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湘西叙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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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3-03-04 02:29:38 更新时间:2023-03-04 01:04:20

楼主:AlexyBoy  时间:2023-03-03 18:29:38
第 三 章


1、彼黍离离
祖爷爷考虑再三,觉得运粮还真不是在水上打个漂漂岩那么简单,队伍一旦拢到长宜哨,少讲也有几千号人。又不是牛马畜牲,总不能拉谷子过去呷谷子吧?就是先拉过去让长宜哨人樁着碾着,自家也得在这边碾出七八成才行,上万斤谷子,碾出七八十运大米得碾好久?砚台山反背仓屋地还有两千多运陈谷,往长宜哨运去一半,自家还剩多少?要是光复不遂,那谷子不就摔天坑了?如此一想,程宗汉心中打起鼓来。他往儿子房里喊话, 天德!天德!一边私下里嘀咕,这头犟驴,有了媳妇就像根野葛藤,没日没夜死缠乱连也没个节制。爹?天德将自己摆了出来,熬夜二字写在脸上。他见爹坐在后庭太师椅上,安如泰山,心中有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程宗汉说,帮我把灶台上的药端来。又说,大白天窝到房里,也不帮我到碾坊去望望,看谷子碾出了好些!天德回答,还不是想跟您盘个孙崽?程宗汉摸着朱砂痣,说,该来的自会来,天自有安排,急也没用。天德便把药汤端了过来。也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就是福田给他炖了点党参、天麻、首乌、土茯苓。他的腿脚一天没一天灵便,身体也有点儿松软。其实,习武之人,内力静修,不是一般人所能比,即使走路不能健步如飞,迅跑也仍然能撵得上野兔。接过汤碗时,他顺便带了一句,福伯呢?天德回话,到天井剥大蒜。接着,天德又说,我去碾坊……有事您叫福伯。于是,天德往院子外走,他那背影显然有些伤夜,出门的腿脚活像一只受伤的鹳。看来,要补的不是我。
等天德走远后,祖爷爷这才想起王依德来,立马后悔忘了让天德唤依德过来。自从那夜多喝了一盅,身体就一直不适,心绞痛,身边也老是见不到王依德的影子。这伢崽,怎么了?难不成也病了?祖爷爷遂往天井那边开声,福田!福田!儿媳灵芝靠了过来,爹喊哪样?福伯挑水去了,他在烧滚水,让您泡个热水澡,好刮痧。灵芝十六多一点,身高五尺,明眸慧心,后臀饱满有力。俗话说,屁股大,好屙崽;家财一缸,不如儿孙满堂。望着这西洋大马般的儿媳,想到邻居儿媳那秀小的样子,觉得还是眼前的人好,只要儿子天德能耐,十个八个孙宝宝她也能生得出来,能够让我们程家人丁兴旺。祖爷爷当着灵芝的面仍然如是说道,你也管住点天德,莫由着他使性子,要晓得细水长流……灵芝听了,脸一下红齐耳根。
灵芝的娘家在谷溪滕家寨,那寨上家家户户习武崇戎,是个有名的武术村庄。灵芝自小跟她爹习拳脚,身手远在一般男人之上,如今竟嫁了一招一式都弄不来的程天德,而且比她矮了一大截,实在也是委屈了她。程宗汉接着说,灵芝啊, 天德顽劣无用,身子骨又单薄,凡事你得让着他些。她忙说,爹,他身子骨好得很哩!灵芝作呕吐状,说完直奔茅坑,呕完回来又说,爹,我近儿呷哪样冇对劲,老呕,忍都忍不到。程宗汉斜睨着她,说,你跟福伯讨点煳米水,说不定是肠胃闹了脾气。停顿了一下,顺势又说,灵芝,你帮我把福伯喊来,看他挑水转来了没?
