咋来了?”
朱七将枪筒顶到陈大脖子的脑袋上,厉声喝问:“你想要把桂芬怎么样?”
桂芬坐起来,用被子遮住胸口,呆呆地望着朱七,嘴巴张成了一只酒盅。
“年顺,把枪放下,你听我说……”陈大脖子吓得脸色焦黄,刚提到腰间的裤子噗地掉到了脚面子上。
“朱兄弟,”桂芬缓过劲来,跪过来拉朱七拿枪的手,“你听我说……”
“不听!我在外面已经听够了!”朱七猛地打开桂芬的手,枪管直接戳进了陈大脖子的嘴巴,脸上的刀疤涨得通红。
“你管得着吗?”桂芬怔了片刻,尖叫一声,赤条条地跳过来,叉开五指直奔朱七的面门,朱七慌忙跳到了墙角。
桂芬坐回炕里,恨恨地瞪着朱七,泪光闪闪,牙齿咬得咯咯响。朱七看看陈大脖子,再看看桂芬,满腹狐疑,这俩人搞得什么名堂?慢慢退到房门边,傻愣在了那里。陈大脖子趁机提上裤子,扎煞着双手坐到炕沿上,声音又干又涩:“年顺,不是当大哥的说你,常言道,夫妻床上事,难与外人言……再说,这外人也看不得不是?你说俺两口子过夜过得好好的,你来打的什么岔嘛。”
是啊,人家两口子过夜我来打什么岔?朱七糊涂了,不由自主地把枪垂下了:“那……那你也不好折腾人嘛。”
桂芬把双手抱在胸前,眼泪盈满了眼眶:“大兄弟,你不知道……刚才你别怪我,别伤害老把头。”
陈大脖子沉下心来,伸手给朱七挖了一袋烟,递过烟袋,怏怏地说:“唉,有些事情说不得呢。”
窗缝里灌进一缕轻风,柜上的烛火悠悠晃了两下。朱七挡开陈大脖子的手,突然感觉一阵恍惚,斜眼瞄了瞄桂芬,桂芬正爬到炕角,扭着身子找衣裳。她的动作缓慢极了,肩头一耸一耸地哆嗦,被子从她的肩头慢慢滑落,雪白丰腴的一抹肩头赫然刺了朱七的眼睛一下,险些让他张倒。他娘的,这是我的女人!我管你什么床不床上事呢,老子是来抢人的!这么好的女人早就应该归我,归我朱年顺!朱七倒退着走到炕边,猛地把枪别进腰里,顺手捞过搁在柜上的一根小捎绳。陈大脖子一愣,眼睛看着绳子,嘴巴张得像要吃人:“七兄弟,你这是干啥?”
朱七板住脸,将陈大脖子反身摁在炕沿上,三两下捆成了粽子。
桂芬转过身来,看着朱七铁青的脸,抓着小褂的手护住前胸,大睁双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朱七用脚勾开炕旮旯下面的窖子板,提溜着陈大脖子的袄领,一把将他塞了进去。
“你老实在里面呆着,放木头的兄弟见不着你自然会来救你的,桂芬就交给我了。”朱七一脚跺严了窖子板。
“你……我不能跟你走……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怎么走?”桂芬的嗓子颤抖成了羊羔,脸上全是泪水。
“听我的,”朱七的心一松,坐到炕沿上,反手拍拍自己的后背,“上来,我这就背你走。”
“不,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跟你走。”桂芬的口气突然变得硬戗起来,睁大双眼瞪着朱七。
“不走也得走!”朱七啪地一拍腰里的撸子枪,陡然提高了嗓音。
“那你就打死我吧。”桂芬猛地将脖子往前一抻,闭上了眼睛。
这是怎么搞的?这样的结果,让朱七顿时有点儿不知所措,她刚才不是有些动心了嘛。
朱七扬起手,想要扇她一巴掌,犹豫一下又忍住了:“你咋了?”
桂芬扭过头去,用双手捂住脸,嘤嘤地哭:“我不能做昧良心的事情,老把头他对我好。”
“好个屁!”朱七好歹找准了话茬儿,“刚才他是怎么欺负你的?”“我……天呐,”桂芬抽泣两下,一下子放了声,“老天爷呀,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哟……”“别哭了,”这一刻,朱七的心突然软得像刚出锅的年糕,颤着嗓子说,“今天晚上我们在你家吃饭的时候,你不是说你有个兄弟在潍县,你要去找他的吗?”一听这话,桂芬停止了哭泣,转过脸来,茫然地看着朱七:“你要带我去山东?”“对,我要带你回山东,”朱七的声音不容置否,“跟着我,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你跟着陈大脖子有什么好?这个王八犊子又老又丑,还拿你不当人待……好了好了,你不要抽抽搭搭的了,我听着心烦。听我说,你跟我回山东老家的时候正好路过潍县,我可以先不回家,先带你去见你的兄弟。如果你兄弟不同意你跟着我,我情愿放弃,让你们姐弟俩搭伴儿回来。到时候你愿意继续跟着陈大脖子遭罪就跟着他遭罪,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别说了……”桂芬猛地把头抬了起来,眼里放出坚定的光,口气也硬朗起来,“走,我这就跟你走。”
“这就对了嘛,”朱七的心像是被一根细线猛地拽了一下,呼吸都不顺畅了,“桂芬,我会好好待你的。”
“让我跟大哥说几句话,”见朱七拦她,桂芬的泪水又涌出了眼眶,“求求你,你让我跟他道声别。”
“大脖子,家产都归你了,桂芬不要!”朱七冲地窖嚷了一声,把脊梁重新转向桂芬,柔声道,“上来。”

就在朱七带着桂芬回家的当口,卫澄海和郑沂也踏上了返乡的路程。
两天后的清晨,二人在即墨城南下了火车。
郑沂伸个懒腰,瞄了一眼薄雾氤氲的田野,歪着头对卫澄海说:“朱七应该回来了吧,要不咱们再去找找他?”
卫澄海道:“先不去管他,这小子现在的脑子不在杀鬼子上。”
郑沂呸了一声:“他的亲哥哥死了,他竟然无动于衷!”
卫澄海说:“这个人我了解,他不会像你想得那么简单,走着瞧吧。”
并肩走了一气,卫澄海停住了脚步:“和尚,咱们跟孙铁子分手的时候,我听他跟你唠叨什么熊定山也想回老家?”
郑沂嗯了一声:“有这事儿。铁子说瞎山鸡看见他拖拉着一条残腿坐在爬犁上,样子像是要跑远路。”
卫澄海点了点头:“那就是了。呵,这小子好大的胆子,青岛侦缉队的乔虾米一直在抓他呢。”
郑沂说:“他怕过谁?有胆量回来,他就打好了不正经活的谱儿。”
卫澄海咧开嘴笑了:“那好啊,我正需要这样的人。”
郑沂撇了一下嘴巴:“他会听你的‘了了’(使唤)?那种人……他以为他是只老虎呢。”
卫澄海摇摇手,想说句什么又憋了回去,鼻孔里冲出一股雾一样的气流。
闷了片刻,郑沂开口道:“要不我先去接触他一下?以前我跟过他,有这个条件。”
卫澄海望着天边的一个黑点没有说话,那个黑点越来越大,掠过头顶才发现,那是一只爬犁大的鹞子。

日子已经进了腊月门,朱七一直没有出过门。村里人都说出门不好,日本人疯了,到处抓八路,听说国民革命军从即墨地界撤退以后,八路军领导的游击队经常袭击日本炮楼,这阵子日本兵蝗虫一样到处乱撞,碰上年轻点的男人都要抓去宪兵队审问。朱七不出门倒不是怕日本兵抓他,他是没空儿出去,在家里谱料打算呢,他的心气儿高,要做个响当当的财主。
来家的那天是个晴朗的上午。辞别刘贵,朱七让桂芬裹紧头巾跟在他的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村西头朱七的家。朱七他娘正坐在炕上铰窗花,猛抬头看见朱七,一下子哭了。朱七抱着娘的脑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桂芬的一声娘把朱七他娘给叫糊涂了,眨巴着老眼躲到朱七的身后,一个劲地吧嗒嘴:“顺儿,顺儿啊,哪来这么个好看的大闺女?”朱七说,这是我在东北给你娶的儿媳妇,这次来家就是专门伺候你的。娘当时就变成了一只刚下完蛋的老母鸡,歪着脑袋端相了桂芬好一阵,跳下炕来,咯咯笑着奔了胡同对门朱老大的家。
朱七他娘领着朱老大进门的时候,朱七牵着桂芬的手正在炕上对眼儿。
瘦瘦高高的朱老大踱进门来,矜持地咳嗽了一声:“咳咳,老七来家了?”
朱七连忙下来给朱老大打躬:“老大,俺来家了。”
打过躬,朱老大这才放下脸来:“来家就好,”转动眼泡乜桂芬,“这位是弟妹?”
桂芬也学朱七那样冲朱老大弯了一下腰:“桂芬见过大哥。”
朱老大眯着眼睛笑了笑:“哦,好,好好好,弟妹见过些世面。”
三个人这边唠着,朱七他娘就去了灶下生火烧水。朱七冲桂芬使个眼色,桂芬连忙下去帮忙。看着桂芬玲珑的腰身,朱七的心麻麻地痛了一下……那天半夜在刘贵家,朱七的心就像被一只爪子给掏空了似的,整个人都虚脱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桂芬竟然是个石女。冒着一身冷汗从桂芬身上下来,朱七蜷在炕上跟死了一般,刘贵想进来跟他说几句话,看到这番景象,晕着脑袋回了东间。桂芬不说话,嘤嘤地哭,哭到最后,背过气似的没了声息。刘贵他娘在那屋喊,他七哥,下来给他嫂子倒碗水喝,他嫂子那是累着了呢。朱七懵懂着下了炕,刚打开门,刘贵他娘就把他拉到了一边,问他是不是欺负桂芬了?朱七说不出话来,一屁股坐在灶前的蒲团上,心空得像一把撑开了的油纸伞。
刘贵他娘不依不饶,非要问个明白,说朱七年纪小,不懂得女人心思,说出来让婶子给拿个主意。
朱七的心又痛又麻又恍惚,期期艾艾就说了刚才在炕上扒桂芬裤子的事情,末了说:“婶子,她那个疤还新鲜着。”
刘贵他娘把嘴巴张得像是能塞进一个猪食槽子去:“亲爹亲娘,这是咋了?前世造孽呀。”
朱七迷糊了好久方才沉下心来,沉吟片刻,愁眉苦脸地说,“婶子,你说摊上这事儿我还能怎么办?我总不能大老远把人家背回来再送回去吧?”刘贵他娘说,那得看你有没有菩萨心了,你要是有菩萨心就先让她去你家住着,如果人家非要回去,你送人家回去也不是不好。朱七的心像是着了火一般难受,摸着刘贵他娘的手乱摇晃:“我有菩萨心,我有菩萨心……”
朱七这边正回忆着,外面忽然杀猪般闹嚷起来,朱七习惯性地摸了一把裤腰,手空了,枪没在里面。朱七猛醒,慌忙抬眼瞥了朱老大一眼,掩饰道:“看起来咱这边也不怎么太平呢,外面这又是咋了?”朱老大对这种事情似乎有些司空见惯,头都没抬地哼了一声:“没咋,日本人又在抓人呢……谁知道呢?反正不关咱的事儿,哪朝哪代也折腾不着咱老百姓。”
这话让朱七很是不爽,大哥你这是说了些什么?什么叫哪朝哪代也折腾不着老百姓?亏你还识字断文呢,你的眼睛是瞎的?打从日本鬼子来了,哪家百姓没被折腾过?鬼子没折腾过你,可也不是你的亲戚吧?胸口一堵,蓦地想起死去的四哥,突然就不想说话了。朱老大拿着架子,慢条斯理地掸了掸马褂上的一点灰尘,摇头晃脑地说:“小七呀,做人要本分,只要牢记自己乃是一介凡人,不忘祖训,便可以活得洒脱,从容,放松。虽说人不能成佛,也不可入仙,但只要心平身正行端,便可以心在魏阙之下,心游圹垠之原。身虽在枯鱼之肆,意却可以如鲲似鹏,水击三千里,绝云气,负青天啊……”
“大哥,我不在家多亏你照应咱娘。” 朱七巴不得朱老大赶紧打住这套天书,接口道。
“那还不是应该的?”朱老大悠然吐了个烟圈,转话道,“听说共产党的抗日联军占了整个东三省?”
