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高中毕业的我，第一次看了《双旗镇刀客》这部具有浓郁西部风格的武侠电影，当时就很喜欢。之后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积累，我越发喜欢它，每隔几年都会看一遍，每次都有新的体会（能让我超越类似观感的，只有《教父》等少数更经典的影片）。
如果你搜索相关的网上影评，大概率会介绍说：《双旗镇刀客》描述了一个少年的残酷成长历程 —— 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无意间跨入残忍黑暗、阴险狡诈的成人社会后，从恐惧、彷徨，到不自觉地进行抗争，最后成长为真正有担当的男子汉的个人史诗。
另外，还有影评会提起：这部电影简洁而震撼的刀客对决场面，借鉴了美国西部片《正午》的气氛营造和正邪枪手的对决情节，以及古龙武侠小说的“迅捷”、“留白”风格（除去反派势力屠杀手无寸铁者之外，该片中真正高手间的对决，前后一共只用了三、四招）。
但我认为，这些只是该片的表层。
应仔细思考一下：这部电影上映于1991年（拍摄于1990年 —— 国内短暂的不平静结束后的第一年）。导演何平为什么恰恰是在此时拍出了他的这部巅峰之作（后来何平再也没达到这种艺术高度）？
我这样理解该片的角色和情节隐喻 ——
1. 双旗镇：象征中国。
2. 镇上风沙、酷热、干旱、肮脏、混乱的生活环境：象征中华民族苦难的历史背景。
3. 镇上居民：对应中国广大的底层民众。
4. “一刀仙”及手下匪众： 对应奴役中国平民的黑暗统治势力（可以是各个时代的本国统治阶层，也可以是成功侵略中国的外来势力）。
5. 沙里飞（徒有虚名、骗吃骗喝骗钱的二流子刀客）： 政治投机分子、知识分子中的精致利己主义者、社会上见风使舵的机会主义者，或社会各阶层随处可见的“小人”。他们没有灵魂、没有道德感，只会大言欺人或巧言令色，周旋在统治者、新势力和平民之间，伺机攫取个人利益。
6. 孩哥（已故刀客高手之子）：才华出众、能力优秀但尚未觉醒的年轻一代。
7. 好妹（上一代与孩哥家订了娃娃亲的未过门媳妇）： 象征社会正义、高尚的道德、理想主义或自由理念（她穿的红袄是双旗镇整幅黄灰色系背景里唯一的亮点）。
8. 瘸子大叔（好妹的父亲、孩哥父亲过去的部下，后因在刀战中受伤，来到双旗镇开了家酒肉铺糊口）：过去曾有反抗精神和抗争经历、但在受到各种挫折且年龄上升后，变得心有余而力不足、选择在乱世中明哲保身的上一代理想主义者。
9. 无名大胡子刀客及其随从（电影前半部分找一刀仙报仇，被一刀仙及其兄弟杀死）：在反抗黑暗统治过程中牺牲的前辈（不但死于自己势力不够壮大，也死于广大麻木民众的袖手旁观）。
10. 二爷（一刀仙的兄弟，欲强奸好妹，被孩哥阻止，恼怒之下出刀砍孩哥时，被孩哥下意识亮出绝技杀死）：象征统治阶层的暴虐行为、激发起被统治阶层抗争行动的某些社会事件。
11. 皮匠大叔（一刀仙与孩哥对决之际，他为保护年轻人，上前与一刀仙论理，但被一刀仙正眼也不看地随手杀死，却也溅了一刀仙满脸的血）：富有正义感、可是还对统治阶级抱有幻想、最终被黑暗吞噬的老派知识分子。
12. 醉鬼老汉（一刀仙与孩哥对决前从旁边经过、狂言自己就是沙里飞的老铁匠，被一刀仙以消遣的方式，连酒葫芦带人砍为两半）：在黑暗统治中试图远离是非、做“逍遥派”，只偶尔发发牢骚的平民百姓，却不被允许消极对待统治者的权威，甚至最终在动乱中成为“附带损失”的“被误伤民众”，沦为牺牲品。
