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的---恐怖奇幻的短篇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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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0-05-26 04:07:21 更新时间:2020-11-11 11:12:39

楼主:十八弯弯  时间:2019-02-25 11:53:51
……
楼主:十八弯弯  时间:2019-02-25 11:54:03
姐妹情深



黄昏的时候,天被染红了一整片,很奇怪的样子。
我随意穿戴好,白裙子白衬衫,象把我分割成了一样的两半,很颓废的样子。

白皙的皮肤,浅浅的酒窝,左边的眼角深嵌着一颗漆黑的痣。我只匆匆扫了一眼镜子中自己的脸,虽然美丽,但是并不喜欢。
况且今天,还会看见另一张。



我走下楼去,手里挽着手提包,“舅舅,舅妈,我马上就回来。”
“去哪里啊,快吃晚饭了呢?”慈眉的妇人从厨房里关切地探出头,手里还握着饭勺。
“有点事情,不过很快就回来的,等我晚饭吧!”我笑笑,算是回应舅母的温柔。
“恩,做了你喜欢的,别太晚了哟!”舅母呵呵一笑,连皱纹都写满了关爱。
“好。”我握紧拳头,转身出门。


我要去街角的咖啡店,很优雅的地方,象是她喜欢去的地方。
从小她就是那样的,优雅,乖巧,柔弱。夺去所有人的关心,洋娃娃般个性的女孩子。
白皙的皮肤,浅浅的酒窝,却是在右边眼角上嵌着一颗黑痣。熟悉而对称。如同一张磨灭不得的证明,多年后依旧没有改变。


八年了,当我应声回头,依然一眼认出了她,心忽然揪成一团。


“是你吗?”三天前,她在街上叫住了我,双手搭住了我的肩膀,一下子大哭了起来。
“姐姐,姐姐,我好想你啊!”哭着哭着,整张细致的脸埋进了我的肩窝。
哭得,身体如跌宕的木偶上下抽动。我低头看着她,那颗镶嵌在右眼角的黑宝石,只一眼,足够认出。
她继续抽抽搭搭,我也努力挤眉弄眼,渗出几滴水来。
身边的朋友奇异地看着我们。

我想,起码我们还象是一对多年后重逢的亲姐妹吧。我暗自冷笑着,在八点档的肥皂剧里,被分开领养的孪生姐妹重逢,应该就是这样的画面吧。



一样的眉眼,对称的如标记般的黑痣。我们哭抱在一起,却不知心是不是分得很远。
实在很可笑。



~~~~~~~~~~~~~~~~~~~


我在店外就看见了她,她依旧象小时候一样,浪漫而任性地只喜欢坐在靠落地窗的位子上。
我朝她点点头,转身进到店里。


“姐姐,你还是一样的准时呢!离我们约定的见面时间一分不差。”我坐在了她的对面,身子靠后埋进阴影里。她说着放下了手中的咖啡。
“恩,习惯了。”我淡淡笑,看着她桌上的咖啡,是卡布其诺。
“啊,”她注意到我的目光,“我没帮你点饮料,因为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她歉意地笑,淡淡的酒窝就灵动地跳跃了出来。
“没关系。”我嘲着招待随手在菜单上指了个,“倒是你,一直喜欢喝这个吗。”
“是啊,你还记得吗!八年前,妈妈还在世的时候。虽然那时候家境不好,没有爸爸,是妈妈一个人照顾我们,但妈妈总是满足我们的心愿,时常会买卡布其诺给我们喝呢!”她眸子亮亮的似乎陷入了美好的回忆。

“你记错了吧,”但我却只得冷笑,“喜欢卡布其诺的人是你,而妈妈也只是买给你喝而已。”
对面的丽人尴尬了下。良久,她才叹了口气,“姐姐,妈妈死后我们一直没再见过,为什么你不能对我亲一些呢!”
我转过头不再说话。因为是姐姐,就要对你亲切吗?



招待端上了咖啡。我低头,把脸埋在咖啡浓浓的雾气里。眼前蓦地迷离起来,出现个漂亮女人的脸,白皙的皮肤,浅浅的酒窝,象极了那个喊我姐姐的女人。
她们俩象极了呀,同时也都象极了我。三张相似的脸,说不出的可笑。
她的脸最后是出现在相框中,黑白的装饰。而她的身子则躺在厚厚的木盒子里,一动不动的,周围是堆砌的菊花和百合。香气四溢。



“可怜啊,做妈妈的就那么突然地从阳台上摔下来,撒手而去了。留下这对姐妹,日后可怎么办啊!”
我听见大人们的议论。舅舅抱着我,怀抱很暖。他安慰着,让我不要忍,想哭就哭。

可我并不想哭啊,眼眶干涩,甚至发痒。我看见妹妹靠在婶婶的身上,她好厉害,哭得凶极了。
为什么呢?我有点好奇,又很明白似的。伸手去拨弄自己的眼窝,弄得疼了,才终于撒下些露水。象完成任务,我如释重负。


我听见妹妹边哭边喊,“妈妈为什么不回来了,我要妈妈,我就是要妈妈!”
妹妹还真是任性。我瞅着她梨花带雨的样子,只是心里无奈地想着。
我当然不懂得欣赏她的楚楚可怜。因为我是姐姐,我从小没有楚楚可怜的权利。
这是妈妈曾经教育我的。





妈妈没有丈夫。八年前,我和妹妹共享着同一个母亲。
我想,一个母亲,只能有一份精力,只能有一份爱。就象她永远只有一个怀抱,只买一杯卡布其诺。就象她的怀抱永远只拥住了妹妹,她的卡布其诺永远只给了妹妹喝。

“因为是妹妹,她比你更柔弱呢,你要让着她,知道吗?”母亲看着我,对我重复着那句话。

可是妈妈,我也好想要你抱抱啊。
我看着她,张开了手臂,眼睛里,是期待的光芒灼灼。而妈妈放开了妹妹,却没有抱住我。她闪着疲惫的眼光,“妈妈累了,明天再说吧。”


我的手悬在半空,所幸,挡住了我流泪的脸。



妈妈偏爱妹妹,我明白。
因为是姐姐,所以注定了我要坚强独立。因为是妹妹,所以更纵容了她的撒娇任性。
为什么同样的一张脸,却永远得不到同等的爱?

一个母亲,只有一份精力,只有一份爱。给了妹妹的,姐姐的就没有了。
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但为什么我总是不甘心。



“妈妈,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妹妹和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那是我鼓起勇气问妈妈的问题。
妈妈愣了下,她笑了。她于是第一次紧紧拥抱住了我,“会啊,你们是孪生的姐妹,只要妈妈还在,就一定会让你们姐妹开开心心地永远在一起的。”
我的心凉了,妈妈显然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但是,但是…………

我不由自主地回抱住她。紧紧地,勒住这份陌生的温暖。这次,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环抱。
啊,真的好温暖!


~~~~~~~


那怀抱的温暖我至今还记忆犹新着,只属于我的,没有妹妹沾染的环抱。香甜得,好象那杯我永远得不到的卡布其诺。
而现在,咖啡的雾气渐渐散去,在我面前喝着卡布其诺的女人,正笑容甜甜地回忆着从前。
“妈妈那时候很疼我们啊,虽然我们是单亲的家庭,但是姐姐也跟妈妈说过,想要我们永远在一起吧!”妹妹说着,眼中是期待的目光灼灼。

我渐渐升起了不安的感觉。

“妈妈去世之前,还在阳台上晒着我们姐妹的衣服,谁知道那么突然就…………”说到这里,泪光闪了闪,“之后我们被舅舅和婶婶家分开领养,过了八年,其实我一直都很想念你呢,姐姐。”
我冷静地听着,木无表情。
“姐姐从小也对我很好,我都记得,我淘气向妈妈撒娇的时候,姐姐永远那么懂事……”


“婶婶她似乎身体不太好了吧,”我突然打断她的话。这是我之前不久向舅舅打听来的。
“……是啊,”妹妹一愣,不安地搓搓手,“婶婶身体不太好,叔叔要照顾她,最近都很忙……”

而你只喜欢撒娇享乐,绝不会去背那么个包袱。我在心里悄悄补充着。


“看他们那么忙,我不忍心让自己的事情再让他们分心……所以……”她迟疑,试探地看我。
“你想要搬来我这里住吗?”我开门见山,帮她道出心里的话。
“是,是啊,有这个打算……”她似乎不太习惯我的坦率,“舅舅舅母似乎这几年生活过得不错,本来我应该先去跟他们打招呼的,可是,毕竟八年不见了,又是碰巧先遇见了姐姐你…………”
她又抬眼偷偷看我,眼神象鹿般柔弱。我沉默着,自信她从我脸上看不出什么讯息。



