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介|《白蛇》:诱陷与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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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2-07-13 18:20:19 更新时间:2022-07-22 08:24:44

楼主:王栩的文字  时间:2022-07-13 10:20:19
文/王栩

(作品:《白蛇》,严歌苓 著,收录于《谁家有女初长成》,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4月)

孙丽坤被隔离审查期间,身形变得严重走样。这是这个女人无心绪活着的外在表现。具体到她可以在专政队员的监视下若无其事的一边蹲茅坑一边在地上吐口水,无所谓什么尊严不尊严的了。

孙丽坤的尊严在一九七0年的夏天彻底失去,这时的她,已不再是居于天上的那个有着著名舞蹈家头衔的名产般的女人,而是同羁押之地的围墙外面那些粗俗的建筑工们消除了距离感的更泼更毒辣的中年妇人。孙丽坤习惯了自己新的身份,也习惯了和建筑工们搭讪打浑的斗嘴。斗嘴中,孙丽坤时而也会不经意地流露出自己虽然失了尊严却未曾失去的个人心性。

对孙丽坤的谣传最有怪奇色彩的莫过于大字报上对其私生活的渲染。传说,有一条大蛇睡在孙丽坤的床下,而这,成了窗外的建筑工争论的焦点。大蛇究竟是花蟒还是白蟒,当争论呈现白热化而僵持不下之际,孙丽坤就插了嘴:“花蟒,才乖呢!”

没有失去个人心性的孙丽坤在身形走样后,于内心层面依然有一个无世故者的自我。正是这个自我令她遭难。因为她让别人产生仇恨,感到不适,继而滋生病态的好奇。她长达四百页的反省材料翻来覆去就交代了一件事,她跟捷克舞蹈家编排双人舞的那三天里,是谁先解的裤腰带。这看似荒诞的情节出现在故事里并不荒诞的刻意,它恰好说明了对人性普遍的压抑是一个时代性的特征。这个特征让人性本色一旦萌发并且绽放便会被人以古怪为幌子,引来集体的围观和窥探。它并非复苏人性的向往,而是对内心隐秘欲望的满足。

在满足内心欲望的驱动下窥探他人,经由本色绽放出的人性之花也就这样遭到无情地摧折。孙丽坤关押期间,和窗外的建筑工斗嘴,这让她给别人的最后一点敬畏也就没了。不过好在,孙丽坤藉此和这些老少爷们活在了一个人间,并且,通过斗嘴让他们输了个精光。在这反转人生的真实境况里,孙丽坤至少适应了以慷慨无畏来应对自尊和廉耻的丧失净尽。这使得她两年牢监关下来,倒也没怎么被厄运和苦楚折磨的身心俱疲,愁肠百结。

这其中的原因,必然要归结于孙丽坤独特的心性。这个女人已经舞蹈化了她的整个现实生活,亦即舞蹈(艺术)替换掉了她世俗的一面。她的意识里不再有世俗,甚至她不再懂世俗。除了艺术,对她而言,和建筑工的斗嘴就跟她曾经的众多艳遇一样,仅仅是一场场演出而已。这孩童心性主导的认识虽然同世俗的眼光相悖,却不容否认,它保护了孙丽坤在直面人生反转的境况时没有在失衡的心理落差下走上决绝的不归路。

尽管被赶下舞台,失去自由,带着走样的身形,孙丽坤依然能抓起脚后跟朝天上举起,两腿撕成个“一”字。这是孙丽坤为了向建筑工们讨要一包烟锅巴,应他们的要求做出的展示。可这条腿却展示出一个无尽、深长的意味。这种意味充满了力量,于文字中读来也能感受到这力量背后一个未曾死寂的生命正在涌动着新生的活力。

