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儿子的肉与猫与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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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1-09-22 21:15:50 更新时间:2021-09-24 23:02:42

楼主:肖毛  时间:2021-09-22 13:1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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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肖毛  时间:2021-09-22 13:16:26
阿里儿子的肉与猫与婢

寒生玉壶,香烬金炉,晚来庭院景消疏,闲愁万缕。〇胡蝶归梦迷溪路,子规叫月啼芳树,玉人垂泪滴珍珠,似梨花暮雨。——阿里耀卿《醉太平》
懒雲窝,醒时诗酒醉时歌。瑶琴不理抛书卧,无梦南柯。得清闲尽快活,日月似撺梭过,富贵比花开落。青春去也,不乐如何?——阿里西瑛《殿前欢》

这两首散曲,一首婉约,一首洒脱,风格各异,两位作者却是一家人:阿里耀卿是爸爸,阿里西瑛是儿子。之所以姓阿里,是因为他们都是元代的西域人,迁居苏州或松江。孙楷第撰《元曲家考略》考证说:“阿里西瑛:……西瑛乃耀卿之子。……西瑛所居曰懒雲窝,自为《殿前欢》曲咏之。……西瑛又善吹筚篥。……《輟耕錄》卷十一‘金鎞刺肉’条,亦载西瑛事。……此名木八刺之西瑛,与曲家阿里西瑛,当是一人。”
楼主:肖毛  时间:2021-09-22 13:16:37
中国有句老话,叫做文如其人。看到阿里父子的散曲及有关他们的考证,禁不住对他们有了好感。我想,阿里爸爸一定是个怜香惜玉的,所以会关注“玉人垂泪滴珍珠”的情景。对于阿里儿子,我更有了解的兴趣,因为他不但是个善吹筚篥的音乐家,更是个视富贵於浮雲的乐天派,成天乐呵呵的,性情好得不要不要的,连只苍蝇都舍不得伤害,没事就在窗前看雲,所以给自己的居所起名“懒雲窝”——这样的人物,他的生活想必是丰富多彩的。
事实究竟如何呢?既然无法穿越回去,那就只能看看有关阿里儿子的记录了。先来看看《辍耕录》卷十一的《金鎞刺肉》:“木八刺,字西瑛,西域人,其躯干魁伟,故人咸曰长西瑛。云:一日,方与妻对饭,妻以小金鎞刺脔肉,将入口,门外有客至,西瑛出肃客,妻不及啖,且置器中,起去治茶。比回,无覔金鎞处。时一小婢在侧执作,意其窃取,栲问万端,终无认辞,竟至陨命。岁余,召匠者整屋,扫瓦瓴积垢,忽一物落石上,有声,取视之,乃向所失金鎞也,与朽骨一块同坠。原其所以,必是猫来偷肉,故带而去。婢偶不及见,而含冤以死。哀哉!世之事有如此者甚多,姑书焉,以为後人鉴也。”
这段话的大意是:“木八刺,字西瑛,西域人,身体魁伟,所以人们都把他叫做长西瑛。他说:有一天,正在与妻子面对面吃饭,妻子用小金鎞刺起一块肉,即将吃到嘴中,门外有客人到来,他出门迎客,妻子来不及吃下那块肉,暂且将其放在盘子中,起身烹茶。等到她回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金鎞了。当时有一个小婢在旁边侍奉,就以为是她偷去了,用了各种方法拷问,始终不肯承认,最後竟然被打死。过了一年多,他召来工匠,修整房屋,清扫沉积在瓦沟内的尘垢,忽然有一养东西落在石上,发出响声,捡起来一看,正是从前丢失的金鎞,与一块朽骨共同坠下。究其缘故,必是猫来偷肉,所以带着金鎞去了房顶。婢女恰恰没有瞧见,所以含冤以死。可悲啊!世上像这样的事实在太多,我姑且把它记录下来,留给後人作为教训吧。”
由此可知,阿里儿子又叫木八刺,大约长得跟姚明一样高,故人送绰号“长西瑛”。从“与妻对饭”这样的细节看,阿里儿子应该也有阿里爸爸的怜香惜玉之风,至少是与妻子相亲相爱的,没有因为自己成为网红就成天去外面鬼混。可是,那个在懒雲窝里“醒时诗酒醉时歌”的阿里儿子,怎能因为区区的一块肉,就把婢女活活打死了呢?真正偷肉吃的猫儿,反而啥事没有。我倒不是撺掇他打猫,猫吃他的肉,那叫瞧得起他,他应该感激涕零才对。我的意思是,作为应该不差钱也不差肉的才子,不该可着软柿子往死里捏,即使被捏的不过是个婢女,与如今在南通或什么地方街头摆摊的老妇没啥区别。
除《辍耕录》之外,元長谷眞逸輯《農田餘話》卷上也对此事作了记录,且细节更多:“常西吴,李耀卿学士之子,回回人,居松江,一日与家人饮酒,妻以所插金篦揭肉而食,偶有客至,瑛出迎客,妻速入厨,具茶饮。客去,寻向之金篦,无有也。疑爲一女奴所盗,杖之,偶致死,密以钱物贿其父母,得免诉讼。久之,家人与里巷会茶,中有一老妇人首插金篦,熟视之,乃向之所失物也。询之,是买于一圬者,及问圬者之所来,云於某整屋瓦合漏中得之。盖是时有肉在篦上,爲奴狸衔去,堕于彼也。凡事当详处,失一小物而致杀人,夫妇二人不久皆死。”