“不大清楚,我走的时候,杨靖宇的抗联正忙着……”朱七猛地打住了,“别的咱也不知道。”
吃饭的时候,朱老大没心没肺地数落朱四,说朱四的心里没有老娘,这么多年也不来家看看自己的娘。说着说着,朱七他娘就开始抹眼泪,把两只眼睛抹得像两个烂桃子。朱七的心里不好受,又不敢将朱四已经“躺桥”(死)的实情说出来,只得一次次地往外岔话。朱老大以为朱七是在含沙射影地埋怨他不孝顺,憋了好长时间竟然憋出这么一番话来:“唉,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啊,这话用在老四的身上或许是早了点儿,可是,难道他非要等到这一天吗?老七你听着,我朱老大再怎么说也一直守在老娘的身边……所谓为人师表,传道,授业,解感也。当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吾等责无旁贷,本应著书立说,大声疾呼,以正世风。可是谁能理解我的心思?”说着说着,眼圈红了,“现而今,我朱年富身为国家栋梁,竟然是自暴自弃,混混噩噩,梦死醉生……滚滚红尘,谁知我心?呜呼,哀哉。”“大哥不是读书读‘愚’了,就是喝酒喝多了,”朱七打断他道,“你这都说了些什么呀。”朱老大瞥朱七一眼,怏怏地笑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你鸿鹄,我燕雀。”朱七说。
“我说这些话的意思你一时半会儿也琢磨不透,”朱老大讪笑道,“道不同,不相与谋啊。”
“那咱就不‘谋’了,”朱七说,“你兄弟现在就想‘谋’着过点儿安生日子。”
“哪儿也安生不得,”朱老大说,“年头不济啊……咱这边还好些,崂山那边堪称民不聊生,遍地饿殍。”
“崂山那边挺乱,这我知道……”朱七打住话头,胡子两个字呼啦一下掠过脑际。
“那边胡子闹得厉害,”朱老大慢条斯理地说,“听说崂山义勇军司令董传德打家劫舍……”
“咱不认得,”朱七拦住话头道,“我把兄弟丁老三认识他,几年没见,恐怕也早就不联系了。”
“不能吧,都干过胡子的……”朱老大貌似无意地笑了笑,“所谓禀性难易啊,呵呵。”
“大先生,有人找。”外面有个童子在喊,朱老大打个激灵,一屁股偎下了炕。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4-29 09:40:18
第六章 热血男儿

腊月二十四日一大早,朱七就起了床,匆匆洗一把脸,拐上夹篓出了大门。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绚丽的晨曦照到村口的牌楼上,似乎要将牌楼柔化。从牌楼顶上垂下来的冰坠儿,闪着五彩的光;远处的田野被皑皑白雪覆盖着,偶尔露出的几棵麦苗,在风中簌簌地抖,天空里有几只纸样的鸽子悠悠飞过,明净又高远。朱七抖擞精神走出朱家营的时候,心情爽快,感觉自己跟一个财主没什么两样。
路上看见一个人的背影很像朱四,朱七的心不由得一抽,赶上去倒头一看,哭的心都有了,那不是他的哥哥。
我一定要给四哥报仇,至少应该杀他八个鬼子,朱七想,我哥哥的命值这个价钱,我要让我哥哥在那世闭上眼睛。
给老娘和桂芬扯好了袄面,又买了一夹篓年货,天忽然就阴了下来,云层厚实,挂了铅似的往下坠。
朱七将自己新买的狗皮帽子的帽耳朵放下来,打个活扣在下巴上勒好,抄着手转到了丁记铁匠铺门口。铁匠铺的掌柜丁老三是朱七的把兄弟。朱七进门的时候,丁老三正埋头跟一块通红的铁叶子叫着劲,好象要打一张铁锨。朱七看着他,心头一热,我得有将近三年没见着他了,也不知道这几年他过得怎么样?提口气,把夹篓放在脚根,一声不响地蹲到了门口。
“兄弟来家了?”丁老三似乎早就看见朱七了,头不抬眼不睁,继续打铁。
“来家了。”朱七挖了一锅烟,拿出火镰打火,没来由地有些紧张。
丁老三用火钳夹着一块烧红了的铁递给朱七,朱七凑过来点着了烟锅:“三哥,过得咋样?”
丁老三走回去接着打铁:“还那样。”
朱七嘬嘬嘴,心不在焉地问:“崂山那边还去?”
“不去了,董传德不照架子来,我不喜欢跟他搀和。”丁老三噗噗地砸那块软得像鼻涕的铁叶子,专心致志。
“那就好啊,听说董传德的那帮人后来当了八路的‘绺子’。”
“你别跟我说这些胡子话好不好?什么绺子不绺子的?人家现在叫抗日义勇军,名头大着呢。”
“好好,义勇军义勇军,”朱七的心情好,嘴上也没脾气,“三哥是不是参加共产党了?”
丁老三砰地丢下锤子,脖子没动,眼珠子悠悠转向了朱七:“你走吧,我不跟胡子随便说话的。”
朱七的脸突然涨得通红,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怎么说话的这是?难道你以前不是……你说,谁是胡子?”
丁老三一噎,摇着脖子笑了:“说你呢。去东北之前你不是还跟着卫澄海吃过大户嘛。”
朱七跟着笑了两声:“这你是知道的,我不干丧良心的事情。”
丁老三将铁叶子戳进一旁的洋铁桶里,洋铁桶噗地冒出一团白雾:“总之,做人要有个底线,过了就不好。”
“三哥,”朱七在鞋底上磕灭烟,缠着烟荷包凑近了丁老三,“三哥我问你,谁告诉你我做了胡子?”
“七,”丁老三有点不耐烦,丢下手里的活计,拉朱七坐到了风箱后面,“熊定山到了崂山。”
“啊?!”朱七一下子愣住了,脸色陡然变得蜡黄,“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你就别问了,”丁老三拿过朱七的手,用力攥了两下,“傍年根了,防备着他点儿好。”
朱七的脑子胀得斗一般大,终于还是出事儿了!当初他就怀疑熊定山不一定是死了,他知道熊定山的底细,熊定山是不会那么轻易就让孙铁子打死的,极有可能他挨了一枪,然后装死,孙铁子一慌之下丢下他就跑出门来……可是他万没料到熊定山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办?这事儿不见到熊定山的面儿根本就没法解释清楚。朱七的腿开始发软,心也像门口的积水一样嘎巴嘎巴地结冰,怎么办?继续跟熊定山纠缠下去?怎么跟他纠缠?那还有个头?我四哥的仇还没来得及报呢。
风箱没人拉,火苗就不扑腾了,屋里渐渐冷了起来。这时候,风也开始往里嘶溜嘶溜地钻,门框上挂的棉帘子,被风吹得忽悠忽悠乱晃,像是一张婆娘手上翻腾着的煎饼。集市上嘈杂的声音犹如一个巨大的旋涡,嗡嗡嘤嘤兜头而来,搅得朱七六神不安心烦意乱……熊定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我现在还不想跟他交手。这次他大难不死,他活着回来了,他回来了就要报仇,说不定孙铁子已经被他杀死在关东了。这个时候我首先应该安顿好老娘和桂芬,然后再去考虑如何对付熊定山。此刻的朱七感觉自己轻得像一片纸,身上没有一丝力气,仿佛一阵清风就可以将他吹到天上,飘得无影无踪。
“你还是别在我这里黏糊了,回去好好想想吧,外财是发不了家的。”丁老三喘口气,站起来走到风箱旁坐下了。
“反正我没杀熊定山,”朱七站起来,翁声道,“抽空你跟他联系联系,问他想咋办,不行我直接去找他。”
“我没法跟他联系,崂山那边不好走,到处都是日本兵。”
“你怎么这样?”朱七知道自己的两只眼睛加起来也没人家丁老三的一个大,瞪也没用,索性不瞪了,忿忿地往外走,“不联系拉倒,我朱年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走出门来的时候,丁老三在门里大声说:“这几天少出门!”朱七装做没听见,大步往前走,风从他的耳畔飕飕掠过,他浑然不觉。集市上的鞭炮声在朱七听来,就像东北老林子里凌乱的枪响。

朱七一出门,丁老三就停下手里的活计,挖一锅烟坐到了墩子上。外面的声音很嘈杂,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山林子。丁老三垂着脑袋抽了一锅烟,起身进了杂物间,三两下从一堆破铁下面掏出一把匣子枪,放在手里掂两下,一掀棉袄插到腰上,紧紧棉袄,站在门帘后面吁了一口气,转身来到外间。用洋铁桶里的半桶水浇灭了炉火,丁老三快步走出门来。
天很阴,有零散的雪花飘下来。灰蒙蒙的夕阳软呼啦地往镇西头的麦地里落去,把那里装饰了一层薄雾。
一群人跟在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后面呼啦啦涌过铁匠铺,直奔东面的法场而去。
小鬼子这是又想杀人呢……丁老三皱着眉头进了对面的一条清冷的胡同。
刚推开一户人家的大门,身后就传来几声枪响,接着锣声大作,有人驴鸣般的喊:“抓游击队啦——”
丁老三下意识地躲到门垛后面,侧耳静听外面的动静,难道是有人劫了法场?
“日你娘的丁老三,藏什么藏?”房门开了,熊定山佝偻着身子站在门口,捏着下巴冷笑,“没见过鬼子杀人是吧?”
“哈,你这个杂种,”丁老三走出来,冲野鸡般矍铄的熊定山一笑,“是你的人在外面整事儿吧?”
“是又怎么样?”定山整理一下挂在残缺的耳朵边的鼠毛套儿,上前一步,一把将丁老三拽进了院子。
关上门,熊定山将身子贴到门后,侧着耳朵听了一阵,鼻子漠然一矜:“日他奶奶的,人家都吃饱喝足了你们才开始找?妈的,吃屎都赶不上一泡热的,”直接拉开了街门,“不是老子腿脚不灵便,都‘突突’了你们这些狗日的。”刚想出门,郑沂拉着刚才被绑着的那条汉子,忽地闯了进来:“山哥,人我抢回来了,果然是东北来的‘溜子’。”定山乜了那汉子一眼,扯身便走:“好险啊兄弟。”郑沂不说话,三两下给汉子松了绑,推着他进门,回头望几眼,反手关了门。
熊定山一屁股坐上炕,冲那汉子抱拳一拱:“乡亲,蘑菇溜哪路?”
汉子吃了一惊,翘起大拇指按在鼻子上,从右往左一别,施了个坎子礼:“吃天吃地不吃人。”
熊定山说声“妈了个巴子”,微微仰了仰下巴:“原来是许大把子的人。兄弟怎么个称呼?”
“贱号史青云,‘绺子’里的兄弟都叫小弟爬山虎,老家吉林濛江。”
“踩盘子(探风声)来了?”熊定山这话问得很是不屑。
“打花达了(散了),正紧滑着(流窜),小弟没有咒念了(没办法),么哈么哈(一个人单干)。”
“马丢了,来找马(来找同伙)?”见史青云点头,熊定山笑道,“怎么,听说这阵子老许的人全跟了赵尚志赵大把子?”
“不是,是跟了杨靖宇杨司令……老大,何时能见天王山(见到头领)?”