现在，可以串联梳理起一刀仙与孩哥对决前后过程中的整条隐喻主线了：
二爷正要强奸好妹时，孩哥先是与二爷论理，被二爷连扇几个耳光，但他还是没想到出刀。直到二爷的利刃已经砍向自己时，孩哥才本能地使出高超刀技瞬间杀死对方（顺便说一下：当初一刀仙秒杀向自己寻仇的大胡子刀客后，二爷面对放下武器、跪地求饶的大胡子随从，又毫无人性地横向一刀砍开了对方的面门；而这次二爷被孩哥纵向一刀将面门砍为两半，体现了因果报应理念）。但孩哥出手前，二爷的刀锋虽被孩哥避过，但仍在旁边的小羊羔身上划出了一道血口子——这段情节，象征着年轻一代面对压迫，从缺乏反抗意识，进化到被动反抗的转变，以及在此过程中无辜者受到的牵连。
二爷被杀后，镇上的众多居民非但未对恶人受诛感到高兴，反而一片惊慌（前面二爷企图当众强奸好妹时，这些居民在旁边都畏畏缩缩、不敢多言，唯恐牵连自己）。他们怕 —— 害怕一刀仙得知兄弟毙命后，会在盛怒之下血洗全镇。
因此，他们把谴责的矛头对准了无辜的孩哥和瘸子一家，极力反对瘸子大叔让孩哥带好妹离开的主张，进而把孩哥置于唯一责任人和救世主的双重祭坛上，纷纷要求他留下来自己解决麻烦、保护镇民、除掉一刀仙 —— 这段剧情，象征年轻一代因个人原因在不自觉中反抗黑暗势力后，在缺乏民众支持的惶恐不安中，被动成为反抗黑暗统治的中坚力量。
不久，孩哥忽然想到与自己有一面之缘的沙里飞（曾在饮马井边向孩哥索要干粮，并空口许诺今后孩哥有难处可以找他帮忙），于是独自出门去寻求沙里飞的帮助（还一度被镇民误会要逃跑）。在沙里飞满口答应帮忙（并骗了孩哥一笔钱）后，孩哥高兴地把消息带回双旗镇。
镇民听说后，都很兴奋，设宴与孩哥痛饮，并在醉意朦胧中想象着沙里飞联手孩哥大战一刀仙的场面。
只有瘸子大叔沉默不语，半夜偷偷拿出自己当年用过、早已置于角落中生锈的战刀，独自连夜磨砺 —— 这段情节的寓意：普通民众和年轻一代容易对社会上光鲜的知识、财富精英阶层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总希望这些人能有力推动国家改变体制弊端。只有当年经历过残酷斗争的前辈知道，没人会真正帮助他们（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在这片土地上永远是孤独的。历次改朝换代、政治动荡前后，知识财富精英往往体现出淋漓尽致的投机性）。这些前辈本已远离政治纷争，但为了年轻一代的未来，他们仍挺身而出，就算力有不逮也要拼命助一臂之力。
终于，一刀仙带领全体手下来到双旗镇寻仇。一大早，孩哥就盘腿坐在街道尽头的双旗杆下，不吃不喝，等待履行命运交给他的沉重使命——这样的压力本不该由年轻一代独自承受，但他们别无选择（麻木愚昧懦弱的民众自不必说，代表前辈的瘸子大叔实在力不从心，代表精英阶层的沙里飞则没有履约前来，而是躲在墙外偷窥、坐山观虎斗）。
难得有皮匠大叔热血上涌、鼓起勇气拦住一刀仙论理，结果被杀；醉鬼铁匠意图在一刀仙面前逍遥而过、嬉笑怒骂一回，又被杀；瘸子大叔见避无可避，于是抽刀挡在孩哥面前与一刀仙搏命，也被杀 —— 对于统治阶层势力的强大、手段的冷酷无情，不应抱任何幻想。非暴力抗争者、意图息事宁人者、武力抗争而能力有限者，都逃不脱被宰割的命运。
最后，一刀仙和孩哥之间已没有活人。内心原本抗拒开杀戒的孩哥，面对敌人血淋淋的丛林法则，终于站了起来，走向满脸都是鲜红血污的恶魔一刀仙，走向自己必须直面的命运挑战 —— 这是年轻一代从被动反抗，到自觉成为反抗先锋的关键转变。
势不两立的双方相向而立，一切仿佛静止了。
