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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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06-08-15 22:07:00 更新时间:2020-11-10 14:16:19

楼主:我丫你丫  时间:2006-08-15 14:07:00
1
假使世界上真的有神,他该知道这个世界是多么凄切。很多年以前,我就听说过这个故事。普天之下恐怕没有第二个人愿意在这个破旧的废品洞里像一头没有思想的乳牛般生活。而我就是那头乳牛。

三十年前我从河对岸一个遥远的地方赶来,我听说这里有枪,就打算买一把回家,然后我就可以称王。在我们那个小地方,腰上别一把枪就可以大口吃馒头大碗喝米汤。那是我儿时最美的梦想。

我来寻找的并不是枪,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当年让我来到河岸的那个人,是她给了我一丝丝当老大的欲望。那个长腿女人。在我们那里,女人腿长不是一件好事。俗话说能生能养的腿短屁股大,腿长了有个鸟用。这是我爷爷跟我说的。

但是那个长腿女人却彻底推翻了我继承下来的我爷爷的看法。原先,我也认为女人腿长有个鸟用,直到我遇见那个女人,她蓬头垢面,赤身裸体,却完美无瑕。在水草丰茂的岸边,我偷偷地闯入她的世界。

后来,我发现,河的对岸根本没有枪,只有一匹匹抬首望天的骆驼。他们仰头伫立的姿态令我目眩神迷。这里断然无枪,如果有枪,就一定不会有这么多骆驼,枪是用来杀死一个有机体的。

而三十年后的今天,那个长腿女人大概人老珠黄,再也不会有人对她感兴趣了。三十年前,她只在那一片水草丛中露出了模糊的笑容,我说,假如真的有神,他该知道这个女人的悲剧,她最美的时候只有我这头没有思想的乳牛看见了,除此之外,她只能慢慢地老死在那个地方。

我告诉过她,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拿着枪回来娶她。她只是呆呆地望着我,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是啊,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跟一个二十岁甚至更大的女人说要娶她,换作是你,该怎么想。不过我宁愿相信她当时信了我的话,并因此苦等一生。

我本来打算回去,可是见到这么多双峰驼之后,我被困住了。我希望她仍旧在等我。等我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就会变得笑面如桃花。这也是我这三十年来每天晚上都会梦到的,在破旧的废品洞里,这是我唯一的思想。

也许长腿女人已经不在人世,也许她嫁给了水边那个脏兮兮的捕虾老头,也许她仍旧在那片旺盛的水草中赤裸着身子等我回来。我没有她的消息已经三十年,我没有枪就没办法回去,而那些越来越多的双峰驼让我心如死灰。

只要他们不死,我就永远都无法回到河对岸那个遥远的故乡。想到这点,我就偷偷地背转身,让这个陌生的地方刮过的风把我的眼泪吹干。现在,眼泪来不及溢出眼眶就已经被吹干了。

楼主:我丫你丫  时间:2006-08-15 14:09:47
2
假使不是那个天大的阴谋,或许现在我正和长腿女人在水边无忧无虑地过日子。我们应该生了几个孩子,男孩子在河里凫水,女孩子在岸上和母亲一起梳洗打扮,而我会在木房子的檐下静静地抽着烟袋,安详地望着他们。可是那个阴谋毁了这一切。

现实是,我一个人在废品洞里与陈年垃圾为伍,孤独而可悲地苟活。废品洞在我刚踏上河岸的时候就默默伫立在此了。是我扰乱了它衰朽的容貌,因为有了人气,绿色的草也光临了此处。光秃秃的洞顶有了一层黛青色的地衣,而洞口则长出了油密的大叶草。

我并不打算把这个地方收拾一下,让他看上去像个人住的地方。我时刻准备着离开,踏上返乡的路,可悲的是,我一住竟然住了三十年。在我们那个小地方,一个人活过三十就算没白来这个世界。

现在我要让自己的思想慢慢地活过来,我要把阴谋的前因后果仔细地捋清楚。我就在这个散发着潮气,洞顶不断有水滴落下的废品洞中,慢慢地回忆,努力挖掘每个可能影响我找到枪的细节。这场阴谋令人恐惧,却也令我兴奋不已。

我好像看到了回家的路。路边丰茂的水草在风中摇曳,河水欢快地流淌着,发出潺潺的水声。我在清晨吸进一口冽丽的空气,让它暂时冷却身体里火热的激情。我好像看到了长腿女人喜笑颜开的画面,想着这些,废品洞也变成了人间桃源。

三十年前,我在河边碰到了长腿女人。她独自躺在水草遮蔽的河岸上,有一只飞翔的野鸭突然扑簌簌跌落,我循着野鸭的残羽,嗅到了一种奇异的气息。当我拨开最后一丛高高的水草,那个女人就那样呆呆地望着我,她蓬头垢面,赤身裸体,完美无瑕。

她习惯呆呆地望着别人,我猜想,她就是这样看待这个世界的。似乎她只有这一种表情,所有的欣喜、惊恐、羞赧都没有出现在她的脸颊上。我喜欢这个女人,她既像我多年以前神秘消失的母亲,又像我骑着野马出走他乡的姐姐。

我和她对望了足足十秒,然后我走过去,躺在她的身边,还有那只扑簌簌跌落的野鸭。我以为她在进行某种特殊的捕猎,只需要静静地躺在别人看不到的水草深处,仰望天空,就会有飞翔的水鸟掉落。

我们就这样躺着,谁也不说话。她从来都不说话,在我们相处的一整天里,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好像在听着什么,又好像在看着什么。她没有因为我的出现而做出任何反应,除了呆呆地望了我十秒。

后来,水边的那个捕虾老头出现在我们视线所及的一小片天空中。他嘿嘿地笑着,如同发现了两只巨大的河虾,我感到有些愤怒,是他打断了我们的狩猎计划。我眼看着天空中飞过的水鸟哗啦啦地四散而去。

就是这个老头,他抢走了我身边的野鸭。还有那个赤身裸体的长腿女人。

楼主:我丫你丫  时间:2006-08-15 14:10:55
3
我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碰到这个女人,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有些悲伤。那个脏兮兮的捕虾老头不怀好意的笑脸在此后的三天连续出现在我的梦里。他依然在夜里点一盏油灯,划着自己的小船在那条小河上来回穿梭。

长腿女人的脸上没有表情,我记得很真切,尽管我不知道她在我思忖的下一刻会笑还是会哭,但我仍然能感觉到她的忧伤。她完美无暇,可能是长时间没有睡眠的缘故,她有很明显的眼袋。我看着她的眼袋,觉得那也是美的。