想要搬来我的家住吗?我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卡进肉里。



良久,我拿起手提包,扬手叫了买单。
“啊,这就要走了吗?”妹妹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复,似乎很焦急的样子。
“我知道了,我先去和舅舅舅母说说,你先别跟他们提吧。你还住在婶婶家,我有结果了会找你的。”
“啊,谢谢了,姐姐。我等你!”妹妹感激地送我到店门口。



~~~~~~~~~~~~~~~

黄昏过去,红的变成了漆漆的黑色。
那么阴郁的颜色,让我的心也沉了下去,撞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划开了口子,疼了起来。
疼得厉害,似乎流血般的感觉。那伤口痛得,仿佛不是新划的,而是一个尘封多年的老伤口,又一次再割开,加倍的痛苦。

心里的血流得厉害,浑身充满了血腥的味道。
我是怎么了?浑浑噩噩。身体虚空如高空坠落。
我已,不知该怎么办了。





到家的时候,迎接我的是一桌饭菜的香浓。
“怎么现在才回来?”舅舅忙着盛上饭,一边嘟囔着。
我尴尬地一笑,摆摆手,努力压制着身体里血腥味道的暗涌,“抱歉,忘记时间了。”
“啊真是的,手上怎么受伤了!”舅母眼尖瞧见了,埋怨着去找创可贴。
我低头看看,是那时候卡进肉里的指甲,划开了点点血痕。就是这血,流进了心里吗?
舅母细心地帮我贴上创可贴,“以后可别那么不小心了。”



我低头看着舅母慈爱的脸,鼻子忽然是酸酸的。手掌上传来暖暖的触感,好温暖啊,象极了那个我记忆中的只属于我的怀抱。

“啊,怎么哭了啊!”舅母疑惑地看着我。
“不,我只是觉得很幸福!”我拉扯着嘴角,擦去泪水。


现在的我是多么幸福啊……幸福得,绝不愿意轻易地失去它。




夜晚,深沉得鬼魅了。
我躺在床上,拥着被子,忽然想起许多往事。
我闭上眼,是明亮亮的太阳,撒在记忆中那个阳台上,撒在记忆中的那个女人的背上。
她正晒着小小的女孩的衣服,两件。
一件红,在阳光下多耀眼啊!一件白,凄凄惨掺的样子,让我想哭。


我听见八年前的我,幼稚的童声,“我不要白的,为什么妹妹的是红的!”
女人头也不回,“因为你是姐姐,就要让着妹妹点!”
“不,我不要。妹妹会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吗?”
“当然!我说过,妈妈在,就一定会让你们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她说着。
“可是我不快乐!有她在,我永远得不到我想要的!”


女人听见我咬牙切齿的声音,渐渐吃惊地回过头来。
但她毕竟没有看见我的表情,我哭了,但她永远看不见了。
她从阳台上飘了下去。而我的双手,好久好久,依然直直地伸在那里。

妈妈不在了,妹妹就会离开我了吧。我喃喃着,忽然开心地笑了。





我从梦中醒来,眼角依然带着泪痕。
我茫然地环顾着房间,暖暖的阳光撒进来,直直照进了我的心底,也照亮了那支血腥的暗流。
记忆中奔腾的红色,瞬间淹没了我的思维。我痴痴一笑。幸福,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我也终究明白了,该去做些什么了。



我下楼,依旧是舅舅舅母关爱的脸。
“赖床了,做好梦了吗?”舅舅调笑着。
“恩。的确是一个好梦呢……”我微笑,享受着属于我的温柔关心。



八年前,我和妹妹共享着一份爱,我输了,但后来又赢了。
八年后的今天,我享受着舅舅舅母两份的爱。虽然有两份,但都是我的,都是只属于我的!
谁也别想要染指!



餐桌上,舅舅忽然说道,“对了,前几天我说过孩子她婶婶身体不好了吧,孩子她妹妹不是他们家领养的吗,不知道怎么样了呢?”
我笑笑,“别担心,妹妹她和我通过电话了,她说现在虽然比较困难,但她不想扔下婶婶叔叔,她也会尽力地去照顾婶婶的!”
“是吗,”舅母往我盘子里放上个煎蛋,“那就好,我们也放心了。”
“恩,”我接着笑,看着只属于我的,慈爱的亲人们,“妹妹的事就交给我吧,你们别管了。”


“还有,今天下午我会出去下,可能比较迟,不用等我晚饭了。”

心里的暗流汹涌起来。
我吃完早饭又匆匆回了房间,拿起电话,拨通了妹妹的号码…………

楼主:十八弯弯  时间:2019-02-25 11:55:35
……
楼主:十八弯弯  时间:2019-02-25 11:55:43
孝心

提到对秦老太的孝心,秦家人都会信誓旦旦地说,

“瞧,老人家中的那部大电视机就是我们几个儿女凑钱买的!”

八千多的最新款液晶电视,屏幕黑亮如死水一般,嵌在秦老太家灰白斑驳的墙壁上。尺寸也因为秦老太家的屋子窄小,而显得十分庞大,大得让秦老太每次看电视,都有心神恍惚的感觉。

电视机刚搬来时,秦老太茫茫然地拉着大儿子的手,说,

“儿啊,我不需要这么大的电视机。我只想你们几兄妹多回来陪陪我。”

大儿子却尴尬地抽出手掌来,笑道,

“妈。我最近工程忙,二妹会回来看你的。闷了就看看电视,这屏幕大好,就好似演员直接在你面前一般,特解闷!”

当电视机安装妥当时,秦老太无奈地拉着二女儿的手,说,

“女儿哟,我不需要这么大的电视机。我只想你和弟弟多回来看看我。”

二女儿却苦笑着拍了拍秦老太的手背,笑道,

“妈。我最近生意多,三弟会回来看你的。闷了就看看电视,这是最新款,画质好屏幕大,特别为你选的。”

当三儿子拿着遥控器教秦老太操作时,秦老太颓然地拉着三儿子的手,说,

“儿子,我不需要这么大的电视机。我只想你多回来听听我唠叨。”

三儿子讪讪地抽出手,把遥控机放进她的手心,笑道,

“妈。我最近和女朋友处得不好,大哥会回来看你的。闷了就看看电视,这款式,这尺寸,可是我和女朋友都享受不起的!”


于是,秦家的三个儿女都沉浸在自己“母慈子孝”的幻觉中。他们总是骄傲地对外人宣称,他们凑钱买了多少了不起的大电视机给母亲,电视有多么昂贵,多么先进,画质多么清晰,屏幕多么巨大,效果有多么逼真。

而当外人问起秦老太,电视机用得如何时,秦老太总是和蔼地笑一笑,说,

“孩子们的一片心意。自然很好的。”

有了电视,秦家的三个儿女再也不愿上秦老太家多待了。

大儿子的工程最近做去了外地,常常在动车上一坐就是一整天。工作结束后,人累得憔悴了一整圈儿,对着老婆孩子都不愿意多说话。秦老太偶尔记挂着打电话给他,他只恹恹地说,

“妈,我累,说不动了。你多看看电视吧,我不来陪你了。”

是啊,电视也能发声音,各种各样,男人的女人的小孩的。秦老太缺了他的一把声音,也不会怎样吧!


二女儿的生意也做大了,办了个皮包公司,总算也有模有样起来。她常常在酒桌饭桌上一喝就是一整个晚上,饭局结束后,整个人好似在酒坛子里腌了好几年的人干儿,面色蜡黄双目无神,面对老公都不好意思抬头。秦老太偶尔记挂地打电话给她,她只疲倦地说,

“妈,我有什么好多看的?你多看看电视吧,我不来陪你了。”

是啊,电视里有各种各样的脸孔,男人的女人的小孩的。秦老太缺了她的一张脸孔,也不会怎样吧!

三儿子的恋爱谈得天崩地裂,常常抱着手机撕心裂肺地争执,一吵就是大半天。挂上电话,整个人好似被抽去了大半魂魄。秦老太偶尔记挂地打电话给他,他只急急地说,

“妈,快挂电话!我等女朋友回复呢!实在没空来陪你!你多看看电视吧!”

是啊,电视里有各种有趣精彩的剧情,何必非得他陪着她才算有趣?


每个人的生活都各有一本难念的经,难过的坎。
虽然老大偶尔在动车的颠簸中会想到老母亲的脸,虽然老二偶尔在厕所吐醉时会想起老母亲的声音,虽然老三偶尔在挂断手机后会想念老母亲温柔的怀抱。
但,想念不能当饭吃,一瞬间的伤感好似浮云,下一秒便被生活的洪流淹没其中。


……

那天,街道打电话给秦家的子女,说秦老太不太妥当。
当三个儿女勉勉强强地凑到一起时,街道主任严肃地告诉他们,秦老太在体检中被查到患上了失语症,

“她眼神直愣愣的,面对体检护士,半句话说不出来。真是急死人。”

秦家的子女于是面面相觑,片刻震惊后,随即爆发的是轰轰烈烈的互相埋怨。
老大怪罪老二只顾着生意,老二怪罪老三只顾着女朋友,老三怪罪老大只晓得做工程。就在他们互相推推搡搡,骂得唾沫四溅之时,却见秦老太好似什么都看不见一般,平静地越过众人,自顾自地走进房间。她熟练地拿起遥控机,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着一套家庭伦理的剧集,几个儿女正围在一起为了家庭琐事吵个不停。秦老太津津有味地瞧着电视里的他们,目光忽然变得柔和起来,她张开嘴依依呀呀地动了动喉咙,在几秒沙哑的哽咽声后,她忽然对着电视指点道,

“老大啊,你可不能这样。妹妹日子过得多苦啊,你要体谅。”

“老二,你要小心了,你的老公不是个好男人呢,尽拿家里的钱。”

“老三,还是算了吧,那样的女孩儿不值得娶……”

秦家的三个子女怔住了。也不知是谁先开了口,

“妈……这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街道主任也傻眼了,“刚才在体检中心,是真的一个字也说不出!”

“妈……好好的呢。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也不知是谁又提议。

老大的手机响了,他去跑工程了。老二的手机响了,她去签合同了。老三的手机响了,他去哄女朋友了。街道主任望着秦老太越说越利索的嘴皮,也遥遥头地走了。

屋子里不多久就只剩了秦老太一个。她对着电视节目,看得泪流满面,屏幕的荧光照得她的脸斑斑斓斓。她喃喃道,

“老大老二老三,你们忙去吧……去吧……”

……

那一年,情况却忽然发生了改变。
也不知是从哪儿飘来的风声,说秦老太这片儿要动迁了。


那一年,物价涨了,钞票贬值了,通货膨胀了。
那一年,老大的工程砸锅了,老二的生意亏本了,老三的婚事摇摇欲坠。
那一年,秦老太的房子却突如其来地值大钱了。


秦家的三个儿女于是纷纷转了性。老大提着补品笑眯眯地上门,老二提着保健仪乐呵呵地也来了,一开门,却见老三已经拿着一篮子水果在和秦老太套近乎了。

老大火了,放下补品冲上去拉开老三,厉声道,

“你懂什么!我是大哥,动迁的钱应该我拿大份!我的工程若是没钱救急,就算完了!”

老二急切地也冲上去,“我的生意只需要一笔资金,就可以起死回生的!”

老三一把甩开他们,恶狠狠道,

“我若是没这笔钱,就连婚事都要高吹了!”

他们三人争得没完没了,面红耳赤,三双眼睛瞪得凸出来,仿佛面前的是人统统是杀父仇人,仿佛昔日一起长大的岁月统统是泡影。

争执不下之际,他们听见秦老太坐在沙发上,叹惋地望着他们,痛心道,

“是啊是啊,大哥应该拿大份。”

“是啊是啊,生意亏本了是该有笔资金填上,才好翻本。”

“是啊是啊,结婚是人生大事呢!自然要用钱。”

秦老太絮絮叨叨地说着,痛惜地拍着大腿。秦家三兄妹于是齐齐转头向她,拧着眉头问,

“那么妈,你打算把这笔钱给谁用?”

秦老太愣住了!
面对自己三个儿女,此刻好似修罗般狰狞的面孔,秦老太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她的眉目都皱到了一起,嘴唇哆哆嗦嗦地,却半晌冒不出一句话来。

三兄妹急了。不知是谁忽然冒了一句,

“妈曾经有失语症!”

“那怎么行?趁现在能说,赶紧让她说清楚!”

老大说着,想要冲向秦老太的身边。却被老二老三藤蔓般的手臂缠绕住。
三个同根生的儿女,此刻也像是一株纠缠的植物。
他们不甘心地,恶狠狠地又一次逼问秦老太,

“妈,你打算把这笔钱给谁用?”

秦老太慌了,她的双腿都抖起来。

三兄妹的恶态更甚,

“妈,你究竟打算把这笔钱给谁用?”

秦老太的嘴唇颤抖不已,

“我……我……”


她似是无法回答,被逼到绝境,什么都说不出口。
却是忽然之间,她的神态轻松下来。她蓦地伸手抓过电视遥控器,对着三兄妹的方向用力地按了下去。

她按的,是关闭键。
她按完了,起身,神色疲倦地伸了个懒腰往卧室走去。边走,边结结巴巴地说,

“今……今天……真是……奇……奇怪了……电视剧……里的演员……居然在……问我问题……还好能关……关上……”


那一瞬间,也好似定格。
三兄妹不知为何觉得毛骨悚然,一个个纷纷僵在了原地。


……

不知是谁提议的,把那大电视机丢了吧!
但这次却无人回应。三人本能地想,已经活在电视中的秦老太,若是失去了电视,会变得怎么样呢?

他们于是不安地转头看着房内的秦老太,忽然又冒出一股悲凉的羡慕。
每个人的生活都各有一本难念的经,难过的坎。
把生活当成是一场在自己面前演出的电视剧,逼到无奈就用遥控器永永远远地了结它。
不用再想,不用再被逼迫,不用去奢求别人的关心。
打开电视,什么快乐都有。
关上电视,什么烦恼都没有。

一瞬间,秦家三姐妹都好似举起了一只手,大拇指微微勾起来,好似正按在一个了不起的键上……

……
楼主:十八弯弯  时间:2019-02-25 11:58:22
……
楼主:十八弯弯  时间:2019-02-25 11:58:34
相亲

阿宝今天与某女子在咖啡座相亲。
听介绍人说,那女子孤身一人,经济条件不是很好。
阿宝初初还有些顾虑,但一见到女子温婉的面容,便统统抛去了九霄云外。
那双眼睛黑得深沉,嘴唇薄薄的,总是不安地紧紧抿着。

阿宝有些心疼地想起,介绍人提过,女子吃过不少苦头,是个苦命人。
像阿宝这般的人,其实相亲也不过是希望找个可人的女子共处罢了。所以他与她交谈几句,话题便转移到结婚上。

女子有些惊讶,结结巴巴道,

“结婚也好……我们这般的人,也只希望彼此有个依靠了……只是我经济条件不太好,不知你是否会嫌弃?”

“怎么会!”阿宝爽快道。

女子却自顾自地哀叹起来,

“我一年的收入真的很少……房子倒是有,只不过是刚搬来这儿时添置的,原本就不是什么好屋子,这些年下来,更破旧了……”

“房子不担心!我刚搬来这儿时,父母也给添置了一套小的。我听他们提,今年还要再给我置办一套。父母很是疼爱我,一年中给我不少钱。”阿宝信誓旦旦,已经有养她的心意。

女子心存感激,又羡慕,“你父母对你真好。还这么惦记你。”

“那是自然!我是独生子。”

“我也是独生女。只可惜,我父母死得早。”女子垂头。

“哦……那你还有哪些亲人记挂你?表姐堂哥呢?”男子试探地问。

“没有……”女子摇摇头,失神地扭头望向窗外。

这儿的天空,永远是灰蒙蒙的。

直到男子又一次试探地问,

“那你现在住的那套房,是谁给置办的?那人每年过节,都不再记挂你吗?”

女子这才从窗外的店招牌,“幽冥咖啡座”上回过头,苦笑一声,说,

“现在我住的这套房,是前夫在我刚搬来时烧给我的。你问我,他每年清明有没有想我?当然没有。”

苦命的女子叹息道,

“你怎么能够指望杀了我的凶手,每年还记挂着给我烧钱呢?”
楼主:十八弯弯  时间:2019-02-25 12:02:32
……
楼主:十八弯弯  时间:2019-02-25 12:03:03
织佳




建邦的女儿织佳今年就快满七岁了。

这个唇红齿白,一笑就露出两只深深酒窝的娃娃一直是建邦的心头肉。而小小的织佳和爸爸也素来亲近,常常象个围脖儿一般软趴趴地骑在建邦的脖子上,嘴巴一翘就是一个响当当,湿哒哒的亲亲。

建邦往往心窝子一暖。若是此刻恰好被邻居太太们瞧见了,她们定会如此夸几句,

“人家都说女孩子小时候和妈妈亲,织佳这孩子倒是特别呢!”

建邦听了,素来只是一笑而过。直到搬来这片社区住得久了,和那些太太们都混得熟了,当又一次听见她们这么夸时,建邦才苦笑着回应了一句,

“也是没办法……织佳的妈妈前几年就扔下我们父女俩走了……”

邻居太太们一听,面面相觑,心里顿时酸了一片。一个大男人独自领着年幼的女儿,其中的辛苦是不言而喻的,也难怪小织佳如此粘着爸爸。打那儿以后,邻居太太们也就越发关照起建邦父女俩了。


这不,眼见着织佳到了要上小学的年纪。
人生的起跑线由此展开,建邦对此自然不会马虎。翻了不少材料后瞅准了一个条件不错的私立小学,可那学校的招生要求却高得很,要求报名的孩子预先参加两场入学考试。建邦一听,顿时心里没了底儿。自己平日素来溺爱女儿,从没逼她学过什么,只凭着她的喜好说些公主王子的童话故事满足她,也不知她到底行不行。

幸亏邻居太太们热心,帮他托了托关系,辗转打听到了第一场考试的考题,竟是要求考生即兴来一段演说,题目是《我的妈妈》。


建邦听了,顿时满面愁容。邻居太太连忙安慰道,“题目也不是钉死的!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就让织佳准备《我的爸爸》好了!”


建邦点点头,不禁伸手摸了摸织佳的小脑袋,也下意识地望向她。却突地见女儿面色凝重,两片本就红艳的嘴唇被咬得好似要滴岀血。建邦不由心下一酸,眼眶一红,手却忽然被女儿紧紧握住。女儿抬了头,蓦然笑得灿烂,奶声奶气道,

“爸爸,我会好好准备的,你别担心我!”

建邦听了,心顿时宽下了大半。对于女儿给出的承诺,建邦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
织佳虽是年幼,却从小乖巧伶俐,答应了爸爸的事情她更是从不食言。





“这么好的孩子,丽娟你怎么就不喜欢她呢?”

兴许是白天的话题触到了他的伤心,夜深人静,当女儿在小床上酣酣入了梦境,建邦情不自禁地翻出了前妻丽娟的照片。借着灯光细细地抚摸着照片上和织佳隐隐相似的容颜,连连感叹。


叹息渐浓,与往日残留的丝丝情愫交织,他索性又翻出了烟酒麻痹自己。片刻之后,酒瓶子倒了一地,烟盒子也空了大半。头脑和视线都渐渐模糊,在一片烟雾缭绕之中,他的眼前渐渐浮现出丽娟朦胧的身影,和她一贯苍白的面容。


记忆里,自从生下了织佳,妻子丽娟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
原本健康的她变得日日与床榻为伴,体虚,咳嗽,过完了月子也不见好转。生孩子似乎极大地消耗了她的精力,幸而建邦爱她,体恤她,照顾孩子的事情素来都是建邦做得多。起初也相安无事,虽然建邦面对软绵绵的婴儿往往手足无措,但孩子躺在建邦的怀里却从来不哭不闹,绽着甜甜的笑容顺从地接受他的照顾。这让建邦觉得欣慰,连保姆都说,

“这孩子真乖!看来,天生就很粘爸爸阿!”

说完,才警觉地住了口。因为忽然看见披着毯子的丽娟正郁郁地站在一边,眼神落寞,好似这个家中的局外人。


孩子幼小,自然认熟不认生。相比总是躺在床上的妈妈,织佳甚至和保姆更亲一些。这一点本是无可奈何,但建邦依旧心有愧疚。也曾尝试着把幼小的织佳放到丽娟怀里。丽娟起初也是欣喜的,小心翼翼地接过,切切地搂进怀里。但小小的织佳每次离开了建邦就立刻又哭又闹,在丽娟的怀里拼命地扭动,还伸长了小手在她的脸上愤愤地挠阿挠。丽娟被抓得受不了,她惊讶着那软软的指甲怎么会在脸上留下如此灼痛的红痕?抱了片刻,终究受不了,阴着脸把孩子又还给了爸爸。织佳这才渐渐平静,脸上犹然还挂着大颗大颗委屈的眼泪。



那时年幼的织佳对自己的父母就是这般不可思议地厚此薄彼,这让身为母亲的丽娟越发难以忍受。按丽娟的说法,这个孩子邪乎得很!就比如每次丽娟为她喂奶,那怀中还没长牙的小织佳却回回都能咬得丽娟忍耐不住,松手了,胸前竟有一圈类似齿痕的痕迹,活活吓出丽娟一身冷汗。渐渐的,丽娟竟连奶水都没了!连喂孩子的任务都丢了,丽娟彻底成了家中的局外人。



这般尴尬的局面一直伴随着织佳的渐渐长大。
小织佳第一次尝试着走路,是牢牢拽着爸爸的手。第一次咿咿呀呀地说话,是甜甜笑着叫了声‘爸爸’。第一次兴致勃勃地唱歌,竟是唱着‘世上只有爸爸好……’


这所有的‘第一次’都是织佳成长的纪念,参与其中的总是建邦,而作为妈妈的丽娟却总是默默地站在一边。日复一日,丽娟的身子越发病弱了。不仅仅是躯体上的羸弱,更多的是一种病态的情愫凝结在丽娟的眼神里。


这些,建邦统统看在眼里。却还天真地以为这层隔阂只是暂时的,等织佳再长大些,懂事些,与生俱来的亲情会拉近她们彼此的距离。

他这么天真地思考,也是这么天真地宽慰丽娟。却见妻子只是苦苦地笑了,转身把自己蒙进毯子里。





因为现实太过诡异,诡异到丽娟根本无从述说自己深深的恐惧。
而现实又太过残酷,残酷到对于丈夫天真的宽慰,丽娟根本无言以对。


其实丽娟何尝没有努力过。可有时,她仅仅尝试着想逗弄一下织佳,好言好语配着温柔的笑容,手里还摇着五彩的糖果,却也会莫名地惹了孩子大哭大叫。


而丈夫建邦素来溺爱女儿,这种危险的溺爱在不知不觉中滋长得过于迅猛。他听到了哭声,往往气急败坏地赶来,不分青红皂白地就猛地推开丽娟,哄起哭哭啼啼的孩子。待到哄得孩子破涕为笑了,他这才恍然大悟地转身望向妻子。心下愧疚,想要道一声歉,话儿却梗塞在喉头,怎么都说不出去。


却忽然看见丽娟原本如纸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她身姿僵硬地跌坐在地板上,十根手指狠狠抓着地毯,连青筋都隐约可见。僵持良久,她才缓缓地抬起头,从刘海的阴影里露出一双郁郁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建邦怀里的女儿,凝成一种难以言语的神色……


建邦不由觉得怕了,背脊竟出了一层冷汗。他看着快要被抓破的地毯,下意识就抱着女儿退出了房间。