活力在不期而遇中逐渐回到了孙丽坤的身上。她有了一个乔装改扮的仰慕者,一个假冒“中央特派员”之名调查自己的年轻人,实则将多年的相思化作如今的爱怜,冒着风险前来,挟着怅惘而去。徐群珊,用“徐群山”的称谓小心地掩护着自己对孙丽坤的爱。这份爱,是诱陷,不像爱情。可在孙丽坤与其以调查为名的交往中,不经意地唤醒了孙丽坤对过去的回忆。

孙丽坤的回忆里尽是些好看的男人。这些男人是靠好看挣钱凭好看吃饭的,而“徐群山”根本还没成形,“还有一大截子去成长才能成形”。可正是这个“徐群山”,复苏了孙丽坤蛇一般的冷艳孤傲,也驱使她半夜起来,偷摸地练习起了舞蹈。

活力复苏的孙丽坤把“徐群山”看做一个担负了黯淡历史的人,这个人站在“白蛇传”的断桥下,联结了时间空间里悠远的缠绵。可在徐群珊的认识里,忠诚勇敢的青蛇对白蛇才是真正的体贴入微。白蛇受了那么多磨难,全怪可恶的许仙。徐群珊的认识来自于她十一二岁时把孙丽坤的舞剧《白蛇传》看了五遍的缘故,再结合徐群珊自己模棱两可的性别,使得这一认识给徐群珊不寻常的爱情增加了太多的可能。

徐群珊对孙丽坤的爱是善意的。它不像那些爱着孙丽坤肉体的男人们,爱的是这具肉体上暗示出来的欲望。这一点,孙丽坤其实也是有所感触的。太多爱着她的男人们,不是被她的美丽打动,就是被她的眼神所惑。再不,就是爱她和首长的合影。亦即,“除了她自身,他们全爱”。孙丽坤的自身就是舞蹈,这么说来,孙丽坤的感触就是她心底对男人们的明了。因此,无法在心里搁置下众多男人的孙丽坤,只好不断地把他们丢掉。丢掉的越多,孙丽坤越不会跟这些男人们计较。唯有“徐群山”,让她真正放不下那颗缠绵的心思。

徐群珊的爱更像是一场搭救,如同青蛇搭救盗仙草的白蛇。在徐群珊“伟丈夫”气概自然的流露下,“徐群山”的男子形象触动了孙丽坤珍惜自己这一自尊意识的回归。

孙丽坤恢复了过去那个自己,无论身形,还是精神状态。她又回到了天上。这是“徐群山”带给她的可喜的变化,也是徐群珊乐于见到的同记忆里的“白蛇阿姨”完美重合的孙丽坤。这或许就是爱情实在的一面,一个在意识到爱情的一刻开始有了自尊的要求,一个对美丽肉体的触摸不是产生自欲望的鼓动,而是单纯的爱意。然而,爱情的美丽却难以跨越性别的鸿沟,不懂世俗之人终究也会落败于世俗面前,败得惨烈,却存有一丝凄美的余音。

余音给爱情延续出在日后的生发和维系。当一切真相大白,爱情有了超越性别的意义。这一意义的表现在于真切,它让孙丽坤感受到世间的暖意。相比于孙丽坤此前遭受的不公,平反后藏于“前著名舞蹈家”这一新的称呼里公文式的热诚,真切的爱情才是对艰难岁月中人之本性最为可贵的理解。

人之本性是对于美的深沉爱好和执着追求,是天性中的钟情。爱上了徐群珊的孙丽坤对前者的总结不无怜惜,它表示出一种无奈的憾意。徐群珊结婚了,嫁给了一个绝对不标新立异的本分男人。这个男人如同教科书一样正确,他就是世俗的化身,他会对徐群珊作出纠正,把爱情的极尽美丽之处都埋葬在忍耐和压制中。

由此,孙丽坤和女儿身的徐群珊都形影相吊了起来。她们的形影相吊,既是爱情结下的苦果,又是世俗漠然的胜利。这样的爱情不会宣扬开来,这样的爱情却会照亮人性中值得珍视的所有。它是对美的守护,胆略的塑就,温暖彼此的敬意,以及,与爱有关的一切。

(全文完。作于2022年7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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