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

(作品：《香港——一九六0》，白先勇 著，收录于《寂寞的十七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1月)

白先勇在小说《香港——一九六0》里写出了一种颓靡的精神境况。它黏湿、懒散，又拼尽多余的力气浪声笑着。它无赖、无谓、又急促焦灼地挣得生存下去的勇气。这座悲声呜咽的城市，于“三十年来，首次大旱”的背景设置下，将一幅宛若地狱般的图景哄然迸现在微黝的尘世间。

“微黝”是对黑暗的一种形容，表明光亮正在渐次隐去。在这“黑暗”逐渐作为主角登场的世间，一双暗处的眼睛让余丽卿感受到它那无所不在的控制。这双眼睛经常“在窥伺、在考察、在监督她的一举一动”，却未曾令这个女人有丝毫发自内心的恐慌。相反，在这双眼睛的盯视下，余丽卿的自我得到真切的释放。她和那个抽鸦片的男人厮缠在了一起，波澜不惊的在生活的浅滩沉落。

余丽卿的自主选择没有引来周遭应当出现的非议与责难，因为她成功的做回了自己，同香港这座城市的开通不谋而合。很难说是香港改变了余丽卿，还是余丽卿无意间与之契合的妥贴合拍，总之，香港的包容以靡靡的颓唐盛开出一朵奔向黑暗的“恶之花”。

这朵黑暗中的花“带着鸦片浓郁的香味”，它俘获了做过师长夫人的余丽卿，在“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这一自然的结合下，余丽卿懂得了“女人”的真谛。无论“师长夫人”的称谓，抑或“用过勤务兵”的尊贵，都无法抹除在床上女人和男人没有高低之分的事实。这是香港让余丽卿懂得的生活，唯有下沉自己方能挖掘出隐藏在人性深处的自我。

余丽卿找到了自我，不可否认的于挣扎中抛却了过去的那个自己。那个自己曾经被人尊称为“李夫人”，与涌现在脑海里“要守规矩”的叮嘱共同连接成一根无形的锁链，它锁住了余丽卿作为“人”的真实本性，在价值层面显现为同黑暗相对立的亦可被称做“恶”的光明。

光明，或者另一种黑暗，束缚了李夫人的身心。在李师长死后，为了固守所谓的规矩，李夫人将自我深藏，藏出了一个像发了霉的柚子的自己。这个自己用西洋人的宗教来慰藉悲苦的灵魂，同时也就在余丽卿的内心滋生了信仰的力量。

信仰在旱情面前苍白无力。如今，只晓得目前的余丽卿已不知灵魂何在。当这个女人从光明坠向黑暗，香港，向其张开了最为开通的怀抱。命中注定，余丽卿和抽鸦片的男人滚在了一堆。这是既成事实的罪孽，如同亚当和夏娃因为犯了罪而受逐，余丽卿也被光明抛弃。

余丽卿迎来真正的黑暗。在人性的转变下，在自我的释放中，余丽卿清楚的知晓自己已坠入了深渊。她没有明天，又失去了过去，她只有“眼前这一刻”。这是香港这座城市给余丽卿的启迪。面对干旱，香港无可无不可的重复着“明日天晴”的播报，在这形势一片大好的无谓下，快要干掉了的香港任由自己“在碧绿的太平洋中慢慢枯萎下去”。

枯萎的香港呈现出荒漠般萧索的倾向，然而，这座城市内在的喧腾却病态似的掩盖了对这一倾向的研判。余丽卿听见各种各样市井传来的嚣音，小贩的奔逃，巡警的突击，洗牌的声音，女人的浪笑，声浪嘈杂，挑战式的淹没了香港快要干掉了的呐喊。

众声喧哗的交响让余丽卿的呐喊如同呢喃式的细语，透着单薄而无助的几分清醒。这有限的清醒迅速稀释于香港的开通中，被漫不经意的漠然吞噬在男女欢爱的征逐里。

男女欢爱是抽鸦片的男人对余丽卿的引导，引导一场冒险，它散发着冲破禁忌的魅力。明知男人是个浪子般的无赖，余丽卿依旧不由自主的与其捆绑在了一起。余丽卿也有过挣扎，她暗自打量自己的内心，那里，一目了然的烂得发黑，从内到外发出烂鱼般的腥臭。这是同香港合拍的味道，与城市各处的喧腾汇聚成翻卷的浪头，身居浪尖的余丽卿看得明白，香港这座魔性之城正处于毁灭的边缘，一朵黑云已盖到它的上空，它的大限快到了。余丽卿的呢喃成为世间最重的嚣音，却被茫然主宰，在渐趋冷却的挣扎的余温下迷失在肉欲的渴念中。

香港，在弥漫着肉欲这一糜烂气息的文字里岿然不动，冷漠地看着作为女人的余丽卿从冷清的碧峰园来到湾仔的阁楼顶，同一个吸毒犯交欢，被其肆无忌惮地蹂躏。余丽卿享受这一刻的乐趣，因为这座城市唤醒了余丽卿心底充作罪人的满足感。她与抽鸦片的男人相依相偎，一同朝地狱深处坠去。

和世间众多冤孽一样，余丽卿从贵气迫人的“师长夫人”下沉到抽鸦片的男人的怀里，她与那些应召女郎、咸水妹们同属一种符号式的存在。她们侵蚀着这座精致的如同珍珠般的城市，让它生病、受灾，在无法自救中燃起“地狱里的炼火”。可这火也烧不尽世间的孽根。呢喃中的余丽卿预见到这座城市的愤怒终将被难民们点燃，却无济于事的消逝在幽灵般游走于城市各个角落的颓唐里。

颓唐，构建了“香港女人都快变成卖淫妇了”的罪恶渊薮，它让香港在阵痛中干涸、萎缩，最终炸裂出一个繁华表象下的现状，这座城市被地狱之火焚烧、熬煎，却依然屹立在深蓝色海水的包围中。

(全文完。作于2021年7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