在这里我得提到我出走的姐姐。她也是一个长腿女人。正因如此,她在当地受到嘲笑,那些暗夜里在周围嘿嘿响起的男人的笑声让我感到恶心。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长腿姐姐,似乎这样就可以暂时填饱他们饥饿的肠胃。

我的姐姐在我五岁的时候骑马离去。从前,我们那里有马,无数的野马,丝毫不亚于河这边的骆驼。但谁也没见过,除了我的姐姐。她在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来到我的竹榻前,她仔细地打量着我,片刻之后,我感到一滴温热的液体打在了我的额头上。

我张开眼睛,惊恐地望着她,她慢慢地抚摸着我毛茸茸的脑袋,黑暗中我看清了她眼中闪烁的微光,就像月光下的河水一样飘忽不定。她说,睡吧,毛头。我的名字叫毛头。然后,她站起来迅速地走出门,我听到了野马的嘶叫和渐行渐远的马蹄声。

就这样,我的姐姐消失了。听人们说,她去了有骆驼的地方。在我们那里,有骆驼意味着丰衣足食,也意味着永远都不必归来。后来我决定去寻找一把能让我成为老大的枪,另外,我还可以顺便寻找我的姐姐。

在姐姐消失了五年之后,我又失去了在水草边结识的长腿女人。在我们相处的一整天里,她不说一句话。半天过去了,我开始说话。我问她,你从哪里来。她的头稍微动了一下,转向水的那边。那边就是现在我所在的方向。

我问她,你来这里干什么?她仰望天空。我明白了,她在等待野鸭掉下来。那你为什么不去河里洗洗脸呢?她皱了一下眉,河水的腥臊味让她受不了。河里泛起的气泡只有捕虾老头才喜欢,即便如此,他一晚上也捕不到二十只虾。

我娶你好吗?问完这句话,我把头转向天空,而她第一次转过头来看我。她呆呆地望着我,就像她望天空的时候一样。我一定会娶你,你不用离开我。不用害怕别人欺负你,不用听男人们肮脏的笑声。

等我说完这些话,还没来得及看她的表情,捕虾老头就出现了。他直接把她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提着野鸭,踢了我一脚,就得意洋洋地走了。

楼主:我丫你丫  时间:2006-08-15 15:28:40
谢谢你的发帖机,^_^
楼主:我丫你丫  时间:2006-08-15 15:31:13
4
据说那些野马都是疯癫的。在很早以前他们和当地人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野马在运输、耕作、交通上帮了人们很多忙,当地人在那个时候的生活比现在富庶得多。当然,那时候没人能管住他们,而现在有很多干部指指点点,这让他们很不舒服。

再后来,野马开始被屠杀。因为就在捕虾老头的住所后面的破房子里,另一个老头在一天夜里离奇死去。前一天他还被人看见在水边擦拭身体;接着,他的儿子,就是时常看着我的长腿姐姐嘿嘿傻笑的那个男人,下半身开始瘫痪;再接下去,他的老婆,一个牙缝里总是塞着青菜叶的婆娘,孔窍流血不止。

人们怀疑他们遭了天谴,但谁都不敢说出来。干部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出现,野马糟了厄运。在经过三十分钟的实地勘察之后,他们达成了一致,是野马导致了这家人的惨剧。

他们在这家人的锅里发现了马骨,要知道,在那时野马是不准用作饭食的,在我们那个地方,野马在很久以前就被当作神灵一样崇拜,杀马如同弑父。但现在,野马被干部们称为得了怪病的牲口,必须全力扑杀。否则这种病将在水边蔓延。

在一片惊恐的嘶叫和残忍的怒吼声中,野马一批批倒下。人们先把野马捉住,拴在粗糙的树干上。然后,干部们指挥一些会用枪的村民,扣响官家的步枪扳机。无一例外,每一颗子弹都自野马的左眼射入,从右眼飞出。有的野马来不及嘶鸣便轰然倒地。他们在地上四蹄乱弹,身体抽筋,我能感到在中枪的那一刻眼前一片漆黑的恐怖。

这种场景看上去有些诡异,据说这种射法是为了防止病毒通过身体其他部位的伤口进一步扩散。而且野马的皮革也没有受到丝毫损伤。这些倒在地上的尸体并没有被就地掩埋,干部们说必须运到他们指定的地点集中处理。

人们原本的交通工具现在自己躺在了交通工具上,而拉着他们前行的是一部分暂时保住性命的野马。那些负责开枪的人变得精神恍惚,面对其他人漠然的神情和质疑的眼睛,他们自己也觉得心里发虚。

听说有种病毒在人体内会潜伏很久,哪怕越过三十年的时空,依旧会在某一天突然爆发。一想到这个传说,我就汗毛倒竖后背发冷。我总是猜疑自己在三十年前染上了某种病毒,现在,距离他爆发的时间越来越近。

在废品洞的日子里,我想了很多,我好像在瞬间记起了这三十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每当我为自己终于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而心潮澎湃的时候,沮丧和无奈又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无力抵挡这些令人丧失信心的坏情绪。于是,这么长时间里我依旧像一头没有思想的乳牛,在暗处默默地咀嚼,这样的生活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


楼主:我丫你丫  时间:2006-08-16 08:46:32
5
在野马被疯狂屠杀了一周之后,干部们说,到此为止。人们从持续了七天的恐惧中得到了暂时的缓解,然而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他们犯下的罪孽有多么深重。黑色的血液从那些死去的野马空洞的眼眶中汩汩地流淌着,原本丰茂的野草在一夜之间被染得漆黑,地上到处是结成硬块的血迹,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恶心的腥臭。

终于有人无法忍受这种恐惧,发了疯似地在河边嚎啕大哭,那个人是捕虾老头的老伴,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老女人。她一边哭一边用破旧的木桶盛满冰凉的河水,狠狠地浇灌在自己的身上,她喊叫着:我的那神神啊……这是做的什么孙子营生啊?

