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秋天，一日午后，大学同窗四载并在一个屋檐下搭伴儿寄宿了四年光阴的黄和平、高今和张一仨人儿，相约着一起爬香山玩；

哥仨儿是同龄人，均已接近而立之年，在大批毕业的天之骄子里已经算不上是年轻的一拨了，因为他们都早生了几年，不幸赶上了十年浩劫，按当时的说法是属于被耽搁的一代；

不过话说回来，能够在那个时候崇拜知识，懂得知识的重要性，已经算是知道好歹的人了；

其实他们哥仨儿的共同点很少，比如从出身和家庭来说，黄和平是正宗职业军人的子弟，高今属于高知家庭熏陶出来的孩子，而张一则来自广阔的农村，还是外地的，然而，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朝夕相处和一间仅十平米大小的斗室，成就了他们之间的一份缘份，在这四年里，他们不仅同居生活，抵足而眠，同吃同住同学习同劳动，外加一起玩儿，一起欢乐和痛苦，使得他们之间建立起了深厚的同窗情谊；

正如老话所说，同师为朋，他们理应是一个党的；

不仅如此，在人生的理想和抱负上，仨人儿也是心有灵犀，属于同道中人，相约着一起走仕途混官场，捞一份光明的前程，也就不枉此生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截至毕业时，哥仨儿的情份已相当了得，几达须臾不可分的地步，即使都顺利地分配了工作，不在一个单位，且工作性质也不尽相同，但同窗的情谊没变，年轻人之间那份好讲究的哥们儿义气没变，相互之间仍初衷不改，依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只要得空就必得照一面儿聊聊，至于聊什么都无所谓，要的是一份情感交流便足矣；

都是年轻人，爬山不是问题，只当玩而已；

爬过香山的人都知道，这地处北京西边的风景胜地海拔一点儿也不高，更别说巍峨雄伟、君临天下了，实在话，一般身子骨棒点儿的老年人爬起来都不费劲，可身为名医之后的高今却不灵，到底比不了靠行军打仗攫取功名的行伍后人，更不能企及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靠抡锄把子糊口谋生的农家子弟，以至于，最终登上山顶鬼见愁时，一向身子骨孱弱的高今几乎累倒了，本就病态的小脸儿煞白，呼吸也不畅，呼哧呼哧地捯气儿，有点儿拉风箱的意思，另外，脚底下也不利索，磕磕绊绊，踉踉跄跄，趔趔趄趄，就差一阵风把他吹倒了，整个四体不勤，手无缚鸡之力，面瓜一个；

仨人儿相继来到曾一起多次光顾并共同欣赏落日余晖和瑰丽火烧云的黄亭子里；

高今一下子瘫倒在长条座椅上，捯气儿犹如拉风箱也似道：

“我操你大爷……这叫累，累死人不犯法……是怎么的？”

另外小哥俩儿瞅他那副尊容，乐得前仰后合；

高今用手揉着干巴瘦弱的胸脯接道：

“你们他妈……欺负人，干吗非要……一口气上呀，谁……受得了……”

黄和平开心乐道：

“谁让你丫见天儿光知道拍婆子打炮啦？省省体力行不？有那功夫，多少也学学我，时不常地往体育馆里跑跑，练练杠铃、吊环什么的，也不至于这么要死不活的，手无缚鸡之力，整个白面书生一个！”

进京读书深造，一晃也是四年光阴，现如今已然拥有北京户口的新移民张一乐陶陶打趣道：

“没错，这几年里，你说，你他妈到底谈了多少女朋友？玩过多少大姑娘？数数，别地儿不算，光咱们学校的就不下五六个之多！加上校外的，起码够编一个加强班了，你哪有闲功夫强身健体锻炼呀？十足就是采花高手，情种一个，四处留情，八方点种，是不？真逗——”

高今一边捯气儿，一边有气无力辩解道：

“白面书生怎么啦……谈女朋友又不犯法……新婚姻法规定，婚姻自主，恋爱自由……管得着吗……”

仨儿天之骄子乐和着，闹欢着，那份开心和无忧无虑也只有那个年纪的人才拥有；

其时，大学毕业后，仨人儿很快都分配了工作单位，不像现在，大学毕业简直就像是普及义务教育，甚至扫盲，半点儿不希奇，不新鲜；

仨人都是学法律的，黄和平出于自小就喜欢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主动申请当了警察，而且是专门跟江洋大盗斗智斗勇的刑警，俗称便衣儿；高今受两位学富五车的长辈影响，投奔到一家以发表理论文章为主，学术氛围较比一般纯搞新闻的媒体要浓郁几许的报社公干；至于来自农村的张一，挑选职业时就要实际且别致了许多，既不去可以捞钱的经济计划部门，也不去一般性的职能部门如工商、税务、审计等，要选就选不仅可以当官儿，还可以对官员指手划脚的纪律监察部门供职，那才叫牛逼解气；

出身的不同，成长环境的迥异，使得人在许多方面的选择有所不同，行为方式也便迥异，这也印证了诸多领袖关于“存在决定意识”、 “每一个人都会打上阶级烙印”的英明论断，有多么的远见卓识，不同凡响；