一刀仙虽然在刚听到二爷被杀的消息时，曾哭嚎着判断，能轻易杀死自己兄弟的人看来“刀法不俗”（必须点赞一下饰演者孙海英的表演功力），但现在，面对这样一个嘴上无毛的孩子，作为当地首席刀客的他，还是有些轻敌。
决斗来临之际，街边伤心欲绝的好妹挪动娇柔的身躯，捡起自己父亲遗体旁的战刀，慢慢走向一刀仙试图报仇。这稍稍分散了一刀仙的注意力。
突然，平地风沙骤起，迷住了众人的视线。电光火石间，孩哥双刀出鞘。一刀仙惊觉之下，也飞速出手 ……
风沙迷茫间，隐约只闻急促的刀剑相击之声与怒吼声。以“杀人从不用第二刀”名震西北的一刀仙，竟在视线模糊的情况下与孩哥瞬间斗了数合，令全场骇然。
风息沙止，一道血线从孩哥头顶往下流。
一刀仙带着刮目相看的表情，以自己从未用过的尊敬语气，向孩哥问了句：“你跟谁学的刀法？” （这个悍匪头目平时从不与在他眼里绵羊一般的普通人搭话。整部电影，一刀仙说的话加起来不过四、五句）
孩哥没有回答，因为这毫无意义。他头上的血仍在往下流，不过显然不是孩哥自己的。
一刀仙赞许地向孩哥点点头，仍像每次出刀杀人后那样，气场强大地收刀入鞘、挥袖转身，如狼王般昂首阔步，走向手下的马队。
但这次有所不同的是，一刀仙走到半途，忽然呻吟起来、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腹主动脉处，一条横向的透骨刀伤显露出来，鲜血狂飙（与当初被他杀死的大胡子刀客如出一辙）。
一刀仙用自己屠戮了无数人的利刃撑住自己身体，力图挣扎着活下去、力图保住自己一流刀客的最后脸面。但这是徒劳的。他在众目睽睽下断了气。
见势不妙，他的一众部下顿时做鸟兽散。
躲在墙外多时的沙里飞，则终于等到了自己出场的最佳时机。他飞速骑上战马兜了一圈冲进镇子大门，挥剑高喊自己行走江湖的广告语：“流～沙～搅～风！！！”然后来到一刀仙尸体前，装作没事人的样子看了看，立马吹捧起孩哥来，说他早知道孩哥的本事对付一刀仙绰绰有余，然后竟还无耻地向孩哥索取出场费。
当孩哥怒骂沙里飞“骗子”时，他满不在乎地笑笑，顺手拿走了还支着一刀仙尸体的长刀，自我解嘲说自己也不亏 —— 一刀仙的刀柄是金的。
临走前，沙里飞对孩哥丢下一句让人三观尽毁的话：“你不仁，我不能不义啊。有事再来找我沙里飞！”
这个江湖骗子一骑绝尘而去。破烂街道两边房门前的镇民，都向外歪着身子，目送着沙里飞的背影（如果他们是现代的网民，事后肯定会在评论区发帖 —— 表情包八成是那幅“我Kao，还有这种操作？”）。
孩哥战胜一刀仙惊心动魄的过程，沙里飞最后丢人现眼跳出来表演丑剧的过程，我们可以在古今中外一次次政治纷乱前后看到。
当一切尘埃落定、各方势力胜负已分、大局初定之时，精致利己主义者们总会及时出现，为胜利者捧场，并效率极高地从中获取私利。九十年代东欧剧变后俄国产生的那批暴发户，国内那些在八十年代鼓吹全面Xi化、九十年代后又摇身一变成为权力寻租势力辩护者甚至幕僚的那帮人，无一不带有这类特质。
电影最后，孩哥带着好妹离开了双旗镇 —— 这方饱经风沙侵蚀、罪恶肆虐的土地，从此浪迹天涯。
似乎导演到最后也很清醒；双旗镇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仍会不断滋生出像一刀仙这样的强大恶势力。孩哥很难改变这一切。他能做的，只有带着象征理想、道德、正义和自由的好妹离开。
电影开头，有几句旁白说明：这个中国西部的老故事，发生在七十一年前～八十一年前。按该电影拍摄时间推算，那正是辛亥革命前后。
昨晚，我重温了《双旗镇刀客》这部电影，并在失眠时，构思了本文。


因心 写于封控下的上海
二〇二二年五月七日