怀里的孩子正委屈地紧紧抓着他的衣领。
建邦不明白事情怎么会成了现在这样子?丽娟是织佳的亲生母亲阿!世上哪有母亲会用那般狰狞的神色看着女儿?建邦怎么想都不明白。


但经历了那次之后,丽娟的身体彻底垮下了。弱得甚至不禁风雨,稍稍开大了窗户也会让她咳嗽连连,直咳得嘴角渗出了血。建邦这下可急坏了,急得全然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于是寻遍了整个城市的名医和偏方,喂她喝下了多多少少的汤药,可丽娟的状态依旧每况愈下。那双大眼睛因为面颊的深深凹陷而显得越发大了,却是毫无神采,只有在看见建邦怀里的女儿时才会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随即却又深深地别过头去,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看就是一整天。


建邦觉得走投无路。他已然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惜没有任何收获。
于是正值壮年的他被生活折磨得竟早早有了白发,却又在夜里被烦恼的自己生生地抓掉了一把又一把。正当他扯着脑袋不知所措,忽然一只软软的小手拉住了他的裤角,他诧异地低头,是小小的织佳竟不知何时从床铺上爬了下来,摇摇摆摆地走到自己身边。她努力地仰着头,担忧地看着建邦,奶声奶气又无比认真地说,

“爸爸……别……别担心了……爸爸……不许拉头发……”

建邦的心窝子顿时一暖,暖得整个人都有了动力,于是动容地抱起女儿紧紧搂在怀里。


“这么好的孩子,丽娟怎么就不喜欢她呢?”


怀里温热的,绵软如云的触感令建邦深深幸福,又一次不禁地想到这个问题。


兴许丽娟只是心病罢了?因为女儿织佳和她的生疏而抑郁。
也许让她们两个单独多相处一阵子会好转的!
现在想起来还真不可思议,自从这孩子出生以来,作为母亲的丽娟似乎还没怎么单独和她相处过呢!织佳依赖自己,建邦虽然也满心欢喜,但兴许当织佳发现他不在身边时,她也会尝试着去依赖丽娟呢?


建邦被自己的想法所振奋,想到就去做了。也许是因为他早已走投无路了吧。
那一日清晨,天色还蒙蒙亮着。丽娟裹在被子里犹然还在酣睡,而娃娃床里的织佳已经懵懵懂懂地半睁了眼睛。娃娃见是爸爸伸手抱她,嘻嘻笑着露出红红的牙床。建邦于是小心翼翼地抱起她,放到丽娟身边。酣睡的丽娟被惊扰了,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建邦趁着机会偷偷退出了房间,并把门轻轻带上了。


他蹑手蹑脚地去了厨房,心下总也免不了忐忑,一边切着面包一边竖着耳朵仔细听了屋子里的动静。对于这次的行为,建邦幻想过很多后果。母女两人其乐融融是其中最梦幻的一个,他期待,却也知道那是奢望。


不过千算万算,他终究还是没有料到现实给出的答案。
当他切下第三片面包,忽然听见从屋子里传来织佳撕心裂肺的哭声,和丽娟歇斯底里的尖叫。


两种声音交织,惨烈程度远远超乎建邦的想象。以至于握着刀子的建邦呆了半晌才猛地清醒过来,他慌忙扭开了门冲进屋里,眼前的景象令他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屋内,小小的织佳正浑身发抖地拼命往床底下躲去。而他的妻子,孩子的母亲丽娟正狠狠握着一把剪刀,瞪着布满红丝的眼,大口喘着粗气,跌跌撞撞地冲向织佳……


若非丽娟身子孱弱,兴许那一剪刀早就结果了织佳的小命吧!这样的假设让建邦的脑海一片空白。等他灼烧的脑袋稍稍冷却了,见织佳正躲在他的膝下瑟瑟发抖,丽娟则一言不发地瘫坐在地,紧紧捂着手臂。而他冲进屋时握在手里的刀子,此刻正斜斜地插在丽娟的手臂上,血流成河……


建邦茫然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而那之后,他和丽娟就离婚了。


丽娟丝毫没有争夺女儿抚养权的意思。她在离婚书上大方地签了字,离开家几日,她的气色倒好转不少。走出民政局的大门,丽娟看着明晃晃的太阳,忽然流了满面的泪。建邦被她感染,也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


建邦说,自己由始至终都爱着她。可事情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丽娟笑了笑,没说什么。
建邦又说,有空回来看看,我会想你,女儿也会。
丽娟却蓦地变了脸,

“那个东西不是我女儿。”

说完,丽娟擦干了泪,决绝地转身离开了。






天色蒙蒙地亮了起来,透过窗帘在房间里撒下点点明亮的屑子。建邦混沌地睁眼,才知道自己醉了整整一夜。
他欲起身,却是浑身酸软无力。两条胳膊软软得像棉花,支撑不住,只得郁郁地又跌坐回椅子上。
手边恰好躺着一张照片,上面印着一张和织佳何其相似的脸。建邦惨淡地笑了笑,刻意挪开了视线。


也不知,现在丽娟过得可好?


自从离婚以后,建邦搬了家,而丽娟则杳无音讯。她换了手机,换了电邮,连她的家里人也对她的行踪守口如瓶。建邦回回都吃了闭门羹,丽娟的亲人总是欲言又止地劝他别再来了,丽娟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这让建邦多少有些沮丧。他只不过是,偶尔有些想她罢了。


刚离婚那阵子,日子过得煎熬又混沌,日日与烟酒相伴。但所幸建邦的身边还有织佳,笑容甜蜜的女儿从此以后完全成了建邦生活的中心。


从那以后,建邦学着坚强。因为每当他看着丽娟的照片深深叹息,织佳就会摇摇摆摆地冲到他身边,蛮狠地夺过照片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上几脚,

“爸爸……这个东西让爸爸叹息,很坏……爸爸不要叹息……爸爸有织佳……”

建邦往往心窝子一酸。于是为了织佳,他收起了所有和丽娟相关的东西,照片,书信,也包括思念。


今日,他算是失态了。


忽然听见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建邦赶紧把照片塞进抽屉里,勉强支起身子,一步摇着一步地开了门。果然是刚睡醒了的女儿在找爸爸呢。

织佳尚还穿着睡衣,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却忽然皱着鼻子说,

“爸爸……你喝酒了?”

建邦摇了摇头,见到女儿顿时充满了力量,于是怜爱地摸着她的小脑袋,

“没有,爸爸没有喝酒!爸爸,只不过是……爸爸只不过昨晚吃多了几个醉蟹……”

“哦!爸爸好坏!有醉蟹也不给我吃!”织佳翘起了嘴巴。

“那怎么办呢?现在已经统统吃完了啊!”建邦笑着逗弄她。

“哼!那……那我就要吃爸爸……”织佳说完,张牙舞爪地扑进了建邦的怀里。





和女儿一起嘻嘻闹闹地吃过了早饭,建邦忽然一本正经地看着女儿,

“织佳,你有好好思考入学考试的演说吗?”

织佳认真地点点头,“当然!我有好好想,不会让爸爸失望的!”

她说得太用力了,小脑袋点得象个拨浪鼓。建邦不禁一笑,又问道,

“那现在可以把爸爸当成老师,你说一遍好吗?要严肃哟!”

“可爸爸不是老师阿!我看着爸爸就觉得很开心,一点也严肃不起来!”

听着女儿如此天经地义的解释,建邦动容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于是织佳很快被电视机里动画片的音乐所吸引,此刻正播着公主和王子幸福生活的童话剧,她赶紧蹦蹦跳跳地过去了。建邦见此,也就不再追问。


也罢,他想,织佳的确从未让他失望过。这一次,应该也不会吧!


隔日,建邦就带着织佳去那所小学参加入学考试。
他特别为织佳换上了粉色的公主裙和锃亮的黑色小皮鞋,熟能生巧地梳了辫子,绑上蝴蝶结。织佳对自己的打扮颇为满意。她从小就痴迷公主和王子的童话,总是拿着图画书缠着建邦念给她听。每每读到最后,‘公主和王子结了婚,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时,她还总是露出大人一般陶醉的表情。

而此刻,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俨然也是副小公主的模样,不禁看得痴了,引得建邦呵呵笑出了声,抱起她说了句,

“快走吧,公主殿下。”

织佳也俏皮地回应,“好阿,王子殿下!”


于是领着她在一群同龄孩子中走过,建邦骄傲地觉得,自己的女儿绝对是最出色的一个。
他信心十足,牵着织佳排队着等候入场。孩子多的地方自然闹闹哄哄,更何况还有一群比孩子更紧张的家长正絮絮叨叨地猜测着考题。建邦不由贼笑了,紧了紧握着织佳的手,目光随意地望向考试的教室。

兴许是走廊太吵闹了吧,此刻,遥遥看见从教室里走出一个老师维持秩序。建邦无意地朝她看了一眼,却意外地与那老师目光交错。


顿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建邦愕然地喊了句,“丽娟!”
而那老师也愣了片刻才迟疑地回应,“……建邦,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带着织佳来考试……”建邦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但见丽娟的模样好好的,气色着实比几年前和他离婚时要红润得多,居然健康得能工作了,还做了小学老师!建邦不由觉得欣慰。看着那双昔日的眸子,他动容得还想要多说一些,却是手上忽然一疼,是织佳狠狠地掐了自己。


丽娟也适时看见了织佳,神色顿时不自在了。但她依旧笑了笑,

“是吗!我倒是忘记了,织佳也到了上小学的年龄啦……那我先回去了……”

“阿……”见她转身要走,建邦本能地挽留了。却是憋了半天,只说了一句,“……织佳,她……”

丽娟的神色于是越发难言。似是挣扎了片刻,她终于点了点头,

“……那不说了,一会儿让你女儿好好表现!”说完,转身回了教室。


建邦听着她生分的话语,心顿时凉了半截儿。可随即又明白过来,这么多家长在身边,丽娟只有装得陌生才能帮到织佳阿!这么一想,建邦的心就放得更宽了,觉得这真是上帝安排的巧遇。手上依旧被掐得生疼,但他还是兴奋对织佳说,

“过会儿进去好好表现,丽娟阿姨会关照你的!”


织佳听了,却只是目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隔了片刻,织佳果真被叫进了丽娟监考的教室。而直到临进教室,织佳才松开了握着建邦的手。建邦看着手掌,竟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红痕。





许久,见织佳从教室出来,建邦连忙迎了上去。见她微笑的脸蛋红润得好似一个大苹果,建邦顿时放下心来。不由感激地朝教室里望了望,但隔着门上的一层毛玻璃,他只能看见丽娟模糊的轮廓。

“爸爸!回去啦!”织佳扯了扯他的袖子,“我想吃肯德基。”

“好!”建邦点点头,“鸡腿汉堡,大杯可乐!”

“爸爸万岁!”织佳笑得更欢,拉着建邦快步离开了。


当织佳津津有味地啃着鸡翅时,建邦凝神望着她,想要寻找一点重见妈妈之后的变化,却什么也看不出。倒是织佳忽然抬头,皱着眉问,

“爸爸,你在看什么?”

“看我漂亮的女儿阿……”建邦一笑,犹豫片刻后还是问道,“你刚才进去考试,都说了些什么?”

“说考试规定的题目咯!规定是《我的妈妈》,我就说了《我的妈妈》。”

建邦一愣,倒没想到女儿的临场反应这么快。这下,丽娟应该会开心吧!他赶紧问,“那妈妈听了以后呢?有什么反应?开心?还是……”他话没还说完,织佳却忽然瞪大了眼睛,

“阿呀,糟糕!爸爸,我忘记买儿童套餐了!最近在送迪斯尼公主系列的玩具,我好想要的!”

说完,鼻子一吸,露出快要哭的表情。建邦无奈地笑了,只得中断了方才的话题,让织佳乖乖坐着,他这就去买儿童套餐。



当织佳炫耀地举着玩具回到社区时,邻居太太们都殷勤地问她考得好不好。建邦赶紧一一谢过了,又趁机打听起丽娟的事儿。几个太太于是得意地说,

“这个丽娟老师是新来的。是她监考你女儿?巧了,我正好有她的手机,赶明儿给你。你有空去疏通疏通。”

建邦眼眸一亮,更诚恳地谢过。





那一日夜里,建邦整宿整宿地失眠了。
闭上眼,觉得整个人缓缓地腾在半空中,面前模模糊糊站了个人影,窈窕而又遥远。他却真切地知道,那是丽娟。

觉得晕眩,于是睁开眼。可那人影顿时就不见了。
觉得舍不得,赶紧又闭上眼。可那人影却越发模糊,连轮廓都看不清楚了。


睡不着,索性就不再睡了。他起身开灯,打开抽屉寻找之前藏在里面的丽娟的照片。却莫名其妙地怎么都找不到了。


奇怪!明明放抽屉里的啊!可翻了个底儿朝天还是没找到。
越是找不到,思念就越是排山倒海。他索性就着灯光坐在床上发呆,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直到天际泛出了鱼肚白。


因为整宿没睡,第二天,织佳好奇地问爸爸怎么挂着如此浓重的黑眼圈?建邦想了想,说自己想扮演功夫熊猫,讨织佳欢心!织佳咯咯地笑了,说功夫熊猫再好,可哪里比得上爸爸阿!建邦于是也跟着笑,说自己以后不再做功夫熊猫了,只做织佳永远的好爸爸。


织佳听了,却摇了摇头,“爸爸不仅是织佳的爸爸,还是织佳公主的王子殿下哟!”说完,蹦蹦跳跳地往餐厅去了。自从第一场考试结束,建邦觉得织佳的心情一直很好。


早饭过后,邻居太太忽然敲门,送来了丽娟的手机号码,和第二场考试的命题,是即兴绘画。织佳听了,点点头,兴奋地说这是自己的强项!


建邦送走邻居太太后,见织佳跑去客厅眼巴巴地等着看动画。又是公主和王子的爱情故事,她总是乐此不疲。建邦也趁机溜进了卧室,关了门,又上了锁,随即看着手中的手机号码痴痴发呆。


他深深地呼吸,计算着自己和丽娟有多少年没见过了。又忽然想起,其实昨天考试才刚见了面。但就是不满足,建邦觉得一点都不满足。


“我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好吗……她身体已经好到可以工作了?……对了,还有织佳的考试……还是应该和她联系一下,毕竟也是她的女儿……”


建邦如此一遍遍地自我催眠,这才鼓起勇气,拨通了电话。
拨号音响了久久,久久……久到建邦的信心一点一点被消磨,久到他差一点就要放下电话。但终于,还是接通了。

“喂……”建邦的身子都僵硬了,结结巴巴地问,“……是,是丽娟吗……”

但电话那头却沉默了许久,随即飘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你是?你是建邦?”

“对,我是建邦。”建邦也是一愣,“你是,丽娟的爸爸?”

“是。”对方沉沉地答,声音却蓦地激动了,“你怎么会有丽娟的号码?”

“我无意得到的!”建邦赶紧解释,“我……女儿织佳正在考小学,丽娟正好是监考老师……所以……”

他话说得断断续续,但对方应是听懂了。然后重重地叹息了一声,竟渐渐地带了浓重的哭腔。老人叹着,

“是吗,是吗,究竟还是躲不过阿……”

“请问,丽娟她……她怎么了?”建邦觉得不安,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这么回答他,声音近乎撕裂,

“昨天晚上,丽娟自杀了,跳楼了……你不用来!你千万别来,求求你了!放过我女儿吧!”说完,对方决绝地挂了电话。


楼主:十八弯弯  时间:2019-02-25 12:03:14

建邦听着电话的挂断音呆滞了久久。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对方究竟告诉了他什么。


“丽娟……自杀了,跳楼了……死了……”他的身子顺着墙根滑到到地,手脚冰凉,嘴里碎碎念着,“这怎么可能……不可能……她一定是想躲我……就让她爸骗我!绝对不可能,昨天还好好的啊!她帮织佳考试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呢!”

自言自语,越来越激动。
他忽然猛地站起了身子,好似恍然大悟,

“对啊!织佳,织佳肯定知道,她妈妈昨天还好好的!这一定是骗局!”


他的眼睛蓦地瞪圆了,赶紧开了门,跌跌撞撞地奔向客厅。电视开着,织佳却不见了。他越发着急,又跑到厨房,厕所,最后在阳台里找到了织佳。见她正半跪在地上,借着满满的金灿灿的阳光,用蜡笔在纸上专心地画着什么。


看着认真准备考试的女儿,建邦酸涩,顿时什么都说不出口了。他一遍遍默念着,丽娟爸爸的话只是躲避他的谎言,这才勉强止住了眼眶里即将落下的泪。他拼命地扯着嘴角,凑到织佳身边,

“织佳在画什么呢?”

织佳听了,轻轻地笑,却没有回头,更没有停笔。
建邦凝神看着女儿挥动着蜡笔的小手。她手里握着的蜡笔是鲜红色的,她正在画一个身处半空之中,正在往下坠落的女人……


女人通体是鲜红色的,却还用细细的水彩笔勾勒了五官,栩栩如生。
女人的表情惊恐万状,她的容貌却似曾相识。


建邦的额角冒出了冷汗。他看见画纸旁摆着一张照片,竟是他藏在抽屉里的那张丽娟的照片!
此刻,织佳正仔细地看了一眼照片上丽娟的眉目,随即又认真地往红色女人的脸上添了一条皱纹。画得无比专心,连狠狠地捏着蜡笔的手指也被染上了鲜红的颜色……





眼前发生的事情让建邦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直到织佳终于画完,自信满满地把画作呈现给建邦,他这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织佳!你到底在画什么?”

“跳楼阿!” 织佳嘻嘻笑道。

建邦更是惊恐万分,拼命摇着织佳的肩膀问,“你干嘛要画这个!”

织佳似是被吓到,嘴唇哆嗦了下,犹豫地说,“今天没动画片,我就转台了。看见在放一个纪录片,说跳楼的。那些人从楼顶跳下来时就是这样的,有点吓人。可是飘飘的,象蝴蝶,也很好看。我就想画画看……爸爸不喜欢吗?”

“……那,那你为什么要照着妈妈的照片画?”

“电视里那些人从楼顶上跳下来,太快了,脸都看不清楚。可我想要很认真很认真地画,所以要有个样板阿。爸爸在卧室里,还锁着门,我就去书房了。在抽屉里随手拿了妈妈的照片做样板……爸爸生气了?”织佳担忧地问。


建邦听了,隐隐松了一口气。他朝客厅看看,的确是在放有关人类自杀的纪录片。他这才彻底地放松,还责怪自己有那么一瞬间,居然,在怀疑织佳是不是……

不!他真为自己的想法而可耻!于是面对织佳又带着一丝歉疚,赶紧松开她,

“爸爸不是生气……也,也不是不喜欢这幅画……只是织佳也说了,有点吓人,爸爸被吓到了……下午考试画画,千万不要画这个,好吗?”

“好!那,就画织佳最擅长的,公主和王子结了婚,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以啊!”

“那么!爸爸可以给我一张照片吗?我要照着爸爸的样子画王子!”织佳的眼睛闪着光芒。

“不是照着动画片里王子的样子吗?”

“不要,因为爸爸比较帅!”

建邦笑了,无法拒绝女儿的请求。



下午,他早早地带着织佳去小学候场。去得太过早了,以至于监考的老师们都还没有露面。建邦有些沮丧,他原本是想打听一下丽娟的情况的。


丽娟爸爸在电话里说的,他至今都不相信。他觉得可能过一会儿,就会看见丽娟从走廊里走过,一看见他就窃窃地躲到一边。没关系,躲他也没关系阿!他只想确定,丽娟是平安的就好!

他胡思乱想了许久,直到织佳翘着嘴巴责怪他不理睬她。他赶紧笑了笑,把织佳抱在膝头,

“那我怎么补偿你呢?”

织佳看着手里爸爸的照片,说,“那就再说一次,公主和王子结了婚,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故事吧!我最喜欢听爸爸说了!”





建邦心不在焉地给织佳说了好些个童话故事,从白雪公主到灰姑娘,都是从小织佳听得熟烂的,但她依旧听得认真。直到所有的监考老师都到场了,建邦这才失落地发现,其中没有丽娟的影子。


不久,所有的孩子排着队被带进教室,等待准点一到就开始画画。于是建邦就和其他家长一起百无聊赖地等候在走廊里。


丽娟没有出现,他开始有些担心了。但他依旧固执地不相信丽娟爸爸的话,他告诉自己,丽娟为了躲他,已经从这个学校辞职了。


想到这儿,他顿时充满了愧疚。为何自己总是带给她不幸?
他是真的,再也不应该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了吗?


“呵呵……”他不由自嘲地笑了。然后默默地抬手擦去眼泪。考试就快结束了,他不能让织佳看见自己哭泣。


铃声准点响起,教室的门开了。一群家长蜂拥着迎向自己的孩子,倒把同样急切的建邦挤到了后面,他索性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进了教室。


教室里的孩子都已经走光了,只剩下织佳坐在第一排,轻轻哼着歌收拾着蜡笔。看来考得不错呢,建邦不由笑了,他站在门口正欲叫她,却见收画纸的监考老师笑着问织佳,