《農田餘話》提到的“常西吳”,应作“长西瑛”,即阿里西瑛;李耀卿,应作“里耀卿”,即阿里耀卿。这则记录的前半部,与《辍耕录》所写基本相同,後面却大不一样。首先,那个婢女或者干脆说女奴死後,阿里儿子送给她的父母一笔赔款,可见他确实是不差钱也不差肉的。其次,那个金鎞(亦作金篦)居然是邻居的老妇家中发现的,老妇说,她是从瓦工手里购买的,而瓦工告诉她,那是他在给某人整修屋瓦时捡到的——这就与《辍耕录》的记录有出入了,或许当时金篦并未落地出声,而是被瓦工直接藏起,後来卖给那位老妇。第三,这则记录的最后,作者说的不是“姑书焉,以为後人鉴也”,而是“夫妇二人不久皆死”,看起来很有些兴高采烈的成分,也是可以理解的,尽管所谓恶有恶报的说法,往往都是善良的谎言而已。
回头来看阿里儿子的肉与猫与婢,不由得想到李渔笔下的名利与猫与狗,具体详见《闲情偶寄·卷之十五·颐养部·行乐第一·蓄养禽鱼》:“家常所蓄之物,鸡犬而外,又复有猫。鸡司晨,犬守夜,猫捕鼠,皆有功于人而自食其力者也,乃猫爲主人所亲昵,每食与俱,尚有听其搴帷入室,伴寝随眠者。鸡栖于埘,犬宿于外,居处饮食皆不及焉。而从来叙禽兽之功,谈治平之象者,则止言鸡犬而并不及猫。亲之者是,则略之者非;亲之者非,则略之者是;不能不惑于二者之间矣。曰,有说焉。昵猫而贱鸡犬者,犹癖谐臣媚子,以其不呼能来,闻叱不去;因其亲而亲之,非有可亲之道也。鸡犬二物,则以职业爲心,一到司晨、守夜之时,则各司其事,虽豢以美食,处以曲房,使不即彼而就此,二物亦守死弗至;人之处此,亦因其远而远之,非有可远之道也。即其司晨、守夜之功,与捕鼠之功亦有间焉。鸡之司晨,犬之守夜,忍饥寒而尽瘁,无所利而爲之,纯公无私者也;猫之捕鼠,因去害而得食,有所利而爲之,公私相半者也。清勤自处,不屑媚人者,远身之道;假公自爲,密迩其君者,固宠之方。是三物之亲疎,皆自取之也。然以我司职业于人间,亦必效鸡犬之行,而以猫之举动爲戒。噫,亲疎可言也,祸福不可言也。猫得自终其天年,而鸡犬之死,皆不免于刀锯鼎镬之罚。观于三者之得失,而悟居官守职之难。其不冠进贤,而脱然于宦海浮沉之累者,幸也。”
这篇小文的大意是:“家庭日常饲养的动物之中,除了鸡和狗以外,还有猫。鸡报晓,狗守夜,猫捕鼠,三者都对人有功而且能够自食其力,猫却受到主人的亲近,每次都与主人一起吃饭,还有人听凭猫撩起门帘,进入正室,陪着他一起睡觉呢。鸡睡在从墙上凿出的窝里,狗睡在屋外,它们的住处和饮食都不如猫。然而在评议禽兽的功劳、谈论治平的迹象时,向来只说鸡和狗,却从不提猫。如果亲近猫是对的,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不提猫就是错的;如果亲近猫是错的,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不提猫就是对的;事实却令人不能不困惑於两者之间。在我看来,这是有道理的。亲近猫而轻视鸡和狗,就像偏爱弄臣和所亲爱的人,因为猫不用呼唤就能到来,听到呵斥也不会离去;由於猫与人亲近,人才会亲近猫,并不是猫有什麽可亲的理由。鸡和狗这两种动物,则一心想着自己的职责,一到报晓和守夜之时,就会各司其职,即使给它们提供美食和屋内的住处,让它们不去尽职而进屋享受,它们也是宁死都不肯进去的。在这种情况下,人也就由於它们与人疏远而疏远它们,并不是它们有什麽应该疏远的理由。即使鸡和狗的报晓和守夜之功,与猫的捕鼠之功也是不一样的。鸡的报晓,狗的守夜,都是忍饥受寒,竭尽心力,却又不为自己谋利,完全大公无私;猫的捕鼠,却是趁着除害的机会而得到食物,因为有利可图才会如此,乃是公私参半。清廉勤恳,独自居住,不屑取媚於人,也就令人疏远;假公营私,自已进屋,接近主人,也就可以巩固受宠的地位。所以这三种动物与人的亲疏,都是它们自己招致的。可是如果让我去社会上做事,我也必定会效仿鸡和狗的做法,而以猫的举动爲戒。唉,亲疏的理由可以说得出来,祸福却是说不清的。猫能够终其天年,鸡和狗的死,却都免不了刀割和锅煮的刑罚。观察这三种动物的得失,可以领悟担任官职和忠於职守的难处。那些辞官不做却可以超脱官场祸害的人,真是够幸运呢。”
许地山在《落花生》中说,作人“要像花生一样”。但在很多时候,很多人都希望能够作人要像猫一样,否则就有可能性命不保,李渔的狗和阿里儿子的婢女就是例子,因为不仁的富人家里不仅仅有可口的肉,也有可怕的棍子。

二〇二一年九月二十二日
肖毛于哈尔滨看云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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