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抗战小说:《老少爷们儿拿起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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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08-04-21 21:56:00 更新时间:2020-11-10 13:58:44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5-14 09:35:38
发不上来?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5-14 09:42:32
算了,这段不发了,凑合着看下段吧。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5-14 09:44:29

第十二章 智取国宝

由仙家寨通往流亭机场的那条土路旁有一家带院落的饭店,饭店似乎刚刚忙碌过,一个穿得油脂麻花的店小二在忙着晒桌布。门口前方的路很窄,也就一架马车的宽度,四周是一片绿油油的麦地。麦苗儿经过几场透雨的滋润,噌噌地长,这阵子几乎过膝高了。黄澄澄的太阳刚刚升到东南天边,东边路头上就走来了几个挑着担子的汉子,打头的正是一身虎气的卫澄海。身上的衣服单薄了,跟在卫澄海后面的大马褂更像一只掉毛的猴子了,他扛着一个行李卷呼哧呼哧地走。
华中推着一个装满杂货的车子,往前紧赶了两步:“卫哥,玉生怎么还没来?不是说好了在饭店门口停车的吗?”
卫澄海回头笑笑:“放心,巴老大推荐的人都很妥实。”
华中推着车子忽悠忽悠往前赶:“对,上次我们去崂山‘别’烟土也是玉生开车的呢,那伙计很妥实。”
“各位老大,进来歇歇脚?”饭店门口的那个小二一溜小跑地奔了过来。卫澄海用担子隔了他一下:“正想过去吃呢。”小二慌忙转身:“来啦——五位!”饭店门口走出一个腆着大肚子像是老板的人:“各位是去十蜡子赶集的吧?刚过去一拨人呢,快进来,咱这里要什么有什么。天上飞的没有凤凰肉,地上跑的没有板凳肉,海里游的没有龙王肉……”大马褂打趣道:“腿中间夹着的呢?”“这……哈,小哥逗我玩儿呢,”老板干笑道,“不过那玩意儿咱也有,牛的,驴的,羊的……各位要是想喝点儿酒的话,我这就吩咐给你们炒菜。”卫澄海在院子里搁下担子,用草帽扇着胸口,迈步进了饭店:“不错,收拾得挺干净。老板,不麻烦了,来几个火烧,再来盆羊汤就得,我们吃了就走。”
招呼大家进了一个单间坐下,卫澄海信步踱到了院子,冲忙碌着的小二一笑:“生意不错嘛。”
小二回了回头:“马马乎乎,逢集的时候生意好些,平常就那么凑合着吧……都是让日本人给搅和的。”
卫澄海唔了一声:“日本人也经常过来?”
小二应道:“大半年没见着个鬼子影儿了。这地方‘妖’得很,什么人都有,鬼子来了容易吃亏。去年这个时候,青保大队的人在前面的马虎岗设埋伏,跟鬼子打了一天一夜,枪炮声跟过年五更放鞭炮似的……打得那叫一个惨啊,连飞机大炮都动了,炸弹咣当咣当响。鬼子死了不少人,青保大队死得更多,全是被鬼子飞机给炸的,尸首还没来得及拖回去,鬼子的铁车就压过来了,漫山遍野都是血和肉……鬼子胜了归胜了,可是打那以后也仔细了,轻易不到这边来,不过飞机倒是经常来,在天上轰隆轰隆地飞。前几天有架黄毛鬼子……就是美国鬼子的飞机从这里掉下来了,我亲眼看见那个绿眼睛的鬼子被警备队的人抓走了。警备队的二鬼子想打他,日本鬼子不让打,‘哈依哈依’地带走了,他们好象怕美国鬼子呢。”
卫澄海看报纸知道美国人跟日本人开战了,心里有些憋屈,他奶奶的,在我们家里打你们的仗。
看来小二说的这个美国鬼子是飞错了机场,被日本人给打下来了,卫澄海的心里更是憋屈。
胖老板用围裙擦着手横过来,一把推了小二一个趔趄:“你在这里胡咧咧个啥?干你的活儿去!”
卫澄海劝阻道:“他没跟我说什么,消消气。”
老板嘟嘟囔囔地说:“这孩子就是贱气,上次跟一个便衣队的胡咧咧,没让人家给打死。”
卫澄海故作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么凶?这还了得,赶紧报告宪兵队啊,抓了这个混蛋。”老板哼了一声:“老哥你没听明白我的话,他那是替日本人出气呢。”卫澄海作猛醒状,拍了拍脑门:“哦,是这样啊……便衣队可真够扯淡的,都是中国人,这是干什么嘛。哎,刚才小伙计说,你们这边还有警备队的人来?警备队可是真正帮日本人干事儿的。”老板斜了他一眼:“老哥,你还是少打听两句吧,这年头装哑巴不吃亏,”顿一下又笑了,“是啊,警备队的人经常往这边出溜。”
卫澄海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伸个懒腰道:“警备队的人来这里吃饭你可得好好伺候着,得罪不起啊。”
老板道:“那是,那是,不敢得罪,这年头。”
话音刚落,门口悄没声息地闪进两个面无表情的汉子:“老板,吃饭啦。”
卫澄海冷眼一看,心里有数了,这是打前站的来了。那两条汉子不用细看也知道是两个当差的,面色阴沉,眼睛左右踅摸。老板似乎也看出他们不是一般的客人,忙不迭地将他们引进了里面。一个高个子转回身瞅了卫澄海一眼,卫澄海做出一付憨厚的样子冲他笑了笑,那个人皱一下眉头,转回了头。两个人在柜台边溜达几步,挑开门帘往华中他们坐的那间扫了一眼,闷声不响地坐在了外面的一张桌子旁边。卫澄海嘟囔道:“这天说热也就热了,这才五月呢。”说着,出了院子。
随着两声汽车喇叭响,西面摇摇晃晃驶来一辆带棚子的绿色卡车。
卫澄海在心里笑了,好,玉生终于来了……舒口气,坐到门口的一个凳子上,歪头打量。
那辆车在离卫澄海十几米远的地方吭哧两下,咣当一声停下了。
穿一身城防队衣裳的玉生皱着眉头打开车门跳下来,看都不看卫澄海,绕到车前,一把掀开了车盖子。

单间里,卫澄海让彭福和华中坐下,捏起一个火烧,边啃边小声说:“大家呆在屋里别乱动,估计一会儿唐明清就来了。还照咱们昨天商量的来,”脑袋往大马褂那边一偏,“马褂,什么样的锁你都能开吗?”大马褂啪地一拍胸脯:“除了玉皇大帝后宫的锁我没开过,什么样的锁我全能对付!”卫澄海推了他的脑袋一把,笑道:“先别吹牛,拿到货才是真汉子。”大马褂一撑桌子,噌地蹲到了凳子上:“不瞒哥哥说,兄弟我打从十三岁出来闯,就专门干溜门撬锁的活儿。想当年兄弟我……”“这个倒是真的,”华中笑道,“没认识马褂之前我就知道江湖上有个自称‘当今鼓上蚤’的人,传说这个人神得要命,有一次把一个当铺的保险柜都扛回家了……”“打住打住!”大马褂急了,脖子上的青筋几乎凸成了筷子,“你那是表扬我还是刺挠我?我有那么笨吗?我还不是吹,保险柜我开过不下三十个……”卫澄海瞪了他一眼:“吃饭!”
大马褂吐一下舌头,呱唧呱唧喝起了羊汤。外面传来一阵嗡嗡的汽车声。卫澄海的眼睛一亮,屏一下呼吸,迈步出门。眼前的小路被阳光一照,有氤氲的雾气弥漫,这些雾气与麦地里的雾气汇合,像早晨的大海。雾气很快散尽,东面出现一辆土黄颜色的小车。小车渐行渐近,卫澄海的心也跟着有些发紧,手心捏出了汗。卫澄海在城里见过这样的车,前面可以坐三四个人,后面是一个很小的车斗,封闭的车斗上横着一块大刀片子那样的铁板,铁板两边一边挂着一把螃蟹大的铁锁。
卫澄海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胡乱打量,小车忽地擦过眼前,连车里坐了几个人都没有看清楚。
卫澄海下意识地摸了后腰一把,后腰上的匣子枪似乎想要跳出来,蹭得卫澄海的心异常塌实。
大马褂凑过来,摸一把卫澄海的腰,卫澄海会意,将枪抽出来,轻轻塞到了他的手上。
大马褂把枪掖回了门后的一只麻袋里,动作猴子一般利落。
一辆破旧的马车沿着路边的小沟挤过卡车,渐渐走远。
“前面怎么回事儿?让开让开!”一个戴着日本兵帽子的脑袋伸了出来,喊声类似鸡打鸣。
“抱歉啊老兄,没法给你让路啦。”玉生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无奈。
“怎么了?”车门打开了,一个梳着瓦亮三七开头型的高佻汉子跳了下来,“车坏了?”
唐明清!卫澄海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好啊,一切照旧!这家伙今天穿便衣了。几天前,张铁嘴带着卫澄海在警备队的大门口张望过匆匆出门的唐明清。那天他穿一身灰蓝色的军装,尽管显得很威武,但远没有今天精神。玉生用一块破布擦着手从车底下钻了出来:“车坏了,没看出什么毛病来,捣鼓半个多钟头了。”唐明清背着手绕着卡车转了一圈,目不转睛地盯着玉生看:“兄弟是张司令的人?”玉生点了点头:“是啊。今天去拉了一车粮食……”唐明清摇了摇手:“就你一个人?”玉生愁眉苦脸地说:“后面还有一车弟兄呢,他们的车就更‘刺毛’啦,在大西头的岔路上也抛锚了,我着急赶路,就先……”“什么时候能修好?”唐明清不停地看表。“难说,”玉生摊了摊手,“暂时我是没有办法了,只好等后面的兄弟了。”
“还等个屁!”戴日本帽子的人跳过来,跑到车厢旁用力一推,“推到地里去!”唐明清舒展一下眉头,看似同意了这个想法,征询地瞟了玉生一眼。不好!走近小车的卫澄海猛地站住了,如果真是那样,我的计划可就全乱了!脚下不由得踌躇起来。玉生的脸看不出表情,漠然一瞥日本帽子:“朋友,我不管你的主意出得如何,你这样说话可就不太礼貌了。”
“你想让我跟你怎么礼貌?”日本帽子横着脖子往前走,“我告诉你,今天老子心情不好,找麻烦我整死你。”
“兄弟,别跟他一般见识,”唐明清用胳膊隔住日本帽子,冲玉生一笑,“不过他说的这个办法倒是不错。”
“唐教官,”日本帽子似乎对唐明清的态度有些不满,一打唐明清的手,“耽误了公务,吃不了兜着走!”
“这里有我,”唐明清不看他,继续跟玉生说话,“麻烦兄弟一下,小弟公务在身……”
“这可是个好办法!”早来的那个高个子凑过来嚷道,“把他的车推到麦子地里,咱们的车不就过去了吗?”
“哈,这伙计真能闹,”卫澄海悠然踱了过来,“这么大一个家伙,还装满了货,你有多大的力量?”
“你是谁?”唐明清蓦然转过了身子。
“这伙计也被这辆车耽搁在这里了,”高个子说,“他们是去赶集的,推着车子过不去。”
“哎呀老总!”玉生猛地一膀子撞开卫澄海,冲唐明清大声嚷嚷,“对,应该先让小车过去。”
这是什么意思?卫澄海一怔,斜眼来看玉生,玉生把脑袋一别,猛力冲卫澄海一眨眼,卫澄海霍然明白:“对对,应该这样,大车坏了,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够动起来,应该让小车先过去。”说着就想走。唐明清伸手拉了他一下:“慢着。我问你,你是哪里人?”卫澄海做茫然状,一摊手:“我是板桥村人,平常做个小买卖养家糊口……”故意罗嗦道,“我家穷,没有地种,我就整天踅摸着哪里逢集,好去‘挣生’点儿钱。”“你不是庄稼人。”唐明清的眼睛一眨不眨,刀子般直刺卫澄海。
“我没说我是庄稼人啊,”卫澄海做出一付懵懂的样子胡乱笑,“家里没地,我怎么种庄稼?”