“这里没有什么天王山,就咱。”熊定山闭了一下眼睛。
一见熊定山闭眼,史青云明白了,慌忙冲熊定山施礼,丁老三拉起他:“没什么,咱们都是中国人。我问你,你怎么从东北来了这里?”史青云冲站在一旁的郑沂伸了伸手:“兄弟有烟吗?”郑沂摸出一包烟递给了他。定山冲郑沂使了个眼色,郑沂抓起炕上的一把匣子枪,转身出门。外面没有异常声音,零星的爆竹声不时传来。“刚才大哥不是问了吗,许三爷的绺子跟了杨司令,”史青云点上烟,仿佛陷入了沉思,“起初我们去投的就是赵大把子,赵大把子的第三军也归抗联指挥,可是赵大把子的脾气很古怪,不要我们。后来杨司令派人……”话刚说到这里,郑沂一步闯了进来:“胡同口来了不少二鬼子!”熊定山嗖地从腰里抽出一把带着长匣子的手枪,拽了门后的丁老三一把:“这里没你什么事儿了。朱七的事情你先别着急搀和,这事儿我自己的心里有数,总有一天我会去找他的。你赶紧走,别暴露了,以后兄弟还要靠你办事儿呢。一分钟以后咱们在永乐家会面,快走!”丁老三略一迟疑,冲熊定山抱了抱拳,一扒后窗台,纵身跳了出去。郑沂冲进里间,丢给史青云一把王八盒子,沉声道:“兄弟帮个忙,完事儿跟我们一起走。”史青云握紧枪,疾步冲了出来,此时屋里已经没了熊定山。
一阵枪响横空而起,院子里的硝烟处腾起了挥舞双枪的熊定山:“来呀!你们这些吃里爬外的杂种!”
郑沂看都没看,甩手冲门口扫了一梭子,血光溅处,扑通扑通躺倒了几个穿灰色军装的人,门口一下子清净了。
熊定山的腿似乎就在刹那之间好利索了,风一般越过墙头,叫声在墙外响起:“扯呼(撤退)!”
郑沂拉着史青云撒腿往墙那边跑,后面一声惨叫,西面墙头上刚探出来的一颗脑袋被史青云的枪打爆了。

镇南头一个破败的院落里,丁老三蹲在院子中央的一块石板上,静静地听外面的声音,听着听着就笑了。一个脸上长着一块红色胎痣的中年汉子提着两瓶烧酒进来了:“笑什么笑?是不是惦记上我这顿酒了?”丁老三冲他咧了咧嘴:“永乐,你不知道,今天爷们儿高兴啊,不是一般的高兴。刚才小鬼子又吃亏了,想杀人没杀成,反倒折了几条哈巴狗。”永乐把酒在眼前晃了两晃:“得,我在家里又住不清闲了。”丁老三坏笑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你结拜熊定山这么个兄弟的?”“我这辈子该当着欠他的……”永乐边往屋里走边嘟囔。
“老小子,又在发什么牢骚?”熊定山鬼魂一样飘到永乐的身后,猛拍了他一把。
“我日!这么快?”永乐回身捅了他一酒瓶子,“来的时候没人看见?”
“谁看我打碎谁的脑袋,”定山哈哈一笑,“刚才这一阵子乱折腾,街上哪里还有个人?没人看见。”
“我来了,”郑沂拉了拉跟在后面的史青云,“山哥,这伙计‘管儿直’(好枪法),是个‘炮头’(神枪手)。”
熊定山回头冲史青云笑了笑:“咱们关东来的‘溜子’都有一手,妈了个巴子的。”
史青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老大,本来我想找这边的游击队,现在我不想找了,我想跟着你干,我敬重你的血性。”
熊定山矜持地摸一把史青云的肩膀,歪嘴一笑,没有说话。
永乐边给定山添酒边说:“兄弟,别怪我小气,你还是别在我这里住了,吃了饭就走,傍晚有辆运煤的火车。”
熊定山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沉默片刻,开口问丁老三:“上午去你家找你的那个秀才是干啥的?”丁老三说:“什么秀才,张铁嘴,城里的一个兄弟,以前是个算卦先生,现在跟着龙虎会的巴光龙混事儿呢。”定山问:“他好象很精明,来找你做什么?”丁老三说:“没什么,想让我投奔巴光龙。”熊定山瞪大了眼睛:“明白了!那个秀才出门的时候跟彭福在一起嘛,原来他就是张铁嘴。彭福怎么没进你的门?”
丁老三说:“他没脸来见我。上个月有天晚上去崂山‘别’来百川的烟土,差点儿全部完蛋,幸亏老董插了一杠子。”
熊定山一瞪眼:“出什么事儿了?”
丁老三说:“没弄明白,他们那帮人跟鬼子打起来了……好象是出了内奸。”
定山张了张嘴:“董传德这个驴操的也打鬼子?我日!妈了个巴子的,原来他们里面也挺乱的啊。”
丁老三说:“所以我不愿意过去跟他们搀和。”
定山拉丁老三的袖口一把,腆着脸说:“你不愿意搀和我愿意搀和。三哥,看样子你跟他们很熟,给兄弟挑个门帘?”
丁老三说:“没意思,他会拿你当枪使唤的,使唤完了就完了。”
“明白了,”定山使劲咬了咬牙,“那老子就自己立个山头,该吃大户吃大户,该杀东洋杀东洋!”
“别这么狂气,”丁老三正色道,“你杀初善友那事儿还没完,乔虾米一直在找你。”
“没用!万一碰上,老子先‘插’了他祭祖!”
“没法跟你说了,”丁老三把脸转向了一旁闷头猛吃的郑沂,“你不是跟老卫在一起的吗?”
“没错。”郑沂停下了咀嚼。“他留在东北了?”丁老三有些诧异。“回来了,”郑沂抬手擦了一下嘴巴,“这事儿你还是问山哥吧。”没等丁老三开口,熊定山闷声道:“卫澄海失踪了。”丁老三咦了一声:“那他回来干啥?”定山皱了皱眉头:“人家心气儿高,想当英雄,回来杀鬼子呗……”咽口唾沫接着说,“在东北我们差点儿接触上。那天我去找张金锭,张金锭帮我找了一户人家住着,刚安顿好,卫澄海就去了,我躲了他。”丁老三说声“你这个犟种”,问熊定山:“你还真的在谢文东那里干过一阵子?”定山的脸红了:“别提了,想起来就窝囊……妈的,老混蛋以前还吹牛说‘宁可中华遍地坟,也要消灭日本人’,现在倒好,他竟然投靠了小日本儿!”脸色一变,抬手拍了拍桌子上的匣子枪,嗖地将枪身下面的那个一尺多长的梭子抽下来,轻轻一弹,“看见了吧?这家伙能装三十六发子弹呢,顶把冲锋枪使唤。”
丁老三撇撇嘴,给他将梭子插回枪身,就势拍拍他的手背:“今天先这样吧,改天我再找你。”
没等熊定山回话,丁老三就退到了门后,他没有走正门,推开后窗,纵身跳了出去。
熊定山一瞥后窗,啪地摔了枪:“妈了个巴子,跟我装呢!老子又怎么得罪他了?”
永乐给面色狰狞的熊定山添了一盅酒,正色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走?往哪儿走?我还想在你这里好好跟你住几天呢。你没看见?这边的鬼子汉奸都‘疯’(泛滥)了,需要清理……”话还没说完,外面就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永乐一口吹灭了灯,一掀炕席,嗖地抽出一把捷克冲锋枪:“估计是二鬼子找过来了!哥儿几个,你们赶快从后窗走,我去照应他们。”熊定山一把拉回了冲出门口的永乐:“没你什么事儿,这儿有我!”翻身蹿到门口,两支匣子枪已经挺在了手上。
“还没过够瘾?”永乐快步堵在门口,脖子胀得像墩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死别死到一块儿去。”
“死什么死?”郑沂悠然灌了一口酒,一句话顺着一串酒嗝喷了出来,“在咱们家里,死的应该是外人。”
“这话对头,”熊定山一把将耳套揪下来,那只残耳朵发出通红的光,“妈的,老子想杀人了!”
“山哥,你跟青云先走,我和永乐掩护你们,”郑沂丢下酒碗,刷地亮出了枪,“永乐哥,完事儿咱们在哪里集合?”
“不要跟着我,”永乐猛吸了一口气,“你们从后窗出去,翻过小学堂的院子,后面有条胡同可以直接上火车道……”
“是爷们儿的,拿起枪,跟我来!”熊定山一蹲身子,野狼一般冲出了门。
外面响起一阵哒哒哒的枪响,不用分辨也知道那是从熊定山的枪管里发出来的,屋里的三个人呼啦一下冲了出去。胡同口,火光闪处,熊定山鹞子一般翻身跳了出来:“来呀!老子是八路军!专杀你们这些汉奸来啦!”哒哒哒又是一梭子。永乐的冲锋枪也响了,郑沂和史青云的枪几乎在同时喷出了红色的火焰……胡同口静了片刻,突然爆出一声狼一般的嗥叫:“八格牙路!”好!熊定山一阵狂喜,小鬼子,你终于来了!就地一滚,哒哒哒又是一梭子。郑沂跟过来,面色从容地跳到一块石头后面,抬枪,一个鬼子兵应声倒地。郑沂又抬起手来。
史青云横眉立目,举枪瞄准一个刚把大盖枪端起来的鬼子……鬼子扑倒的同时,又几个鬼子冲了过来。
史青云的枪卡壳了,搂动扳机,没有反应。
史青云惊恐,对正在狞笑着射击的熊定山喊:“老大,我没有子弹啦!给我枪!”
熊定山不回头:“给你个鸡巴你要不要?妈的,废物!老子枪里的子弹也不多啦!你先走!”
史青云抓起一块石头。一个鬼子面门上中了一石头,捂着脸跪到地上。
熊定山的枪又一次狂响起来……停了片刻,一个汉奸驴鸣般的喊:“那边的兄弟,乡里乡亲的,还是别打啦,你们走不了的,赶快出来投降吧,皇军优待俘虏!”枪声稍停,鬼子兵狰狞的面孔在一点一点地靠近胡同这边。永乐有些纳闷,鬼子们不是都去莱州扫荡了吗,这阵子怎么突然冒出来了?来不及多想,永乐猛推了身边的史青云一把:“快走!”跳出来冲喊话处就是一梭子。横空倒地的鬼子兵。硝烟弥漫。
熊定山跳出来,打倒一个鬼子,一骨碌滚到墙根,刚一起身就被冲过来的史青云抱住了:“赶紧走!”
熊定山搂一下扳机,子弹没了,纵身跃上墙头,回头对永乐声嘶力竭地喊:“爷们儿,多保重!”
永乐腾出一只手冲熊定山摆了摆,另一只手将枪托顶在肚子上,正面对着一个站起来的日本兵,一搂扳机——砰!
那个日本兵一声没吭,扑通倒下了。永乐将两只手合在一起,笑眯眯地端起了枪,来回扫描。
熊定山他们箭一般消失在茫茫黑夜里,身后是一片硝烟。
轰!一声巨大的鸣响在胡同里炸开,血肉模糊的永乐歪躺在地上,冲天搂了一下机子:“哈,这么快?我日。”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4-30 10:33:10
第七章 烫手的银子

“初三姥娘初四姑,初五初六看丈母”,这是当地的风俗。大年初四那天,朱七带着桂芬去了一趟他姑家。朱七他姑跟刘贵是邻村的,要路过焦大户家那片最好的熟地。刚下过雪的麦地与村后的土路连成一片,白花花地透着一股厚实劲儿。这番景象,让朱七忍不住站下了。雪地里闪着蓝绿色的光带,光带之上仿佛出现了一座五彩缤纷的琼阁,朱七的心跳蓦然加快,抬腿走进了麦地。桂芬在后面喊他,他听不见,脚下喀嚓喀嚓响着,额头上已经冒出了雾气腾腾的热汗。一群乌鸦呱呱叫着掠过他的头顶,像疾飞而过的子弹。朱七望着变成一条黑线的乌鸦群,眼睛也跟着眯成了一条线。哈,老天爷眷顾着我呢……朱七紧着胸口将气息喘匀和了,张口就唱:“一根担子光溜光哎,听俺锔匠表家乡,大哥在京城做买卖,二哥在山西开染房,剩下俺老三没事儿干,学会了锔盆锔碗锔大缸。见一位大嫂上前来,拿着个铁锅站东厢,问一声大嫂美娇娘,你的窟窿眼儿有多大,你的那个缝儿有多长……”瞥一眼嗔怪地望着他的桂芬,朱七怏怏地打住了歌声。
朱七带着热血男儿的感觉,极目远眺。远处河沿上的那溜树木,在阳光下泛出五彩的光芒,树枝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犹如一排排摄魂夺魄的银圆。开了春,雪也就化了,麦苗就长成韭菜一般的模样了,大忙的时刻也就快要到来了。朱七仿佛看到自己的长短工们都来了,他们在这片肥沃的土地里欢快地忙碌着。暖风掠过天空,远处飞翔着一队队的大雁。天是蓝的,地是绿的,自己站在天地之间,浑身散发出金色的光芒。这时候,桂芬搀扶着红光满面的老娘来了,老娘笑得合不拢嘴,笑声将天上的大雁惊得扑棱棱直往田地里扎。朱七惬意地闭上了眼睛,眼前突然就变得通红,红光里走出了熊定山,定山的脸像狼,嗓音也像狼,定山说,兄弟,你过得不错嘛。
朱七猛地睁开了眼睛:“定山,你别乱来,你先听我对你解释……”
桂芬挎着走亲的夹篓,站在田垄上大声喊:“年顺,你在那里胡乱跑啥?”