她的声音奇怪而荒凉,让本来得到平息的人们突然之间又陷入恐慌,接着,第二个人来到河边,第三个人也来到了河边,直到所有人都来到河边,他们没有尝试去互相安慰,因为大家都明白,弑祖带来的后果是多么的可怕。

那远比引起这场大屠杀的那个老头和她的老伴死去时的惨状要令人恐惧的多。人们感到从心底透出来的丝丝寒意,那种近似于失重的虚空感让每个人都心惊胆战,他们意识到自己无力改变,于是只能集体来到河边,像祭奠祖先一般哭成一片。

干部们闻讯后赶到众人哭泣的地方。他们怒斥着:愚昧、荒唐、可笑、无知、该死。然而人们的哭嚎却愈演愈烈,似乎不是他们自己在哭泣,而是某种神秘的力量操控着他们的神经。一个干部见状,就举起步枪,冲着天空连开三枪。

这令人熟悉的声音让人们一下子惊呆了,他们如痴如醉的哭嚎戛然而止,沉默,死一样的沉默。干部没料到这种突然的静默,竟显得手足无措。他愣了片刻,终于开口说话了,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非法聚众,装神弄鬼,现在祖国山河一片红,你们却在哭天喊地,知道这是甚么性质吗?这是封建迷信,是四旧,要坚决破除。

没有人说话,仍旧是死一般的沉默。干部像一个威武的皇帝,在自己的文武百官面前大声呵斥,顺我者生逆我者亡。但是人们只是沉默,沉默。他们都低着头,似乎在等待着对自己的宣判。

都给我回自己家去。这是他们等到的宣判。人们站起来,迅速地四散而去,每个人站立的地方都留下了一圈黑色的污迹。干部看着河流,河水突然变成了墨黑色,像野马眼中流出的黑血,又像是一条黑色的巨蟒翻动着黢黑的身躯,他被吓了一跳,说了一个短促的回去,急忙和同僚仓皇离开。

就在这个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日子里,人们不得不选择了沉默,他们默默地等待着最后的宣判,就像我现在的状态。我想,我沉默地蛰伏在废品洞里同样是在等待某种宣判。既然找不到让我成为老大的枪——奉屠杀为图腾的工具,那我将不得不在沉默的恐惧中捱日子。

楼主:我丫你丫  时间:2006-08-16 09:59:55
6
我决定了,我必须杀死洞口远处的那些骆驼。他们悠闲自得,在尚且丰腴的草地上啃噬着大叶草。这个人烟稀少的地方没有什么天敌,就连最死气沉沉的天敌——枪,都不见踪影所以他们繁殖很快。而促使我做出这一决定的是七天前来到废品洞口的一只幼驼。

那天早上,我很早就醒来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一夜都未曾入眠。关于传说中的那场屠杀以及后来发生在每个参与屠杀的人身上的事情令我坐立不安。仿佛我是那些曾经被屠杀过的生命留在世界上最后的微光。

当时,太阳还没个影,但天已经亮了。我听到外面有呼吸的声响,就慢慢拨开半堵在洞口的大件垃圾往外瞟去。我看到一只像羊一样的牲口。他懒洋洋地卧在地上,眼皮耷拉着,嘴里还在慢慢地咀嚼。

当你曾经在想象中无数次出现过的东西真的降临到你面前的时候,你往往会失去辨认能力。就如同在很久以前,河对岸遥远的家乡父老,他们祷告着,盼望得到神的光顾。当神真的到来时,他们并没有认出来那就是神。相反,他们在一种无知无觉的状态中疯狂地屠杀着他们的神。

那天早上我同样没有认出来那只卧在洞口慢慢咀嚼的神情颓废的动物就是骆驼。后来,他背上微微隆起的驼峰暴露了他的身份。他的毛是灰色的,我想可能是营养不良,像我一样,在我姐姐照顾我的童年时期没有奶,甚至没有馒头和稀饭,所以我的头发直至现在仍然是枯黄灰涩的。

他发现了从洞口慢慢钻出来的我,就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向外挪了几步,然后停止了咀嚼,警觉地盯着我。我和他四目相对的瞬间,一股莫名的悲戚涌上了心头。我感到有点害怕。他的样子还算可爱,个子并不高,也很瘦弱,甚至有些病怏怏的感觉。

我们这样对望了十秒。十秒之后,大概已经相互习惯了对方的存在。我挽了一把大叶草,伸出手招呼他过来。他迟疑了一下,慢腾腾地跺了过来。在离我一米的地方他停了下来,他很努力地伸出头,用舌头卷住我手中的大叶草,一寸寸地卷入自己口中。

我缓缓地移到他跟前,放开大叶草,轻轻地触碰他的脑袋。他没有反抗,我发现这是只幼年的骆驼,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到我的领地,多年来我从未进入过骆驼的生活,尽管我一直在寻找杀死他们的天敌。

他的温柔让我彻底没有了杀死骆驼的勇气。假使现在我有枪,也决不会把枪口对准他们。三十年来,我忘记了回家的路,却每天都梦到那条河。我把河误认为是路,这是个可怕的错误。然而现在,我进入了骆驼的生活,哪怕只是一只走失的骆驼,可这是三十年来的第一次,我意识到他的出现可能是一个信号。

为什么三十年,多少骆驼生老病死却始终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虽然我一味地躲藏在这个似乎不存在的废品洞里,但怎么着他们也应该在我的洞前拉一堆屎撒一泡尿吧,没有,从来没有,直到这一天。这一天我从苦苦的等待中等来了第一只骆驼,而他们该是从这一天起为我三十年的等待付出代价。


楼主:我丫你丫  时间:2006-08-16 16:42:26
7
他跟在我后面,抬头望着我,就这样过了很久。我渡河过来的时候,月光皎洁,明晃晃的月光更加重了我眼前的一片漆黑。微风从头顶掠过,伴随着夜水发出的汩汩的声音,让人惊恐于河水的深不可测,似乎在河水深处,正有一条巨大的蟒蛇在呼呼地游动。

这只幼驼跟了我整整五天,有时他会突然朝另一个方向抛开,但不出五米,他就再次折返过来。他的舌头很粗糙,手背被他舔过之后便留下红红的印子,没有疼痛感,想起来我已经很多年不知道疼痛是怎么样的感觉了。

那批骆驼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在这片我时常眺望的土地上,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但骆驼的消失把我逼上了绝路。我曾经许诺给一个人,我会带着枪回去娶她,但很显然,我没有做到。也许,我当时的许诺在她看来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阴谋。

我没有说我什么时候回来。所以,三十年之后这个许诺仍然有效。那四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之后呢?我不知道,身边的亲人一个个离我而去,先是我的母亲,然后是我的姐姐,现在是我觊觎了三十年的骆驼。

好在,这只幼驼仍然在我身边徘徊。我的许诺和那个让我走到今天这倒霉样子的阴谋比起来,简直不算阴谋。可是我明白一点,在我渡河过来之后,河对岸遥远的家乡就离河越来越远了,这条河似乎也会移动,以前我觉得它离家很近,现在我又觉得它离家很远。

幼驼在我的洞口不停地咀嚼着,在我坐在地上纳凉的时候他也卧到我身旁,仰起瘦小的脑袋,抻直了脖子,喉咙里发出享受食物的声音。他就像一头乳牛,从这个意义上说来,我跟他是一样的。一样的眼神一样的表情,连吃东西时咀嚼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我身上揣着一把尖刀,那是以前我父亲杀猪用过的。这把刀已经生锈,可是现在我需要它。我藏在废品洞的尽头,在黑暗中霍霍地磨刀,这段时间里,幼驼的呼吸声暂时消失在我的听觉中。我猜他一定在洞口静静地听着这充满诱惑的危险的声音。