“你是个‘跑码头’的。”唐明清斜着眼睛看他。
“码头?跑过,跑过,”卫澄海摸了一把头皮,“前年我在码头上扛过大包,后来不干了,没活儿呀……”
“唐教官!”日本帽子嘭嘭地踢车轱辘,“你跟个‘迷汉’(苦力)罗嗦什么?耽误了大事,谁都吃罪不起!”
“你们来了几个人?”唐明清不理他,瞪着卫澄海不动声色地问。
“咳,老总这是缺人手呢,”卫澄海转身就走,“我们有三四个人,我这就喊他们过来帮忙推车。”
唐明清横身挡住了卫澄海:“告诉我,你到底是哪里人?”卫澄海收起了笑容:“老总,你拿我当贼了吧?”唐明清转到卫澄海的身后,猛喝一声:“立正!”卫澄海茫然回头:“你说什么?”唐明清猛地将卫澄海的身子扳到卡车头上,伸手就来摸他的腰。卫澄海哎哎叫着,反着脑袋看他:“老总你这是什么意思?”唐明清闷声不响地在他的腰上摸了一圈,微微一笑:“没什么,去喊人吧,”转头冲日本帽子挥了挥手,“把车上的人全喊下来,大家一起使劲。”抬手一拍玉生的肩膀,“辛苦你了兄弟,麻烦你去车上掌着点儿方向。” 卫澄海感觉自己的后脖颈沁出了冷汗,好家伙,幸亏没把家伙带在身上。玉生回到驾驶室,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唐明清站在车头前面若有所思地瞄着他。日本帽子受伤的兔子似的来回出溜,似乎不知道应该从哪个方向推车。卫澄海在原地站着,摇晃着手臂冲饭店那边喊:“赶集的伙计们,大家都来帮忙推车呀!”玉生用眼睛的余光看见,几个汉子在往这边跑,一个精壮汉子扛着一只麻袋,远远地跟在后面。
卫澄海咋咋呼呼地跑过来,一边将过来的人扒拉到前面挡住别人的视线,一边喊:“大伙儿赶紧推,快的话还能赶上这个集。”身后的小车边有个人影一晃便不见了,玉生的心蓦然放松,好,大马褂要动手了,伸出手往后面摆:“大家别站在那里啊,都去后面,别使乱了劲。”通过玉生的眼神,卫澄海知道大马褂已经钻进小车的车斗里了,一推大伙儿,呼啦一下,连同唐明清一起拥到了车后。唐明清抬腕看了一下表,大吼一声:“加把力气啊!嗨啁……”“嗨啁,嗨啁……”大伙儿撅着屁股喊起了号子。卡车晃悠一下,牛车似的忽悠忽悠往南边沟窄的地方晃去……扑哧——卡车在沟边一顿,前轮跨过了小沟。
卫澄海侧过脑袋瞥了前方一眼,小车边静悄悄的,饭店门口悠然坐着大马褂,饭后无聊的猴子一般。
妥了……卫澄海仿佛从肩上卸了重担一样,身上陡然增添了力气,卡车似乎是在他一个人的力量下扎进了麦地。
玉生将脑袋伸出车窗,冲后面喊:“别推了,别推了,再推就倒不出来啦。”
唐明清拍打着手退到路中间,左右瞄了两眼,箭步跨到卫澄海的跟前,一歪头:“你,跟我走一趟!”
卫澄海打了一个激灵,来不及多想,冲他憨实地一笑:“还有需要帮忙的?”
唐明清摸出手枪顶在卫澄海的腰眼上,冷冷地盯着他:“有。不过这次是去宪兵队。”
卫澄海装糊涂,摸着脖颈嘟囔:“宪兵队?宪兵队……咳,那不是去皇军那里嘛,去那里干啥?”
唐明清推了他一把:“少罗嗦!对你的手下说一声,让他们走,你要去跟我谈点合作的事情。”
卫澄海一怔,两臂交叉着冲愣在一旁的大伙儿挥:“哥儿几个都赶集去吧,我跟老总……”
唐明清一笑,说声“慢着”,扑到车厢边瞅了两眼,赶回来,冲卫澄海一抱拳:“多谢老哥帮忙!你可以走了。”飞也似冲到小车旁,伸手摸一把铁锁,用力一拍车斗:“上车啦!”日本帽子跑到驾驶室旁边,一犹豫,冲玉生做了个骂人的手势:“伙计,我记住你了,你不就是城防队开车抬轿的吗?我有的是机会收拾你!”玉生哈哈一笑:“你没有机会收拾我了。”
卫澄海傻笑着站到路边,冲擦身而过的小车一哈腰:“老总,一路顺风,一路顺风。”
唐明清伸出手招了招:“赶紧上路吧,晚了就散集了。”
一阵冷汗沁出卫澄海的后背,卫澄海不禁咧了咧嘴巴,小车裹挟在一团黄尘中渐渐远去。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5-15 09:50:58
在饭店里,卫澄海惬意地歪在椅子上,一蹬大马褂:“东西呢?”
大马褂踢了踢脚下的行李卷:“都在这里面。”
卫澄海眉开眼笑地正起了身子,用脚一勾行李卷:“打开。”
大马褂匆匆打开行李卷,一张手:“上眼吧哥哥们……呦!”脸色一下子黄了,“怀了坏了,刚才没仔细看,怎么全是些石头呢?”
彭福惊呼:“上当了!”
卫澄海的脑海里一下子闪出一个镜头……一辆破旧的马车沿着路边的小沟挤过去,渐远。
大家正在慌乱,卫澄海猛地跳了起来:“哥儿几个,拿起枪,跟我走!”
几个人风一般地穿行在麦子地里。
玉生的车远远地驶过来。
卫澄海招手。车停下。
玉生伸出脑袋,纳闷地问:“咋了?”
卫澄海顾不得细说,大吼一声:“去机场!快!”
几个人匆忙上车。
车厢里,大马褂拽出一个包袱,众人从包袱里拿出日本军装换上。
戒备森严的流亭机场里,一群鬼子兵正从那辆破旧的马车上抬下一只箱子。箱子迅速被抬进旁边的一个岗楼。一队“鬼子兵”小跑着冲进机场。一个站岗的鬼子冲这边喊话。卫澄海用在东北学来的朝鲜话冲站岗的鬼子喊:“奉命检查!”站岗的鬼子似乎有所警觉,哗啦一声拉开了枪栓,卫澄海突然掉转枪口,火舌喷出,鬼子兵应声倒地。霎时间,机场一角枪声大作。大马褂趁乱钻进旁边的岗楼,里面跌出一个中弹的鬼子。一时间硝烟四起。从四面八方不断涌过来增援的鬼子兵……卫澄海等人奋力狙击。远处,华中抱着一捆手榴弹钻到了刚刚降落的一架直升机下面……直升机轰然爆炸,火光与碎片横空四散。华中冲出硝烟。彭福丢给他一挺机关枪,华中抱着机关枪怪叫着冲扑上来的鬼子兵扫射。这边,大马褂腾身翻出岗楼,冲硝烟深处大声喊:“大哥——妥啦!”卫澄海等人边狙击冲上来的鬼子边向玉生卡车的方向飞跑,鬼子兵野狼一般紧紧追赶。紧要关头,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冲出一群穿二鬼子衣服的人来,这些人端着武器冲向乱做一团的鬼子兵……
玉生的卡车载着卫澄海等人风驰电掣般冲出硝烟弥漫的机场。
卡车渐渐远去。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5-19 10:16:11
第十三章 暗战

相距不远的即墨地界也有着同样毒辣的日头,毒辣的日头将大海般的麦地映得像沙漠,墨水河南岸的芦苇就像沙漠里连成一片的荆棘。熊定山歪躺在芦苇深处的一洼沼泽里,望着天,大口地喘气,样子就像一条搁了浅的鱼。四周有零星的枪声响起,在熊定山听来,就像过年时候小孩子用手捏着的小炮仗发出的声音。定山伸出右手,艰难地摸了摸血肉模糊的左胳膊,笑了,我的命可真够硬的,这排枪要是横着打过来,不把我打成筛子才怪呢……怏怏地一咧嘴,老天保佑,我熊定山的阳寿未尽,好多事情等着我去办呢……可惜,可惜了我那两个死去的兄弟,他们也太熊蛋了,枪打不准,跑都笨得像猪。
本来熊定山没想把事情办得这么仓促,这都是老天爷给催的。从那天在路上遇见卫澄海算起,熊定山来到即墨地界已经四天了。他的确没去找朱七,坐着马车一溜烟穿过朱家营,奔了临村那个瘦高个儿兄弟的大姑家。歇息了一会儿,定山就让他的两个兄弟外出打探鬼子军火的情况。到了下午,探听明白了,鬼子的军火确实藏在朱家营村西头水库边上的那个石头房子里。可是让熊定山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里面装的根本不是什么枪炮弹药,竟然是一只只铁皮罐子,根本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些什么玩意儿。当天晚上,熊定山打扮成一个潇洒书生的模样,没费多少劲就找到了张金锭的家,当即从后窗爬了进去。张金锭一见熊定山,如同遭到雷击似的浑身一颤:“天,你咋来了?”定山笑眯眯地望着她,不说话。张金锭顾不得整理乱成鸡窝的头发,出门扫了两眼,转回屋子,忙得像一只陀螺,三两下就把熊定山藏到了厢房。
捂着胸口在炕旮旯里蹲了一阵,张金锭哇地哭了:“定山,你还是走吧,我不能留你在家里,我跟朱老六已经定亲了。”
熊定山嘿嘿地笑:“那好啊,那更是自己人了,朱家兄弟对我有恩呢,我这是报答他们来了。”
张金锭风言风语地听说过定山跟朱七的事情,敷衍他道:“我跟朱七的缘分已经没有了,朱老六又没得罪过你。”
定山腆着脸笑:“你别想那么多,兄弟不过是想你了,随便过来跟你聊聊天,一日夫妻百日恩嘛。”
张金锭说:“我已经从良了,你还是别来找我了。”
熊定山收起了笑容:“是吗?”
张金锭拧着辩稍犹豫片刻,歪到炕上,三两把扯下了裤子:“忙活完了赶紧走,俺真的害怕。”“你怕什么?”定山扳过她的大屁股,眯着眼睛,瞎子数钱似的摩挲,“我不当胡子了,现在我是个正经生意人,你害的哪门子怕?”张金锭欠过身子,将一只奶子给他塞到嘴里,幽幽地说:“我不是害怕你当胡子,我是害怕你找朱家兄弟的麻烦……你被孙铁子打了的那天真的不是朱老六报给三江好的,是瞎山鸡,你瘸着腿去找我的时候,瞎山鸡刚从我的身上下来,从后窗走的时候看见你了。”
“这我相信,”熊定山吐出张金锭葡萄大的奶子头,撅着嘴巴来找另一个,“可是朱七呢?他‘别’了我的财宝。”
“朱七那是一时糊涂,上了孙铁子的当,”张金锭胡乱拽出另一只奶子,一把戳进了定山的嘴巴,“你也别去找他了。”
“我不找他了……”定山的喉咙里发出野狗护食般的声音,“我就找你。”
“轻点儿,”张金锭把屁股往前顶了顶,嘴里含混着,“以后别来找我了,咱俩就这最后一次。”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5-20 09:53:26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5-20 09:54:24
从后窗跳出去,熊定山没敢沿来路往回走,一闪身拐进了刘贵家的那条胡同。碾盘南边麻麻扎扎戳着一些干枯的芦苇,风扫过芦苇,发出野兽喘息般的声音。定山知道,过了这片芦苇,前面就是朱家营,再往西走不多远就是鬼子存放弹药的那个石头房子了。定山的兄弟打探过,那个石头房子的旁边是一个鬼子炮楼,说是炮楼,其实不过是一座废弃的水塔,那上面站着一个鬼子兵,下面住着大约三十几个鬼子。晚上也许里面的鬼子少吧?听说这几天鬼子忙得很,到处扫荡,说不定这阵子里面没有几个……熊定山的心慢慢往上提,眼睛也冒出了绿光,先去看看?对,先去看看,顺利的话,今晚就干了它!熊定山猫着腰,刚要抬腿,忽然被使了定身法似的停住了,张金锭嘤嘤的哭声,风吹细线般飘过他的耳际。唉,熊定山轻轻叹了一口气,心里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眼前全是东北老林子模糊的影象。定山看见自己孤单地穿行在白雪茫茫的老林子里,一眨眼就闪进了林子尽头的那片茅草房。张金锭嗑着瓜子,斜倚在茅草房通红的灯笼下面,冲匆匆而来的熊定山一下一下地挥舞手帕……他娘的,我这是咋了?熊定山使劲摇了摇头,一个卖大炕的臊娘们儿,值得我去想吗?随她去吧。
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胡同头上的那座碾盘一下子就隐没在一片漆黑里。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5-20 09:55:33
定山稳稳精神,屏一口气,贴紧墙根,忽地穿过碾盘,身影蓦然闪进芦苇丛中。
脚下毛毛糙糙,似乎长满了青草,几只青蛙噗嗤噗嗤扎进化冻不久的河水里。
熊定山将那把有着一尺多长匣子的驳壳枪提在手里,借着微弱的月光,沿河堤扒拉着芦苇摸到了小桥的桥墩,一纵身翻到桥上,左右看了两眼,箭步到了桥南头。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刘家村偶尔响起的犬吠声像是来自遥远的坟地。通往朱家营的那条土路的东面是一片麦地,西面全是一人多高的高粱,定山想都没想,一步跃过小沟,转瞬消失在高粱地里。
小桥东面的芦苇沙沙地一阵响动,惨淡的月光下,孙铁子鬼魂似的冒了出来。
孙铁子刚刚在河沿上蹲下,瞎山鸡就连滚带爬地出溜了过来:“铁,铁,你看清楚了吗,真的是熊定山?”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5-20 09:59:49
孙铁子的脸冷得像是能刮下一层霜来:“没错,就是他……妈~的,他来这里干什么?”