“织佳小朋友,这幅画是你画的?”

“是阿!”织佳点点头。

“哦!真好看!你画的是什么?”

“公主和王子,他们结了婚,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是吗!老师刚才一直在注意你,你在画王子的时候,是照着一张照片画的脸。照片上的人是你的谁?”

“是我爸爸!帅吧!”

“哦……”老师掩嘴笑了,“……也就是说,爸爸是王子。那公主是?”

“当然是我!还会有谁?”

“哦!那爸爸是王子,你是公主!可是我觉得,若你是公主,爸爸就应该是国王阿!”

“不对不对!爸爸是王子,我是公主!这样等我长大了,公主就会和王子结婚,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织佳说得信誓旦旦,老师顿时笑得合不拢嘴,“织佳,你还小,不明白。爸爸不可能是你的王子,因为做爸爸的是不可能和自己的女儿结婚的!”

建邦听了,觉得那老师有些多嘴多舌。这不,织佳顿时冒了脾气,大声道,

“谁说不可以?谁说爸爸不可以和女儿结婚?我爸爸最爱的就是我!和最爱的人结婚不是很应该的吗?谁说我和爸爸不能像公主和王子一样,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谁说的?这是国家法律的规定阿!是全世界人民都遵守的规矩,不可以就是不可以!谁要是违反了,要受罚,要被全世界讨厌,还要坐牢的!”


建邦生气了,这老师怎么可以随便吓唬孩子!他正气冲冲地想冲进去,却见织佳好似个丢了魂魄的木偶一般跌坐在地上。

她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双手抱头,顿时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

“真的?真的?……不可以?会受罚?要坐牢?……”


老师这下可慌了手脚,不知所措。
但听见织佳越哭越绝望,在哭泣中还夹杂着颤抖的语音。她撕心裂肺地说着,


“可我不知道阿……我完全不知道不可以……那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想尽办法逼死了妈妈呢?……”


老师愣住了。
站在门口的建邦也愣住了。


空旷的教室里不断回响着织佳绝望的哭泣,


“……那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想尽办法逼死了爸爸心爱的妈妈呢?……”


楼主:十八弯弯  时间:2019-02-25 12:05:40
……
楼主:十八弯弯  时间:2019-02-25 12:06:07
冤枉相思



乐薇牵着魏征的手,在民政局门前蓦地停下脚步。
魏征察觉她手心传来的一阵微凉,不禁拧了眉,担心地望着乐薇的眼睛,

“怎么,事已至此才要反悔吗?”

乐薇空洞的眼神于是一点点凝了回来。她无恙地对着魏征浅笑,与他十指相扣的手稍稍抬起,

“怎么会?你瞧,连戒指都一早戴好了。”

那枚闪烁在食指上的小小钻戒,魏征送给乐薇的求婚戒指。细细的银环上镶嵌着好似米粒般的钻石,作为婚戒多少显得寒酸,却每日被乐薇细心地擦得雪亮,努力而竭力地闪烁着幸福的光芒。

这戒指对乐薇而言,是尚未成大器的魏征倾尽全力所给她的,爱的誓言。
可看在魏征眼里,却是一个穷酸小子死缠烂打富家小姐,终于侥幸成功,幸运却又略带屈辱的见证。

魏征好似被细小的钻戒闪到了眼,微微挪开眼睛,淡淡道,“那干嘛还杵在门口……进去开了证书,可就难回头了。”

乐薇的神色却翻覆了片刻,有些迟疑,却终究开口,“我只是想在木已成舟之前,再多说一遍……我爸爸是个杀人犯,被通缉,还在逃。”

魏征心里一颤,却佯装平静地答,“这我知道……”
他怎会不知?乐薇的爸爸会杀人,间接是因为他……

乐薇却继续说,眼神带着哀求,“我想,我们结婚之后,可否在报纸上发表一份结婚声明?”

魏征一愣。
乐薇眼里的泪水好似细小的钻石,“我想让在逃的爸爸知道,他的女儿没有辜负他,他的女儿得到了幸福……”



魏征瞧着乐薇梨花带雨的模样,哭得眼妆都花了些许,在眼角晕成一片淡淡的乌青。
在登记结婚的日子这着实不吉利,却意外地透着几分阴冷的迷人。

魏征不禁地搂过她,恍然之间想起初遇她时,也曾觉得她是可爱的,迷人的。在和自己打招呼时脸颊不经意浮现起的红云,更是深深撩动过他的心弦。

这份感觉是何时开始变质的?
是从他找工作处处碰壁开始的?
是从他被上司无端端地刁难挑刺开始的?
是从他被走关系塞红包的同事劫了职位开始的?
是从他被停了薪水,一个杯面都要吃两顿开始的?

其实他心知肚明。他真正爱上乐薇,全心全意地爱,是从他开始明白金钱的重要之后,是从他无意中听说了乐薇家其实有栋闲置的房产开始的。

那时的乐薇轻轻巧巧地说了,眼里满是温室花朵般,无辜却又讽刺的笑容。
魏征的心被纠成一团,他问她,“现在房价好贵,你和爸妈又不住,何不卖了套现?那么大的面积,那么优厚的地段!卖大笔钱还能搞投资。”

其实,房产就是一门投资。
只是魏征把自己也当成一门可以投资的项目罢了。

乐薇却天真地反问,“房价高吗?有多高?我不知道哟。那套房子一早转到我名下了,爸爸说是我以后的嫁妆。卖不得。”

魏征咽了下口水,忽然冲动地搂过她,深深地吻上乐薇的嘴唇。





魏征和乐薇注册结婚了。
婚宴摆得热热闹闹,在市里最豪华的酒店。
每一桌酒席都充斥着生猛海鲜,上天入地。每一位光临的客人都瞧着台上那对看似登对的新人,新娘穿着缀满珍珠的婚纱,佩着熠熠生辉的钻石项链,虽然这与她手指上的婚戒显得多少格格不入。
但新娘一直在幸福地微笑着,也始终挽着新郎的手。
只是她唯一遗憾的,是她的父亲没有机会亲手把自己的宝贝女儿交给面前的男人。

“但,爸爸一定会明白我的幸福。”

婚宴散尽,新娘退去铅华,坐在床沿愣愣地捧着几份报纸。她蓦地回头,对已是丈夫的男人说,

“你说,对不对?”

魏征僵硬地点点头。他看着那几份全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上面统统登了同一份结婚申明,

“亲爱的爸爸,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我们已经结为夫妻,谢谢你赐我生命,又给了我世间最大的幸福。
爱你的女儿,乐薇”

魏征看得失神了,遥遥幻想着双手沾染鲜血的岳父抓着报纸,会是怎么样的表情呢?




乐薇在申明上写,她感谢父亲赐予她生命。
而生命的诞生,不仅需要亚当,还必须有一位夏娃。
可惜那位可怜的夏娃却并没有得到女儿只字片语的感谢,她得到的仅仅是亚当刺过身的一把尖刀。


婚后的日子,偶尔松懈的魏征会口无遮拦地说乐薇的父亲是杀人犯。
乐薇就顿时好似猫咪被踩到了尾巴,浑身都冒起刺来,声利如刀,

“魏征你没资格说我爸!没有他的牺牲,我们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魏征立刻就识趣地封了嘴,紧紧抿住。
在这场目的不纯的婚姻中,魏征总是不自觉地露出一副怯意,下意识地在一场场夫妻口角中选择缄默隐忍。

这样的日子甚是难熬。更何况,他并不爱她。他爱的是她的钱。
可说到底,她的钱现在还是一片钢筋水泥,矗立在最繁华的闹市区。魏征有些急。他娶了她之后,便心定定地辞去工作,筹谋和朋友开公司自创门脸。注册资金需要钱,租场地联系工人需要钱,连在朋友面前摆出合伙人的姿态都需要用钱支撑。

久而久之,魏征急得火烧心。
他在早餐的桌上对着新婚妻子冷言冷语,

“乐薇,那套房子我们也住不上,现在楼市好,不如早早卖掉做投资!过阵子楼市万一崩了可就全没了!”

乐薇却只静静地低头喝粥。粥虽清寡,却是她的一双素手在厨房中跌撞了好久才熬出的。
她下意识搓着手背上的一块烫伤,声音绵软得也好似一碗爱妻粥,

“可……这个问题我们不是一早说过了吗?魏征,我不打算卖掉那套房。房子的价值不在于楼市的估价……房子的价值,于我而言,是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魏征的头隐隐作痛。遮风挡雨?这女人此时此刻和他玩深沉?
还是女人的脑结构天生就和男人不合?
魏征全然不想听她的废话,却也只好哄她,

“遮风挡雨的地方……我和你已经有个家了,就是这儿,难道还不够吗?”

乐薇抬起头,眼里闪着一丝光晕,“其实,我爸爸很喜欢那套房子。我想留还给他。”

魏征蓦然觉得浑身的气血都往脑袋上涌,晕晕乎乎之间,耳边响起朋友说过的话,

“魏征,你口口声声和我一起搞公司,到现在半毛钱也没出过,有什么资格对我这个出钱的指手画脚?回去搞定你的女人!别想来我这儿浑水摸鱼!”

魏征越想越气,眼珠子烧得通红。对面的乐薇却睨着一对波澜不惊的眸,淡淡却坚定地说,

“房子,我不想卖。我想留给爸爸。”

“可你爸是个杀人犯!他被通缉!他在逃!他他妈的一辈子不会回来的!”魏征怒起青筋的手恼怒地扫去了面前的粥碗。乐薇望着白粥被泼撒在地砖上,一缕一缕冒着无辜的游丝。她发颤地站起身,

“你没资格说我爸……”

可这次,却是歇斯底里的魏征劫住了她的话,抢白道,“不就是你爸杀了你妈吗?他真的是为了我们吗?还是他一早就嫌弃你妈这个肥头大耳的女人了?乐薇,别把一切都赖在我身上,然后理所当然地以为什么都该听你的!”

魏征说完,摔门离开了。
乐薇愣了好一会儿,才失神地默默收拾起狼狈的残局。抹布一点点擦去地上的白粥,拧去了,统统冲进下水道……





乐薇曾经去过警察局,在爸爸用刀子刺死妈妈的那一天。
爸爸很爱自己,是那种浓烈得化不开的爱,用语言表达,也用行动表达。比如把最喜欢的一套房子在女儿刚成年时就转移到她名下。
而爸爸应该也是爱着妈妈的。虽然他从来不用语言表达,也不用行动表达。但这也许是多年来老夫老妻的一种默契吧!他们的爱早就无需言语了,乐薇始终这么认为着。

直到那一天。


乐薇告诉警察,那一天晚上,在丰盛到刻意的晚餐桌旁,她的爸爸与妈妈几乎是撕破脸地大吵大闹。

乐薇的妈妈,正如魏征所描述的,是个肥头大耳,满肚肠都是斤斤计较的市侩女子。她穿着粉红色的花边睡衣,花边却被她臃肿的身材撑得稍稍变形了,在乐薇看来就好似是一条条细细的绳索在紧紧勒住妈妈。很不吉利的模样。

绳索中的妈妈指着爸爸的鼻子大骂,“你怎么能答应女儿嫁给魏征?”

爸爸皱着眉,声音却明显底气不足,“魏征有什么不好?乐薇那么中意他,不就足够了?”

“你傻的啊!”乐薇的妈妈尖叫,“魏征那种穷小子,尖嘴猴腮青鸡面,他眼珠子一转我就知道他不怀好意!从前对乐薇爱理不理,现在却殷勤到爆!你以为他是爱你女儿?他爱的是你女儿名下价值几百万的大屋!”

在妈妈的喋喋不休下,乐薇的神色渐渐惨白。
妈妈的话,她不是没想过。只是不愿去想,宁可天真一些,蠢笨一些。但终究禁不住被至亲人当着面,撕皮剥肉地说出来。

爸爸瞥见了乐薇的神色,便僵着脸把老婆推进卧室。乐薇担忧地跟几步,却被爸爸拦在门外。

乐薇记得,那时的爸爸笑得眼睛都埋没在皱纹里,说,

“放心吧!贝,我会说服你妈,你会得到幸福的。”

乐薇听爸爸叫她‘贝’,悬着的心无端端就松懈下来。
那是从小到大,只属于爸爸称呼她的昵称,与她的本名无关,原意大概是‘宝贝女儿’吧。

从小到大,爸爸一直是她的保护者。
小时候她学走路,爸爸松开她的手,说‘贝,放心,不会摔跤的。’她果然就走得稳稳当当了。长大些,她学自行车,爸爸松开车龙头,说‘贝,放心,你已经学会了。’她果然就不知不觉骑出好远了。

爸爸从小就保护她,她亦从小就信爸爸。这种经年累月的牵绊让她相信爸爸一定会说服妈妈的。只是她没想到,居然是用这种方法。

她听见他们俩在房里隐隐约约的争吵。
她听见忽然一声尖叫。
她听见一声仓皇的摔门声。
等她鼓起勇气,试探着敲开爸妈卧室的门,见到的是中了刀的妈妈好似躺在一张鲜红的地毯上,爸爸已然仓皇地潜逃而去,从此人间蒸发了……





魏征握着酒杯,灌了自己一杯又一杯。
他终于得了些醉意,借着,向身边的朋友倒苦水,

“你可知那女人的脑瓜有问题?她老爸是通缉犯!杀人在逃!她还指望给她老爸留房子?那套房子本来就是给她的嫁妆。我娶了她,就该是我的!”

朋友瞧着他借酒耍无赖,便无情揭穿,

“你没钱,合伙办公司这事儿就算了吧。你若是还有诚意,就回去搞定你老婆。须得知,女人吃软不吃硬,要哄要骗,不能用强。你这么赤裸裸地摊牌,摆明了娶她是心怀鬼胎,是个女人就该生气,当然找借口推你,怎会给你便宜?”

魏征沉着脸,难道那是乐薇推脱自己的借口?他端起酒杯又想饮下,却被朋友伸手拦住了。
朋友说,“你心事重,喝不醉的。何况,这酒贵得很。”

魏征好似被人当众抽了一耳光。


午夜过后,出了酒吧就顿时清清冷冷了。
魏征缩了缩脖子,告别朋友后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徘徊了一会儿。口袋里的手机响了,那铃声还是乐薇选的。他犹豫了片刻,接起,是乐薇温柔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回家?”

此时此刻,他听着她的声音只觉得刺耳。但鬼使神差,他竟也佯装温柔地回答,

“在路上……我吃过晚饭了,要给你带些吃的吗?”

“不用了,天黑路寂,早点回来。”乐薇淡淡地说完,挂上电话。




魏征一开门,便见乐薇坐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餐桌旁,静静地瞧着自己。
魏征的心莫名一颤,但他还是强颜欢笑地抢白,

“对不起,早上是我冲动欠考虑了。你是我老婆,我该顾虑你的想法。”

乐薇的眸子却好似失焦了半秒,才微笑着说,

“你说的对。你是我的丈夫,我也该顾虑你的想法。”

魏征的眼陡然一亮,“这么说,你同意……”

乐薇却打断他的话,“晚了,既然你平安到家,那么我也安心地去睡了。”
说罢,她施施然地起身走去卧室。

乐薇的这句话说得有些古怪,魏征不禁愣了片刻,却见乐薇蓦地回头,

“老公,最近还是不要太晚回家。出了门也早早回来吧。夜路走多了,终究不好。”

魏征被她说得心里凉凉的,想追问,却见乐薇踉踉跄跄地进了卧室,脚步好似梦游。

魏征梳洗完了,蹑手蹑脚地爬上床,在乐薇身边躺下。他稍稍探过头,试探地听她的鼻息。呼吸平稳,似是睡着了。他于是叹口气,借着室内微弱的光线仔细端详她的睡颜。

长长的睫毛,光洁的额头,即使睡着了,眉宇之间却还隐隐凝结着一个‘川’字。
魏征失神了,他恍恍惚惚又想起曾经的她也是可爱的,迷人的。
而曾经的自己是多么心高气傲,扬言要靠自己去如何如何地创出一番天地……


魏征蓦地就觉得疲倦,松了松身子准备躺下。眼角却忽然扫到乐薇紧紧握着的手掌,似乎拽着一张纸条。他轻轻抽出来,读了。顿时一股寒意袭来。
上面是乐薇潦草的笔迹,

“爸爸,你在哪里?
原来我和你都赌输了。
你的‘贝’得到的不是幸福,是枷锁。
我过得好辛苦。
爸爸,你在哪里?
爸爸,你会不会来救我?”




魏征一夜没睡,为了那张乐薇手中的纸条。
兴许是乐薇口中念念不绝的‘爸爸’让他不快于她的恋父情结。兴许是觉得卖房计划更难以实现而焦虑。
又兴许,是另一个原因……


魏征在早餐的桌边喝着乐薇亲手煮的白粥。今天的粥却煮得糊了些,焦刺刺地扯着喉咙。魏征于是放下勺子想斥责几句,但抬眼瞧着乐薇舒展得无比淡然的神色,不知怎么就觉得背脊发毛。
他想问,却有不知该怎么问,该问什么。
只见乐薇摸着手背上又一块新的烫伤,歪着头问,

“怎么,粥不好?”

“不……”魏征心下一颤,赶紧喝一口,“……还好。”

乐薇听了,低眉笑了笑。垂头也喝几口,声音含糊地说,“我今天要出门,迟些回家。但你若是也出门,不要乱走,早些回家。”

“你有事?”魏征愣愣地问。

“恩。去下报社。”乐薇下意识地说。

“报社?上次结婚时登的申明,钱不是早就结了吗?”魏征心生不祥。

乐薇却沉默了一会儿,才刻意笑了笑,“好像说账目不太对,我去下就回来。无需担心。”

而,世事往往就是如此。
那女人越是笑得明朗,他的心里就越是慌张。
那女人越是说‘无需担心’,他的心就越是担得肉跳。

于是鬼使神差地搬出个借口,他说,“何必一定亲自去?网银转账也可以吧!你都叫我早些回家,你却不在家,怎么像样?”

乐薇却眨眨眼睛,“我还以为,我在不在家对你而言都一样。只要我一天不同意卖房……”但见魏征的脸色顿时黑了,乐薇才抿嘴干笑一声,“我去去就回,很快。”


魏征不再说什么。被看穿了自己最龌龊的底牌,他还有什么好争辩的?
只得僵硬地推开粥碗坐上沙发,佯装翻着报纸,眼角瞥向厨房里手忙脚乱收拾完碗筷的乐薇,抹干了双手,进卧室换了衣服挽了皮包,对他抛下一句,“我去了……”临走到门口,又幽幽回头,“出门的话,早些回来,别走夜路。”

魏征听见关门的一声‘砰——’,愤恨得把手里的报纸揉成一团。
这女人是何时开始变得如此阴阳怪气的?无端端临出门还丢给自己一句阴森森的话,莫名其妙乱了自己的心情!

但,细细回想她方才的神色,不似刻意吓唬,更不似玩笑。
又想起昨夜,她在客厅痴痴等他等到夜深,还说什么‘既然你平安到家,那么我也安心地去睡了。’

魏征回忆至此,不禁浑身一阵儿发凉。
难道,她原以为他是不能平安到家的?才眼巴巴地等他归家,这才安心去睡?
可她又是为何会如此‘以为’?

魏征的脑海里悠悠冒出那张她拽在手心的纸条,顿时瘫软在沙发上。
他怎么给忘了?
乐薇的父亲是个在逃的杀人犯!
乐薇的父亲,是一个深爱女儿,为了女儿的幸福不惜杀妻的,好父亲!


魏征跌跌撞撞地冲进卧室,翻箱倒柜地找昨晚那张纸条。但,哪儿都没有。
他分明记得昨晚,自己把纸条嫌弃地随手抛进了垃圾桶。但此刻却全然没了踪影。

若不是自己记错,那便是乐薇取走了。
魏征想起她今天是去了报社,顿时心里又是一寒。


她莫非是想把纸条上的内容登上报纸?那分明就是登给她不知踪影的父亲瞧的!
她分明想告诉父亲,她过得不幸福,好辛苦!
她分明想问她的父亲,会不会来救她!

怎么救呢?魏征已然恐惧得无法思考。
他的眼前是一副虚幻的场景,那个深爱女儿的中年男人,握着滴血的刀,踩过妻子的身体,张大着嘴巴问自己,为何要如此对待他的女儿……




乐薇身心疲惫地走进报社。负责接待的小伙子殷勤地对她交代了些,乐薇点头,走出报社时天已经微黑了。

站在自家公寓的楼下,望着属于自己和魏征的那扇窗,黑漆漆的。他又出门了?都叫他别走夜路了!乐薇摇摇头,不禁有些担心地快步上了电梯,用钥匙开了门,却在进屋的一瞬间,‘撕拉——’,餐桌上划过一道火苗,好似流星一般。魏征的脸映在摇曳生姿的蜡烛后,对着她温柔地笑,

“老婆,你回来了。”

红烛盈盈,玫瑰缠绕的餐桌,银光锃亮的餐具,精心铺陈的餐点!
乐薇呆滞了好一会儿,有些恍惚。他何尝对自己这般好过?甚至以为自己走错了房!

魏征却轻轻地牵过她的手,引她到梦幻般的晚餐前。手指还轻柔地在她无名指的戒指上摩挲一番,乐薇顿时动容得想哭。

“今天是什么日子?”乐薇的声音都变得轻巧,好似怕大声了,会惊醒一场好梦。

“是情人节……”魏征一本正经地说,“不是说两人若是相爱,天天都是情人节吗?”

魏征拉开椅背让乐薇坐下。乐薇就笑了,“可天天都这般奢侈的话,日子可要过得紧巴巴了。”

“放心。我会重新找工作。不会苦你。”魏征答。

乐薇讶异地看着他,手里被却魏征塞了一杯红酒。
乐薇道,“你……不是想自己开公司吗……”

“那太不实际。我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大学生,我有家室,为了你,还是踏实一些的好!”魏征与她碰杯,眼眸微微垂下地饮酒,却瞥了一丝余光定定地瞧着对面的女人,

“乐薇,只要你生活得幸福就好……”




那一晚,魏征对她百般温存,竭尽体贴。
乐薇享受着婚后从未有过的幸福,深深陶醉之余,却也在心底深处强拧着,逼迫自己留一份清醒。

夜深了。
魏征的脑袋紧紧凑着乐薇,均匀的鼻息温温地拂过她的脸颊。可他搂着乐薇的手臂,却在熟睡之后自然而然地收了回去,好似戒备一般地远远僵着。

更深露重,夜色渐浓。
乐薇沉醉的心也渐渐清醒了过来。


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魏征,披了外衣坐在床边久久思考。
是什么让魏征在一天之内就变了嘴脸?
想了想,答案无可奈何地浮现脑海。

她从皮包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是她潦草的笔迹。
纸条是今天早晨,她从垃圾桶里拾出来的。她不舍得丢弃,就放进皮包里收着。
她想起今早,餐桌旁,当她提起自己要去报社办点事时,魏征蓦地流露出一股太过明显的不自然,以及言语生硬的挽留。


于是,聪颖的乐薇全然明白了。
她的手掌渐渐扣力,纸条被碾压成团,好似一张哭泣的脸。乐薇也把痛苦成扭曲的脸深深埋进臂弯,拼命张大了嘴巴,撕扯着喉咙,却又无声无息地哭泣起来……


其实,乐薇素来都是个聪颖的女人。
只是身为女人,即使明白自己选择的路是刀山火海,却也只能身不由己地迈开步子。


大学时,她第一眼看见魏征,就明白了‘一见钟情’的含义。
她瞧他时,脸是红的,耳根是烫的,心里是翻江倒海的。可惜他看她是淡淡的,是觉得可爱,却还不足以去爱的。于是她与他厮磨纠葛了几年,素来都是她主动,不顾矜持,不顾脸面,却收效甚微。