福田搁下水桶,垂手立于祖爷爷一侧,极其恭顺。祖爷爷仍旧坐在那把很有了些年代的红木太师椅上,手上盘着那块香木向他打听,这几天见着依德没?福田回话,昨儿晃了一哈。程问,今儿呢?福田道,好象邀了朱嘎大小姐上青龙山拜菩萨去了。老爷说,还不到如来生辰,拜哪门子佛咯?语毕,一种不祥的预感闪现在他脑海,连忙吩咐福田道,你快上山一趟,叫他马上来见我。福田便出了门。在他看来,福田到底上了年岁,背有些驼了,也该让他回家抱孙了。
福田走出月亮岩,顺着那一组镶嵌在青草里的圆点,走到门前的风水树下,走到那丘耕出过金子的冬水田边,回头望见程家媳妇手上端了件夹衣拢到身边。她边给他披上边说,福伯,山上冷。灵芝望着身边的冬水田,田里的稻子垂穂了,虽然受阴,但稻穗很好。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2、抓不住和解不开
响午过后,深秋的阳光偏了西,青龙山上的树正好在地上投出了无数晃动的树影子。地上的斜阳将树的投影往东边拉得老长。这是一片樱桃树林。林子里细花点点,野菊花盛开了。朱银娥缩起鼻子吸气。她听到淡淡的雏菊香。那些菊花在树的间隙之间,在林边,在树下,默默地开,默默地败。妙啊。朱银娥伸手去抓地上的叶影,那些影子在地上晃动不定怎么也抓不上手,于是说:
——巧了,怎么抓不上手吔?
——蠢宝,那是影子。
——我晓得是影子,我又不憨。
——你晓得是影子还抓?
——我晓得是影子,我才抓!
——影子能抓得上手么?
——影子怎么就抓不上手了呢?
——晓得抓不上手还要去抓,真是哈宝。
——晓得抓不上手还要去抓的人,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哈宝。
这下,王依德终于听出她话里的话了,于是望着山下的虚静,黙不作声。樱桃林中离他俩不远处,有一对鸟,五彩颜色,正在樱枇树上秀恩爱。是啊,我王依德就是那个明知影子抓不住又偏要去抓的人,那又怎样?明知一些事情没有希望,还要去希望的那个梦,一定是个好梦;梦醒了好梦就没了,那又怎样?鸟全飞走了。鸟是飞翔的花。一对鸟,就是飞翔的爱。眼前的朱银娥,豆蒄年华,眼光流星般在他高俊孔武的身板上流转,仿佛天大的风雨她也无所畏惧。但是,这依然只是一个梦,有许多门槛她是跨不过去的。首先是她爹,当然已经上山去了,不管她了;其次是她娘。娘是戴家女,戴家军门心高气傲好体面,哪会让一个大家闺秀嫁给一个做长工的人呢;再其次是她大哥,性情刚烈却不形于外,三纲五常却不言其表……每道门槛都难跨过去呀!她低着头,阴着说:
——怎么办吔?
——甚么怎么办?他问。
——你真是木头!她望着他,说道。
——我木哪样?他问。
——木屌木屌木屌木屌!她挑起眉毛盯着他,连声说着木屌二字。
在他看来,朱银娥比地上的影子更不真实。他想,明知道影子抓不住还要去抓的人,天底下又岂止我王依德一个!这时,那对鸟又飞回来了,在离她不远的树上上窜下跳,头白眼黑胫黄翅蓝肚绿脚红。她朝它们打了个石子。那对鸟又飞走了。一对会飞的亲切。她说:
——会飞,真是奇怪。
——什么会飞?他问。
——我呗……我朱银娥也会飞呗。
——怎么可能,你又没得翅膀。
——你真是木屌,她瞪他一眼,说。
被她比作木屌的这个人跟秦猴子习过拳脚练过刀枪,十几人近不了身,是个练家子,像山上的树一样高大,像风迅捷;又像土块,结实。在朱银娥看来,如果不作他,那简直天理不容;不委身于他,就得天打五雷轰!
——我不管了我不管了反正我不管了顾不得那么多了真顾不得那么多了!到末尾,她把这话说了出来。
——哪个要你顾那么多?他问。
——那你还杵到那里做哪样?她反问。
他的眼睛活了起来。于是,她起身,踮起脚尖,自顾自将身子死命往他身上靠,脸朝上仰着,粘附在王依德的胸口上猛喘粗气。橘瓣一样丰满而发黏的女人嘴唇。饱满的红色花瓣。王依德这才意识到,十七的朱银娥发起疯来,激情似火。这时候,本能那头狮子从他的体內跳了出来。他猛地抱住她,扳倒她平放到地上,伸出大手去扯她的裤头,却扯不脱。在她肚脐处有一个绾结,仿佛套死了,怎么解也不得要领。其实,那是个死结,是朱银娥事先设计好了的,活结在她后背,只需拦腰到她身后轻轻一扯就全解了。她望着他坏坏地笑着,只要你能找到活结我就认命,看你木脑壳能不能转到我身背后去。王依德费劲天神还是不得法,连牙齿都派上了用场,就是解不开她肚脐处那个让朱银娥精心设计的死结。她想说,世上哪有那么轻易到手的东西?看似容易往往最难,不光用手还得用心呀……晓得用心才算得上灵泛;事有万法,一法不成还有二法,二法不成还有三法,举一反三反四反五,才够得上智慧。这世道光有蛮劲没有智慧又有何用?木鱼脑壳又怎配得上我朱银娥呢?心思想到这里,她关于人体的兴致便索然乏味了。王依德却还在那个死结上纠缠不清,根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二法三法。万法同体,牵一而动全身。不得法,就会一窍不通。
她便一手扒开王依德径直坐了起来,艾怨地补上一句:
——你真是个木鱼脑壳!