我要杀了他。既然这里没有枪,我就要用刀带走他的魂。这样,我不仅可以渡河回家,还可以拯救那些遭到报应而殒命深河的父老乡亲。只是我没有找到我的姐姐,我也不知道长腿女人被捕虾老头带走之后现在过的怎么样。

只要找到枪,这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三十年了,我没有吃过一次肉,我甚至忘记了肉的味道。

可是,我从来就没有吃过肉。这真是荒谬。我只是听人说过骆驼肉是世界上最美的食物。我的最高理想也只不过是大口吃馒头大碗喝米汤,哪里想过要吃肉?现在,机会摆在我的眼前。而且,是他自己来的,来偿还我三十年白白浪费的光阴。

我必须杀了他。还可以把他烤来吃,想到这里,我吓了一跳。这种想法令人害怕,我并不恨他,却因为不得不杀了他而产生了顺便吃他肉的想法,我总是喜欢顺便做一些事情。反正对谁都没有害,顺便做一件事总比刻意去做来得好些。

楼主:我丫你丫  时间:2006-08-17 11:09:06
8
如果三十年前我的许诺欺骗了长腿女人,害她在遥远的家乡等了我大半辈子的话,那么现在我杀死这只幼驼似乎能够弥补我内心的那一点点虚空。尽管几年之后,在这个故事行将结束的时候我终于明白,阴谋并不都是为了屠杀,而女人并不都是健忘的。

我之所以对屠杀这只幼驼成竹在胸,是因为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听说那场对野马进行的疯狂屠杀。我曾经希冀在黝黑的土地中挖掘出一具完整的马骨,但这只是徒劳。在那场屠杀之后再也没人见过野马。

那些参与屠杀的人都遭到了报应。每个人都在阴郁不安中惶惶度日,终于,在集中处理野马的地方,干部们被缴了枪,因破坏生态环境而被投进监狱,后来听说那批野马的皮革做成了军大衣发到了离我家不远的部队。

我的父亲就是在这场屠杀之后的某个夜里投河自尽的。他无法忍受持续了七天的马的嘶鸣,他闭上眼睛,看到的都是殷红的脓血,腥臭的苍蝇似乎在自己的耳边成天嗡鸣,他的脑袋都要炸了。那条河从此无法平静,每到夜里就泛起汩汩的气泡,到了白天,恶臭伴着一具具浮尸飘荡在整条河的上空。

大部分人都跳进了这条深不见底的河。他们腐烂的肉体化作河泥,于是河里的虾越长越大,捕虾老头是少数几个活下来的人。他捕的虾个头很大,一个个脑满肠肥似乎都长着似曾相识的人脸。

我的母亲在父亲死去的几天之后,也于某个夜晚神秘失踪。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我的长腿姐姐那会只有十六岁,但已经身高马大,完全像个男人一样照顾着我。这也许是我的母亲放心离开的原因。

我生来就注定要寻找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是我命中本该拥有的,却在我成熟之前纷纷离去,于是我命定要去追寻。就算那个神秘的长胡子老怪物没有告诉我河的这边有枪,还有我的姐姐和我的母亲,我同样会在深夜渡河。

长胡子老怪物是在长腿女人被劫走之后出现的。他穿着乞丐油腻腻的衣服,拄着一柄乞丐用的长拐杖,手里端着乞丐讨吃用的饭钵,在我面前嘿嘿笑了一声。我正为长腿女人被捕虾老头擒走而懊恼不已,他突然说,小孩,要女人吗?

去去。讨吃鬼。我像平常一样驱逐这个可恶的乞丐。小孩,有了枪就能对付那个讨球厌的老头子了。
你有枪?我被他说动了。我没有,但我知道一个地方有,而且那里还有两个很美的女人。
哪里?
河对岸啊,你只要在深夜趟水过去,找到一个有很多骆驼地方,然后等两个女人出现,她们能带你找到枪,只要找到枪,你就可以把他们和骆驼一起带回来。

如果找不到她们呢?
那你就只能想办法把骆驼都杀死,那样,骆驼的灵魂就跟这河里的虾一样,能收集起来,让人复活了。
你为什么不去?
我?哈哈……我去过,又回来了。那里是个好地方啊。
说完,他径直走了。

楼主:我丫你丫  时间:2006-08-18 10:15:45
9
我一直都在想,我和长腿女人分隔三十年之后再见面的情形该是什么样的。但当我真的见到了她,那情形还是大大超出了我的意料。在我想象中她年轻貌美,身材颀长,光洁的身体上没有一丝丝皱纹。

那是三十年前的她,我早该想到。人哪里有不老的呢。我本来认为,她会一直等着我,但她没有,她在四季春秋逐渐老去的生命中丧失了曾经沉默不语的坚忍。她依旧木讷,却只让我想到河中腥臭肿胀的浮尸。

她在看到我的刹那将头迅速低下。一股莫大的悲哀从心底涌上来,这种悲伤的感觉上一次出现还是在她被捕虾老头带走之后。时隔三十年,当我穿越砂石瓦砾,万千沟壑终于回到这个载满我整个童年记忆的地方,还是她,这个长腿女人,让我如此心碎。难道她只能给我悲伤吗?

长腿姐姐在暗夜里抚摸我额头的手心散发着芬芳,这奇异的芬芳指引着我,让我在河对岸驼峰四起的水塬上寻找到消失了三十年的两个女人。我的生命中一下子充满了女人。她们骑着高大的骆驼,驱赶着驼群,渐行渐远。

我手中紧握着屠杀幼驼的刀,那上面并未沾血。我就这样悄悄地跟在驼群后面,突然意识到自己将一去不返,再见了,废品洞。三十年来为我遮风挡雨的地堡在我离去的瞬间坍塌成灰烬,我在这个陌生但却淌过三十年生命河流的地方留下的唯一印迹从此烟消云散。

在我把刀磨好拖着沉重地步子走出洞口的时候,幼驼的眼中现出一丝惊恐。我的右手藏在背后,他歪着毛茸茸的脑袋,想知道我拿着什么。他这么聪明,我为我必须杀死一个充满智慧与天真的生命而感到不可思议。我用命运来安慰和鼓励自己。

我忽地把手从背后露出来,经过磨砺的刀刃冒着热气。他惊恐万分,似乎僵住了,呆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想象中激烈的搏斗并未发生。面对这只惊恐的骆驼,我束手无策。阴谋中隐没的神秘老怪物似乎在这一刻以完全超然物外的神态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依旧嘿嘿笑着,如那些暗夜里嘿嘿笑着的男人一样,看着我无奈的样子尽情地享受着嘲讽别人的快乐。