他知她钟意自己,自己却还不至于非她不可。于是先爱上的就输定了,他狠狠吃定她!

这场男欢女爱的拉锯战,局势的逆转却是在于毕业之后的几年。
乐薇眼见着他眉梢眼角的锐气被渐渐磨平,眼见他失了工作,从天之骄子逐渐成了社会的丧家犬。

乐薇窃窃笑了,真是天助她也!
她装得无辜,装得天真一派,若有似无地告诉他,自己有套房子,好大的面积,好贵的地段,却是闲置不住的。

乐薇的嘴角好似渗着蜜糖,“那是爸爸给我的……嫁妆……”

她话音刚落,他便冲动地抱起她,谄媚又缠绵地吻。
乐薇的嘴唇火辣辣地享受着,手臂环上他,眼角却流下屈辱的眼泪。

冤枉相思,付错了的真心。

她素来就是看穿了他的。
在这场目的不纯的婚姻中,他对她是心中有鬼的怯意,而她对他更是设下陷阱诱他跳,却又因他义无反顾地跳下了,而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可悲。

她常常在独自一人时,流着泪自问,“为何他就那么赤裸裸地变了?连一点铺设,一点迂回,一点掩饰都没有……”

所以当她面对自己的母亲,面对母亲对魏征恶毒却又直中把心的质疑时,乐薇无言以对。
那个一家三口最后团圆的夜晚,妈妈尖叫着反对自己与魏征的婚事,

“魏征那种穷小子,尖嘴猴腮青鸡面,他眼珠子一转我就知道他不怀好意!从前对乐薇爱理不理,现在却殷勤到爆!你以为他是爱你女儿?他爱的是你女儿名下价值几百万的大屋!”

乐薇瑟缩在一旁,什么都说不出。
因为妈妈说的都是事实,且妈妈更不知,那根本是她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困局。

爸爸把激动的妈妈拉进卧室时,对乐薇深深一笑,深深地喊她‘贝’,让她放心。
乐薇瞧着渐渐关上的门把父母的身影都藏进了看不见里,转身回自己的房间。她的眼角湿湿的,忽然满心都是说不出的感慨。

冤枉相思,不计回报的真意。

她是如此飞蛾扑火地爱着魏征。
而爸爸又是如此毫无保留地爱着自己。
可妈妈呢,又何尝不是在用她斤斤计较,市侩又世俗的方法,在深爱着自己呢?

回到房里,面对镜中依旧苍白如纸的自己,她不禁问,

“那么对你来说,爸爸,妈妈,魏征,你最爱的是哪一个呢?”

她心知肚明。咽了下口水,终究没有宣之于口。

楼主:十八弯弯  时间:2019-02-25 12:06:15

十一


那之后的几日,魏征果然应了他的承诺,彻底放下合伙开公司的事儿,专心找起工作来。
也再没提到卖房子的事儿,只是每日多买几份报纸,有时鬼鬼祟祟地好似在报上找些什么,放心了些,又用马克笔在招工栏上圈圈画画。

端着粥碗的乐薇于是笑了。她见魏征忽然翻弄起好些日子前的旧报纸,赶紧招呼他来餐桌,

“再怎么急都先吃了早餐。今天做了花样,皮蛋瘦肉粥。”

魏征于是乖乖地坐在桌边,瞧着乐薇不再细嫩的手背,说,“又弄伤自己了?你这么不小心!不如以后别做了,粥点叫楼下的茶餐厅送外卖就好。”

乐薇窝心地笑了笑,他何尝注意过自己伤痕累累的手?就答,“外面的味精粥,哪里比得上居家粥好!煮饭做菜能有多难……”

‘为了和你在一起,再难的事我也会放手一搏!’

“咦,乐薇,你刚说什么?”魏征抬头。

“……没什么,叫你吹吹凉先。”

乐薇说着,静静瞧着丈夫垂了脑袋,一口一口吹凉着勺里的粥。热气散去后,满满一勺塞进嘴里,嘴巴撑得鼓鼓,却还要含糊地赞美她,

“好味!我都不知道老婆煮粥这么有一手!”

乐薇的眼圈瞬间就红了。魏征这才惊觉自己说错话,愣在当场。乐薇却瞧着他的眼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丝恐惧,心凉了凉,才宽慰他,

“没关系。以前不关心,不知道的,以后明白就可以了。”

魏征不再说什么,咕噜噜低头喝粥,都顾不上放凉。还极力做出美味的表情,看得乐薇有些不忍。

她转身,在沙发边收拾前阵子的旧报纸。一张张叠起,捆扎好,边扎边说,“我晚些要出门。”

她仿佛感受到背后的男人僵了僵,才问,“做什么?”

她继续扎,“老公,我纵然结婚,也不能忽视了以前的姐妹吧。”

“那倒是,早去早回。”

“好。你也是。”乐薇顿了顿,“若是你要出门……记得早些回来……”

意味深长的余音,久久地绕在魏征的耳边。


乐薇出门时,犹然还记得抱那叠旧报纸出门。她吃力地腾出一只手想关门,魏征已殷勤地上来帮手,还贴过身送上一个额头吻,

“老婆,早点回来。”

“好。”她幸福地笑笑,“很快就回来。”

她抱着报纸下电梯,丢给废品站的伙计算钱。伙计热情话多,面对冷口冷面的乐薇也愿意搭讪,

“魏太太,你家还真是文化人,这么多报纸!不过看多报也有用,好比前阵子榔头党出没,专在半夜选落单的行人下手抢劫,报纸登了警讯之后,我老婆都不敢走夜路,留家里陪我!”

乐薇就浅笑,“我老公前阵子不太看报纸。都要我提醒他,不要晚回家,不要走夜路。”

“哇,你真算体贴!”

“就怕他是会错意了。”乐薇叹息。

“什么?”

“没什么。”

吹过阵风,把一张报纸吹到乐薇脚边。乐薇顺势弯腰去捡,真好似天意一般,那张旧报纸上豆腐干地登着一封启示,

“分开多时,诸多挂念。
不知你是否能原谅我当日的冲动?很想见你一面。”

伙计笑着从乐薇手中接过报纸,还不忘嘲笑,“又不知是哪对小情侣闹架,居然还登报求原谅,真是浪费!瞧这男人对女人的爱称,‘给最爱的贝’。听着都肉麻!”
但见乐薇毫无反应,伙计也说得无味了。算清钱给她,乐薇即刻离开了。


十二


那天,夜深,乐薇只身一人往一处僻静的公园走去。
那公园已经半废,自从政府批了这块地另作发展,居民陆陆续续搬迁后,曾经热闹的公园已然成了一片荒地。

来时,她也战战兢兢地刻意绕好远的路,怕被跟。但,毕竟过去一年了。
这个世界每天都发生着光怪陆离的爱恨情仇,谁还有心思顾着宗一年前的案?

此刻,她在一架生了锈的秋千旁静静等待着。小时候,她也曾一次次借着这秋千腾上半空,咯咯大笑,嚷着让爸爸再推得高一些,再高一些,好似一伸手就可以摘到云彩。

她念着,心里一酸,愣愣地落下眼泪。终于从树丛的阴影里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微微佝偻,左右瑟缩地望了望,才快步到乐薇身边,粗糙的手掌慌忙地为她擦去眼泪。

男子的眼里满是逃亡的狼狈,和见到心爱之人的惊喜,交织一起。
他轻轻道,“小时候,你就在这里玩千秋,学自行车。我就知道你不会忘记这里的。”

乐薇听他的声音都变得沙哑,眼泪更是忍不住,“爸……”她动容地叫他,努力破涕为笑,

“爸爸,你特地在报纸登启示,又让报社的伙计托话给我,说今夜在曾经的公园见面。我怎么会不记得这里?”

“我只想博一下运气,就在你登结婚申明的报纸上登启示,希望你看见‘贝’字,能明白是我。我也只是托话给伙计,说任何人来询问启示的登主,都请他转达罢了。到头来,反正真正能来这里的,也只有我的宝贝女儿一人。”

乐薇克制不住地哭泣,紧紧环绕上父亲的脖子。她有快一年没有见过这个至亲至爱的人了,此时此刻,她有太多话想说给他听。
她想告诉他,她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不知所踪的他。
她想告诉他,她从未怪过他误杀了妈妈。
她还想告诉他……他牺牲自己为她争取来的幸福,魏征,竟然是那般对待她的……

“爸爸……”太多话梗塞在喉,一时什么也说不出。反倒是男人先一步松开乐薇,他擦了擦自己老泪纵横的脸,蓦然认真地说,

“其实,我一直在犹豫,直到现在,我的宝贝女儿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我才下定决心,不能再逃避下去。”

乐薇的心一颤,“爸爸,你下了什么决心……”

“我是误杀而已!决定搏一搏,哪怕坐牢一辈子都好,爸爸不想以后再也见不到你……爸爸决定自首!”

“爸……”

“乐薇,你高兴吗?……乐薇,乐薇……贝……”


十三


那天夜里,很晚很晚,晚到天光都渐渐要明亮,乐薇还是没有回家。
独自在家的魏征不知为何,眼皮始终跳得厉害,好似有什么不安正在发生。他终于忍不住,在凌晨打电话给乐薇,电话那头的她听上去十分疲惫。

“老公,有点事儿我今晚不回家睡了。”

“需要我帮你吗?”

“不需要。我很快会回家……你,你护着自己就好。”

魏征挂上电话,浑身一冷。

……

寂静无人的公园里,忙碌的乐薇挂上电话,心里一阵冷笑。
她已然习惯了时不时对魏征说一些似有若无的话,然后窃窃地享受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惊吓。

他第一次对她转变,变得爱她,是在听说她有一套大房子之后。
他第二次对她转变,变得更爱她,是在怀疑她利用报纸与在逃的父亲联络之后。

聪颖的乐薇统统明白。他爱她,是因为怕她的父亲,他的岳父。怕这个躲在暗处的杀人犯,会对任何亏待宝贝女儿的罪人施以刑罚。就好似乐薇可怜的妈妈。

他于是变得草木皆兵,一句平常的关心都要揣摩几分,更禁不住乐薇刻意的恐吓了。


“无妨,只要肯乖乖留在我身边就好。是爱,还是怕,都一样。”

乐薇吃力地把尸体拖进刨了半天的土坑,再一点点把土盖上父亲那对未合上的眼。


“对不起,爸爸……”乐薇的眼泪掉进土里。

她犹然记得曾经自问,爸爸,妈妈,魏征,对她而言,哪一个是最重要的?
其实飞蛾扑火的她,一早失丧了理智。
从此,已经长埋地下的杀人犯爸爸,将会永远在魏征的心目中神出鬼没,对他虎视眈眈。
从此,已经消失于世的杀人犯爸爸,将会永远帮助女儿栓住丈夫的心。哪怕不是爱,而是怕。


乐薇盖上最后一层土,踩平了,用枯叶子装点一番。
她想起爸爸的最后时刻,那愕然的双眼,她终究低下头,对着地下的爸爸说,


“爸爸,其实我从来没怪过你误杀了妈妈……连妈妈都没有……那天你刺中了妈妈,慌忙逃了。我听见你摔门的声音,立刻就去了你们的卧室。那时的妈妈好似躺在一张红色的地毯上,满满都是血,可是她还没死,还有鼻息,还在呻吟。

妈妈对我说,她好痛好痛,让我快叫救护车。
可是她又说,千万别报警。就算有警察问及,也说是她自己想不开刺了自己。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无地自容 。一个女人竟然能这么浓烈地爱着她的男人!
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决定像妈妈一样,为了爱情,放手一搏!

于是,我离开了卧室,顺手关上了门。
隔十分钟后再回去,妈妈果然已经不行了。
然后,我才报警,才叫救护车。

……

爸爸,现在你应该已经见到妈妈了吧。
你说我是你最爱的‘贝’,只可惜,最爱你的人终究不是我……

冤枉相思,终于揭盅的真情。

所幸,我也找到了一个愿意倾注毕生去爱的人。
哪怕前路依旧是刀山火海,但,请于天国祝福我吧……”


她默默说完,伸手擦干眼泪。
起身之际,手机又响了起来,她接起,笑着说,

“就快回来了……魏征……”

“恩?”

“我爱你。”

“……我也爱你……”

魏征牙齿打颤的声音让乐薇禁不住地发笑。





楼主:十八弯弯  时间:2019-02-25 12:09:46

暗恋许愿


一切惊天动地的最初,可能往往,只是缘于一个巧合。

那一天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原本舒雅雅早就该背着书包离开教室了。她成绩好,品行端正,为人乖巧,从来不是任课老师留堂的对象。可那一天,她偏偏独自留到了五点半,因为临走才发现不见了钥匙,她在教室里寻摸了好半天。

等她匆忙提着书包跑出教室,窗外已是夕阳西下,照得她满是汗水的脸蛋更红。她低头快步走着,还心想,素来细心的自己怎会无端端掉了钥匙?心神不定,忽然就一头撞上一个人,撞得舒雅雅眼冒金星。

“对不起,没事吧。”对方是个女生。

舒雅雅晃了晃脑袋,抬眼一瞧,颇为精致漂亮的脸蛋,很有印象,大概是隔壁2班的女孩。

“没事。”舒雅雅应她,女生转身走了。待她的身影窈窕地消失在楼梯口,舒雅雅才发现地上有一封信,她赶紧捡起来,想叫住对方,无奈已经来不及。

舒雅雅抓着信封追出教学楼,女生已经走得没了踪影。夕阳的余晖更甚,门口的保安大叔催促她快些走吧,舒雅雅只得收起了信,打算隔天再还给她。

……

那日回到家,舒雅雅边吃着水果,边听着英语磁带。
高中的课程繁忙,又不仅仅是‘繁忙’这两个字可以道尽的。满满一书包的作业,隔三差五的考试,日复一日地被老师洗脑,甚至连舒雅雅这样的好学生都被妈妈这么念叨,

“考不上好的大学,你这辈子就算完蛋了!还不如去跳楼算了!”

可说完,妈妈自己都觉得心惊,想改口,舒雅雅倒是无所谓地笑了笑,接着妈妈的话题说下去,

“上礼拜还真有学姐跳楼了!从最高的一号教学楼跳下去,血溅当场!”

妈妈一惊,“为了什么?”

“不过不是为了学业。是为了……感情。”舒雅雅说完,果不其然,妈妈一脸鄙夷,又趁机循循善诱,

“我知道你们这些高中生压力大,才会去谈些不切实际的早恋。你瞧,谈出事儿来了吧!雅雅,你别不能这样!”

舒雅雅笑了笑,乖巧地点点头。
‘早恋’这个词语在舒雅雅的字典里是绝迹的。
但是,却有另一个相关的词语,深深地埋在她字典的最后一页。

‘暗恋’……
舒雅雅深深暗恋着三班的程泽。


哲人说,“对于萌芽的爱情,只要有一点点希望就已经足够了。”

这一点点希望,于舒雅雅而言,虽然只是早操时的一次目光交错,只是走廊里的一次无意擦肩,只是共同上自然课时沐浴在同一个教室的空气中,但是却已经足够了。

即使他不认识自己,也没关系。
即使直到毕业都只是陌路人,也没关系。

舒雅雅始终如此乐观并窃窃快乐着,直到那一晚,她吃了水果听着英语磁带,百无聊赖地取出那封捡来的信,鬼使神差地拆开了。

信原本是封口的,密密实实。偷看别人的信件本是不道德,好学生的舒雅雅是不会这么做的。
但,偏偏叫她瞧见了,信封的一角写着一个淡淡的‘泽’字。
是他的笔迹!她怎会认错?
每次交本子去办公室,她都会刻意走到三班老师的桌前,偷偷瞥一眼他的作业本。


舒雅雅瞧着那个‘泽’字,身子宛如跌进火堆。她终于克制不住冲动的欲念,拆开信,读了。
然后,她望着信的最后,

“我很喜欢你,无比认真。
我想这辈子都遇不到更喜欢的人了。
所以,可否给我一个机会?哪怕从朋友开始也好。
请一定回应我,一定一定请回应我,不然我想,我会痛苦而死……
程泽”

舒雅雅始终望着最后一行字,直到发麻的手指握不住轻如蝶翼的情书。


……


原本以为,暗恋他,可以与他无关。只要自己默默快乐了就好。
可当自己无意得知他对另一个女生的痴恋,舒雅雅悲哀地发现,自己终究还是难以平复。


那个遗落了情书的女生,舒雅雅打听了,是二班的班花林然。舒雅雅在下课时靠着走廊的窗户,假装背课文,却偷偷瞥向不远处的林然,瞧她如月如花的脸蛋,修长的双腿,随即浓浓地叹息一番。


自己怎么比得过?
连相提并论都是自取其辱。


舒雅雅惨淡地笑了笑,听见二班的女生笑闹,

“林然,你昨天又收到神秘情书了?”

“恩,不过没拆就掉了。”

“掉了?你知道是谁给的吗?”

“大概知道。不过掉了就是掉了,没办法,是天意呢。”林然说完,施施然地进教室了。


而能改变天意的人,就是舒雅雅了。舒雅雅的手伸进口袋,里面是那封被折得变形的情书。她眼巴巴地瞧着林然的背影,良久,瞥见三班的门前,程泽一直偷偷凝望着二班。

他的目光越过自己,看向她。
舒雅雅一阵悲凉,把口袋里变形的情书又是一番蹂躏,决绝地转身回了教室。


……


舒雅雅只是一时妒恨作祟。
她从未料到自己的决定将会掀起何等的惊涛骇浪。


当她听说程泽在放学时鼓起勇气拦住了林然,切切地追问回应时,林然却只是皱着眉,说自己把信掉了,压根就没看,何来什么回应?

程泽急了,“掉了?我可以再写一封!”

林然却笑,“我信缘分!很信!既然信都会无端端掉了,回不到我手里,那么就是天定我们无缘。你再纠缠也没用。”

程泽僵在原地,“你怎可以看都不看就判我死刑?你知不知道,这几天我等你的回应,痛苦得几乎想死,我在信里也是这么写的……”

“都说了我没看!想死,那你就去死吧!”林然打断他,扬了扬下巴,拉着女伴走了。

只留下程泽在众人隐隐的笑声中垂着头站了很久,很久。
舒雅雅不忍地在远处望着他,直到人群散得差不多,见他也终于挪开了脚步。

她原以为他会没事,会站起来。
不过是一份拒绝罢了,舒雅雅还隐隐开心,因为自己私藏了情书,程泽才躲过这么个傲慢女。


可她竟忘了,爱情的力量多么伟大。
暗恋让她快乐让她忧愁,让她私心膨胀地做下私藏信件的坏事。
暗恋同样也让他快乐让他忧愁,让他听了最爱女生的一句圣旨,那天就直接上了一号教学楼的天台,从楼顶跳了下去……


……


至此,可能听者只会觉得这真是个烂大街的中学生爱情故事。
但对深陷故事中的人而言,那当真是切肤之痛。

对于程泽的母亲而言,那是比割肉断骨更惨烈的痛。那份痛苦融化在她眼角眉梢的每一寸,把原本慈爱的脸变得狰狞。程泽的母亲就是用如此恐怖的神情,在放学时拉住了林然,恶声恶气却又隐隐带着哀求地说,

“你必须去医院看他!他是为了你才跳楼!只有你去叫醒他,他才会醒过来!”

林然一脸慌张,转而甩开妇人的手,嫌弃地退到一边。

是的,程泽从天台跳下去,血溅当场,却还是留住了一条命,一丝呼吸,成了躺在医院里的一尊植物人。
从此他和一堆医学仪器捆绑在了一起,动弹不得,神色苍白。而为了维持住僵尸一般的儿子,母亲却几乎散尽了全部家财。她几乎每日都哭倒在儿子的床边,一遍遍地呼唤他,一遍遍地喊他回家。

她听说,植物人其实也是听得见的。
可是儿子听见了她的呼唤,为何还是不肯回来?
母亲悲哀地,只得去恳求那个儿子为之跳楼的女子。

她威胁不成,甚至径直跪在了林然身前,拉住她的校裤嚎啕大哭,

“求你!儿子是为了你才寻死的,我不怪你,我只求你去喊他回家!这个家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我都不知自己能支持到何时……”

母亲哭得撕心裂肺,林然却只是木然地拔出自己的双腿。鞋跟的泥挂在了母亲哭泣的脸上。
林然走了。
甚至之后,她对校方请假,在家学习,闭门不出。
她对自己的好友说,就当是在家躲瘟神吧。


……


下雨天最是湿漉漉的讨厌。
连刚买的花都被打湿,歪了脑袋,显得无精打采。

舒雅雅捧着花又一次出现在程泽的病房,才两个月,程泽的母亲又苍老了许多,白发渐浓,双颊深陷。


而对于这个默默的,却总是坚持每周都来探望儿子的女生,程泽的母亲没有多问。只是报以温柔的目光,

“我帮你去倒杯水。”

说完,就出了病房。往往很久都不会回来。
舒雅雅明白,她是把时间留给自己和不会说话的程泽。


舒雅雅于是笑了笑,勤快地动手把花插起来。
程泽刚刚住院时,房间的花多得摆不过来,校领导探望,班主任慰问,同学朋友也轮番地来。
而久了,都淡了,跳楼的程泽同学只是渐渐成为一种茶余饭后的谈资,隐隐带着愚蠢。

而舒雅雅却觉得很好,总算花瓶空了,能插自己带来的花了。
她插上花,摆在他的床头,让香气沐浴他。
原本瞧着他无声无息的脸,她是有很多话可以絮絮叨叨地说的。从最初总是哭着求他原谅,若不是自己自私藏起了信,兴许他不至于落得如斯田地。而如今,则更多的是默默地和他聊天,

‘哎,你知道吗,班主任今天又留我谈话了。说我最近成绩退步很厉害,也不知是被什么鬼迷心窍……

我每个礼拜来看你,其实都是谎称和朋友琪琪温习功课。不然妈妈知道了,又该罗嗦了。

差不多要填考大学的志愿表了,读什么专业呢?我还没仔细想。

我那几个朋友,就想着上大学可以谈恋爱了。想着会入学生会,认识帅帅的学长。

其实,我也很想谈恋爱……

我一直,都很想和你谈恋爱……”

说完,眼眶有些湿湿的,难以抑制。忽然听见房外走廊里,传来程妈妈和另一个人的对话声,

“阿泰你还记着来看他就好,何必带礼物来?”

“没事儿。”

说话的人好似是程泽的好友阿泰,舒雅雅吓一跳,满面泪水不知如何是好。赶紧躲进了厕所里,听那两人进了病房,

“咦,今天舒雅雅也来了,难道已经走了?阿泰,你和我儿子聊吧。”

程妈妈退出去了。阿泰叹息一声,走到程泽的床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兄弟,还没起床呢!哎,人人都忙着准备考试,就你偷懒到现在。等你舍得起床了,早来不及了。等明年再考吧你!”

厕所里的舒雅雅抿嘴笑了。阿泰就继续絮絮叨叨地说,天南地北地说,说到最后,也是一声哽咽,

“你说你,一米八的男子汉,怎么就为了个小女人寻死觅活?那林然有那么好吗?你值得吗……哎,不过我明白的,喜欢一个人是无法控制的……你可别笑我,其实我对咱们班的芳籽,也是……哎……”

阿泰苦笑了片刻,“也是一言难尽。人家一点也不想搭理我。不过还好我想得开,没你傻!兄弟,你是真的傻……”

阿泰抽过几张纸巾,程妈妈端着茶杯进来,他倒是不好意思了,垂着头赶紧告辞了。


……


那天舒雅雅从医院回家,犹然念想着阿泰的那番话。芳籽对阿泰的不理不睬,舒雅雅也听闻过。那个年纪的男生女生,被爱是一种炫耀的资本。芳籽从来不给阿泰半分机会,却也把阿泰当成是装点门面的装饰品。


那是周瑜打黄盖,愿打也愿挨。芳籽乐得如此,阿泰无可奈何却也只好等待。

可谁知隔天到了学校里,舒雅雅却听说,芳籽接受了阿泰!舒雅雅惊得眉毛都挑起来,

“怎么会?是三班的阿泰和芳籽吗?”