“肯定不是来找你的,”瞎山鸡将那只好眼眨巴得像扇子,“你家不是住在这里,他一定是来找刘贵的……也不对啊,他要是‘插’了刘贵,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 ~的,你懂个屁,”孙铁子的嗓音发颤,“他是谁?他‘插’人的时候能让你有机会喊出来?刘贵完蛋了……活该,这个半彪子。”瞎山鸡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脖颈,倒吸了一口凉气:“都怪你,当初我说别告诉三江好的人熊定山藏在三瓦窑子,你偏让我去,还‘别’了人家的财贝……”“闭嘴!”孙铁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明白了,这小子是找朱七去了……不行,我不能让他把朱七也‘插’了!山鸡,掏家伙,赶紧去朱七家帮忙!”孙铁子连拉带拽地拖着瞎山鸡窜上去朱家营的小路的时候,熊定山已经钻出了高粱地。
定山没有靠近已经离他不远的那幢黑栩栩的石头房子,他躺在一个齐腰深的沟底下,用衣角遮着,点了一根烟。
徐徐抽了几口烟,定山侧过身子,把手伸进裤裆摸了两把,哈,这个婊~子可真够爽利。
仰面躺着,定山挥舞双手,使了个长拳里的穿掌动作,嘿嘿一笑,没想到我熊定山还真的抗上日了。
一阵探照灯的灯光扫过头顶,熊定山坐了起来。将驳壳枪的匣子拆下来,用力按了按匣子上面的子弹,装回去,反身趴到了沟沿上。探照灯扫向北面,熊定山看清楚了,石头房子的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不远处的炮楼上站着一个无精打采的鬼子~兵。炮楼四周漆黑一团,似乎没有什么人迹。好了,就这么办!定山慢慢抽回身子,倒退着返回了高粱地。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5-20 10:01:29
该死的敏感词呀! ~的?婊~子?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5-21 09:27:43
朱七家的后窗有人在喊,声音像被扎起嗉子来的鸡:“小七,小七,你在家吗?”
朱七正坐在炕上跟他娘和桂芬拉呱,闻声“噗”地吹灭了灯:“哪个?”
后窗沉默了片刻,随着一阵悉索声,孙铁子的脑袋探了上来:“是我,铁子……把后窗打开。”
朱七一愣,拉过被子盖住娘和桂芬,翻身下炕,随手拽上了房门。孙铁子的手在窗棂子上野猫似的抓挠:“七,开窗啊,我有急事儿找你。”朱七站在窗下犹豫片刻,抬手拍了拍窗棂子:“你别进来,我在街门口等你。”孙铁子“操”了一声,一晃不见。朱七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着,喘气都不顺畅了……这个混蛋半宿拉夜的来找我干什么?难道是遇上熊定山了?朱七猛地一捏拳头,这是早晚的事情,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想要对我干些什么!拔腿走了出去。朱七他娘好象下炕了:“小七,是铁子啊,让他来家说话多好?”
朱七没有回头:“没什么大事儿,说两句话就走。”刚打开街门,孙铁子就一头扎了进来:“定山没来?”
朱七拦住还要往里闯的孙铁子,故意装糊涂:“你说啥?定山……怎么回事儿?”
孙铁子将提在手里的一把卡宾枪冲朱七一晃:“他没来?”
朱七将一根指头横在嘴巴上,嘘一声,一把将孙铁子推到了门后:“他没来。你看见他了?”
孙铁子大声喘了一口气:“我看见他了,就是刚才。我看见他提着一把长匣子枪,从高粱地往这边蹿过来了,我还以为他是来找你的,吓了我一大跳!我跟一个兄弟进胡同的时候还好一阵踅摸呢……我婶子还好吧?”“还好,”朱七心里的那块石头还是没有落地,“你看见他来了我们村?就他一个人?”孙铁子不理他,回身冲后面吹了一声口哨,把脑袋转过来,冲朱七厚颜一笑:“没什么,也许是我看错人了。我看见的是一个灵敏得像野猫似的家伙,定山受过伤,哪有那样的身手?起码他现在是个瘸腿……好了,别管他了。这几天我一直在芦苇荡里猫着,囫囵觉都没睡一个,今晚就让我在你们家好好睡上一觉。”瞎山鸡战战兢兢地闪了进来:“七哥,还记得我吗?我跟铁子,还有你,当年都在定山的堂口上混过。”朱七装做不认识他,嗯嗯两声,转身来关街门。瞎山鸡讨了个没趣,讪讪地笑:“贵人多忘事啊。”
朱七皱了皱眉头,故意问孙铁子:“这是谁?”孙铁子径自往屋里走:“没谁,一个伙计。”朱七横身挡住了他:“别进去,我娘怕惊吓。”孙铁子不满地斜了他一眼:“我进去看看婶子还不行吗?”朱七摇了摇头:“不行。”朱七心里清楚,我要是留他在这里住一宿,那就打上头了,以后这里就成他的家了。孙铁子的目光硬硬的,瞪了朱七半天,猛地一横脖子:“行,你出息了。我走,从今往后咱们谁也别沾谁的光。”朱七把心一横:“铁子,不是年顺不讲义气,年顺是真的想过几年安稳日子。”
孙铁子不动,眼睛里面射出两支阴冷的箭:“你能安稳了?我倒是很想看着你是怎么安稳下去的。”
朱七不想跟他罗嗦,闷声道:“安不安稳那得看你怎么个过法儿。”
孙铁子说声“怎么过也比在东北当胡子安稳”,把脑袋往朱七跟前一抻:“我在东北见过卫澄海了。”
朱七说:“见就见着了呗,两座山碰不到一起,两个人还能没有碰面儿的时候?”
孙铁子神秘兮兮地说:“他跟我说了不少呢,说你回来的意思是想杀鬼子给你四哥报仇。”
朱七料想卫澄海是不会跟他罗嗦这些的,含混地嘟囔了一句:“我什么想法都没有,就想好好过我的安稳日子。”
瞎山鸡往前凑了凑,期期艾艾地说:“七哥,这年头没咱穷哥们儿的安稳日子过……你就,咳,你就让我们住下吧。”
朱七扫一眼冷冷地盯着他的孙铁子,心底蓦然升起一丝感激,不管咋说,人家这也是冒着风险来救我呢。
孙铁子见朱七有些犹豫,故意抬腿装作要走的样子。“慢,”朱七拉了孙铁子一把,“你要去哪里?”孙铁子无奈地摊了摊手:“还能去哪里?天当被子地当床,哪里能活人我去哪里。”朱七的心在翻腾,嘴上说:“你千万注意,因为你在李家洼你大舅家对别人说过你是抗联的,鬼子正到处抓你呢。”“我知道,”孙铁子说,“不然我也不会这么东躲西藏的。不过我不怕,鬼子不如熊定山可怕……他妈的,当初我就应该再补上他几枪!年顺,我还是有点儿怀疑刚才我看见的那个人就是熊定山,太像了。不行,我不能让他活在世上了,他应该死。”瞎山鸡一拍大腿:“对呀,刚才咱们就应该打他的黑枪!”孙铁子踹他一脚:“那么简单?当初他瘫在炕上,我都没能‘插’了他呢,何况还不一定是他。”
“你真的想让他死?”朱七更加坚定了不能留他住下的念头,“你打谱怎么办这件事情?”
“我去乡公所、维持会,甚至直接去找鬼子,告发他!”
“别闹了,”朱七哼了一声,“你去了就回不来了。”
“不了解我这位兄弟是吧?”孙铁子把瞎山鸡往前一推,“这是一条好狗。”
“对!一条好狗……哎,铁,怎么说话呐这是?”瞎山鸡烫着似的稀溜嘴,“合着我在你的眼里就是一条狗?”
“比狗强,”孙铁子面无表情地摸了摸下巴,“狗认主人,你不认。告诉我,这事儿你能办吗?”
瞎山鸡咕咚咕咚地咽唾沫:“人呀,一离开家乡就不是人了……当初我还不如不跟着你来山东呢,在东北谁敢……哈,在东北也有敢的,我混得不是人了啊。对,铁子你说得对,我就是一条不认主的狗,日本人给钱我帮他做事儿,‘绺子’给钱我帮‘绺子’做,这没错……铁,你说让我咋办我就咋办,现在我是你的狗。”孙铁子摩挲狗头似的摩挲着瞎山鸡的脑袋,冲朱七一咧嘴:“兄弟我做事儿就是这么敞亮,我不怕你知道我都做了什么,我也不怕你去告发我,汉奸那边,熊定山那边你都可以去,这样你就解脱了,谁也不会找你的麻烦了。”朱七捅了他一拳:“滚蛋,少拿我当杂碎看……走吧,我不送你了。”
孙铁子茫然看了看繁星密布的天空,悻悻地一甩头:“走喽——好好当你的财主啊,别担心我。”
走到门口,瞎山鸡拉了拉孙铁子,把手藏在裤裆那边,做了个点钞票的手势。
孙铁子转了回来:“蝎子,借哥哥几个零花钱,以后还你。”
朱七纳闷:“你的呢?”