仨人儿闹欢了许久，及待闹够时，留在山上的人也不多了，因为那时还没缆车，下山得靠步量，进城还有好一段路要跋涉，另者，交通也不像现在发达，能顺利赶上车，于夜幕四合时分到家就算不错了；

和每回一样，也就是在这当口，才得清静点儿，趁便一起欣赏落日的余晖和瑰丽火烧云的壮美景色；

其时，橙色的秋阳朝西边地平线方向缓慢地移动着，由于天气晴朗，落日将如洗的碧空燃烧得如火如荼，彩霞缕缕，光芒万丈，透着那么火热和激情燃烧；

他们身处的香山左近，无论是山峦、树木、寺院、农舍，还是隐没在茂密林木间的曲曲弯弯、潮潮湿湿、宽宽窄窄的小路，都被映得金红金红，宛如披上了一层瑰丽的面纱，美极了；

惟一遗憾的地界儿是节气没到，漫山遍野的枫树还没泛红，也没上霜，不然，那份交相辉映出来的效果真跟天上仙境差不多少；

仨人儿都处于忘我中，静静地欣赏着大自然的恩赐；

不料，就在这时，有人打破了他们的享受，只听得背后传来一个熟悉女声急切地呼喊，断断续续道：

“喂……和平……你们家……出事儿了……”

这不和谐的声音立马惊着了他们，小哥仨儿不由回头去望，惊讶地发现，黄和平的女友唐路路竟大驾光临了！

见女友累得气喘嘘嘘，汗水赢面，且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此地，黄和平不禁分外诧异道：

“路路，出什么大事儿啦？”

问话之际，他已然机敏地站起来，快步迎上去，伸开双臂，保护神一样将花容失色、满脸惊慌的女友拥在怀里；

唐路路呼哧呼哧地捯着气儿，一时说不出话来；

黄和平心疼女友，一边替她揩抹脸上的汗水一边安慰道：

“别急，有我呢——”

看意思，为了赶路，及时把某个不祥的信息通知男友，这供职301的漂亮女护士八成是一直跑上山来的，累坏了，依偎在男友的胸脯上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算缓过来，带着哭音儿道：

“你们家国庆出事儿了，说是犯了强奸罪，还是团伙的，下午公安局来人把他带走了！”

黄国庆是黄和平的胞弟，在家排行老三；

黄和平一惊道：

“是嘛，他强奸妇女？为什么呀？”

唐路路继续道：

“听说好象是因为跳贴面舞？”

黄和平紧张地思索着，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向来自诩风流倜傥的兄弟花，也多少风闻这不学好的兄弟最近以来，在跟一帮臭味相投的干部子弟跳所谓贴面舞，不成料，竟出了这种馊事儿，也太意外了！

他提心吊胆问道：

“你还知道多少情况？”

唐路路摇摇头；

黄和平一时觉得有点儿茫然，本能地把目光投向身边两位学友，见他们脸上都是一副充满同情和怜悯的样子，知道他们大致听懂了唐路路报信儿的来意，不禁习惯地翻翻眼睛，低叹一声道：

“够倒霉的是不？”

高今不无晦气道：

“何止倒霉呀，会影响你的前途！”

张一也道：

“没错，你一当警察的，近亲属里有一罪犯，还是亲兄弟，敌我矛盾，能好得了？”

听他们这样说，已经是黄和平的人，准备着当年国庆完婚大吉，当黄家儿媳妇的唐路路不干了，急赤白咧道：

“说什么哪？事情还没了解清楚，不要匆忙下结论嘛，也许，还有缓儿。”

见她这么护犊子，另两人马上闭嘴不言语了，一来犯忌，人家可是好朋友黄和平的准夫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二者，哥俩儿都够敬重唐路路，人漂亮不说，还特懂事儿，一般从不因男女私情打搅和剥夺哥们儿在一起的时间，算是很难得的理解万岁了，搁别的女人，还不得见天拗着男朋友闷灯密呀，反倒疏远了雄性之间的交往，一句话，这女人不容易，够份儿；

黄和平自然更能体谅女友的心思了，无非是爱屋及乌，心疼自己，更不情愿看着自己真因为兄弟犯罪受株连，于是，感激地把女友搂紧些，同时对另二位学友眨眼道：

“下山吧，回去听听情况再说，也许，还真像路路说的，一切尚在未知状态，有缓儿呢？”

仨人儿同居四年，早已知根知底，休戚与共，甚至情同手足，别说一个眼神示意了，就是没有，听话听音儿，也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另哥俩儿都马上表示，没错，赶紧下山吧，待了解罢情况再说，对症下药也好，疏通门路也罢，反正，总不能坐以待毙，擎等着事态恶化，俗话说，事在人为，人定胜天嘛，就不信了；

唐路路愿意听这话，也便马上改口，向人家二位致歉道：

“别怪我，关系到和平的前途和荣辱，冲你们发火了，多有得罪，以后再补偿你们吧。”