“还能有谁?芳籽之前一直把阿泰当炫耀工具!今早却着了魔一样,主动对阿泰表白,好多人在现场听见的!阿泰都惊呆了!芳籽还主动抱他了!”

“这……”舒雅雅惊得说不出话。

“那群男生都在追问阿泰,究竟使了什么花招摆平了芳籽。阿泰说他也不知道,一头雾水呢。”

舒雅雅疑惑的脸,渐渐地好似挂了寒霜。

的确,连阿泰自己都不明所以。虽然他很享受芳籽突如其来的亲近,几乎是感激涕林地享受着。但是这份无端端的幸福也让他恐慌。他的朋友们纷纷追问他之前做了些什么?阿泰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什么特别的。

“我没送芳籽什么礼物啊……接她补习班放学……这倒是有,但是接了半年了。我不觉得她有多感动。”阿泰为难地回答。

“那么,会不会是些玄幻的东西?”朋友李威问得起劲,“比如你和芳籽的星座,这个礼拜是不是都冒桃花运?”

“或者不是因为星座,可能是风水?”另一个朋友张亚明也津津有味地问,“上礼拜教室多了两盆花,是不是改了风水了?要不就是你们俩八字合,迟早要在一起的?”

阿泰被问得晕头转向。但是听朋友们越说越不着边际,倒是给了他灵感。他犹犹豫豫地说,

“会不会……和程泽有关?”

他这么一说,好似顿时在教室里掀起了一股寒气。一个半死不活的植物人与刚萌芽的爱情,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但是阿泰越说越坚定,

“一定是因为程泽!我昨天才刚去探望他,说来他是我一起长大的兄弟,为了感情成了这样,我心里一直不好受。昨天在他身边,我也提了提……提了提我和他一样,饱受暗恋的苦恼……该不会是这家伙感同身受,冥冥之中庇佑了我?”

阿泰说得眼睛都亮了!张亚明和李威面面相觑,

“不会吧……”

但阿泰说,“除了这个,我真没做其他特别的事了。”

……

三个多星期后,舒雅雅眼见着阿泰与芳籽的感情日渐升温。他们一起拖着手上学放学,午饭后还会躲到天台上互诉衷肠,真是羡煞旁人。

舒雅雅也为阿泰感到高兴。
暗恋的苦,程泽明白,舒雅雅也明白。而修成正果的甜,幸而阿泰可以尝到。


又一个湿漉漉的雨天,舒雅雅替程泽换着瓶中的花朵。她见瓶中的玫瑰花不是自己上礼拜带来的,程妈妈就说,

“这个礼拜不知怎么的,几个与我儿子不熟的同学都来探望他,我走开了让他们聊,似乎聊了很久才走。我原以为,都快三个月了,除了你,不会有人记挂着我儿子了。”

舒雅雅淡淡笑了下,把玫瑰花取出来,转身狠狠丢进垃圾桶。
她怎么忍心告诉程妈妈真相?那些人不是来探望她的儿子,而是别有用心。


“知道吗,真的很灵验,向为爱跳楼,成了植物人的程泽同学许愿,你所暗恋的人也会立刻喜欢上你!”学校不知何时起,传起了这般的留言,病毒一般地迅速扩散。

舒雅雅当时听了,只觉得可笑,更恼怒地反驳,“怎么可能?”

“是真的!你瞧阿泰和芳籽就是!还有三班的李威,张亚明,都已经成功成双成对了。二班的几个男生女生,前几天是组队去看望程泽同学的,今天一早,集体摆脱单身!不由你不信的!舒雅雅,你要不要也去许个愿?你不是一直都有暗恋的人吗,是谁?”

舒雅雅苦笑了一声。她暗恋的人,现在居然成了大家的恋爱许愿神。


……


“哎,你再听我说吗?你会生气吗?他们这般利用你。”舒雅雅把花放在程泽的床头,轻轻地与他聊着,

“阿泰尚且算是无心插柳。可是李威,张亚明他们几个,事成了都不知来答谢你一声。”

但见程泽的呼吸平稳,面颊又比上次来瞧更苍白了些。

舒雅雅沉了沉,就继续说,

“听说二班的男女生都组队来向你许愿了,效果很好,前天一早在自然教室里,集体表白与被表白,成功配对。所以我们一班也跃跃欲试,好多人报名参加,疯了一样。课也都上得不专心了,下课了就三五抱团地讨论你,学校的论坛上也都是你的话题。况且那些成事的情侣们天天在走廊和天台上卿卿我我,晃来晃去的,真该死了,备考的气氛都被破坏得七七八八了。整个高中就好似被笼罩在粉红磁场里。

更可笑的是,你知道吗?就连班主任都在打听是不是真有这事儿?她现在完全顾不上抓学生早恋,都想利用你早点摆脱单身呢……

哎,程泽,你真的这么神奇吗?

不过我真担心,你若是真的在用自己的能量保佑那些来许愿的人,那么你是不是会不够能量醒过来呢?

快点醒过来吧。

不然,我的暗恋,就算许愿也达不成了……”


舒雅雅平静地说着,轻轻握了握他消瘦的手,“哎,你听见了吗……”


才说着,忽然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舒雅雅一惊,赶紧擦擦脸又躲进厕所里。她隔着门缝偷偷瞧着,心想又是哪个来许愿的同学?只听一阵轻巧的脚步声进了病房,关上门,转身,那张精致可人的脸蛋,居然是林然……

……


舒雅雅震惊了。她不曾料到林然居然也会出现在程泽的病房。
只见林然捧着一束白玫瑰,顺手就摘了花瓶里舒雅雅的花,丢了,换上了自己的。
舒雅雅咬着牙,掐着手指让自己不要冲动。
只见林然轻巧地换上了花,亲近地坐到程泽的床边,瞧着程泽苍白又安详的脸。良久,她才柔声地开口,

“程泽同学,对不起,我这么晚才来看望你……
我想,你一定不想见到我吧。不是因为我,你也不至于这样。所以我一直都没有来,想着,也许见不到我,对你来说反而更好。
真对不起,我对你当天说的话,兴许是绝情了些。可感情的事情无法勉强。我无法回应你什么,才狠心伤你重一些,想你知难而退。
你真傻。我无意伤你至此的……”

舒雅雅听着,满心鄙夷,只觉得她砌词狡辩。
林然顿了顿,又说,

“感情是无法勉强的,我只希望你不要怪我。
如果可以的话,是不是还能保佑我呢?
你保佑了那么多人,也一定会保佑我的吧!
你说过愿意和我先做朋友的。
我们既然是朋友,我好喜欢三年级的陈诚学长。你可不可以帮我……”

林然越说就越是急迫,脑袋激动地凑到了程泽的鼻尖。她还想再说什么,甚至用力地抓上了程泽枯枝般的手臂,眼角露出迫切的光。

哒哒哒……

仪器的屏幕上,程泽的心跳居然瞬间快了起来。
上上下下地起伏,心跳化成紊乱的线条。连程泽的身体都微微颤抖了起来。眼皮挣扎,隐隐像是要睁开!
好似沸腾的灵魂要挣脱死寂的躯壳。
林然吓了一大跳,赶紧松开他的手。恰好程妈妈推门进来了,林然赶紧垂了头,提着包匆匆离开了。


等林然走远了,舒雅雅才从厕所里出来。
却见程妈妈的眼睛始终瞧着林然离开的方向,冷冷道,“那个女人也来看我儿子?”

舒雅雅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握了握她发抖的手。

……

不出所料的,两天后,林然和高三的学长陈诚成为公开的一对。听闻是陈诚主动对林然示爱,而林然接受得落落大方,好似早有预料。

众人都在猜测,难道林然也偷偷去向程泽同学许愿了?

“怎么会?她怎么有脸这么做?”众人都这么说。

舒雅雅只是平静地听着,然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为了爱情,人可以绝情决意,可以疯狂到跳楼。区区不过脸面,有何不能抛开呢?
只是自己能幸福就好,哪怕去利用一个自己狠狠伤过的人,哪怕去在他的病床边花言巧语地说着一大堆违心话,又如何?
林然现在甜蜜得冒泡,早就把程泽抛在了脑后。对她来说,一切与良心无关,只是值得与否。


……


舒雅雅无法否定他人的价值观,无法去批判林然什么。
就像她也始终坚守着自己,她每周都去探望程泽,但她从来没有向程泽许过什么愿望。

“他们都说你是暗恋的保佑神,很灵验。你甚至灵验到无私。这么久了,你始终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你妈妈怎么哭你都不醒,我和阿泰怎么劝你,你也都不肯醒。

难道在你心里,那些自私地向你许愿的人,真的甚至重要过你的母亲?

那些自私地只知利用你的人,你真的会这么无私地耗尽自己去帮他们?

我却不这么认为……”


舒雅雅为程泽换上新带来的花,丢弃那些虚伪的献花。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替程泽把被角塞好,

“最近总是在下雨,好讨厌。”

……

那几天,的确始终都在下雨。
好似灰色的雨水把人们的心情也下得湿漉漉的,舒雅雅走到学校的走廊里,每个人的表情都写着烦闷。

“又下雨,又要考试了。”朋友琪琪懒洋洋地趴在窗边哀叹着。

舒雅雅笑了笑,“下雨和考试有关吗?”

“下雨了,顺理成章不上体育课,就又该顺理成章给我们考试了。”琪琪答她,“说起来,三班班主任最近打鸡血一样,成天找人谈话,还出动家长攻势,人心惶惶啊。”

“怎么,三班成绩退步了?”舒雅雅随口问。

“就几个女生,心神不定的。哟,对了,正好就是张亚明和李威的女朋友。对程泽许愿求来的。大概是恋爱谈得晕头了,成绩直线下降,家长都被叫来好几次了。”

“有那么严重?”

“那两个女孩都被班主任训到哭了。当着全班的面,劈头盖脸地骂啊!”朋友八卦得兴起,“以前和男朋友上天台是谈情说爱去的,上次我无意瞧见了,李威和他女朋友在天台上打架呢!女孩子哭得歇斯底里,字里行间还要死要活的……”

舒雅雅敏感了些,“不会真出事吧……”

“不会吧!李威好不容易向程泽求来的女友,才不会……”

正说着,窗外猛地落下一个重物!砰……
舒雅雅愣了下,赶紧往窗下看了,竟是个血糊糊的人影摔在了地上!她赶紧抬头看,天台上,隐隐约约是个女孩子,脑袋伸出天台外,哭得脸花花的,神色恍然……


……

李威坠楼,死了。
天台的围栏并不矮,众人很惊讶,他瘦弱的女朋友是怎么把他丢出围栏的?

那女孩被警察带走时,还犹然身在梦中。
甚至她看见操场上那一滩血肉模糊的痕迹,还茫然地问,那是什么?谁受伤了?
那无辜的眼神令众人对她的行凶充满了疑问。

一直苛求她成绩的三班班主任成了大伙儿兴师问罪的首要人物。
为了成绩泯灭人性什么的口号,把那年轻的女老师压得喘不过气。终究选择了辞职不干,匆匆离开了她执教好多年的高中。


有人觉得惋惜,有人却觉得不足以抵消一条生命。
那个恍然杀人的女生不久被查出精神状态有异。真的是因为班主任的魔鬼教育,还是因为其他?


在事件渐渐平息后不久,第二件案件竟又突如其来地上演了。
张亚明的女朋友在体操房一刀捅死了张亚明……

……

自从天台接二连三地发生坠楼事件后,校方就紧急封闭了天台。虽然不少学生抱怨午休少了个透气的好去处,但,的确太邪门了,众人也只是埋怨几句,顺从了学校的安排。
却不料惨剧并没有随着天台的封闭而结束,转为去体操房约会的张亚明和女朋友,在激烈的一番争吵之后,一把美工刀,血迹甚至飞溅上了天花板。

张亚明当场就没了生命迹象。女朋友也好似梦游,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把美工刀放在口袋里!

“我只觉得生气,伤心,和他越吵越凶……可是仔细想一想,我是为了什么而伤心?我们是为了什么在吵架?我居然都不记得了……”女孩对着警察哭得失神,“当我清醒过来,自己的脸上都是血,他的血……亚明瞪着眼睛,好似看见鬼一般地看着我,一点一点瘫坐在地上……”

好似看见鬼一般。
她的这句话一时之间在学校里热传,人心皆惶惶不安。


……

楼主:十八弯弯  时间:2019-02-25 12:10:06

“啊……下一个会是谁呢?”雨后湿漉漉的午后,阿泰与舒雅雅并排坐在程泽的病房里,随意地聊着。阿泰说,其实那一天他转身走时,瞧见了躲在厕所里的舒雅雅。舒雅雅腼腆地笑了笑,阿泰了然,不再追问什么。

此刻,阿泰见舒雅雅失神,又问了一次,“你说,下一个会是谁呢?”

“什么谁?你是说,离奇校园惨案?”舒雅雅扭过头反问。

“离奇惨案?好题目,很抓人。”

“事件本身也够抓人的。从李威的女朋友神奇地把他从那么高的围栏丢下去,到张亚明的女朋友失忆一般地体操房行凶……”

“再到二班的四个学生齐齐被自己的恋人杀死,四具尸体被整齐地摆在自然教室里!去上课的学生被吓得几乎昏倒。”

“那场面的确壮观。”阿泰苦笑一声,与舒雅雅陷入了片刻沉默。

直到阿泰的眼睛偷偷地瞥向沉睡的程泽,干巴巴的嗓子又一次问舒雅雅,

“你觉得,下一个会是谁?”

舒雅雅摇摇头,“我不知道。兴许,你该问问他。”

说着,她也眼神也默契地瞧向程泽。总觉得这几天,他的气色好多了。


他根本不是百试百灵的暗恋许愿神。
他根本是让人尝到片刻爱的甜果,之后就要你付出生命代价的魔鬼。
甚至有传言说,程泽是在用这种方式吸收别人的生命能量,为了自己能够苏醒!
真是无稽之谈!
但如果是真的,舒雅雅倒也觉得高兴。虽然阿泰和芳籽有些担心,但是舒雅雅却安慰他,

“按顺序,你该是第一个的。可是你和芳籽依旧安然无恙。程泽是不会伤害真心对待他的人的。”

“这么说,你也是相信,程泽就是这一连串离奇凶案的元凶?”阿泰凝视着舒雅雅。

舒雅雅的眼睛却始终温柔地望着程泽。

……

那之后的几天,学校好似变成了人间炼狱。
谣言好似长了翅膀一般,不论老师如何信誓旦旦地保证,不论学校里忽然冒出了多少警卫,但不少学生都宁可请假不来上学了。


尤其是那些曾经对程泽许过愿,并且成真的。都好似临到了世界末日一般,躲在家中瑟瑟发抖。

爱一个人是有罪的吗?
当然不是。
可是居然靠着天上掉馅饼的方式去得到爱!难道从来没人教过你,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吗?

舒雅雅在说这番话时,琪琪惊讶地瞧着她,好似从来不认识她一般。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如流水般波澜不惊。
有一天,又一个许愿成功的一班男生,被求来的女友杀死了。那女孩原本把自己关在家中,只是睡了一会儿,醒来,却已经在男朋友的房间里,与尸体为伴了。
又一天,又一个许愿成功的三班女生,被求来的男友杀死了……


“啊,今天的郁金香好看吗?”舒雅雅干脆也请假不去读书了,抽多了时间去陪伴程泽。最近,他的气色又好多了。


……

天气预报说,持续许久的阴雨天气即将过去,那之后将会阳光普照。
舒雅雅听了,十分期待。

她坐在程泽的床边轻声地哼着歌,握了握他的手臂,软软的,暖暖的,脉搏轻轻地跳动着。充满了生命的感觉。

舒雅雅动容地笑了。

今天,程泽的母亲有事走开了,她一早就放心地把儿子交给舒雅雅照看。舒雅雅伸了伸懒腰,瞧着窗外雨停,好似隐隐露出些阳光。背后的房门却猛地一下被撞开。

是被撞开。
冲进门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衣服被刮开几道口子,眼睛通红,脸上还挂了彩。
舒雅雅一惊,这个无比狼狈的女人,居然是林然!


“你来做什么?”舒雅雅皱眉,但随即瞧见了林然紧握在手里的刀!

林然喘着粗气,眼神里写满了惊恐,与癫狂,嘶声道,

“疯了,这个世界真是疯了!你知道吗?我刚才差点就没命了……那个疯子,陈诚,他无端端就出现在我家楼下,追着我跑……他手里拿着刀,说我不爱他就要和我同归于尽……我何时说过不爱他?他疯了……疯了……我差一点就死了!”

舒雅雅一惊,已然明白了几分,身子偷偷地护住身后的程泽,“林然,你冷静点!你逃过一劫了?还不快去报警?”

“逃过一劫?他不过是暂时跟丢了我!他很快就会追上来的!这根本是诅咒!是程泽的诅咒!我总算明白了,想报名,我要做的不是报警,而是杀了那个诅咒我的家伙!”

林然说完,扑身向着床上的程泽,已没有丝毫理智。
舒雅雅几乎本能地拦住她,手臂被隔开了长长的一道!血流下来,疼得舒雅雅一时竟出不了声喊救命。她只得固执地用身体挡在林然面前,已然疯狂的林然又是一刀划过。

好疼……
舒雅雅被一把推到了角落。

“不要!”想喊,却喊不出声。绝望的舒雅雅见林然笑着把刀子架上了程泽的脖子……

却是忽然,林然的动作停住了!
她好似见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下子僵住了身子。
啊,对了。
就好似学校里热传的那一句,好似看见鬼一般……


仪器上,程泽的心跳蓦地躁动了起来。
病床上的程泽忽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眼皮轻轻颤了颤,软软地伸出手把脖子上的刀挪开。
他温柔地,无害地,对着愕然的林然微笑,

“林然,你来看我了?真好……”

……

程泽苏醒了。
程泽母亲高兴得却是哭成了泪人儿。阿泰也禁不住抱着兄弟落泪,而此刻的舒雅雅,却只是胆怯地站在一旁,偷偷看着他。

他醒了,她反倒失去了勇气继续亲近他。
尽管程泽的母亲一再以眼神鼓励她,但舒雅雅还是笑了笑,悄然从病房里消失了。


那之后,学校里离奇的凶杀案也彻底休止了。
不久后,恢复了体力的程泽也正式回归校园,虽然大家见到他都好似隔着一份惧怕,离得远远的,但是阿泰却和他依旧亲如兄弟。他也笑着对阿泰说,

“你之前不是在病房对我说,人人都在用功,我却在偷懒。等我醒了早来不及了吗?我这就用功来了!”

阿泰笑了笑,又说,“怎么,你果然是听得见的?那么,那个每个礼拜来陪伴你的女孩,一班的舒雅雅,你也该听见她对你说了什么吧!”

“恩!”程泽认真地点点头。望着不远处一班的窗户,“你们所有人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对她,也有些话要说。”


故事的结局会是如何?
痴心的少女终究赢得了她的爱情?阿泰以为如此。
但,这个故事终究不是他写的。


三天之后,众人惊讶地发现,程泽与林然走到了一起,成为公开的一对。
虽然他与她几乎节节下课都在一起,午休时会到操场聊天,放学会牵着手一起走。所有最甜蜜的中学生恋爱物语,他们都一一上演了。但是所有人都看得明白,映在林然眼里的并不是甜蜜,而是恐慌……


……

“很感谢你,却,也只能对你说声对不起。”

那一天,程泽约了舒雅雅在天台见面。
两个人翻过了黄色警戒线,硬是撬锁上了天台,迎着凉风,彼此敞开心扉地谈。
程泽对她说对不起,舒雅雅的心痛了下,却也一早了然地说,

“没关系。我最明白了,感情是没有办法勉强的。况且,我也很对不起你,我自私藏起了你写给林然的情书,之后才会引发这么多不幸的事情。”

“那封情书,就算你不藏起来,林然也不会接受我的。我甚至怀疑,她是为了找借口拒绝我,特地丢掉的。”程泽惨淡地笑了笑,“与你无关。无需自责。”

“我一直去医院陪你,其实也不全是因为自责……”舒雅雅小心地自言自语,却最终淡淡一笑,“祝你们幸福。”

可程泽却反问,“你觉得,我们会幸福吗?”

舒雅雅定睛看着他,程泽转过身,对着辽阔的天空笑道,

“我在昏迷的时候,似乎成为了全校的暗恋许愿神,又成为了全校的暗恋杀手!听说所有来求我保佑暗恋的人都告白成功了,但在不久之后就会被自己求来的恋人杀死!舒雅雅,你不想问问我,究竟是不是我干的?”

“那么奇妙的事情,你说了我也不知该不该信。”舒雅雅只是淡淡一笑。

“其实,连我都不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不过,虽然我昏迷,我却可以听见你们所有人对我所说的话。所以,当我知道我自己成为了万试万灵的暗恋许愿神后,我对着自己许了一个愿望……”

程泽的眼里映满了蓝蓝的天空,

“我许愿,希望林然可以接受我,做我的女朋友……”

“你!”舒雅雅震惊地瞪大了眼。

“于是,我醒来了,我对林然再次表白。她真的答应了我。我知道,原来我真的是如此灵验!”程泽笑着摇了摇头,“虽然,我知道她是因为怕我,才接受我……但是没关系,幸福过就好……

哪怕,故事的结局一早就已经注定了。
许愿求来的恋人,终究有一天会杀死自己。
林然最近,越来越怕我……”


舒雅雅已然克制不住,落了满面的泪水。
她隐隐约约听见楼梯口传来林然温柔的声音,

“程泽,你在吗?你在这里吗?”

叮……好似什么冷冰冰的,尖利的东西掉落在地……
楼主:十八弯弯  时间:2019-02-25 12:11:33
……
楼主:十八弯弯  时间:2019-02-25 12:12:04

柳厢会




那十几年里,正是读书人当道。
皇帝身边的宠幸皆是近些年的状元郎,才高八斗,意气风发,把整个朝廷也革新得好似脱胎换骨。内阁的风气变了,民间的风尚也变得文弱了起来。多少家庭砸锅卖铁也要送孩子去私塾听课,总觉得哪怕不能做官,能识字断文也是好的。

“这股风气甚好……”徐巡抚骑着一匹瘦马,身上穿着与百姓无异的便服,正窃窃笑着对身边的仆从说,“想我二十一年之前,背井离乡地孤身上京赴考,谁人不说我是痴人做梦浪费年华?”

“可徐大人您硬凭着满腔文采,一举夺魁,成了状元。之后连连高升,官运亨通。”仆从谄媚地笑答。

徐巡抚不禁得意地笑了笑,却又正经了脸色,“我们现在是微服私访民间,可不能把这些挂在嘴边。”

仆从赶紧住了嘴,伴着徐巡抚的马又行进了片刻,擦肩而过了一位打扮斯文背着行囊的青年人。徐巡抚看着,似是又被牵动了旧日情怀,

“又是三年,到了放手一搏的日子。离京城越近就看见越多赴京赶考的读书人,这些人里,说不定就有明日朝上的新宠,怠慢不得。”

仆从听着,望了望渐渐昏暗的天色,“大人,我们再往前行进一些,到京城脚下的集市找客栈歇息。那里必定有更多的考生,大人还能接触接触他们呢。”

“都说了,别叫我大人。”徐巡抚点点头,念着家中的妻儿,也想快点回京。