孙铁子苦笑一声:“这事儿以后再告诉你,现在我是个穷光蛋了,不当胡子就没有进帐。”
朱七回屋拿了一沓“特别券”,连同口袋里的几块光洋递给孙铁子:“钱要省着点儿花,在外面闯荡不容易。”孙铁子揣起钱,冲朱七一笑:“知道不容易就好。”转身出了大门。朱七孤单地在天井里站着,抬头望着满是星星的天,望着被星光遮蔽的月亮,忽然就想哭……一些凌乱的往事纷沓而至,一股脑地塞满了脑袋,让他站立不稳,茫然地关紧街门,走了回去。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5-22 09:40:00
孙铁子没有走远,走到胡同北头站住了:“山鸡,熊定山在这一带出没,咱们不能呆在这里了。我想好了,明天一早你就去维持会,把刚才我说的事情办了咱们就走,直接去崂山。”瞎山鸡嘟囔道:“还去崂山啊,上次没让那个姓董的给吓死。我不去,要去你去,我回东北老家。”“这次咱们不找姓董的了,”孙铁子咬了咬牙,“咱们干自己的!听我的,这次咱们玩‘单飞’,谁也不指靠,拿出在东北时候的勇气来。”瞎山鸡瞪着那只贼亮的眼睛看月亮:“能行吗?我啥都不是。”“你行,我需要的就是你这种人才,”孙铁子暧昧地笑了,“咱们给他来个浑水摸鱼,搅乱了他们的脑子,将来崂山地界就是咱哥儿俩的。”
瞎山鸡吭哧两声,似乎有些明白了:“对,当初我在老北风那里‘打食儿’的时候,做过这样的事情。”
孙铁子皱了皱眉头:“你去日本人那里告发老北风藏在什么地方是不?嗯,这事儿办得确实有些操蛋。”
瞎山鸡尴尬地嘿嘿:“这你都知道……后来我去投奔熊定山,定山因为这个把我撵走了。”
孙铁子阴森森地笑:“熊定山讨厌你,我不讨厌你,以后你还是得干这样的事情,彻底把水给那帮杂碎搅浑了。”
瞎山鸡没皮没脸地摸了一把头皮:“干这个我有一套,比三国时候的蒋干可强多啦。”
话音刚落,西北角就响起了一串枪声。“妈的,果然是熊定山!”孙铁子忽地蹿出了胡同。
这串枪声刚刚响过,接着便枪声大作,噼噼啪啪犹如炒豆。
孙铁子蔽到一个草垛后面,侧耳静听,听着听着,沙沙地笑了:“好家伙,熊定山的枪果然猛烈!好啊,好戏开场啦。”
瞎山鸡听了一会儿,点头道:“不错,应该是熊定山的枪,这样的枪都是从抗联那边带过来的。”
孙铁子挥舞自己的汉阳造冲天放了一枪,大吼一声:“都去死吧!老子是东北抗日联军熊定山!”一拽傻愣在一旁的瞎山鸡,撒腿冲进了另一条胡同:“老子杀日本人来啦!老子是抗联熊定山!”喊完,两条黑影不几步窜进了黑栩栩的高粱地。

根据刚才的枪声,朱七分析出那串类似机关枪的声音应该是熊定山的,朱七记得定山有好几支装了长匣子的驳壳枪,当初在他三舅家,朱七发现定山的脚下露出半截黑扁担似的匣子。那天好险啊,如果不是定山受了伤,又如果不是长匣子枪离他的手远,十个孙铁子也变成蜂窝了……桂芬在那屋叹气,一声比一声微弱。朱七在灶间愣了片刻,屏一下呼吸进了里间。
桂芬幽幽地瞥了朱七一眼:“年顺,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潍县走走?”
朱七有些犯愁,这当口我带她走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怎么办?敷衍道:“潍县尽管不是很大,找人也很麻烦呢。”
桂芬说:“不难找,我兄弟在一家药房给人家当帐房先生,挨家药房打听就是了,再说姓我们这个姓的人不多。”
朱七一怔,笑了:“咳,你姓这个‘盖’不是鳖盖子那个‘盖’,应该念‘和’,潍县多少姓何,姓贺的?”看着一脸哀怨的桂芬,朱七的心猫抓似的疼了一下,收起笑容,正色道,“别着急,过几天我就带你去……对了,你兄弟大号叫什么?也许咱们仔细着点儿打听能打听得到。”桂芬扭了几下嘴巴,眼泪又掉了出来:“他叫盖文博。”朱七皱起了眉头,盖文博?这个名字好生耳熟……在哪里听说过呢?朱七猴子挠痒似的抓搔着自己的头皮。盖文博,盖文博,盖文博……朱七的耳边炸雷般响起永乐临死前对丁老三说过的话:“你替我照顾我爹。然后去找盖文博,你的关系在他那里,他在潍县……”
不会吧?这么巧?朱七的脑子懵成了一盆糨糊……这怎么可能?桂芬这么老实本分的一个人,她的兄弟怎么可能跟永乐和丁老三那样的人有联系?一定是弄错了。朱七偎到桂芬那边,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讪笑道:“你兄弟真取了个好名字,听着都透着一股文明味儿……他以前是做什么的?”桂芬又开始叹气:“在我们那里念了几年私塾,后来我爹让他去济南学医,在济南待了两年就回家了,日本人打过来了……大前年我爹说,你学过医,在东北这边不安稳,日本军队容易拉你去当军医,我兄弟就走了,前年捎信回来,说是在潍县的一家药铺里当帐房。年顺,这几天我也看出来了,你娘经常念叨要孙子,我又不能给她生。我想找到我兄弟以后就不回来了,我不能耽搁你……”“打住打住,”朱七一把捂住了桂芬的嘴巴,“不许说这样的话……”眼泪忽然就涌出了眼眶,“我辛辛苦苦地把你弄回来,容易嘛。桂芬,以后你不要在我面前提什么生不生孩子了,我不稀罕……你啥也不要说了,我朱年顺只要活在这世上一天,你就不许离开我和我娘,咱们是正南八北的一家子,”悲壮地擦了擦眼睛,将一条手臂伸到桂芬的脖颈后面,慢慢抱起了她,“你不知道,你就跟长在我心里头的肉一样。”
话音刚落,猛听得胡同南头暴起一声炸雷,朱七下意识地坐了起来,刚才不是已经消停了么,这又是那里丢炸弹?
朱七他娘在西间大声喊:“小七,你可千万别出去了,娘刚才看见了,胡同口全是日本鬼子。”
胡同口全是鬼子?朱七有些糊涂,刚才我怎么一点儿声响没有听到?连我娘都觉察到了呢,我这个糊涂蛋。
这个手雷一定是哪个好汉趁鬼子集合的时候冷不丁丢过来的,朱七咣地躺下了,睡觉,我可不能出去。

朱七估计的没错,这个手雷还真是一条好汉丢过来的,这条好汉不是别人,正是熊定山。熊定山的眼睛是红的,暗夜里闪着灯笼似的光。他丢完手雷,看都不看,一猫腰蹿上一户人家的墙头,沿着墙头沉稳地走了几步,一蹲身子跃上房顶,像野猫那样,四爪着地匍匐几下,嗖地跃上了另一个房顶,不几步便远离了朱七家的那条胡同。蹲在一个孤零零的草垛后面,定山捂着嘴巴嘿嘿地笑:“我日你小日本儿奶奶的,跟我斗?老子还没拿出真正的功夫来呢……”戛然止住笑声,打嗝似的叹了一口气,娘的,浪费了我两个好兄弟。定山的两个兄弟已经死了,死在村西北的那幢石头房子旁边,冷风飕飕地刮过他们的尸体。定山摸索着点了一根烟,开火车似的抽了几口,一把将烟头戳进草垛,跳起来,沿着漆黑的河沿扎进了芦苇荡。
穿行在铁矛一样的芦苇荡里,熊定山闷闷地想,看来我真的应该找几个好一点儿的帮手了,那俩家伙太熊蛋了。
定山挥手让他们往前摸的时候,这俩家伙竟然黑瞎子似的站了起来,没等定山喊他们趴下,探照灯光就扫过来了。
他奶奶的,这两个笨蛋,死了活该!
熊定山摸到河北,跳上河沿,四下一打量,箭步进了去高个子伙计他大舅家的那片高粱地。
天光已经放明,但还不太亮堂,朦胧得像隔了一层窗户纸。
从东南往东北一路横躺着的云溜子,活像一条窄窄长长带了皮的五花肉。
定山懒懒地在河沿上躺了一气,头顶上的浮云开始在天边出现,聚一会儿,懒懒散散地往四周溜达。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5-23 10:17:43
第十四章 一盘散沙

此时,卫澄海正拉着彭福疾行在通往三官营子的那条荒凉的土路上,脚后是一片尘土。
天气闷热得燥人,卫澄海用手遮挡住耀眼的日头,冲彭福咧了咧嘴:“福子,日本鬼子没来的时候,天气也这样?”
彭福舔了舔龟裂的嘴唇:“哪里这样?都是小日本儿造的孽,他连天老爷爷的娘都日了,天老爷爷能不发火?”
卫澄海笑道:“那咱们就去日他们的娘。”
彭福瞥了卫澄海一眼,蔫蔫地说:“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好象全是为了给咱穷哥们儿出气,谁欺负穷哥们儿你打谁。可是打从闯那次会馆以后你就变了,张嘴闭嘴杀鬼子。”“我张嘴闭嘴杀鬼子了?”卫澄海讪笑道,“没有吧,我那么没有城府?不过你还真的说对了,我跟小鬼子就是有杀父之仇……哈哈,我这是报仇啊兄弟。”彭福冷笑道:“谁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没准儿你想当个民族英雄呢。反正我跟鬼子没仇,我就是看不惯他们在咱们的地面上横行霸道,尤其是这帮孙子经常‘花姑娘花姑娘’地日咱们中国女人……呸!凭什么?咱中国男人没长鸡巴咋了,用得着这帮龟孙子来帮忙?”卫澄海扑哧笑了:“哈,你呀,三句话不离本行,走你的路吧。”
三官营子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八年前出了一桩怪事儿,这才改了名字。那天晌午,天上浪荡着一大块黑里透着屎黄的云彩。它自北向南一路游来,慢得如同病牛拉破车,只差没有“吱吱扭扭”的声响了。刚到村口道观的头顶,这块脏得像尿布的云彩就再也不肯挪动半步,不由分说便卸下漫天碗大的冰砣砣。正在道观天井里习演“老君剑”的三个道僮,被砸得脑浆迸裂,当场绝气。云彩的肚里空了,脚步也利落起来,拧腰转身一路逍遥直奔正南而去。天上没有风也没有雨,冰砣砣落得着实邪性。后来,山里有人传出话来,说是道观的观主与崂山紫云庵的一位女居士有染,两人经常在僻静的地方演练“易筋大法”,因而招致太上老君的惩罚。从此,偌大的一个村子再也没人敢去观里烧香许愿,好像那通没头没脑的冰砣砣还在头顶上游窜着寒气。直到民国初年来了个自称曹操的教场武师,招集一帮年轻人在道观天井里习武,又把道观改名为三官庵,观里才算有了一丝活气。
二人气喘吁吁地赶到三官营子村头的时候,天已经大晌了,日头越发毒,晒在脸上跟刀子割似的。
在一个胡同口,卫澄海站住了,冲彭福一摆头:“从西面数第四家,你去敲门,郑沂在那里,让他出来。”
彭福瞪大了眼睛:“亲哥哥,原来你是来找山和尚的啊……搞得这么神秘。”
卫澄海推了他一把:“别罗嗦。”
找到郑沂,三个人一起回到劈柴院卫澄海住处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
彭福没进门,站在门口冲卫澄海一呲牙:“老大,我也该回去了,家里有人等我做饭呢。”
卫澄海蹬了他一脚:“赶紧回家把那个女人放了,不然阉了你。”
彭福腆着脸笑:“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谢小姐的男人滕秀才去了崂山,你是想巴结人家呢。”
卫澄海不说话,瞪着彭福的眼睛像要冒火。
彭福连连摇手:“得,得得,我放人就是了……”说完,嘟嘟囔囔地走了。
坐在一家小酒馆里,郑沂问卫澄海:“腾风华真的去了崂山?”
卫澄海点了点头:“嗯。去了董传德那里。”
郑沂说声“也想打鬼子呢”,沉声问,“你真的打算拉自己的‘秆子’?”
卫澄海说:“有这个打算。”
郑沂干了酒,瞪着血红的眼睛问:“人呢?就咱俩?”