幼驼眼中流出了泪水。我没有撒谎。我知道乳牛在看到刀刃的时候会流泪,但我不知道骆驼看到刀也会流泪。

我们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对方,我的眼前越来越朦胧,直到一声金属撞击地面的钝响把我从迷茫中唤醒。幼驼已经没有踪影。我无法带走他。但我嗅到了姐姐手中的芬芳。我爬过废品洞顶滑腻腻的地衣,绿色的苔痕沾满了我早已褴褛的衣袖。

谢谢那只三十年来我一直等待的骆驼。我没有杀死他,我遗弃了令人生厌的肮脏的废品洞,带上了冒着热气的刀,去追赶驼群。我还记得老怪物跟我讲过的那个传说。只是这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两个女人就是我的母亲和姐姐。

楼主:我丫你丫  时间:2007-05-04 16:49:52
10
三十年前,我和长腿女人在一起过了一整天,然后我们分开了。这三十年来,我开始慢慢懂得为什么有时半夜醒来,双眼总是不停流泪。母亲的离开并没有给我太多感伤,因为我压根就不知道她的样子,也不知道母亲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可是长腿女人被抢走却让我伤心欲绝,如果我真的找到了枪,我要从捕虾老头手中夺回长腿女人。

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我应该有母亲。我一直以为我有姐姐就足够了。如果说我生命里一定不能缺少什么东西的话,那肯定是姐姐。所以我看到长腿女人的那一刻,我以为她是我美丽的姐姐。我爱她,尽管当时我只有十岁,可是我在电光火石间洞悟了这个字眼。

如果真的有神,他该知道这个世界的凄苦。他该眼睁睁看到人们之间的种种误会,而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张望着这一切,甚至要让误会更深重,让苦难更长久。那么,这就是他解决问题的方法?

在你上天堂之前,所有苦难都作为贿赂天使的资本留存体内,如果真有天使的话。我在三十年里暗通了神和人,神是我眼前的骆驼和女人,而人是死在河里的烂肉身。他们的灵魂游荡在那条腥臭的河里,附着在虾子的脸上重回人间。

而河对岸在比三十年更久远的年代之前曾经是一片荒漠,直到我的父亲第一个跳进河里,荒漠开始变绿。后来有人看到一只骨瘦如柴的双峰驼在对岸饮水,他抬起头望着天,似乎耳边传来沙漠中神秘的召唤,他看了看河这边,转身慢慢离开。

那是我的父亲。第一个死去,也第一个得到重生。而老怪物之所以让我在深夜渡河是因为河水在深夜会变得沉静,黑黢黢的河水深处有一道黑斑缓缓移动,谁也没有勇气下水,而捕虾老头的眼睛也因为长年在黑夜中寻觅,在黑暗中早已变得模糊不清。

他不怕是因为他没有看到。别人害怕却不仅仅因为他们能看到。我不怕是因为我相信那是我父亲的魂魄。这么想着,我反倒觉得河水亲密无间。我要杀死骆驼,我不知道骆驼是他的影子,老怪物没有告诉我。也没有关于他的传说。或许只是我没有听到,也可能是我忘记了。

我一直以为我的父亲是河里的那条大蟒。我跟着驼群在绿色的大叶草塬上走了十天。这是个漫长而甜美的期限,我嗅着姐姐熟悉的芬芳,一步都不敢停下,他们似乎在赶往一个神秘的所在,步履矫健,无声无息。

我手中的刀逐渐变得钝重。没有空闲也没有磨刀石让我去磨刀。我热切期待着杀死一只只骆驼,那只幼驼用眼泪骗取了我的同情,继而逃得无影无踪,我恨透了欺骗。我马上就要把他们一只接一只地杀掉。

刀,同样可以让我成为家乡的老大。我已经快要忘记了我原本要寻找的枪。现在,我为自己的愚钝感到不可饶恕,本来这三十年完全可以重新来过,简单的事情却要付出如此繁琐而愚蠢的代价。长腿女人,我就要回来了。

楼主:我丫你丫  时间:2007-05-04 16:51:37
11
老去的人都是一个长相。衰老会让人的灵魂变成带着同一种表情的虾子,他们都在同一条河流里随着同一种潮流亦行亦止。谁都无法避免衰老,曾经有许多人天真地幻想自己永世不衰,结果被我们所耻笑。可是我们并没有改变对衰老的信仰,我们依旧相信有人可以永远都不衰老。

我的信仰是三十年前的水草中,那具完美无瑕的女人的裸体。我相信她依旧完美,尽管三十年来我的容貌已经变得枯朽不堪,想到这里我有些悲哀,我正当壮年,却有如残年风烛。我有时怀疑自己还有没有力气杀掉一头骆驼。但转念一想,又意气风发,我的信仰从未改变。

在追逐驼群的十天里,姐姐的芬芳指引着我,那十天里,我健步如飞,如同十五岁的年轻人追逐心爱的姑娘。后来,我慢慢地感到有些累了,整整十天,滴水未进,食沫未沾。四十岁的我双腿乏力,眼前发晕。

驼群不会停驻,我不知道万一我错过这次追赶的机会,我还能不能见到水边苦等的长腿女人。我为自己幸福的幻想而深感空虚,信仰可以不变,生命却在衰老。面对无力改变的世界,信仰有时显得微不足道。

第十天暮色垂垂的时候,我再也无法跟上驼群的脚步,一头栽倒在潮湿的沙塬上。恍惚中,那股奇异而熟悉的芬芳漫入鼻翼,我的身体在慢慢上升,太阳的光芒在我眼前变得炽烈异常。我看到一片血红,似乎将亲临天穹,我感到一丝丝恐惧,那种失重的虚空感觉再次袭上心头。

我在废品洞中沉思的日子里曾经想明白了我为什么会虚度30年岁月,也下定了杀死所有骆驼的决心。可是我现在又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中。驼群似乎在离我远去,在我没彻底搞清楚状况之前,这个唯一的机会又转瞬即逝。

如果是这样,那我决定就此睡去,永远都不再醒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随着胃里逐渐蔓延的芳香暖流,我慢慢张开了眼睛。却仍然不省人事。我听到有人在说话,就如同那夜,姐姐离开之前抚着我的额叫我毛头的情形一样。只是这次,没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到我的皮肤上。