天色昏暗了,两人也加快了行进的速度。眼见着再往前一些就是集市了,却是忽然天降大雨。
这雨下得好生奇怪,白日里晴空万里,毫无征兆。徐巡抚和仆从皆是轻装出行,没带伞,顿时被瓢泼的雨水浇了个狼狈不堪。

仆从顿时犯了难。他们正巧出了镇子,还未到集市,处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段官道,这可怎么办才好?难不成要寻一颗树躲雨?徐大人可是矜贵得很啊!

仆从想着想着,不由战战兢兢地望向大人。却见大人的神色恍惚,遥遥望着不远处,对砸在脸上的雨水也茫然不知。

“大人?”

“恩?……啊,看那儿……”

仆从顺着大人的目光望去,顿时笑开了脸。真是天助啊,官道一旁的不远处,在雨帘之中隐隐约约浮现着一片灯火,摇曳而温暖。

仆从有些疑惑,方才怎么没注意到那方灯火?但他也不多想,笑道,“那定是某家的民宅,大人,我们去借宿一宿吧……大人……大人?”

却见徐巡抚面露疑色,身形恍然,好半天才应了声。
两人匆匆往灯火方向赶去。


果不其然,那宅子不远,疾奔几步就见到了轮廓。
走得更近一些,连匾额都看得清楚了,上书着两个红色的大字,“柳厢”。

“既是柳厢,何不漆成绿色的?”仆从边开玩笑边扣着门,没见到徐巡抚忽然感怀地红了眼圈。




二十一年之前,他还不是“徐巡抚”,只有一个粗鄙的名字,徐耀宗。
徐家,光宗耀祖的儿子。长辈们兴许是这么期盼的吧。而长辈们所认定的光宗耀祖,是让他好好学着做生意,接下家里的祖产,一翻十,十变百地经营着。而不是整体只捧着无用的所谓圣贤书,说一些让生意人觉得可笑的大道理。

家里为耀宗安排了未来的路,耀宗偏不肯走,让家里的长辈很生气,气得几乎要和他断绝关系。耀宗赴京赶考的前夕,父亲给他一袋子钱,勉强只够路上的吃喝住宿,还说,

“这是家里最后一次放你自由。若不成功,便回来继承祖产,或者干脆一辈子别回来了。我也当没你这个儿子……本来就是,我们这些生意人,哪里配有读书人的儿子呀?”

父亲的话,耀宗铭记在心。
这一路也算是艰难,他从小生活富足,不懂得料理财务,勉强到了京城附近,已然是一身潦倒……

回忆的大门一经开启,二十一年之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似乎也和眼前的光景重叠了起来。
他遥遥记得那时的自己拖着一身疲倦往集市赶,在半路中,被一场骤雨逼得狼狈。然后四处张望着,情急之下扣响了一户漆着红字匾额的宅子……



徐巡抚猛地一个冷颤,被硬生生拉回了现实。仆从扣了半天门也没人回应,渐渐烦躁了起来,

“大人,这不是荒宅吧?可是明明亮着灯啊!”

徐巡抚摇了摇头,止不住地心慌意乱,“还是别再扣了,既是无人,那我们还是快往集市赶吧!”

仆从点点头,正要往回走,那门,却开了。


吱呀一声,徐巡抚被吓得倒退了半步。只见门里探出一张青年人的脸,“你们找谁?”

徐巡抚一瞧,正是白天在镇子上见过的青年人。




仆从赶紧上前说明了来意,那青年人了然于心地一笑,

“二位也是想借地避雨吧,请速速进来。”

徐巡抚稳了稳情绪,犹豫片刻,还是禁不住这场大雨,和仆从一起进了宅子。进了屋,灯火通明顿时驱赶了寒意,仆从恭敬向青年人道,

“我和我家老爷正在前往京城的旅途中,突逢大雨,多谢这位兄台借宅子给我家老爷避雨。”

青年人却连连摆手,“不必多礼,也无需对我客气。在下王生,赴京赶考的书生,也是来避雨的,比你们早不了几时。”

“哦?那这家宅子的主人是?”徐巡抚不禁地问,手心有些出汗。

“是一位姑娘,之前露了下脸就回厢房了。女儿家,家中长辈都恰好外出,兴许不想多和外人接触吧。嘱咐了若还有避雨的,尽管接待就好。我这才斗胆把两位迎进屋里。”

“哦……”徐巡抚听了,心中打翻了五味瓶。

几个宅中的仆人安排他们换了衣服,也布下了饭菜,安排了房间。酒饱饭足后,王生便告退回房温习,徐巡抚也摈去了仆从,独身一人把自己锁在了房内。

举着烛火,徐巡抚环顾着这间厢房,顿时额角布满了冷汗。
他虽记不清细节,但二十一年之前,他被柳厢的仆人领了进来,住的就是这一间房!房间布置,他真不太记得了,却是一股淡淡的桂花甜味让他记忆深刻,深刻得整整记了二十一年,现在重游故地,稍稍一闻便知就是这里。


徐巡抚愣愣地,一屁股跌坐在床沿,随即双手狠狠捧着脑袋,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明明关着门窗,却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儿阴冷的风。徐巡抚手中的烛火灭了去,越发衬得对门王生的房间亮堂堂的,看来真的是在用功呢。


二十一年之前,那时的徐耀宗也曾是这般刻苦的。在被骤雨淋得狼狈的夜晚,稍稍收拾了自己,也不忘在睡前再翻翻圣贤书,背诵一下自己写的诗歌。正背得朗朗,忽的,桂花的香甜气息渐浓,惹得徐耀宗的身子不禁一颤,随即看见窗下似是躲着一个身影,娉婷袅袅,正专心地在听他诵读。那身姿美好,惹得耀宗不禁放下了书本,蹑手蹑脚地靠近了窗户……


徐巡抚一愣,才知自己又不禁回忆起了往事。他茫然地,不知这二十一年后的巧合是祸还是福,当年躲在窗下的女子,是否依旧如故?

胡说!胡说!
二十一年了,他自己也早已儿女满堂,面带刻纹。当年女子的美丽身姿,也只能永远住在他脑海里的。

正胡思乱想着,蓦地,他闻到一股更加浓郁的桂花香。
徐巡抚一颤,本能地往窗边望去,竟真的瞧见一个娉婷袅袅的影子躲在窗外。

那一刻,他脑海一片空白,急切地想站起来,双腿却一哆嗦,径直跪倒到地。
隔着窗纱,他看不见窗外女子的容貌和表情。却本能地在眼前勾勒了她的花容月貌,和满面的幽怨。
从窗外,轻轻飘来一句话,

“你来了……”

那声音冰冷冷的,直冷进了徐巡抚的心里。他蓦地害怕起来,连滚带爬地抓过包袱躲到床铺上,抽出防身的匕首,心慌意乱地望着窗外的影子。也试探地问一句,

“……衣衣?”

那影子听了,顿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随即摇曳着漂浮了起来,吓得徐巡抚几乎要惊叫。见那影子晃了片刻,飘然着不见了。徐巡抚刚要安心,却顿时感到一股刺人的寒意,从门口一点一点蔓延进来。寒意逼人,夹带着浓烈的桂花香气。

徐巡抚不知何时落了满面惊慌的泪,“衣衣……真是你吗……”

门外久久寂静,半天才传来轻轻的一声叹息。随即那股寒意却忽然消失了,门外多了一连串细碎轻盈的脚步声,竟是向着对面王生的房间去了。还有一把娇滴滴的女声,

“王相公,住得可方便?……”




这一夜过得惊魂。
徐巡抚再也无心在意对门王生屋内的情况。他只把自己紧紧裹在锦被里,一遍一遍地催眠自己,“一切都是幻觉,都是重游旧地的幻觉罢了。那不是衣衣,那怎么可能是二十一年之前的衣衣呢?那不过是柳厢现在的女主人,或只是个婢女罢了,好奇生客,才躲在窗户下偷看的……”

衣衣,这个名字已经被徐巡抚遗忘了很久很久了。
说来,这个故事多少显得俗套。多少民间的野传故事中都会有这么一个篇章,赴京赶考的书生偶尔深宅里的大小姐,一见钟情,私定终身。

故事,多少显得美好。
而现实中的徐耀宗对待柳衣衣,是爱吗?他自己也不知道。

赴京赶考是他的最后一搏,带着对父母的怨恨,带着从小被人耻笑是“读书人”的怨恨。
是这个被养在深闺中的无知大小姐第一次让他获得了无比的自尊,他随口吟诵的诗歌,让她高兴得拍红了手掌。
他得意洋洋,随即以为自己爱上了她。
那暴雨延续了一日,他也不急了,顺着柳家人的好意多呆了一日,并在临别的夜晚偷偷溜进了衣衣的闺房。一夜缠绵,直到天色变得明亮。衣衣哭着赌咒说,徐相公一定可以高中的,到时候,别忘记来接她。说着,把一只她祖传的玉蝴蝶塞进他的掌心。


之后,他装得若无其事,离开柳厢继续赶往京城。
也正如衣衣的赌咒,他中了状元。但那时的他,早就忘记了与他一夜旖旎的佳人,他的眼里只映得下另一位佳人,一位京中权贵的女儿总有意无意地向他暗送秋波。
他当然明白,要做官,他有了学识,还差了背景。
他也相当明白,他绝不能半途而废,于是毫不犹豫地娶了权贵的女儿,从此官运亨通。全然忘记了,从前种种。




“衣衣……”他从噩梦中醒来,嘴里不自觉地念叨着这个名字。

仆从在门外守候着,“大人可起身了?”

徐巡抚一愣,抬手擦了擦满面的冷汗。一夜总算是过去了。

待他出现在饭堂已是日上三竿,但让他意外的是,王生竟也赖床了。

仆从说,“大概是昨晚温书熬夜了吧。”

徐巡抚只鬼使神差地问宅子的仆人,“你家小姐不出来用饭?徐某人想当面谢过。”

仆人笑了笑,“二位起得晚了,小姐早就用过了。还交代说,招待徐老爷就要像招待自家人一样,绝不可怠慢。而且,徐老爷无需感激。”

徐巡抚不再说话了,他的仆从倒是连连称赞小姐的好意。
两人吃得差不多了,这才见王生面带倦容地走进饭堂。徐巡抚与他客套了几句,觉得他看似气度不凡,学识文采倒是平平,不禁觉得可惜。又见他双目充血,仆从不禁问,

“昨晚可是熬夜了?”

王生一愣,却嘻嘻笑道,“是熬了,但,实则是良辰美景啊!”

徐巡抚顿时一惊,想起昨晚的种种奇异。他越发觉得事情不对头,看着宅子里的仆人,个个面色青白,行动僵硬,眼神更泛着死气,越看就越吓人。他不由心生恐惧,赶紧拉着仆从回到屋里,吩咐着快些收拾好东西就离开吧。仆从问,

“需要向这家的小姐道别吗?”

他冷着脸,“不必。”说罢,自己匆匆提着包袱,不愿呆在满是桂花香气的房间里,去了花园里等仆从。在花园里焦虑地踱了几步,他看见刚用了早餐的王生信步走了过来。王生似是没注意到徐巡抚,只自顾自嘻嘻笑着,贪恋地把玩着手中的什么物件。

徐巡抚上前和他话别,王生错愕道,“这就要走了?”

这话一出,倒把徐巡抚愣住了,“干吗不走?”

“天气这么差,眼见着暴雨马上又要来,不如多留一日吧!”王生嘻嘻笑着望天。

徐巡抚错愕得话也说不出了。这天,分明是晴得刺眼的啊!而那乌云密布的,分明,是王生的眼睛……

徐巡抚顺了顺喉咙,正想离开。却忽然瞧见王生手里的物件,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

“这个?”王生哈哈大笑,又装作神秘地捏进手心里,“这是秘密,是这家小姐独独送给我的。”

徐巡抚难以置信自己的眼睛,他蛮狠地从王生的手里夺了过来,是一只玉蝴蝶。
他随即从自己的包裹中掏出属于自己的那一只玉蝴蝶,两只蝴蝶对着灿烂的阳光一照,竟,连玉石的纹理都一模一样……





徐巡抚被吓得不轻,连滚带爬地从柳厢里冲了出去,才跑了几步,回过头,已看不见那宅子了。
仆从跟得气喘吁吁,又不明所以,“大人,您是怎么了?这家的小姐惹你生气了?”

他摇了摇头,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冷静了一会儿,他说,“我们往回走,去最近的衙门。”


到了衙门,他立刻亮了身份。县官的嘴脸顿时变了,殷勤地问他需要什么?
徐巡抚问他,“集市前的那段官道,有一座宅子叫柳厢,你可知道?”
“柳厢?……哦,知道,柳家的宅子啊!”
“这宅子现在的主人是谁?有谁住在里面?”
“哪还有人住在里面啊!很久以前就荒废了啊!”
“……是,多久以前?”
“我算算,差不多,也将近有二十一年了吧,柳家据说是举家搬迁去了外地,走得也很匆促。但是很奇怪,他们人走光了,却没把宅子卖掉,就空在那里了。本来也有流浪汉偷偷住进去,但是住了没几天说闹鬼,都跑了。偶尔天气不好的时候,还真的有人见到柳厢里有灯火。怪怪的呢……大人问这个干吗?”

徐巡抚不再说话了。满脑子都是县官方才的那一句,

哪还有“人”住在里面啊……




徐巡抚神思恍惚地回到了京城,良久,才被京城的热闹气息驱赶了些许胸口的寒意。娇艳的妻子怪他出门太久了,又撒娇着问他一路上有什么好玩的?
但徐巡抚默不作声,被烦透了,甚至粗鲁地挥手把妻子赶走。妻子娇生惯养,受不了气,骂着他徐耀宗真是中了邪!

徐巡抚听了,惨淡一笑。
他兴许,真的是中了邪了。


过了几天,考试开始了。
原本他不该去管科举的事情的,但这次,他心怀鬼胎,刻意和管这块儿的官员套着近乎,向他们打听一个考生,王生。

那官员一听,立刻回答,“王生!我知道!他这次的文章飞扬跋扈,很有大将之风,已经选了他进殿试。依我看,很有状元的架势呢。”

徐巡抚皱了眉。他虽然放心王生终究活着来参加考试了,但他和王生交谈过,实在和“大将之风”相去甚远。
真是……中了邪了……


他的脸色顿时阴沉了。那官员瞧见,却误会了什么,拍着徐巡抚的肩膀,

“每三年就有一个状元。读书好,不一定在官路上混得好。放心,我们都是老江湖,那王生还嫩,要动我们,还要磨几年呢。”

徐巡抚自嘲地笑了,又忽然想起,这个官员也是十多年的状元出身。他鬼使神差,居然向他说道,

“想我当初进京赶考,真是一路艰辛。在到京城脚下的集市前,还在荒山野岭的地方被淋了一场暴雨。”

“是吗?”那官员眉毛一抬,“好巧!我也是!正是出了镇子又没到集市的地方,一场大雨。”

徐巡抚顿时觉得喘不过气了,“那你后来?”

“附近有一个宅子,进去避雨了。”官员说着,不知为何忽然嘻嘻笑了起来。

徐巡抚连忙装着不经意地再问,“哦?那可有美丽的小姐托付终生呢?”

那官员听了,只自顾自地大笑起来,没再答话。
徐巡抚却很想再问他,是不是也得到一个一模一样的玉蝴蝶。




那县官说过,二十一年前,柳厢是个正经的宅子,柳家也的确有个活生生的美丽女儿柳衣衣,只是养在深闺,从不出来见人。徐巡抚起码可以安慰自己,二十一年之前他遇到的,并不是鬼。
那么,如此说来,正是他徐耀宗,让柳衣衣变成了鬼咯?


殿试之前的那段日子,徐巡抚悄悄打听了,自柳家搬走以后的科举考试,每一年的状元都在路过那段官道时突逢大雨,也都在那一夜去柳厢避雨,也都遇到了柳家美丽的女儿……
他们每一个,也都应该有一个玉蝴蝶吧。
只是很多人都已经丢弃了那只玉蝴蝶,中了状元之后,谁还会回到那偏僻的宅子,去娶一个没有身家背景的女子?他们大多结交权贵,娶了世家的女儿。从此之后,有人飞黄腾达,但也有一些在多年以后却被证明是个庸才,碌碌无为。人们都不理解,那些毫无才华的家伙儿当年是怎么当上的状元的?


现在,徐巡抚明白了。
并不是所有状元都去了柳厢,而是去过柳厢的,都成了状元。

就比如,这一年的,王生。




再一次见到王生,他已和当初的模样判若两人。
朝中都知道皇帝器重文人,对于新科状元,多少都有些奉承。


王生飘飘然地沉浸在自己的成功中,全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力量在暗中帮助他。他只觉得自己名至实归,这更让徐巡抚怜悯他,也发现他个性好大喜功,实则很好操纵。


而官场就是这样的,纵然你知道他毫无才华可言,但他顶着状元的头衔,他就是香饽饽。人人想着拉拢他,徐巡抚更是不能落后。


他凭着当初一起在柳厢避雨的情分,率先邀请了王生到府上的花园里做客饮酒。明月当空,对酒当歌。他们闲闲地聊着聊着,实实虚虚,真情假意。却是忽然,一阵幽香飘过,是徐巡抚娇俏的小女儿正从花园那头提着裙摆翩跹而过,眯着美眸浅浅地向着王生行礼,然后抿嘴一笑,摇曳着手中的罗扇过去了。

王生的目光也跟着去了,久久收不回来。这一切,都在徐巡抚的计划之中。
他不动声色地笑。


几个月之后,正式公布了新科状元王生和徐巡抚的女儿即将成亲的消息。
朝中的几个派系纷争也就此消停了,结局已定,这个棋子被徐巡抚收入囊中。徐巡抚多的是美丽可人的女儿,毫不在乎。或者说,他从没真正在乎过女人的心情,不论是他的老婆,女儿……或者,是二十一年之前的柳衣衣。
楼主:十八弯弯  时间:2019-02-25 12:12:14


忽然再想起这个名字,刚从党派战争中胜利的徐巡抚顿时又烦躁了起来。他始终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哪怕柳衣衣当年因为他的抛弃而变成了厉鬼,她又为何要继续在柳厢里徘徊?
她在等他回去?那她为何不在那一晚对他报复?
她又为何要勾引赶考的书生去柳厢避雨?为何要保佑他们一个个中了状元?
不论怎么思考,柳衣衣都得不到任何利益啊!
做鬼,怎么会比转世做人要好?
徐巡抚怎么也想不明白。


十一

女儿和王生大婚的前一天晚上,心浮气躁的徐巡抚终究按耐不住,约了王生一起喝酒。
王生本就是个毫无心机的书呆子,被徐巡抚刻意灌了好几杯,渐渐就不胜酒力了。
他满面酡红,烂醉在桌上。徐巡抚试探了几句,知道他完全醉了毫无防备,这才大胆地问他,那一晚在柳厢发生了什么?


王生听了,顿时笑得下贱。他颠三倒四地说着,说柳厢的小姐真是漂亮,仰慕他的才情,与他吟诗作对,他从来不曾受到一个美人如此的眷恋。还说了那小姐真是不可思议,好似带了魔力一般。他王生也算是个正人君子,却在一阵阵桂花的香气下,对那小姐情不自禁……

徐巡抚又问,“那小姐送你玉蝴蝶,是信物?”

“是啊……她说我一定可以考到状元的……说等我成功了,别忘记她,回去接她……”

“那,那只玉蝴蝶,你还留着吗?”

“早就丢了啊哈哈,岳父大人,你放心!我见到你家小姐的那一晚就把玉蝴蝶丢进河里了。我对你家小姐,是一心一意的哈哈……”

徐巡抚见他如此绝情,也有些皱眉。默了片刻,又颤抖着问,“那,柳厢的小姐,名字叫什么?”


他的话刚问出口,却见王生腾得一下子站了起来。眼神从迷醉变得清澈无比,甚至带着一股寒意,俯视着面前的徐巡抚。

他说,“你不记得我的名字了吗?你说过会回来接我的,会娶我,柳衣衣的。”


十二

徐巡抚被吓得动弹不得。
或者说,是突如其来的一股浓郁的桂花香,让他的身子好似被麻痹了一般。
他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不明白,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为何,柳衣衣会在今日找上门来。

“衣衣……”

“你没资格叫我……但,你有资格陪着我……”被柳衣衣附身的王生冷冷地笑着,一步一步逼近着动弹不得的徐巡抚,一双冰冷的手按上了他的脖子。

柳衣衣凄凉道,“二十一年之前,我是活在深闺中无忧无虑的一个姑娘。一场骤雨,父母把淋得湿透的你迎进家门。我年幼无知,从未见过除了亲戚长辈之外的年轻男人,也没见过出口成章的读书人……你是我的初恋,我真心喜欢你,觉得你一定可以考取状元的,真心真意地把自己交给了你,盼着你能回来接我……可是,我等啊等啊,等到了什么?

等到了新科状元徐耀宗即将迎娶侯门千金的消息。
那一刻,我几乎快疯掉了。我声嘶力竭地向家人阐述,说我是你的人,说一定是弄错了,说你一定会回来接我。家人从一开始的不相信,到后来信了,狠狠打了我一顿,说我不守妇道。还张罗着要举家搬迁离开这是非地,因为眼见着你飞黄腾达了,怕你改日会觉得柳家是眼中钉……父母要带我走,我不肯,死活不肯,我要留下来等你……可我一个弱女子,怎么违抗得了他们?我能怎么办呢?……只好求他们,既然活生生的我不能留下,那我死在柳厢,可否把我埋在你住过的房间窗下?……我这么做了,父母也这么做了……之后,孤孤单单很多年……”

“原谅我……原……”徐巡抚的脖子被越扣越紧,渐渐说不出话来。

“其实,我早就明白了。你不会回来接我,你不会。可我就是不甘心,不相信,不相信天底下的男人统统是这个样子的!我死了,不肯转世,和阴间做了交易,成了女鬼。我的法力只限在柳厢的附近,我只能让那一带忽降大雨,每一个来躲雨的书生,我都好好地爱他,用尽我的全部去爱他,像当年爱你一样地爱他。然后,把我的灵力束缚在玉蝴蝶上,保佑他们考取状元……你不想知道,我和阴间做了什么交易吗?”

衣衣停了下,但她知道徐巡抚已经说不出话了,她也是自顾自又说了下去,

“一个,很傻很傻,对我没有任何利益的,只有女人才会去做的交易。我用我生生世世轮回的机会去交换成为女鬼的法力,我只希望这些年中,被我爱过,爱过我的书生,能有一个人回来娶我……不,不娶我也可以……哪怕只是回来对我说声抱歉也好……只要回来一个,一个,那我就算是赢了,可以重新为人,下辈子活得幸福……可如果我输了,就落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多亏了你,徐相公。
我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
王生是我最后的机会。二十一年,我只用我轮回的机会向阴间换到二十一年的光阴。我已经没有机会了。
多谢你。从你开始,当然要从你结束。
连阎王都觉得我可怜,他说,可以让我带一个人下去。
我选你,因为你是我的初恋。
我勾引那么多书生,我希望他们能回来接我。其实,他们在我眼里,都是一个个得不到的你。”


柳衣衣的眼泪一颗一颗掉在徐耀宗的脸上。
那些眼泪是冰冷冷的,含着二十一年来化不开的怨恨。
徐耀宗认命了,喘不过气,他已然陷入了幻觉中,面前的柳衣衣变得很美很美。他从未觉得,柳衣衣是这么美艳的。


但是忽然,叮当一声……
已经半昏迷的徐耀宗忽然感到脖子被松开了,他不禁本能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在一片迷茫中,听见柳衣衣忽然声嘶力竭地大哭起来……


十三

待徐巡抚彻底恢复了神志,面前是喝成了烂泥的王生倒在桌子上。
窗户大开着,微风徐徐,外面是朗朗的月光。
柳衣衣是走了吧。应该,是前往永世不得超生的,地狱吧。

徐耀宗哭了。是的,这一生兴许是第一次为了女人,真情实意地落泪。