卫澄海说:“我还没想好,肯定不是光咱们俩。”
郑沂说:“那天曹操问我你们要这么多枪干什么,我说,这还不够,按人数算,应该比这个多十倍。”
卫澄海递给郑沂一条烤羊腿,一咬牙:“应该这么说。我想先拿这些枪当进见礼,送给董传德。”
郑沂说:“明白了。卫哥,咱们应该拉上朱七,还有,现在老巴手下有几十个兄弟,咱们也可以全给他拉过来呀。”
“不能做那样的事情,那么做就坏了江湖规矩。我只需要他那几个猛一些的兄弟,比如……”
“比如华中,”郑沂的脸红得像鸡冠子,一下一下地扳手指头,“彭福,庞德璋,邓世哲,黄八,刘……”
“别数了。我只需要三个人,华中,彭福,大马褂。”
郑沂抓过眼前的一大盘牛肉,稀里哗啦填进了肚子,又让小二上了一大摞煎饼,风卷残云般吃了个溜光,站起来拍了两下肚子:“我吃饱了。走,去找来百川要子弹。”卫澄海啜口茶水,拿起礼帽戴上,沉声道:“你别去,有失风度。”郑沂不解:“我没有风度?不就是去见一个泥土里打滚的老混子嘛,讲究什么风度?对待这样的人不能客气,直接揍他,就像我对待曹操,不揍,他能给枪?”卫澄海笑了笑,边跟老板结帐边说:“不是这个意思,跟这样的人接触,我习惯一个人。”“明白了,”郑沂横身就走,“那我去老巴那里等你,好几个月没见着他了,这次回来不见他不好呢。”卫澄海拉住了他:“别告诉他咱们的想法。另外,说话当心点儿……你喝了不少酒。”郑沂没有回头:“有数。”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5-27 10:58:52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郑沂摇晃着沿德山路往大窑沟方向走。迎面扑来的一阵热风让郑沂的全身开始燥热起来。郑沂刮下脸上的汗水,一把掀了褂子,在脸上胡噜一把,赤条条地迎着教堂的方向走。教堂东面不远处就是俾斯麦兵营,兵营的对面是阴森森卧在那里的山西会馆。朱四就是死在这里的……走近山西会馆,郑沂冷不丁站住了,我是不是应该进去给朱四烧点儿纸钱呢?这样想着,脚步不由自主地拐向了会馆西侧的一家杂货店。杂货店门前的嘎斯灯冒出绿幽幽的光,像一只逐渐膨胀的鬼火,郑沂悬空着心走了过去。
“干什么的?”杂货店旁边的那条胡同里咕咚咚撞出一条黑瞎子似的大汉。
“打穷食的。”郑沂下意识地应了一句。
“打穷食?你他娘的是个胡子吧?”大汉带着一身酒气,骂骂咧咧地撞了过来。
郑沂闪身躲过这猛然的一撞,酒忽然有些醒:“兄弟喝多了吧?”“哟呵?动作挺麻利嘛,”大汉往前趔趄了几步,猛地扎个马步,摊开双手在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咣咣击了两下巴掌,双手反着冲郑沂摆,“再来再来,这把不算。”郑沂无声地笑了,这个混蛋看样子喝得比我还多呢,正好,老子好久没有试试身手了,先拿他复习复习功课吧。上下瞄了大汉几眼,将一条腿在前面划拉两下,稳稳地站了一个虚步:“你先来。”大汉脾气很拗,扎着马步,纹丝不动:“让你先来你就先来,罗嗦个鸟!”郑沂料想自己犟不过他,将闷在胸口里的那股酒气咣地喷出来,一拍扎硬实的那条腿:“那我就不客气啦。”
“叫你来你就来,客气个鸟!”大汉说完,双臂风车般一阵乱抡,“来吧,挨你一下,我这八年功夫算是白练!”
“走!”郑沂的这声“走”还没完全喊出来,大汉已经直挺挺地撞到了马路中间。
“咦?娘……”后面的这声“的”被一声“嗷”代替了,大汉的肚子被郑沂的脚猛地踏住了。
“服是不服?”郑沂的一只脚踏着大汉的肚子,两条胳膊横抱在胸前,自上而下地看着他。
“服……”
忽觉脚腕子一麻,郑沂暗叫一声“不好”,猛踩一脚大汉的肚子,横空跃出一丈开外,就地打个滚,腾地站了起来,胸口一闷,“哇”地吐了一口酒。太大意了……没等郑沂摸一下自己疼痛难当的脚腕子,大汉黑瞎子似的身形忽地撞了过来:“接着!”郑沂慌忙闪身,终是晚了一步,肩膀被大汉一撞,仰面跌倒。大汉挥舞簸萁一般大的巴掌,上来就抓躺在地上的郑沂,一下子抓在坚硬的石头路上,哼地一声抱着手跳到了路边。已经滚到马路牙子旁边的郑沂,一个鹞子翻身跳了起来,双脚着地的同时,一手抓住大汉的肩膀,一手别住他的一条腿,暴吼一声:“走!”大汉跟上次一样,直挺挺地又躺回了刚才躺过的地方。郑沂没有追赶过去,抬起脚腕子一摸,脚腕子外侧凸起拳头大的一个大包,好家伙,这小子力气可真不小。
“不跟你打啦!你不照架子来……”大汉懵懂着坐起来,两只手胡乱在眼前摆。
“不打就不打了,”郑沂一瘸一拐地走过去,伸手来拉大汉,“我问你,为什么要找我的麻烦?”
“接着!”大汉的手里赫然举着一块石头,猛地朝郑沂的另一个脚腕子抡过去。
郑沂早有防备,单腿一跳,大汉扑通翻了一个个儿,稍一愣神,放声大喊:“丢面子啊——”
郑沂刚要上前踹他一脚,忽觉肩膀被人一拉,郑沂反手别住了拉他的那只手:“谁?”
卫澄海微笑着抬了抬下巴:“在这里耍酒疯?”
没等郑沂说话,大汉一骨碌爬了起来:“卫大哥,你可想死兄弟啦!”卫澄海把手在眼前一拂:“哈,看样子你没喝什么好酒,一股子地瓜味,”拉大汉往郑沂面前一推,“二位,拉个手,大水冲了龙王庙啦。”郑沂心有余悸,生怕大汉冷不丁再给他来一下子,倒退一步:“手就不必拉了。这伙计是谁呀。”大汉不满地横了一下壮如水牛的脖子:“你还没说你是谁呢。”卫澄海挡在他们两个中间,一指郑沂:“郑沂。”大汉愣了一下,哇呀一声抢了过来,抓起郑沂的手就攥:“山和尚!怎么是你呀!我早就听说过你,还听说你最近一直跟着卫老大闯江湖……”卫澄海一手一个勾着肩膀将郑沂和大汉拉到马路牙子上,笑道:“我在树后面看了你们好多时候了,”拍拍郑沂的肩膀,冲大汉一瞥:“这位你不一定听说过,崂山人,家就在崂山脚下的左家庄,大号左延彪,去年才从崂山进到城里,在小湾码头当工人。”郑沂用手背碰了碰左延彪的胳膊:“刚才得罪了。”左延彪咳了一声:“该说得罪的是我……”蹲下身子,来回摸郑沂的两条腿,“刚才那一石头砸在哪条腿上?”
“我操,原来你是用石头砸的啊!”郑沂扯身闪到了一边,“兄弟你可真够下作的。”
“马马乎乎,马马乎乎,”左延彪有些无赖地舔了舔嘴唇,“习惯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嘛,你那么打我……”
“不谈这事儿了,”卫澄海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延彪,刚才你是什么意思?”
“喝多了,想出来整点儿零花钱。”
“缺钱了?找我嘛。”
“不是,主要是想找点儿刺激,”左延彪摸了一把头皮,“你还不了解我?闲着就难受。”
“难受你也别找我这样的撒气呀,”郑沂笑道,“你应该去找那些没有能耐的。”
“那叫刺激?”左延彪瞪了瞪鸡蛋大的眼,“那还不如找块豆腐揍着玩儿呢。”
卫澄海捏着下巴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道:“延彪不想混码头了,这我知道,哥哥帮你找条好路走走怎么样?”左延彪一愣,扑哧笑了:“幸亏你还了解我呢,我这样的脾气能走好路?走巴光龙那样的路还差不多……可惜没人引见。对了卫哥,你不是跟老巴熟悉吗?干脆你别帮我找好路了,你就把我引见给他,我早就想加入龙虎会了,一帮穷哥们儿凑到一起混江湖多来劲?跟梁山好汉似的。”“梁山好汉在山上,巴光龙在市面上,不一样,”郑沂彻底醒了酒,脑子动了一下,“要当就当真正的梁山好汉。”左延彪瞪着郑沂看了一会儿,闷闷地说:“你说的是啥意思我明白,去崂山当胡子是不是?没意思,都他娘的什么呀。我了解那帮孙子……听我跟你说啊,在小日本儿没来之前,山上就有土匪,整天打家劫舍的,什么人都祸害!人家梁山好汉也是土匪吧?可是人家干的是劫富济贫的勾当!他们呢?你就说路公达这个混蛋吧,他是最早的那批胡子,应该有点儿绿林意识吧?娘的,去年他带着人,下山‘秃鲁’了一个村子,连寡妇光棍家都抢‘干碗儿’了。”
“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郑沂瞥一眼一旁摸着下巴不动声色的卫澄海,“我不是说他。”
“不管怎么说,大山里晃悠的没一个好玩意儿。”
“董传德的义勇军呢?”卫澄海拉了正要说话的郑沂一下,“他应该还算是江湖中人吧?”
“他嘛……他还算不错,打过鬼子……不过从开春就不打了,改打游击队了,不知道他是咋想的。”
“有没有打算去他那里晃上一晃?”卫澄海小声问。
“原来你说的要帮我找条好路就指这个啊,”左延彪连连摇手,“不去不去,坚决不去!你想想,我们家本身就住在离他们不远的山脚下,我去当了胡子,还用不用见我的爹娘了?如果你在青保大队和崂山游击队那边有关系,我倒是可以考虑去投奔他们,可是人家是国军组织的队伍,你有门路吗?没门路就得去当‘小的’,还不如我混码头过瘾呢,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卫澄海摇了摇头:“那边我还真的没有门路。”稍一迟疑,随口问,“我听说崂山游击队不是国军的队伍啊,好象是共产党的。”“没错,以前共产党在那边也拉了一个叫崂山游击队的队伍,有附近村子里的穷人,有市里没饭吃的工人,据说还有‘山大’的学生,有那么五六十号人吧,后来走了,听说拉到诸城那边参加正式八路了。当时没形成什么气候。国军这个游击队挺强的,去年就有上百人了,枪有的是,连大炮都有,听说还有电台啥玩意儿的,反正挺厉害。不过他们一般在山北面晃荡,去年跟即墨那边的鬼子干了一仗,今年没听着动静,好象忙着收编山里的胡子。青保大队就更忙了,前一阵子刚拔了鬼子设在大崂的一个据点,这几天又忙着在山北挖战壕,据说要在那里设埋伏……咱不管。你想给我找条什么好路?”
“跟我走吧,”卫澄海不回答,转身就走,“去我家我对你说。”
“你不会是想带着我上崂山打游击去吧?”左延彪的眼睛亮了一下,“是不是想先去投奔董传德?”
“你小子一点儿不笨啊,”卫澄海笑道,“差不多。”
“那可得先处理了他表弟,这家伙在城防队当探子,跟老董热乎着呢,两个人互相照应……”
“你咋知道那么多呢?”卫澄海依然笑,“你不知道我跟老董是什么关系吧?别乱说话。”
“那我就不说了……家里有酒吗?”
“有。”
“那我就跟你去,”左延彪冲郑沂一咧露出牙花子的大嘴,“兄弟,打架我不行,喝酒你是孙子辈的。”
郑沂不理他,追上卫澄海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卫澄海笑道:“我是谁?”郑沂说:“知道,你是卫老大。我不用去老巴那里了?”卫澄海说:“不用去了,他不是个小心眼的人,以后会理解的。”郑沂赶到他的前面,倒退着,边走边说:“前些日子我听华中说,乔虾米在到处找你呢。”“我知道,”卫澄海面无表情地说,“我在来百川那里见过他了,他没有恶意。”“你不是说想要除掉他吗?”郑沂正回了身子。卫澄海哦了一声:“这事儿我得好好想想。”郑沂垂着脑袋想了一阵,开口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让乔虾米跟熊定山再斗上几个回合。”
“聪明。”卫澄海加快了步伐。
“跟来百川要子弹那事儿办得顺利吗?”
“顺利。”
“最近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了吧?”
“没了。”
“那我有没有必要再去找一下朱七?”
“有必要,”卫澄海突然站住了,“你这就走,熊定山疯了。”
“谁说的?”