我跑了吗?朱七的心咯噔一下,嚓地站住了,回头看看,雪地里脚步狼籍。
朱七的心头像是压了一块石头,话都说不出来了,闷头往前走着,眼前的光景一下子就变了,原野上整个儿是黑色的。冒出积雪的麦苗是黑的,河滩上的那溜树是黑的,连天上的阳光也是黑的。朱七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凉,一直凉到了脚后跟。熊定山到底是个什么想法?难道我真的跟他势不两立了?朱七的腿发软,心也开始跳得慢了起来,呼吸声几乎变成了一锅正在吸着的水烟袋,咕噜咕噜响。眼前一阵恍惚,他几乎走不动了。桂芬还在喊他,他转过身去,慢慢解开裤带,一泡黄黄的尿,将脚下的积雪豁开一道很深的口子,一点儿热气没冒。定山那双老鹰一样的眼睛紧紧跟着他,让他心跳不已。
前几天,朱七去刘家村找到了刘贵,问他:“熊定山要是回来了,你害不害怕?”
刘贵爱理不理地应道:“听蝼蛄叫还不种豆子了呢。他早死了,提他干啥。”
朱七套他的话说:“万一他没死,找上门来了,你打谱怎么办?”
这时候的刘贵已经把他村西头的三十亩地买下了,心境自然豪气,朗声道:“跟他干!爷们儿也不是吃素的。”
本来朱七想跟他照实了讲,听他这么一说,当下改变了主意。朱七想,人家在暗处,咱们在明处,你怎么跟人家干?人家想收拾你,冷不丁从黑影里跳出来,一把捏断你的嗉子……这不还是个半彪子嘛,朱七脸上的刀疤都气成了黄色。娘的,当初咋办了这么件蠢事呢?一想,又嘿嘿笑了,瞟刘贵一眼,随口道:“那倒也是,咱爷们儿也没干什么呀,你说是不是?”刘贵愣了愣,盯着朱七看了大半天,一咧大嘴:“就是!不是咱俩一直在山里挖棒槌的吗?什么事儿也没干,咱是正儿八经的庄稼人。”朱七摸着他的肩头笑:“嗯,咱爷们儿不欠他的。”
借着酒劲,朱七对刘贵说,你不是有亲戚在城阳吗?抽空儿去城阳武工队找个熟人,买他几条好枪,防备着别人眼馋,一红眼,“别”咱们的“梁子”。刘贵说,这事儿你也得一起这么办,万一碰上个“吃生米”的,咱爷们儿也好互相有个照应。朱七想,还照应个屁?首先日本鬼子“别”你,你就不敢叨叨。我还是别那么做了,先安生过一阵好日子吧。刘贵喝着喝着就哭了,哭自己的命好,哭到最后干脆就唱了起来,惹得刘贵他娘也跟着哼唧——大雪飘飘年除夕,奉母命到俺岳父家里借年去……唱得朱七晕头转向,恨不得一把掐死这娘儿俩。
从他姑父家回来,朱七躺在炕上,冷不丁就出了一身冷汗,眼前不时有身影闪过,一会儿是朱四,一会儿是熊定山。
我不能就这么等下去,我一定要跟熊定山见上一面,把话跟他说透了,该打该杀由他来,但是钱我不能给他。
出门的时候,桂芬正跟朱七他娘在灶间剥花生,朱七连招呼没打,斜着身子出了大门。
在门口犹豫了半晌,朱七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哪里,心空得厉害,胡同里玩耍的孩子在他的眼里像一个个皮影。
娘的,刘贵这小子可真是一头记吃不记打的的猪,出了胡同,朱七蔫蔫地想,你忘了熊定山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不讲是在他身上办了这么大的事情,就是再小的事儿,他曾经放过你,还是你曾经敢跟他犟过嘴?朱七记得在东北的时候,定山吩咐刘贵下山去三瓦窑子取“孝敬”,送“孝敬”的伙计请刘贵喝了几碗酒。也该当刘贵倒霉,被孙铁子看见了。那时节孙铁子整天挨定山的呵斥,正郁闷着,逮着刘贵就在一顿乱棍,然后五花大绑地押上了山。结果,定山让孙铁子往尿罐里撒尿,刘贵捧着尿罐喝,喝了一泡,没了。定山让孙铁子拼命喝水,喝完就山上山下地跑,回来接着撒,把个刘贵几乎灌成了一只大尿脬。这还没完,喝完尿,刘贵还得给孙铁子磕头,口称“谢赏”。
我可不能当刘贵……朱七捏紧了拳头,见了熊定山,我就直接问他想要怎么样,不行直接跟那小子拼命!
也不知道孙铁子是死是活,万一他还活着,我就跟他联合起来跟熊定山干,不信治不了他。
此念一起,朱七笑了,拉倒吧,那事儿还不是孙铁子撺掇着干的?我不学刘贵,我记吃也记打。
天上的云彩被即将落山的太阳渲染得五彩斑斓,大片的云朵像是绽放的棉桃儿,层层叠叠的群山,全然模糊,像是被一块紫褐色的幕布遮掩着。走在这块巨大幕布下面的朱七就像一只蹒跚爬行的蚂蚁,小得实在可怜。唉,朱七蔫蔫地想,这可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当初我要是不跟孙铁子搀和这事儿,现在还用这么难受?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我不这样干哪辈子能过上好日子?熊定山把弟兄们的卖命钱搂在自己一个人的怀里,我不去拿,有的是人去拿……就这么着吧,大不了我跟他拼了。这样想着,朱七的脚步开始坚定起来,腿上也有了力气,胸脯也挺了起来。对,就这样!去找丁老三,把话挑明了拉倒。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4-30 10:39:41
发不上来?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5-02 10:35:06
兄弟姐妹们节日快乐!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5-04 11:08:39
第八章 勇劫法场

朱七刚走到镇西口,就听见有刺耳的锣声响,有人在喊话,朱七听不清楚,抄起手,寻着锣声跟了过去。
镇中心的大路上稀稀拉拉走着一群人,朱七看清楚了,是一队日本兵押着几个五花大绑的人往东走。
朱七紧跟几步,问后面的一个二鬼子:“老总,皇军这又是抓了哪里的人?”
那个二鬼子横横地用枪托隔了他一下:“还有哪里的?游击队!”
朱七不敢再问了,退后两步,打眼看去,眼睛一下子直了,那个脑袋上缠满绷带的不就是镇南头卖肉的永乐嘛。
被鬼子押着的这帮人大概有五六个,全都被五花大绑着。永乐昂首阔步走在最前面,他的破棉袄上全是绽开的棉花,黑洞洞的,像是被火烧过,一条胳膊脱离了肩膀,像是背在身上一般。他不时冷笑一声,惹得旁边的鬼子一跳一跳地用枪托捣他的脊背,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仰头,大声唱起了歌:“朔风怒吼,大雪飞扬,征马踟蹰,冷风侵人夜难眠。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壮士们,精诚奋发横扫嫩江原……”
朱七吃了一惊,永乐怎么会唱东北抗日联军的歌?连我都没学会呢……不禁喝了一声彩:“唱得好啊!”
永乐动作缓慢地转回头,冲人群哈哈大笑:“都醒醒吧!小日本儿欺负到咱家炕头上啦!”
一个日本兵哇啦一声跳起来,举起刺刀,扑哧一声戳进了永乐的左肋,永乐踉跄一下,蓦地站住了。
日本兵倒退一步还要上前,永乐冲他微微一笑:“小鬼子,老子要操你八辈子祖宗。”
一个军曹模样的鬼子拉了刚要上火的鬼子一把,冲永乐一晃枪刺:“开路!”
永乐用左胳膊夹紧左肋,扬起头继续前行,残阳将他的身影照成了紫褐色。一行人缓缓地往关帝庙那边挪。朱七知道鬼子又要杀人了,心一丝一丝地抽紧了,血液似乎也在刹那之间凝固了,眼前忽悠忽悠地晃着四哥模糊的影象。我四哥在那世过得还好吗?朱七发觉自己的眼睛模糊了。过了关帝庙,前面是一个用来唱戏的土台子,永乐轻车熟路地跨过戏台旁边的碾子,稳稳地上了台子,身后留下一溜鲜血。棉裤像是刚从染缸里捞出来似的,湿漉漉的全是血。那几个被绑着的人也跟着他上了台子,立成一排。朱七的血开始热了,热得他全身被火烘烤着一般。鬼子军曹转身冲旁边站着的一个像是翻译模样的人嘀咕了几句,那个长相如野狗的翻译就向围观的百姓做开了演讲:“父老乡亲们,大日本皇军是来保护我们这些穷苦百姓的!我们这一带的百姓深受土匪游击队的残害,尤其是最近从满州那边流窜到我们这里来的抗联红胡子,他们在满州折腾够了就跑到我们这里来烧杀抢掠。大日本皇军决不答应他们破坏共荣,妖言惑众,胡作非为,残害一方百姓……”
“对!”一个呲着黄牙的二鬼子大声嚷嚷,“皇军对待我们辖区的百姓那可真够意思,不然全得‘连坐’!”
“说的是啊,”翻译接口道,“大家也许不知道,在所谓的根据地,一旦发现游击队,全部都得,啊,那什么……”
“三光!”大黄牙边用枪往后隔看热闹的人边说,“就是烧光、杀光、抢光!咱们这是沾了大便宜啦!”
“对,沾了大便宜了,”翻译继续挥舞他干巴巴的胳膊,“咱们这里出了共匪的游击队,我们应该坚决消灭他!”