但,不是爱。
是怜悯。


他知道柳衣衣为何选择在最后关头放弃了与他同归于尽。他看见了掉在地上的玉蝴蝶。
这应该是柳衣衣杀他时,从徐耀宗口袋里落出来的吧。
这件信物,二十一年了,他的确从未离身。柳衣衣看见了,于是哭泣着,终究选择放过他。
但,事实呢?


徐耀宗想起二十一年前,他高中状元之后,第一次遇到他现在的妻子。
那权贵的女儿对他暗送秋波,见他随身带着个玉蝴蝶,又疑心他是否已有未婚妻。
于是,那女子娇娇地,假意地,“那玉蝴蝶好美,可否送我?”
徐耀宗赶紧奉上,又随口扯了个谎,“这是我的家传宝物,我娘说了,只可以给未来的意中人。”
女子脸红了,也信以为真。多年之后,每当徐耀宗要出远门,女子都会让他带着这只玉蝴蝶,以求祖先保佑。
他怎么敢不带着?
玉蝴蝶依旧,但意义已截然不同。


这就是真相。
徐耀宗想,幸而地狱下的柳衣衣并不知道。
楼主:十八弯弯  时间:2019-02-25 12:15:4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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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十八弯弯  时间:2019-02-25 12:16:01
没有心脏的公主






那曾经幽居在深宫帷幔中的公主,那曾经令日月失去光彩的绝代佳人,如今却成了众人暗暗耻笑的弃妇。

“不会的……他不会这么做的……”

公主樱色的嘴唇挣扎吐出哄骗自己的谎话,琉璃般的眼珠却紧紧地盯着那一份由异乡商旅无意间带来的公告。只是简单的几行字,公主却念得撕心裂肺,情不自禁抚摸着自己的一头刺眼短发。

公告上写着,“周游回国的安德烈王子即将在第四个月圆的夜晚,迎娶公爵的女儿为妻,共结连理。”
而那位安德烈王子,不正是一个月前,她的一场旖旎的金雨吗?



那一次荒唐迷离的梦境,公主原以为会是她一辈子被珍贵的回忆。
她背对着月光,举着摇曳的烛火登上钟塔顶上的秘密房间。用迷香晕眩了看守的侍卫,她从窗口轻轻地放下自己的一头长发。
比思念更绵长,比情欲更璀璨的长发,那位周游世界的英俊王子便顺着它爬上了钟塔,用自己媚惑的唇卸下了公主所有的防备。

“会永远抱着我吗?”公主问。
王子只是解开了她的上衣,不答。
“会回来娶我吗?”公主问。
王子只是解开了她的绸裙,不答。
“会永远爱我吗?”公主问。
王子笑了,
“起码今夜,你是我最爱的人儿……”



一切是肆意而罪恶的。
当清晨的光晕照进钟塔的窗子,公主犹蜷在毯子里做着美梦,王子却已经悄悄地离开了。公主醒来时只看见了桌子上王子遗留的金剪刀,和系在窗台上的自己的长发。王子割下了她的头发,顺着爬下了钟塔。
离开了……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
公主的脸色陡然苍白。她不愿意承认,妄图抹杀,但这羞耻的秘密却都无情地被她那头唐突刺眼的短发所昭告天下了。


“你的长发呢?我亲爱的女儿?”老国王质问着。
“被树林里的荆棘钩到,所以剪去了。”公主撒谎。
“荆棘?”国王冷笑着,“不知廉耻的女人啊,男人的放纵才是你们的荆棘。我亲爱的女儿,你看看这个……”说着,把那张公告递给了她。

随即,公主的世界本崩塌了。






被抛弃的公主,从此生活在了流言飞语中。

她听见路过的候鸟唧唧喳喳,却正是载着她的丑事飞向南方。
她闻到花园的玫瑰芳香四溢,却正是向蜜蜂们耻笑着她的荒唐。
她看见池塘的游鱼摇曳生姿,却正是用它们金色的尾巴组成绵长的模样,象是一把絮絮的被割裂的长发。公主心惊肉跳,伸手打乱了平静的水面。

于是,公主再也耐不住了。

第一个月圆的夜晚是对她的煎熬,她安抚着因为被背叛而狂乱的心脏,从父亲的房间偷走稀世的宝剑。
第二个月圆的夜晚是对她的惩罚,她抚慰着因为被抛弃而战栗的心率,从母亲的房间偷走珍奇的猬甲。
第三个月圆的夜晚是对她的催化,她无法克制自己越来越突兀的心跳,偷偷牵走了绝代的快马。


她静静一人离开了城堡,在一片荒野中抬头凝望着圆月,对着月光盈盈发誓:她要找到他,她要挽回他。





这一路,对原本是温室玫瑰的公主而言简直是一场浩劫。


她在森林中遇到了巨大的野兽。尖利的爪子划破了公主的脸蛋,锋利的牙齿撕裂了公主的手臂,污秽的长毛磨蹭着公主发抖的身躯。
但是公主毫不畏惧。当她把宝剑刺进野兽的胸膛,飞溅的鲜血宛如是公主婚礼上飘洒的玫瑰花。


她在河川中遇到了狡猾的水妖。水化成的薄膜封闭了公主的呼吸,水化成的锁链勒紧了公主的脖子,腥臭的口腔期待着吞咽公主发抖的身躯。
但是公主毫不畏惧。当她把宝剑刺进了水妖的胸膛,四散的腐水宛若是公主婚礼上被祝福的圣水。


她在悬崖边遇到了暴躁的红龙。尾巴的倒刺割破了公主的大腿,喷涌的火焰灼伤了公主的手掌,昏黄的眼珠倒映着公主发抖的身躯。
但是公主毫不畏惧。当她把宝剑刺进了红龙的胸膛那,龟裂的龙甲宛若是公主那永远不可能圆满的姻缘……


不,不会的!
苍白的公主摇了摇头,她至今仍坚信着他们曾经的誓言。那一夜缠绵对她来说是仅存的慰藉,她凭着这束渺小的温暖,浴血地向着爱人的方向匍匐前进……





在第四个月圆的夜晚之前,伤痕累累的公主终于到达了王子居住的城堡。
快乐到极点就变成了瑟瑟的颤抖,她跪在石头的高墙前喜极而泣,一下一下亲吻着微微发烫的黄土地。


侍卫带着浑身是伤的公主前去觐见王子。因为公主说自己是王子的爱人,更因为公主拿出了刻有王子徽章的金剪刀。


狼狈不已的公主被命令等待在装饰奢华的大厅里。水晶吊灯把光晕投射在如镜般的地面上,映照出公主一张憔悴不堪的脸。公主惊慌失措,用手拼命梳理着自己染血的短发,拍打着粗糙的双颊希望增加些许红晕。


公主悲哀地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幽居在深宫帷幔中的佳人,也不再能令日月失去光彩。但她坚信她的王子依旧是那一夜旖旎梦境中的男主角,温柔缠绵,对她说着“……你是我最爱的人……”的那位英俊王子。


公主催眠般,一遍一遍地说服着自己,直到自己好似真的信服了,终于露出了真心的微笑。她相信她的出现一定能改变王子的心意,她是这么地爱他,跋山涉水,历经磨难地来见他……


可是,公主听见了什么呢?
可是,公主看见了什么呢?


那站在高台之上似曾相识的英俊男子,却正用一种陌生的,鄙夷的,厌恶的眼神斜睨着她,对身边的侍卫说,

“那个肮脏的,落魄的,丑陋的女人,就是拿着金剪刀要觐见我的人吗?”

“那个龌龊的,粗俗的,鄙陋的女人,就是你斗胆放她进宫还妄图觐见我的人吗?”

“瞧她一身污浊,沾满了莫名的鲜血,真是对我大婚的不祥之兆。她是想诅咒我和公爵小姐的圆满婚姻吗?她是想在神的祝福下把血的手掌按上我和新娘纯白的礼服吗?……侍卫,赶她出城,永世不得再让她进来!”王子冷漠地说完,把手中的金剪刀扔进身边的火盆,转身欲走。


“不!请别走!你不记得我了吗?是我,是那一夜与你欢歌的我阿!”公主被眼泪模糊了视线,但仍竭尽全力地迅速冲上了高台。早就受过火烧洗礼的双手毫不犹豫地从火盆中取回了她的信物,面对王子冷淡的目光,公主别无选择,蓦地跪倒在他的脚下。


“你忘记了那一夜吗?你说过你爱我!……而我的心里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若是失去你,连心脏都会停止跳动,灵魂也会破散,肉体亦会凝固!”公主撕心裂肺地挽回着。


但王子听了,只是冷冷地微笑,“你的心里只有我?连心脏都会停止跳动,灵魂也会破散,肉体亦会凝固?”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没有你,心跳会停止,会魂飞魄散,会向磐石一样地凝固!”公主以为那是希望,于是匍匐向前,啜泣着用双手狠狠抱住了王子的双腿。


王子觉得厌恶,那双满是裂口的手远远比不上公爵小姐的羊脂凝玉。他的憎恨之心渐增,觉得这女人真是个麻烦。但既而他忽然阴沉地笑了,他俯身,对着身下紧紧抱着他的女子温柔地说道,

“你的心里只有我吗?可是我不相信呢……除非你把心脏挖出来,给我看!”

公主听了,错愕地瞪大双眼。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竟要她挖心证明,她还未动手就已经感到了那份难以承受的痛楚。她哭泣着,本能地摇着头,却见王子满目鄙夷,想要拔腿而去。

“不!不!”她只得狰狞着抱得更紧,颤抖的嘴唇终于允诺道,“我挖……为了要你相信我,我会证明给你看……”






公主的右手仍然紧紧抱着王子的大腿,不放。
因为她害怕他会逃走,害怕下一秒的汹涌血污会令他皱着眉离去。既然是他想看,那他就必须真真切切地用双眼看完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


公主的左手握着犹然发烫的金剪刀,忽然加紧了力道,捏得指节发白。她认命似地闭起了眼,让思维也陷入一片混沌,随即抬高了左手,猛地向着左胸口刺去……


护在胸口珍奇的猬甲,因野兽水妖红龙的攻击而变得破败不堪。它甚至承受不了柔弱公主自残的一击,又或者是公主坚定的决心让它明白了再守护下去也是没有意义的。总之,它应声碎裂了,碎成千片万片洒落在地上。金剪刀破开了皮肉和血管的阻扰,英勇地直到心脏。


血流如注,喷泉似地涌出。


但奇妙的是,公主却并不觉得疼。
是阿,原来并不比被野兽,水妖,红龙攻击时更疼阿……


公主张开渗血的眼,想要看一眼王子的表情,却是枉然。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觉得被自己抱住的王子忽然奋力挣扎着要离开。她觉得茫然,想要问王子是否满意?却听见王子大声叫嚣着,

“疯子,她是个女疯子……快,快放开我的腿……让我走!”

走?公主蓦地一惊,使尽了浑身的力量抱住王子的双腿,

“请等一下,还差一个步骤,你马上就可以看见我只爱着你的心脏了!”公主焦急地喊着。没有犹豫的时间的,她终于硬下心肠,左手丢去金剪刀,径直伸进了血肉模糊的左胸口。


沿着一堆失血而亡的皮肉,公主冰冷的手指很快就触及到了一片悸动着的温暖。她微笑了,小心翼翼地握住那规律跳动着的小家伙儿,缓缓地把它拉出了自己的胸口……


在心脏暴露出身体之外的瞬间,因为寒冷而令公主的视线忽然无比清晰。
她眨了眨眼,看着自己左手上的心脏,还牵连着无数的血管,所以依旧鲜活地跳动着。只可惜,再美丽的女子,心脏都只不过是一团丑陋的肉块,公主悲哀地看着自己并不美丽的心脏,随即目光灼灼地抬起头,望向王子……


公主以为王子会笑的。可当她笑着望去,只看见王子满面的惊慌和厌恶。


“松手,你这个疯子……”王子惊恐地喃喃,更加奋力地想要挣脱公主的怀抱。身边的侍卫早已被吓得失去了神志,王子无所依靠,想要大声喊叫求助,喉咙却沙哑象被盐塞住。


“你不喜欢吗……我的心脏……它现在还在跳,是因为我还是相信你是爱我的……”公主哭着。她的身体破了个洞,心脏在左手的呵护下,依旧觉得很冷很冷。

“我爱你?”王子铁青的脸终于露出了笑容,“我说的是那一夜,你是我最爱的人儿吧!可惜了,只有那一夜罢了……如今的你在我眼里,只是个怪物……”


公主残破的身体在王子的宣言下蓦地战栗了。但她随即恢复了平静,她告诉自己,起码她终于听到了,听见他的亲口。
公主闭上眼,其实她并不是没想到,只是一直不愿意去相信,不愿意相信自己真的托付给了一个如此不堪的男人。她蓦地变得心灰意冷,身体渐渐僵硬,左手上的心跳也跳得迟钝了,长大着嘴,仿佛要为逃逸的灵魂准备出口。


她什么都不想了。这一生,就这么完了吧!


但王子却不允许她这么缓缓地逝去。仿佛觉得公主还死得不够彻底,他忽然狞笑着夺过公主托在左手上的心脏,那些牵连的血管,被他一一无情地撕裂。


“阿……”公主轻声呢喃,但依旧不觉得疼。象是木偶被断了线,她渐渐地无声无息,身体的僵硬迅速加倍,纯白色的灵魂呼之欲出。


王子握着公主不再跳动的心脏,捏了捏,随即厌恶地丢得老远。他垂着头,胜利似地看着奄奄一息的公主。却没想到,公主在笑着。她用生命最后的力量笑着对他说,

“我说过了,失去你,连心跳都会停止,会魂飞魄散,身体会想磐石一样的僵硬凝固……因为,我现在是一个没有心的人了……和一块石头也没什么两样了……”


公主说完,宛若就验证了她的咒语,公主的身体变得象石头一样坚硬。
没有心脏的公主,变成了一块微笑着的石头。





王子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终于在公主最后一寸肌肤都石化了以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终于,都结束了。
这个麻烦的女人就这么完蛋了,不失为一件庆祝他大婚的好事。


他出声,连声音都变得嘹亮,吩咐被吓坏了的侍卫赶紧叫人来帮忙。
侍卫远去了,王子想动一动脚跟,却是纹丝不动。他皱着眉,想方设法地挪动着双腿,却都是徒劳。王子震惊了,随即额角渗下淋漓的汗水,他忽然意识到了……


没有心脏的公主变成了一块石头,于是那只死死抱着他的右手也变成了磐石一般的坚固。王子拼尽全力都无法把双腿从那只纤细的石手中拔出,两者宛若骨肉相连。他狰狞地召集了全国的杰出工匠和学者,几天几夜之后,他们被愤怒而绝望的王子一一赶出了城堡。


王子命人找到那颗被他丢在大厅角落里的心脏,却发现那颗心脏早就变成了尘埃,再也无法安进公主的胸膛了。


王子绝望了,他终究无法摆脱那只坚定的右手。
那是爱,那是诅咒,那是对他撕裂她心脏的报复。


王子无可奈何。





在第四个月圆的夜晚,美丽绝伦的公爵小姐披上了纯白的婚纱。
她即将嫁给这个国家的王子,即将成为未来的皇后。她想着,幸福地笑了。


可是下一秒,她看见了什么?
她惊讶地跌落了手中的花球。


她看见她的新郎,英俊的王子殿下,竟是坐着轮椅被人推进教堂的。遮盖住腰部以下的毛毯,虽然织功华丽,但是空空落落,就仿佛底下少了一双健全的腿。

……


是的。
在婚礼的前夕,王子终于想到了唯一摆脱那只右手的办法。

他命人把自己的双腿,统统锯了下来……
楼主:十八弯弯  时间:2019-02-25 12:17:11
洗衣机



洛洛蹲在洗衣机边,一件一件把脏衣服丢进机器里。巨大的滚筒好似一只晶亮的眼睛,默无神色地凝视着她。洛洛没由来地一阵儿心慌,垂下头。手边的衣服,有自己的,有亲爱的他的。

有的沾染了圆珠笔的痕迹,点点淡蓝色连成一线。她想起,他们同居之前,他还曾浪漫地喜欢给她写情书。

有的沾染了片片水迹,好似一圈圈涟漪荡漾在白色的衬衣上。她想起,他们同居之前,他还曾体贴地在雨夜的路口等她,护送她回家。

终于。他们住在了一起。从此,衣服上还会染上柴米油盐的痕迹,沾染上彼此香水或者剃须水的气息,又或是在夜深时分,被暧昧地揉成一团……


……

他回来时,洛洛犹然失神地蹲在洗衣机边,托腮望着滚筒一圈一圈枯燥地转动。

他脱去外套,不动声色地白了一眼:“这有什么好看得?”

她回过头:“这台洗衣机洗得特别干净,我不明白,所以想看看有什么神奇的魔法?”

男人苦笑了一下。觉得女人呀,有时候真是天真得可笑。但他不明白,洛洛说的是真的。
这是一台,不一样的洗衣机。

……

“有什么神奇的?这台洗衣机还是二手的呢!特别便宜,便宜得让人都觉得,是不是有什么问题……”男人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又不再深究,疲倦地钻进厨房找吃的。

洛洛却想起了初初住在一起的时光,穷得口袋只剩一张红票子,站在家电用品店的门口,懊恼地说:

“还差一个洗衣机,怎么办?”

怎么办?却是忽然有了办法!有人愿意卖他们一台二手的!
唯一得条件就是莫问出处,便宜好用,还包送上门。只要一百。甚至洛洛觉得,她若是还价,店主也是肯的。好似店主就是急于出手似的。

但是贫穷的人,哪还有那么多计较,欢天喜地地买回了家。洛洛还惊喜着这台机器居然这么好用,少少一点洗衣粉就能洗得这么干净!却渐渐发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

……

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


她依稀记得,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因为他的衣服上,沾染了另一个女人的唇膏印。
深深的艳红色,衬得衬托和他的脸色都显得苍白。他无力辩解,无法狡辩这是女同事无意之为——因为这颜色太艳,太深,甚至带着一股刻意的脂粉香气,似含着一股深深的执念……

洛洛揪着衣服,又哭又闹,哭闹得看着她的男人沉默不语。最终的结果,就是哭肿了眼睛的洛洛,依旧得为他准备准备晚餐,得为他铺床,得为他洗衣服。

女人,是不是天生,就是一个“命”字呢?

而那一次,她失魂落魄,把衣服赌气地塞在巨大的眼睛里。她甚至不敢看着它,觉得连一台洗衣机都含着深深的同情在望她。多可怕!

直到衣服洗完,她才想起,她甚至忘记放入洗衣粉!
她担心这台二手机器的表现,慌张张取出来,却意外地觉得干净。


太干净了。一展开,白得耀眼,连那一星半点脂粉气都不见了。好似抹去了一切龌龊,好似回到这件衬衫刚被买回家的样子!那时的他和她,还是那么要好……

……

她查了机器的型号,只是普通的型号,网上甚至有很多差评,说洗不干净。
她告诉自己的朋友,各个说她白日做梦,做主妇的朋友趁机还唠叨起了自己洗衣服的心得。


只是一件小事,谁听了都不放在心上。她的朋友,她亲爱的他。
只有她一个人深深地记挂着这个秘密,一台可以让衣服“宛若新生”的洗衣机,多么让人欣慰!

……

世间,能有多少事情可以重来?
爱情?青春?或是任何美好的事物?
没有。
唯有这台机器,是她的魔法。

……

渐渐的,唇膏的艳和脂粉的香在他的衣服上肆无忌惮地蔓延着。她吵不动,也懒得吵了,从声音沙哑,到沉默不语。
每天下班,他木着脸脱下衣服给她洗,她便照单全收,蹲下身,把一切不想看见的统统放进那巨大的眼睛里。


大眼睛滚啊滚,转啊转。洛洛也蹲着身,跟着看啊看,膝盖麻了,都浑然不觉。
她好似看见无数双柔白色的小手从漩涡的深处中蔓延出来,搓揉着污秽不堪的衣服,手手相帮,一点一点粉碎着另一个女人的丝丝痕迹。
是她看错了吗?赶紧揉揉眼睛,小手们消失了。衣服洗好了。
出来,便是从头来过。洛洛微笑地晾晒着一件件白衬衣,一件件白T恤。纯白的衣服,纯白的心情,纯白色的小手们。
洛洛好似看见了初初相识时的那个他……

……

可那一天,洗衣机却是卡住了。
眼睛不再转啊转,好似吞了什么不该吞的东西,它惊恐万状地愣住!

洛洛心疼地检查了一番,才发现,丢进洗衣机的衣服里,混进了一件女士的贴身衣服。
陌生的颜色,陌生的款式,陌生的衣服。
但却又是熟悉无比的,有着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

……

“洗衣机坏了。”晚饭时,洛洛对他说。

“哦。一百块的机器,坏了也正常。”他回答。

“你不问问它怎么坏的吗?”她不甘心。

“哦,怎么坏的?”他敷衍。

“里面有一件陌生的衣服,女人的衣服。它便坏了。”

它可以洗去那女人留在他身上的痕迹,可如今,那女人登堂入室,几乎要取代洛洛的地位!连机器都在狐疑,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女主人。

“坏了就再买一台。现在也有钱了。”他慢条斯理地说,“不过一台机器而已,旧了就不要了呗。”

不过一台机器而已,旧了就不要了呗。
不过一个女朋友而已,旧了,是不是也不要了呢?

她突地一下站了起来!久久崩在脑海中的那一线,瞬间断了。她几乎凶神恶煞地看着他,看着他,一步一步逼近他……
他愣住了,不知道跑,几乎无法动弹……
恍惚之间,他居然觉得她凶恶的眼睛似曾相熟。对了,就像那台洗衣机的滚筒,转起来时,也是这般默阴冷……

……

你说,最后,她如何处置了他?

众说纷纭,也就是,谁也不知道吧。

因为在那个夜晚,只有那只巨大的眼睛,目睹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那个小家,一夜之间就散了。
房子还给了房东,房东把家居家电都处理给二手商店。尤其是那台洗衣机,他说有腥味,不知之前的住客都用它洗了什么……

……

洗衣机默默地躺在一处新家的卫生间里。外面是新的男女主人争执不断的声音,怕得躲在卫生间里的小小孩子,却渐渐被这只大眼睛迷住了一般。

他好奇地伸出手,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洗衣机里面好像有一只只小手在搓衣服?”

一只只小手,有增无减。其中有一双,指尖沾染着点点猩红,似血,也格格不入,似是新来的。
没关系,互帮互助,其他小手们纷纷慷慨地为它搓揉。
动作轻柔,洗去一切的龌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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