“刚才我在路上碰见孙铁子了。”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5-28 08:56:22
第十五章 兄弟深情

即墨城南。郑沂下了火车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被太阳晒过的路面依然潮湿,路边的高粱地里雾气腾腾。
郑沂没敢走大路,沿着铁道走了一气,一闪身进了高粱地。顶着一头高粱花子走出来,眼前已经是丰庆镇了。

此时,朱七正孤单地走在东镇去劈柴院的路上。朱七不知道巴光龙的洗染店在什么地方,只是隐约知道卫澄海的住处,心里估计没准儿见不到卫澄海,他来无踪去无影的。果然,费了好大的劲找到卫澄海住的那个角楼子的时候,有人告诉他,“洋车卫”跟一个码头上扛包的伙计刚走,好象要去洗澡,拿着毛巾呢。大中午的洗个屁澡,这是又在使障眼法呢,不定又做啥“买卖”去了,朱七想。
坐在门口等了一柱香的工夫,朱七起身走了出去。他听卫澄海说过,巴光龙的洗染店前面有个洋鬼子的教堂,来的时候他见到过一个教堂,离这里不远。见了他,不能耽搁,问明四哥葬在什么地方就走,一耽搁不定出什么事情呢,这帮鸟人不能跟他们罗嗦太多。路上有不少乞丐追着他伸手,朱七老鹰捉小鸡似的躲,有些后悔自己穿这么好的衣裳出来,呵,他们这是以为我是个大财主呢。
刚抬头望见远处尖尖的教堂顶,朱七就听见有人在后面喊他的名字。朱七没敢回头,加快步伐往前赶,我很少来城里,这是谁在喊我?别是熊定山的伙计吧……后面的那个人见朱七不理他,飞也似冲到朱七的前面,一横胳膊:“你不认得我了么?”朱七没有抬头,左晃右晃想要晃开他,无奈胳膊被他抓住了:“七哥,看看我是谁?”朱七抬起了眼皮,面前的这个马猴似的人好象在哪里见过……纪三儿?脑子一亮,是他,跟卫澄海一起拉过洋车的伙计。纪三儿见朱七认出他来了,猛地一拍大腿:“我就说嘛!七哥是忘不了咱穷哥们儿的。七哥这是要去哪里?”朱七笑了笑:“来这里找个朋友,没找着,想回家呢。”纪三儿的眼珠子滴溜一转:“七哥是来找巴老大的吧?”
朱七记得他最后一次见到卫澄海的时候,纪三儿就在卫澄海的身边,很腼腆的一个伙计,看样子卫澄海跟他的关系也不错,索性说了实话:“是,是来找巴光龙的。”“我就说嘛,”纪三儿笑起来像是一只被夹子夹着的老鼠,“如果没事儿,你往这边出溜个啥?刚才我就发现你在端相教堂,样子就是来找人的。我就说嘛,你还能来找谁?我就说嘛……”“你知道巴光龙的洗染店在什么地方?”朱七被他这一阵“我就说嘛”弄得晕头转向,打断他道。“跟我来。”纪三儿拉着朱七就走。
“你忙你的去,”朱七不想让纪三儿跟着,一把带回了他,“你给我指一下路,我自己去。”
“七哥这是讨厌我呢,”纪三儿咽了一口唾沫,“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往前一伸胳膊,随即拐了个弯儿,“直走……”
“知道了,”朱七瞟了那边一眼,洗染店露出的一角,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巴光龙一般会在店里吧?”
“会,他一般不出门,”纪三儿拧下嘴角的一串白沫子,“有不少人陪他呢,都是些横里吧唧的人。”
“呵,怎么个横法?”朱七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
“还能怎么横?不分青红皂白乱打人呗,”纪三儿哭丧着脸,一提裤腿,“你看看,这是昨天刚打的。”
“你得罪他们了?”
“谁得罪他们了?我就说嘛,我根本就没干那事儿,他们乱怀疑人……”
“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朱七拔脚就走。
“七哥,”纪三儿死皮赖脸地拖着朱七,“见着你我就高兴了,你是个义气人,你得帮帮我。”
“这事儿以后再说,”朱七迈步下了马路牙子,一犹豫,又上来了,“最近你没见着卫大哥?”
“唉,想见他可不容易,”纪三儿摊了摊手,“我得有一个多月没跟他照面了,我也找他呢……”
朱七穿过马路的时候,纪三儿还在嘟囔:“我有什么能耐找到他?人家现在‘起闯’起来了,跟孙悟空似的,一个筋斗云,想去哪儿去哪儿。我哥哥这是不管我了,我被人杀了扔在街上他也不管了,他没有我这个兄弟了……”一抬头,见朱七没影儿了,忿忿地吐了一口痰,“跟我装什么装?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装?我更会装,以后我装个汉奸给你们看!”
朱七没有走远,他蔽在洗染店那条胡同口的一根电线秆子后面,定定地瞅着纪三儿,这小子对我这么热情,啥意思?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5-29 09:08:24
纪三儿踮起脚尖往这边瞅了一会儿,一横脑袋回了来路,像一个在炕上没过足瘾的怨妇。
看样子他这是遇到难受事儿了……朱七摇摇头,打量一眼洗染店的门头,心莫名地有些空。
蹲在地上,掏出用一个珠子跟朱老大换的那个铁烟盒,捏出一根烟点了,朱七猛吸两口,学朱老大那样,将烟蒂揣进口袋,稳稳精神,迈步走到了洗染店的门口。里面一个满脸胡须的汉子扭着头瞅了他一会儿,一顿,快步走了出来:“是朱七兄弟吧?”朱七一愣:“你是?”“我是华中啊,”华中冲出门来,拖着朱七往里走,“前几天我跟光龙他们还说起过你呢,说话不迭这就来了。龙哥,朱七兄弟来啦——”朱七懵懂着被拖进了门,没来得及细看,后门的门帘一掀,走出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来:“哈,还真的是小七哥呢,”上来一把握住了朱七的手,“小七哥,还认得我吗?”朱七愣愣地看了他一眼,估计这位就是巴光龙了,抽回手笑道:“见过,好象……”“不用好象了,”巴光龙爽朗地笑着,“你记不清楚的。多少年的事情了?那时候我去你家找你四哥……”忽然沉下脸来,“你四哥他不在了,”冲华中一摆头,“告诉谷香村,让他们送几个菜过来,”拉着朱七的手进了后院东侧的厢房,“小七哥,唉……没见着你之前想说很多话,见着你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炕上歪躺着一个瘦骨伶仃的汉子,巴光龙提溜一块抹布似的将他提溜到炕下:“马褂,你先出去一下。”
大马褂直接躺在了地下,有气无力地嘟囔:“你行行好,让我抽完了这口。”
巴光龙从炕桌上抓起一根烧火棍似的烟枪,一把丢在大马褂的脑袋边上:“外面抽去,”冲朱七一笑,“见笑了小七哥。”
华中提着两瓶烧酒进门,用脚勾起大马褂,一把推了出去:“老七,别站着,坐下说话。”
朱七挨着炕沿坐下,摸出铁烟盒,抖着手说:“酒我就不喝了。我不喜欢罗嗦,我想知道我四哥到底是怎么死的。”巴光龙迟疑片刻,仰面叹了一口气:“你这么痛快,我也痛快点儿对你说吧。首先,你四哥的死我有很大的责任,我没能照顾好他。但是我想说的一点是,在事发之前,不是我去求你四哥帮忙的,是你四哥主动找到我,自己要求去的。你应该知道,你四哥跟日本人不共戴天……”“龙哥,这些事情卫哥都告诉我了,”朱七有些激动,话都说不连贯了,“你别担心别的,打从出了这事儿我就没怨过你。我四哥的脾气我知道,他死了,怨不得别人。我想知道的是,那天他是在什么情况下死的,身上中了几枪,都打在哪里了。”巴光龙讪讪地摇了摇头:“我听出来了,你是在怀疑你四哥死的蹊跷……华中,当时你不在场,跟小七哥说不明白,去找福子过来,让他跟小七哥讲。”华中刚要转身,朱七拉住了他:“不必了。我没有那个意思。刚才说得有些糊涂……卫哥当时也在场,他已经告诉我了,”眼圈一下子红了,“不用再说了,我四哥葬在哪里?”
“小七哥,”巴光龙轻柔地摩挲着朱七的肩膀,微微叹了一口气,“别难过,人死不能复生,想开点儿。”
“我知道,”朱七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告诉我,我四哥葬在哪里?”
“我把他烧了……骨灰就在店里面,”巴光龙轻轻地说,“本来我想送他回家,可是我怕你误会我。”
“没有的事儿,我理解你……烧就烧了吧,人死了,留着尸首也没用。”
“这我知道,我是怕你误会我没照顾好你哥哥。”
“不关你的事儿,”朱七将烟盒揣回兜里,扭身下炕,“不罗嗦了,我这就带四哥回去,以后有机会我再来感谢你。”
巴光龙默默地抱了抱朱七,点点头说:“也好。”朱七反手拍拍巴光龙的脊背,挣脱开他,冲华中一笑:“走吧。”华中退到门口,望了望皱着眉头站在黑影里的巴光龙:“这么着急?吃了饭再走嘛。”巴光龙摆了摆手:“他的心情不好,先回去吧。”华中摇摇头,推开门,拉了朱七一把:“别难过,你四哥是条汉子,他死得不窝囊。”朱七的心一抽一抽地痛,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地点头,眼泪砸在门后的尘土里,一砸一个坑。华中按他的肩膀一把,一猫腰进了西面的一个屋子,捧出一个扎着红布的匣子来:“老七,带着你哥走吧。”
天忽然阴了下来,风起初还一股一股匀和着刮,一忽儿就变成了野兽,成群结队地撕咬挂在门口的衣裳。
朱七双手捧着朱四,就像是捧着自己的心,过了这么久,朱七才明白,四哥是永远地走了,他再也见不着他了。
不能让鬼子知道朱四杀过鬼子,朱七想,连坐呢……脑袋跟鸡巴尽管不是近亲,可是真要连坐起来,一刀切。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6-02 11:01:54
第十六章 杀“恶霸”

百里以外的即墨没有下雨,天空明镜般晴朗,淡淡的云彩如慢慢拉扯着的棉花,一会儿是草原,一会儿是牛羊。
朱七这是去了哪里?郑沂闷闷地想,他想去哪里怎么也不跟他娘说实话?万一出了事情,找都找不着他。
拉倒吧,我还是去那个汉奸家等着吧,郑沂加快了步伐,正好打听打听熊定山的下落,找到他一定得劝劝他,别找朱七的麻烦了,都是江湖上的兄弟,没有必要整得你死我活。估计史青云还在丰庆镇藏着,没准儿可以动员他一起去崂山呢。日头很柔和,照在头顶,就像有女人的手在摩挲。郑沂走在一面是麦子地,一面是高粱地的小路上,脸一半是黄的一半是绿的。高粱地的上头刮着白色的风,麦子地的上头有氤氲的薄雾飘荡,风一吹,烟一般乱扭。郑沂将脱下来的褂子打个结缠在腰上,嗷嗬一声咧开了嗓子:“嗷嗬——张飞杀猪卖过了酒,刘备西川贩草鞋,关老爷推车上了山啊……”歌声唱破了麦地上的残雾,惊起一群小鸟,斜刺里扑向东面的高粱地,高粱地发出一阵“咔啦咔啦”的声响。这声音好奇怪,郑沂收了声,转头来看,熊定山呲牙咧嘴地站在梳影横斜的高粱秆子里,冲他沙沙地笑。
“哈哈,熊老大!”郑沂来回扫了两眼,箭步冲进了高粱地,与定山双双倒在一边的小沟里。
“你娘的……”定山掀开郑沂,歪坐起来,一只手用力抱着那条血呼啦的胳膊,“你咋来了这里?”
“来找你啊,”郑沂一骨碌爬起来,拉着定山钻进了高粱地,“让我这一顿好找。”
“来找我的?”定山轻车熟路地往高粱地的深处出溜,“你是来找朱七的吧?”
“没错。你咋知道?”