“我操你姥姥,”永乐的嗓音沙哑,他似乎没有力气说话了,“老子是中国人……”
“你不要煽动,”翻译一指永乐,“乡亲们看好了,这个叫孙永乐的家伙是一个隐藏在我们丰庆乡的共产党游击队,他一直跟东北的抗联有联系,刚才他唱的歌就是证明!二十四日大集那天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看到了吧?他胆敢带着抗联的人劫了皇协军的法场!这还不说,皇军围剿的时候,他竟然掩护共匪的游击队跑了,打死……不,被英勇的皇军当场抓获!好了,不跟大家罗嗦了,记住,跟皇军作对,这就是下场!”演讲完毕,低声对鬼子军曹说了一句什么,鬼子军曹冲旁边的鬼子猛一挥手,鬼子们哗啦一声将子弹推上枪膛。
永乐微微一笑,慢慢将身子掉转过去,悠然撅起了屁股:“小鬼子,闻闻这是什么味道吧。”吱扭放了一个屁。
就在鬼子的子弹即将出膛时,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踉跄着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近了永乐。
刚刚转回身子的永乐双腿一软,扑通跪下了:“爹,我先走了……”
老人的眼睛似乎有毛病,他不看永乐,仰着头伸出一只手摩挲着永乐的脸,没有说一句话。
朱七认得这个老人是永乐的爹,一下子想起自己的娘,全身的血液在刹那之间变凉了。
我去给我哥哥报仇杀鬼子,我娘能安安生生地过下去么?心跟着凉了半截……
“砰!”——声沉闷的枪响不知从哪里传了过来,鬼子军曹一声没吭,轰然倒地。
“怎么回事儿?哎呀,娘……”这声娘没等喊利索,翻译也倒在了血泊中,眉心开了一朵鲜艳的梅花。
“砰!砰砰砰!”身边的几个鬼子来不及反应就扑倒了一大片,身子下面的积雪顷刻变成了血泥。
“八路来啦!”大黄牙驴鸣般叫了一声,撒腿就跑,朱七瞅准时机一伸腿,大黄牙一个嘴啃泥栽到了地下。
人群在一瞬间散开了,有限的几个二鬼子也不见了踪影。凭经验,朱七判断出枪声来自关帝庙的屋顶,打眼望去,丁老三赫然立在瓦楞上,夕阳将他剪纸一样的轮廓照得金光四射。朱七刚要喊,丁老三甩手就是一枪,随着一个鬼子呱唧一声倒地,大雁般落到了地上。来不及多想,朱七迎着他跑了过去:“三哥,你不要命了……”丁老三挺着胸脯,一把推开他,提着枪对准瘫在地上的大黄牙扣动了扳机,大黄牙虫子似的蠕动几下,没气了。丁老三箭步跳到戏台上,单腿跪地扶起了永乐:“兄弟,我来晚了。你咋了?说话呀!”永乐夹了夹左肋,冲丁老三无力地摇了一下头:“三哥,我不行了……你去找盖文博,你的关系在他那里,他在潍县……”丁老三猛一回头:“朱七,还不快走!”朱七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拖着永乐他爹撒腿就跑。永乐开始倒气,脖子一软,松松地歪在丁老三的臂弯里。丁老三丢下永乐,单手举着枪,一跃上了碾盘,再一纵身蹿上关帝庙的墙头,眨眼之间消失,留下一片晃眼的夕阳。街西口突然枪声大作,子弹带着刺耳的啸叫,惊起西北林子里的一群鸟儿,扬尘一般撒向天际。大街上开锅一般沸腾,枪声,喊话声乱作一团,一个声音裂帛般响起:“果然是丁铁匠!”
朱七半拖半抱地拥着永乐他爹刚窜进关帝庙后面的那条胡同,忽地从一个门口闪出一个人来:“跟我来!”
听口话,这个人没有恶意,朱七看都没看,随着他闪身进了大门。
那个人回头望了一眼,不慌不忙地关严街门,拉着朱七进了堂屋,一顿:“看看我是谁?”
朱七刚才就觉得这个人的背影有些面熟,猛一抬头:“卫大哥?”
卫澄海一身商人打扮,显得十分文雅,拉拉朱七的衣袖进了里间:“小七哥,最近过得还好吗?”看看木呆呆地佝偻在身边的永乐爹,朱七来不及回答,扯身往外走。卫澄海拉回了他:“放心,这户人家的户主是维持会的人。”略一迟疑,冲朱七使了个眼色,出门对一个蹲在炕旮旯里的人说:“你去门口照应着点儿,该怎么做你明白。”那个人说话像哭:“大哥,你可千万别动我家里的人,我全听你的就是。”卫澄海揪着袄领一把提溜起了他:“去吧,要是出了一点儿问题,你们全家都得死。”那个人哭丧着脸走到门口,回头说:“大哥你放心,出了一点儿毛病,天上打雷劈了我……可是,可是等日本人过去了,你得把我爹娘和我的老婆孩子放了。”卫澄海一笑:“我跟中国人没仇。”
卫澄海拉永乐他爹坐到炕上,把朱七喊了出来:“一会儿咱们说完了事情,你就回家。”
朱七说:“那就赶紧说事儿。”
卫澄海斜眼看着朱七,微微一笑:“你还没回答我你过得怎么样呢。”
朱七敷衍道:“还好,庄户人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卫澄海皱了一下眉头:“这话说的……见过熊定山没有?”
朱七顿了顿,索性说了实话:“没有。我听丁老三说他回来了,打谱找我呢。”
卫澄海又笑了:“我在东北见着孙铁子了,你们干过的事情我也知道了。说实话,在这之前我还不太相信,这回全明白了。哥哥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这事儿应该这么办,熊定山那小子在钱财这个问题上太不仗义……你不要担心定山会找你的麻烦,我不会让他动你一根毫毛的,”说着,神情诡秘地瞥了朱七一眼,“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说来我听?”朱七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期期艾艾地说:“我还能有什么想法?反正事情已经出了,我也分了不少钱……卫哥,我知道你的脾气,你是有什么事情想让我帮你办吧?”
卫澄海收起笑容,沉吟片刻,开口道:“我想‘别’警备总队的几件古物,需要人手。”卫澄海说,前几天他得到一个确切消息,崂山下清宫里藏着几件战国时期的古物,来历还不清楚,日本人想把它运回日本,让警备队派人去取货,据说是一个叫唐明清的教官负责押运,送到流亭机场,机场那边有日本鬼子的飞机等着。什么时候开始行动还不太清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就在这几天。
“我的意思是,找几个精干的兄弟,半路上‘别’了它,”卫澄海咽一口唾沫,接着说,“咱们中国人的宝物不能让鬼子抢了去!现在的问题是,谁认识那个叫唐明清的。”“我认识,”朱七一下子想起来了,刚回家那天,唐明清派一个童子去找过朱老大,“尽管我跟他没见过面,可是我有办法接触到他。”接着,朱七对卫澄海说了那天唐明清打发一个童子去朱七家喊朱老大的事情。卫澄海瞪大了眼睛:“这么巧?你大哥是干什么的?”朱七说,这你不用打听,听说唐明清他爹是个有名的财主,几年前马保三在平度成立抗日义勇军的时候没有经费,绑架了他爹,他爹没有答应马保三的条件,马保三手下的一个弟兄就把他给杀了。当时唐明清在保定上军校,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拉着一伙人去找马保三报仇,结果又死了几个兄弟,据说全是军校的学生。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日本人去平度扫荡,抓了不少义勇军的人,其中就有杀唐明清他爹的那个人,日本人把那伙计交给了唐明清。打那以后,唐明清就当了汉奸。“我大哥说唐明清在他的面前是个小字辈。”朱七最后说。
卫澄海沉吟半晌,一撇嘴笑了:“明白了,也许你大哥对古物有些研究,他这是想去咨询一下高人啊。”
朱七蓦地想起自己包袱里的那块铁瓦,不禁喊出了声:“对呀,我大哥对古董有些研究。”
卫澄海刚想说话,外面就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卫澄海抽出他的镜面匣子枪,蔽到门后听了听,回身将匣子枪别回裤腰,沉声道:“就这么定了。一定要抓紧时间,不然容易出毛病,我估计有不少耳朵灵便的人知道这事儿,都惦记着呢。”
话音刚落,外面响起一声锣响,一个破锣嗓子高声叫道:“各家各户都听好了啊,除了不能动弹的,全都去关帝庙听皇军训话啦——”锣声刚过,门就被轻轻打开了,那个户主缩着脖子回来了:“大哥,你们赶紧走吧。”卫澄海反手贴了贴他的脸:“干得不赖。记住,你是个中国人,中国人就应该有个中国人的样子,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你应该清楚。”户主点头哈腰地说:“我明白我明白……大哥,可以把我家里的人放了吧?”卫澄海点了点头:“我走以后,你去地窖里放他们出来就是了。另外,”一指炕上躺着的老人,“把这个大爷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一日三餐给我供好了,以后会有人接他走的。”“大哥,这……”户主又咧开了哭腔,“你让我把他送到哪里去啊,一个大活人。”
“你会有办法的,”卫澄海抽出枪,用枪筒戳了戳他的腮帮子,“我也有办法‘孝敬’你的父母。”
“那好那好,”户主巴不得他赶快走,一把拉开了门,“大哥,暂时胡同里没人,你从后面走,我都安排好了。”
“别着急,”卫澄海用枪指着朱七,“这个人你一定认识,但是你要管得住自己的嘴巴。”
户主咳了一声,脖子陡然变粗了:“大哥你还想让我说什么?赶快走吧!”
卫澄海一下子晃开他,箭步冲出门去,一纵身蹿上墙头,眨眼不见。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5-05 08:19:25
第九章 热血沸腾

离开东北前的一天晚上,卫澄海对孙铁子说,我刚去见了熊定山,熊定山对你们做的这件事情很是不满,你还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吧。孙铁子说,本来我想去投奔罗五爷,后来听说罗五爷跟着抗联的队伍被鬼子打散了,现在没地方去,我想自己先放“单”,以后有机会再拉几个兄弟继续干。卫澄海说,不如回山东吧,有那份爱国心就参加游击队,没那份心就好好在家种地,人家朱七都回去了呢。孙铁子不以为然:“我要是个种地的命,还不来这里呢。朱七那是没有脑子,既然熊定山还活着,他是过不安稳的,不如回来在大山里‘刨食儿’上算。”
卫澄海本来就对孙铁子没什么好印象,便不再跟他唠叨,合衣躺下了,孙铁子没趣,抓起枪走了。
郑沂在一旁喝酒,酒味很冲,闻着闻着,卫澄海就迷糊了过去。
外面很冷,北风呼啸的声音跟野兽嗥叫一般,卫澄海睡不着了,打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全是被狂风卷起来的雪,山朦胧得像是一堆堆面口袋。卫澄海走在雪地里,一脚一个一尺深的窝子。他漫无目的地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那里。眼前的景色在不断地变化,一会儿灯火通明,一会儿漆黑一片。风停了一阵,雪就在不经意的时候下来了,纷纷扬扬,顷刻就将卫澄海淹没在一片模糊里。黑漆漆的夜空里突然伸出了无数爪子,这些爪子或干枯或丰腴,鲜血淋漓……有枪炮声从四面八方隆隆地响了起来,这些爪子一下子就不见了,漆黑的夜空被一片火光代替。火光下面,卫澄海看见自己提着一把卡宾枪,豹子一般穿山越岭,所到之处全是日本鬼子的尸体。郑沂从后面追了上来,他的全身被鲜血湿透了,他在喊,大哥,别丢下我……卫澄海大叫一声,忽地坐了起来。
郑沂正在专心致志地啃一块骨头,卫澄海的这一声喊叫让他猛地丢下骨头,一把抄起了横在腿上的大刀:“咋了?”
卫澄海大汗淋漓,颓然抹了一把脸:“没什么,刚才做梦了……”
郑沂丢了刀,重新抓起了骨头:“你太累了。”
卫澄海喃喃地说:“我不累……我要振作精神,拉起一帮兄弟杀鬼子。”
郑沂打了一个酒嗝:“这话你以前就说过,还说要拉着朱七一起干呢。怎么,这次下定决心了?”
卫澄海不回答,冷眼看着雪花纷飞的窗外,刀削斧劈般的脸庞犹如雕塑。

山西会馆的那件事情似乎压根就没发生过,卫澄海回来以后,几乎没有听街面上的人谈起过这事儿。
抽空去了巴光龙那里一趟,巴光龙告诉卫澄海,日本人怀疑会馆那事儿是董传德带人干的,根本没怀疑到他们身上。
卫澄海担心朱四的死会连累到朱七和他娘,问:“他们也没追查打死的那个人是谁吗?”
巴光龙笑道:“你们出来的时候,对方没有一个活口,打听个屁。”
闲聊了一阵,卫澄海嘱咐他办事儿稳妥着点儿,过几天他带朱七来“挂柱”,说完就走了。
好长时间,卫澄海都被拉一帮兄弟杀鬼子这个念头激荡得热血澎湃,他没命地喝酒,喝多了就唱,逮什么唱什么,直到邻居们过来拍门,方才罢休。这期间,卫澄海加紧了跟华中和彭福等兄弟的联络,现在,这几个兄弟几乎离不开他了。
在青岛跟熊定山见面的时候已经是腊八以后了,两个人言语不和,谈崩了以后就再也没有接触过。也就是在腊八前后,卫澄海出门打酒的时候突然遇见了一起拉过洋车的纪三儿,纪三儿非拉着他去饭店喝一场不可,卫澄海就去了,喝酒过程中便得到了警备队要押运古董去流亭机场的消息。我一定要夺了这批古董,我们家祖宗留下的财宝不能让别人抢了去!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5-06 09:31:43
此刻的卫澄海躺在劈柴院自己的家里闭目养神,一阵谙哑的歌声传了进来:
工农兵学商,一齐来救亡,
拿起我们的铁锤刀枪,到前线去吧,
走上民族解放的战场!