说完不再做声,眼光望着山下的一块苕地。炊烟。她想,该下山了。偏偏这时,身边的王依德跟她说:
——银娥,你猜猜,前几日夜里我跟程爷进城,你猜干嘛?
她伸出食指敲击着身边的一朵野生菌,想着怎样去关心他这个问题。那朵菌子,红艳艳,很生动很好看,八成有巨毒。樱桃林子里,有风,但很安静。远处的枞林里,有人正拿弯刀扒开松蔸蔸的松针找枞菌。那些才几岁的小松树林里,正是生长枞菌的点地;老松树林不生枞菌。枞菌。伞状物。鲜美。阳雀叫半年,这时候早已没了声音,代之以细小的山麻雀,叽叽喳喳地在稍远处的刺蓬里叫个不停。山麻雀不可能飞得比老鹰还高。从生存的需要而言,也没必要飞那么高。山林远处的天空上,有鹞高飞,它们死死盯着地面,看有鸡崽或山鼠没有。我的晚餐在哪里?
不知何时,一头野猪正在那块苕地里拱苕。猎枪。
灌扦的火铳。毁灭。


3、两个世界,两个人
到了山顶,福田在一蔸老松下碰到了个老和尚,上前打听,看到过程爷家的依德没,师傅?对方答得也干脆,哪有什么一德二德?福田反问,当真?和尚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合掌,阿弥陀佛!
褔田俯瞰着西侧山下的斜王城。山很高坡很陡,从山顶到斜城的直线距离也很远,山下的斜城成了微缩的风景,那里的一切景物都缩小了若干倍,成为了无数个点。一条西高东低的斜街将城分为两半,无数商铺(银号、布行、药铺、南北货、染坊等)、巷陌穿插其间,道台衙门,兵房,衙吏,以及江西、浙江、福建各省勇贾从上几代人来此定居的商人、手工业者,另有本地投军从戎建功立业的将相世家尽罗其中。垒石而成三丈高的城墙围成一座固若金汤的山城,四座城门都有吏卒把守。清沙湾的小教场,那儿正在操练辮子军。临着小教场有条兵房弄。弄子附近,戴家大院的瓦皮屋宇清淅可见。那也是大将军府,虽在城外,无论官匪,没人敢动那大宅院半坨磉礅岩。小教场与清沙湾之间的那座并不算太高的小山峰,正是奇峰。奇峰靠近虹桥,峰岳之上古木参天。上有观音庙、武侯祠。虹桥为红砂岩所建,两侧有无数木构建筑,高低错落,分布随心,住着各色各样从事手工业经营的平民。一座标准的廊桥。过虹桥到观景山东麓,有准提庵与打鱼撑船、经营旅店的人家,那就是迥龙潭边有着吊脚楼群的迥龙阁。迥龙阁多是平民阶层。傍着吊楼与坡山相夹处,是一条由民居与寺庙组成的逼仄的官道,官兵商人平头百姓要到麻潭、锦河、浦阳、辰州、常德、长沙或芷江、洪江、靖州、黔阳、会同去,必走那条道。过听涛山下的杜母园,到接官亭,再过凉屯坳经五里牌至石羊哨,再搭乘凤麻江边的大船,扯起风帆一路向东顺风顺水放船到辰沅洞庭;若要进入东篱腹地的斜城,就只得一脚一脚地顺着原路航回去了。如果你是官是财主是商贩贩毒贩枪贩盐,如果你有马有轿有轿夫马伕那是另一回事,如果你走水路经青龙滩走狗拉岩过岗旯涉险滩坐上水船到斜城,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不过狗拉岩水急浪恶滩险,只能走小艇小舟,稍大的船很难上得滩来。所以,出山门的货船容易,进山门的货船相对来讲就要凶险加倍。如今,走上水船仅为舴艋舟,如竹叶浮水往来穿梭。虹桥东头有一大山,上山三千石阶,书名白虎山,俗名南华或兰花山,山北有一峰突起,临着虹桥与准提庵等神堂庙宇,叫观景山。观景山西南山脚,有一大庙叫天王庙;自小溪水边上天王庙,必蹬二百石阶。石阶右手有泥塑的马伕,作明朝装束,盘头缠巾头插竹筷,传说出自锦河奇才张秋潭之手,塑得双目炯炯,栩栩如生。