“这不用分析,”定山随手折断一根高粱,拿着高粱杆咔嚓咔嚓地啃,“我这边出事儿了,卫老大开始心事他的兄弟了。”
郑沂说声“你这个老狐狸”,正色道:“你在这边都干了些什么勾当?”定山晃着高粱杆,嘿嘿地笑:“没什么,杀了几个鬼子。不值当的……你看,”把受伤的胳膊往这边一侧,“我也挂彩了呢。凭什么?让我遭这么个罪,他们起码应该死一百个人。怎么,没找着朱七?”“没找着,一大早就出去了,他娘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郑沂瞅了瞅定山的胳膊,“你伤得不轻呢,得找个地方看看。”定山笑了:“这叫什么不轻?你没见我伤得厉害的时候,这事儿你得问朱七去。”郑沂摇摇手,不走了:“熊哥,我不能在这儿陪你了,我得先去镇上看看,然后回去。”
“急什么?”定山诡秘地笑着,“有很多话我还没跟我兄弟说呢,再陪哥哥聊一会儿。”
“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这话一出口,郑沂就后悔了,他知道卫澄海讨厌熊定山。
“好啊,”果然,熊定山的眼睛亮了起来,“老子正犯愁没地方藏身呢……在高粱地,苇子滩,出溜快两天了。”
“那就一起回去,”郑沂看着定山狼狈的样子,不禁有些难过,“不行的话,先住我那儿。”
“我有地方住,”定山想了想,开口说,“你不是跟卫老大在一起吗?干脆这次回去我住卫老大那里得了。”
“这……回去再说吧。”郑沂不说话了。
熊定山用一条胳膊揽着几棵高粱,蔫蔫地说:“我知道卫老大有些瞧不起我,可是他瞧得起谁?我不会缠着他不走的,老子有的是活下去的办法……”闷了一阵,惨然一笑,“我现在真成一条丧家犬了。兄弟,跟我一起熬到天黑,现在我不能出去,一出去就被鬼子抓了。天黑以后咱们走,去蓝村扒火车。”郑沂想了想,说:“也好,不过你回青岛以后也得当心着点儿,乔虾米在抓你,鬼子宪兵队也在抓你,这次的事情估计也不好处理……”定山打断他道:“我都想好了,反正老子明了旗号,就是跟鬼子拼了!他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老子来他个十三不靠,好就留,不好就走!大小崂山我还熟悉。”郑沂见他又开始激动,知道继续唠叨下去没有什么好结果,干脆折一根高粱杆啃着,不说话了。
定山自己念叨了一阵不知所云的话,找一块干松些的地方躺下,说声“走了不是好兄弟”,呼噜呼噜睡了过去。
一层翠绿色的苍蝇盖在定山受伤的胳膊上,让他的胳膊看上去像是一根面貌丑陋的烂萝卜。
熊定山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残阳斜照进斑驳的高粱地,四周朦朦胧胧像是梦里的戏台子。熊定山诈尸似的慢悠悠支起半边身子,挠了挠被湿地湮得又肿又痒的后背,抓起一块坷拉丢到郑沂的脖子上。郑沂躺着没动,眨巴两下眼睛,瞪着高粱花子缝隙里透出的硫磺色天空,喃喃地嘟囔了一句:“天不是天,地不是地,远不见爹娘,近没有兄弟,做人不是人,做鬼难成鬼,世界没了样子……”“又唱上了?”定山摸出一根湿淋淋的烟,用打火机来回地烤,“是啊,但凡有点儿血性的中国人,都应该拿起家伙跟日本鬼子拼了。”
好歹将烟点上,定山蹲着矮子步凑到郑沂的身边,阴着嗓子说:“兄弟,如果我让你去帮我杀个人,你帮不帮?”
郑沂从定山的嘴巴上扭下烟,插到自己的嘴巴里:“那得分杀谁,中国人除了恶霸我不杀,日本人我全杀。”
定山摸了摸他的肩膀:“好兄弟。”
郑沂斜眼乜着他:“杀谁?”
定山的眼睛躲闪一下,啊啦啊啦地笑:“一个恶霸,欺压百姓的恶霸,我早就想收拾他了。”
郑沂问:“这家伙是个什么德行?”定山说:“说起来也是个胡子,跟我算是同行呢。这家伙以前也是个本分的庄稼人,前几年因为看上了本村的一个闺女,拦在路上想日人家,被乡公所的人给抓了,打得挺厉害。这家伙恼了,当天夜里窜到那个闺女家把人家架出来,按在苞米地里好一顿受活。也是那闺女不抗折腾,竟给日得三天下不来炕。等乡公所的人再来抓他的时候,这家伙上了倔脾气,一铡刀砍死一个兵,夺了人家的枪就进了苇子。在苇子里躲藏了大半年,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笼络了十好几个人跟着他一起干。可气的是,这几年没人抓他了,他们就占据了关岭到临河的那片苇子,白天是庄稼人,夜里净干些剪径、绑票的勾当,正经庄户人很少有没被他们折腾的。”
“那我就跟你去走这一遭?”郑沂横了横心,顺路铲个瘤子玩玩也行,闲着也是闲着。
“那就走。”定山将烟头戳在地里,抬头瞅了瞅天,天像蒙了一块灰色的布。
“我可告诉你啊,杀人我不干,帮你把把风倒是可以。”
“行啊,”定山拉起了郑沂,“按说我不应该拉上你干这事儿,可是我的手不太灵便。”
天色越来越黑,穿行在苇子里的定山和郑沂像是走在一座刀剑丛生的坟墓里面。好歹摸索着出了这片苇子,感觉前面的苇子稀少一些的时候,两个人已是气喘吁吁。郑沂迈上一块满是青草的凸地,问:“还没到?”定山将那只没受伤的手撑到膝盖上,用那条受伤的胳膊往东边晃了晃:“到了,前面那个村子就是。”“熊哥,这次我得跟你一起去,”郑沂使劲摸了自己的肚子一把,“饿死我了……一天没进食儿了。”定山哆嗦着直起了身子:“我也是这么想的,先让他给咱们做饭。”“还那么麻烦干啥?”郑沂迈步上了河沿上的一条长满青草的小路,“办完你的事情,从他家里‘顺’点儿就走,晚了我怕连拉煤的车都没有了。”定山拽着郑沂的腰带上了小路:“也好,没车就回不去了。”
两条黑影一前一后进了河北沿的一个静如坟场的小村,村子里弥漫着一股河水与青草的味道。
在一个胡同口站了片刻,定山压低声音说:“应该就是这条胡同。兄弟,跟我上。”
郑沂抓了他一把:“你没弄错吧?这个胡同全是茅草房,那小子这几年的‘堂子’闯下来,能住这样的房子?”
定山被噎着似的嗝了一声,回头嘟囔道:“叫你走你就走,问那么多干啥?”
是啊,我管那么多干什么,是恶霸就应该杀,管他住什么房子呢!郑沂一笑,疾步跟上了熊定山。
胡同的最北头是一个连土墙都没有的院落,屋子里没有灯光。定山直了直腰,撇开郑沂,大踏步走到正门口,一脚踹开了那扇用柴禾扎的门。门里一阵响动:“谁?”定山不说话,一把从炕上揪下了一个人:“孙铁子去了哪里?”那个人的声音像是泡在水里:“好汉别害我,我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信你问他妗子。他大妗子,他大妗子……”定山将枪筒顶在他的脑袋上,一闭眼——砰!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6-03 10:12:49
第十七章 双雄聚首

郑沂没有回到青岛,他在茫茫的高粱地里迷路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转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放明。
一只金黄色的大蝴蝶从东南天边的云雾里孤单地飘过来,像一闪一闪的火花。
郑沂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甩了熊定山,这小子在这一带熟,有他在,没准儿这工夫已经在家睡下了。
两个小时前,熊定山就已经躺在了自己好多天没有躺过的床上,外面是四方机车厂隆隆的机器声。定山闭了一阵眼,眼前老是有一些鬼魂样的怪物晃动。熊定山坐起来,拉开一侧窗帘,将脸贴到玻璃上,静静地望着对面被机厂的汽灯映得像一泡屎似的一个鬼子岗楼,笑得像哭,孙子们,你不得不佩服你爷爷吧?杀了你你敢相信,取你们狗命的阎王就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晃悠?想抓我?玩儿去吧,八年前就有人想抓我,可是他们抓到我了没有?老子是神出鬼没的孙悟空呢……熊定山后撤两步,想要抬起胳膊使个长拳招势,嘴巴一咧,蹲下了。我的胳膊断了,应该找个地方收拾一下呢。等疼痛过去,定山紧了紧裤腰,说声“卫老大,麻烦你了”,迈步出门。
定山没敢在大路上走,老鼠似的钻胡同,钻到劈柴院的时候,来时的那轮圆月已经变成了一把镰刀的模样。
在卫澄海家门口的那个垃圾箱旁边站了一会儿,熊定山贴着墙根溜到了窗户底下,细细地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难道卫澄海不在家?定山有些懊丧,感觉自己像是一块浮板似的在海里乱漂。
刚想撬开门进去看个究竟,忽然感觉后脑勺有冰冷的东西顶上了,定山的心凉了半截,我被汉奸盯上了?
熊定山举起手,慢慢回头:“兄弟,悠着点儿,别走了火……啊?卫老大!”卫澄海的脸在月光下闪着幽冷的光:“你来这里干什么?”枪管依然顶着定山的脑袋。熊定山扎煞着胳膊,没敢扒拉卫澄海的枪,脸像编麻绳似的扭:“你别这么对待自家兄弟好不好?我他娘的……”“进来吧你!”门忽地打开,一只又粗又黑的手一把将他扯了进去,是左延彪。卫澄海迅速关了门,冲左延彪一努嘴:“到门口‘张’着点儿。”
“卫老大,你行啊你……”定山被左延彪拽在地上,想要爬起来,试了试,没有力气,摸着胸口嘟囔。
“告诉我,你来这里干什么?”卫澄海蹲在定山的头顶上,一字一顿地问。
“哥哥,你就别跟我拿架子啦,”定山盘腿坐好,一横脖子,“我能干什么?求你救命来啦。”
“救什么命?”卫澄海定睛看了看他受伤的胳膊,“你咋了?”
“让鬼子给打的……”定山见卫澄海的脸色缓和了一些,舒口气道,“不罗嗦了,扶我起来说话。”
卫澄海皱了皱眉头,收起枪,拉开灯,拽定山起来,往旁边的凳子上一推,就势坐到了躺椅上:“怎么搞的?”定山抓起桌子上面的烟盒,颠出一根,伸嘴叼了,摸摸索索来找火柴,卫澄海摸出打火机给他丢到桌子上。熊定山点上烟,呼地抽了一口:“放心,我不是去找朱七才弄成这样的,他没那么大的本事……”接着将前面发生的事情对卫澄海说了一遍,末了说,“兄弟没辙了,你想办法找个大夫给我看看。”
卫澄海吐了一口气:“你这么做是太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儿了……打鬼子有你这么个打法的吗?”
定山矜了矜鼻子:“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路数。别废话啦,赶紧找人治伤吧。”
卫澄海想了想:“天亮了再说吧,夜里不一定会碰上哪个鬼魂。”
天很快就亮了。门一响,郑沂一步闯了进来,猛一抬头:“定山?”
熊定山吃惊地站了起来,继而讪笑道:“你不是没有我这个哥们儿了吗,还来这里找我干什么?”