这就是你弟弟?他怎么会在这里?这真的是他吗?不过长的是有点像你。
这是他,他叫毛头。我想他可能是来找我们的吧。
唉。不知道河那边怎么样了。不过看他的样子不像是从那边过来的,倒像一直在这里。
可能他来了很长时间了吧。
那我们带他回去吧,去见你的父亲。哦,不,你们的父亲。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仿佛在梦中。我相信这个梦只不过是我三十年来做过的许许多多梦中的一个,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楼主:我丫你丫  时间:2007-05-04 16:5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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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的期待逐渐磨平了我当初游过深河时的热情,冰冷的夜水没有让我胆怯,但时间足以改变一切。在我四十岁的时候,当等待了三十年的结局触手可及的时候,我失去了知觉。我在恍惚中听到了这简短的对话。

我苏醒了。我看到了她们不老的容颜。世界上果然有长生不老的人。我们的信仰本来就不应该动摇。姐姐,我认出了她,她和三十五年前的夜里那个芬芳的姐姐一模一样,人世间有些东西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我们总在前行,却总是碰到阻碍。如果没有耐心,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疯狂。等待了三十年,我早已变得疯狂。不过有一点没有改变,我仍然记着老怪物的那番话。只有把骆驼的灵魂全部带回来,死去的人才能复活。

而死人中有我的父亲,年幼的我相信其中也有我的母亲,我的姐姐。所以我要杀死骆驼,即使现在我发现这件事很难。两个美丽的女人守护着驼群。我怎么忍心杀死她们心爱的骆驼。那么,那些死去的人怎么办?

难道这就是他们无法得到原谅的原因?这两个女人不愿意原谅他们?重重疑问再次把我拉进了深深的漩涡。老怪物只告诉我杀死骆驼,带回女人,却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让我来实现这个艰巨的任务。

仅仅因为我对长腿女人的爱?

毛头!
姐姐。
快过来,这是咱们的父亲。
我顺着姐姐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头衰老的骆驼。

那就是在河边饮水的那匹骆驼。见过他的村民们都说他仰头看天的样子和我死去的父亲很像。我看着他抬着头的姿态,幻想父亲生前大概就是这样的。我挣开了姐姐的手,不愿意前去,他枯朽,干扁,嘴边的涎沫令人生厌。
而且,谁会真的相信自己的父亲是一头骆驼呢?

我等待了三十年,并不是要这样的结局。我要让父亲复活,母亲和姐姐回家,然后迎娶水边的长腿女人。而要实现这一切,我首先得把所有的骆驼杀光,把他们的魂魄带回去。老怪物告诉过我怎么做,我在废品洞里像乳牛一样无声无息地捱了那么长光景,早已对那些步骤烂熟于心。

姐姐呆呆地望着我,她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任何表情。虽然她看上去和我记忆中的姐姐一样。我却开始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我的姐姐。我能读懂她的意思,她在给我压力,对我作出这样忤逆的举动感到不可宽恕。

姐姐在我五岁的时候就像男人一样保护我,她身高马大,不把那些暗夜中发出嘿嘿笑声的男人放在眼里。我现在知道那些男人为什么要发出笑声了。因为她不屑的神情让人觉得有一丝丝可笑。如同一个裸体女人害怕自己的脚被弄脏而拍打脚板时锁紧的眉毛一般,春光外泄。

楼主:我丫你丫  时间:2007-05-05 21: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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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弃了枪。就像当初我的家人放弃了我一样。我放弃了枪等于我放弃了我的父老乡亲。我现在知道我的家人当初所感受到的悲痛有多么深重了。我愿意相信他们这么做是有原因的。而事实上,一切都是欺骗。

野马被屠杀的那七天里,父亲的手指不停颤动。频繁地扣动扳机令他的指关节开始松动,而野马乌黑的血溅满了他厚厚的衣裤。从那时起,他仿佛染上了重病,几天之后就跳进了深河。我一直觉的自己也染上了同样的病症,时隔多年,这重病即将爆发。

这样想着,我加速了自己弑驼的脚步。就在那匹被姐姐指为父亲的骨瘦如柴的骆驼面前,我将亲手杀掉他们。我没有父亲,没有母亲,假使有,他们也都在屠杀野马之后死在了那条河中。

面前的两个女人,她们根本不是我的姐姐和我的母亲。她们对我的出现都报以别有用意的嘲讽,我痛恨欺骗,更痛恨嘲讽。我一直像乳牛一样默默地捱日子,我不曾触怒谁,但她们却对我荒度的时年幸灾乐祸。在我挣脱姐姐的手不愿意认驼作父的当儿,另一个女人的鼻子发出了不屑的嗤的一声。

刀子扑扑捅入骆驼的身体,驼群惊恐地四散开来,我看到黑色的血从伤口流了出来。也许这就是许多年前死去的野马的血。这么多年来,奔逃的野马在河的对岸找到了暂时栖息的草塬。

但是现在他们无法安息了。
老怪物突然出现在这里,在他身后是从三十年前活到现在的村人。那匹骨瘦如柴的骆驼腾地从地上站起来,抬着下巴,骄傲地看着这些人。

在人群中我看到了长腿女人。她在看到我的刹那将头迅速低下。一股莫大的悲哀从心底涌上来,这种悲伤的感觉上一次出现还是在她被捕虾老头带走之后。时隔三十年,当我穿越砂石瓦砾,万千沟壑终于回到这个载满我整个童年记忆的地方,还是她,这个长腿女人,让我如此心碎。难道她只能给我悲伤吗?

我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河在哪里?我是在河对岸还是在河这边?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我好像在经受梦魇的折磨。母亲呢?姐姐呢?她们都还在。人声纷乱,我好像置身于沸腾的大铁锅里,身边是一起随开水翻滚的肉块。
这情形令人恶心。

楼主:我丫你丫  时间:2007-05-05 21:1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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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我在深夜渡过黢黑的河水。就在前一天,长腿女人在水边看到一只从天而降的野鸭。当时,她像一个圣女,正在等待上天停止众人的自戕。他没有等到结果,却等到了我——一个十岁的孩子。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孩子竟然对她说了她这一辈子都再没有听过的三个字。她错愕至极,在她童年的某一天,河里开始飘起了一具具泛白的尸体。而在家里,则是大大的水缸中一只只巨大的河虾。

每天夜里,父亲会驾着小船在那条他看不清方向的河上来回游荡,每捉到一只河虾,他就把它装进一个草编的篓子里面。夜晚的屋子里,满是幽魂荡漾的气息。孩子的眼睛是那么清澈,她看见了水缸中飘浮着的魂魄。他们都是她以前的邻居。

开始时她感到恐惧。时间久了,她知道了父亲的计划。并且为此而感到骄傲。父亲冒着生命危险,每晚把浮出水面的虾子打捞上来,为的是让他们有个安定的家。他知道终有一天他们都会复活。

野马不是他们杀的。而是罪恶的长枪和干部们的主意。后院的老头一家也并不是吃了野马肉才一一丧命的。这一切都是干部们的阴谋。野马的皮肉在一个很远的地方非常稀有。在干部们眼中,野马就是他们的摇钱树。