脚步合着脚步,臂膀扣着臂膀,
我们的队伍是广大强壮,
全世界被压迫兄弟的斗争,
是朝着一个方向。
这个唱歌的声音好生熟悉!卫澄海忽地坐了起来,脑海里蓦然出现这样一副场景,似梦似真:清晨,卫澄海孤单地行走在德山路通往劈柴院的街道上,街道上行人稀少,几乎没有汽车;卫澄海继续孤单地走,路边的建筑、店铺像是码在传送带上似的,簌簌地滚过身边,他一刻不停地大步向前;卫澄海终于走完了这一段路程,在路的尽头,他轻车熟路地走进了一个破败的大院,那里面飞舞着灰色的雪花。一队学生横穿马路,他们在高呼口号:“还我河山!日本侵略者滚出青岛!团结起来,赶走日本鬼子!”街口站着一个衣衫褴褛,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他在唱着悲怆的歌,嗓音时而谙哑,时而高亢:“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
唱歌的年轻人在哪里?卫澄海站在大院的门口来回寻找。大街上有稀稀拉拉的一队罢工游行的队伍走过,街口几乎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他曾经看到过的那个衣衫褴褛,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卫澄海摇了摇沉重的脑袋,悻悻地回了屋。
卫澄海突然感觉很孤单,孤单得让他感到整个人似乎变成了一具空壳……郑沂走得还顺利吗?
卫澄海记得,郑沂离开他的时候哭了,一个大男人哭得肩膀乱抖,声音像野猫叫。
郑沂说,他不得不走,他的老娘大概有三年多没有见过他了,他要回家看看自己的娘。
在这之前,卫澄海对郑沂说自己要成立一支抗日武装,问郑沂有没有兴趣跟他一起干?郑沂说,我早就有这个打算了,我跟小日本儿有不共戴天之仇。卫澄海知道,几年前日本鬼子在临沂扫荡的时候杀了他全家,幸亏他娘那天去了临村他姥姥家,不然他在这个世上就没有一个亲人了。卫澄海说,跟了我以后,你的脑袋就算是拴在裤腰上了,不定哪天就掉到土里去了,你可得想好了。郑沂想了一阵就哭了,他说他要回家安顿一下老娘,安顿好了就回来,回来砍日本人的脑袋。送走郑沂后,卫澄海唏嘘了半晌,冷不丁就想起了自己失踪多年的爹,感觉自己像是一片风中的枯叶,连自己是从哪棵树上刮下来的都不知道。狂风还在拼命刮着,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的风,刀子似的直刺卫澄海的脖颈,卫澄海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在床头孤单地坐了一阵,卫澄海掀开褥子摸出没有子弹的两把撸子枪,仔细地将它插进靴子里,用裹腿使劲勒了几下,从桌子上将镜面大匣子拿在手上,狠狠地在袄袖上蹭了几下,一把别到裤腰上,站在门后屏了一下呼吸,迈步走了出来。
傍晚的街道很清净,除了不时呼啸而过的日本摩托,几乎没有几个行人,空气中充斥着死亡般的气息。卫澄海站在环城电车德山路站等车的时候,几个纱厂的女工低眉顺眼地从眼前走过,卫澄海突然就想起了几年前在东北“绺子”里听一个兄弟说过的事情。那个兄弟绘声绘色地说,日本人有个癖好,专吃女孩子的肉,放到火上烤着吃。他说,有一次日本人进山讨伐抗日联军,那时候抗联有个女兵连,她们不知道鬼子来了,还在密营里睡觉呢。等抗联的男哥们儿闻讯打过来,女兵的密营已经不在了,所有的女兵全都被打死了,大部分人被鬼子肢解,有个最小的被鬼子烤着吃掉了,只剩下一副骨架。
眼前的大东纱厂是日本人开的,卫澄海瞪着巨兽大嘴般的大门,闷闷地想,妈的,总有一天,老子放火给你们烧了。
据说纱厂有一条地下通道,日本把头从地上走,中国工人从下面走,无论男女,下班出通道时都要搜身。
这还是在中国人自己的土地上吗?巨大的愤怒几乎让卫澄海窒息。
坐在摇摇晃晃的电车上,卫澄海陷入了沉思……从东北回来以后,卫澄海在家里闷睡了好几天,脑子一阵迷糊一阵清醒,总不安宁。那些天,外面一直乱纷纷的,先是大港五号码头工人举行游行示威,反日罢工,被鬼子镇压了,马路、胡同、厂房到处都是死难者的鲜血,后又听说即墨鳌山卫遭了日本海军的两架飞机轰炸,整个村子变成了一片焦土。更让卫澄海坐卧不宁的是,街面上传言,崂山义勇军司令董传德不打鬼子了,前几天带人袭击了马保三的抗日义勇军,打死了十几个人……老子一定要“收编”了这个杂种,我来领导那帮穷哥们儿。
卫澄海的心逐渐坚定,就这么办!先把那批国宝夺了,然后培植自己的势力,最终带着老少爷们儿杀上崂山。
下车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圣爱弥尔教堂的大钟声沉重而悠远,仿佛来自天外。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5-07 09:07:35

第十章 摸岗哨

卫澄海空着心走近永新洗染店的后门,稳一下精神,刚要抬手敲门,门就被打开了。大胡子华中笑眯眯地站在门口,迎着卫澄海张开了双臂:“好家伙,卫哥你终于来了。”卫澄海抱他一把,闪身进了院子。院子里黑洞洞的,像是一个煤厂。华中紧撵两步赶到卫澄海的前面,伸出胳膊一挡:“卫哥,你先别进去,光龙在里面跟人谈事儿呢,你见了那个人不太好看。”
“谁?”卫澄海站住了。
“卢天豹,”华中腆着脸笑,“你以前揍过他,他一直记恨着你呢,我怕你跟他……”
“是他呀,我还以为是那路神仙呢。”卫澄海晃开华中,一步跨进了门。
门开了,巴光龙的表情有些尴尬。卫澄海乜了他一眼:“谁在里面,让他出来给老子磕头。”巴光龙说:“没谁,你先别生气……”卫澄海刚推开他,五大三粗的卢天豹就站在了门口:“龙哥你别拦,让他冲我来。”卫澄海咦了一声:“哈,你小子还挺冲啊,怎么,皮又痒痒了?”卢天豹一摸裤腰,嗖地抽出一把枪来,猛地顶上了卫澄海的眉心:“姓卫的,你来呀。”卫澄海轻蔑地摊了摊手:“呵,几天不见,你小子的脾气见长啊……”将脑袋往前蹭了蹭,“开枪,别发抖。”巴光龙隔了卢天豹的胳膊一下:“你还是把‘烧鸡’掖起来吧,人家卫哥这是不稀得跟你玩呢,要不他还等你抽出家伙来?这么三个你也死没影儿了,”冲卫澄海一笑,“消消气,进来说话。”
卢天豹的枪管已经被巴光龙隔偏了,神情有些慌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单手举着枪愣在那里。
卫澄海伸出一根指头冲卢天豹勾两下:“进来,我跟你聊聊。”
卢天豹扯身往里走:“聊聊就聊聊,谁怕谁呀。”
屋里点着一只昏黄的煤油灯,火苗儿被风扇得一晃一晃,像是要倒下的样子。卫澄海拿起桌子上的一把镊子,轻轻一拔灯芯,灯竟然灭了,外面的星光立时照了进来,星光照不出多少光亮,屋里的人影影绰绰像是鬼魂。卫澄海掏出火柴重新点灯,划了好几下也没能把火柴划着,心里莫名地有些烦躁,这是怎么了?冷不丁瞅了团在炕上的卢天豹一眼,没有看清楚他的表情,却看到他眼睛里的亮光一闪一闪,像鬼火在晃动。日你奶奶的,老子不是惦记着自己的事情,今天我就再抽你一顿,你这个小混混。
巴光龙走过来打着了打火机,屋里一亮,卢天豹愤然将脑袋别向了窗外。
点上灯,屋里蓦然亮堂起来,人脸上就像涂了一层黄漆。
巴光龙丢给卫澄海一根烟,笑道:“卫哥这么晚了还来找我,一定有什么急事儿吧?”
卫澄海点上烟,猛吸了两口:“你们先说你们的事情。”
巴光龙微微一笑:“你这么一插杠子,我跟天豹还怎么谈?”脸一正,“其实也没什么,我不办背着哥们儿的事情。刚才不让你进来,主要是怕你跟天豹闹起来……哈,看来卫哥的肚量没那么小。那我就当着卫哥的面说事儿了啊,”冷眼一瞥卢天豹,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也别这么小性子,咱们的事情守着卫哥说没什么,卫哥的为人我知道,他不会主动伤害你的。”
卢天豹的脸烫了一下,灯光太暗,映得他的脸就像一个紫茄子。卫澄海顺手拍了卢天豹的肩膀一下:“兄弟的心眼别跟个娘们儿似的,当初我打你那一次也是出于义愤,谁让你打纪三儿的?他是我拉洋车时候结识的哥们儿,那伙计人品还算不错……”“不错?”卢天豹猛地跳起来,“你问问巴老大,他都干了些什么!”卫澄海一怔:“什么意思?”巴光龙冲卢天豹使了个眼色,转向卫澄海道:“没什么,纪三儿是个财迷。这不,你没来之前,我跟天豹正谈这事儿呢。”
卫澄海开始担心起来,他害怕纪三儿告诉他的那件事情是假的,万一贸然出手,弄不好要出大乱子。纪三儿到底干了什么?卫澄海等不及了,一把拽了巴光龙一个趔趄:“别卖关子啦,说!”巴光龙笑笑,用胳膊肘拐了拐卢天豹:“说话。”
卢天豹说,去年年底的时候,来百川在海上“别”了城防司令张云之的一批烟土。本来以为是一般烟贩子的货,后来一打听是张云之的,来百川害怕了,没敢声张,直接将这批烟土藏到了崂山紫云观他的一个师兄弟那里。这事儿非常保密,连卢天豹都不知道这批烟土藏在那里。纪三儿通过来百川的一个身边弟兄知道了这件事情,就跟彭福挂上了钩,将消息卖给了彭福。“是我让彭福办这事儿的,”巴光龙插话说,“当初我知道来百川办了这么一件事情以后,觉得可以利用这件事情要挟来百川一下,让他跟我联手,将来在青岛黑道上吃得‘溜道’一些,谁知道张铁嘴跟他接触了一次,他竟然一口否决。所以我就想‘别’了他的这批货……说起来这事有点儿意思。我们去了以后,竟然碰上了日本人,打起来了,幸亏董传德的义勇军凭空插了一杠子。当时我就纳闷,怎么会这么巧?我前脚刚把货拿到手,后脚日本人就来了?更巧的是,董传德的人怎么会在那个节骨眼上出现了?这里面肯定有什么猫腻。最可气的是,我们提着脑袋拿到的竟然还不到三十斤大烟。”
“这事儿我听彭福说过……你们怀疑这是纪三儿干的?”卫澄海皱起了眉头,“他有那么大的胆量吗?”
“怎么没有?”卢天豹陡然涨粗了脖子,“他是个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当初我为什么打他?他……”
“你打他好象不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吧?”卫澄海拉他坐下,“我记得你打他是因为他接触乔虾米。”
“那不过是个引子!”卢天豹怏怏地抓起桌子上的烟,掂出一根点上,继续说,“那天龙哥他们去紫云观之前,我看见纪三儿去了和兴里来百川住的地方。当初我就纳闷,纪三儿去来百川那里干什么?我就跟着他,直到他从来百川那里出来,整整三个小时!当天夜里,来百川派人来找我,说那批烟土被董传德的人给抢了,让我带几个弟兄去他家保护着他,他怕董传德的人来他家里杀他。我没怎么多想,就带着我的那帮哥们儿去了。第二天,我才听弟兄们风言风语地传,说是日本鬼子在崂山跟崂山义勇军打起来了,我这才想起来这事儿蹊跷,就去找来百川,问他,崂山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猜这个老小子说什么?他说,天豹啊,不该问的你少打听,你不过是我的一个‘小立本儿’(伙计)。我忍住火,问他,纪三儿来找过你?他竟然抽了我一巴掌!这几天,我越琢磨越不是个事儿,就来找龙哥。”
“明白了,”卫澄海咳嗽一声,摇手道,“纪三儿也是被人利用的,他没有这个胆量。”
“卫哥你说,这事儿除了纪三儿,还有谁最有嫌疑?”华中插话道。
“你还是少说两句吧,”巴光龙说,“又想冤枉人家福子是吧?不可能。”
“我没一口咬定就是他,”华中皱紧了眉头,“可是这事儿的关键人物就他们俩,如果不是他……”
“打住打住,”巴光龙摇了摇手,“事情已经明白了。”
“卫哥,我来这里干什么你也知道了,”卢天豹起身道,“你们要谈事情,我不方便听,我走?”