哥俩儿哪受得了这个呀，均忙不迭玩虚的，表示无所谓；

还不仅如此，二位学友为进一步消除隔阂，取悦漂亮女人，下山途中没少了插科打诨说笑话，当然，不能是素常男人之间的那种荤段儿，投鼠忌器，光讲文明的，即使够素，也已逗得唐路路一路笑不停，开心死了；

期间，二位学友曾用眼神意会过黄和平，请示这么干行不，黄和平自然是同意了，报以鼓励的意思，因为他知道，为自家兄弟的事儿，没必要牵累人家女孩儿，再说了，也怕她添乱，不如让她开心点儿，以至得意忘形才好，大家都省心；

可是，黄和平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原因很简单，出事儿的是他的亲兄弟，血脉相承，打断骨头连着筋，想抽身都难，好在有逐渐降临的暮色掩护，不然，他的那份愁容满布的样子，还不得吓着女友呀？

至于他所言，一切均在未知状态，也许有缓儿的说法，纯粹是应景蒙事儿，为安慰女友说的，他相信，公安局不会无故抓人，尤其是像抓自己这样家庭的人，开玩笑，老头子再怎么混的不济，也是正军职干部，省部级待遇，还有，位置也较比同级干部来得重要，身为军委办公厅大当家的，敢抓他的儿子，想必已经证据确凿，铁证如山，不然，谁会玩那个火呀，不是自找倒霉吗？

所以他认定，黄国庆是真犯了罪，半点儿不用含糊！

眼下，他思谋的很实际，大学毕业后，才分到市公安局上班不到三个月时间，公安局是干什么的，是以打击违法犯罪为己任，执行法律和维护法律的，乃至保证社会稳定和政权稳固的，一本部人员的亲兄弟违法犯罪了，影响能小得了？

受直接影响和株连是起码的，说严重点儿，已经不适合在此供职了，因为你有一敌我矛盾的兄弟在大狱里面接受强制性劳动改造，高强电网铁窗号子的，外加吃糠咽菜，没有自由身，你心里能没点儿私心杂念？

蒙谁呀？

大家都是人，肉身凡胎，饮食男女，吃的是五谷杂粮，行的是七情六欲，你以为你是神仙呀？

所以，还是放聪明点儿，赶紧滚蛋走人吧，也免得耽误自己大好的青春年华，另者说，及时抽身也未必不是一条路，一个选择，人总不能死性看不开，让尿憋死，在一棵树上吊死吧？

俗话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千条江河归大海嘛，是不是？

截至进城时，他已经想明白了；

分手之际，高今和张一二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当时他们还年轻，阅历浅，工作资历也不厚，且无官一身轻，说话屁用不顶，不像后来，个个都成了官场里的人物，多少可以调动人马，呼风唤雨；

高今的叮嘱只能算是大而话之，笼而统之，一点儿切合实际的东西都没有，道：

“兄弟，千万别急，凡事自有主张，你一定要沉住气，不可慌张，乱了方寸，知道吗？”

张一就更不灵了，农民的孩子进城不久，更没见识，连句安慰的话也没能说出来，想必是已经心如一团乱麻了，不过，还是紧紧地握了握黄和平的手，也算是表达了心意；

对于哥们儿的关心，黄和平败兴道：

“放心吧，哥们儿是谁呀？操——”

自信地撂下这么一句话后，便拉着唐路路走了；

回到家时，已是掌灯时分；

天已经很黑了，大院儿里的灯亮起来，几排火柴盒般的普通宿舍楼灯窗点点，楼下有一些屁大的孩子在路灯的照耀下玩着相互追逐的游戏；年纪稍大些的则三五成堆围在一起闲聊天儿，外带抽烟嗑瓜子消遣；还有一些中年往上的家长们，其饭后的活动性质就不一样了，明显带有强烈的目的性，慢慢地散步遛弯儿，大约都想要活上个九十九岁，届时也好儿孙绕膝，得享天伦之乐；

在通向高级干部住宅区的小路上，人气明显少了，几乎见不到人影，而各种型号的高级小轿车如大奔斯、红旗、吉斯、吉姆等却几乎停满了小路两侧，准确点儿说是停在一幢幢灰色的二层连体别墅前，昭示出这里的主人们特有的地位和权势；

黄和平的父亲是正军干部，供职于军委中枢要地，在这权贵云集的所在根本不算什么，只能属于大拨轰，而乘坐的所谓专车也不过仅是老伏尔加而已，就这儿还是由于他是在三座门儿上班，否则，连配备专车都过了，属于特别照顾；

走进家门，家里居然静悄悄地，一个人影不见，黄和平不禁感到诧异，因为，家里的一个成员被公安局抓走了，如此之大的一件馊事竟没引起轩然大波，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反而跟平时差不多少，晚饭后人就都散了，各干各的事儿；

其时，黄和平的姐姐黄援朝为了追求神圣的爱情，早几年便嫁到山西太原去了，他的小弟弟黄解放在石家庄上军校，剩下的就是这回出幺蛾子的黄国庆了，本来在铁路系统呆的好好的，竟不学好，出了这档子馊事儿，真败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