阴谋就这样诞生了。河边的人们迫于干部们的威势,端起了他们递过来的长枪。他们知道自己必将为此付出代价。而他们也是这么做的。他们不计后果的自戕却给水草带来了无边的忧伤。

于是,水草在她二十岁的时候决定用自己去祭奠这条充满遗憾与愤恨的河流。水草是父亲给她起的名字。父亲和女儿都有自己的计划。但看上去都那么遥不可及。

我的出现也许是上天的安排。
我眼睁睁看着捕虾老头把我心爱的女人带走。我不知道那是他的女儿,水草在二十岁之前从来没有走出过屋子。她的任务是看好那些养在水缸里的河虾。他们的个头越来越大,她担心自家的屋子快装不下他们了。而父亲却还在一天天地忙活着。她觉得父亲的办法缺乏撼动这些魂魄的力量。他们已经不是人了。父亲还想用人的办法拯救他们。

捕虾老头听到了我对长腿女人说的那三个字。只有这三个字才那么容易被人听到。也就是这三个字让他在茫茫水草中找到了女儿水草。这三个字,害得我和水草分隔了三十年。是我说错了吗?

他拨开水草,看到说这三个字的竟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他觉得可笑。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在临走的时候还踢了我一脚。

楼主:我丫你丫  时间:2008-04-28 15:0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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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纷乱的人群中,水草错愕的脸一闪而过。老怪物低沉咆哮的嗓音让我想起了家乡那条浑身长满烂疮的瘦土狗,他朝着那只瘦骨嶙峋的老骆驼大声地呼喊:跟父老乡亲们回去,让那些人活过来。



骆驼没有应声,依旧骄傲而略带茫然地注视着面前的人群。老怪物继续喊话:你打算躲多长时间?你看看河那边吧,人们快饿死了。这个老怪物到底是谁?看样子他和这头骆驼曾经很相熟。



难道不是你的错么?那么多年了,如果不是你执意投水,大家会跟着你去死吗?本来我们没有错,错的是那些已经被惩治了的干部,你为什么还要去死?你为什么要带着那些父老们去死,他们都成了没法上岸的鬼魂,你倒好啊,在这里快活来了。



放屁。我的姐姐突然暴跳如雷。你别忘记自己的身份。杀马之后第一个嚎啕大哭的人是谁?是你的老婆。是谁在刺激本来已经脆弱不堪的大家?还有,五年前是谁在这里赖着不走,还妄图……流氓。



姐姐的眼神变得凶狠起来,老怪物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然而一瞬间又恢复平静。他的语气低沉了些。现在,谁是谁非都没有关系了,捕虾老头的大水缸里已经装不下那些鬼魂,只有你回去,你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他望着骆驼的眼睛,然后扫视一下身后静悄悄的人群。



怎么做?凭什么?这时候,和姐姐一起的那个女人发话了。对于她的身份我至今还是不明了。是谁逼他端起枪的?不是那些干部,而是你们,是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他们该死,竟然还有脸在这里讨价还价?荒唐。欺负老实人呢?



废话少说。到底跟不跟我们回去。老怪物显然失去了谈判的耐心。

别做梦了。姐姐不屑地回答。

连你的儿子都拿着刀子来杀你了,你还不明白吗?老怪物突然把手指向了我。人群一下炸了锅。纷纷议论着什么。



阴谋。我只是他们谈判的工具。老怪物曾经到过这里。他告诉过我,并且告诉我这里有枪,还有两个漂亮的女人。我记起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陶醉的神情,这个卑鄙的老东西。枪,我突然想起了枪。



人们开始骚动。他们手中都拿着杀猪刀。他们要干什么?气氛紧张的令人恐惧,每个人的心里都在发虚,就像多年以前那场可怕的屠杀之前一样。万一人群失控怎么办?我担心我的姐姐,还有水草。



那好,既然这样,那别怪大家了,动手吧。

我看谁敢动。姐姐身旁的女人举起了一柄长枪。应该和屠杀野马的长枪是一样的。

人群哗的一声向后退去。老怪物也摇晃了一下。



场面陷入了一片死寂的僵持中,谁都不敢大声呼吸,生怕枪会走火。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枪。这就是我当初要寻找的枪。

楼主:我丫你丫  时间:2008-04-28 15:1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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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幸运的。在等待了三十年之后终于明白了原来世上大部分人都把爱等同于许多看似堂皇实则荒谬的东西。他们说,爱是责任,爱是承担,爱是包容,爱是理解,爱是平平淡淡。可当我在人群中看到水草一闪而过的脸庞的那一刻,我在心里默默地说,爱就是爱。你可以离开,你可以逃避,你可以偏狭,你可以嫌弃,你可以轰轰烈烈,而且只有这么做,才配得起爱的分量。



三十年前,为了长久占有水草漂亮的长腿,我选择离开。三十年中,我苟且偷生,愤恨欺骗着我的那些该死的老家伙,胸中一口气喘不上来就有可能死去。三十年后,当我看到水草斑驳不堪的沧桑容颜,难掩心中深深的厌恶。她应该在最美的时候死去。那才是完美结局。



但我终于明白,这就是我对她的爱。我唯一没有做到的是轰轰烈烈地爱她,如果十岁的时候对一个比自己年长十岁的女人说我爱你算不上轰轰烈烈的话。这也是我这辈子唯一的遗憾。我感到自己快要离开她了,彻底的离开,永远都不再重生。



尽管我不愿承认,但纷乱的人群已经指定我的父亲就是那匹高傲的瘦骆驼。对此我无力改变。他们杀了自己的偶像,现在又来杀自己的同胞。他们互相背叛,连逃都逃不掉。我的父亲明白,自己把儿子遗在死去的家乡是对乡人最后的补报。自己是断然不会再回去的。对于一个只有痛苦和恐惧记忆的地方,谁愿意回去?哪怕那是他的故乡。



枪终于响了。我第一次听到枪响,沉闷而沙哑,带着钻入皮肉的破裂声,如同刀子快速扎进骆驼肚子的扑扑声。然后是杂乱的脚步和躁动的呼喊。枪的威力不仅限于它能置人于死地,更在于死者身后的眼睛对死亡的忌惮。



而我躲在被杀红了眼的人群忽略的角落里,静静地思索着关于爱和人生这两个我没有搞清楚的问题。我看见我的姐姐和母亲举着长枪,毫不犹豫地打死那些带着恐惧和愤怒的乡民。她们俩分享了我父亲勇敢的秉性和聪颖的屠杀天分。