“走?”卫澄海蓦然色变,“坐下!”
卢天豹一怔,下意识地又来摸枪,卫澄海迅速出脚,卢天豹倒地的同时,那把油漉漉的自来得手枪已经到了卫澄海的手上:“小子,你以后最好别惦记这玩意儿了,你使不顺手的。”把枪转一个圈儿,嗖地插到了自己的腰里。巴光龙有些不解,茫然地望着卫澄海。卫澄海微微一笑:“我想起一件事情来,”把脸一正,转向卢天豹道,“告诉我,你跟了来百川这么多年,为这么点小事儿就跟他翻脸,不会是在里面玩什么把戏吧?”卢天豹好歹站利索,晃开挡着他的华中,一步冲到卫澄海的面前,鼻子几乎戳到了卫澄海的脸上:“你再打我一下试试?”
话音刚落,卢天豹就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整个人急速地蜷成了一只刺猬。
卫澄海冷笑一声:“我这是警告你,以后在我的面前永远要把尾巴给我夹好了,你没有跟我叫板的资质。”
卢天豹爬起来,犹豫着往前挪了两步,突然一扭身子,风一般冲出门去,一句话在院里暴起:“走着瞧!”
华中出门关上街门,回来笑道:“这小子其实有些能力,不然来百川也不会那么器重他。”
卫澄海不懈地一笑,把脸转向了巴光龙:“今天我来找你,是想从你这里借几个兄弟用一用。”
巴光龙说:“你想办什么事情我不打听,人我给你,几个?”
卫澄海沉声道:“把彭福和华中给我。”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5-07 09:10:48
好久没跟各位兄弟姐妹打招呼了,十分抱歉!
俺是真忙晕头啦~~~各位先凑合着看,等书出来我还将给各位赠书!
作揖!
上面有兄弟说新浪,已经沟通过,没事,反正那边已经退出了。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5-08 10:34:19
女姑口火车站在青岛市区的北边,很荒凉,四周是一片开阔地,往西走不多远就是大片的浅海滩涂,月光下的大海朦胧得像下着大雾的天空。卫澄海一行三人下了火车没停脚,沿着铁轨继续往北走,海风空洞地刮过来,带着一股咸咸的海腥气味。铁轨的西侧稀稀拉拉长着一片芦苇,卫澄海不说话,迈步下了铁轨,一闪身进了黑漆漆的芦苇荡。
铁轨上有一列甲虫似的日本炮车铿铿驶过,探照灯晃得芦苇像是一排排林立的矛。
卫澄海定定神,冲猫着腰钻过来的彭福道:“你以前来过这里没有?”
彭福的眼睛绿得像猫:“不瞒哥哥说,我早就惦记着小日本儿的枪了,去年来了不下三趟。”
卫澄海哦了一声:“晚上也来过?”
彭福连连点头:“来过,有一次我在泥地里趴了将近一宿呢,可惜那时候没有好帮手。”
卫澄海示意靠过来的华中注意点儿动向,开口问:“鬼子一般什么时候过一次哨?”
“不一定,”彭福使劲地咽唾沫,手里攥着的几把刀子咔咔作响,“杂碎们有时候半天不出来,有时候几分钟就过来一队,手电筒到处乱晃……去年秋天我来那次,没被他们给吓死。几个来货场上偷焦碳的伙计被他们发现了,杂碎们撵都不撵,一个手雷丢过去,当场炸飞了三四个人,一条胳膊当空砸在我的脑袋上,血呼啦的……我操他二大爷的,如果当时我要有把枪,不跟狗日的拼了才怪!你猜咋了?小鬼子炸完了人,连个屁都没放,撅达撅达地走了。”卫澄海面无表情地望了一眼繁星密布的天,喃喃自语:“人作孽,不可活。”
“鬼子的巡逻哨过来了,趴好!”华中低沉的声音像是从泥里钻出来似的。
“还趴什么?”彭福边往地下趴边说,“卫哥,直接上去摸了狗日的拉倒啊。”
“别着急,让过这一拨去。”卫澄海的眼睛老鹰似的一眨不眨,直直地盯紧了铁轨上面的一溜黑影。
“一个,两个,三个,四……卫哥,我说得没错,跟去年一样,一队鬼子还是三个。”
“很好,”卫澄海的脸上泛出了笑容,“福子,你的枪有着落了。”
远处传来一阵轰轰隆隆的声音,火车的灯光由弱变强,一路亮过来。铁轨上的三个鬼子跳下路基,横着长枪继续往北走。车灯豁然大亮,巨兽般的火车迎头一闪,一路呼啸,渐渐远去。鬼子又上了铁轨,用一只手电胡乱扫了一阵,迈步拐上了另一条铁轨。卫澄海站起来伸个懒腰,使劲眨巴了两下眼睛,瞪眼往东面看去,东面有一座座小山似的货物堆积,几根木头杆子上挂着几盏闪着蓝光的瓦斯灯,货物的西侧漆黑一片。卫澄海转眼往北看,北边黑得像一个巨人张大的嘴巴,什么也没有。好,很理想的地方,卫澄海拧一下嘴巴,心硬如铁。
“卫哥,从这里爬到货场那边用不了多长时间,”彭福拉了拉卫澄海,“我估计下一拨鬼子很快就要来了。”
“别慌,”卫澄海嘬起嘴巴学了两声青蛙叫,华中钻了过来,卫澄海冲货场那边一努嘴,“你先过去。”
“慢着!”彭福等不及了,一拉刚要往外钻的华中,身子已经斜了出去,“你不熟悉地形,我去。”
“听我的,”卫澄海一把拽回了彭福,“你不如华中快,让他去。华中,如果不好,马上回来。”
华中那边一直没有动静,刚才过去的那队巡逻兵又从黑影里面冒了出来。卫澄海左右看了一眼,低吼道:“亮出家伙!”一纵身蹿出芦苇,快步贴到了铁轨下面的一条壕沟的沟沿上。彭福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左手捏着几把匕首,右手已经掂出一把,一抖手腕,捏紧匕首的前端,一晃蹿上了壕沟,就地趴下了。那几个日本兵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异常,呼啦一下散开来,手电筒同时也扫了过来。一阵刺目的亮光当头闪过,接着灭了。日本兵嘟囔了一句,转身向货场那边走去。卫澄海一探身子,鹞子一般翻上了铁轨,冰冷的月光下,犹如一尊雕塑:“小日本儿,爷爷取你的命来啦!”声音低沉,充满煞气。没等三个日本兵反应过来,两支枪一把匕首同时出手——啪!啪!噗!
华中像一只刚刚离弦的箭,嗖地射向躺在地上的三个鬼子,几乎同时,彭福的手也摸上了鬼子的腰部。
卫澄海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的肘,枪口冒着青烟,抬脚将几个鬼子翻了个个儿,沉声问:“妥了?”
华中和彭福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妥了。”
卫澄海的右脚一勾,左手上立马多了一颗手雷,两只手往后一背:“走吧,去朱七家。”
一阵隆隆的火车声自南向北传了过来,滚滚的白气淹没了躺在地上的鬼子,也淹没了钻进芦苇荡的三条好汉。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5-12 09:37:05
第十一章 张金锭还乡

谚语说,“二月二,龙抬头,蝎子蜈蚣都露头”。每逢农历二月初二,是天上主管云雨的龙王睡足了觉抬起头来的日子。朱家营的小孩儿在这之前就满大街追逐着念叨:“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传说,古时候久旱不雨,玉皇大帝命令东海小龙前去播雨。小龙贪玩,一头钻进河里不再出来。有个小伙子到悬崖上采来“降龙水”,搅浑了河水。小龙恼怒,从河中露出头来与小伙子较量,最终小龙被小伙子打败了,只好乖乖地播雨。传说归传说,二月二以后还真的下了不少雨,墨水河涨得满满的,水真的深成了墨水。朱七不敢出门,倒不是怕大雨淋他,他是害怕碰上张金锭。张金锭是前天回来的,来家那天打扮得花枝招展,跟戏台子上的花旦一般,笑起来都带着唱戏腔调。
那天朱七去找刘贵,刚走上河南沿,沙土路上就传来一阵马蹄的得得声,朱七抬眼望去,一架三匹马拉着的马车呱嗒呱嗒由北往南撒疯般的跑,到了村口的那条岔路,咣当一声停下,随即,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了过来:“银子,你先家去,过两天我就来接你。”
六哥?莫不是我六哥来家了?朱七猛一抬头,首先映入眼帘的竟然是穿一身大红棉袄的张金锭!
朱七想藏到河沿下面的芦苇里,一稳神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怕个张金锭干啥?我又没欠她什么。
朱七蹲下,将脸往西面侧了侧,把支在膝盖上的一条胳膊竖起来,张开手遮住了半边脸。
乌蒙蒙的日头已经升到了村东的树梢上,有细雨飘洒,麦地上面一片烟。从指头缝里,朱七看见,马车旁热闹得厉害,车老大一会儿马前一会儿马后地往车下堆东西。张金锭也没闲着,先是掏出一面小圆镜在眼前晃了两下,接着弯下腰从一个包袱里拽出一件阔太太才穿的粉红色长棉袍,在身上比量几下,直接套在了身上,看上去像是一只吃饱了的槐树虫。张金锭拎着棉袍一角,滴溜溜打了个旋儿,一屁股坐到一个包裹上面,揪下脚上的桐油鞋,随手丢进路边的沟底,冲忙着帮车老大搬东西的一个锅腰子嚷了一嗓子:“九儿,给姐姐把皮靴拿来。”朱七这才看清楚,原来一直在忙碌着搬东西的那个锅腰子是张九儿,心里不禁打了一个愣,他不是住在东庄的吗,怎么也在这里下车?再一看车上冒出一个脑袋的朱老六,朱七怏怏地笑了,我六哥可是越长越“出挑”了,脸黄得像蚂蚱,两只蛤蟆眼更凸了,跟螃蟹不相上下。朱老六冲张金锭挥了挥干巴巴的手:“银子,我先家去,你不用心事我,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改天我来接你,小七那边你不用管,我跟他说。”
张金锭已经穿上了张九儿递给他的那双雪白的皮靴,噗噗在地上踩了两脚:“你回吧,我知道。”
朱老六恋恋不舍地缩回脑袋,冲车老大一歪头:“麻烦爷们儿了,咱们去朱家营。”
车老大一甩鞭子,随着横空一声炸响,马车呱嗒呱嗒窜了出去。
张金锭若有所思地瞄着远去的马车怔了一会儿,扑拉两下棉袍,问张九儿:“九儿,车子拿下来没有?”