天王庙堂立王三尊,红脸、黑脸、白脸,威武高大,令人生畏。三王本杨姓,宋庭武将军,杀反民,民谣传唱,三十六人杀九千,一杀杀到齐梁洞门前,若是你要不相信,盔甲摔到烂泥田……杀人之厉害足见一斑。杀一人为罪,杀万人成神,后来东篱南地草民竟为他们建了不少庙宇,成了万人朝拜的一方神圣。再顺山麓西去便是楠木坪,那里有鼎鼎大名的朱大佬。朱家人来自蛇江上游的坪辽,一户显赫人家,却效仿沙湾戴家把府建到城外。楠木坪为老集市,城内居民与城郊农夫的农产品,诸如木炭竹器木器白菜萝卜大米包谷高梁等,都在此交易。南门外兰花山下有石莲阁、天王阁、阎王殿、关帝庙、傅公祠等,还有一眼好泉,名兰泉。城中泉井多,有红岩井、南门井等数十处,饮水自不必着急,碰到枯冬,城中也有足够的水源。西门外小溪滩头,常是砍头杀人之地,擒到匪徒常在那里砍头。临着小溪有一班房,常囚贱匪与革命党人。西门外是田野。绕西门沿西北航,有一小山丘延至桔园,田畴美土一眼平旷直至西边土桥垅。那里多栽果蔬,间作少量包谷。过土桥垅往西到木根井、樱桃坳,再到菖蒲塘就是廖家桥小集镇了。如此一路向西,到苗区拉毫营盘、阿拉营、古黄丝桥城,再跨过两省界碑,便可远走川贵西地。北有笔架山,山下有大成殿与陈家祠堂。往山北下到蛇江水边,即是红岩井。井底与江底相通。沿江往东三百步,便可见北门码头,江上船只一览无余,多是从下游上来的商船或准备出山的货船,船上装载着山外的洋货与准备运出山的土特产,桐油五倍子山药野物皮货等。亦有来自蛇江上游的小蚱蜢舟靠在岸边。江滩上一片乱石。乱石堆里常砍人头。北门城楼子,巨门铆铁,极沉,一两人无法关闭。北门外岸边有一蔸古树,参天入云。过跳岩,江对岸,便是老营哨,那里散落着几家人户,以果蔬鱼猎为生。老营哨上面的山坡,便是可以瞰望斜城无数青砖瓦房的喜鹊坡了。挨临喜鹊坡的就是擂草坡。再往东,擂草坡上有一条青岩铺成的官道,骑着马儿过冷风坳关门以后,就可以往北走去百里外的所里城了。坡上有土地庙、兵饷庙、山神庙、七姑娘庙、玉皇庙、八戒庙、齐天大圣庙等等等等。如今这一切,尽收于福田老人眼底。那街道上与江面上一切慢移的活物,包括鸡,狗、牛、马、兵、吏、居民、商贾等,在这山顶远距离俯瞰下去,活像一粒粒流动于阡陌的蝼蚊,微缩成一个又一个清晰的小圆点,很难具体到事物的细致,一点一点,一点又一点,把人事的具体抽象了去,生命的有无,原本能简约到如此地步。
于是,福田索性也择其石仿效和尚的样子坐于叧一古松之下,临着刘和尚跟他胡侃起来。他说,你看山下那些人,都是为了一碗口食在那里匆忙,原来也不过是地上的一群蚂蚁……老师傅,您乔子看呢?老和尚长髯飘飘,老眼深邈,具体寿齡不详。总之,福田还是孩子时,就见刘和尚如此这般形骨达练,须发雪白。老和尚极其单纯地说,你看人似蚁,我看人如土;土能噬万物,也能生化万物。福田问,那天地之间,哪些是可以抓住的?土地?金钱?权势?女人?寿年?还是一捧黄土?和尚望着山下,说,抓不住的那些,才是我们最想抓住的。福田问,那最想抓住的会是哪些?和尚说,言不尽道不明……如果能港出来,那也就随意能抓住了。福田执拗地追问,到底是哪些呃?和尚瞰望着山下的城和城里的炊烟,悠悠地说道,也许是虚空吧……也许不是。
壑谷中,正有白烟往山上升腾,如虚幻如魇梦。也许是雾。在福田看来,和尚讲的这些都太玄奥。不具体的东西,在我看来,那都应该不是存在;凡是不存在却还去在意它,这个人不是哈宝就是神仙;人寻食觅命生儿育女,生死之间眨眼功夫,都会具体到一顿饭一粒米,晨昏的起居转承,都顺应自然;一呼一吸也是那么真切平和,怎么能和虚空扯上边呢?因此,我决定下山,不再与怹扯白了。和尚与我根本就是两个世界,你和尚吃的是虚空屙出的是虚空,我福田呷的是五谷杂粮屙出的是屎,哪会是同一世界的同一类呢?于是,他跟和尚揖别;然后,拾级而下,拾级而下,拾级而下……