郑沂张了张嘴巴,一甩手进了里屋。

卫澄海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提着药箱的人。卫澄海将身后的那个人往定山的面前一推,“黄先生,你给瞧瞧。”黄先生坐到定山对面,仔细检查了定山的胳膊一番,自语道:“枪伤呢……还好,骨头断了,不碍大事,上夹板吧。”打开药箱,取出一些瓶瓶罐罐,上了药水药粉,将三块小木板固定在定山的胳膊上,用绷带缠好,又叮嘱了几句,留下一些药粉,冲卫澄海一点头:“这位先生体质不错,保养好的话,不出一个礼拜就可以干活儿了。”卫澄海道声谢谢,摸出一沓钞票:“黄先生,咱俩好几年的交情,这事儿你不要随便告诉别人。”黄先生笑道:“知道,兄弟也是个中国人。”定山瞥了他一眼:“你知道这是被日本人打的?”黄先生继续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就知道我是个医生。”
几个人刚刚躺下,外面就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卫澄海一激灵,慢慢支起了身子,这才发现,天已经大黑了。
外面的脚步声停下了,那个人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
卫澄海提着枪踅到了门后。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6-04 09:41:08
外面的那个人溜着墙根,将耳朵贴近了门缝,卫澄海几乎听见了他沉重的喘息声。
熊定山抓着枪刚要起身,卫澄海一指他,定山缩了回去。
那个人听了一阵,将手里的枪叼到嘴里,蹲下身子想要来提门枢,卫澄海一把拉开了门:“唐兄,你来得可真早啊。”
唐明清忽地跳到院子里,双手举枪对准了卫澄海。卫澄海胸有成竹地将枪丢到自己的脚下,举着手微微一笑:“别这么严肃好不好?进来说话。”唐明清将枪往旁边一摆:“过去,到垃圾箱后面蹲下。”卫澄海站着没动,依然笑:“进屋说话,外面冷。”唐明清往前走了几步,用脚尖挑起卫澄海的枪,一提,接住,一把塞到了自己的腰里:“少罗嗦,蹲过去!”卫澄海冷笑道:“看来唐兄没有抓我去宪兵队的意思。怎么,我蹲到那里你就放心了?”唐明清点了点头:“你这种社会渣滓就应该蹲到那种地方去。”卫澄海讪笑着摸了摸下巴:“咱们两个谁是渣滓需要时间来证明,你说呢?”说着,把手放下,倒退着靠近了窗户下面的一个垃圾箱。唐明清跟了过来:“你叫卫澄海是吧?”
“是,我是卫澄海。”卫澄海断定唐明清暂时不想把他怎么样,话说得十分轻松。
“你把我的货物弄到哪里去了?”
“那是你的货物?”卫澄海笑了笑,“那是咱们全体中国人的宝贝。”
“我只问你,货物在哪里?”唐明清的话说得很是没有底气。
“在我屋里,跟我进去看看?”
“走,”唐明清的枪管顶上了卫澄海的脑袋,“乖乖的,不要有别的想法。”
卫澄海趁起身的刹那,略一偏头,右手一搭唐明清的手腕,枪已经到了自己的手上,几乎同时,左手也伸到了唐明清的裤腰上,自己的枪也抓在了手里,刚说出一句“别动”,身边已经不见了唐明清。卫澄海暗叫一声“不好”,腾身跃到一堵矮墙上,两把枪来回地瞄。西面的一处黑影里人形一闪,唐明清鹞子一般扑了过来。卫澄海举起右手的枪,闪身跳到垃圾箱上,单腿一蹦,斜着身子撞向半空中的唐明清。唐明清在空中探手一打卫澄海踢过来的一条腿,横空一拧身,冲卫澄海当头就是一脚——空了,卫澄海已经稳稳地站在了地上。唐明清收回脚,就地一滚,脚下绱出一溜狐线,两条胳膊当空一穿,螳螂捕食一般定住了身子。七星螳螂?卫澄海亮一个夜叉探海姿势,冲唐明清一勾手。
唐明清将两条胳膊往后一兜,随即弹出一腿,身子后倾,另一条腿侧着向卫澄海扫过来。
好大的力道!卫澄海拧身躲过这凌厉的一脚,在这一脚带起的风里使个旋子,勾腿想要缠住唐明清的腰,一下子空了。
熊定山狞笑着站在卫澄海的对面,枪管子赫然顶在唐明清的胸口上。
卫澄海有些沮丧,他奶奶的,我正打得过瘾,你来凑得什么热闹?一横脖子:“带他进来。”
卫澄海刚刚在屋里站定,被熊定山用枪顶着脑袋的唐明清就进来了。卫澄海丢给唐明清一根烟,冲定山一摆头:“把枪放下,唐兄不是来找麻烦的,不然在外面的时候他就开枪了。”郑沂搓着眼皮坐起来,茫然地来回看。左延彪也坐了起来,同样茫然:“来客人了?”
“是啊,来客人了,”卫澄海冲他们点了点头,“刚认识没几天,是我卫澄海的贵人呢。睡你们的吧。”
“卫哥,这小子是谁呀,功夫不赖,”定山瞥了垂头丧气的唐明清一眼,“刚才我不出手,怕是你要吃亏呢。”
“在高手面前吃点儿亏没什么,”卫澄海给唐明清点上烟,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咋不多带几个人来?”
“我没那习惯,”唐明清抽了一口烟,忿忿地咬牙,“货物的哪里?”
“已经交给国民政府了,”卫澄海哈哈大笑,“我这是爱国行动。”
“那就好……”唐明清蔫蔫地叹了一口气,“你害了我……我没法在警备队干下去了。”
“不是我害了你,害你的应该是日本鬼子,你被他们挡了挡箭牌。”卫澄海将劫国宝中发生的变故原原本本地对唐明清说了一遍。
“这事儿我也有所耳闻,”唐明清含混地说,“不管怎么说,我在警备队干不下去了。”
“是英雄在哪里都照样打天下,”卫澄海笑道,“不当汉奸当好汉嘛。你可以去找巴光龙,他一直惦记着你。”
“张铁嘴已经找过我了……我有投奔他们这个意思,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哈,刚才你吓了我一跳呢,你想来把我怎么样?”卫澄海讪笑道。
“不想怎么样你,”唐明清垂下了头,“心里憋屈得很……实话告诉你吧,这事儿我本来就憋屈着。”
“你的意思是,你也不想让这批货流失到日本?”
“是,”唐明清猛地抬起头,“卫先生,也许你已经打听过我……这般时候我什么也不想说了。”
“那你来找我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说过了,我心里憋屈……”
“明白了,”卫澄海摇了摇手,“你想来教训我一顿,出出气。以后有什么打算?”
唐明清三两口把烟抽完,长吁了一口气:“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有没有跟我一起去崂山的打算?”卫澄海试探道,“趁现在这个乱乎劲,大家一起去崂山,那边打鬼子方便。”唐明清苦笑一声:“我没有那么高的觉悟,再说……算了,我的心情你是没法理解的。我可以走了吗?”卫澄海想了想,冲熊定山一摆头:“把枪还给唐兄,让他走。”定山将唐明清的枪递给了他,唐明清说声谢谢,将枪揣到裤兜里,冲卫澄海抱拳:“后会有期。”卫澄海有些失落地挥了挥手:“但愿以后能够跟你共事。”唐明清走到门口一怔,猛一回头:“但愿如此!”


楼主:潮吧  时间:2008-06-05 10:09:23
第十八章 巾帼窑姐

卫澄海他们睡着了的时候,朱七带着桂芬已经上了去潍县的火车。
与此同时,一帮维持会的人群狼一般冲进了刘家庄张金锭的家,此刻,天光刚刚放亮。
在此之前,刘贵就听见村南头有嘈杂的脚步声,褂子没来得及穿就从后门蹿进了村西的高粱地。
丰庆镇南边的日头越升越小,炽白的光线将麦子叶和高粱花子上的露珠吸得无影无踪。一个疯癫汉子赤身裸体地从镇西头跑过来,咣当一下在关帝庙前面的那座碾盘旁停下,叉开腿,哗啦哗啦地往碾盘上面滋,黝黑的屁股迎着日头来回晃。北边胡同里蓦地响起一声锣响:“父老乡亲都听着啊——皇军抓了几个私通游击队的刁民,都来听皇军训话啦——”疯汉蹦几个高,嗷嗷叫着冲进了胡同。
胡同里走出几个端着三八大盖的鬼子兵,后面昂首阔步地走着红夹袄绿裤子的张金锭,一个维持会的人猛地从后面推了她一把:“还这么横?”张金锭一晃肩膀,冲地下“呸”地一口:“姑奶奶什么也没做!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把我怎么着?”后面一阵呻吟,两个维持会的人架着一个人形怪物,拖拉拖拉地走。那个怪物的脑袋一忽向左一忽向右,鲜血顺着他的脸蚰蜒般的往脖颈、胸口里爬。白色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扇刚刚砍开的猪肉,这扇猪肉在不停地呻吟:“我啥都没干,我啥都没干……我不能死,我死了我娘也就死了……”双脚反着拖地面,在地上划出木纹一样的曲线。“张九儿你给我像个爷们儿!”张金锭回头吼了一声,“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张九儿艰难地抬了抬脖子:“二姐……我什么也没做,你是知道的,我什么也没做啊……”
张金锭撇一下嘴巴,一面鼻孔支得像酒盅:“给我挺起来,你是个爷们儿。”
旁边一个戴日本帽的维持会哟呵一声,冷笑道:“窑姐儿,你还别给我嘴硬,一会儿你就蔫了。”
话音刚落,关帝庙西边响起一声暴喝:“朱老六!你以为你兄弟跑了我们就拿你没有办法了?抓你的全家!”
张金锭的脸一下子黄了,趔趄几步,歪头往西一瞅。西边有几个穿黑色衣服的人,拖牲口似的拖着脸色苍白的朱老六,后面踉踉跄跄地跟着朱七他娘。一群人涨潮似的涌上来又退潮似的涌回去。朱老六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小声嘀咕。
“原来老朱家的老七是个胡子啊,亏他哥哥还是个教书先生呢,啧啧……你说他家咋就出了这么个坏种呢?”
“朱老大也是个不孝顺的,人家去家里抓他娘,他硬是没吭声,夹着把雨伞走了。”
“不会是去找说事儿的人去了吧?朱老大有些能耐,听说他跟城里老唐家的儿子关系挺好。”
“老唐家的儿子?听说他早就跑了,好象是因为偷了日本人的什么东西。”
朱老六的耳朵边全是苍蝇般的嗡嗡声,他不明白身边的这些人想要带他到哪里去,茫然地看着四周,腿筛糠一般哆嗦,张金锭在他的前面,他没有看见,搁浅的鱼似的张哈嘴巴。张金锭挣开揪着她的两个维持会,发疯似的扑向朱老六:“他六哥,你怎么也来了?”朱老六蛤蟆似的怪叫一声,全身一软,一堆剔了骨的肉般瘫在地上。朱七他娘半蹲着跑过来,一把抱住了朱老六:“他六哥,你别害怕,咱家小七不是胡子,他在东北挖棒槌呢。”朱老六半躺在朱七他娘的怀里,半死不活地喃喃:“我知道,我知道,我兄弟是个老实人……他没当胡子,他跟我在东北挖棒槌,放木头,他什么也没做……”
“六哥,六哥你救救我呀……”张九儿被人拽着胳膊,上吊的羊一般咩咩,“你给我作证啊六哥,我没当胡子……”
“你给我闭嘴!”张金锭一拍大腿,从前襟拽出一方手帕,跳神似的舞,“这都是咋了啊,还有没有天理啦!”
“八嘎!”一个腰上挂着日本刀的鬼子扑过来,一脚将张金锭踹了个趔趄,把手往东面一指,“开路!”
“太君,”张金锭变了脸色,放电似的冲鬼子头儿使飞眼,“你行行好,把这几个人放了,他们都是大大的良民哟。”
鬼子头儿斜眼看了看她,冲旁边的那个戴鬼子帽的人嘀咕了几句,鬼子帽淫荡地一笑:“太君说了,你们都是大大的良民,可是你们被熊定山和朱七连累了。太君说,你们得在这里拴几天,直到熊定山和朱七来‘保’你们。窑姐儿,太君还说,要是你这就把那个姓熊的给他找出来,他这就放你走,不过你暂时不能回家了,得去炮楼伺候皇军几天。”张金锭嘤咛一声扭了一下屁股:“哟,瞧你这话说的,我哪儿还认识一个什么姓熊的?那是别人瞎说呢,”身子一拧,甩一下手帕,粘粘地靠了上来,“老总,麻烦你跟太君美言几句。”鬼子帽偷眼一瞧鬼子头儿,忽地跳到一边:“踩鼻子上脸了是吧?走,上台子!”
“唱戏喽,唱戏喽,”疯汉蹦起来,泥鳅似的往戏台那边钻,“看戏喽……”
“幺西,”鬼子头儿瞥一眼疯汉,摸着下巴笑了,“幺西,看戏的有。”
“太君,”鬼子帽凑到鬼子头儿的耳朵边轻声嘀咕了几句,回头把手一招,“父老乡亲们,都到庙前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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