张九儿一拍脑门:“你瞧我这脑子,刚才就应该先把东西装到车子上。”转身从旁边拉出了一辆手推车。
三两下将东西装到车子的一面,张金锭一扭碾盘大的屁股,扑哧一声坐到了车子的另一面。
张九儿在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弯下腰将“车攀”搭到肩膀上,道声“姐姐,上路啦”,呼啦呼啦地走。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5-13 10:43:22
朱七在河南沿蹲不住了,我六哥跟张金锭说那些话干啥?听这意思,两个人好象有“景儿”呢……朱七一下子就想起了去年“别”熊定山的路上,刘贵说过的话,“我表姐就是能勾住人,朱老六偷着给了她不少钱呢,我表姐说,朱老六除了家伙不好使以外,还真是个好人呢”,难道我六哥早就跟张金锭有一腿?我六哥裤裆里的家伙无能,他怎么会跟她“轧伙”(姘)上了呢?朱七一头雾水,搞不清楚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道道儿。张九儿不先回自己的家看老娘,跑到张金锭面前献什么殷勤?朱七记得他刚跟那帮放木头的伙计凑到一起的时候,伙计们都说,张九儿是个色鬼托生的,没钱去三瓦窑子就自己藏在树后面“撸管儿”(手淫)过干巴瘾。朱七问,他放了好几年木头,应该有个把逛窑子的钱吧?丁麻子说,这孩子挺孝顺的,钱都攒着,想回家把老娘养起来,他娘七十好几了,还给财主们浆洗衣裳养活着他的几个兄弟。
想到这里,朱七忍不住笑了,你才赚了几个银子?老子伸出一根脚指头就够你们娘儿几个啃大半年的。
张九儿在河对岸吭哧吭哧地推车子,张金锭用一根烧过的火柴杆在照着镜子画眉毛,一颤一颤的。
朱七忽然就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张金锭,人家当初把心都给我了,我做了些什么?临走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当个啷叮当,”张九儿咳嗽一声,咧着嘴巴唱上了,“看看人家看看咱,看看东屋你大妈,哎嗨哟,人家你大妈是出外发的家……”瞧这意思,这小子也攒了不少银子,朱七不由得想起当年他硬拉着张九儿去三瓦窑子的故事。那天朱七领了工钱,拖着张九儿就往三瓦窑子赶。张九儿嘟囔说他没钱去,朱七糊弄他说,你就老实跟着我吧,我跟张大腚商量商量,让你白摸一把奶子。张九儿半信半疑地跟着去了。进了张金锭的门,张九儿说声“七哥好人啊”,箭一般射进了里间。没等朱七在外面放个屁,张九儿就顶着一脸血杠子出来了,一句话不说,撒腿就奔了回程。回到厦子,朱七说,九儿你是不是给人家下了“肉针”,人家不乐意了?张九儿就说了一个字,呸。一些尚还清晰的往事蜂拥而至,朱七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他奶奶那条大腿的,张九儿这么勤快,这是也想拐个仨瓜俩枣呢……朱七的心里莫名地有些酸溜。
张九儿一路唱着一路小跑,眨眼拐进了一条胡同,这条胡同就在刘贵家那条胡同的左边,窄得像嗓子眼儿。
朱七闷闷地晃一下脑袋,撑着双膝站了起来,腿麻麻的,一迈步一哆嗦。
河对岸刘贵家的朱红大门招摇不羁地红着,墙头亮绿的藤蔓在高处向空中招展,肆无忌惮。
朱七的心蓦地一阵烦乱,跨过小石桥,加快步伐,一头撞进了刘贵家的院子。
刘贵正捏着把笤帚扫院子,一见朱七,丢了笤帚就上来拉他:“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
“还有谁,你表姐呗,”朱七甩开他,迈步往堂屋走,“别大惊小怪的,我也看见了。”刘贵啊了一声:“我表姐回来了?我咋没看见呢?”抻着脖子冲里间喊,“娘,娘,我二表姐从东北回来啦!”刘贵他娘赤着脚就出来了:“大银子来家了?”来不及跟朱七打招呼,颠着小脚就要往外奔。刘贵拉他娘一把,回身拣起地上的鞋,噗地丢在他娘的脚下:“年顺,我看见铁子了。”刘贵他娘穿好鞋,一扭一扭地出了院子。
孙铁子也回来了?朱七一愣,忽然感觉自己的胸口堵得厉害:“贵儿,你说什么铁子……他在哪里?”
刘贵脱下他的破夹袄,边换绸棉袄边说:“今天一大早,天还没亮,我就在俺村土地庙那里碰上他了。”
朱七不动声色地说:“你不睡懒觉了,起那么早。”
刘贵一瞪眼:“那是以前,现在我还睡个鸡巴懒觉,几十亩地催着我呢。”
朱七的心很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刘贵搡了他一把:“你紧张个啥?”抓起炕桌上的一把茶壶,对着嘴儿嘬了一口,“他跟一个瘦得像柴火的伙计从土地庙里出来,身上灰土土的,我估计这小子是在庙里睡了一宿,没准儿没干正经营生。我想绕开,谁知道他看见了我。他丢了一块坷拉打我的脑袋,我就迎了上去。他对那个干柴一样的独眼儿说,山鸡,这就是我常跟你说的那个半彪子,叫刘贵,你上去揍他一顿。我火了,我说你凭什么打我?铁子说,凭什么?凭你私下跟熊定山联络……我连定山的毛都没见着,我跟他联络个蛋?我说,你别胡说八道,我根本就没见着什么熊定山,他早就被你杀了。铁子说,我跟你开玩笑呢。接着又说,定山没死,已经回来了,我怕他来杀你,特意来告诉你一声。我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这小子不说正经话,说他出事儿当天夜里就回来了,这不是胡说八道是什么?”
“你可真够罗嗦的,”朱七白了他一眼,“后来呢?后来他就跟那个独眼儿一起走了?”
“他要是那么痛快还好呢,”刘贵忿忿地说,“他说他要住到我家里,他自己没有地方住。”
“你答应他了?”
“我那是往家里招贼!我说,你爱住哪里住哪里,我家的庙小,住不开你这个大和尚。”
“对,不应该招应这个混蛋,招应了他,你以后麻烦就来了,应该让他滚蛋。”
“他也没怎么跟我罗嗦,他说他要去崂山,要我防备着点儿熊定山,有什么麻烦就去崂山找他。”
“他没说去崂山投靠哪路‘绺子’?”
“没说,沿着河沿的苇子往东去了……吓了我一身冷汗,我以为他想‘别’我几个银子呢。”
朱七松了一口气,笑道:“他还不至于那样。不过防备着他点儿也好,这小子上来一阵挺混帐的。”
刘贵摸摸脑袋,跟着干笑了几声:“其实他也不算怎么混帐,没有他,咱们发不了财。”
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了张金锭唱戏般的声音:“哟,我还真没料想到呢,俺家七兄弟在我大姑家抱窝。”
朱七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烫,想往刘贵的身后躲,刘贵绷着面皮,一声不响地往外推他,朱七下力拧了他的裤裆一把。张金锭一步跨了进来,手里的一根红手绢被她舞得像水袖:“哟,啧啧,俺家七兄弟阔气大啦,穿马褂了?”咯咯咯地笑了一通,一扭屁股晃开想要上来拉他的刘贵,用眼角一瞥朱七,“听说七兄弟拐了个媳妇来家?啥时候让姐姐上回眼?”朱七一个劲地咽干唾沫,闷哧了半天,方才憋出一句话来:“二姐,当初我走得急促,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对不住了啊。”
“这叫啥话?”张金锭矜持地一甩手绢,手腕子上的银镯子在朱七的眼前一晃,“我又不是你家亲戚。”
“这……”朱七的脑子哗地闪过张金锭白花花的两片大屁股,心猛地一抽,“二姐,那什么,我……”
“你什么?”张金锭屁股一扭,横着身子进了里间,“你是有了白面馒头就忘了苞米饼子。”
“姐姐真能刺挠我,”朱七想走,拽一把刘贵道,“我家里还有点儿事情,我得家去了,以后再来看你。”
刘贵沉不住气了,一胳膊肘拐了朱七一个趔趄,横一下脖子,咳嗽一声走到了院子当间。
张金锭幽幽地瞟了朱七一眼,声音小得像鸟叫:“年顺,你安稳着就好……”猛一哆嗦,“我更安稳!”
朱七吓了一跳,慌乱地提了一把裤子:“二姐,我真的有事儿,改天我再来看你。”
张金锭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想来抓朱七的手,手伸到半道儿又停下了:“你不用来看我,改天我去看你。”
朱七的心慌得要命,她去看我?她要是见了桂芬,伶牙利齿的不把桂芬欺负死才怪呢。桂芬说不过她,打更打不过她,只有哭的份儿了……朱七害怕桂芬哭,她一哭,朱七的魂儿就掉了。正踅摸着想要找句合适的话来说,院子里就响起张九儿叫驴般的声音:“蝎子在这里?想死我啦!”朱七如逢大赦,转身出了门:“呦,九儿!”张九儿倒退两步,定睛一看朱七,咧开大嘴笑了:“蝎子发财了,穿得像个财主。”朱七的心小小地别扭了一下,装什么近乎的?你想我?在东北的时候你巴不得我赶紧滚蛋呢,皱下眉头哼了一声:“穿件好衣裳就是发财了?”
张九儿似乎知道朱七的心里想的是什么,讪讪地笑了笑:“我是来跟二姐打个招呼的,这就走。”
朱七犹豫一下,回头喊:“二姐,张九儿要回去了!我也走,顺道儿跟他唠两句。”
张金锭没出来,声音从屋里传出来,跟青衣出场时的叫板一样:“走啊,都走啊。”
朱七拔腿就走,走到门口站住了,冲张九儿一摆头:“你先走,我跟贵儿说点事儿。”
张九儿恋恋不舍地瞥了东间一眼,说话像个太监:“二姐,你好生歇息着,过几天我再来看你。”等了一阵,里面没有动静,张九儿薅两把胸口,脸红得像茄子,犹豫着还是不走,眼睛一个劲地往东间瞟,仿佛那边有一锭亮闪闪的大元宝。刘贵赶鸡似的张开手往外扇乎:“走吧走吧,没见人家不理你嘛。”张九儿回过神来,嘴里像是含着一口浓痰:“这伙计不认识我了……”刘贵忍不住上来推了他一把:“赶紧走赶紧走,没见这儿忙着?”张九儿倒退着走到门口,扯开嗓子嚷了一声:“二姐,老六那边能不去就不去,家里有什么体力活儿有我呢!”
刘贵彻底光火,一把将张九儿推了出去:“滚蛋!你这个八辈子没见过女人的‘逼迷’。”
张九儿踉跄着走到朱七的身边,闷声道:“你也别心事了,你六哥‘挂’上张大腚了。”
朱七不说话,就地蹲下了。张九儿还想罗嗦,刘贵提着笤帚撵了过来:“还不快滚?”
张九儿撒腿冲出了胡同,泥浆在屁股后面扬场般地甩。
朱七拉刘贵蹲下,小声说:“我看见定山了。”刘贵不屑地晃了一下脑袋:“看见他怎么了?”朱七说,不怎么了,枪买到了?刘贵说,买到了,长家伙,两杆,用两亩山癞地跟东村老宫换的,老宫进苇子打游击去了,地是换给他兄弟的。朱七说:“这我就放心了。”刘贵说,定山回来这么长时间也不来找麻烦,不定是咋想的呢,不用怕他。朱七说:“我估计他现在还忙不过来,等他消停了,应该来找咱们。”
“也许会吧,”刘贵没心没肺地说,“找来更好,我先请他吃酒席,说好的咱听,说不好的,我‘插’了狗日的。”
“你行。”朱七笑了,这个混蛋的脑子可真够简单的,就那么容易?
“你还别笑,”刘贵撑着腿站了起来,“现在我的腰杆子很硬,咱有钱有地有枪有人啊,怕他个屌。”
“他七哥,你还没走?”刘贵他娘颠着小脚从张金锭家的那条胡同扭了过来,“晌午别走了,在家吃。”
朱七慌忙站了起来:“不麻烦婶子了,我六哥来家了,我得先回家见见他。”刘贵他娘的脸红扑扑的,像是抹了不少胭脂,乐颠颠地往门里扭:“那也好,那也好,我听大银子说,你六哥是个好人呢,快家去吧,别让他等急了。”朱七起身就走:“婶子,好好跟银子唠唠,她这么多年没回来……”“你哪那么多心事?”张金锭的大嗓门猛地在院子里炸开了,“爽给我滚!你给我听好了,这几天你给我好好活着,不定哪天我去撕了你这个鳖羔子!”朱七头也没敢回,跟张九儿一个姿势蹿出了胡同,脚后跟甩起的泥浆打在他的屁股上,呱唧呱唧响。娘的,你这个卖炕的骚娘们儿,你敢撕我?我废了你吃饭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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