夕阳作了恰到好处的陪衬。


4、乐便乐去,何用一怖
天德从碾坊回来,已是掌灯时分,鸡上笼狗归屋,后堂里,妻程滕氏正在一盏桐油灯下围着火塘做针线活,身边搁着一本线装木刻板古籍《妙法蓮華經》。爹呃?天德向她打听。睏了,才刚还念起你,程滕氏灵芒说。天德说,朱泰昌把他家幺妹送上船去了省城,听说是让她上教会的洋学堂,无非是让那妹仔到省城亲戚家见见世面。灵芝将针尖往发际蹓哒几下,说,人家朱嘎爱把妹子送到哪就送到哪,遮你哪样事?操心过幅了会白头发的。妻如此一说,天德便哑了口,走去灶房问福田,猪还没喂潲吧?坐在灶孔边烧火的福田抬眼说,今儿上青龙山回来晚了些,你爹叫我去喊依德。天德问,那依德呢?福田答,正在柴房倒闷觉……米也没进一粒。天德问,饭也呷不进……么事?福田说,还不是朱嘎幺妹?天德说,好端端的,干嘛走长沙呢?我也正为这事纳闷来着,怕是朱嘎看出了依德对她的好,日子一久担心他家妹儿肚子里弄出个笑话来。福田眨巴着眼睛,说,那也没必要非把妹仔送果子远唦。天德说,我到碾房听城里掏粪转来的人港,傍晚看见朱泰昌神秘兮兮进了道台衙门,直到如今还没回来,果里面一定另有文章。福田说道,他们一个姓,一笔写不出两个朱,何况朱抱轸到道台衙门也不是才有的事,他们族里的朱进春、朱泰宇两父子也在道台衙里领兵做官,我想也不会另有它意。灵芝过来问天德,饭呷了没?天德答,到碾坊跟七叔他们呷过了,猪蹄炖枞菌。灵芝说,那就洗脚上床吧,让福田伯早点转屋里头抱孙崽。她又转向福田,说,福伯,等哈我来喂潲,您早点回克吧。福田回她,哪能让您劳神哩。她微笑着,说,过猪潲煮饭在娘家也做过,我能做,您早点回去歇息吧。福田这才起身,缓缓航出程府大门,从月亮岩一路走过十二生肖。从后背看福田,确实有点像个老虾公,航路的样子已经直不起腰背了。
几场秋雨过后,如今的户外月亮下面已经有了白露,把夜弄得格处明白。灵芝提了猪潲桶去喂猪,又往牛栏丢了几把草料。等她做完这那盥洗上床时,男人在床上已经鼾睡,那打鼾的阵势犹如天上响排雷。她本想把近来老作恶梦的事讲给他听,见男人已到爪哇国去了,便自净衣衫,寸丝不挂,赤条条将个硕长丰胰的温情镶到男人边上。冷月将身子从窗子斜进来,正在地上作着散文诗一样的直叙;窗外寨子里,有盐老鼠在夜空作宛转的舞蹈,快捷却悄无声息;邻家儿媳,正在她的雕花木床上,盘死咬住被角,防止自己忍无可忍地啍唤,忍痛由着丈夫闷声作他能做的事(丈夫是个牛屠夫,独子,身高六尺,比她年长十岁,孔武有力,更难能可贵的是精力充沛,发育太旺,性欲极其旺盛);对门山顶的青龙老庙里,有敲击晚缽的点儿于有无之间落下声来,在东篱的土地上回旋不止;远处,远远处,远远远处,有豺狗在茅草丛争风吃醋追逐打闹。离斜王城响更炮还有一段光景,夜的响动不再是那样昭彰,俨然一位处子羞答答起来。多美妙的夜啊。于是,她想起了经书。经书上有“捉狗兩足,撲令失聲,以腳加頸,怖狗自樂”句,她很想问问男人,“怖狗自樂”到底作何解释……乐便乐去,何用一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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