他们杀他们的。

我曾亲眼见过两只勇猛的野狗为了争夺一只丰满的母狗而嘶咬得头破血流。他们真傻,为一个供自己享乐的玩物不惜付出血的代价。真是蠢到了家。可是回头想想,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当两个男人同时喜欢上一个女人,他们也会针锋相对,女人真的值得他们互相仇恨吗?如果一个女人背着一个男人让另一个男人爱上自己,而原来的那个男人还为了这个女人和后来的男人针锋相对,那他真是有点不可救药了。



人生一旦背叛便无法回头。即使回头,也是欺骗。问问自己为什么背叛就知道有没有挽回的余地了。背叛和挽回本来就不应该互相补救。算了吧,水草压根就忘了我是谁。那个把她关在家里的老爹简直是个丧心病狂的恋童癖。



背叛之后的女人回到原来的男人身边,她尝试了一次带着刺激和不安的旅程。她骗自己说,原来的男人对自己不错,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未尝不是好事。而心里却时刻做好了再度背叛的准备。



我在枪声之中想到了这些威严而遥远的东西,完全忘记了我的骆驼父亲在干什么。


楼主:我丫你丫  时间:2008-04-28 15:1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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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站在高台上,俯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血光腾起的空气中,腥味令人作呕。那些被母亲和姐姐的长枪打中的人伤口中淌出新鲜的血液,但这些血液的气味却陈腐的如同死去多年的尸体渗出的汁液。



父亲背后的一小片空地之下,水草正悄悄地露出自己的脑袋。她已经老得如同棺材里遭到虫蛀的褶皱皮肤,我不忍心看她。但她悄悄出现在父亲的身后,她想干什么?无论她要做什么,与我又有何干。



但我还是忍不住跳了出来。父亲的眼睛迅速地发现了人堆里的儿子。他从高台跳下来寻我,他的脚步几经踉跄,一下子摔到了地上。他庞大的身躯激起了地上层层的灰尘。我被这种混乱的场面吓呆了,一只苍老的骆驼为了我而倒在了地上。



不幸的是,他再也爬不起来了,他挣扎着,这情形如同多年以前死去的野马。我一下子冲过去,抱着他的头颅,如同抱着一个老人即将消失的重量。



他也是个老人。他是我的父亲。他带着母亲和姐姐在这个没有争斗的草塬上生活了三十年。也把自己的儿子抛弃了三十年。他是个死去的人,却是一头活着的骆驼。他生前的面孔和眼前这只将要死去的骆驼是这么相向。他们的生命也一样,负重累累,苍老不堪。



一把杀猪刀深深地没入他胸前的骨骼间隙,他的心脏一定被刀刺穿了。他来不及说一句话,就轰然倒地,在我的怀里不明不白地死去了。



有些事情总是这么突然。令人来不及悲伤和喜悦。



我等了三十年,没有找到一把让我活得有尊严的枪,当我为黯淡的生活悲伤之时,所有离开我的亲人却突然出现,这时候我很想好好地享受一下家人团聚的快乐,可是我发现我的父亲竟是一头骆驼,我再度陷入不安与疑惑之中。而现在,这头令我迷茫的骆驼也在我怀里死去了。杀死他的是我曾经最心爱的女人。



我这三十年漫长的煎熬,转眼就被一场莫名其妙的争斗抵消。我一无所获,这真是活该。



我的女人以超出我想象的速度衰老成一具沉默不语的枯骨。我觉得生活真的没有一点趣味。唯一的那点趣味——馒头和米汤,也被我幻想中油光滚烫的烤驼肉取代。我还有什么需要去追求?没有,一点都没有。



那么,让我也死掉吧。白白浪费了三十年时间等待一场死亡。真是令人生厌。



父亲的双眼似乎张开了,我怀疑我看花了眼睛,但没错,他刚才已经紧闭的双眼现在张开了。他眼中射出的光芒令四周变得火热。我听见有人在叫:别让他的灵魂跑掉。

我明白了,死人的灵魂在他托生的生命死后的片刻会变成虚无缥缈的光芒。父亲的灵魂正要彻底消散在这个人间。



楼主:我丫你丫  时间:2008-04-28 15:3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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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草枯萎的脸让我对这三十年的向往产生了怀疑。我曾把水边一日视为我生命中最可贵的秘密。现在看来,这个秘密恐怕永远不会为人所知了。人们在枪声中倒在地上,他们痛苦地咆哮着,不断流淌的血液带走了每个人生命的重量,最后,轻飘飘地升腾到半空中去了。



水草杀了我的骆驼父亲。我的父亲大概在许多年以前杀过她的亲人。捕虾老头没有出现在人群里。这些突然而至的村人让四平八稳的大叶草塬顿时乱了阵脚。我的母亲和姐姐还在拿着长长的枪频频发射。她们面无表情,像死去已久的人。



一切都那么诡异。这根本就是一场死人的战争。一群杀死野马而后自杀的人,时隔多年后在远离家乡的地方互相怨恨。而我现在处于事发现场,全然不顾纷乱拥挤的人群,和染红大地的黑血,我分不清那是人的血还是骆驼的血。我在为一头刚刚殒命的老骆驼黯然神伤。



人越来越少了。枪的威力如此巨大,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明白了为什么有一把枪就能做老大。然而此时村人正在用自己的身体对抗嘶哑的枪声。他们的血将在午夜变得干硬,他们的灵魂将寄生在这个不为人知的洞中。



水草手上沾满了血。我并不恨她。三十年对于每个人都意味着很久很久,久得足以磨平一个人的喜怒哀乐。相反,我依然爱她。她的身体已不再美丽,她的灵魂美丽与否,我不知道。她从未开口说过话,这让她的灵魂变成了永远的秘密。



世界上有太多的秘密,也许只有神知道。

楼主:我丫你丫  时间:2008-04-28 15:5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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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前,我就听说过这个故事。假使世界上真的有神,他该知道这个世界是多么凄切。人们杀野马,杀骆驼,互相残杀,直至最后,活下来的人自杀。他们在死去许多年以后早已面无表情,但他们还在世间游走,寻找可以令自己复活的东西。



他们很少说话。说出来的话陋俗的引人发笑。他们的故事并没什么新意,却千真万确。我的三十年终于在天黑的时候结束了。这也是我生命中最令人怀念的日子,尽管没人知道这三十年我是怎么从一个满怀热望的小孩变成一个没有喜怒哀乐的成人的。



我的身体很孱弱,比我三十年前的爱情还要孱弱。

爱情让我幸福地希冀过,而我的爱人老去的脸孔和永远的沉默让我在最后一刻都不知所措。我应该做一只骆驼。



像我的父亲一样,做一只沉默的骆驼,在清晨到那条遥远的河边喝水,抬头看看天空,然后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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