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保鲜》，［美］雷蒙德·卡佛 著，肖铁 译，收录于《大教堂》，译林出版社，2009年1月）

说不上卡佛在《保鲜》这篇小说里的感情基调是基于批评还是同情，对生活状态的展现却是精准而确切的。确切的令人讶异，就好像生活中的显微之处在作者冷峻的描述下一切无所遁形般的可怕。

可怕在于，卡佛将一种岌岌可危的生活状态写成小说，在故事性不强的叙述里白描式的曝露人物内心的恐慌与脆弱，它们最终转化为人物的颓唐，以大众经验的方式映照生活的灰黯和糟糕。

珊蒂的丈夫被解雇那天回到家中，“脸色苍白，样子惊慌”。在这直面压力，无法掩饰慌乱的时刻，丈夫仍然买了一包糖果和威士忌带回家，用庆祝情人节的借口来抵消坏消息给妻子带来的心理上的阴霾。珊蒂还是感到了害怕，“她想表现得积极点儿”，作为妻子下意识的反应。丈夫失业的第一天，珊蒂还看不见其后的日子里生活会发生什么好的或坏的变化，这时的珊蒂尽一个妻子的温柔与丈夫谈论着他们以后的打算，尽管他们一点儿办法都想不出来，珊蒂的积极性总是对丈夫的一个安慰。可压力感在珊蒂内在的害怕心绪里悄无声息的吞噬了她。

此时的丈夫表现出颓唐的前兆，并且，这样的序曲是显而易见的。被解雇的那一晚，丈夫就睡在了沙发上。这里，可以读出文字里的疲倦，一种精神垮塌下来的怠惰。由此，沙发在往后的日子里成为丈夫的倚靠也就有了合乎情理的存在。这个安乐窝似的所在，给了丈夫一块“温暖”的港湾。尤其是丈夫在外面看见找工作之人那人山人海的架势时，他更是把客厅的沙发当成自己的眷恋之地。丈夫已经“走”不出去了，出外找工作让他大汗淋漓，倚在沙发上则像个他自己认为的正常之人。

珊蒂眼里，没了工作的丈夫就住在了沙发里。这个“住”字，有珊蒂对丈夫的忍受，更是珊蒂对丈夫辛酸的爱。珊蒂不愿在心里说出那个“赖”字，她还爱着丈夫。在自己还有工作而心存感激的日子里，珊蒂的爱除了辛酸，还有羞耻。

因为丈夫并非得病，要是那样，珊蒂于忍受中对丈夫的看护还会包含某种浪漫。丈夫在沙发上耗着健康的生命，就是另一回事了。珊蒂能作如此思量，对丈夫辛酸的爱在日子的流逝里已逐渐让位于一份浓浓的羞耻感。珊蒂什么都没在丈夫面前流露出来，不是不愿说，而是被丈夫异常的殷勤牵绊着，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该死的沙发！”珊蒂的恨意在心内翻腾。其实，如今丈夫犹如小孩子般的殷勤根本骗不了珊蒂，她只不过在强抑自己的恨，让一切都看起来还同从前一样正常。这就是《保鲜》的高明之处，卡佛将一个失业男人的日常描述的精准，更是将处于这种境况中的妻子其内在的心绪刻画的确切，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寻常而独特的生活状态。这一状态里的丈夫，因为长期失业，对妻子的殷勤只为取得后者的谅解，用以削弱自己赖在家中给妻子造成的羞耻和不适。珊蒂则尽量使自己和丈夫的关系朝正常化的方向维持着，这全取决于她要不要把心中的恨发作出来，因此，珊蒂的忍耐主导了夫妻二人看似正常的日子。

冰箱坏了让这样的日子终于走到了尽头。“直到这时，她才冲着丈夫大嚷起来”。冰箱坏了，所有的食物都化了，丈夫还躺在沙发上，对冰箱的状况毫不知情。珊蒂已经习惯了丈夫蜷在沙发上的样子，习惯让她既不表示厌恶，也不愤恨。只是，习惯在冰箱坏掉了的具体事宜面前，再也无法保持它那装扮出来的做作的姿态。

冰箱坏掉的这一刻，珊蒂有一大堆想说的话。这些话突然从珊蒂的脑子里涌出，肯定不是关于冰箱。大众经验在这里化作文字中的留白，突显出刻印在文字里经验的力量。“但她什么都没说”。无声的指责蕴含的失望往往更难平复。丈夫用语无伦次的詈骂强调自己的存在，然而，对冰箱使用寿命的反复强调只会让一个赖在家里的失业之人愈加令人怜悯。丈夫在强调中没有意识到珊蒂对他说“我们得有台新冰箱”所在意的那份凝重，他仍然沉浸在“我们买的时候，它几乎还是新的”这终于让贫瘠在小说中清晰显现了出来的一连串着急的絮叨声里。

物质的基本需求没有任何改观的婚后生活把珊蒂的失望包裹在“咱们需要台新冰箱”的再一次提醒里。这是大众经验成功的变形，珊蒂并非一定要一台新冰箱，而是通过这种变形（或者迂回）的方式对丈夫发出基于生活层面的指责。丈夫是否听懂了珊蒂的弦外之音，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丈夫在报纸上的广告栏里寻找旧冰箱的出售信息时那种轻快的语气无疑于固定了珊蒂的失望。

陷入失望的珊蒂很自然的回忆起了自己的少女时光。那是她在报纸上看到了关于新旧用具拍卖会的广告时，按捺不住对拍卖会的兴趣，她特别想去参加拍卖会，不是去买冰箱，而是重拾自己少女时的记忆。记忆里，珊蒂和父亲去参加拍卖会的场景历历在目，它们原本深藏在珊蒂的脑海里，如今乍然浮现，就像从冷藏室里拿出来的那么新鲜。与之对照，珊蒂和丈夫的婚姻好似坏掉的冰箱里那些化了的食物，化成一汪污水任意流淌。

无法保鲜的生活状态在珊蒂对拍卖会兴奋的期待里有着告别过去的意味。可珊蒂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她还爱着丈夫，又抑制不住的翻捡少女时的记忆，这让珊蒂和丈夫的婚姻呈现出一种莫名的紧张。就在冰箱坏掉的这一天，一切都不可挽回的开始发生着。

2022.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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